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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我去做保安
作者:常青      更新:2015-11-29 12:02      字数:4654
    我让爹到车站接我的时候别忘了带包烟来答谢司机。司机是个好人,我在路边接连拦了几辆开往阜宁方向的车,没有一辆肯停的,司机还骂,骂的几乎是一样“ 狗日的, 瞎了眼” “ 白痴”“脑神经”。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傻子。当我拦到第七辆的时候,碰上了这个好心的师傅,我简单地向他说了我被偷的遭遇,幸亏我和他的口音一样,他相信了我的话,他同意把我带到阜宁,还主动把他的手机借给我与家人联系。

    日落时分,汽车才进站,爹一瘸一拐的,远看去像是在失去外力作用下的陀螺,摇摇晃晃,似倒下,又努力地拗起,如此循环反复着。爹在车站的停车场上很是醒目。我把爹递给我的两包十块钱的红南京烟硬塞给了司机,司机说什么也不要,只收了三十元车费,我再塞,他勉强收了一包。我把另一包烟撕开,散给了三三两两下车的乘客。最后还剩两根,爹一根,我一根。爹也没忘了当面给师傅说上一些感谢之类的话。我很是感激。

    爹掉头问我, 行李呢? 我说也没了。爹笑,说我撒谎。我说,这回是真的。我撒谎是出了名的。老师恨透了,我撒谎有模有样,一般人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在当地出了名。只有我爹知道我撒了还是没撒。爹追问,警察再怎么,也不会要你的行李啊?我说我那时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连整个人都保不住了,还能想行李吗?爹仍是说我撒谎,我说你实在不信,问去。问谁啊?爹一口咬定说,你真是在撒谎!

    爹也吃过警察的亏的。不是乘警,是乡里的警察。我没少斥责过他多管闲事,他还一直不服,总以为自己是个小学教师,有点文化,能把理摆平。结果吃了哑巴亏。

    想起这事,我就恼,就想日他狗日的警察他娘。村里李大宝买了辆中巴开县城,使我们这个与外面隔绝多年的村庄与外界有了联系,逢年过节方便了在县城工作的村民子弟。村民们还把新鲜的蔬菜和刚上市的稻米﹑ 麦面, 按季节往他们在城里生活的子女那儿带,老人们去县城看孙子自然也勤多了。李大宝给村民带东西从不收费,赢得了不少人的赞许。镇上的赵芝雄也有辆开县城的中巴,为了吃村里的客,每天都要从镇上开到村里逛一圈, 走一路按一路喇叭,很是张扬。李大宝气不过,发动人把赵芝雄的车堵在村口。赵芝雄也不是省油的灯, 家就住在小镇上, 近水楼台,便仗着自己的势力大,根本不把李大宝放在眼里,两家常常弓拔弩张地对峙。乡里的警察明地里是调解,暗地里为赵芝雄撑腰。李大宝好汉不吃眼前亏,联络了一些要好的村民,说是要好也就是平时经常用得着他的车带带东西,乘车时图过方便的那些人。李大宝的逻辑很简单,有你赵某就没我,你是欺到我头上来的, 再说了我搞得比你早,我家祖辈一直生活在这里,上厕所还有个先来后到, 世上哪有这样竞争的?他准备将赵芝雄的车彻底搞瘫,省得以后烦神。经他这一推理和鼓动,村民一呼百应,大家就等李大宝的信号。

    一早,赵芝雄的车又大摇大摆地进了村, 李大宝的车喇叭声顿时怪叫起来,一听到喇叭声,村民们一起涌向了老村部。李大宝一声“上”,村民们把赵芝雄的车抬了起来。中巴乖乖地俘虏了。赵芝雄的手机发挥了作用,乡里警察的车一路呼啸着进了村,老人和小孩从未见过这阵势,纷纷在路边张望,大些的孩子追着车跑,小些的看大的跑,也在后面跟着跑, 跌跌趴趴, 哭哭啼啼。老人要蹲下拽小的,又要抬头骂大的。紧随其后的一辆大巴车载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和保安,据说是从县里抽调来的。村民们懵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警察,根本不知道一下子从哪冒出这么多的天兵天将,仿佛在梦里。他们心想, 我们闹矛盾, 关你警察什么屁事。男人们见过世面, 不敢轻举妄动了。倒是一帮妇女不够冷静。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把这鸟车惯了。”村民受了鼓动,一起冲上中巴。派出所长一看形势不对, 警告两次,作用仍是不大。只见他大手一挥,果断实施应急预案,警察和一帮保安也上了,分工很有组织性,两个警察一个村民,看到谁扔谁。车上的赵芝雄借机重又发动了中巴,中巴冒着黑烟,发出沉闷的喘息声,只是开不上前。

    爹是瘸子,不在人群里,他懂些法的, 只是在远处观望。这时, 只听见“咕隆”一声,一个妇女从村排灌站的闸台上跳下了水。爹一看人下水了,就使劲喊了起来,“有人跳水了,不能打了”。所长一听有人还在远处嚷,大概又是扇风点火的,很是气愤。警察们更火了,开始抓人,一场恶斗就在突然之间开始,也在突然之间停息了。村民们作鸟兽散,一会不见踪影。警察的衣服撕了,警帽打掉在地上,踩了。连警车的玻璃也被砸了个大洞,碎玻璃散落一地。爹根本无法跑,他和一个年纪稍大的村民被警察抓到了乡里。王京海是我邻居,他一看人抓走了,忙把情况通过电话告诉了我,接他电话的当儿,还能听到村民们围堵乡政府的大门大声嚷嚷的声音。

    我知道事态的严重,再三拜托王京海请我表哥去找在报社工作的三爹。我给三爹也打了电话。三爹的干预多少还起了些作用,警察有条件放人,一要必须交出幕后的指使者,二要赔偿损坏的玻璃。爹坚持说他什么也没看清楚,场面很乱,究竟谁打谁了,一无所知。他只看清李大宝老婆跳河了。爹是教师,从不撒谎的,不像我。在关键的时候,三爹放出话来说,这终究不是办法,还是向组织汇报为好, 请求组织彻底调查。警察这时才改变先前的态度,答应做了笔录放人。做笔录的时候,一个大个警察嫌爹态度不好,气得快疯了,习惯性将大手拍上了桌子,只听见“啪”的一声,大概气力大了。笔碎了,碎料飞了起来。爹的腿不好,眼力却是一流的。要不是他的眼疾快,碎末就溅到他眼里了。

    乡长主动打电话给我三爹,说情况基本摸清楚了。与老裔没有关系,乡里已经把人送回家了,有关部门的领导还上门慰问了。派出所去了一个指导员,分管交通的副乡长也去了。娘告诉我的时候,很是兴奋,就差要登门感谢李大宝,要不是他提供这个机会,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爹在他快退休的时候,哪能享受到这么高的礼遇。

    说起爹,我不能不为他多说几句。他这个人民教师当得不容易。

    虽说他的文化程度在今天看来不是很高,在我们当地在当时算是有水平的了。先天的小儿麻痹症,造反派们没有一个要他。要他又有什么用?人家都去武斗了,他埋在家里把仅有的几本课本看得稀巴烂,毛主席的“老三篇”能倒背如流,生产队的土墙上的“深挖洞,广积粮”就是他写的,几十年过去了那字还依稀可辨。包括后来村里什么“生男生女一个样”,“计划生育就是好”还有什么“信用社是咱们农民自己的银行!”都是他一笔一划写的。爹的腿不能爬高,他自己设计了类似今天电视台摄像用的大吊臂,只是不能左右摇,可以上下升降,其实,原理就是从古代的“皋”模仿来的。用两根木料交叉做支点,中间穿过一根横木,一头是柳筐做的吊蓝,一头是类似秤杆的地扣,可以根据地扣的高度随时调节吊蓝的高度。

    爹能当到民办教师当然也有爹的缘故,当时三爹已是公社的副书记。村小学缺人,大队书记是个活络人,就举荐爹去带课, 有了这个机会, 爹非常珍惜,工作特认真。学生考试成绩经常排在全公社的前列。后来公社有了民办教师指标,爹再一次抓住了机会。一九八四年夏父亲拿到了县教师进修学校的函授中专文凭,年底正式转为民办教师。也是那一年,公社不再称“公社”,改称“乡”了。三爹这时已调到了邻乡。

    爹是极自尊的一个人。他最忌讳人说他沾了自己弟弟的光。为了证明饭碗是靠自己挣来的, 常常加班加点地工作。

    乡教育助理相好的就在我们村小。起始,爹并不知道这些。爹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画画贴贴,准备给学生上美术课。有几次爹看到助理,以为是来检查工作的,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校长作了汇报。校长来学校接待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来过。校长是个有修养的人,从没对爹说过什么。爹却很不高兴。在群众看来,深更半夜睡不觉的人一定是起了盗心。按照这样的逻辑,父亲下班不往家赶,一定有什么动机的。助理的不愉快,虽说不出口,但是很在意。后来,这事在全乡庆祝教师节大会上还是被捅了出来,在大会讲话的时候,穿插了一些事例,其中旁敲侧击点了父亲,说我们有些村小的教师喜欢做表面文章,不好好钻研教学义务,晚上不是办公, 而是打乒乓球, 做与教学无关的事, 这能叫爱岗敬业吗? 是为人师表吗?意思说像爹这类靠字画一类“术”谋进教育岗位的人都算不务正业。其实,有爹在,助理是不好明目张胆进村小的, 仿佛爹的两只眼睛总是在盯着他,盯得他如芒刺在背。那位女教师的宿舍就在办公室边上的第一间,有什么事尽在眼皮底下。

    新学年的人事调动一样牵扯着一帮乡村教师的心。爹心里不塌实了,如果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爹可以自信地在村小工作到退休。像爹这类乡村教师,最大的希望就在本村工作,这样就有时间照顾家里的农活。尽管爹的腿不好,至少可以把饭做好,猪和鸡鸭应付过去, 娘就可以全心全意扑在农田里。

    在农村,我们这样的家庭自然是受人家羡慕的。当然有羡慕就有嫉妒,我家的猪曾被人毒过,田里长得好好的棉花一夜之间棉花头落了一大片。娘要到村口骂,爹拦住不让骂。

    为了能保住在村小教书的机会,我说还是给助理送点东西。因为我知道这年头给领导送点礼一般是不会吃亏的,娘将信将疑,爹很是为难,不知送什么适合。我说把三爹给你的那瓶“ 剑南春”送了。就剩一瓶了,酒是三叔春节回来看奶奶,顺便带给爹的,爹一直舍不得喝,保存到我去南京上班。爹请了村长,开了其中的一瓶。村长海量,我谎说就剩一瓶了。村长很是高兴,在我家搞了七两,这七两抵上他平时喝的五瓶。酒虽未解村长的谗,但是礼遇让村长尽了兴,大概菜足了,村长掂着啤酒肚,打着饱嗝,找他相好的去了。

    我把空酒瓶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包装盒,仍用胶带粘好,我舍不得把酒瓶扔掉。酒瓶是是一种装饰, 更是一种象征。农村人会把这些东西放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比如堂屋的条几上,哪怕落了灰也要放到老屋拆去。

    爹托熟人到镇上的批发部批了两条蓝“一品梅”,加上一瓶“ 剑南春”,简单准备了一个礼包,我说是你自己的事,送礼别人代替不了,你得亲自去。我向表哥借了摩托车,乘着月光带上爹往镇上助理家开去。月光皎洁,我的车开得不慢。到了张廓村,我问爹,酒是从家里哪儿拎出来的。之所以问爹,酒瓶是我放的,吃过的一瓶放在条几上,未开的一瓶藏在我的衣柜里。爹说是你娘装的袋子。我停下车, 爹打开手提袋,果然娘把条几上的那只空瓶当作了整酒放进了袋子。怎么办?责怪娘又有什么用。

    我和爹面面相觑。爹说, 回去拿吧! 我说, 再回去拿, 今晚就不能去了, 街上人和干部都很讲究生活规律的。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尴尬。爹说,快说。我抓起酒瓶往车龙头上轻轻一磕,瓶底即刻裂了,撕了一条缝,我又把瓶口朝下,滴了几滴残酒,酒涂在酒盒上,湿湿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我说, 你见着助理就掏酒。要大声地惊讶, 说路上跌了跟头, 摔坏了酒。爹说, 不行, 我不跟你去撒谎。我没理他,把他扶上座就发动了车。爹到助理家怎么表演的,爹没说,我一概不知。新学年,爹仍在村小教书,爹对人说是他腿残疾得到了教办的照顾。社会上流行的版本则是我三爹在当中出了力。与爹同事的那个女教师则调到了乡中心小学。

    爹这次由抓到放,再次验证了人们的判断是如此的准确。

    爹说他现在脖子还在疼,脚踝骨也疼。脖子是警察用手叉的,不叉他,他死活不上警察的车。他说那是罪犯坐的,他不是罪犯。脚踝骨是在推搡中刮的。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平时从不骂人的爹脚一疼就骂警察是婊子生的。我说谁让你管闲事了,爹一听我说这些,就会歪起头愣愣地看我,接着仍是骂,骂得我浑身不自在,甚至起了鸡皮疙瘩,“穿几天狗皮就成了狗了。”我穿着灰吧拉叽的保安服,也戴着个大沿帽,一年四季白布顶子,四周是烟灰色的咔叽布。爹说那是为他戴孝呢。爹恨我不好好学习,弄到最后,跟人家打工,做倒头保安,无异于一个流浪汉。我不做保安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