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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的人们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6-03-05 11:17      字数:4573
    到元月份就要退休了,田富贵掰着指头一天一天计算日子,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日子太难熬,天天记挂着家里的老婆孩子,只想早一点离开工作岗位,一眨眼间,三十年过去了,他已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他燃了根纸烟,默默地蹲在厂门口的这棵老柳树下,这是他们那帮年轻人刚进厂时载的,风风雨雨也过了三十年,他和这树一样都已是满脸褶皱。

    张电工跨着八字步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站在田富贵身边,抬头看看书低头看看人说:“老东西,你的脸也像树的脸一样了,要不要请发廊的小姐给你摸一摸?”

    田富贵没有理睬他,吧嗒完了最后的一口烟,吐了口唾沫,扶着两个膝盖艰难地站直了身子。

    “这两天厂里怕有的热烈看。”

    “老伴儿接过来了没有?”

    “晕车,没这个福分。”

    两个人慢慢地挪着碎步向车间走来,平时人来人往的厂区内今天好像清净了许多,磨机和炉的轰鸣声显得更加响亮悦耳。厂房里干干净净,连灰蒙蒙的玻璃窗都擦得亮晶晶。

    “要是天天这样干净,看起来也蛮舒服的。”田富贵今天的话比平时多,板着的脸孔也有了些笑意。

    “办公楼天天这样干净。”张电工抢白了他一句,接着问:“还要上几十个班?”

    “反正是六月份。”他笑了笑,“今天本来是我休假,班长说照顾我这个老同志去看看热闹。哎,有什么好看的,那些年轻人爱看,让他们去好了,莫上班上到中间跑去看热闹,出了事故可不得了。”

    “哪个有这个胆?”

    “你以为现在的人还像我们那时候,能老老实实在岗位上呆八个小时的已经是好工人了。有时候真要把人都气个半死。”田富贵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气也不是忧也不是,是一种无法说出来的哀伤,“老张,你还差几年?”

    “两年,咱们一起进厂的,我比你小两岁。”张电工一贯嬉皮笑脸的那张脸上也漫过一缕忧郁,“等你们这批人一退,我们那一批老的就差不多了,我数了数,大概还有十来个。”

    “老了,都老了。”田富贵见炉口的门关着,知道上夜班的人又提早开溜了,桌上堆满了花生果皮壳,地上的卫生也没有没有搞,他看了看当班记录本,叹了口气说:“这些后生。”然后忙不迭地开始收拾。

    张电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说:“管你屁事,让当家的看到罚他们几十块钱。”

    “罚的钱能到你和我的腰包里来?”他三下两下就把屋里整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拿过记录本仔细地看夜班的生产情况。

    这几天炉的状态很好,他反而觉得无聊,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又点了根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张电工东张西望地看来看去,两个人有好一阵没有说话。直到陈竞生从外面走进来,陈竞生看的是三号炉,没事喜欢到这边来串串岗,聊聊天。

    “竞生。”张电工亲热地叫着拉住陈竞生的手,“老婆能调过来了?”

    “劳资科说搞完这次活动就批。”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了。”张电工用眼斜着看他,“烧了多少香火钱?”

    陈竞生没有吭声,抬头问田富贵,“师傅,不把师娘接过来看热闹?”

    “有什么好看的?是你们年轻人的事。”“竞生,没事了你也去瞧瞧。”

    “洪雪樱回来了。”

    陈竞生话音刚落,张电工和田富贵同时抬起头看着他。

    “就原来跟苏炯明乱搞一阵,后来出去了的那个女人?”张电工确认一句。

    “什么叫乱搞?讲得那么难听。”陈竞生有点恼火。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跟别的男人亲热,不是乱搞还是什么?”张电工撇着嘴说,“她现在在哪里?”

    “那我不清楚。”陈竞生没有再跟他辩解,这是两代人之间的看法问题,分不出谁对谁错。

    “那姑娘是个不错的人。”田富贵在旁边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话来,陈竞生和张电工都有点惊讶。

    “我有个老乡不是住在她隔壁嘛,我老乡家养了两条狗,搞不好就跑到她那里去,什么东西都拖出来,那个郑坚脾气比较暴躁,看见那两条狗就打,我那老乡就跟他吵了,每次都是她在中间说好话,要不非吵死个人不可,两个男人都说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家有贤妻是个宝,那郑坚硬是没福气。”

    “郑坚不就是从部队复员回来分到保卫科的。”张电工抱头,“脾气太暴躁了,要不背后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都说苏炯明拣了便宜,给他戴顶绿帽子。”

    “张师傅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呀,怕是真不知道世界上有‘爱情’这个词。”陈竞生说。

    “这个词怎么写的?”张电工凑过脸来,“你看见过马路边上两只狗在干什么吗?那就是爱情。”

    “去你妈的张电工,你这个老畜生。”陈竞生笑着捶了他一拳。

    张电工无所谓地干笑两声,悠悠地长叹一口气说:“红颜薄命,其实洪雪樱对工作也蛮负责的,平时都不太跟男人吵吵闹闹,不知怎么就栽在苏炯明手里。”他又扭过头来对陈竞生说:“竞生你跟苏公子的关系一直不错的嘛,你老婆调动的事怎么不找他帮你说两句?”

    “他又不当劳资科长。”陈竞生懒懒地应了一句。

    “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廖时逢是吴振一手提拔上去的,就算调了过来,也要去早点活动分个好工种,哪怕到质检车间去也行。”

    “竞生,这个你可以去找小苏。”田富贵也搭上来说,“他向劳资科要个人是小事一桩,女同志,最好能分个上白班的岗位。”

    陈竞生皱了皱眉头。苏炯明已经帮了他的忙,如果不是吴振帮他到廖时逢那里说了几句话,哪里会这么容易,他有千万条理由卡住你的脖子,如果再为工种的事去麻烦他,自己实不好开口,可除了他,谁又能帮自己呢?

    上午的酒会在招待所的宴会厅举行,参加的是一些重要科室的主要头头。成芸用流利的普通话向他们介绍了坐在主席台上那一帮胸前佩着朵小红花、写着贵宾两个字的人。

    苏炯明觉得那些人离自己太遥远了,他没有必要去记住他们。就像他现在坐在倒数第三排的位置与那主席台距离很遥远一样,让他感兴趣的反而是成芸。那天她去供销科向他要稿子时,他只觉得她是个长得很平常的姑娘,后来碰上她和郭长兴乱搞他觉得她很下贱。一个女人如果戴了眼镜就会失去她的灵气。可是今天她看来却有几分端庄优雅,连那浅浅的笑容也恰到好处,他对她竞生出几分好感来,也许是在这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性场合里,她作为女人的独特魅力吧。

    苏炯明的眼睛随着成芸的身影转动着,上面的人下面的人都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耳朵,他随着别人鼓掌而鼓掌,随着别人傻笑而傻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过之后,成芸宣布会议结束了。

    香槟、洋酒、饮料、水果、糕点、训练有素的服务员鱼贯而入,她们挺直的腰杆,僵硬的微笑在美味佳肴面前黯然失色。

    苏炯明正好没吃早餐,这会儿肚子正饿着呢。食指蠢蠢欲动,可是大家都没有动,他也不好意思动,看成芸的神色好像在等什么人,苏炯明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主席台上正和省里那个领导在交头接耳的蒋伯仁,也许是在等他的号令吧。苏炯明又看看成芸,见她心神不定地连连看了好几次表,又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他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他是第一次进这个宴会厅,窗户上低垂着驼红色的的地板,单人沙发都是意大利进口的,柔软舒适,高矮可以自行调节,在这样的地方开会也是一种享受啊。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招待所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片人声鼎沸,他拉开窗帘往外一看,招待所门口围了黑压压的几千号人。举着花乱喊乱叫的,拿着气球乱扔当鞭炮的,敲着脸盆当锣鼓的,喊的喊,叫的叫,跳的跳,唱的唱,发了疯一样地想冲进招待所,被一帮戴大盖帽的人坚决地阻拦在外面。苏炯明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会议室的门被“呼”的一声冲开了,像一只黑色的大乌鸦拽着一股狂风从门口扑了过来,一个穿了及踝黑皮袄的瘦高女人,一幅大墨镜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红红绿绿的头发像火把一样朝天空擎着,在尾梢又垂下一条一条的七彩珠链,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有如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胸前挂着牌子的记者紧随而入,堵在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镁光灯一片乱闪。成芸如梦初醒似的憋红了脸迎上前去:“我代表江南水泥厂的四千员工欢迎米兰小姐光临。”

    宴会厅里顿时炸开了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把目光投向黑衣女人。

    “这就是红歌星米兰。”

    “看不出······”

    “长得不怎么样。”

    “······”

    成芸带头拍响的巴掌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共鸣,也许在场的这些人自持自己见过几分世面,不值得大惊小怪。也许他们只顾了欣赏而忘记了拍巴掌。米兰小姐从自然分裂开的人行道中走上主席台,拥抱着那位省领导和蒋伯仁的时候,镁光灯顿时如电光火石聚集成一团白光,刺得人不敢注目。这时,大家才在一片欢呼声中热烈地鼓起掌来。米兰小姐摘下脸上的墨镜居高临下的向人群中扫视着,微笑着,倒也顾盼生辉,艳光四射,连刚才被苏炯明欣赏的成芸也如土坷垃在宝石面前黯然失色。米兰小姐和省领导、蒋伯仁三个人一同打开了服务员端上来的香槟酒,郭长兴及时地给三个人来了张大特写,后来这张相片图文并茂地在厂报上发表过。在省报上差点就登了,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卡了壳没有登出来。后来,放了张六十四寸的大照片挂在蒋伯仁的办公室里。

    苏炯明在米兰小姐的身后看到了吴耀华,他从红歌星的肩膀后面伸出半个头颅来冲苏炯明做鬼脸,还狠狠地抽动着鼻子,大概是在呼吸红歌星身上的香气。苏炯明觉得他像个小丑一样滑稽又可笑。

    主席台上三只酒杯碰在一起时,成芸欢呼酒会开始。在一片杯盘的叮当声中米兰小姐携着一阵香风飘走了,留下一片唏嘘概叹。

    苏炯明对米兰小姐一点也不感兴趣。不就一个女人嘛,看她干瘪瘪的样子脱,了衣服也许不如一个乡下婆娘管用。管他妈的什么明星,我填饱了肚子再说,他饿虎扑食一样朝餐台扑了过去,在他吞完第三个金丝卷和第二杯法国葡萄酒时,游昌新端着酒杯挤了过来。

    苏炯明觉得游昌新笑得有点阴阳怪气。

    “对米兰小姐感觉怎么样?”游昌新用酒杯挡住嘴巴问。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回去做梦吧。”苏炯明冷笑,游昌新对苏炯明突然从一个小小办事员调到质检车间觉得奇怪,总想从两个人平时的交谈中探点蛛丝马迹出来,看是不是吴振偏心眼,私底下帮他活动来的。把苏炯明本来对他还保留的一点好感和尊敬一扫而光。

    “你胃口不错啊,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今天没吃早饭,现在敞开肚皮吃,又可以省一顿中午饭。”

    “我怕你等一下连晚饭也一并省了。”

    “是嘛,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

    游昌新冲他眨眨眼,凑近他的耳朵说:“洪雪樱回来了。”

    苏炯明刚倒进喉咙的半杯酒失去了控制,咕咕哝哝呛得他连声咳嗽起来,引来一片侧目而视。他忙捂住嘴,拖着游昌新的手跑进洗手间,一叠声地问:“听谁说的?”

    “咱们那小舅子吴耀华啊,你真不知道。刚才台上发言的时候我看你一副走火入魔、出神入化的样子,还以为你在忆苦思甜呢。”

    游昌新要死不活地半讥讽半开玩笑。

    “她回来干什么?”苏炯明忙问。

    “老弟,你还不知道这次活动是蒋杰和洪雪樱一起搞的啊,刚才那个米兰,还有那些小明星什么的,都是她组织来的,光演出费怕是你和我都不敢想。你看看······”

    苏炯明顾不上游昌新的感慨,满脑子晃动的都是洪雪樱这三个字,嘴里却讪讪地说:“她还挺有能耐的,现在怕是认都认不出来了。”

    “你们应该心有灵犀嘛。”游昌新嘿嘿干笑着走开了。

    苏炯明走进酒会把郭长兴扯到一边问洪雪樱哪个房间。郭长兴已经喝得有点迷糊了冷哼着说:“这么小的事你也来问我,都是成芸安排的,你问她去。”

    苏炯明找了一个圈也没有找到成芸,推开宴会厅后面休息室的门,只是贴在墙壁上的两个人影倏地分开了,成芸敞开的胸脯和没来得拉上去的拉链暴露出一大块白皙的肌肤,后退两步碰翻了桌上的酒瓶,洁白的桌布上浸湿了一片鲜红的葡萄酒的液体,男人用背对着苏炯明。他微秃的头顶亮得像盏百瓦大灯,刺得苏炯明不敢张开眼睛。成芸忙整理好衣服问:“苏主任,你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苏炯明忙退出门来,再美味的东西也引不起他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