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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宛如的晚年生活
作者:苏慕遮*3414      更新:2019-03-11 20:53      字数:8743
    郭宛如的老年生活

    年纪大了,睡眠却浅了,以前鼾声如雷的腔调也悄悄地降了好几拍。郭宛如坐卧在床上,她大部分睡眠都是这样完成的,腰椎间盘突出让她躺不下来。脚头的老伴这两年的睡眠倒比她好了,以前电视剧一直看到深夜。老头子有轻微脑梗,年轻时是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现在是十拳打不出一个闷屁,儿子说要写个纸条,上面写着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防止走失。

    郭宛如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天色,天已经亮了,她摸着老花镜戴上看了看钟,尽管儿子把淘汰了的手机给她,可以放在枕头边接听电话,看时间对她来说成了最大的功能,手机里的最低消费套餐仍让她舍不得,没打几个电话,一个月就有四五十元,这四五十元倒够我们老两口三天的伙食了。又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三朋四友,只是以前红旗纱厂的工友,每个月月底轮流坐庄聚餐时,才会电话联系,一年才会轮到她一次。

    郭宛如把手机停机了,要这个劳什子干嘛?房间里有座机,偶尔有一次电话打进来,她不在家,也是白打。老头年轻时在二炮兵团当过兵,炮轰多了,耳朵不灵光,接个电话,“喂”个不停。对方没了耐心,往往说了一半,觉得是自说自话,不耐烦地就把电话挂断了。郭宛如起身下床,儿子小夜班连长白班,回来就这么几个小时的睡眠,她想轻手轻脚,可自己多年走路拖鞋后跟的习惯,不管自己怎样踮脚,也没法改变拍打地面的轻重,橐橐作响。早上起来喉咙浅,牙膏放在口腔里,喉咙就像短了一截,干呕。儿子为这个事和她说了几回,“起这么早干嘛?不能等我们去上班了,再起床刷牙,吵得我们睡不着。”

    邻居秀珍昨晚上来告诉她,“春天大药房”今天开业,早点去排队可以领十个鸡蛋。昨天下午还和老同事红菱约好了,带她去做医疗,可以免费拿一袋五斤的富晒康大米。很长时间没去杨奶奶那了,昨天打电话来,说是她那巷子里来了一个老中医,在她家坐诊,专门看腰椎的,能治好她的腰疼,治不好不要钱。

    郭宛如把昨天多下来的剩菜肉卤放在锅里一起烩,又放了半筒面,这样下面的佐料就省了。家里的挂面吃不了,都是做医疗、药店、商场开业送的。老头子从不吃,也不去和她排队,巷子里的老人都是夫妻双全地去,领双份子。“就当是锻炼的,总比躺在床上守着电视机好。”不管她怎么说,老头子就是不去,也不说话,电视里依然是战火连天的打仗片子。

    “宛如,宛如,快一点!迟了就排不上了,限定前五十名。”大嗓门的秀珍已经在她的后门“砰砰”地擂门了,郭宛如急忙跑去打开后门,她怕儿子吵醒了,开了房门,站在楼上走廊上,甩个糍粑,臭她一顿,街坊四邻都听得到,老脸没地方搁。

    “小点声,我儿子媳妇他们睡觉呢,你先去吧。”郭宛如一边用毛巾擦下巴的牙膏泡沫,一边跑去院子里的照坯间,临时搭的厨房,关了煤气的火,赤褐的面汤已经漫到了煤气灶上,郭宛如拎着不锈钢锅子的两只小耳,疾步走到堂屋,把锅放在大桌上,揭开锅盖,用锅盖扇了扇热气。

    “我等你。”秀珍一边说,一边用眼盯着下面锅,“这么一大锅的面和菜,你吃得了?”秀珍一个人住,老伴多年前就得病死了,两个儿子分别买了商品房,一前一后地搬离了这个巷子。

    宛如把放进锅里叉面想就着锅里吃的筷子放下来,碗橱就放在堂屋里,她转身拿了一副碗筷,“儿子他们,包括老头子都不吃隔夜菜,我舍不得倒,也不让他们倒,都拿来下面吃了。”宛如叉了一大筷子面,连汤夹水一大碗,“和我分一点,我还真的吃不了。”

    “不了,不了,我在家吃过泡饭了。”秀珍虽这么说,还是从宛如手里接过了碗,“味道真不丑,你家老张烧菜味道不丑,比街头上面店下的面好吃。”

    两人呼啦啦地把面吸溜完,宛如急急忙忙收拾碗筷,放进厨房的水池里,秀珍踩着她的小三轮车,宛如骑着自行车,出了巷头,直奔“春天大药房”。

    “春天大药房”的门口已经排了好多老人,秀珍和宛如架好车子,秀珍从三轮车上拿下一个折叠的小马扎凳子,斜刺刺地插进了队伍,这些人大都认识,经常去同一个地方领商家免费赠送的鸡蛋油面。秀珍年轻时在市肉联厂杀猪,身上有一股虎气,而且骂起人来,就像翻猪小肠似的,从你祖宗八代骂起,半天不作兴断档,还能骂出顺口溜。秀珍把小马扎打开,一屁股坐下来,拉拉宛如,示意站在她的前面,人们也习以为常,骂又骂不过她,打又打不过她,都是半条命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郭宛如也就心安理得地站在秀珍的前面,尽管冰箱里的鸡蛋并不缺,她其实是不大能吃蛋的,有胆囊炎,蔬菜做汤的时候,打两只鸡蛋下去,汤汁就雪白的了,不拿白不拿,又没偷没抢。仲秋的早晨天还是蛮冷的,早中晚温差大,郭宛如忘了加件衣裳,有点瑟瑟发抖。人上了年纪就是不行,她想起年轻的时候在红旗纱厂上班,下班还要起早贪黑去运输二队搓麻绳,地上的霜铺了一地,并不感到寒冷,想着这一条麻绳能换来一元钱,手上的皮即使破了,有了老茧,心里身体都是暖呵呵的。她结婚有了儿子了,亚臻表哥大学毕业才结了婚。只要是不让亚臻表哥看到她和其他老太排队拿免费的米面就行,其实看到又怎么样呢?市人民医院退休,亚臻表哥被上海一家医院返聘,表哥表嫂一家搬去了上海。即使没去上海之前,两家也是少有走动的,只有子女结婚这种大事,表兄妹几个才互动一下。

    药房的门口陆续有人送来花篮,电动拉门也打开了,药房里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穿着白大褂的营业员把一筐筐鸡蛋搬到门口。人群开始骚动,秀珍猛地站起身,把凳子折叠起来,推着宛如朝前面涌。

    “不要挤,不要挤,离开业时间还早,八点十八分准时开业,发放鸡蛋。”营业员高声对着人群说,“身份证带在身边的,今天办会员卡,所有药品打七折。”

    “我忘了带身份证了。”宛如摸了摸口袋,对秀珍说。

    “办什么会员卡,不过是来拿鸡蛋的,你上次和我一起买的吃高血压的药难道吃完了?有一张龙跃药店的卡就行了。”

    “可是今天这里打折,常规药买来放在家里又不坏。”宛如有点懊恼,忘了这事,以前是她一个人吃降压片,现在老头子也开始吃,买点降压药感冒药,多少能省一点钱。

    “你那么精打细算干什么?老两口工资又不少,一个月根本花不了,儿子媳妇又不吃你们的!”

    宛如没有开口,心想:大哥不要说二哥,我尽管精打细算,到底是一日三餐还是汤是汤,水是水,妥妥当当地过日子,不像你秀珍东家一顿,西家一顿蹭麻油花子,专拣人家吃饭的时候串门,惹得几个兄弟姐妹见了这个姑老太空着手登门就头疼,毕竟上了年纪,老姊老妹脸上抹不开,小一辈的侄儿外甥见了很是嫌恶她。

    市里开始创建文明卫生城市,婚丧嫁娶、开业庆典一概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这样宛如就不会担心地动山摇的爆竹燃放后,落下的沙子会击打在脸上,不会当心脚下未燃尽的鞭炮被脚踩了以后,冷不丁会“啪”地响了。总不至于像个孩子似地捂起耳朵,尽管心里害怕一些物事,这个年纪的人还是要有老年人应有的沉稳,所谓老小孩,是指别人家的老人,她是不允许这样失惊大怪的。尽管儿子儿媳和她们住,媳妇除了大年初一叫一声“老娘”外,平时不和她说话,也不和她一个锅里吃饭,各烧各的。遇着事了,嘴里“嗯嗯啊啊”地含糊,都是儿子出来传达儿媳的意思。以前老头子还替他分担些家务活,这几年越发地迷糊,宛如有点力不从心。

    前面的人有的已经拿到了鸡蛋,队伍有点松动,宛如略微舒展了口气,被风呛着了,不由地打了个嗝,嗓子里冒出几段未咀嚼细碎的面条,漾起的油花冲到了鼻孔。宛如不好意思吐出来,就像老牛一样又反刍倒回了嗓子,只是胃子开始有点不舒服起来,隐隐地疼。

    “宛如!”郭宛如把鸡蛋拿到手,刚想转身离去,听到声音,手略微哆嗦了一下,这个声音令她有点眩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宛如寻声抬起头,果然是亚臻表哥,仍然那样颀长挺拔,穿着白大褂,亚臻表哥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头发虽已花白,却是更加增添了儒雅的气质。她过一段时间就自己围个毛巾,对着镜子,把染发剂倒在梳子上自己染,否则,顶在她这张布满褶子的脸上,就像顶了一头的鱼卡。她依稀记得她小时候被父亲扛在肩膀上在南京城门下走过的情形,父亲是南京一个家具厂的工人,五几年,她才七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了,母亲觉得在南京举目无亲,孤儿寡母的,变卖了家什,回到小城投奔了父母兄长。外公外婆离世前,舍不得女儿,把靠着菜园一处老屋,给了她的母亲,又分了一点老物件,母亲就靠变卖老物件度日,供她上学读书,从此就断绝了娘舅这边的走动。知青下放,老太太哭到居委会,说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其他的子女,但凡有一个,自己绝不会不响应号召,自己身体又不好,哭着哭着就晕倒在居委会。居委会同情她,也怕有个什么闪失,就没有让宛如下放,宛如进了城镇单位,红旗纱厂。虽说早就没有父亲,母亲并没有让她受到多大委屈,节衣缩食供她读了初中。每天放学,一碗热腾腾的拌有猪油虾籽的酱油面,就捧到她手上了。而她母亲月白的掐腰对襟衫,洗得越发发白,银色的发簪插在用水抿过的发髻上,清爽而单薄。她的表哥亚臻,她母亲曾极力地撮合,可是在外婆外公给了她们这处安身之所后,舅舅和母亲就很少走动了,她就很少看到亚臻表哥了,亚臻表哥读了大学,后来在人民医院做了副院长,而她在红旗纱厂做了保管,在这个老屋结了婚,有了儿子。

    “宛如!”同样穿着白大褂的表嫂携着宛如的手朝药店里走,“我们在上海住不习惯,还是在小地方舒服,歇着没事做,开了个药房。”

    表嫂的过分亲热反让她觉得不自然和不真实,表嫂保养得当,脸上一点抬头皱都没有,而她已经和菜园的主妇没有两样:脸生横肉,吃相凶恶,肩塌腰圆。

    “今天开业,办个会员卡,全部药品打七折。”

    “我忘了带身份证。”郭宛如有点嗫嚅,她怕表嫂以为她是托辞,舍不得拿药。

    “这样啊,”表嫂略微沉吟了一会,“就用医保卡吧,一样给你打七折。”

    郭宛如打开套在手腕上的小包,这是上大学的孙女暑假出去旅游,给她带回来的一个手工制作的包,黑底,上面绣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说是给她上街买菜或者打打小麻将,放放零钱,她那个已经分不清颜色的包实在是拿不出手。郭宛如像戴手表似地一天到晚带着它。她把她的医保卡从包里拿出来,就像在超市选择商品一样,拿了个购物篮,从药架上拿了些硝苯地平缓释片、降压片缬沙坦胶囊、替米沙坦胶囊、盐酸二甲、格列齐特片、诺氟沙星。表嫂看了,笑着对她说:“这些药要少量服用,不要买这么多,保养身体才是最主要的。看,那个架上美国进口的维生素C,深海鱼油,都不错,可以软化血管。”

    “我们做医疗保健的地方有,还有蜂胶,不贵,一盒只要三四十元。”郭宛如因为表嫂的热情,少了拘谨和心虚,有点恢复在巷子里和左右邻居说话的速度,但她眼睛余角扫到架子上维C的价格后,有点后悔,那个价格赫然在目,都是一百多,而且她明显感觉到表嫂脸上细微的讥笑和不耐烦。

    “我不说别人的东西不好,或者说是假的,你要知道你表哥在这个行业干这个多年,进货渠道最是清楚不过的,药品质量直接放心。我们也有田七粉,西洋参,也现场制作阿胶糕,这些都不错的。”

    郭宛如有点为难,那些东西她都有,做医疗保健的地方,经常推销和发放这些产品,给她这样的老顾客。“那就做阿胶糕吧。”郭宛如说。

    “好的,这就对了,苦了一辈子,就该对自己好点,靠谁都靠不住,子女也是假的,只有自己身体好,才是最真的。”表嫂的脸上笑得像朵菊花。

    宛如觉得表嫂的这番话,是掏心窝子的话。“有什么要紧的活?不过是老两口的饭菜,我们一结婚就把我们分开来。年轻时从不帮我们搭把手,烧个饭,带带孩子,接送小孩上学。现在老了,也别指望我们。名字倒好听,宛如——,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大家人家的千金,实质上抠屁股,啜指头。我们年轻并没有沾到什么光,我们结婚的新房,铺地板的钱,还是我们结婚后用收的礼钱还的。”媳妇背地和人说的话被秀珍传到她的耳朵里,宛如也是笑笑:各家有本难念的经,和别人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呢?说了让人笑话。儿子结婚的彩礼,翻建房子的债到退休后四五年才还清。不是不带孩子,孩子断奶,你们上夜班,孩子还不是和她睡?至于名字,“如”字是她这辈份的排行,难道要忘祖不成。

    “宛如,你干什么?我们还要赶去做医疗,你不是要去叫你纱厂的同事吗?带一个人去可以多拿一袋大米。”秀珍已经拿到鸡蛋了,看见宛如犹犹豫豫地把药架上的东西拿了又放下,和那个白大褂的女人磨磨唧唧地说话,有点等不及。

    “那你先去有事吧,结束再来拿,做阿胶糕要有一点时间,不必要在这等。”表嫂设身处地的说法,解了宛如的窘迫,她怕秀珍再说出什么话来,让表哥表嫂以为她是爱占小便宜的人,秀珍的大喉咙让宛如有点站不住脚。

    红菱家在东区,城市东扩,土地征用,房屋拆迁。儿子媳妇用拆迁款购置了新房,红菱不愿和儿子媳妇丁丁当当地住在一起,小的们也不勉强,买了个二十几平的单身公寓给她。上次工友聚会,红菱坐在那没怎么动筷子,宛如问她为什么不吃,是不是被她们的凶恶吃相吓着了,红菱说是在家吃过晚茶了。聚会结束,红菱悄悄地对宛如说,“胃口不香,吃东西老是堵在喉咙眼,吞咽有点困难。”

    “没有叫儿子媳妇陪你去医院查一查?”宛如有点紧张地问红菱。

    “医院不能进,一个小感冒都要这样那样全身检查,没有个千把两千,不会让你出来。再说,他们工作也忙,不像我们以前在城镇单位,现在都是给个体老板打工,歇一天,扣一天工资,孙子也渐渐大了,要钱用。没事,我心里有数呢。”

    “那么,下次我叫上你一起去做医疗,享受一下,你不买它家产品也没事,也不勉强你,还有免费的东西拿。买了,也不贵,比药店便宜多了。我们苦了一辈子,要学会看破些,看得破,有得过,不然,有个病痛,也没有人能够替代我们去。”宛如把表嫂刚才对她说的话,用自己的语言对着红菱阐述了一番。

    宛如带着红菱和秀珍一起去了“康华医疗保健中心”。三人刚刚架好车,“郭妈妈,您来了!”里面迎出来一个大学生毕业生模样的男青年,“这位妈妈也是您带来的吗?”

    “是的!”郭宛如大声地答道,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在这里找到当年她在红旗纱厂做保管员时的自信,红旗纱厂当年可是非常红火的大集体单位,二三百号工人,保管室里的生产资料,大到挡车,小到一根钉子,她都清清楚楚。工人来领料生产,都“宛如大姐”地巴结她。后来红旗纱厂改制了,她也到了退休年龄,又去个人办的染纸厂,染红纸绿纸,专门供应乡下的纸扎先生。宛如动作快,做过保管,又会算账,个体老板索性把厂直接丢给她,自己出去送货。在医疗保健中心,她带来的人多,产品买的也多。她自己吃,老头也吃,虽然腰椎间盘这个老顽症没有看好,但没有其它病痛,而且老头多年的失眠症反好了,焉然不是吃这些保健品的作用?只是耳朵越发地聋。最主要的是,她在这里她受到尊重,这个年轻的黄经理,像对待自己的妈妈一样对待她,“妈妈”长,“妈妈”短地叫。不像儿子“老娘,老娘”地喊,提醒她要服老似的。保健中心组织老人出去周边城市,二日或三日游,都让她带队,一次也不落下她。不像对待秀珍,爱理不理的。秀珍每天定时来做按摩,拿免费的东西,偶尔也带个人来,也像她老脸皮厚地白拿,也不买产品。

    “我姓许,叫我许阿姨!”红菱还不习惯别人叫她“妈妈”,忙不迭地纠正。

    “许阿姨!”黄经理也不拗口,脆呱呱地改称“阿姨”,“我们先进去吧,不要站在门口说话。”

    秀珍早已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滑进去了。宛如领着红菱穿过一个不大的展示厅,展示厅的货架上放了些像药品的瓶瓶罐罐,墙上贴了几张人体结构的图。红菱没有细看,随着宛如走进里间大厅,里面已经有了许多老人,躺在按摩床上,虽然还不是太冷,空调还是打开来了,定位在人体感到最舒适的度数。

    “郭妈妈,到这里来。”黄经理殷勤地把宛如和红菱往里面引,就有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妇女端上足疗盆跟上来,指引宛如和红菱到一个小的包间,里面放着两张按摩床,两人躺下来。

    “郭妈妈今天不泡脚吧?先让这位妈妈泡。”中年妇女已经让红菱脱下鞋袜,把她的双脚放在里面。

    “不泡,不泡,让新来的我的老姐妹泡。”宛如心中有点不悦,她其实最喜欢泡脚,她的脚有脚气,身体好好的就痒,不好或有点不舒服,反而不痒。有好几天不痒了,本想泡的,说出口却是不泡,她看见过那个妇女背着人时拉着的脸。她还是喜欢那个精神的小伙子,活络,见人一脸笑。算了,晚上回去自己泡吧,她在这里买了个足疗盆。

    按摩椅里面的滚球在宛如和红菱的肩颈,腰部滚动,把两人的身体向上拱,又慢慢地落下,红菱干枯的身板咯得生疼,但又不忍拒绝。宛如带她来,必定是好意,让她来享受享受,解解闷。可是这免费的服务还是让她觉得除了酸疼,还有点不过意。她决定这次体验过就不来了。

    “郭妈妈,今天我们这里上了新品种,美国生产的山羊奶粉,营养成分比牛奶还要好,不会像你们老年人喝牛奶粉喝不惯,喝下去拉肚子。羊奶更容易吸收,对老年人的肠胃好。”黄经理拿进来一盒包装精美的包装盒。红菱不识字,但听说对肠胃好,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掂掂重量,递给宛如。宛如在包装底部查看地址,天津某个生产基地的,日期也是最近的。

    “多少钱一盒呀?”宛如问。

    “四百八一盒。”

    “这么贵呀!”宛如砸砸嘴。

    “你们办年卡上算,一年四千八百元,折算下来每个月四百元。”黄经理和风细雨地说。

    红菱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箱牛奶才多少钱?这一盒羊奶抵好几盒牛奶。宛如一定是被洗过脑了,这个地方估计是搞传销的,下次绝对不能来。

    “你们不买也没事!”黄经理看出两人的怀疑,“我先送几袋给你们喝,喝得好再来买。但是,今天有活动,办年卡,不但可以拿十二盒羊奶粉,当然也可以存放在这,一个月拿一盒,拣最近的生产日期拿。另外还赠送一台净水器和空气净化器。现在水、空气污染多严重啊!为什么现在人癌症多,都是这些污染造成的!你们随便到哪个店去看看,一台净水器或空气净化器至少要三四千多元。我们总部也是创业三十年厂庆,回馈老客户,像这位许阿姨,是没有资格享受的。”

    红菱一直想买台净水器,自来水漂白粉的味道让她难以忍受,不敢喝水,所以排尿很困难。而且,她门口没多远就是个蓄电池厂,空气中的恶臭,老是让她觉得干呕。说是蓄电池厂要迁址了,不符合市里城市发展规划,可是具体到哪天拆,还是个未知数。她对羊奶本身没有兴趣,她想要的是净水器和空气清新器。这两样东西她去别人专卖的店里看过,加起来最起码万元左右,而这里只要四千八,还送羊奶,红菱有点动心。

    “我做过阿胶糕了,今天就不办了,明天再说。”宛如不想买,只好这样推辞。

    “明天就没有这个优惠了!”黄经理有点遗憾地说,“这个名额是我替你申请总部的,一年下来为我们这个店做了不少工作,实质上就是奖励你的。”

    “宛如,这个额子给我吧,我办个年卡。”红菱插上来一句,“不过,我钱带的不够,要回去拿存折到银行去取。”

    “这不行!”黄经理小心谨慎地朝门外张看,轻轻推上房门,“不能给别人听到,是要攀比的,原则上只能专人专用。”

    “红菱,你要想好了。”宛如一来杀红菱的口,不至于日后落她埋怨。二来,她舍不得红菱花这个钱,一个人,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带她来,原本就想多拿一袋大米的,并不想让她花这个钱。

    红菱把脚从盆里拿出来,用毛巾擦干净,“我现在就回去取,我每个月也攒了点钱。”打开门,红菱吓了一跳,秀珍站在门口,人差点跌进来。秀珍鼻子“哼”了一声,回到大厅她原先躺的那张按摩床上。

    红菱回来的时候,黄经理已经悄悄地替她办了卡,一再叮嘱她,不要和别人说,留下她的电话号码和家庭地址。“一会着人送到你家里去,帮你安装好,千万不要和别人去说。”

    宛如本想去杨奶奶那里看腰,看天色不早,到了午饭的时间。黄经理让宛如用店里的电话打给杨奶奶,杨奶奶说这个神医给别人约走了,今天没来,来了再通知她。

    红菱在门口和宛如、秀珍告别,约好了明天再来。红菱走后,黄经理拿了一袋五斤的富硒康大米给宛如,“这是你今天带新人来的奖励。”宛如开心地放在车篓里,秀珍很是识趣地在不远的地方等她。

    二人又回到“春天大药房”,人群已经散去,药房里还是有人,但不拥挤了。表嫂看见宛如,把三盒切好但没包装的阿胶糕,拿出一片指给宛如看,“里面有核桃,芝麻,红枣,枸杞许多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最是滋补养人的。”宛如连连点头,连连说好。营业员把阿胶枣包装好,把宛如引到收银台,宛如把套在手腕上的包褪下来,刚想打开拉链,营业员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四千八百元!”

    “什么?四千八百元!”宛如重复了一遍,她怕表嫂听到她的惊叫声。很明显,嫂子并没有听到,她正和另一位顾客谈得热火朝天。她忙掩了口,脸上的汗珠滚了下来,她用手拉了拉秀珍的衣服,悄悄地问秀珍,“你带钱了吗?你先借给我,我这个月拿工资还你。”

    “我没有”,秀珍嘟哝着,“我身上没带钱。”

    “又不是不还你,我知道你身上带着工资折子。”宛如窘迫的脸通红,声音里带有哀求,也有点恼羞成怒,她看见亚臻表哥正用探询的眼光朝她这里看,她见到亚臻表哥心里是虚的,好像是占住了表哥的房子,亏欠他似的。

    “不是我不借你钱,实话告诉你,我刚刚背着你求黄经理给我办了年卡了。”秀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在门外听到你们讲话了,就央求黄经理也替我办了一张年卡,一会净水器和空气净化器就送家来安装了。我儿子他们家都有,他们烧饭都用净水器的水,家里也没有一点异味。我孙子孙女不肯来,说我家里有老人味。我早就想买,今天正好碰上了。就是牌子不同,我们这个便宜多了,还送美国的羊奶。”

    宛如只得把自己和老头的医保卡全部刷完,又对表嫂说,“我回去拿存折,去银行取钱再来。”

    “不用啊!”表哥亚臻笑着说,“都是自家人,先拿走,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我回去拿。”宛如急忙急促地走出店外,跨上车子,骑进巷口,进了家门,一阵反胃,把早上吃的面条,已经被胃消化一半的面条,呈糊状呕吐了出来。媳妇儿子已经拈起筷子吃饭,见了,忙关上自己的小厨房。老头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骂,“到哪里充军去了?才回来?”

    宛如跑到水池边,用水漱了口,把呕吐物打扫干净。站在床上,打开从橱柜顶端的柜门,从里面的被胎里抠出一张定期存款单,她和老头今年几个月的工资存折上已经一分钱没有了。

    郭宛如的腰又剧烈地疼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