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
作者:落紫苏
第一卷 岁月流光
第一卷 岁月流光 第一章 升仙(一)
    这一觉做了许多梦,从儿时到长大,停在祭天拜地前一晚,阿娘替我穿上那件虎皮衣。循环反复,每每梦到阿娘给我系上虎皮上最后一根系带便自动跳回儿时。可不知为何,如此美梦让我眼角不停湿润,胸口里像有团东西浸着,呼吸不畅。我猛地张口大吸气,将自己给吸醒了。

    醒来觉得过了许多年,或许梦里泪流得太多,醒来后觉得头昏眼花、两眼生疼。我以为仍身处自家山洞,外头敞亮得不像话,让我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个身,身上盖着的东西也随之动了动,嗯,很柔很软,比阿娘缝的狐狸皮软许多,头顶上那个像是板的物什是什么,还会发光?

    脑子里“轰”一声,似有白光打过,脑中瞬间闪过祭天拜地那日发生的事,我猛然坐起。

    这地方着实奇怪,若是个山洞,怎四壁如此平整,还亮堂的很——我的视线被壁上一块长方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板吸引,亮光就是从繁复花纹镂空间透进来的。彼时,我尚不知这便是窗和门,只觉得花纹雕得实在好看,图案栩栩如生,其上盛放的百花仿佛溢出香气。

    这山洞内布置的物什也奇怪,桌子椅子的形状都与我家山洞里的无大异,却不是木头所制,像是上好翠玉磨成,晶莹剔透。

    啧啧赞叹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觉自己睡的不是平日山洞里头睡的稻草堆,虽然后来我知道这叫做床,那时却被唬了一下,愣是没回过神来。这床也亮晶晶的,能映出我半个人影来,真真富丽堂皇。

    我这是还在梦中吗?

    我伸了伸脖子,一边在心底急急念叨“不痛,不痛,真的不痛!”一边撞向头顶那块发光的板,好吧,后来我知道那是每张白玉床上都会有的床梁。

    “咚”真真切切的声音伴着额角真真切切的痛,仿佛从四肢百骸扎进去的荆棘,刺得我身子一震,口中忙不迭便呼了出来,“好痛!”

    真的,果然是真的。那个后来我知道叫门的物什被打开了,门外的光亮脱了束缚一股脑子钻进,照得里面更是金灿灿。金灿灿光影中,走进一名女子。

    女子生得花容月貌,饶是我自诩公孙族第一美女也要装模作样自惭形秽一番。女子也包裹着那天那人兜头给我罩下的,呃,后来我知道那确实叫衣裳,只不过有个更好听点的名字——云裳,发如乌丝盘成髻,用一支晶莹剔透的棒子了牢牢固定,后来我知道那是支簪子。

    “姑娘醒了,我是琉琳,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与我说。”女子说话也很温柔,迈步的姿态婷婷袅袅,不失女子矜持。

    我乍惊又愣,尚不及回神,脑袋一伸,又撞了下床梁。“咚”一声天旋地转,在神智再次昏迷前,我死死盯着那名花容变色的女子,“这次我真不是故意要撞的。”

    第二轮的梦,倒真真实实梦到了祭天拜地,从我扔龟板开始,每一桩每一件,细致到我甚至看得到龟板上的纹路。只不过彼时我身在其中,此时我为看客。为看客却也撕心裂肺,看到阿爹阿娘奔向凶兽时,恨不得自己也冲过去。奈何身体却如木桩被钉住,声音也像被蒙着,只“呜呜”发些颤音。心一如既往地疼,像是阿爹小时候用荆棘抽在身上,这次却是抽在心口。四肢百骸里,流淌的都是化成血的泪。

    哭着哭着,呼吸便有些不畅,想大喊,却只能吐出浊气。我终于又醒了,醒来时,天已黑透,颊边都是湿的。白日里华美的物什此刻低敛了许多。

    不远处有一抹光,光色如月华生白,却又不显清冷,笼着一抹人影极为柔和,是个极年轻的男子,一头长发如瀑,被头顶一条束绳松松绾着,干净利落。他手上手上握着一支我后来知道叫笔的东西,在一条帛布上悠闲地作画。

    “醒了?”他分明盯着他面前的画,不知为何竟晓得我醒了。

    我看着他道,“我记得你,是你救的我。”

    他停笔收卷,转过头将我牢牢瞧着却不说话。被他这样瞧着,着实不踏实,我咽了下口水,没话找话地问:“那珠子是什么?光比火还亮堂。”

    “夜明珠。”他嘴角一动,好听的声音便逸了出来,“除了伤口,身上还有哪处不舒服?”

    他盯着我竟是在观察我有哪里不舒服。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我伸了伸手,傻笑起来,:“呃,好很多了。谢谢!”

    这一声谢是真心诚意,他却受得有些不自然。我想到不知所踪的仟影与阿桓哥,便问他道:“你还曾见过我的其他族人?”

    他定睛将我望着,眼中有光一闪而过,似乎是怜悯。

    “没,没有吗?”纵然已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这期间他便一直坐在那里静静陪我。因身边有人,我竟没由来觉得安稳,不多时便停了下来,抬头泪眼婆娑地望他,“那两个魔物呢?”见他表情有异又不说话,立即想到那两个魔物的凶狠,恐怕不是他一个人能对付的,便想要下床。哪知他忽然朝我一指,我觉得手脚一麻,又躺下了。

    他似知晓我的心思,道,“你身上有伤!”

    “可是我爹娘……”我急道,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若他们没死,你便要去杀他们?”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答得铿锵有力。

    “你上哪里找他们?”

    他这一句话倒将我问住,我想起那魔物说起鬼域已归顺魔族,便又道:“当然是鬼域。他说魔族和鬼族是一伙的。”

    他将我一瞪,“凡人如何去鬼域?”

    我愣了半天,抬眼将他一望,小声道,“死了不就进去了。”

    他似乎有几分薄怒,“将你救起来就是让你再去死的?”

    摄于他的气势,我默默低了头。

    他叹了口气,“你不愿放下这仇恨?”

    我小声哭了出来。床梁上挂着的纱帐飘来荡去,落影重重间,他来到床前,低头俯视我,目光如不见底的潭水,叫我浮躁的心渐渐平静。我听他低沉的声音如落进深渊的石子,一字一字落得艰难,“他们不会再出现了。”

    我愣了愣,不大明白他话里头的话,抽泣地问,“他们死了,那爹娘的魂魄是不是就放出来了?他们不用被关在十八层地狱了?都能转生了?”

    回应我的只有一声若不可闻的叹息。

    莫名的压抑环绕在我与他之间,却是他率先打破这气氛,“我听你刚才说了‘魔物’?”

    “他不是魔族的吗,不叫魔物叫什么?”

    他凉凉道,“他是火魔君赤炎。那只凶兽是浑沌。”

    “浑沌?三万年前不是已经被神女度化了嘛,怎么……”见他脸色似乎沉暗些许,我颇是忐忑,问道,“那你呢,是仙是魔是妖还是鬼?”

    “为何我不是人?”他的声音没什么波澜,面色也如声音般平稳。

    “人没长你这样的。”我脱口而出,才出口便觉出这话实在有些冲,便又硬在后边缀上两个字——“仙气。”

    “猜得不错,我不是人……”他淡淡道,意味深长地闪了我一眼,“不是魔不是妖更不是鬼。”

    “你果然是神仙!”我惊呼,忽又觉得有些难过,“仟影说神不会管我们……”

    “我来晚了。”耳畔传来他低闷的声音,仿佛粘着闷热的空气,沉沉往下坠去。

    想到他千山万水来救自己,我吸了吸鼻子,朝他裂嘴一笑,“不晚,你还来得及救我……”见他仍沉闷不语,便环顾了一下四周故作开心道,“你是神仙,这里不会是天上吧。这么多物什,我都没瞧过呢。将来去了地府若能遇上仟影,我还能同她炫耀炫耀。”

    我不过想活跃气氛。不想他说道,“这里确实天上。”

    “真是天上!”我大吃一惊,直接蹦下了床。脚才出地,便觉出一片绵软,于是华丽丽地,我跌倒了。我揉着僵硬的腰,正尝试准备怎么从这绵软的地方站起,忽然腰间被一股力道箍住慢慢抬高,紧接着,身子仿佛被什么吊住,凭空而起,移到了床上。

    我目瞪口呆,他俯下身看我,“受伤了?”

    他靠得这么近,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头发不是平常所见的黑,而是略略偏棕,古木般的色泽,能闪出光来。他的眼眸也不是黑色,而是一种深碧的颜色,此时被夜明珠的柔光一照,如潭水中反射出的粼粼波纹,摄人心魄。

    我心跳如小鹿乱撞,干笑着,“这地忒不踏实,像踩在云上。”

    “这不是地,你踩的是云。”他朝床上的云被指了指,被子立即自动自觉到了我的身上。

    “云?”不用想也知道,我此时的脸色必然是一阵青一阵白,“我,我睡了多久呢?”

    “半个月。”

    “哦,半个月……什么,半个月!”我惊叫着瞪大眼看他。

    他依旧一派波澜不惊,“若按地上时日算,你睡了十五年。”

    “十,十五年!”我惊叫——我无法想象自己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十五年,那我岂不是已有三十多岁了?难怪觉得过了许多年,难怪觉得悲痛的感觉淡了那么多,所有的悲、所有的痛都在我的梦里悲过去痛过去了。

    我在肚子里将他的那句“十五年”咀嚼了又咀嚼,消化了又消化,才又问他,“你多大年纪?”

    他偏头看我,眼眸微微眯了下,“按照神界算还是按照凡间算?”

    “你们是怎么算的?”

    “若按神界时日算,我大约活了五百年。”他淡淡说道。

    我掐指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若按着凡间年月,你都十八万二千五百岁了?”

    他淡淡道,“大概是吧。”

    我脖子一伸,差点儿又要撞床梁,他眼疾手快地施法在我的头顶变出朵软绵绵的白云,凉凉道:“便是你再喜欢这床,也不用一而再地拿脑袋去撞吧。”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嘲讽的话,叫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拿眼睛瞪他,瞪着瞪着心里便有了主意,笑眯眯地问他,“我叫你什么好呢?”

    他愣了一下,道,“我叫黍离。”

    “我知道呀。“我眨着眼睛,”你看,你比我大十八万岁那么多,又是我的救命恩人。直呼名字多不合适。”

    他不置可否,拿眼睛瞧我,并不出声。

    我嘿嘿两声,”十八万年,我爷爷的爷爷都没出世呢。“顿了顿,我捏住被子的一角,悄悄往上拉,“老祖宗!”说完将被子一拉,整个人裹进了被子里,压着笑大声道,“您老人家都十八万岁了,叫一声祖宗,我不吃亏,我绝对不吃亏。”

    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我悄悄探出半个脑袋,被子外黑漆漆一片,他已默不作声地走了。心里头没由来一阵失落,想他后来似乎在刻意逗我,心头温暖一片。

    阿娘,仟陌活着,好像还活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
第一卷 岁月流光 第一章 升仙(二)
    后来我才知道,黍离是天上的木神,掌管世间木灵。他住的地方是瑬光宫,在神界里的第八重天。

    我在瑬光宫里一住便是十五天。头两日,黍离还过来瞧了我两回,后来便没了踪影,据说是下凡去了。受他所托来照顾我的是头一天我见到的那个美貌仙子琉琳。琉琳很是和善,细心地照料我饮食起居,甚至一日三次给我刷身子。刷身子的水也是用的极好,清清澈澈温温热热,洗得我从心底到身体暖洋洋。

    她怕我无聊,将神界里的物什一一向我介绍。神界里的物什着实多,都是我从未听过从未见过的,像宫殿,像床,像棉帛,像书册……

    她还耐心教我穿复杂的云裳。云裳包得太严,从领口到袖口都有仙带儿系紧,底下再套条据说叫裙子的繁复的物什。听说这云裳的料子是天蚕丝织成,再将霓虹落下的余辉捻成线,以玉冰针绣上各种花纹。男神仙的云裳上绣各种神兽或草木,女神仙的云裳上大多描以百花。神仙品阶越高,绣工越是精细,纹路越是鲜活。还真是活的,我见过琉琳衣裳上的莲花从含苞待放到徐徐绽开,一遍又一遍,行走起来也是带着莲花芬芳。琉琳的品阶想必挺高,我很奇怪她为何愿意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瑬光宫里只做她的仙娥。

    见我想要出去行走,她将一套名为流云千里实则如何在神界来去自如的法术教给了我。

    据说流云千里是腾云术的基础,教人如何在云上行走;流云千里往上一级是流云万里,名字叫得好听,其实就是教人如何跑的;再往上便是流云随想了,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腾云驾雾之法。练到流云随想便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朵祥云,依着神品高低,腾云术水平好差,祥云的大小结实程度也会不同。

    流云千里有一百句法诀,我用了足足记了三日才记全。可纵然我背下法诀,如何运用还是个问题。偏偏琉琳说流云千里是最基础的,神仙们活得也忒不容易了!

    一日,琉琳又将我按到白玉桌前。白玉桌上是一面镜子,也是我才见过的物什,可比凡间的清水清晰多了。我瞧着镜子里十八岁模样的自己,我睡了凡间的十五年,又养了凡间的十五年,可时间却未在我的脸上留下任何的印迹,大约身处神界便也按着这里的时间走了。

    这段日子养下来,我的脸色红润了许多,下巴却尖了许多。神界的食物着实难吃,除了菜梆子还是菜梆子,那些号称米饭的东西又是淡而无味。我想念烤鱼,想念烤肉,虽然在家乡时我们只有一种做法——烤,也比这里有炒、蒸、煸、炸各种烹饪方法,却只有菜梆子要强上许多。

    琉琳拿叫作梳子的物什在我又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上比划。自来到神界,都是琉琳帮我梳头,我有些不好意思,抢了木梳边在头上比划边说:“我自己来吧。”虽然我觉得这样梳头,再用她们喜欢的白玉簪固定住挺麻烦的,不如家乡的姑娘们披散头发戴个花环更简单好看,但入乡随俗,我总不能要求他们接受我的审美观吧。

    琉琳笑着道,“学会了?”

    “会了会了,昨日你不是教过我嘛!”我点头如捣蒜,哦,蒜这个东西,还是琉琳教我捣的,闻起来有点儿冲,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我手忙脚乱地用梳子爬了一遍头发,左一圈右一圈地盘着,好不容易用簪子固定住,已是气喘吁吁。我瞧着镜中的自己,玉钗斜簪,鬓边落下一缕,后脑垂下一束,凌而不乱,嗯,甚好。

    “倒是有些模样,可还落了几缕。”琉琳却不满意。

    我阻止她欲打散我头发的手,撒娇道:“好姐姐,梳头这东西急不得。你让我练习练习嘛!反正今天也不见人。”盘发委实麻烦,瞧着天上仙娥个个貌美如花却偏偏要把一头乌丝束得严谨端方,刻板得像小老太太。好吧,论年纪,她们确实要比老太太们要大上许多。

    琉琳被我闹得没法子,只好随我去了。我笑嘻嘻抓过桌旁黍离下凡前留下的拐杖站了起来。

    拐杖杵在云絮上极是稳当,我迈步子虽还是摇摇晃晃,却跌不到了。我拄着拐杖沿瑬光宫的小花园练习走路,顺便观赏一下瑬光宫内景色。瑬光宫以淡青色琉璃所建,高三丈,宽不知多少丈,我从殿前走到殿后要花上一天,当然也是我走路不利索的缘由,若是我熟悉了流云千里,大概不到片刻便能绕上三圈了。

    瑬光宫最多的便是树木花草,不但名字拗口,模样也与凡间花草相距甚远,不是长出的叶子如人形颜色银白,便是花瓣开出不规则的六角,甚至有一朵花中开出了七色发光瓣儿,叫人目接不暇。

    我最喜欢一种叫相思的树了。一长便是一双,遥遥相望,根在云底相缠,枝在云端相触,巴掌大的树叶早晨是银色,午时变作金色,至深夜又化作了墨黑。其次是荼蘼花,花瓣似伞形,簇在一起远望之下却又如球状,各有黑白两色,并开于一片花蒂上,黑白分明得叫人心生严肃。

    我左摇右摆地穿过相思树浓荫,又走过爬满荼蘼花藤的月亮门,预备去后殿的碧水流御看看娑摩莲。

    碧水流御一眼望不到边际,引得据说是常年封闭的水神淼光宫中碧落泉的碧落泉水。娑摩莲叶一碧千里,其上莲花绽放,红白粉黄,亭亭玉立,被碧落泉水腾腾蒸上的水汽一拢,如放出柔柔光泽,真真这瑬光宫里最有仙味儿的地方。

    我正观赏,那长得最挺拔,开得最艳的粉黄色娑摩莲突然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紧接着,往旁边平移开。随后,满池的娑摩莲整齐地往两侧分开,不仅莲花分开,那水也像被什么格挡,眨眼间分开数尺如水帘泻在两边,露出红黄蓝三色淤泥池底,宽得能挤下三个人。

    在红黄蓝三色淤泥池底腾云驾雾的的确是三人,呃,三仙。这三仙我仅在琉琳给我的《当代十大走红神官册》中见过,乃天帝御前第一品——重庭、重容、重均。

    他们明明可以在半空腾云驾雾,却偏要分水拂花飘到我头顶,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打量我,“可是仟陌?”

    忒没礼貌!可谁叫我这个凡人在他们神仙的地盘?我只得不甘不愿答了声,“嗯。”

    重庭仙使傲慢道,“随我来吧。”

    话音才落,便有一股力道冲向我腰间,打得我遍体生疼。待我反应过来,人已在祥云上。祥云比平时站的云絮还要绵软,我惊慌失措地连声又叫又嚷。

    “胆子真小,你不是有拐杖吗?”重庭仙使鼻中哼出一气。

    我愣了一下,慌忙双手握紧了拐杖。拐杖仿佛能感知,牢牢戳在祥云间,我顿觉脚下的云结实了不少。

    重容在一旁冷嘲热讽,“这丫头如此愚笨,真不知怎么从火魔君同手底下逃出来的?”

    “还不是木神殿下及时赶到了。”重均鄙夷看我一眼。

    “这运气真是太好了,是这九十年来第一人呢。”重庭叹道。

    “……”这三仙一边交头接耳,一边上下打量我,啧啧摇头感叹。

    眼前忽然蓝光一闪,一朵祥云飞来,蓝色祥云。琉琳站在这朵蓝色祥云上,柔柔光芒自她身后散开,高贵清华。

    “三位仙使这是要带仟陌去哪儿?”她端出一副庄严姿态问道。

    “原来是琉琳真神。”那三重仙立即毕恭毕敬。我听出了一身冷汗:琉琳果然品阶很高,竟是个真神。

    我在神界住的这几日别的没太懂,神仙的品阶倒是晓得不少。仙分五阶,神分四品——散仙、地仙、玄仙、真仙、金仙,升到真仙、金仙方是上仙品阶,上仙之上才是神品,分为下神、真神、上神、尊神。每次飞升前都要历劫,历得好升上去了,历不好便是灰飞烟灭,即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羽化。神品以上便有了规定的数目,需得上一级神品空出位来,下一级方能晋升,有些运气不佳,可能一辈子也就混个金仙当当,只有真正天赋异禀者方能得道尊神。神界里总共也就五位尊神,正是方诸山东华帝君、昆仑山西王母、天帝、天后,还有这瑬光宫里的木神黍离。

    “陛下要见见这个凡人。”重庭仙使恭敬答道,我冷汗未下,又上一层,腿脚打起颤来。
第一卷 岁月流光 第一章 升仙(三)
    “陛下要见见这个凡人。”重庭仙使恭敬答道,我冷汗未下,又上一层,腿脚打起颤来。

    “不知本神可否随行?”琉琳望了我一眼,问道。

    重庭沉吟片刻,与另两位仙使对视一眼,“真神跟来自然无碍,只是无央殿乃是神官议事之所,恐怕……”

    “我在殿外候着便可。”琉琳道。

    我恨不能扑上去抱住她亲一口,但思及她在云上,我在云上,这一冲过去还没抱到她先把自己给摔了,一个摔重了,从天上摔到地上,粉身碎骨,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只能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期望她能看出我眼中的感激。

    一行五人到达无央殿不过眨眼的工夫,我震惊得合不上嘴,也模模糊糊知晓了何为腾云驾雾,果真快比迅雷啊!

    无央殿为天帝所居的乾坤宫内最大一处宫殿,乃众神议事之所,白玉为墙,水晶为瓦,远观恢弘,近观更恢弘。

    殿顶的水晶折射出清空的七色光泽将眼前的路铺得金光灿灿,我跟着三重仙使拄着拐杖一摇一摆万分小心地迈过暗铜色琉璃殿门,见殿中九根碧玺华表擎天驻地,真龙盘踞,凤环凰绕,一时间吓得屏住了呼吸。身后的三重仙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我往前一扑,差点儿摔倒,手中的拐杖忽然有了灵性般往前一插,将我一撑,到底没在这满殿的神仙面前露出窘态。

    这满殿神仙里,有些是来瑬光宫将我当稀有物种参观过的,比如月下老人、太白金星老头儿;有些是我在各种画像上瞄过几眼的,比如神农药君、北落师门。这些平素不苟言笑的神仙们似乎在憋笑,嘴角要弯不弯的,还都往我的拐杖看来。

    却听高高御座上一声笑,爽朗极了,我心肝儿一跳,慌忙仰望过去。这御座着实高着实远,一条长长银带铺着,斜向下朝我脚面插来。太高太远,以致于我只看到御座上天帝的下巴。这一看叫我吓一跳,这下巴线条可真柔和,柔和得就像黍离的下巴。我再看一眼,更吓一跳,何止下巴,眉毛鼻子看起来都是一样,若不是那双耀眼的金色瞳眸以及同样耀眼的金色长发,我当真以为坐在御座之上的是木神黍离了。

    天帝笑道,“这么些日子还没学会在这儿行走?”

    听起来是温和的人,我偷瞄天帝,哪知天帝也正瞧我,我这一偷瞄正正好瞄进他眼里,吓得身子一抖,一个不察跌到云上,顺势便行了个贴头伏胸的大礼,老老实实答道,“我愚笨的紧,流云千里可比我的家乡里那些个巫咒难多了。”

    天帝大笑,“神界之术岂是乡野可比。”虽说是实在话,听在我耳朵里却有些不动听。他打量我手中桃木棍半响,问道,“这拐杖是谁给你的?”

    彼时我尚不会用敬语,实诚地答道,“老祖宗给我的。”

    “老祖宗?”天帝挑眉。

    “呃,就是木神。”我到底不敢直呼其名。

    “噗嗤”一声,月下老人憋不住笑了出来,又慌慌张张地拿袖子掩住脸,真真滑稽。

    “孤那弟弟竟成了你的老祖宗?”天帝颇感惊奇。

    我也很惊奇,黍离竟是天帝的弟弟。我抹了把冷汗,讪笑着解释,“木神他说按凡间算他都十八万岁了,那时候我爷爷的爷爷都还没生,可不就是老祖宗。”

    “如此说来,孤三十万岁,是你老祖宗的老祖宗了。”

    三、三十万岁!这兄弟俩年纪差得也忒大了!

    却听这时,殿门口传来一声“木神到——”,尾音拖长了许久,简直能摸出具象来。

    我自动自觉转头,太久没见黍离,一直以来觉得心里头像有只小爪子挠阿挠,此时忽然听到这一声呼,那被挠的地方竟然不痒了,反而长出一朵花,从我的眼中开出来,一直开到了殿门口。

    黍离自殿门处走来,一身月白华衣落了些卯日星君洒下的乌金辉,简单而清爽。他没有腾云没有驾雾,就这样从容迈步走来,每一步都迈得极有气势。

    “正说着仟陌的老祖宗,你这老祖宗就来了。”我极度怀疑,天帝的爱好之一就是捉弄他弟弟。我的耳尖红了,黍离却一脸坦然淡定。

    “你这老祖宗对后辈倒是不错,这拐杖里还注了仙气。”天帝老人家继续笑得看似无害。

    原来拐杖还注了仙气,我心里一阵慰贴,忍不住朝黍离裂开嘴。

    黍离明明瞧见我的笑容了,却仿佛没瞧见,眼风一扫,将话接得一本正经,“这丫头愚笨得紧!”顿了顿,“陛下传这笨丫头所为何事?”

    “孤正要宣布此事。”天帝看了我一眼,笑道,“仟陌来到神界,也算有缘。孤与众卿家商量了一下,让她在这里做个散仙。”

    “散仙?”黍离稍有震惊,很快被掩盖进一如既往的沉稳中,“陛下,臣弟以为,此事不妥。”

    天帝正摸着下巴笑,甫一听到黍离这话,笑容一僵,脸立即往下拉了,真真是翻脸比翻书快。

    黍离丝毫不顾这翻脸的速度,继续陈述,“九十年前升仙门已闭,凡人不得升仙。“

    “仙门可以关闭,也可以打开。”天帝被顶得很有些不悦。

    “即便重开升仙门……”黍离据理力争道,“凡人升仙须历天劫,仟陌既未修练,亦未历劫……”

    “火魔君屠族,独她逃脱,依孤看来便是历劫!前几日我让人征求过方诸山东华君与昆仑山西王母的意见,都同意将仟陌之名撰入仙籍。众仙家亦无意见。”他扫视殿中,最后将视线落定在黍离眼里。

    大殿之上安静下来。华表上的真龙卷起尾巴不敢再动,凤与凰也都停下耳鬓厮磨。空气里绷着一根弦,牵着人心不敢随便地跳。

    太上老君左右看了一会儿,出列道:“陛下。升仙亦讲究心愿。老臣有个想法,不如由仟陌自己选择是否愿成仙。”说完,他便维持了作揖的姿势,一动不动垂着脑袋。

    天帝望黍离好一会儿,才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似平和却暗藏汹涌道:“就这么办!”他看向我,目光甚是摄人,“仟陌,你可愿成仙?”
第一卷 岁月流光 第一章 升仙(四)
    “仟陌,你可愿成仙?”

    成仙?

    是说从此以后我会住在这千年万年。这里四季如春,这里无波无浪,一眼望过去便是永久,不会有那么多生存烦恼。更重要的是,这里有黍离,是我现在唯一信赖且依赖的人!

    可这个唯一信赖且依赖的人为何反对我成仙?

    一呼一吸,仿佛百年已过。我转头,与黍离碧色的双眸才对上,便又转开,“愿意!”我说得铿锵有力,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合着心跳的节律沉沉落下。

    空气里若有似无的那根弦断了,真龙绕着华表缓缓游动,凤与凰也重新开始相互磨小脑袋。

    天帝对我的回复很是满意,摸着下巴对我弯起嘴角,遂细眯起双眸斜睨黍离。

    黍离朝我看了一眼,碧色的眼眸沉得仿若灌进了千斤重的铅。而后他压了下原本便很严肃的唇线,朝天帝看去。高高在上的天帝此时正肃穆着一张脸俯视他。视线隔空打了个照面,他微微避开。天帝摸了摸御座边的金色雕龙,沉着脸道,“昨日西王母已为仟陌种下仙根,落下仙灵,仙籍上已有了仟陌的名字。”颇有警告得意味。

    我吓了一跳,暗暗庆幸自己选对了,余光瞥见黍离正屈身行礼,应是表示臣服。天帝这才满意了,将我一望,宝相庄严道:“仟陌,你既已入我仙籍,修仙的规矩便要遵守。”

    我忙摆出谦恭的模样,“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陛下老祖宗,当神仙有什么规矩。”

    我这一句“老祖宗”叫得天帝脸色有些尴尬,他轻咳了一下,“首先一点,这名谓就要改过来。若按着凡间年岁算,这神界岂不到处都是你老祖宗了?”我忙不迭点头,听他又道,“第二,你为凡人入仙,不比仙胎神体,须戒了七情六欲,抛却旧时恩怨。”

    这些话绕来绕去听着复杂,我想也没想便答了是。

    天帝对我的态度还算满意,危言耸听地加了一句,“若无法恪守七情六欲,便要受天火之刑直至灰飞烟灭,你可记住了?”

    我忙大声明誓:“记住了,记住了,我一定不偷吃肉不谈情说爱!”才说完,便听见大殿之中充斥了矜持的闷笑,我转眼一看,太白老头儿与月下老人果然又抿嘴笑起来了。

    天帝轻声一咳,众人笑声立止。天帝肃然问道:“还有个问题要问一问你:魔族是为了什么屠你部落?”

    这一问题倒是牵扯出我心里头藏了十五日的悲怆,我仿佛又回到血流成河的招摇山,混沌张开血盆大口将阿爹阿娘吞入腹中,呼喊声、求饶声夹杂着数不尽的骨肉分离、骨头断裂声……我咬牙切齿、浑身发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耳畔忽然传来龙吟声,我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循声望去,真龙旁站得一本正经的正是黍离,他将我一瞪,警告一般。

    无央殿里怎能失态,我稳了稳心神,将在凡间十八年的记忆拼凑了又拼凑,斟酌道:“具体缘由我猜不准,这段日子也翻来覆去地想过,与魔族有关的,似乎也就是那么几件儿了……”

    四周极安静,我能感觉所有人都在看我。

    “其实也就是个传说,真不真都说不定的。小时候听老人言,三万年前天地大难的时候,天上是有九个乌金日的……”我抬头瞄了一眼天帝,见他神色肃然,心里顿时觉得这天现九日倒是有几分可信的,便大着胆子说下去,“那个时候我们族里出了个英雄叫大羿,他遇见了一名巫女,那巫女送了把彤弓给他,还传了他射箭神技。大羿凭着这射箭神技以及天生神力将八个乌金日射下来……”

    大殿之中悄无声息,似乎都陷入三万年前的回忆中。凡间的三万年于这些寿与天齐的神仙来说也不过百年罢了,真实情况他们要比我清楚。凡间的大难却要由个凡人来终结,如今又由我这个凡人说起,想来他们也是脸上无光。

    天帝不耐打断,“此事与魔族有何关系?”

    “有人说那个巫女是魔族来的。后来大羿之妻也不见了,据说是误会了大羿与那巫女有染……”我毕竟涉世尚浅,说到此处便脸红了。舔了舔唇,我继续道,“大羿之妻失踪后,大羿便与巫女有了龌龊,还跑去魔界去要人,从此一去不返,那把彤弓也跟着消失了。”

    “大羿竟然还有妻氏?”天帝挑眉看向月老,面色很是难辨。

    月老忙从怀中掏出一枚鸡子大小的宝物。月老一边默念我听不懂的咒语,一边将手一摊。那宝物立即变成一人高三人宽的镜子。少顷,即有一道光从宝镜中射出,映出三万年前的九个乌金日。

    月老伊伊呜呜不知念了什么咒语,大羿的一生在镜子里如走马观花般显现,他斩过九婴,杀过修蛇,追过凿齿,正如传说中所言,是不折不扣的大英雄,却不似传说的结尾去了魔界。他是在为人间射下八个乌金日后,被最后那个乌金日反噬而亡,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月老收起宝镜,向天帝奏道:“大羿确有一名妻氏,只是……”

    “如何?”

    “前尘镜里每次照出来的都是那女子的背影。”月老摸了摸脑袋。

    “陛下。”照着《当代十大走红神官》所绘,说话的应是天英星君,“前尘镜应是被人动过手脚。”

    “天英,你这是什么意思!”月老叫了起来,“本月老自问牵红线那是一丝不苟,从不出半点岔子,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你说谁动手脚了!”

    御座上,天帝皱起了眉头。

    太白金星一拍月老,和稀泥道,“陛下,前尘镜乃是司命留下之物。月下老人虽然懂得使用,却未必能将镜中物像更改。”说着,他又踢了一下月老的脚。

    月老一愣,忙喊,“陛下明鉴,老臣也就是拿前尘镜瞧瞧牵的几世姻缘。老臣不知这前尘镜,前尘镜还能更改。”

    “若是更改,只怕也是司命所为。”天帝沉吟,“若是她便不好办了。”

    月老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接话,众神仙也是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吭一声。

    天帝朝我看来,面色沉暗,“还有呢?”

    “近些年来,有族人号称升仙,不过仟影说他们不是升仙而是成魔。但是我想那些人好歹是招摇山出去的,断不会带魔人来加害我们的。”我以为殿中人听到这些会吃惊,不想他们神色很平静,仿佛早已知晓此事。

    天帝在御座上头淡淡道:“这个仟影是谁?”

    我忙接口:“我堂姐。”

    天帝点了下头,问:“还有吗?”

    我硬着头皮道:“另外有一事:一百年前,族里来了名女子。那女子来了之后,山上一夜之间林木尽毁,鸟兽皆亡。那女子只待了一年,第二年便走了。她走了之后,草木就又都生长起来了。大家都说这女的是从魔族来的,就是原先那个巫女。”说完,我便紧紧闭上了嘴。

    “那巫女做了什么?”天帝目光灼灼。

    “这个,倒是没人提起。”我说完便闭了嘴。

    天帝眼光何等锐利,早看出我话未说完,便又问道:“只这些?”见我犹犹豫豫,他又循循善诱,“仟陌,你也想知道为何你族要被魔族屠尽吧。”说完,他便盯着我,眼睛仿佛有一种魔力,我不由自主被吸引了——后来我才知晓,这就是摄心术。

    声音仿佛自动自觉自喉间跃出,耳畔是我平淡无波的声音,“那个巫女收了个徒弟,他的徒弟是祭司爷爷。”
第一卷 岁月流光 第一章 升仙(五)
    “那个巫女收了个徒弟,他的徒弟是祭司爷爷。”

    天帝站了起来。

    眼前压力陡然失去,我恍若被谁抽去魂魄,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喊道,“祭司爷爷和魔族没关系的!他也被浑沌吃了,他的孙子也……他和魔族绝不会有关系的。”我不肯相信,是因为祭司爷爷,我的阿爹阿娘,我的所有族人,一夜都被害了。

    “有没有关系倒是不能盖棺定论。”老头儿太白金星眯着一双狐狸样的眼睛嘀咕。这嘀咕声儿忒大,立马便将殿中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太白金星。”天帝不怒自威。

    太白老头儿奏道,“老臣以为那祭司未必与魔族无关。”

    我听了自是不满,很想与他一辩。

    天帝挑眼将我一瞧,眼中神光似带压力,将我才要吐出口的话给压了回去。他这才慢悠悠朝太白老头儿看,宝相庄严道:“爱卿不妨直言。”

    太白老头儿口中答是,朝我飘来一眼,不慌不忙道:“且不说三百年前的巫女是否三万年前的巫女,单是一夜之间叫草木皆枯就不像凡间的人儿。如今魔族渐起,却也只是偷偷摸摸行事,何况魔族虽与我等对做,对于凡人向来是拉拢的,除非招摇山或者公孙族里有关乎魔族的隐秘,按照魔帝刑天的性子,断不会做出此等灭族大事。”

    天帝似乎很满意,“爱卿有何高见?”

    “老臣以为,须得分三步行事。一则找寻那三万年前大羿之妻,我以为月老可担此任。”太白老头儿倒是好主意,却将实打实的事儿推到月老头上。

    那月老往地上一跪,连磕响头,“老臣只懂牵红线,这查案……老臣,老臣惶恐啊!”说着,他忍不住偷偷朝太白老头儿狠瞪眼。太白老头儿双手一摊,仿佛在说,他也只是揣度圣意。

    这御座之上怀有圣意之人有些不悦了,沉声道:“说起来与司命相交甚笃的,这天上地下也就是月老你了。”

    接下来的话自然是不用说了。月老诚惶诚恐看了下御座上头的人的脸色,硬着头皮接了旨。

    接着,天帝又唤出天英星君,吩咐道:“天英,你擅推理,就帮着月老将这件悬案断了吧。”将不对付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天帝好决断。

    好决断的天帝催太白金星继续,老头儿这才眯着狐狸眼睛作诚惶诚恐状,“二则彻查招摇山,寻那山中修炼的地仙问上一问……”

    话音未落,那天帝又下一旨,“天魁星君,去传招摇山地仙问话!”

    天魁星君是武将,面带煞气地跪地领旨。

    “三则……”太白金星瞄了一下我,狐狸似的眼睛眨了一下,“那祭司还须得好好调查……”

    天帝沉吟片刻,问我:“刚才你说那祭祀还有个孙子?”

    “是阿桓哥,呃,公孙桓。就是他带我逃出来的。但是后来我和他失散了……”

    话来没说完,便听见天帝向黍离发问,“你去招摇山时可曾看见公孙桓?”

    黍离扫我一眼,“臣弟未见过其他人。”这答案果然还是与我醒来时他的回答一样,虽说听过一遍,此时再听仍是觉得些微心痛。

    天帝面沉声冷,发号施令时很有作为天地霸主的气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他到了鬼域,也要将他的魂魄找出来。仟陌,文殊星君领命!”

    “臣在!”高声激荡,茫然之间感觉有一文质彬彬的仙君在我身边跪倒了。

    殿中安静,我才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到了自己身上。

    天帝摆出来的威严模样里有了点儿尴尬的裂缝。旁边的重庭虚握拳在嘴边咳了一声,使了个传音术在我的耳边,“还不跪下。”

    我反应过来,忙有样学样地跟着文殊星君跪下。

    “从今日起,仟陌入文殊星君府中,协助描绘公孙桓的样貌,不成画不出府,外人不得扰。”天帝瞧了眼黍离,见他无任何反应,继续板起脸孔,“文殊星君,你务须画得一丝不差。”

    “领旨!”文殊星君答道,我忙也跟着伏地拜倒。

    “公孙桓……”天帝边说边望向黍离身边的一名男子。那人身形消瘦,却又不似文殊星君带了一股子书卷味,让我想起神官画册上的武将北落师门。

    那就是北落师门,他迎向天帝的目光,自动自觉出列跪倒,“末将愿下凡寻公孙桓。”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寻找阿桓哥并不是好差事。北落师门一去经年,我再未在神界里见过他——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第一卷 岁月流光 第一章 升仙(六)
    我从无央殿下来,已虚脱。神官们身怀神技,遁得飞快,待我拄着这根半长不长的拐杖走到殿门口,卯日星君已当值结束,凡间的一昼结束了。

    殿外是渺渺浩宇,银河星光从九重天无极山一直泻到一重天,落进黑幽幽一潭池水,像是繁华盛景深处默默无闻的一笔浅墨。这应该就是琉琳口中的凡落池吧。听说凡落池与往生崖下的轮回道是相通的。真仙升金仙需进人世,历遍人情冷暖,尝尽爱恨纠葛。他们便是从这池子里入世轮回的。

    我做过一世凡人,知晓这世上最难的便是生死离别,爱恨怨恼。

    “就这么想做神仙?”耳畔传来黍离的声音,想不到他未随众神仙离开。

    “为什么不想!“我遥望凡落池,想象如今可能重新转入轮回的父母,幽幽说道,“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常常吃不饱也穿不暖,日日担心会被猛兽偷袭……族里头有人过世,我都是最伤心的那个……做神仙多好,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去想什么时候会死,更不用想身边的人会先我而去……我为什么不可以做神仙?”想到他的反对,我很是愤怒,“你再不喜欢,我现在也有仙根入仙籍了,我是堂堂正正的散仙了!”

    “散仙?”不淡不浓的反问,他的视线移到了手中的拐杖——这是在嘲笑我还不会走路!

    我脸上一热,手忙脚乱将拐杖一扔,一时没站稳,身子晃了晃,顿时又有些后悔。可黍离就在跟前,我岂能示弱,遂直了直腰杆,昂首挺胸,“总有一天我也能飞的。”

    黍离朝陷入云沫里的拐杖瞥了一眼,嘴角微微一掀,“腾云驾雾不过是基础。”

    如果我胸口有血,一定早吐出来好几口了!

    “神界不是你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的。”他淡淡将我一瞥,侧过脸去,我循他的视线望过去,满目空空荡荡只剩下云海无边。他低沉的声音如忽起忽散的云雾,“这里没有四季变迁,没有日月星辰,永生永世,你只能看这些云海翻腾。”他将头转了回来,深沉的视线一点点扫进我的眼眸,“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想回凡间还是成仙?”

    有那么一瞬,我动摇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永生永世的寂寞,忍不住轻声问他,“若神仙寂寞,为何凡人争着要成仙,甚至不惜抛妻弃子!”

    他微有怔愣,似乎也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从小到大,我见过那些一心成仙的族人,日日苦修。我知道自己悟性差,定性也差,阿娘说我巫术低,天生就不是当神仙的料,我也从来没有妄想过升仙……我只是循着阿娘的路做巫女,我只是想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可是……当日是你将我从招摇山救出来的,这条仙路也是你带我走的,为何如今却要将我扔回去,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在凡间生活?我知道自己在神界里没什么背景,资质又低,你们这些仙体神胎个个都看不起我……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一个人在凡间孤独到死……”

    越说,委屈越多,对黍离的怨恼也就越多,分明眼中有泪,却硬生生凝住,仿佛这样的倔强才能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隔着模糊泪眼的黍离似乎叹了口气,却又不甚分明,到最后只化为淡淡一句,“过完这一世,你就可以轮回……”

    我抢断他的话,“对于你们来说,凡人的一世只有几十天,可对于一个凡人,却有几十年的光阴。你日日对着云海会觉得寂寞,难道我夜夜对着山河便不会寂寞?”

    他闻言深深将我盯住,仿佛要盯个窟窿出来,半响问道:“你当真不后悔?”

    我回应他的视线,半分不让,一字一句说得坚定,“绝,不,后,悔!”半空中悠悠扬起这四个字的回音,延绵不绝。远处聚起浓雾,慢慢逼近,将我与他层层包裹,隔成两个世界。我与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殿下?”忽然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仿佛浅淡墨画里格格不入的艳丽花色——是琉琳呵。

    她飘了过来,带来的一股风吹散了我与黍离之间团团环绕的浓雾。然我仍看不清黍离的脸色,如今挡在我与他之间的是琉琳华美的云裳。

    “殿下与仟陌……”琉琳狐疑地问,“在做什么?”

    “没什么。”黍离召来祥云淡然道,“将她送到文殊星君府上。”话音才落,人影已消失。

    他已经不耐烦收留我了,这样更好。
第一卷 岁月流光 第二章 禁地(一)
    阿桓哥的画像在第二日便完成了,我不想回瑬光宫,便厚着脸皮赖在文殊星君府上混吃混喝。文殊星君是个好相与的,非但没开口赶我,还教我认字,甚至大方借出了书房。书房里有很多书,我整日围困于这一堆奇奇怪怪的天书中,比如什么《四海八荒搜神古谈》、《远古战史》、《神魔起源》、《古神兽掠影》……着实无聊,无聊到我翻着这些高深莫测的书胡思乱想打发时光。

    我乱想的内容主要为“为何神界没有日月也能分出昼夜”之类高深的学术问题,从清晨初起一直想到掌灯时分。这一想便想了许多年,呃,许多天,天帝他老人家终于想起了我。

    天帝认为,我既已入仙籍,就该好好学习仙术神技,不丢身为仙者的面子。鉴于我无亲无故,他老人家很仁厚地给我指派了一位神官作师傅。这神官便是鼎鼎大名的月下老人。于是,我从文殊府搬到了月老阁。

    神界共九重天,每一重天又分九层。天帝的乾坤宫正是九重天之上的最高层。往下是八重天的金木水火土神各大行宫,比如黍离的瑬光宫便在八重天上最高层。再接下来是各个神官星君住所。月老阁在二重天最底层,比一重天最高层的广寒宫高出三千仙里。

    彼时我对流云千里这最低级的腾云术有了勉强的掌握,便也大概了解了神界的计量方式。一仙里,其实便是凡间三百六十五里。三千仙里,就是一百九十万五千里,对于我这个初初学会流云千里的低级散仙来说,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啊。我实在没时间精力实现广寒宫一日游看神界第一美女嫦娥仙子的愿望。

    我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了替月老穿针引线上。月老颇有将我当衣钵传人来培养的架势。除了每月十五的下凡日,他几乎走到哪都带着我。对于我无法去广寒宫里长见识一事,他是这样说的:“仟丫头,你根基尚浅,跟着你师傅本月老我学会了牵红线,流云万里自然就学会了。到时候眨一百下眼皮子的功夫,就到广寒宫哩。哦,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也是从凡间上来的,到时候你们联络联络感情。话说,你学会牵红线了没?哎呀,你师傅本月老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要牵在手腕上不要牵在手腕上,你怎么就喜欢牵手腕上。哎,也别牵大拇指啊!太明显了,没点曲折!小指勉勉强强了,记得以后要牵脚趾头,不容易被人发现。你牵的这位是谁,眼熟得紧哪!哦,哦,想起来了,我给她的娘牵过,牵错线的那个!恩恩,再给红线上加个结,哎,别打死了。活结有盼头,这死结……造孽啊造孽!给她娘打的就是个死结……”

    月老待我很不错,只要他不那么碎叨,不那么反复咀嚼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说爱情是神圣的、美好的、让人欲仙欲死的,呃,毒药。我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一对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的男女在某个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彼此看对眼的故事。月老对我这个总结很不满意,非让我听他说那些要生要死的情情爱爱。可凡间十八年的生活经历告诉我男女间那点儿事就是:只要两人看对眼了,挑个日子,男人拿上各种野味皮毛上姑娘的山洞来,哦,对了,还要带上根棍子。棍子是用来打昏姑娘的,打昏了方便扛回男人的山洞去。所谓成婚,昏了便是成婚;所谓洞房,进山洞就是洞房。

    当我将这番话说给月老听,他捶胸顿足指着我喊:“忒,忒不浪漫了!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你,你到外面别说是我徒弟。”

    我也不想当您老人家的徒弟天天穿针走线啊,可这神界如今谁不知道您是我师傅我是您徒弟呢?

    除了在月老处学这项穿针引线的技术活,我还得抽空去学堂。我去的学堂是神界里唯一的学堂,叫海荒极,历史很悠久,可以追溯到盘古大神一把大斧砸开混沌后不久。据说化生于碧海苍灵之上现今年纪最大地位最超然的方诸山东华帝君便是这学堂里第一位学生,由盘古大神亲自教化。只不过海荒极传了万万年到今日,终是变了味儿——不再授仙术神技,只以法典史籍作启蒙之学。

    与我同窗的这一届神界子弟很是寥落,统共加起来不超过十名。皆是各个仙府的仙二代神二代。

    年纪最长的仙二代年约四十,名唤祝融,与先火神有些沾亲带故,已升上真仙之阶,算得上年少有为。其人火爆,性子爽直,肚子里的事儿搁不过夜,与学究老夫子嚷的声音最大的绝对是他。

    年纪最小的才十四岁,乃是神界的幼幼齿,仙统高贵,乃是天帝的掌上明珠昭祺七公主。因这高贵仙统,这幼幼齿女仙五岁时便承了玄仙的位,如今将即真仙,看起来温文尔雅、知书识礼,对凡间的事很是好奇,呃,尤其是男女间情情爱爱那点儿事,与月老倒是一路。

    海荒极里这些个神仙二代们的同窗感情很不错,只是与我这半路升仙徒有散仙之名的人不熟,平日里也就点头问好的情谊。

    日子很快便过去了。正是我在神界里满打满算第九十日,我看着卯日星君驾着他的乌金日晷来来回回路过海荒极门口上岗下岗下岗上岗。当看到路过第三百次的卯日星君时,我正走在回月老阁的途中。彼时,同窗们早驾着小祥云回家了,所以只我看到了偷偷摸摸跟在卯日星君身后的鸟。
第一卷 岁月流光 第二章 禁地(二)
    日子很快便过去了。正是我在神界里满打满算第九十日,我看着卯日星君驾着他的乌金日晷来来回回路过海荒极门口上岗下岗下岗上岗。当看到路过第三百次的卯日星君时,我正走在回月老阁的途中。彼时,同窗们早驾着小祥云回家了,所以只我看到了偷偷摸摸跟在卯日星君身后的鸟。

    这鸟长着一只鲜红的爪子,通体发蓝,其上星星点点的红色斑点,长长的脖颈支着个倒三角形的小脑袋,喙长,呈火红色,尾羽也极长,虽也是蓝色,却隐隐闪出古怪的红光。

    这古怪的鸟,我在《古神兽掠影》里惊鸿一瞥过,好像叫方毕。我好奇打量这只怪鸟,忽觉背后一股热力冲来,一个没留神跌倒扑到地上。

    怪鸟被我这一跌一扑惊了惊,一双翅膀“啪啪”两扇,身上那蓝色羽毛都立了起来,紧接着,这立起来的羽毛开始变色,火红的颜色,不,不是变色,是羽毛着火了,它的整个身子都烧了起来,俨然一个大火球,朝我滚来。

    彼时,乌金日晷的轮子早滚出去三千仙里了,我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这火球离我只剩一臂的距离。

    “笨蛋!还不闪开!”背后声音忽起,一根火红长戟从我头顶堪堪擦过,祝融英姿飒飒地站在了我面前。火球恰好便打在了祝融头顶。

    我吓得慌忙捂眼:祝融祝融,你是替我化成灰烬的,我一定会给你烧香的!

    耳畔却没有祝融的惨叫,反而传来“呼呼”的奇怪声音。我小心地张开手指缝儿。

    火红火红的颜色,祝融也烧起来了!

    这是我头一次见祝融打架。祝融虽然全身都烧着了,却无半分痛苦之色,反将那根疾风火焰戟舞得密不透风,次次打在怪鸟翅膀上,且只打不戳,似乎不想伤它性命,看得我焦急万分。

    “祝融,你怎么也是个心软的!”我扯开嗓子喊。

    祝融没空理我,一门心思打怪鸟的翅膀。怪鸟的翅膀被打了无数次后扇动的速度渐渐慢了,羽毛上燃烧的火苗也小了许多。须臾,它“呜呜”地委屈鸣叫起来,一边鸣一边往后退。火势全熄,它竟拍拍翅膀,逃了!

    祝融立即熄了身上的火,召来祥云便要跟去,还好我眼明手快地拽住了他。祝融动也不能动,回头瞪我,“干嘛?放手!”

    “我也要去!”好奇心作祟,我作出一副无赖模样,“你招来的,得负责!”

    “谁,谁招的,你别胡说!快放开,否则我打了。”祝融想甩开我,彼时,我已有了些许法力,又使出吃奶的劲儿,他一时甩不开,只得干瞪眼,似乎这样瞪着就能将我瞪下去。

    “打就打!”我暗中得意,摆出豁出去的姿态,“大不了打死我!”

    “算了算了!”见那怪鸟逃得更远,祝融也急了,“待会儿别叫害怕。”他反手一拉,将我同拉上他那朵小得不能再小的祥云,风驰电掣地追去。

    他的祥云委实太小,我的半个脚尖还露在外面,只得使命儿抱着他的腰,一路鬼哭狼嚎,所幸路上没什么神啊仙的。祝融脾性火爆直爽,不想竟是个害羞的,一张脸红得跟桃子似的,“你,你快放手,男、男女授,授受不清。”

    “什么授受不清,我们家乡没这说法。”好不容易适应这小小祥云,我升起作弄之心,“喂,告诉我刚才为什么放它一马,我就放开你。”

    “你,你,你不须管……”

    “啊……”

    “闭嘴!”他想捂住我的嘴又不敢,只得不甘不愿道,“你知道那是什么鸟吗?”

    “呃,方毕?”

    “笨蛋,是毕方啦!毕方是我们火族的神鸟,先火神的坐骑。”言谈之间,他面有傲色。

    “别唬我,要是你们火族的鸟,何必偷偷摸摸跟着卯日星君?”卯日星君是先火神隔了三代的亲戚,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祝融的脸色顿时暗了,“九十年前的神魔大战,火神羽化,毕方不知所踪。三年前,毕方重归神界,却成了野鸟,每日里逐火源过活,实在,实在是辛苦。”这番话配合少年人独有的率真与羞涩,甚可爱。

    “原来你想养它呀。”

    祝融点头,又摇头,“我只想让它过得轻松点。何况我始终是要升上神品的,总得有自己的坐骑。”祥云滑得飞快,湛蓝的清空转出七彩光芒仿若开出一朵巨大的七色花,他棱角分明的侧容印在这七色花瓣上,尤添了几分勃勃的生气——想将先火神的坐骑养成自己的坐骑?果然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