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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余亮中短篇小说《画皮》
新闻来源:爱读文学网 发表时间:2016-02-17 12:32:58 发表人:admin

作者简介

庞余亮。男。1967年3月生。江苏兴化人。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百余篇中短篇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入选年度作品选和文学排行榜。有部分小说译介到海外。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小说集《为小弟请安》,诗集《开始》、《比目鱼》,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等。获得过柔刚诗歌年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画皮

 

  

   红英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女的不仅可以和男的好,女的也可以和女的好,比如翠凤和四妹这对干姐妹,两个人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似的,还一起拍照片,翠凤女扮男装穿着西装戴上鸭舌帽,明星照相馆把这张照片贴在玻璃橱窗里时,镇上人好长时间没有看出那个像上海人的男的竟然是翠凤,另一个穿着婚纱的竟是经常被她丈夫打得哭爹喊娘的四妹。

镇上人都喜欢说起翠凤和四妹,一些老太婆跟老太婆还这么说,你又不是四妹,我和你好什么,被说的老太婆就反嘴,你又不是翠凤,我凭什么跟你好。红英的爸爸也经常在家里说起翠凤和四妹,那肯定又是四妹被她男人打了。不过红英不太喜欢听他爸跟他妈说话,他爸总是说,日鬼呢,女的跟女的好有什么意思,又不能日×,女的和男的好才有意思呢。红英的妈妈也不阻止,还笑嘻嘻地听着红英他爸说这些下流话,红英只好跑出门外,去找她的好朋友王春兰。

王春兰的家在桥南,所以红英每次到王春兰家总要先过城南的人民桥。人民桥栏杆上好象每天都晾晒着被牛血漆得黑红的渔网。红英有些怕这些蛇皮一样耷拉在水泥桥栏上的渔网,不过有时候红英也会踮起脚尖往桥下一看,嗬,桥下的水居然那么脏,难怪渔民们总是在晒渔网。再后来刚分配过来的英语老师赵波讲一些后进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红英一下子就想起了晒在人民桥水泥栏杆上的渔网。被牛血漆得黑红的渔网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条鱼活在上面。

红英走过人民桥,就看到了王春兰家的大院子,王春兰家很有钱,她爸爸是镇造纸厂的王厂长。人民桥下的脏水实际上就是造纸厂里排出来的。王春兰有时也带红英去造纸厂玩,造纸厂的味道真是不好闻,红英只喜欢里面像小山似的大草垛。再后来王春兰喊红英去造纸厂玩就不说去造纸厂,而是说去看山去,弄得其他的同学大惊小怪,山,哪来的山。红英就笑着说,山,当然是一加二等于三。

红英现在去找王春兰已不是去造纸厂玩,而是去找王春兰要那本抄歌词的红塑料面子的本子。那是红英因为经常去义务扫办公室而得的“五讲四美三热爱积极分子”纪念品。红英很喜欢这小小的64K的红塑料本子,所以红英在上面抄了很多她很爱听的歌词,比如《乡恋》,比如《祝酒歌》,比如《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比如《妹妹找哥泪花流》,比如《妈妈的吻》,还有《牡丹之歌》《小秘密》《迟到》什么的,红英最最喜欢的是《心中的玫瑰》,红英不但爱听,而且爱唱,每当红英在被窝里唱到“啊,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长地久,永远永远把我伴随”这句歌词时,红英就禁不住全身颤栗起来,仿佛心中真的有一朵玫瑰在缓缓绽放。红英也唱给王春兰听过,可王春兰说,红英你唱这支歌就像打摆子,我被唱得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红英对于王春兰的冷嘲热讽并不在意,红英就一个朋友王春兰,王春兰也就一个朋友红英。

因为是好朋友,红英才肯把自己心爱的歌词本子借给了王春兰。本来说借一晚就还的,但过了好几天王春兰也没有还的意思,红英跟王春兰委婉地要过,可王春兰装聋作哑地装作不懂。又过了几天,红英索性明说了,王春兰却说歌词本子被她兄弟王春来偷去了,说他也要抄。红英又要了几次还是没要到,但红英不气绥,她准备直接到王春兰家去,到王春兰家一方面是找王春兰玩,一方面是可以抓住那个黄毛子王春来,一个男的怎么可以这样赖皮?

 

红英走到王春兰家时,发现大门是开着的,红英敲都没敲就走了进去。天井里没人,红英就喊,王春兰,王春兰。堂屋门开了,王春兰家的门就是多,堂屋门里走出一个剪成叔叔阿姨头穿着喇叭裤又叫扫帚裤的女人,红英认识这是王春兰的妈妈。红英一直搞不懂王春兰的妈妈为什么这么时髦,全身还有花露水的味道,整个一大朵鲜花。

可王春兰说她既不喜欢她妈,也不喜欢她爸。王春兰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红英她妈只知道骂人,从不跟红英打扮。而王春兰呢,不打扮肯定是丑小鸭,有时还穿着膝盖上锔上两块大补丁的裤子来上学,不过有时候王春兰的妈妈会把王春兰打扮得像花白果似的,大摆裙,辫子梳成了维吾尔辫子,把王春兰的几根黄毛梳成了漂亮的孔雀羽毛,在头顶上孔雀开屏。尽管王春兰就这么丑小鸭和白天鹅地变幻着,而且丑小鸭的时候更多,但红英还是很羡慕王春兰。

王春兰的妈妈冲红英点了点头,然后就扫着扫帚裤走了。王春兰的妈妈真会赶时髦,记得红英第一次见到王春兰的妈,那时红英和王春兰还不是朋友,数学课上,一个头戴白的确良的宽边的栽秧帽的女人站在了教室门口,弄得我们声音很尖的秃顶数字老师声音更尖了。而这个白帽子女郎只站在教室门口一会儿,不经她们数学老师同意,就径直走进了教室,学生们都不看黑板了,而转向看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一摇一摆地走到已经把头埋下去的王春兰面前,说了声,拿来。王春兰头也不抬地从抽屉里掏出一本厚书,然后砸到课桌上,红英一看,原来是《青春之歌》,写林道静的。下了课,红英对仍伏在课桌上的王春兰讲,王春兰,那是你妈吗?你妈真像林道静。可王春兰的硬话立即撞回来了,她哪像林道静,我看她像妖精。红英从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妈妈,红英就跟王春兰成了朋友了。

 

王春兰的爸爸经常不在家。社办厂的人好象什么事情不做,就是出差,出差,真不知道他们出差在外怎么不想回家。红英推开了王春兰房间的门,发现王春兰正伏在书桌上哭(这一点不像红英家,红英的书桌就是饭桌,红英的作业本上经常有咸菜汁)。红英记得王春兰眼泪很紧的,因为红英和王春兰经常肩并肩地去看死人,谁家死了人她们就相约晚上去看死人。晚上有丧事的人家总是哭声不断的,甚至哭声的高潮就在晚上,红英眼泪松,在听着听着人家哭诉时自己也哭得一塌糊涂,问她为什么哭,红英又答不上来。王春兰可不,王春兰常急得推搡哭得忘乎所以的红英,哦哦,淌什么麻油?又不下雨?红英很羡慕王春兰眼泪紧。王春兰得意地说,我就是天生地不会哭。红英说,你都可以做女共产党员了。王春兰说,我才不做江姐呢,我要做女特高课。

红英拍拍伏在书桌上正哭得起劲的王春兰,王春兰王春兰,你不是要做女特高课的吗,怎么现在也淌麻油了?王春兰没有理红英,还在继续哭,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还打了一个嗝,哭得更响了。红英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坐下来,翻王春兰床上的连环画看。红英和王春兰都不喜欢画出的连环画,而喜欢电影故事片的连环画,一幅一幅的,就像看电影。红英想找上次看的《庐山恋》,翻了一阵,张瑜与郭凯敏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了,王春兰只好胡乱拣了一本连环画看了。

红英看了一会儿,感觉有个人站在她面前。红英一抬头,果真有个黄毛子站在她面前,红英一松手,差点把手中的连环画掉下来。原来是黄毛子王春来!

红英说,死黄毛子,你人不做做鬼啊,你是不是想吓死我?王春来说,我吓死你你拿什么谢我?红英就笑得更灿烂了,谢你个大头鬼,黄毛子,我的歌本子呢。

王春来头一昂,眼睛一眨,说,我跟你借歌本子了?我没有,所以你不好跟我要。红英就生气了,冷着脸把头歪向一边,王春兰仍伏在书桌上,哭声小多了,好象是为了偷听他们说话似的把自己的哭声压下去了。

本来红英和王春来的关系蛮自然的,红英一直把王春来当作小不点儿,而且王春兰还告诉红英,王春来也最喜欢唱《心中的玫瑰》。再后来又一次,王春兰对正在看《庐山恋》的红英说,红英红英,我替你做媒算了。红英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嫁人的吗。王春兰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红英说,那你说我是嫁给猫还是嫁给狗。王春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红英摸着王春兰的脸说,你是想让我和你象翠凤与四妹那样啊。王春兰摇了摇头,不,再猜。红英又想了一下,摇摇头,实在猜不出。王春兰说,我是想让你嫁给王春来,做我的弟媳,我以后就和你们一起过了。红英说,开什么玩笑。王春兰说,不开玩笑,当真的。红英就生气了。王春兰说,你生气什么,我家春来除了黄毛子哪样也不差,他只比你小一岁,我家又有钱又有房子。

红英后来就真的生气了,好几天没有去王春兰的家,而且上学时也不理王春兰,王春兰叫了她好几次,红英也不理。再后来还是王春兰把红英拖到造纸厂看山的,在大草堆做成的“山”下,王春兰说,你生我什么气你说出来,我不喜欢把话沤成粪。红英什么话不说,不过心里已原谅了王春兰。王春兰还是她的朋友,在家里听着她爸妈吵架真不如去王春兰家看连环画。

红英看着王春兰,王春兰伏在书桌上已经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就把手搭在王春兰的肩上,她想劝王春兰不要再哭了,我们还是去看山吧。可王春兰劈手就撸开了红英的手,还喊道,滚,滚,都给我滚。

红英是跌跌撞撞冲出王春兰家的,红英再气量大,眼泪还是松了,掉了一会泪水,红英就走到了人民桥上,人民桥上的黑红的渔网已经不见了,桥栏杆顿时虚幻了起来,好象不存在似的。

 

红英不喜欢呆在家里面,因为红英的爸妈不但会用脏话互骂,而且还会打,打得不可开交。红英又不能去王春兰家了,人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她赶走了,她不会这么脸皮厚得连针也戳不透地跑到人家门上去。红英想来想去,只好把过去替家里打酱油时打一角她只打九分钱积攒下来的一分一分的铅螺丝去看电影。

红英不像那些男同学,那些男同学先买一张票,因为镇电影院的电影票与红英她们练习薄上的封面颜色相似,淡红的,淡黄的,淡绿的或淡灰的,所以红英那些同学就用练习簿的封面纸做假票,先派一个人同时持假票和真票“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待电影院前凶神恶煞式的检票人员把假票撕了之后,而那张真票就从用来散场的后门缝里递了出来,然后以此类推。

红英不会这么做,就是想做也没有人跟她一起做,红英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手把捂得发烫的铅缧丝一分一分的掏出去,后来掏着掏着放铅螺丝的纸钱包(还是和王春兰一起用旧年历纸叠的)就瘪了下去。不过红英看电影还是有收获的,因为红英看到她们的英语老师赵波居然和杨校长的女儿“洋辣子”一起看电影,以至于红英第二天看到赵波老师还有点不好意思,赵波老师手里拿着红粉笔,红英总想到一支赤豆棒冰,这是赵波老师从木板拍得震天响的棒冰摊子买来献给“洋辣子”的,“洋辣子”的嘴角上就流着黑板上那一个又一个红粉笔字。

赵波和“洋辣子”好上了成了红英的一个秘密。赵波是从县城里分过来的,说着一口城里腔,红英王春兰她们经常在背后称赵波为郭凯敏,还学赵波的城里腔,王春兰学得特别地像,经常学得红英哈哈大笑,笑得直喊肚子疼。红英真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王春兰,可王春兰不想先开口,是王春兰先得罪她红英的,又不是她红英得罪王春兰的。

但怀有秘密的红英总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有一次赵波喊红英起来背单词,红英的脸涨得比红纸还红,好象犯了错误似的。在课间红英有好几次真想对班上那些吵吵闹闹的同学大吼一声,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秘密,但红英还是忍住了,告诉他们干什么,告诉他们干什么?!终于有一次,放学后的红英背着书包在街上走,她知道后面有个人在后面跟着,而这个人肯定是王春兰。

红英走得慢,王春兰也走得慢,红英走得快,王春兰也走得快,弄得红英的心怦怦地直跳。后来还是王春兰拽住了红英的衣后摆,红英想挣脱,没有挣脱掉,一本连环画《甜蜜的事业》递过来了。王春兰说,红英,到我家去吧,我爸从扬州带回来了高粱饴。红英眼睛对着王春兰眨着眨着眼泪就眨下来了。

红英一边吃着甜得掉舌头的高梁饴糖,一边努力地把舌头伸直跟王春兰说话,王春兰,你知道郭凯敏跟谁好上了?王春兰开始还听清,谁,谁跟谁好上了?红英努力地把口中的高粱怡糖咽下去,郭凯敏呗。王春兰说,跟谁?是不是张瑜?张瑜是镇供销社糖果柜的长头发的营业员。红英说,郭凯敏才看不上张瑜呢,张瑜是什么人,她一边卖糖果,一边做供销社。王春兰一下子来精神了,说,那你说是谁?红英说,你猜。

王春兰一口气说出了镇上好几个有名的美女,比如卖开司米马海毛的开司米西施(这是红英和王春兰替她起的名字)。人民饭店的那个省三八红旗手。镇日杂商店卖碗的小史姑娘。红英直摇头,说,你猜不上吧,是洋辣子!你的郭凯敏是邵洵美,做女婿换来的。王春兰一拳头就捣向了红英,你的,是你的郭凯敏。

王春兰想了想,还是不明白地问红英,赵波怎么可以看上洋辣子?红英你眼睛看错了吧。红英说,我怎么会看错,你是怕听到这消息,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眼睛是2.0。红英看着发了呆的王春兰,又剥开了一颗高梁饴。红英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王春兰,王春兰家总有吃不完的糖。上海糖。水果糖。玻璃糖。红英曾经为此发誓过,她将来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用来买糖吃,吃个够,吃个饱,吃得舌头也变成一块又滑又软的高粱饴。

 

一心一意跟翠凤好的四妹被他男的打断了一只指头的事又让红英的爸妈说个不停了。红英爸还煞有其事地说,我听别人说这是同性恋,外国流行的,不过外国流行男的和男的好。后来他爸和妈又说了一些什么话,红英瞧不起这两个人,好起来好个要命,打起来打个半死。红英爸妈还在一起说着下流话,红英不能听,红英也不想听,红英又转身出了门。

这几天放学后王春兰总是和红英“勾”在一起(这是红英妈骂的话,总骂王春兰是勾死鬼)。王春兰有教室钥匙(可能是王春兰偷偷配的),她带着红英做了一件红英平生第一次做的坏事。女生做坏事和男生做坏事是不一样的。要不是王春兰带头撕教室后墙上刚刚贴上去的墙报,红英也不会动手撕。红英看着赵波精心与班干们一起又画又写的墙报被揉成了一团,心中不由唱起了《心中的玫瑰》。但愿天长地久。但愿天长地久。晚上红英把这首歌唱了很多遍,直到红英妈骂了一声“嚎什么丧”,红英才住了口,很久也没睡着。

第二天怒气冲冲的赵波就把班上两个最调皮的男生拖出去站办公室,那两个男生很不服气,嘴巴犟得很,还发誓说如果是他们弄的就叫他们死。赵波说你们发誓如同放屁,放屁还有臭味呢。赵波后来就拖来了说话阴阴的杨校长。杨校长只说了一句,不是你们撕的也是你们撕的,为什么赵老师不说我撕的而怀疑你们撕的,因为你们有让人值得怀疑的地方,有本事你不让人怀疑呢。杨校长说话真是绕口,三绕两绕就把那两个已经流泪的男生绕住了。结果赵波顺利地狐假虎威地处理了那两个男生。

王春兰开心得很,王春兰不停地对红英说,扬眉吐气,扬眉吐气。不过后来赵波可能感觉到了什么,把教室锁换了。王春兰只有带红英去看电影,反正王春兰有钱打票。王春兰也用过练习簿的封面做过假电影票,还成功了。再后来王春兰也不想看电影了,因为电影院里赵波总是和洋辣子一起边看电影边嘬着赤豆棒冰,嘴角上总流着像血的东西,既暖昧,又恶心。

王春兰就带着红英去逛店,可镇上除了供销社就是日杂店,还能逛什么呢。王春兰还跟红英到红英家玩过,要在以前,红英是不喜欢带人到家里来的,因为家里逼仄,爸还说话不文明。王春兰也觉得红英家没意思。王春兰最后就看中了理发店。

理发店里总是有那么多女人。红英和王春兰还看到翠凤带着四妹来烫,四妹已经老了。不过翠凤说,要烫烫成朱阿香那样的。瘌头理发师就说,朱阿香是在城里烫的,(他们怎么不知道朱阿香已经剪成叔叔阿姨头呢)。我只会烫大波浪和小波浪。后来四妹就烫成了小波浪。理发店里尽是烧焦了头发的味道。可四妹还没出门,四妹的小波浪就被四妹的男的扯成了草母鸡,她男的边扯边喊,痴×,我让你烫,让你烫,还有那个痴×我把你们一块撕了。他这次骂的是翠凤,可翠凤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草母鸡样的四妹没有哭,只是无声地跟他男的较劲,她想把她男的手掰下来。还是瘌头理发师说话了,二呆子,你打你女人有什么用,有本事发财去,像王厂长那样,把朱阿香打扮得象花白果一样。

四妹的丈夫手被劝架的人掰下来时手上已有一团黑发了。红英还想看,王春兰硬是把红英拉走了。他们说的朱阿香是王春兰的妈妈,王春兰的妈妈朱阿香整天打扮得像花白果模样朝城里飞,王春兰解释说,她有个阿姨在城里,她妈妈到她阿姨家走亲戚。红英对王春兰城里有亲戚也很羡慕,怎么他们家的亲戚全是乡下人,进门从来没有带过高梁饴,都是那些难吃的山芋芋头朝红英家地上一倒,然后那些山芋和芋头就这么在红英家的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个不停,喉咙里还好象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

 

王春兰家有一台电唱机,不过这个电唱机归王春来。王春来还有一大叠红的绿的塑料唱片,可能是唱针不太好,电唱机的音质有点伤风似的感觉,即使是这样,红英还是喜欢听,可春兰不喜欢听,每次红英要听总要花一点心思弄一些借口,比如把歌词对一下有没有错什么的。王春来后来又有了录音机,录音机上有两只大眼睛,王春来的头发就留长了,还留起了大鬓角,这个黄毛子头发留起来头发就更黄了,可他好象不在乎,穿起了扫帚裤,手里拎着录音机在街上逛来逛去,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这时电唱机就归王春兰,王春兰还是不喜欢听,王春兰喜欢和红英一起说话。说说赵波的坏话。说说其他男生的坏话,只有王春兰午睡的时候红英才可以听电唱机,红英还找出了一张《心中的玫瑰》,也没听过几天《心中的玫瑰》,电唱机的唱针就彻底坏了,唱片在转,可声音呜呜呜的,像在哭。红英有一次上学又把红塑料本的歌词本弄丢了,找了很多地方就是找不到,红英觉得心中的玫瑰一瓣一瓣地落了,还被人踩得烂雪一样肮脏。

上学对于红英来说既不是一件高兴的事也不是一件不高兴的事。赵波反复讲要为四个现代化作贡献。红英不想为四个现代化作贡献,她即使想家里也不让,上完了初中即使考上了高中也不上,她妈说女的上了小学就够了,还上了初中已经够多的了。而王春兰反正成绩不好,她家里也无所谓。她妈依然有时候把她打扮得象花白果,有时候干脆像乞丐。

好在学校门口多了一个连环画摊子。二分钱一本。王春兰和红英放学后有了去处了,她们总是坐在那里看。连环画摊的老头是一个小个子,他跟赵波相反,赵波只对男生好,而这个老头只对女生好,有的女生看了书不给钱他也不恼,顶多骂一句“死丫头”。赵波可能也曾看到王春兰红英看连环画,在课上用中指弯起来敲打着讲台,不要把时间花在小人书上,小人书,是小人看的,不是给我们中学生看的。红英听了之后有点不想去连环画摊了,红英可是从小听话惯了的。王春兰说,不怕,他怕洋辣子,我们又不怕洋辣子。一提起洋辣子,红英就敢看连环画了。红英总是看了很晚才回家,她妈就骂她,红英总是嘟哝说去同学家做作业去了。

王春兰其实还是蛮苦的,她得照顾黄毛子王春来,还要洗衣服。好在王春兰忙得快,还有红英和王春兰一起忙。有时候,王春兰感到害怕,王春兰就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去跟红英妈请假,求红英妈让红英和她睡一晚。红英妈最吃这一套。(当然是红英教王春兰这样做的)。红英是很喜欢跟王春兰睡的,不仅因为有糖,而是因为可以“咬耳朵”,其实已不是“咬耳朵”了,而是大声地说话,现在他们谈得最多的不再是赵波与洋辣子,王春兰现在与红英谈得最多的是刘晓庆。《小花》中的刘晓庆,《瞧这一家子》中的刘晓庆,《神秘的大佛》中的刘晓庆。王春兰说,我要改名字,我不喜欢王春兰这个名字,我要改名为王晓庆。已经很晚了,临睡前王春兰口口声声叮嘱红英不要叫她王春兰了,而要叫她王晓庆。不过第二天,红英又忘了,连王春兰也忘了,红英叫她王春兰,王春兰依旧大声地答应了,好象根本就没有王晓庆这回事。

 

红英的妈妈小产了,因此就不再去镇西的盐水藕厂洗泥乎拉乎的藕了,而躺在床上做小月子了,头上仍缠着那根难看的黑布,吃红糖馓子茶。红英最怕的就是她妈妈小产,红英妈妈一小产红英的爸爸就逼着红英回家做家务。红英早知道自己要回家,但这次她爸没说她就装聋作哑。嘴中骂骂咧咧的红英爸是在晚饭桌上说了让红英回家的话,红英还一心想着和王春兰一起去听王春来收录机中的邓丽君。娇滴滴的邓丽君可是王春兰向王春来求了很多次才求来的。王春兰求王春来实际是为了红英。红英头脑已想着,头上就被她爸的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红英哭了,直到晚上进了被窝仍在哭,“我用生命的泉水,永远永远把你浇灌。”红英心中响来响去的仍是《心中的玫瑰》,不过少了哀怨,多了愤怒,有了激昂的上国民党刑场的味道。

第二天早晨,王春兰来喊红英一起上学去。红英爸说,王春兰,替我家红英请个假。王春兰说,是不是红英生病了?红英爸嗯了一下。王春兰又问了一声,生的什么病?病重不重?红英爸却说,王春兰,你妈妈剪的那个头叫什么头?正在房间里侧身倾听的红英就哭得更厉害了,红英正为妈妈的小产害羞,也为爸爸的嘻皮笑脸害羞。王春兰走了,红英爸不仅骂红英,骂红英的妈,还顺便骂了王春兰的妈妈朱阿香。红英爸的话骂得很难听,红英就哭得更厉害了,做事就慢了一拍,躺在床上的红英妈也骂了过来,识字都识在屁眼里了,磨磨蹭蹭,将来哪个人家想要?

王春兰晚上没有敲门就穿着一件新滑雪衫走进了红英的家,穿着棉袄的红英手用摸了摸王春兰身上的滑雪衫,眼泪就禁不住涌了出来。王春兰没有看见,边嚼着桌上的馓子边说,那个赵波和洋辣子要结婚了,我们一起去跟赵波要喜糖好不好?红英没有回答,手依旧摸着王春兰的滑雪衫,从身后摸到胸前,摸得王春兰嗬嗬地直笑,红英红英,就是我爸从上海带回来的,下次叫我爸也给你带一件,红英绝望地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下来了,掉在王春兰的滑雪衫上,居然弹了一下,又跳到了地上,不见了。

后来王春兰好几天也没有来找红英,红英在忙,在劣质煤炉上焐饭锅时,在搓衣板上搓衣服时,红英眼里晃动的尽是王春兰身上的滑雪衫。

好在红英妈只过了四天就下来自己做了,红英又可以去上学了。进了教室,才知道王春兰好几天没有来上学了。问同学,同学说王春兰生病了。放学时,红英还发现门口的连环画摊不见了。红英想,人真是不能向前过日子,向前过日子里什么也没有。

红英只好走到王春兰的家,王春兰家的门紧闭着,红英叫了一会儿门。门开了,伸出大包头的王春来,王春来好象不认识红英似的,冷冷地说,王春兰不在,说完又把门啪地关上了。红英后来又在人民桥上看着那蛇皮一样晒着的渔网,红英怎么也想不通,王春兰不上学,又不在家,王春兰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和她妈妈一起到她的县城里的姨娘家了呢?

 

王春兰一走,红英只好一个人上学了,没有王春兰在身边上学红英总觉得心里冷风飕飕的,回到家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好在红英的爸爸妈妈心不在红英身上,他们还是那样吵吵,闹闹,打打,好好。

但是过了不久,红英的身边发生了很多故事,先是班上的一批男生,当然是调皮的男生联合了社会上的一些吃过杨校长苦的小痞子向他的女婿赵波挑战,主要是每天当赵波和洋辣子睡熟了,他们就敲赵波的门,赵波问,什么事?他们就捏着嗓子喊,起来小便,起来小便!

这件事弄得杨校长在学生大会上变了嗓子喊,文革又来了,不得了了,文革又来了。也真是的,坐在台下听杨校长训话的肯定没有在夜里喊他女婿起来小便的人。

再后来是镇上发生了有人看见白胡子老头的事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凡是和白胡子老头说过话的小孩先后都生了奇怪的病,于是又流行了姑姑给侄子侄女送红伞的事,红英没有姑姑,可是她还是收到了红伞,是乡下的表姑送过来的。红英估计王春兰可能是碰到了白胡子老头,因为红英妈妈经常吓红英,说人民桥那边原来是乱坟堆,地下“不干净”的,而王春兰是要面子的,或者她是不想让她红英替她担心。没有王春兰的日子,红英也瘦了很多。

王春兰终于又出现了,她是被她妈打扮得像花白果一样送到学校来的。现在王春兰真的已经从癞蛤蟆变成了一只白天鹅了,王春兰也瘦了,又不笑,脸膛显得更黑。红英很高兴地看着王春兰,一节课也没有安稳,一下课她就大声叫了声王春兰,可王春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象不认识她似的。红英说,你不是说我们一起去找赵波要喜糖的吗?赵波惨了,不光被小痞子喊起来小便,还替洋辣子洗裤头。

红英说得急促促的,像是开机枪似的,等红英的嘴巴不动了好久,王春兰这才回过神来,什么裤头?你说什么裤头?

王春兰的声音很响,班上那些雄鸡猴子们都听见了裤头两个字,这是多么敏感的字,他们刚才还那么吵吵闹闹的,不过都静下来了,都把眼睛转到红英的脸上了,红英虽然没有看那些臭男生,但是她觉得她是穿着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裤头站在这些男生的面前的。红英的头低下来了,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红英是听见一个男生说了一句,裤头!裤头!红英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还哭得那么旁若无人,等到赵波过来上课的时候,红英还在哭。赵波故意等了一会儿,他的意思是想让红英自己停下来,但是红英已经哭得停不下来了。其他人的话她是不听的,可是她听见了王春兰的话,王春兰不但没有劝她,而且还把头扭了过去,

红英已经准备一辈子再也不要理王春兰了,她过去一直是替王春兰辩护的,人家都说王春兰的爸爸在外面有小婆娘的,她红英总是站在王春兰的这边,红英替王春兰不知道骂了多少人“嚼蛆”“呕屎”,现在由他们去说吧。红英的妈妈不知道是从谁的嘴里得到她的女儿在学校里被人欺负的事,她是直接从盐水藕厂过来的,脚上还蹬着那双沾满泥点的高帮套鞋,红英把头低得像被批斗似的。她妈妈实际上也看见了她,但是她没有叫住红英,红英是看见她的妈妈上校长室去了。

等到中午回家的时候,妈妈唬着脸对红英说,你还不理我呢,告诉你,你以后再也不准跟王春兰玩了。红英不吱声。也不回答。妈妈又说了一句,不许。

红英把头抬起来,看着她妈妈,她妈妈的脸上还有一块藕皮沾着,她就是这样去见赵波的?红英的脸烫了,妈妈还在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就是不许,跟她玩你会吃亏的。红英眨着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眼泪又出来了。爸爸就把桌子一拍。他不喜欢看见红英哭。说哭得晦气。红英猛地站起来,冲到自己的房间里了,还没有忘记把门轰隆扑上。

过了好一会儿,红英听见妈妈拍门了,妈妈边拍还大声地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呢,王春兰已经被人家老头子摸过了。摆小人书摊的老畜生摸的,都摸出血来了,上医院吃过药了,还打过针了,连裤头都被公安局拿走了。红英的头嗡了,她在房间里咬着自己的嘴唇把头摇得拨浪鼓般,摇了一会儿就静了下来,她的头脑怎么都是《心中的玫瑰》,永远永远把我陪伴。红英摇了摇头,头脑里的歌声更响亮了,快要把她的耳朵震聋了。

 

红英不想王春兰了,可是她在晚上被窝里还是睡不着,她觉得总有一个人在她的耳朵里唱那首《心中的玫瑰》,而且越唱越响,红英把头钻到被窝里把耳朵捂得紧紧的,那歌声还是朝她耳朵里钻。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又做了一个噩梦,一个男人的手把她刚晒在门外的裤头偷走了。红英刚想喊抓流氓,突然红英就看见他的手,他的手指上还有红色的粉笔灰呢,红英把喊了一半的声音拽了回来,这个人怎么会是赵波呢?

可是偏偏在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赵波把她叫了起来。他已经叫了一遍红英的名字,红英没有听见,真的没有听见。赵波用手指敲了敲讲台,又叫了一声红英的名字。红英听见了,她楞在那个地方。但她感到全班的目光都转过来了,还是王春兰,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脚,说,他叫你呢。红英这才慌张张地站起来,桌上的书也慌张张地掉到地上了,实在很狼狈,更狼狈的事,是红英大声地回了一句“到!”。

班上顿时成了炸油锅了,红英就站在那个地方哭了,赵波不管她了,又敲了敲桌子,上课了,上课了!谁再闹就给我滚出去!他还不忘叫了一声红英同学的名字,意思是让红英坐下。可是红英好象是没有听见似的,就是不肯坐下,还站着,哭。都成了伴奏器了,赵波的脸都气青了。抓粉笔的手都在抖了,粉笔一写就断,换一根,一写又断。赵波就更生气了,他把粉笔朝粉笔盒里一扔,拍了拍手,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头也不抬地说,背书!自己背书!

不是王春兰下了位置把红英桌上的书捡了,又掏出手帕,红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呢。红英最后坐下了。下课了,其他的同学都出去了,她们肯定是去向其他班上的学生讲这节课她们班的故事了。肯定是这样的。红英一想就更伤心了。

王春兰坐在红英的座位办,一遍一遍的摸她的头,最后王春兰向红英的书包里塞过来一把什么,红英想把书包夺过来,可是她全身都是软塌塌的,怎么也夺不过来,等王春兰的手停下来时,红英这才闻见了一股高粱的香味。

高粱饴,软的高粱饴,甜的高粱饴,甜得掉舌头,嚼着嚼着缠上牙齿不肯掉下来了的高粱饴,红英的眼泪又跟着掉下来了。

 

王春兰又和红英一起上学了,不过王春兰变得比以前胆小了,红英问过王春兰,王春兰主动地说自己前一段时间是得了“胆上”的病。有时红英陪王春兰回家,王春兰总要说,红英,红英,你看看门后有没有人?

红英看完了门后面,又看了看床下面,床下面也没有人,红英觉得自己比王春兰大了许多,红英说,世上又没有鬼,你怕什么。王春兰幽幽地说,我又不怕鬼,我怕人。

红英开始以为王春兰是说着玩玩的,后来发现是真的了,王春兰的妈妈朱阿香有时居然在学校门口等王春兰回家,两个人搂在一起走,有人还开朱阿香的玩笑,哎哎哟,姐妹俩放学了?朱阿香就笑着,脸上搽得那么白,嘴唇涂得那么红,她对看着她们母女俩的人摇摇身子就拥偎着王春兰走了。

第二天红英对王春兰说,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好妈妈,王春兰听了后定定地看着红英,把红英看的背脊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红英觉得王春兰好象不是过去的王春兰,现在的王春兰有点呆了,红英勉强地对王春兰笑了向,王春兰没有笑,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红英。红英就回过头来,王春兰明明叫她的,什么?可是王春兰一脸无辜的样子。

红英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耳朵里的耳朵屎刚刚才被她妈妈掏过的嘛,红英妈妈不仅喜欢自己掏,还喜欢跟红英爸爸掏,还喜欢跟红英掏。红英看着王春兰背书包的样子,书包好象很重,把王春兰的一个肩都压弯了。红英突然觉得,她应该是姐姐,是王春兰的姐姐。

 

镇上的电影总是与县城里的电影相差好几拍的,譬如《少林寺》轮到在镇上放映时,已经晚了县城半年了,所以一有新电影,人们还是喜欢乘轮船去县城看电影,去县城看电影一来可以逛一逛县城,二来可以回到镇上讲电影剧情。

翠凤和四妹是经常一起去县城看电影的,即使四妹被她男的打四妹也要看。四妹被男的打,翠凤的男的怕翠凤,所以翠凤每次看完新电影就喜欢在外头讲电影。红英和王春兰听到翠凤讲过好几次电影,翠凤还顺便讲了县城的新华影剧院与镇电影院的区别,用翠凤的话说,新华影剧院是皇宫,而镇电影院是茅草棚。红英听着听着心中就升起了一阵愿望,她要去县城看一次电影。红英和王春兰说过几次,可王春兰好象听不见似的,整天一只瞌睡虫的样子,想睡觉,还睡不醒。

电影《画皮》开始在县城放映时镇上看的人并不多,但后来关于《画皮》的传说越来越多,有人说有个地方有个人由于看《画皮》晚上走路被黑影子吓死了。有人说得更玄,说《画皮》已经吓死三个人了,还说上头已不准放《画皮》了,连红英妈妈也回家讲这个故事了。红英妈妈还加了一个剥人皮的故事。

但事实是《画皮》不但没有停放,反而在县城放得正欢,每个星期一,总有一些去过县城看《画皮》的人在教室里讲《画皮》,一个厉鬼画了一张美女人皮就变成了一个美女,要多刺激有多刺激,要多吓人有多吓人。弄得红英晚上想象出过去王春兰没有生病前讲的鬼,红英不让她讲,可是王春兰偏要讲,这些无数种鬼的样子现在都出来了,红英蒙在被子里都蒙出一身的汗了,可她还是不敢把头伸出来,也不敢在被窝里唱《心中的玫瑰》。

王春兰的妈妈规定王春兰除了去红英家,其他地方是不允许去的,王春兰对于这个规定没有表示反对,但也没有去过红英家,红英也不想让王春兰到她家去,她妈妈的肚子又大了,而且王春兰一到她家她的爸爸就不停地围着王春兰转,也不出去下象棋了,真的是很讨厌的事。

红英因此总是悄悄地趁着打酱油的机会去王春兰的家,王春兰家的小人书都不见了,说是卖给拾破烂的了。唱片机和录音机都坏了,王春来已经真的变成了小痞子了,整天外面练梅花桩,练得走路都横冲直撞的,有时候在家,有时候三天也见不到这个黄毛子的身影。朱阿香管这两个人也像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开始还是很认真的,后来就不管了,王春来不听话还是不听话,王春兰不说话还是不说话,红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朱阿香了。

 

那天红英和王春兰去县城是极其偶然的。因为是星期天,红英的爸爸妈妈去邻县找一个据说是很灵的仙姑算生男生女了。红英家里空得很。红英来到王春兰的家里。正巧王春来带了他的师兄师弟们一起到他们家来练醉拳,王春来真是疯了,还拿了一瓶酒几个人轮流喝,喝得王春兰家里酒气冲天,然后他们还都脱了上衣,他们练醉拳的时候红英都看见了那些人胳肢窝里的腋毛了,很浓的。

王春兰可能也看见了,所以红英拉她一起出去玩时她没有反对。但是王春兰什么地方也不肯去,所以就到了轮船码头上看轮船,谁能想到遇见赵波呢,赵波和洋辣子回县城赵波家。

在洋辣子的身边,赵波变得不像是课堂上了,真的是变老多了,男人真是不能结婚,赵波身上背着很多包(洋辣子的肚子已经大了),赵波看见了红英,就主动叫了她们名字,还请红英她们帮他一起拿一下,要是以前,红英是一万个不情愿的,现在不了,赵波已经有好长时间不叫她的名字了。况且现在红英觉得她有点可怜赵波了,真的很可怜赵波了,红英问王春兰,意思是如果王春兰她反对她就不拿,王春兰有点无所谓,她没有反对,后来就拿了,再后来就到了河边。

赵波他们乘的是一艘顺便船,赵波话很多,对红英她们说这船下午还回头,还问她们愿不愿意一起去县城玩,顺便到赵波家吃中饭,洋辣子也热情地邀请她们,红英很愿意,回头看王春兰,王春兰还是没有反对,去就去吧,红英跳上船,王春兰是红英接上船的,船开起来,风还是很大的,红英和王春兰两个人的头发都被吹了起来,红英紧紧地抓着王春兰的手,过去她是王春兰的妹妹,现在她红英真的像是王春兰的姐姐了。

到了县城,红英和王春兰又帮着赵波把东西搬到了赵波家,想不到赵波家还没有红英家大呢,坐了一会儿,王春兰又不说到她家姨娘家,红英就主动将赵波家的空间让出来,否则大肚子的洋辣子都不好走路呢。红英对王春兰说我们上街逛逛吧,王春兰就站起来了。

红英其实逛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想看一看说得那么起劲的《画皮》。今天的机会很难得的,一旦妈妈生养了,她红英不谈上学,就连玩的机会都没有了。她们手搀手的赶到新华影剧院,开场铃已经响了,一个人正在退票,红英摸出身上上次妈妈做小月子贪污下来的二角钱,这二角钱不知道放在身上多少天了,还有点热呢,然后就买了两张票进去看了。

电影《画皮》真的很吓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扑向镜头时王春兰就尖叫了一声,然后扑到红英的怀里籁籁发抖,很多人都不看电影了,回过头来看红英,红英一边昂起头来一边拍着王春兰的滑雪衫,不要怕的,电影是假的呢。其实说这话时,红英自己也怕的。但是王春兰还在抖,最后连红英也跟着抖起来了。

电影终于散场了,红英和王春兰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红英扶着王春兰走出了电影院的门。外面的光线把红英的眼睛都炸疼了,红英突然就看到了一个叔叔阿姨头的女人,红英觉得很熟,再一看,好象是王春兰的妈妈朱阿香,她正倚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个小胡子男人不知道是谁?

红英不敢再看了,只好把头扭过去,看到了电影院贴出的一张大海报,海报上那个厉鬼正像脱衣服一样脱着一张美女的皮。后来王春兰也把头扭过来了,红英觉得王春兰一定也看到了这张海报,因为她感到自己已经被簌簌发抖的王春兰箍得紧紧的,红英还听见王春兰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和你永远好下去。王春兰的嘴里的气味很不好闻,可是她还在说,我要和你永远好,就像翠凤和四妹一样。

                                (小说发表于2004年第5期《百花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