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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望子中短篇小说《蔡先生》
新闻来源:爱读文学网 发表时间:2016-02-17 12:36:45 发表人:admin

作者简介

罗望子,原名周诚,1965年生,大学毕业。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一级作家。1986年开始写作,在《收获》《花城》《十月》《大家》《天涯》《人民文学》发表小说30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五部,中篇小说四十余部,短篇小说近百篇。现居江苏海安。

 

 

 

 

 

蔡先生搬来时,我还没出生。打我能记事,就喜欢去他家。一是蔡先生的房子就在我家的元宝屋后,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蔡先生的天井,天井里长着两棵枣树,一棵粗大的白果树;二是他家铺了小青砖,干净得很,三是他们家里常常飘来红烧肉、红烧芋头、韭菜炒鸡蛋的香味。蔡先生一家人都会做菜,都喜欢做菜,哪怕炒个蚕豆烧个青菜汤什么的,都比我们家的好吃。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蔡先生人好,随和。瞧见我们去玩,哪怕是探个头,他都要喊我们,不是拿糖,就是拿饼干的。

蔡先生一家四口人。一个老婆,两个孩子。我五岁的时候,蔡先生的大男孩十四,小女孩十岁。蔡先生家里只有小哥在队里上工,小妹和我姐姐一起上学。蔡先生在邻村的一家代销店上班,蔡奶奶就呆在家里,洗洗碌碌的。我们都很羡慕蔡先生一家的生活。在我们眼里,蔡先生就是城里人。蔡先生一家也是我们最早交往的城里人。天天和城里人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感觉还是不错的。

平时,难得看到蔡先生,他只有周末才回家。蔡先生回家了,我就知道是礼拜天了。我就是从蔡先生那里晓得还有礼拜日一说的。有时候,我也问妈,快礼拜了吧。妈也不晓得今天礼拜几,她只晓得今天是阴历几时。妈见我问,就笑笑,想蔡先生了吧。姐姐知道礼拜几,但姐姐不说,她只给我一个白眼,要么就挖苦我,莫不是想吃蔡先生家的鱼香肉丝了吧。姐姐和蔡家小妹一个班,相处很好,总是勾肩搭臂的上学放学,蔡家小妹也把姐姐当作她的靠山。不过,因为我,姐姐总是在蔡家小妹面前抬不起头来。姐姐总是觉得我丢了她的人。倒是蔡家小妹,经常有意无意的提起她爸,蔡先生什么时候调休了,蔡奶奶去镇上买了几条小黄鱼了,我都是从蔡家小妹那里得知的。

蔡奶奶待我们也很好。大年三十晚上,不是蔡先生,就是蔡家小哥,总要给我们这些邻居,送一两包糖果、蜜枣,或者云片糕。我们去拜年,蔡奶奶总是塞给我一个红包,这是别的孩子都没有的。里面有五毛钱,或者一块钱。说是守岁钱。妈却不以为然, 背地里总说蔡奶奶是个“洋堂嘴”,意思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小气。我想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的就是,蔡奶奶对她的两个孩子特别狠,蔡先生不在家的时候,蔡奶奶动不动就打两个孩子,她喜欢拿针戳,拿鞋底抽。所以,背地里,大家都喊她疯婆儿。我经常听到蔡家小妹的哭嚎,这时候,姐姐就央求妈妈去劝蔡奶奶。妈妈很少到蔡先生家串门,她这一去,疯婆儿立马住手,热情接待,蔡家小妹就得救了。我问姐姐,你怎么不去救小妹呀。姐姐说,我去有什么用,蔡奶奶根本不理我,再说了,不去还好,去了的话,小妹会难为情的。我说,小妹有什么难为情的。姐姐就烦我了,去去去,说了你也不懂。我也偷偷的问过蔡家小妹,蔡奶奶怎么光打你,不打你哥呀。小妹先是脸一红,接着说道,也打的,打得比我多,可我哥一打就溜,实在躲不掉,挨打了也不叫,他不怕疼。

蔡家小哥也有个外号,蔡大卵。据说是前年,蔡奶奶逼着他去挑河,挑岔了气,落下的病根。蔡小哥洗澡的时候,我偷偷瞧过,的确是个大卵子,像个气球。世相说,哪里像气球,我看哪,更像只大茶壶。世相这么说,我再瞧瞧,还真的是像大茶壶呢。村里人都说,这疯婆真是作孽作到家了,小哥这个样子,将来还怎么找婆娘呀。

蔡小哥后来不再上工了,蔡先生把他送出去学徒,做木匠。学到手艺的蔡家小哥,经常在天井里摆开场子,拉开架势,不是锯,就是刨,干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蔡家小哥喜欢把一支红蓝双色笔,或者墨斗笔丫在耳根,皱着眉头深沉地思考,又恍然大悟状地在木料上划来划去的。这个时候,就是蔡奶奶喊他,他也不理不睬。事实上,自从出去做了木匠之后,蔡奶奶再也打不到小哥了,倒是小哥,常常对着他妈发脾气。蔡奶奶拿他没辙,只能拿小妹出气了。

小妹大了,可还是那样子,怎么打也不跑,那哭叫声却瘆人得很。每回挨打之后,小妹总是眼睛红肿,可是脸上却看不到挨打的痕迹。我哥也常常挨打,他的脸上膀子上,经常留下明亮的疤痕。我问小妹,你那么叫,是不是真的疼呵。小妹说,怎么不疼,不疼我能那么叫么,你是没挨过打,你怎么晓得疼。你叫了,就不疼了吗。小妹说,叫的时候就想不到疼,过后还是疼。我说,你那么疼,怎么没伤没疤的呀。小妹说,我妈特精,她总打我屁股,说那里肉多,拧呀掐呀戳呀都好下手。我说我不信,要不你让我瞧瞧。小妹裤子解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什么,你想看我的屁股,年纪这么小,就不学好,看我不告诉你姐!

我赶紧跑了。被小妹这么一吓,我迟迟不敢回家,钻进玉米地里睡了一觉,让世相搜了出来。世相说,你怎么躲到这里,找得我好苦呵。我说了我害怕的事。我不敢对别人说,但有什么事从不瞒世相。世相问,那你瞧到小妹的屁股吗。我摇摇头。世相也摇摇头,没瞧着你躲啥躲,就是瞧着了也不稀奇。他不屑的神色让我生气,我甩甩头上的草往外走,稀奇不稀奇咋的了。世相拉住我说,别走呵,我还没吃到甜竿呢。世相就这点笨,在玉米地里,甭管他怎么用心,他剥的玉米竿咬起来总是苦的,倒是我一剥一个准。看在他一向护着我的份上,往常我总是给他弄一根的。今天可就没这好事儿了。我拉着脸,不管不顾地往外走。你还真走呵,世相说,你可别后悔呵。我有啥后悔的,我头也不回,脚步却慢了下来。世相见我动了心,就跟上来,抵在我耳根说,瞧屁股有什么劲,我还瞧见了小妹的洞洞呢。我一踮脚,差点摔在田沟里。你可别乱嚼蛆,要是让小哥晓得了,非杀了你不可的。我想起小哥手中明晃晃的斧头。还要你说吗,世相道,你以为我就那么呆吗,蔡大卵就是不杀我,我也不会说的。

蔡先生的廊檐下,常年摆着一把藤条躺椅,夏天就搬到枣树旁边,蔡先生在家,就是蔡先生躺,不在家,就是小哥躺,小哥忙了,才是小妹躺,反正蔡奶奶是不躺的。蔡奶奶说,睡在外头,恶风吹了,容易歪嘴。躺得最多的自然是小哥,尤其蔡先生买了一只收音机之后。那收音机很小,还没砖头大,声音却嘹亮,内容也比广播丰富。想听什么拧一下旋钮就成。小哥总是学着蔡先生的样子,把收音机放在肚皮上,或者藤椅的扶手上。我很奇怪蔡先生,既然买了这个东西,怎么没带到店里去听呢。他要是带走了,世相就不会有偷的心思了。要是世相没起贼心,就不会瞧到小妹的洞洞了。那天午后,世相轻手轻脚的躲到树后,没有看到收音机,却看到了藤椅上打呼噜的蔡小妹。世相走到小妹跟前,推推小妹的肩头。世相本意是想问问小妹,能不能把收音机拿出来听听。结果小妹鼻子掀了掀,两条大腿挪一挪,又睡过去了。小妹穿的是裙子,两腿一挪,那裙子就龇开来,露出里面的花短裤。花短裤倒也不打紧,关键是从花短裤里还爬出几根毛,淡淡的黄。用现时的话说,就是春光乍泄了。世相脑子一嗡,完全忘了他此行的目的。他蹲下身子,伸出脏兮兮的手,扯开小妹的裤角,便一览无余了。

小妹晓得了吗。不知怎么的,我问世相时,嗓子发干,变得张口结舌的。没,世相说,不过第二天她晓得了。

第二天,还是午后。世相又来了。世相不死心。虽然瞧到小妹的私处,很兴奋,不过回去一想,还是觉得收音机更有诱惑力。可枣树下面,还是小妹躺在藤椅上。小妹换了件裙子,世相很老道地一拨,那裙子便又龇开。这回小妹穿的是条月白色的三角裤,爬出来的毛就更多了。世相倒是没敢下手扯,他探出手指,捅向三角裤上勒出的槽印,没承想小妹一挺身坐了起来,迷迷糊糊的瞧着他。世相吓了一跳,嘿嘿嘿的挠着脑袋离开了。一出蔡家天井,世相就没命狂奔起来。世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天他也不晓得自个儿干嘛仓皇而逃。路上,有人问世相,世相你跑啥呀,难道有饿鬼追你不成!世相顾不上答理,一头钻进玉米地,一滩水样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吸气。乡野的风吹开来,玉米叶子便哗啦啦的,阳光照着世相汗湿的黑里透红的狗脸,这张脸现在有些狼狈:蔡小妹不知啥时候,已经拨开玉米,站在他面前哩。

你瞧见啥了。我啥也没瞧见。到底瞧见啥了,蔡小妹的声音凌厉得他头皮发麻。世相比我大两岁,但蔡小妹已经是大姑娘了。世相这家伙偷鸡摸狗还行,真的较量,他肯定不是小妹的对手,何况他心虚着呢。我瞧见了。说呀,你瞧见啥了。我瞧见你的洞洞了。你还真的瞧见了,蔡小妹气得一跺脚。是你叫我说的呀。我叫你说你就说么,别人叫你说你也说么。我是个诚实的人,世相争辩道,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怎么信你,蔡小妹气得要哭了,我不管,你得赔我。我怎么赔呀,世相苦着脸。我不管,你就要赔我,我要挖掉你的眼珠子。小妹你不会真的那么狠吧,世相吓得一哆嗦,瞧也瞧了,可你也没少掉个啥呀。那是你该瞧的么,蔡小妹说,我妈说过,那地方只有自己的男人才可以瞧,你不是我男人,你凭啥瞧了。我倒有法子,世相眼前一亮。哼,你还能有啥法子,还是赶紧自己动手,把眼珠子抠下来吧。反正我瞧了你这是事实,是改变不了的,等我有钱了,我一定娶你。你?是呀,我对天发誓,要是我王世相变心,天打老雷劈。你?蔡小妹上前一步,踢了世相一脚,那你就在这做梦吧你。小妹你别走呵,世相拍拍屁股上的草泥叫道,我不要你啥嫁妆,你只要把那个收音机带过来就行。

世相再次来到蔡先生家,只有蔡奶奶在。他一拍脑袋,竟然忘了蔡小妹到镇上念中学了。奇怪的是他也没见到小哥,更别提那只让他着魔的收音机了。没人知道蔡小哥去了哪里,他也不好问。就是周末,蔡先生回家了,也不见小哥的踪影。那一阵子,蔡先生家里很安静,蔡奶奶也不打小妹了,她光顾着走西家,串东家,忙着和村里的女人们拉家常。蔡奶奶的一反常态让大家很不适应。倒是蔡先生不怎么露面了,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天井里的那把躺椅,只得孤零零地的空着,下雨天也没人收。再也没人抢着坐抢着躺了。村里的人也怪,走路都绕着蔡家走,连到我家来闲坐唠磕的人也少了。大家都在偷偷的议论,说夜里听见蔡先生的叹息,还听见他挥舞着鸡毛掸子追赶蔡奶奶,搞得家里鸡毛满天飞呢。听了这些话,我很生气。蔡先生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呢。我的印象中,蔡先生除了把小哥训得服服帖帖,一向都是和蔼的。

蔡先生的店我也去过。村里人说蔡先生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外面有了相好的女人。又说,蔡奶奶之所以动不动就打孩子,就是因为蔡先生不和她困觉。有一天,父亲要到蔡先生那里买马灯,我缠着跟去了。我家的农具也好,锅碗勺子也好,都是从蔡先生那里买的,比别的店便宜些。蔡先生蹲的代销店很小。一面柜台,柜台外面是两张长凳,柜台里面是货架。货架背面,大概就是他的床铺了。对我来说,那背面是个神秘的所在。蔡先生动不动就从货架后面挪出些东西摆到货架上柜台上,仿佛那里是神话中的宝库。不过那天,蔡先生抓了一把硬糖给我,就和父亲聊天了。他们聊着,抽着烟,不时哈哈大笑,根本就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一天下午,我只上了一节课。还有一节劳动课,我请假后,便往蔡先生的店奔来。紧赶慢赶,进了店门,柜台边站着一个体格健硕的女人。难道她就是蔡先生传说中的那个老相好?女人放下手里编织的辫子,问我要啥。我说我找蔡先生。女人说蔡先生在睡觉。我在长凳上坐下来。女人问有急事吗。我说没事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他。谁呀,蔡先生在里间叫道。女人便进去。过了会儿,蔡先生懒洋洋的出来了,一见是我,便笑容满面,要我进去坐。看来蔡先生没把我当孩子看待,我那个激动呀!可我哪敢进去,我顺手指了指柜台的尼绒袜子,问多少钱。实际上袜子上有标价,五块八毛。不过我还是问了问。蔡先生说,你小子眼睛真毒呵,这可是才进的货,现在就要吗。我连说不要不要,我钱没带够。我哪里有钱呀,裤袋里好不容易积攒的五毛钱,已经被我捏得汗湿湿的。我和蔡先生打了个招呼,便说要回家了,再不回家天要黑下来了。蔡先生想了想,没留我,送了我一袋薄荷糖。

直到我离开店门,那个女人都没出现。她应该是轮班的店员吧,再说我也不是乱贩话的人。

又是一个礼拜六,想必蔡先生回来了。我听得见他们家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但蔡先生在不在家就是不一样。我背着书包回到家,家里有些不对劲儿,二姐更是幸灾乐祸的看着我。还没点灯,父亲坐在方桌边,吸着铜烟袋。我正想往房里去,父亲把我喊住了。我低着头往桌边走。尽管我不晓得犯了啥事,但是父亲叫我,肯定是我哪里出了错。父亲绷着脸说,瞧瞧这是啥。我这才注意到方桌上包装完好的袜子,正是我在蔡先生店里看到的那双。一切都明白了,想必蔡先生回来,顺便把袜子也送来了。不用猜也晓得,父亲肯定付了钱。父亲自傲的是,他这一生,从不欠别人的账,总是别人欠他的钱。我的脑袋垂得更低,双手笔直地贴着裤子。不知不觉,我的样子像极了电影上那些挨训的汉奸伪军狗腿子。在这件事上,我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父亲暴跳如雷也好,甩我耳光也罢,只要能得到那双袜子,他怎么我都值了。怕就怕他不理会我,袜子给妈给大姐穿都有可能。

谁知父亲盯着我,盯了一阵,却笑得咳起来,你小子有出息了呀,也懂得先斩后奏了呀。二姐一瞧父亲乐呵呵的,竟然比我还急,二姐说,他哪里后奏呀,你瞧瞧,他还装着没事人的样子,五块多钱呢。行了行了,父亲摆摆手说,要你多个啥嘴,蔡先生既然说是带给小三子的,要是没见他穿脚上,我还咋个做人!

那个冬天,我感到很温暖,简直是温暖如春,所以那个冬天我一直没有穿棉鞋,穿的是单布鞋。原因就是我拥有了一双时尚的尼绒袜子。也就是那个冬天,已经腊月二十了,蔡家小哥回家了。此时距他失踪正好半年把。

小哥剃了个光头,光亮得像只野葫芦。世相说得更形象也更损,哪里是葫芦,明明大卵长到肩上来了嘛。回家之后的小哥立即迎来了蔡先生一顿棒打。蔡奶奶几次拉劝都拉不住,结果是蔡奶奶和蔡先生缠成一团,一时间人仰马翻好不热闹。亏得蔡小妹机灵,赶紧呐喊邻居们。大家赶到蔡家时,嘴唇破裂流着鼻血的小哥刚刚把蔡先生和蔡奶奶分开。世相从人群中挤进去,拉着小哥问,蔡大哥,那只收音机呢。这正是蔡先生的问题,也是我们大家的问题。小哥见大伙儿都瞅着他,眉头皱皱,破裂的嘴唇也渗出血丝,他揉了揉鼻头说,别提了,都是那玩艺儿惹的祸。

要不是小哥亲口说出来,我们还真不晓得,有人检举,说蔡小哥听广播是假,收听敌台是真。他这么一说,大伙儿立即一哄而散。村里人心里直打鼓,以后还是少和这家人瓜葛。转念又想,这蔡大卵真不简单,竟然收敌台,更不简单的是进去了还能放出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蔡家的人都抬不起头来。蔡奶奶跑到哪里,哪里的人便赶紧开溜,不给她闲磕的机会。蔡家小妹来我家玩的时候,家里人待她也是不淡不咸的,就是二姐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付她,谁叫她俩仍然是同学呢。除夕夜,蔡小哥送给邻居们的茶食,也只有我们家收了,还回了些糕点馒头给他,蔡家虽然住在乡下,但过年从不蒸点心,我们这里叫做“打笼”。

也有两个人对此事满不在乎。一个是世相,他待小妹,比以前更上心了。整天在蔡家周围晃来晃去,一有机会就缠着蔡小妹。可是蔡小妹对谁都一副楚楚可怜相,在世相面前,却怒目圆睁粉脸发威。世相还是不死心,他说日久见人心。世相早就不上学了,也不知他从哪搬来的词儿。我和世相打趣,你就不怕坐牢么。坐牢也值,世相说,那又怎么可能呢,凭啥抓我,蔡大卵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想想他的话,也有些道理。我暗自点头,世相见我支持,就更加努力了。要不是蔡小哥找到他,掂着手里锋利的凿子,世相还打算每天到镇中门口接送蔡小妹呢。

还有一个就是蔡小哥。小哥不但不在乎,似乎胆子比以前更大了,说话的嗓门也高了不少,好像这一次进去又出来,相当于国王归来的壮举。另一方面,世相清楚,要想得到蔡小妹,蔡大卵是个关键。世相已经开始学瓦工了。他现在一回家就围着小哥转,说是讨教学手艺的经验。这家伙一改好吃懒做的习性,到了蔡家,什么活儿都干,恨不得连蔡小妹换下的内衣内裤月经带子都想承包下来。他这个样子,蔡奶奶无所谓,蔡小妹几乎气疯了。她跑进厨房,提着菜刀,站在世相跟前。世相倒是不怕,还是夹着衣服往水井处走,小妹只得把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世相一愣,小哥也觉得这事有些过了,赶紧一脚把世相踢走了。

蔡家的人也闷,干活归干活,饭是不管的,反正也没哪个要你干。世相也自觉,每次来之前,都吃得撑撑的。小哥吃饭夹菜的时候,他就在一旁蹲着拉呱。世相说,蔡大哥呵,叫我说,你应该去把那只收音机要回来才是。到哪里要,小哥筷子定在空中问。哪个收的,就问哪个要呵。哪里要得到呵,小哥叹息道。世相进一步道,你蔡大哥都没事了,他们当然要还,难道他们还能把天下所有的收音机都充公了不成。小哥便歪着光头瞧世相:这世相别看烦人,说话还是上路子的嘛。

第二天,世相很想陪着小哥去,说是给他壮壮胆。小哥很感动,可转身就没了影子。这一天,世相就坐在村口的大树底下。世相显出少有的耐心,几个人拉他去赶集,他也不动。黄昏,他终于瞧见小哥的光头了,不过那光头是耷拉着的。世相还是有眼色的,他没敢问。小哥果真拿到了收音机,还不兴高采烈掏出来!他要是问了,说不准小哥会饱他一顿老拳呢。倒是小哥想了想,告诉世相,他找到了那个人,他和那个人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同志,我是来拿我的收音机的。那个人吐了个漂亮的烟圈说,你是不是还想进来呵。然后,世相便往回赶了。那鸟人吐烟圈真厉害,世相惊叹道,一个套一个,耍把戏似的。

世相很遗憾,但是又很高兴。小哥没有责怪他出的馊主意;还和他说掏心窝子的话,是把他当自己人看了。世相从眼前这只越来越大的光头上,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坦途。蔡大哥,世相以后就跟着你混了,我再也不叫你蔡大卵了,我保证!说完世相赶紧捂住嘴巴,尴尬地望着小哥。大卵就大卵,小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大大看在。

芒种前,蔡小哥订了婚。蔡小哥的对象身材高挑,要胸有胸,要腚有腚,还见人一脸笑。谁也没想到,蔡小哥会捞到这么俊的媳妇。蔡小哥也不软,一来二去,端午节就把媳妇哄上了床。蔡奶奶比儿子还高兴,蔡先生一休假,就被她缠着商议结婚的事,终于在国庆节举行了仪式。这前前后后,最忙的当然要数世相了,村里的人都晓得世相的心思,故意和他打趣,世相呵,人家大卵结婚,你起哄个啥。世相边搬家具,边答道:积累经验,积累经验,嘿嘿。只可惜,给小哥的新房暖床的是我,婚礼上的伴娘是小妹,伴郎是小妹的同学,世相一份也没沾得上。世相也真沉得住气,他说,伴郎有啥好当的,咱要做就做新郎倌儿。村里人就说,人家是城里人,你个“皮五辣子”,有啥本钱娶人家城里的女娃呀。世相想说,本钱多的是,咱见过她的洞洞,你们见过吗。世相想说,咱不单见过小妹的洞洞,咱还要向那个洞洞进军呢。这个秘密他当然不会说,打死他也不会说,世相说,这不是在创造条件嘛。

除了做手艺,世相和蔡小哥形影不离,就是新婚夫妇窝在新房里,世相也会时不时来蹓跶蹓跶,望望有没有啥需要他搭搭手的事体。有时候门桩活,世相和小哥还会撞上同一个主家。小哥刨橼子,世相砌山墙。饭桌上,世相是最活跃的人,只要有他在,主人就得咬着牙多弄两瓶瓜干酒,不把大家搞笑得喷饭,世相绝不丢手。当然,情绪好了,酒肉吃喝得多了,木匠瓦匠小工们的干劲也上来了。和世相相反,脾气大过山的小哥却是个闷葫芦,他冷冷的脸,闪亮的光头,还有他曾经进去过的经历,都让工匠们敬而远之。不过这样的人也有个好处,干活很卖力气。谁也不敢和他开玩笑,只有世相,总没事找事儿,瞅机会湊到小哥跟前。说得起劲时,还摸摸小哥的光头,简直是老虎嘴上捋须。大家都担心小哥起毛,可小哥硬是没有发飙。不过还是有人告诫世相,不要去惹小哥,人家可是城里人,你和他称兄道弟的也太不识相了吧。世相想说,我还要他做我的舅爷呢。话到嘴边上,世相说,没事的,蔡大哥这个人其实很好处,一点没架子的,他外冷内热哩。

转年秋天,老人家去世了。那天世相正站在脚手架上,快要上梁了,管头催他们抓紧些。小工说有人找。世相往下一瞟,是小哥。小哥朝他招手呢。蔡大哥你找我?小哥说,世相,我们去开追悼会吧。哪个的追悼会。还有哪个,毛主席的追悼会呵。世相说,我很想去,可是我走不开呵,到时间我就在脚手架上默哀吧。小哥说,我随你,我是要去的,在镇中的操场上,听说恁万人哩。啥,在镇中?世相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在蔡小妹的笑容和大腿,大哥你怎么不早说呵,我跟你走!

管头当然不批假了。世相说,要出大事了。管头一惊,啥大事。世相掰着手指说,你看呵,总司令走了,总理走了,主席也走了,不是大事吗。大事是大事,不过世相呵,那堵墙赶紧到顶才是你今儿要做的大事。世相屁股一转,不再理他,追上了小哥,自言自语道,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管头在后面恶狠狠的说,世相我告诉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他们赶到镇上时,镇中的大门已经关上了,里面黑压压满是人,人人无声无息,个个肃穆庄严。世相压低嗓子和看门的说。看门的问,哪里来的。世相说,我们是人民群众。看门的说,里面都是社直单位干部和老师学生,上面关照了,不能再放人进了。世相还想说道,看门的走开了,小哥扯住他,算了,我们就在墙外追掉吧。世相很失望,他扒在围墙外面,跳了几跳,想看看里面,当然他最想看到的是蔡小妹了。哀乐响起,哭泣一片,世相似乎听到了蔡小妹的哭声,心里也悲凉开来。扭头一瞧,小哥在擤鼻子,世相突然想笑,小哥却哽咽着,眼泪哗哗哗的淌出来。世相死劲一扭嘴脸,没笑出,跟着他暗暗的死命在自己的腰上掐了一把,脸上终于飘出了泪花。

傍黑,他们走回村口,管头正坐在树凳上抽烟。世相一肚子的不高兴正没处出,说话便冲了些,怎么了,你还想怎样,工钱我不要就是了。管头讪讪的笑了笑,扔给他们一人一根烟,谈钱多小气呵。管头给他们点着了火,又说,世相呵,你是对的,真的出大事了,幸亏你走了呢。怎的。你不晓得呵,拉警报的时候,我们正在喝水,两面的墙无奇不怪的就坍了。伤人没有呵。伤了两个和泥的小工,不过没大碍。还要出大事,世相说。呵,还会有啥大事呵,管头慌了。世相没有言语,他背着手,定定地望着苍茫大地,一脸宝相。

还真的让世相说中了。十月庆祝会,世相再次请假,管头挥挥手,啥也没问就批了。这回是世相去找小哥。小哥正在刨桁条,世相拉住他就走。这回的万人大会还在镇中开。小哥有些犹豫,世相道,我打听好了,为了这次大会,镇中已经拆了围墙。走到供销社,世相还特地买了一挂鞭炮。但是一到镇中,世相就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到处是人,镇中周围的庄稼地里也是人,还有脚踏车、板车、驴车,还有摆摊卖水果小吃的。世相就像一粒盐,化在了水中。他在寻找蔡小妹,他想和蔡小妹一起放鞭炮。他挤呵,找呵。分明听到小妹怯怯的笑,却看不到她的人。分明看到她的身影,走近却挨了人家的斥责。夹在胳膊肘的鞭炮也折散了。世相点起一根烟,刚想放炮,就给一个民警逮住了。

世相把这些糗事说给了小哥,小哥回去又说给了小妹,一家人笑成一团,好不开心。小哥媳妇边笑边揉着大肚子,生怕笑坏腹中的孩子,再有五个月,她就要临盆了。世相只好陪着笑,心里却在发狠,蔡小妹呵蔡小妹,有你哭的那一天的。小哥倒是可以笑,你小妹凭啥笑我呢。

小哥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可以说是双喜临门。一是蔡先生退休了,二是上面安排了小哥的工作。蔡先生一退,就再也不去小店了,我突然想到那个体格健硕的女人。蔡先生离开了,她和谁轮班呢。按照新政策,蔡大卵可以顶替父亲,但他不去,他说小妹还有一年高中毕业,由她去吧。也没等多久,知青纷纷回城,上面落实政策,蔡大卵给落实到了胡集糖厂,而且可以带家属,蔡大卵是正式工,家属是合同工,村里人不由得感叹,城里人就是命好,怎么个折腾法,最后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蔡小妹毕业的那一年,已经恢复高考了。我姐姐约她一起考,小妹说,要考你考吧,我的成绩那么烂,考也是白考,你考上了,我请你进城玩。二姐考是考了,可是她白天要干农活,只有晚上的一点时间复习,坐在油灯下没多久,就听到她香甜的呼噜。千不该万不该的是,高考没几天了,她还和蔡小妹弄了一辆脚踏车,轮流骑到县城工人电影院,看了一场《洪湖赤卫队》。高考落榜,对姐姐的打击很大,她一气之下,不知托谁介绍,去了苏北的大中农场割茅草。姐姐走后,蔡小妹在家也没闲多久,就被落实到镇上的供销社。

出人意料的是,蔡大卵和媳妇搬进糖厂的时候,他的一套木工用具没给世相,却全部送给了我二哥,分文不要。二哥还不领情,说我是个鞋匠,我要这些劳什子有啥用。蔡大卵哂笑道,你那鞋匠有什么学头,哪有木匠风光呵。又耐心劝道,赶紧拜师去吧,你还年轻,脑子又不笨,做木匠比我灵光。二哥便扔了鞋楦子,跟在大姐夫后面学木匠了。应该说,二哥是个出色的木匠,门槛很精,别人要学两年,他一年不到就满师了,可他有些偷懒,以为手艺不错,就可以摆谱,爱指手画脚的,所以管头们都不喜欢他。渐渐的,就没人带他做工了。二哥只好卖菜,一直卖到现在。

当时,是有人笑世相的。说世相呵,你口口声声说蔡大卵和你的关系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他怎么没把家什送你呢。世相说,我本来就不喜欢做木匠。我是个瓦匠。再说了,我又做瓦匠又做木匠,还给别人饭吃么,一个人太贪了,是要遭报应的。人家又说,你还不贪么,你还想着蔡小妹呢,那蔡小妹是你能想的么,是你想得到的么。

工作之后的蔡小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她每天骑着一辆小凤凰,早出晚归。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她的车铃声,接着是她悦耳的叫声,老远的就喊爸呼妈。她的皮肤变白了,人也文气了,出言吐语带点卷舌音,以前倒是没注意。她逢人便甜甜的招呼,村里人便说,这小妹虽然进镇了,倒是更招人喜欢了。世相当然更喜欢,蔡小妹遇到他的时候,也变得落落大方。她犯不着和他过不去,只要他不缠着他。可是世相现在不敢去蔡家了,蔡先生躺在枣树下哩。世相只能远远地瞄着,游击队员一般。

我比以往到镇上去的趟数多了。我喜欢看小人书,供销社的柜台里来的新书最及时。每次去都能看到蔡小妹。她先是在文具柜台,后来又调到布匹柜台。一见我背着书包过来了,小妹便走近我,隔着柜台,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雪花膏香。她向我推荐最新的书。我低下头,指点着玻璃柜台下面的书,她也低下头来,乌亮的辫子便拖在台面上。见我脸红了,她便咯咯咯的笑起来。我很想问她,最近世相有没有来,终究还是没问。怕她烦,也怕她反过来取笑我。

在供销社工作了大约半年多,蔡小妹谈了对象。小伙子从团支书干起,现在已经干到公社团委书记了,很快便转了正,成为国家干部。水涨船高,介绍对象的人便多了。可他偏偏看上了蔡小妹。说他就住在邻村。他认识蔡先生一家,他和小哥差不多岁,可能还大一点点。蔡小妹对他可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团委书记说,不要紧,现在也不晚呵。团委书记说,过去我们认识的人很多,又能有几个记住了呢。团委书记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也许就是这最后一句话触动了蔡小妹的心思,她很快便答应下来。不过她还是有些犹豫,说你将来是要当大官的,我可是个站店的,你不会嫌弃我吧。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悄悄交往了两个多月。团委书记笑道,我可是泥腿子出身,我还怕你嫌弃我这个乡巴佬哩。说完,他便顺势把蔡小妹搂在了怀里。

虽然没有公开,蔡小妹和团委书记的交往过程,世相却清清楚楚。时间,地点,进展,动作幅度。很难想象他一个瓦匠,哪有空闲盯上人家的。可清楚又能怎样,他眼睁睁的看着蔡小妹投进了团委书记的怀抱,还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他看到团委书记的大手越搂越紧,不久便在蔡小妹的身上揉捏起来……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他就不能呆在脚手架上干活了。

恋爱中的蔡小妹照常回到乡下,世相每看到她一次,就像被针刺一下。没有人再拿这事和世相说笑了,反过来倒劝他,看开些,赶紧找个老婆算了。世相的脸上看不到痛苦,他照旧喝酒说笑。蔡小妹结婚的日子在阳历年,也就是元旦。选定这个日子既新潮,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元旦之后,团委书记就借调到团县委工作了。那天晚上,全村只有世相没有参加婚礼,世相在自家的场屋放了一挂鞭炮。鞭炮挂在桑树上,噼哩啪啦,火光耀眼,飘动的纸屑粘满他的全身,一只袖管儿也烫了三个洞。

有一个事情,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蔡小妹结婚前夕,我还不晓得她元旦要结婚。我照例到供销社看新书。蔡小妹见了我,和吃瓜子儿的女同事招呼了两句,便出了柜台向我走来。她叫我跟她去宿舍一趟。在供销社后边的场院里,有好几排平房,最后一排是她们的集体宿舍。现在正是上班时间,平房里很安静,房前的花圃里有蝴蝶在飞。蔡小妹在水井边洗了把手,便开了门。待我进去,蔡小妹坐在床边,要我坐在椅子上。她问我喝不喝水,我摇头。她说还是削苹果给你吃吧。我摇头。她笑了笑,也摇摇头。你上几年级了,她问。我说初二。她说真快呀,过了年,你就要上高中了呀。那时我们初中高中都是两年。我说再快也没你蔡小妹快。蔡小妹说,我比你大多了,你怎么叫我的名字呀。我说我一直这么叫的。她说,那时你小,我不和你计较,现在可不许这么叫了。那我叫你蔡阿姨,还是蔡大姐呢。乖乖,我有那么大吗,蔡小妹叫嚷道。那就小妹姐?可是怎么听得别扭了。蔡小妹也笑了,她努力地绷着脸命令道,就叫小妹姐吧。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呼啦一下拉上了窗帘。房间里立即暗下来,她的眼睛更明亮了。她扑闪的眼睫毛,我都能清晰地数下来。她有些喘息,脸也红了。我不晓得她要干啥。我欲笑不笑地看着她。她有些恼怒,突然又温柔地问我,要开灯吗。我摇头。你只会摇头吗。我还是摇头。她开始解身上的扣子。今天她穿的是一条粗花格子的套头连衣裙。你?你不是要看吗。看什么。看什么你不晓得吗。你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现在装什么装?不过我今天高兴,今天我要让你看个够。说这话的时候,她提着裙摆,把它们翻上来,裙子便蒙住她的脸。我看见了她肥白的大腿。她的红三角裤,还有黑胸罩。裙子似乎被发髻卡住了。她要我帮她一下。我说我要走了。她说走什么,我要光光的让你看。我真的要走了。说完,我就拉开门又带上门扑通扑通地跑了。

花圃里回荡着蔡小妹的阵阵呼喊。

那一刻,我好像流泪了。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流泪。她为什么给我看?我为什么不想看?难道是接近成年,我的羞耻感战胜了好奇心吗。

其实一出供销社的大门,我便后悔了。我归家的脚步越来越慢,可是我又不能回头。夜里躺在床上,我还在分析,是不是因为世相早就看过她的洞洞,我就不想看了呢。如果世相没看过,她给我看,我会不会看呢?如果的事,还真不好说。再者,如果世相没看过,她会给我看吗。分析到这里,我又想道,看她的表情,毫不犹豫的样子,毅然决然的样子,似乎没有给人看过的。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世相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她呢?毕竟世相的洋洋自得,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说法。如果世相没看过,我又拒绝了她的一番好意,不仅亏大了,怕还伤了她的心吧。

现在,蔡家只剩下了老俩口。蔡小妹结婚不久,便调到了县城百货公司,听说还做了柜长。不过,她比蔡小哥跑得勤些。小哥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来去匆匆。工作忙,孩子进了幼儿园,也分不开身。我们追问他,糖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从国外进口的原料,再加工。我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只要有活干,月月有钱拿就行了。

现在,一向好静的蔡先生,也经常串门了。大家都喜欢他上门,因为他随身都带着香烟,见人发一支。蔡先生发的都是“大前门”,有时还发“牡丹”。男人们笑嘻嘻的接过他的烟,女人便骂,不过意的还作势要打蛋茶。蔡先生便道,心意我领了,可我的胆不好,医生关照过,不能吃蛋。于是大家便围坐上来,拿奉承话款待他。女人说,蔡奶奶跟了你,命真好呵。男人说,蔡先生了不得,生了两个孩子都有出息了。女人说,蔡先生呵,你怎么只生两个呀,你生得越多,不是贡献越大么。蔡先生便苦笑道,我也想呵,可是没法生呀。女人说,你怎么会生不来呢。蔡先生说,没本事呗,哪像你们家的男人,想生几个就生几个,说来还是你们的命好呵。女人便红了脸,蔡先生也会说笑话呀。男人们听了,便伸开了泥腿,挺起了胸膛。

蔡先生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蔡小妹出生时,是难产。蔡奶奶在镇医院整整惨叫了三天。最后一天,蔡奶奶实在叫不动了,几乎是奄奄一息。蔡先生急得在产房外面来回走动,毫无办法,护士叫他进去时,他还以为生了。蔡奶奶抬抬手,让他近前。她说,我不想生了。蔡先生说,不生就不生,保命要紧。她说,生下这个,以后我再也不生了。蔡先生说,依你依你,两个孩子正正好。她说,你要保证。蔡先生说,我保证,我发誓,不再让你受罪。蔡奶奶闭上眼睛,护士又把蔡先生撵了出去。

总算是大难不死,母女平安。不过两个人想想还是后怕。满月之后,初行房事,蔡奶奶没让蔡先生进去。她说她怕疼。蔡先生晓得她心里想什么,没再坚持。到了第二次,蔡奶奶见蔡先生还是不进去,于心不忍,便道,进去就进去吧,瞧你的受罪相,我也跟着难受。蔡先生说,我怕你疼。她说,没事,我忍一忍便过去了。那我进了。你进吧。我真进了。你废话个啥呀。可是蔡先生刚一挺身,蔡奶奶便大叫一声,昏厥过去。慌得蔡先生赶紧掐她的人中揉她的胸口。

从此,蔡先生便住在了店里。礼拜六回来过一宿。可这样的隐情怎么能说出口呢。说出来谁会相信。谁会相信蔡先生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再沾过女人的身子!

蔡先生原来在镇上有好几进房。镇上下力气,好不容易归还了他两间。人老了,毛病就多了。蔡先生决定搬回到镇上住,到了镇上,就医方便些。临走前,蔡先生一家一家的去道别,说到了镇上,别忘了去他们家歇歇脚。又请大家吃了一顿饭。饭后,蔡先生特地把我父亲留下来,郑重其事把空房子的钥匙交给父亲保管,说麻烦老哥了,房子就托你照应吧。蔡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明明是给你便宜,还做出央求你的举止。父亲自然明白,不过他还是谢绝了蔡先生的好意。父亲说,还是给祥林吧,他家住得挤。祥林是我的堂叔,房少人多。蔡先生说,也好,那就请你交给他吧。父亲想了想说,还是蔡先生给他为好吧。蔡先生去找祥林后,父亲连夜召集村里人,说明天中午,大伙儿无论如何要抽出空来,回请一下蔡先生。

翌日清晨,父亲转到屋后,发现蔡先生家门前停着一辆小卡车。蔡先生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了。蔡先生说,回请就免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没有接钥匙,但是我明白,没有回请到蔡先生,一定是父亲无可挽回的遗憾。

蔡先生搬到镇上后,开始是个把月回来看看,后来是半年把回来一趟,渐渐的就少了,最后干脆不下来了。主要原因是他的空房子祥林叔看管之后,给糟塌得不成样子。一间做了粮仓,一间塞了农具化肥农药,还有一间圈了猪和羊。留着一张床的房间稍微好些,但是又加了一张床。不仅祥林家的来睡,村里人家来了客人随时都可以来睡。祥林叔这人胆小,不敢得罪人,谁找他拿钥匙都行,以致成了那些老光棍和好色之徒行苟且之事的场所。看到的,加之传到耳朵的事情,自然让蔡先生大失所望了。可蔡先生和我父亲一样,极好面子,他当然不好收回房子。他绝不会因为一套没人住的空房子坏了一世英名。由此,我也总算理解了父亲,不能得罪人,干脆就不给自己添麻烦呗。

我虽然在镇上上学,但从没有到他家去过。空手两掌的去,蔡奶奶还以为我是想着她的红包哩。时间过得也快。没多久就高考了。我和姐姐一样没考上, 不过父亲一扁担,又把我打到西场中学去复读,终于考上了师专,离开了家乡。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问到蔡先生一家。蔡先生身体不好,蔡小妹生了个男孩,蔡小妹的男人调到了组织部干部科,蔡小哥的媳妇和糖厂的一个车间主任搭上了,这些我都一清二楚。偶尔,我也会独自一人,跑到蔡先生的天井里,站站坐坐。那两个枣树还在,那棵白果树好像到了壮年,茂盛得很。和风吹来,树影绰绰,我似乎听见了蔡先生锁着的房子里,传来若有似无的笑声或者哭泣。

暑期,学校布置我们进行社会实践活动。我得以和蔡小妹的男人有过面对面的接触,我把学校团委开具的介绍信给他,请他出出主意帮帮忙。这种事于他而言太小儿科了,他很热情地亲自领我去了团县委,请他的一个老同事目前的团县委副书记负责安排。副书记亲自带队,率领我们到里下河地区,实地走访那些先富起来的农村专业户。县报和校报都刊发了我撰写的调查报道。实习结束,我去告别并感谢,他要留我吃饭,我坚决地婉谢了。我想蔡小妹的男人不简单,我也要做个不简单的人。没想到的是,蔡先生正是在他们家出事的。

住到镇上后,还是蔡小哥回来少些,蔡小妹回来多些。总的来说,比在乡下好多了。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也派车带他们去小住几天。糖厂那边,蔡先生和老伴,只去过一趟,也没有过宿。小妹这边,倒是经常去住住的。蔡奶奶住不惯,蔡先生就一个人住。蔡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镇上,她可以找人拉家常。蔡先生好静,喜欢看电视,听京戏,一看能看大半天。下午一觉之后,还可以去泡个澡。蔡小妹用了保姆后,就不让他去浴池了,怕他摔着,浴池也闷气。

保姆是个中年妇女,蔡先生八十多岁了,所以照看起来也不妨事。大家都认为没事,却有了事。事情是保姆亲口说出来的。蔡小妹给她的开的工钱已经很高了,保姆说不够,还要。蔡小妹说,再高不可能了,你找别家吧。保姆也不示弱,说找别家也可以,你得把这两个月的工钱给足。蔡小妹说,已经给了,你去打听打听,看看哪里还有比我们好说话的主顾。保姆说,好吧,你不加是吧,那我可就说了。保姆说,我是不想说的,你们硬要逼我说,我也不怕丑。保姆说,你也不要干瞪眼,这两个月来,蔡先生和我那个好几回了,你说该不该加工钱?哪个事,蔡小妹一问出口,就想到是啥事了,赶紧给钱打发她走了。

推开蔡先生的房门,蔡先生已经关了电视,正在收拾东西呢。蔡小妹红着脸问,爸爸,真的有那事吗。也许蔡小妹一生都会后悔,不该这么问,既然已经给了钱人家,事情已经了结,还问什么问。可是她问了。蔡先生没言语。颤颤巍巍地拎着皮包,准备走。蔡小妹叫了辆小面包送他,他也不坐。蔡先生走了一段路,自己叫了辆三轮回到镇上。回到家,蔡先生就病倒了。

蔡奶奶不依了。她打上门来,兴师问罪。人是在你们家病倒的,你们怎么也不闻不问,还让他一个人回去,你们还有没良心不。蔡小妹想了想,还是把情况告诉了妈妈。不说还罢,一说,蔡奶奶就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蔡小妹慌了神,说妈你也不要生气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一说,蔡奶奶就在地板上打起滚来。蔡奶奶说,我不是生他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是生你们的气呀。蔡奶奶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对不起他。蔡奶奶说,没想到我好不容易生下你这个死丫头,你又不能给我安慰安慰他,呜呜,啊啊----

蔡奶奶一路哭着叫着,和蔡先生一样,自己叫了辆三轮回到镇上,再也没有出过门。小哥和小妹来看他们,也不让进。小哥问到底怎么回事。蔡小妹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敢说。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提了要是再惹出什么事来,她就是一错再错了。

这年冬天,蔡先生没能挺得过去。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毫无征兆地去世了。过了年,清明还没到,春寒料峭,蔡奶奶也随他而去。

因为要合坟,蔡奶奶的葬礼我也参加了。几个月来,蔡小妹请了长假一直住在镇上,敬供母亲。她说她对不起妈,对不起爸。她说这是报应。所以谁也劝不了她。眼看就是七月,房间里的气味本就不好闻,再不下葬,抬也不好抬了。

蔡先生老俩口就下葬在我们村的桑树田里,场面宏大,来的人很多。比如我,就是从外地赶回,想着借这个机会,见一见蔡小妹的男人,加深些印象的。可是葬礼前后,都没瞧见那个男人。可能和我抱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大家一打听,是蔡小妹不准他来的。为啥呢。蔡小妹的男人也有了外遇,还是个小姐,你说蔡小妹能让他来吗。

一年后,我在汽车站,意外碰到了蔡小哥。他弄了一辆摩的在拉客。原来糖厂已经倒闭半年把。他再不弄钱,就供不了孩子上学了。我说你可以找找你妹婿呀。找他?蔡小哥的鼻孔里哼了哼,他呀,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了!

蔡小妹的男人和那个小姐断了之后,又和部里组织科的一个副科长搭上了。也有人说,是那个女科长勾引他的,不管谁主动,反正他们搞在了一起。有一天下午,蔡小妹的男人在女科长的家里幽会,给人盯上了。那人分别打了电话给民警、蔡小妹和组织部领导。这一来,原来只是风传的事就彻底曝光,不处理是不可能的了。部领导很气愤,和民警交谈了几句,便把两个人带走了。

现在,楼道里只有流泪的蔡小妹和那个扬眉吐气的检举人。蔡小妹对那个人拳打脚踢,那个人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蔡小妹嘴骂累了,手也打酸了,便顺着墙根瘫下去。蔡小妹说,狗日的王世相,你为什么还缠着我不放呵。蔡小妹说,你晓得你毁了我一生呵你晓得不!世相说,小妹呵,这种男人,不值得你为他骂为他哭的。他说,我也晓得自己无能,可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一直在想为你做点什么,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小说发表于2010年第八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