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成河-第二章 割裂   第2节  儿女那些事儿-凝神-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二章 割裂   第2节  儿女那些事儿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26 22:59      字数:4305
    三九天,是大涧村农民一年中最舒适的日子。

    交完了公粮,三家一群两家一伙,男女齐上阵,支锅搭灶,安一台手推压榨机,炒熟花生细糁儿,榨出一缸缸、一桶桶的金黄透亮的花生油。一年的食油有了保证。花生油可真是好东西。那年月,农村人一年到头见不到荤腥的,全指着这花生油来调剂美味,补充营养。

    花生油出过,那接下来男女分头行动。男劳力各用铁锨出自家的猪圈、羊圈和茅坑,把出来的人和家畜粪土,用独轮车一篓一篓地运到农田里,摊开晾干了,再满地撒匀了。这农田一年的营养便有了保障。妇女们则三三两两结合(当然一个家庭中妇女多的,则不用结伙),支起两个大鏊子,磨下几袋子地瓜干粉,就开始了储备半年主食——煎饼——的战斗。

    以上男人们榨油和妇女们烙煎饼,准备工作繁杂了些,需要些时日,可真正的作战就两三天结束。所以一旦这些活计结束了之后,男人们就会堆坐在朝阳的秸杆垛或柴草垛前,抽旱烟,吹大牛,侃梁山;女人们就会三三两两围坐在某一家大门前石礅或台阶上,纳鞋底,做鞋帮、缝鞋垫,手里忙活着,嘴里也不拾闲地扯着东家的长西家的短。时不时的,还会有个比较邋遢的妇人,捧着小孩子的一件又破又烂的秋衣,赶过来凑热闹。她一边补着,一边用俩手指盖子挤着边缝里的虱子或虮子,被挤死的虱子的血会沾满手指盖,被挤的虮子倒是不流血,可它会发出“啪啪”脆响。   泼辣些的媳妇们就会骂道:“你这个邋遢娘们,这像蒜辫子似的虮子,什么时候能挤的完,你就不会烧上一壶开水,给烫一下?”

    被骂的人立马回嘴:“哟,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烧水不得用柴火啊,我家这人喝的糊涂还烧不开锅呢,还会有那么多闲柴烧开水烫虱子?切!”

    “那也没有见你们家人吃生的。”

    “哈哈,生是不生,就是半熟。”

    “半熟,哈哈,半熟,半熟。”石碾子后边的大门里,走出了一颠一颠儿的脑瘫儿发起,他抬着那个整天跷着的左手臂,流着哈喇子“嘿嘿”地跟着傻笑着,傻叫着。

    立马“半熟”这样一个伟大的名字,就在这笑骂声里诞生了。

    这是大涧村普通村民在冬季里的消遣。而也作为大涧村普通农民中的一员的杨守诚,通常是不会和别的男人一样蹲草垛、倚墙根儿的。他一年到头儿,都扎根在后山坡的地里头。春种秋收时连轴转,三冬之时也不拾闲儿。他到底忙哈呢?看他家前时期的自留地,或后时期的责任田就知道了。生长期,庄稼长得比别人家茂盛;休养期,地儿耙得、堰坝儿修得都比别人家齐整。谁人见了不说这个老闷嘴葫芦会种田呢?在这大三九的天里,他不溜墙根儿,晒太阳儿,他在干嘛呢?再看他家里那一垛垛的整齐的干木柴就知道了。他天天上山,拣啊砍啊的,那可是又备下了一年烧火做饭、打地炉烧饼的燃料。

    对门双喜娘时不时的打趣道:“三叔啊,你简直就是一块宝啊,可怎么就是有人偏偏拿你当根草呢?”听了这话,杨守诚黑黑的脸红不红也看不了来,就知道咧嘴干“嘿嘿”两声了事。

    难不成杨守诚是铁打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休息吗?错。他有三两天的时间不干活呢。那就是在腊月二十三之后,村里集资搭戏台、请戏班子,连唱三天大戏的日子里,他是清闲的。

    村小学西边的广场,那用途可真叫广。割麦炸豆时,用作晒场;红白喜事时,用作饭场;通告选举时,用作会场;吉庆欢乐时,用作戏场。前三者用时,那毕竟只是村里的部分人到。最后者,唱戏时,那可是几乎要集中村里男女老幼了。当然,还兼有本村人请来的自己在外村里亲戚来凑热闹的。

    每逢三冬时节,大涧大队请来外地的戏班子来唱当时流行的样板戏或者地方戏,李玉秀都会回娘家请自己至亲的兄弟姐妹带小孩子来看戏。一来,联络一下感情,丰富一下小山村里的亲人们的生活内容;二来,也是让自己娘家的亲友来看一看,她李玉秀家现在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唱大戏这几天,杨守诚不会再去山上干活了,可以出去溜达一会儿,想看戏了就看上一阵,不想看了,就回家吃个现成饭,享现成的福。

    这几天,也是后院家的发起——这个二十多岁还小孩儿脑子的大闲人——最为欢乐的日子。有吃有喝不说,还会有许多的西洋景观可看。

    “三奶奶,三奶奶,你吃饭了吗?”因为有亲戚来家,李玉秀没有看完那场地方戏《喝面叶》就赶回来准备做饭了。她一开大门,发起就从后面跑过来问过。

    “你个熊孩子,吓我一大吓,我饭还没有做呢,吃个狗屎。”

    “不是吃狗屎,喝面叶呢。”

    “哟哟,看把你发起能的吧,你还看《喝面叶》去了?”

    “我是看到了,可是二婶子不给我喝,只给三爷爷喝。”

    “你个发起,东扯葫芦西扯瓢。你二婶子不是梅翠娥,你三爷爷又不演陈世铎,喝得哪门子面叶?”

    “嘘”发起闭上了嘴,用那只好手拉起了李玉秀就往外走。李玉秀忙不迭地叨叨:“你又发疯了是不?我没有工夫陪你玩,我还得照顾你小叔,还得给那一大帮子亲戚做饭吃呢。”

    疯劲十足的发起,拉着李玉秀小跑进了对门双喜家的锅屋,正巧看到双喜娘用铁马勺往杨守诚的碗里盛汤,掉在那油渍麻花的桌面上的,可不就是面叶吗?

    李玉秀二话没说,端起杨守诚那盛满了面叶的碗,出门一伸手,就泼在了那星星点点到处都有鸡屎的院子里。

    晚上,杨家爆发了一起历史遗留问题的大战。

    “你凶什么凶啊?俺不就是没有钥匙开门,到对门家吃了点饭吗?”老实人说老实话。

    “怎么这么巧啊,大队里唱的大戏是《喝面叶》,你还真跑到人家去喝面叶去了。有没有弄朵石榴花给双喜娘带一带啊?”李玉秀连讽带刺。

    “俺心里没病死不了人。”

    “哟哟,你还心里没病呢,你是病得不轻。你大概早就忘记了,俺生老三的时候,你是怎么待俺的啦?”

    提起这茬儿,杨守诚一声不吭了。

    “你个闷嘴葫芦鬼,你不说话,可心里比哪个都黑。一查出来我又怀了娃,把我丢在公社医院,你推个空车子就回来了。”

    “俺那个时候,响应国家号召,结扎了啊。俺结扎了,你怀孕,谁知道是哪个孬熊的种子?那时天天在大队院里,和一帮老爷们混在一起。”闷嘴葫芦憋极了,就会时不时地响一声雷。

    “你是结扎了,这不假。可你看看咱家老三,那鼻子那眼,哪点不像你啊!谁知道哪个龟孙子给你结得那狗屁扎,扎得不紧了,还漏水呢?”

    这下杨守诚彻底无话对了。

    “俺只要给个爷们说话,回来就得看你的脸色,十天半月的,不给俺说话,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给俺说话。哎,你还是长本事了来,还想另外开火,出去打野食了,是吧?”

    李玉秀越说越气,想想这些年自己嫁到老杨家出了多少力,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给杨守诚养了两女三男,不仅听不到一句暖心暖腑的话,还会时不时的受到丈夫那头倔驴的无端猜忌。她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那时候,李玉秀的三儿子明远,还没有离怀。他睁着惊恐的双眼,直视着母亲的泪眼。后来,又一次次地直视父母热吵冷战。一家人正吃着吃着饭,正在甩着酒壶斟酒的母亲,一句话说不好,就把桌子掀翻的事,也时有发生。

    “三奶奶,三奶奶,我在戏场看见我大姑了!”听不懂戏文看不到热闹的发起,一看到李玉秀家的大门是开着的,就闯了进来。李玉秀每到村里再唱大戏时,看到这个发起,总觉得晦气。

    “哦,看见你大姑是一景啊,这个时间,谁不知道她在戏场啊?”李玉秀忙着烧火给他娘家来听戏的亲兄弟堂姊妹做饭呢,头都没有抬一下。

    “我看见我大姑,吃一个男的嘴了。三奶奶,你说,那人的嘴还好吃啊?”

    “去你奶奶的,你别在那里瞎说。想找打是不是?”

    “我奶奶她不会说我是瞎说,她也看见了,要不,你去问问她去。”

    李玉秀气得把一大把干柴草塞到灶肚里,“咕咚”一声,一股浓烟从一米半高的泥土烟囱里鼓了出来。把发起呛得“嗷嗷”地叫着离开了。

    你说说可怎么好?这一次村里花大价钱从配县请来的专业的戏班子来唱《四郎探母》《铡美案》《打渔杀家》的,他祖奶奶的,这一唱,就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明廉给唱硬了翅膀了。竟然连老娘的话都不听了,不找工人,不找当官的,最起码,也得找一个和我李玉秀家门当户对的吧,听说这小子家里穷得连小偷都不光顾,他就长了一张脸,是能当吃啊还是能当喝啊?发起竟然看见明廉这个死丫头竟然都吃上嘴了,这还怎么得了啊!

    李玉秀越想心里越气。好啊,你不是来听戏吗?总要来探母吧,我要是不把你的狗腿给铡了,把你的威风给杀了,老娘我就不叫李玉秀。

    正当李玉秀气鼓鼓把饭做好,想出门去叫住她家的亲戚们来吃饭时,大门“吱呦”一声被人推开了。锅屋里的李玉秀头都没抬就冲着大门喊:“明远,去叫你二舅他们几个回来吃饭。”

    “你个三老妈子,你就知道吃,和你家老三一样。”发起娘尖着个嗓子在门口叫嚷道。

    “哟,发起娘,你吃了枪药啦?到饭时了,谁不知道吃啊?俺家老三招你惹你啦?”

    “这个小兔崽子,这么小就偷鸡摸狗拔蒜苗,你不好好管管他,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你个疯娘们,你把话说清楚。谁偷鸡摸狗拔蒜苗了?别在那里满嘴喷粪。”

    “俺家发起刚才眼睁睁地看着老三在家后面和几个半大小子把俺家的芦花老母鸡给捉走了。”

    “你那疯儿子疯话你也信?我还说你把我家的鸡也给捉走了呢?”

    “跟你说不清楚,你去银河家看一看你那老儿子在干什么,你就知道了。”发起娘气得摔门而去。

    “看看就看看去,干牛屎糊不到墙头上。我还就不信了咳。”李玉秀放下手里的活计,掩好大门后脚跟着发起娘走了出来。

    李玉秀翘腚踮脚地赶往银河家一看,几个半吊子大的孩子,可不正在院里,用土坷垃垒成个小碉堡,在用柴草烧着呢。他们瞅白天大人们都在外看戏的当儿,在后街上顺了两只母鸡,正准备把土坷垃烧红了,把两只鸡放在里面闷呢。

    晚上,杨明远回到家里,自然逃不过一阵暴打。明廉看着三弟被打得嗷嗷直叫,于心不忍,就伸手去挡李玉秀的长烟袋。李玉秀看见明廉护短,气更不打一处来。照着明廉胳膊就是几烟袋。

    “你个死妮子,这可是你自找的。你弟在外吃人家的鸡,你在戏场子吃人家的嘴,你们老杨家没有一个正经的东西。根儿不正,秧儿不正,结个小瓜歪巴腚。可跟着学你老子点好不是?老大,我可告诉你,我要是同意你跟着那个穷小子走,我就跟着你姓杨。”

    可真当杨明廉孤注一掷地把自己选中的小伙子邵建军领回家时,李玉秀的狠怎么也没有发出来。因为这小伙子嘴太甜了,那一口一个“娘”叫的,比亲儿子都顺溜儿。

    李玉秀对于自己最后终于妥协答应明廉的这门亲事,恨得嘴唇都咬秃撸皮了,这个死扣在心里盘结了好多年。直到后来邵建军穷人乍富、小人发迹背叛了明廉时,李玉秀狠狠地一烟袋磕在明廉头上:“死妮子,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来?他又怎么诅咒发誓承诺的来?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你终于知道了吧。”

    在今后的每年唱大戏的日子,李玉秀都怕看到发起有事没事到她家里来窜窜,他一来,总没有什么好事。这个又傻又疯的发起,整个就一报丧夫子嘴啊。

    李玉秀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的三儿子明远还没有怎么离怀的时候,也是这个死发起到她家里来报了一丧,闹得自个差点儿没放一把火,把东西两家院都给烧光了。那一次吵架后,杨守诚和李玉秀再也没有在一个炕上睡觉,再也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