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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黑短篇小说《街民》
新闻来源:爱读文学网 发表时间:2016-02-17 12:15:54 发表人:admin

 

 

作者简介

沙黑(1945.12—),海陵人,六七十年代插队高邮农村,八十年代以来著有短篇中篇长篇小说、随笔、戏剧等作品约三百万字,做过工人、编辑。泰州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国家一级编剧。

 

 

 

 

短篇小说

 

街 民

 

 

张  二

 

考棚街上的人,都认得他叫张二。

张二住在考棚街中山塔前,那里围绕街心住了一转儿人家,张二就在一个单间的小屋子里安身,一个人过。

    他靠挑水吃饭。考棚街人吃水有三个来源。一是天落水,每当大雨,必把家中大缸小缸的都弄满;二是城河水,那就要走头、二里路,到东城河或北城河去挑、抬;三是井水,最正常吃、用的便是井水。考棚街的井不止一个,不在大街上,七拐八弯的在某一条巷子里,附近的人都知道。中山塔面前这一转儿人家用的井,在古家巷,叫做古家井。

    张二春夏秋冬,年复一年,脚步不离古家井。他给人家送一担水,收二分钱。一个上午挑二十担水,下午再挑十担八担,就不挑了。后来物价有点上涨,送一担水就收到三分钱。

    一般有劳力的人家,不喊他挑水。或者是男人挑一副水桶上井,或者是女人挑一副水桶上井,或者是半大的孩子二人抬一只水桶上井。大多数人家水桶都有自己的,吊桶也有自己的,尽量不求人,但有人来借,也借。每天的井上,忙得很,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是这样。

    张二上井,是不站在旁边等的。他走过去,很温和地插进井边的人圈里,把吊桶往井下放。挤在一起的人们一见是他,也就让,晓得他是靠挑水吃饭,耽误不得。

    张二的吊桶特别好。那也是白铁皮敲的,但总是像新的一样,从井下打水上来,有一下子是一下子。一般人家用的吊桶,就什么样的都有了:有换过底因而变得矮佬似的了,有打上来时只剩下半边耳子还勾着的,有一边打上来一边哗哗漏水的,更时常有绳子断了耳子滑了把吊桶掉在井里的,于是就要用几根竹竿接起来去捞。张二见到有的人捞得不利索,就拿过竿子来,把下面绑的钩子查一查,伸下去,闭起眼睛,一会儿就把吊桶找到了,悠着提了上来。张二打水,那吊桶下去,就进了水,他拎着绳子往下一抖,井里“扑通”一声,就满了。他打过水,那吊桶绳子一把一把的不乱,也不湿。他挑水走了时,那吊桶就放在井旁一颗树下,绳子搭在树丫上,没有人动他的吊桶,如果有人去拿用,别的人就会说:“那是张二的!”

  张二挑水的那副水桶也特别好。做得很有样子,桶底略小,桶身略显弧形,不像一般水桶直上直下笨头笨脑,也不像江南人的水桶过于纤巧。张二的水桶用板不厚,上下有两道铁皮箍。还有一点,为一般水桶所没有,他的水桶里外结着一些青苔,板缝处尤多,鲜绿,这水桶就更不漏水了,从里面倒出来的水也好像更碧净。平常人家的水桶,搁一天不用,用时就要泡一泡涨一涨,每年还要记住上桐油。张二的水桶不需要这样。

  张二的那条扁担也出色。一般人家的所谓扁担,有毛竹片子的,有是一支竹杠的,有用拴门杠临时凑合的,有将断未断上了夹板的,真是五花八门。而张二的扁担才称得上是扁担!那是桑木的,坚韧,桐油抹成了枣红色,上面不见一个伤疤;两头做得翘翘的,担在肩上像一把大弓,又像一弯新月。棕绳绕着花样固定系在扁担两端,下面是铁钩子,挑水时往水桶把子上一钩,腰一挣,一担水就晃悠悠挑起来了。

  张二挑水,走路有规矩节奏,不急不缓,一步一晃,那扁担搁在肩上是前面略少,后面略多,一只手搁在前面扁担上,一只手空着,步子“嚓嚓嚓,嚓嚓嚓……”。省劲就全靠这支两头翘翘的扁担,还有步子,还有搁在扁担上那只手。步子走得好,扁担上下点头也正好,手是略微压着扁担的,或轻或重。张二挑着水走路,专注而又轻快,显出一个职业挑水人的熟练与优美。

    水送到人家了,不歇担子,肩头上有数。扁担一头略一高起,手就势一拎,一桶水哗啦下了缸;扁担这头再一高起,那只手又就势一拎,又一桶水哗啦下了缸。好像没有费劲。不作兴缸外面泼洒出水来,也不作兴把人家的水缸碰出响声来。

    夏天的时候,张二穿一条大裆的齐膝短裤,蓝布的,一掖,腰上用宽宽的黑布带系紧。上身就赤膊,一块青色的方布折成三角巾斜扎在身上,在胸前打个结。他精瘦有力,不粗壮。不矮,二号个子。

    冷天的时候,他上身一件小棉袄,下身是两条单裤,裤脚卷起来,在膝盖以下用细带子一扎,露出小腿。不论热天与冷天,他挑水时就是赤脚穿一双草鞋,那草鞋在大拇趾着力处缠绕了布条儿。挑水前,他把小腿与脚都抹上“凡士林”,油晃晃的,水浸泡不到他的皮肤,洒上去成为细碎的水珠。下午,他就到雅堂浴室脱在最低等座位上去洗个澡,不过五分钱。雅堂就在南边,脚一抬就到了。

    张二早上在家门口烧饼店里买三个大炉烧饼,站着吃掉。先扒底子吃,再吃中间的瓤子,最后吃红堂堂的面子,上面尽是芝麻。吃得认真、仔细。他挑水时顺便就把中饭菜买好,或者拢豆腐店买两块豆腐,或者跟挑担子的买一扎青菜,有时也会剁一块肉、拎条把鱼。中饭是他自己烧,烟从他的小屋子里弥漫出来,往街上散。他烧的是锅腔。张二不找女人,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不规矩的事。人家说他怕闻马桶味。不过张二对女人和对男人一样,也很谦和。

    张二挑水最多的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政府食堂的水塔断水了,喊他送水;二是开水炉上叫他。开水炉是张三开的。张三也是到井上取水,但有时一个人来不及,就叫张二。张二与张三各是一张,没有亲,张三比张二还大几岁。张二如果这一天水挑多了,晚上就必定看到他坐在门口喝酒。猪头肉、猪尾子,几个麻雀,都是从烧腊摊上买来,每每还有一包油炸蚕豆瓣。

    张二给人家挑水,是弄熟了的。谁家的水缸盛几担水,什么时候要去挑了,一清二楚。如果人家说:“缸脚子怕的要打一打了。”张二就帮人家把水缸里弄干净。那得把水缸扳倒,把里面用抹布洗一洗,再用清水冲两回。水挑好了,人家就给他钱,一边还说:“夏夏(谢谢)你!”张二就接过钱,说:“不要夏(谢),不要夏(谢)。”

    张二生得周周正正的。他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从来听不到他有什么高声,即使挑水,也不大声打号子,至多轻轻地一哼一哼的。简朴的考棚街安宁、满足,他也是安宁、满足里的一个。

    后来,江州城兴办了自来水,一开始是一处装一个龙头,大家拿了桶去放水。中山塔这一转儿人家,就公推张二管水,水龙头安装在他那门口。这时的张二,人有点老了,挑水已见着些吃力。放一桶水,收一分钱。张二说:“就随它去吧!”但人家还是如数把钱丢在那小木头盒子里。这时,张二脸上就起了些愧色。

    再后来,一家一户渐渐都安装了自来水,张二门口的公用龙头就闲起来了。

    现在,人们在用自来水的同时,天落水、河水、井水有时也是要用的。天落水烧茶好,河水煎药好,井水寒暖夏凉。所以,古家巷里那口井也还没有废弃。有一天晚上,井旁人家看到老张二拄了拐杖在路边上望着井,望了好长的时间。他在想什么呢?不曾有人去问他。

 

 

                                   子  云

 

    子云十七岁出去学生意,之前,是在家里念书:由据说中过秀才的祖父教他,诗云子曰;还有写毛笔字,临帖。

    子云学生意,是在江都仙女庙,在西边,八十里路,坐船。他学的是钱庄,庆阳号。一进门,坐下来填了一张单子,姓名、岁数、家庭地址。老板看到了,问他大字能不能写?他说写过的。老板就叫人拿来宣纸、大笔。钱庄里的人就都来看小学徒写字。写的是庆阳钱庄的嵌字立志对子,现成的,“庆云多景色,阳气暖晴春”。站着写,悬肘,一笔一笔,写得规真,娟秀有骨,似乎不比挂在墙上的差。看的人就都说好,懂的人说这是诸遂良的体。老板吩咐:“给它收起来。”老板喜欢收藏这些东西。

    学生意先是学算盘。桌上摆两个大算盘,双手打,要打得手指如飞,响声悦耳才行。后来就渐渐学账理。子云自己,天天早起临一通帖、晚上临一通帖。

    仙女庙热闹、好玩。有寺、有庙、有宫、有庵、有堂、有馆,都不止一处;五条渡口,一道大关,还有六街、十桥。长江里闽浙来的木排,北边高、宝、兴来的米船,东边通、海来的咸货,满河满港。

    子云学徒三年,没有朝外面伸过一脚。

    他弄的账,没有错过一回。

    满师之后,他才出去玩。别的地方先没有去,只问大圣寺在什么地方,去了之后就站在山门前仰起头来看,那上面有四个字:“古大圣寺”,是康熙甲戌榜眼顾图河写的,早就听说了。

    老板就叫子云跟着“内账房”大先生,这就意味着子云以后做大先生,当时他才二十岁。

    也没有人说是老板偏爱,事实上子云算盘好,账理清。打“归元”,五位小数,加减乘除,铜元、大洋、小洋,存放计息、汇兑往来,头绪繁多,双手算盘,一气要打半天,不能差错分毫,这种硬功夫,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得到的。

    钱庄里有厨房,头二十个职员都在里面吃饭。钱庄里吃得好,虽非顿顿筵席,却也月月元宵。早上子云还在房间里练字的时候,厨房师傅就先给他送来一碗莲子银耳汤。等他字写好了,就吃点心,还有一小碗鱼汤盖交面。一般职员和学徒,是自己到厨房吃,也没有莲子银耳汤,只有少数几个职员,才有这种待遇。子云二十岁就成了高级职员。

    人们对子云不嫉妒,因为他规矩、谦虚、随和,那是从小儿中过秀才的祖父教出来的。他走出来,众皆仰视,但“少年得志”这几个字,却不忍加到他头上,他毫无“得志”之意,倒是比较可爱。

    渐渐地,仙女庙的商号,家家都有子云书写的对子,送到扬州精裱,悬挂在店堂里。比如,药店里的对子:“恒心采取长生药,德性炼成不老丹”,茶馆里的对子:“松涛烹雪醒诗梦,石鼎餐云荡俗肠”;剃头店里也有对子:“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此外,还有“交以道接以礼,近者悦远者来”,不一而足。

    庆阳钱庄银房门口的一副对子,也是子云书写的:“白镪赠君还赠我,青蚨飞去复飞来”。

    再以后,扬州、镇江、苏州、上海,也都有了子云写的对子,这是那些做钱业生意的人,向子云索讨带去的。

    子云就做了庆阳钱庄的女婿。

    跟外面做钱业生意的事情,子云不擅长,他只做账,老板也只要他管好一本账,大先生养在家里,再好没有。

    子云是从江州彩衣街出去的,他是王家的老二。到外埠学生意有了这样的出息,街民们莫不称道,多少人家训子弟遂以子云为楷模。

    庆阳钱庄的老板派了人到江州来,就在彩衣街上买了六间屋、两间门面,整旧如新,开了小巧一个银楼,店号宝和。店堂里悬挂一对金碧辉煌的招牌:“宝光璀璨,和气冲盈”,自然,是子云书写。这座银楼,就算老板给女儿的陪嫁。

    这简直是天禄街“饮香书场”说书的嘴里才有的美事,却成了眼中的实事,岂但彩衣街,一座江州城都轰动了。

    银楼自有经理,子云夫妇仍在仙女庙。

    没有几年,子云带着有钱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回到了江州,立即把银楼改成了“三友纸笔店”,露眼招风的金银首饰不见了,满山架柜台里是毛笔、黑墨、砚台、宣纸而已。店堂当中挂一副对联:“三省三思三不惑,友直友谅友多闻”,落款是“王子云谨书于江州”。原来,日本鬼子进了中国,眼见得局势动荡,庆阳钱庄也关门了,各自云散。

    开个纸笔店,煞是轻松,王子云乐得在楼上写字自娱。

    既然有了专门的纸笔店,且老板也大可算得是一位年轻的书家,江州城里书画上的老少文人,就常来常往了。王子云到底是做过生意的,他便又开辟一门面,经营字画。

    王子云开了两个店,别人也不晓得他赚不赚钱,倒多是怀疑他并不赚钱,是玩玩的。纸啊笔的他玩得起。

    江州书画界从此有两怪之说:一怪叫支振声,自称“梅癖”,一生画梅不辍,愈穷而愈工,所谓“惯将水墨写花枝”;另一怪就是王子云,因为他从小学书,发达靠书,虽在生意场中,所好却惟有其书:“子母不知权衡,云是以书为友”,这是江州一个文人赠他的嵌字对子,子云二字嵌在对首;而他的书法,亦为人尊崇,故被人称为“书痴”。

    书者,写也。有请王子云的大笔的,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不间断。那些风雅上的事,写把扇子,写个轴子,凭交情;那些世俗上的事,写招牌,写店号,写碑,就要把红纸封儿备好,这是规矩,都晓得的。但在从前,红纸封儿要交给王子云的管账先生,郑重预约;新社会这些礼也就马虎了,直接就拿着红纸封儿顶了面求字,而且也不晓得里面封了几个钱,这时王子云脸就板起来,眼睛看也不看那红纸封儿,一边铺纸拿笔,一边说:“收起来吧!”来人也就晓得欠礼了,须能应变一些。不过不管怎样,王子云字是照写的,只是人走之后,他要生半天的气。建江州烈士祠,纪念从辛亥革命到解放战争中的烈士,那几千字的碑文,就是王子云书写的,正规褚体,一笔不苟,至今还在。书写这个碑文,王子云写了有十几天,最后一分钱没有肯收,被誉为“开明”;后来王子云是江州市历届政协委员,大约与此有关。

    王子云擅长的还是写对子,他写的对子,雍容、端庄,刚柔兼济。扬州修个园的时候,有一副对子是来请他写的,用的是成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省出版社每年都来跟他要字,出版他几幅春联,到春节的时候,新华书店里有得卖,“红梅迎春”“东风劲吹”之类。

    他去世之后,江州书画院和博物馆一查,竟没有收藏他的书法,这个疏忽委实是奇怪。原来,王子云的字虽好,却没有写过什么内容高深的东西,给出版社写的春联,应景话语,难登大雅,谁也没有想到要去收藏,于是皆以为可惜,把烈士祠的碑文拓了下来,把扬州个园的对子拍了照片,终还觉没有真迹。后来,有一个好事者,献了一幅王子云的书法,弥补了这一空白,那书法只有两个字:“抱朴”。据说,当时是请王子云写“知白守黑”四个字的,但王老似觉不妥,不肯写;于是才又请他写这两个字,王老想了一下,说:“朴就是朴素,艰苦朴素。”似觉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写了。其实他不知道这两个字与那四个字是一个意思,皆源出于老庄。大家都说,王子云缺的,正是这一方面。

 

 

李 少 山

 

    李少山是个做烧饼的。他在薛家烧饼店里做。薛家烧饼店夫妻两个,店在考棚街上,家不在。李少山三顿在薛家吃,宿就宿在店里,他没有家。据说他是薛老板老家的乡下投奔来的。

    薛家烧饼店门口,是街民们消闲的一个地方。夏日的晏下午,太阳下去了,薛老板和李少山在外面地上洒过水,把案板搬出来,两个人赤着膊“扦膏”(揉面)。薛老板墩实,李少山修伟,都是一身好膘。两个人扦起膏来,那前胸后背和膀子上的肉,一团一团鼓起。他们各自把一个几十斤重的大面团儿揉过来弄过去,揉扦得平滑而富有弹性似的了,每每就在上面极愉快似的‘啪!”打一个很响的巴掌,在一旁看的人,心里于是也奇怪地极感舒服。

    他们两个“扦膏”的时候,老板娘就在那里切大量的葱,刨大量的萝卜丝儿,分别地装进布包里,放在一块门板上,上面再压一块门板,她站在上面,把里面的汁水压掉。老板娘一个人的重量不够,薛老板和李少山就丢下手上的面团,也站到门板上去,以三个人的体重一起压。第二天早上做葱油烧饼和萝卜丝儿烧饼的馅心,就有了。

    薛家烧饼店是大炉烧饼,也叫草炉烧饼,麦秸草似乎是整捆地放进去烧,不管夏天冬天,薛老板和李少山都赤膊,戴个布帽子,整个上半身探进火烘烘的大炉里去,把烧饼往炉壁上贴。贴左边的时候,身体朝左;贴右边的时候,身体朝右;贴顶上的时候,身体就仰着。两个人都烤得红堂堂的,流着汗水。烧饼贴好了,一个人叉起炉底红亮的丝丝分明的草灰烘烧饼,另一个人就去帮助老板娘做烧饼,案板上“的的笃笃”地响。

    烧饼烘好了,蟹壳黄,就往下铲。用一个长柄的小铲子,轻轻一铲,用一个铁丝大兜子,在底下接着。一兜子烧饼往扁子里一倒。“嗤!”一片脆声,同时就闻到很浓的新鲜的烧饼香。

    薛老板就拍拍手上的面粉,来卖烧饼。一炉等不得一炉。大多数街民是买回去坐下来吃,旁边一杯茶。也有人买了就当场站在街头吃,吃得也同样讲究,托着烧饼,先扒底子吃,再吃掉瓤子,再吃掉面子,最后舔尽手上残留的芝麻。

    早上的烧饼是圆的,下午做斜角烧饼。斜角烧饼是菱形的,在小炉里烤,碳火,没有大炉烧饼讲究。大炉烧饼三分钱一个,斜角烧饼只卖二分。因小炉烧的碳火,每天下午总有一回,李少山用他肩上的毛巾,或者用桌上的抹布,朝着那方方的炉口打三下,“嘭!嘭!嘭!”这三声传得很远,深巷里的人家也听得见,晓得有斜角烧饼吃了。下午吃斜角烧饼似乎是一种规矩,也似乎是在告诉众街民:时间已经是下午。

    薛老板有两个孩子,都像薛老板,他们喊李少山“耶耶”(叔叔)。薛老板李少山每晚总是一起到澡堂里洗澡,一前一后地走。有时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大的薛老板搀着,小的骑在李少山颈项上。他们先给孩子洗,洗好了,李少山给孩子穿上衣服,然后用澡堂里的大毛巾把自己拦腰一扎,遮着下体,把孩子抱送到澡堂大门口。老板娘便从等着的人当中站起来,把孩子接过去,带回家。薛老板先洗好了,坐在上面喝茶,给李少山也泡一杯,放在那里。李少山送罢孩子,下池再洗,好半天,洗好上来,就把那杯已经不太烫的茶“啯”一大口。

    薛老板家里的水,都是李少山挑。烧饼早市过了,店门口冷清起来,老板娘就第一个回家去;不一会儿,薛老板和李少山把店门关了,也回家去。于是,就看到李少山上井挑水,挑七、八担。

    薛老板家里的衣服是老板娘洗;下河去汰,却是李少山。他提着个大“擓络”(竹篮),里面是满满的衣服,甚至还有被褥之类,一只手上拿着捶衣棒,到东城河去。

    薛老板家里的烧草、店里用的麦秸草,都不要送草的送,而是李少山带了扁担绳子,直接到北门城外草埠头去买。有时薛老板也去,那就是两副担子。

    个把多月下来,李少山就领了两个孩子,一起到剃头店去剪头。剪头的时候,小的要李少山抱着剪。从剃头店出来,三个人的头都是新的,平顶。李少山于是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一支棒儿糖。

    后来,薛老板、老板娘和李少山,都成了饮服公司职工,工资定得一样多。他们工作上服从公司调度,时常变动,不在一个烧饼店,也不曾再到过考棚街。李少山的宿处,公家另外有了安排,不远,在税务桥西街,一间小屋。

    李少山一天三顿,还是到薛家吃。

    薛家的吃水用水,还是李少山到井上挑。

    薛家的衣服,还是老板娘洗了,由李少山拎下河去汰。

    烧煤球了,薛家的煤球,是李少山到煤球店里运回来。

    小孩子大了,洗澡不再要人去接,但每次进澡堂,必定是李少山带了去。李少山手上拿着三个人的换洗小褂裤,两个孩子跟在后面走。

    李少山宿舍里,只有简单一张床、一个脸盆架,他的衣服都在薛家,被褥换洗也都是捧到薛家去。李少山的每月工资,都给老板娘,老板娘从中拿出二十元来,给他做零用。

    小孩子上学,每年,李少山给买一个新书包。过年的时候,李少山把爆竹买回去。上灯的时候,他买回两只兔子灯。 

    李少山的衣服总是同薛老板一样的布料、一样的式样。

    薛老板与李少山都胖、壮。

    一下子,他们都老了。薛老板一共三个孙子,他们喊李少山“二爹”。李少山笑眯眯的,乐哈哈的。孙子上学的书包、过年的爆竹、上灯的灯,便都是“二爹”买。

    渐渐地老了之后,李少山坐在薛家的时间,就渐渐地长,只有晚上临睡觉,才回税务桥。有一个孙子跟他去睡,遇到比较黑的地方,孙子就用电筒照着前面的路,李少山就哼一声,既表示赞赏,又表示感谢。

 

 

天  福

 

    天福是个人。早几十年,也是布店的店号。店不大,他父亲开的,就在考棚街上。有了天福这个儿子,也就挂出了“天福” 布店的牌子,一时的高兴罢了。

    天福这个人,看着个子不高,其实比三号个子还略高些。不能怪,人往横里长了。他块块有肉头,处处饱满着,手伸出来像把蒲扇,脚伸出去是个方的,整个人好比一个大秤砣。脑袋沉硕,颈项粗短,肉鼻厚唇,眉毛阔而不乌,眼睛大而不锐,天然一副憨相。

    天福有个弟弟叫天禄,人物英俊,性格豪纵,显着比乃兄强出十分。年轻时,天福喜欢下乡做生意:肩上扛一匹两匹布,带一把竹尺一把剪子,走几十里下去,卖布。天禄忙的是练拳脚,玩朋友。先人去世,没有交代以后谁当家,天禄推天福,理由是:“你老大,店也挂的你的牌子。”天福推天禄,理由是:“你朋友多,走得出去,又比我有脑筋。”推来推去,还是天禄当家。

    考棚街上不大看到天福。他大早就下乡去了,下晚才回来。向兄弟交了账,他就没事了,别的一项不问,要紧的就是洗脚。这双脚一走几十里,用热水烫洗一番再惬意不过。洗脚之后,他就一个人坐着,不停地摸摸脚,又摸摸大鼻子,眼睛四处看看,无所思,极其心满意足。夏天,就洗了澡,握一把蒲扇摇到睡觉。

    外面当家的是天禄,里面当家的是二娘。天禄当然也让过的,但天福不肯他让,说:“我那个是小脚,由她在厨房里转转;二娘脚是放过的,不方便些?里外有什么事,你们夫妻也好商议。我们两个就吃个现成饭,再好没有。”偏巧二娘原也精明,逢人一脸笑,处事宽严得当。

    二娘接连生下一男一女,大娘却还不动不摇,服侍二娘坐月子倒细致周详。弟兄二人晚上小酌,天禄说:“哥,大娘恐怕不中吧?”天福问:“什么不中?”天禄说:“她怎么到今天不生育?”天福脸上略现一点苦恼,但马上便释然说;“不着急。”天禄说:“家里这几个钱还是有的,是不是另外想个办法?”天福大眼一翻,说:“还去烦这个神!”

    就这样,天福没有儿女。

在外面,如果有人问天福:“日子过得不丑啊?”他就会很感满意地回答:“从前跟着拜拜(方言,指“父亲”)过,现在跟着兄弟过。”

    在家里,他洗了脚,正坐着享福,二娘在喂小女孩的奶,男孩来同他调皮捣蛋,他就说:“呆瓜!跟我闹什么?要奶喝去!”那男孩就果真去要奶喝,二娘就急得喊:“大妈妈!”大娘早已在厨房里听到和看到了,连忙小脚歪歪的走出来,把小男孩一搀说:“你大了,不喝奶了,到大妈妈这块来吃冰糖。”天福在一旁哼哼地笑,其乐无穷。

    天禄后来被绑了票。“拿钱赎啊!”天福对二娘说。大娘在一旁叹气,撩起围裙揩眼泪。二娘想来想去,还是起身到房间里拿出黄货来,交给天福,说:“去掉大半啦!”天福说:“财去人安,不可惜。”他下乡去了,绑票的人指定交钱地点在一个荒野去处,天福走过的,离城有十几里。

    回来之后,天禄气得说不出话,二娘给他上下抹胸脯。天福不住地劝,说:“不要气,碰到了恶时辰,躲也躲不掉的。以后晚上出去吃酒,要早点回来,晏了街上就没有人走路了。”但天禄后来终于就气得呕血,没有好起来。

    天福时常想兄弟这件事。有一天,悟出来了,说:“我兄弟那走路的样子不好。”天禄平日走路,过于雄赳赳,八字步大跨大进的,头仰到天上去,两个膀子横着,街都不够他一个人走的了,这样子不惹事吗?

    二娘就要天福当家,天福两个巴掌摇过去,说:“你来你来,我一贯不用心,舞不下去。”二娘也不再推,勉力为之,但后来也就做不起布生意,只得用所剩资金,买了几十挂汽油灯,出租。

    天福做的生意并没有断,他少量地批些布回来,仍然一匹两匹的扛下乡去卖,他晓得乡下人喜欢什么布。他的最大一乐,也就保持着:归来之后,马上有热水烫烫脚,歇着,无所思,心满意足。在外面,别人问他过日子的情况,他就说:“我兄弟不在了,我们跟二娘过。二娘凶(方言,用于此处指“能干”)啊!”天福的语气里有由衷的感激。

    一日,半夜,雷电交加,大雨瓢泼。只听得二娘那边一连叫:“大爹!大娘!”天福两口子忙穿了衣服,顶着布伞,越过天井,到了二娘这边。二娘开了房门,让他们进去。“什么事?”天福问。“响雷霍闪的,人不怕吗?”二娘说。于是天福就对大娘说:“我们等雷过去了,再走。”他就坐在床边上,大娘二娘一边一个倚着他。雷声雨声电光,闹了半个把时辰才住。天福说:“好了。”站起来,对二娘说:“你这么凶的人,响雷霍闪怕什么?”二娘说,“凶归凶,怕归怕。”大娘说:“你不要说现成话,你是个男人,不介意的。”天福“噢”了一声。从此,天福下乡卖布,总是当天早早地赶回。别人倘要留他过宿,他就告诉人家;“我家二娘胆小,家里不能没有一个男人。”

    日子就这么过着。二娘竟能把汽油灯从几十挂,扩到二百多挂,每日生意不断,城南城北都要到考棚街租灯。天福在外面走路,便常有人指着他:“那就是天福的老板!”他就更把头低下去。熟识的人会对他说:“你那个店生意好啊!”他就高兴得笑起来,诚恳地说:“夏夏(谢谢)你!”又说:“我家二娘当家,她凶!”

    一天,天福洗着脚,问二娘:“家里有钱吔?”二娘说,“有啊。”天福说:“看着哪家丫头好,给小伙把个亲好订一订了。”二娘马上有了眼泪,感激地应着:“嗯。”大娘在一旁就挨家挨户数:“某家大丫头不丑,某家二丫头也不丑……”说着的时候,天福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发出了鼾声。

    然而,天福这个想法落空了。小伙与几个同学,一块儿离开了江州,都给家里留了信,说是一年半载不会归来,要在外面做点儿事情。二娘眼泪滚滚。天福说:“不要怕。几个人一起走的,又不是他一个。我明天去测个字,看看有险无险。”第二天,天福一早就去了南门高桥,请戚先生测字。

    戚先生说:“你一口报个字给我。”天福郑重想了一下,报了一个“土”字,尔后便紧张地看着戚先生。戚先生在纸上写出“土”字来,嘴里说道:“由此下去,”那“土”字变成了一个“去”字,又说道:“是为得法。”那“去”字又变成了一个“法”字。天福问:“不碍事吧?”威先生说:“照字上看来,不碍事。”天福说:“不瞒你先生,我侄子跑出了,两房合了他一个。一起出去的还有几个人,都是高中学生。不晓得有无风险?”戚先生说:“有土不远。又‘由此下去,是为得法’,说不定还有些小造化。”天福说:“只要没险就好,别的都不想。”又问:“多少时可以回家?”戚先生说:“三年必有消息。”

    天福就很放心地回去了。叫二娘大娘都不要愁。

    过了个把月,二娘同天福以及大娘商议说:“小伙出去以后,我心神不定。今天就少收了人家的钱,又不好意思再去追。我想把生意停一停。”天福很同情,望着二娘,说:“不怪你,停就停下来吧。”

    二娘就把所有汽灯卖了,把房子租给了戴家豆腐店。她在家里叫了一桌菜,送两个伙计。吃酒的时候,大娘二娘都不上桌,由天福陪客。天福对两个伙计说:“你们晓得的,我由小是个不用心的人。我二娘再凶,她儿子跑出去了,也就凶不起来。店里生意做得这么好,倒把店关了,对不起你们二位。”两个伙计忙说:“大先生不要客气。小老板跑出去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一切妥当以后,二娘便要向天福报账。天福摇手叫她不要报。叹口气,说:“我晓得这几年生意做得是不错的。都亏了你。剩多余少,你都收好,等小伙回来,还有多少事要做呢!”二娘从此就不大出门,与大娘两个家务之外就绩麻,结网,正好天井长,摇线也不用到街上去。结出的网由天福顺路带到南门高桥卖给网店。

    小伙的确三年才归。回来时,穿一身旧军装,拎一只马皮箱,气概不凡。进门,就被正做作业的妹妹看见了。妹妹小他三岁,认得出他,惊叫一声,放下钢笔向他走去。他就很激动地把妹妹拥抱起来,又连连狂吻,弄得高中生的妹妹满脸通红,挣扎着。天福在屋里看见了,把脸转过去。小伙进屋,朝天福双膝跪下,叫一声:“大爹!”一头磕了下去,眼泪直淌。天福呜咽一声,从椅子上滚下来,跪下一条单膝,扶起小伙,说:“回来就好啦!回来就好啦!你把人望死啦!”眼泪也就止不住。

    天福买了两包好茶食,去谢那个测字先生,测字先生已经不测字了,也记不得给天福测字的事了,但天福恳切一定要谢他,也便只好收下。

    原来,小伙那几个人,出去是要投奔解放区的,却让蒋介石的军队拦住当了兵。亏得有文化,没吃什么苦,也没去打过仗。后来,被解放军收容,当了解放军。天下大定,就让他们复员。几个人都安排当了小学教师。天福听着小伙的这段经历,就心有余忧地大叹:“险啊!”

    小伙既不要家里为他找人,自己又迟迟不谈对象,天福不满,对二娘说:“小伙还不弄个人回来,他想的什么心事啊?”二娘把这话告诉小伙,小伙想了一下,很觉得内疚,就跑到天福面前,说:“大爹,我就去谈个人。”天福朝他点点头。

    小伙果然不久就把对象找回来了,是个标致的小媳妇。天福很满意,常常用眼光跟着她。到天福从花纱布公司退休时,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孙子了。人家问他退休了,他说:“孙子都有了,还不退休啊?”

    一度时间,外面说二娘是“漏划”。天福就到这些人那里去,说:“我叫天福,天福店是我和我兄弟的,二娘是个妇女啊!”那些人不睬他,说;“情况我们都晓得。”天福回去就叫二娘逃走。女儿大学毕业后嫁在长沙,二娘就连夜走了。几千里,一去不回。在外面平安过了十几年,后来病逝。骨灰送回家,大娘抱着那盒子恸哭,喊着:“二娘,好妹子,你家来了!”天福这时也很老了,站在屋檐下,望着天。

    小伙对大爹大娘十分的孝敬。天福八十几了,仍能不用拐杖到澡堂子里去洗澡。他比从前略瘦些,但厚敦敦的样子没变。闲谈时他说:“我们现在是跟小伙过,侄子,等于是儿子啊!”他不会吃烟,又不大喝茶,平时就呆坐在天井里,夏天时也会坐到外面来,一坐就是半天。大娘偶尔也会站到大门口,扶着门框,看街。年轻人于是就发现了一双如今罕见的粽子般的尖尖小脚,穿着青布缝制的袜子。

 

 

豆  腐

 

    豆腐店的房子,就是过去天福的。豆腐店老板姓戴,人称戴老大。他在考棚街出现的时候,才二十几岁,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乡下人。他到街上来,就是打算开豆腐店的。他看到:考棚街的豆腐店只有一家(在西边),考棚街这里的人不野。他就把他的豆腐店开在考棚街了。

    戴老大到街上观看,是他女人叫他来的。他同天福家二娘谈租房子的事情,就把这样的内情漏出来了,原来,他家里是有田的,父亲又留给他一个磨坊,碰巧的是他女人在娘家也会做豆腐。他女人就叫他把田、屋、车、牛都卖掉,到街上来开豆腐店、做街上人。

  后来,考棚街上就看到戴老大的女人了。小小样样的,生得细巧,可以说是个美人,但身上透着野气,脸上显出杀伐,什么温柔妩媚,一概没有。考棚街人心里说:“凶!”看出了她的能干。

  戴家豆腐店就开张起来。半夜里,闼子门缝里透着灯光,传出磨豆浆的磨子声,飘溢出豆浆的清香。早上,闼子门一块一块卸下来,这时才开始做豆腐。女人把雪白的豆腐脑儿一勺一勺舀进白布铺着的豆腐盒子里去,满了匀了,就把白布的四角覆好,盖上板子,戴老大就搬了石头压在板子上,也要压得匀,那黄黄的水就从盒子底下往外渗往外流,汩汩流进桶里。过一会儿,豆腐就成了。女人用薄薄的紫铜刀横里划到头,又竖里划到头,豆腐就四四方方一块一块的了,白嫩厚大,一块只卖二分钱,买到手时还是热的。一盒子有一百块,一早上要做好几盒。做百叶有做百叶的盒子,小得多。做百叶费事,一张百叶就要一层布,把豆腐脑儿撇在上面。做百叶的布狭狭的,很长很长,用好后都洗净了晾在店里或晒在后面天井里。

    天天早上,戴家豆腐店门口人不断。买豆腐的而外,就是来等那做豆腐时流出的黄水,嘻嘻哈哈的,都是这附近的女人。把黄水弄回去,倒在自家茅缸里,乡下人来买粪,担数就多。

戴老大是难得出门的,每天有一件事出门——上茅缸。这往往是下午,他似乎一个很长的中觉才睡过来,遇到人就木怵怵点个头,只顾往那里去。看人时眼睛从下往上,额头上的皮便立即推起一排浪。他理的是极老实的平顶头。

人们见到的戴老大,是做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夫妻两个一起,一看晓得女人当家。但戴老大也有叫人不敢小窥之处,你看他不声不响,有三分懵懂,他却让他女人给他接二连三生孩子,一共生了六个,三男三女,个个像他。夏天的时候,都在门口乘凉,一大堆。戴老大女人也不弱,孩子生得虽猛,她还是她,老是小小样样,标标致致,能能干干的。

考棚街人判断,这都是豆腐吃的!

机关食堂的事务长是个大喉咙,一副滑稽相。来买豆腐就开玩笑。先朝戴老大点个头,接着就朝老板娘大声说:“暧,想吃你的豆腐呢!”老板娘一边手上忙着一边说:“豆腐尽你吃,拿钱来!”事务长一声“钱有得是!”就从口袋里掏出票子来拍在桌子上。老板娘拿起票子也不看就收进口袋。事务长佯急着说:“啊呀多呢,你数一数唦!”老板娘手一扬,说:“去有你的事!少了我还要找你!”事务长就很高兴,大笑而去。过一会儿,老板娘就叫戴老大挑两盒豆腐送进政府——中山塔里去。如此的玩笑,常看到。

    戴老大住的屋子,前面是磨豆腐的地方,后面还有三间(一堂两厢),当中一个小天井。戴老大家里养两头猪,外面人都不晓得。到把猪捆起来往外抬时,才晓得。于是就想:“到底是乡下人。”但乡下人真会过日子!

    全城的豆腐店后来一齐关掉了,组成了豆食品厂。戴老大和他女人也就都成了按时上下班的工作同志。很高兴,国家的人了,有保障。考棚街上从此就没有豆腐店了。

    豆食品厂的豆腐不是黄豆做的,是豆饼做的。黄豆先在油厂榨了油,下来的豆饼再送到豆食品厂做豆腐,最后的豆渣又送到万头猪场喂猪。买豆腐要凭票,票在发粮票时一齐发下来,一季度发一次。

  早上八九点钟,有一个陌生汉子,推一辆板车,上面是一盒一盒的豆饼豆腐,从北城河北岸的豆食品厂出发,绕一个大圈子,到考棚街来卖。戴老大和他女人在其他街上。他们是半夜上班做豆腐,早上豆腐卖掉就算下班,板车要送回厂里去。

戴老大夫妇进厂以后,常把厂里一个瘦人请家来喝几杯酒,有时在窗口能听见戴老大对那瘦人说:“我们只有靠组织啊!”那人说:“对!对!”戴老大一个月送一份申请补助报告,总是请邻居张老师写,“兹有……因家中人口多,小孩皆上学……”云云。

过去做豆腐的地方后来搁了三张铺,一个男孩一张。摆了一张吃饭大桌,还有一些不齐整的凳子椅子。三个女孩睡在后屋里,合一个房间。戴老大和他女人在另一个房间。猪不养了。下午放学后,几个孩子都伏在大桌上做作业,在街上就看见。

  戴老大的孩子都不吃字。都上到初中就不上了。早早地就了业,实惠。有两个儿子后来当了股长,有权。三个女儿出嫁了。当股长的儿子在外面分到了住宅,老两口就同小儿子在家里。

  戴老大和他女人现今都退休了。他女人被机关食堂请了去做豆腐,进出中山塔。老邻居们开玩笑说:“当大干部去啦!”她就笑着应道:“大干部!“她从食堂里弄得到外面不大好买的东西,排骨、肚子之类,还有价钱不太高的鲜鱼之类,儿子姑娘常来拿,邻居们有时也请她带点。

  戴老大身体也不错,厂里留用,还是替厂里出来卖豆腐、百叶,还有干子、素鸡。现在又都是黄豆做的了,不凭票的贵些,凭票的便宜些。戴老大有时在路上站下来同人说话,竖起大拇指和小指头,说:“我有六个儿女!”

 

 

                                                                                       

汪  家

 

    一对夫妻。男的姓汪,女的也不知姓什么,人称汪大奶奶。他们住考棚街试院那儿两间不齐整的屋里。试院是古时候的名称,考棚街也是古时候的名称。从前,汪家夫妻靠做纸扎匠生活。用细芦材做骨子,用纸糊成纸屋,并且在上面简略描画出砖瓦的线条,人家买了去烧给亡人。一般当然是订做,做多大做几间有什么讲究,都要事先说好。纸屋上每每有两句对联:“非砖非瓦非木石,是房是屋是楼台。”

    汪大奶奶一双巧手,瘦精精的细芦材秆儿经她手上一折两折的,再用绳子(也是纸的)一扎,屋架子就出来了。把白纸黄纸往上糊,也是她的事情。最后,在纸上描画,就是汪老板的手艺了。汪大奶奶扎架子的时候,他就裁纸。考棚街的人不喊他汪老板,而喊汪三。但上门订做纸屋的,开口仍然称老板。

    后来破除封建迷信,纸扎店没有了生意。但汪三一家,除夫妇二人之外,还有四张嘴,每天要吃饭。汪三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一只眼睛又有些眇,越发显得些无能。个子不大的汪大奶奶袖子一捞,说:“还是凭两只手啊!”

    汪大奶奶有眼光。试院做了机关,门口的牌子并排挂了四五个,机关干部天天要上班,星期天又要看戏看电影,忙得很,代他们洗洗衣被,收几个钱,岂不是一桩简便的生意?

    他们把家里的洗澡长桶搁到门口,弄来一块搓衣板,买了几条洋碱(肥皂),就忙起来了。

    果然,洗开了头,就源源不断。除机关里的之外,附近的一些单身人也把衣被朝这里送。

汪大奶奶两袖卷得高高的,站在桶前,不停地搓洗。汪三做下手,到井上去挑水以及帮助绞干被褥,就是他的事。他们每天都要洗两大竹篮。洗好之后,汪三弯着两个膀子,一边挽一个竹篮,里面满满的是绞干了的衣被之类,汪大奶奶手提一柄捶衣棒,跟在后面。二人到东城河去汰洗。东城河水好,汰出来的衣裳晒干后一股水香。从东城河回头,汪三就在试院旁边一个空场上拉绳子,那里正好是一个死角,没有人走,又晒得到太阳。每天,只要天好,那几根绳子上就晾满衣被。汪大奶奶的手伸出来,十指都泡得白白的,一年到头是这样。

    汪大奶奶一狠心,把大女儿嫁了出去。姑娘那年刚十八。鞋匠李四有个儿子也做鞋,店面就在考棚街当中,小小一个楼。上面一间是房,下面一间是店。汪大姑娘就在上面一间做了新娘子。老李四只好在楼底下天天搁个临时铺。汪大奶奶晓得这女儿嫁得有些马虎,她主要是减少家中人口。她再一狠心,把儿子送到沈家剃头店去学徒。剃头店也在考棚街当中,来去倒是不远。家里吃闲饭的就只剩小女儿和小儿子了。政府挨家挨户动员少年儿童入学受教育,十岁的小儿子和十三岁的小女儿一齐进了小学一年级,享受免费。

    大女儿夫妇两个,后来一块儿做了制鞋厂的工人,在别处有了住房,生了一双儿女,虽不能算怎么样,日子也还安逸,时常来走动。汪大奶奶和汪三对于大姑娘,也就把心放下了。

   大儿子才学会剃头,公安局招收人民警察,他就丢下剃头刀,穿上了民警服。公安局也在考棚街上,时常有同志到沈家剃头店理发。汪大奶奶的大儿子叫汪能贵,生得面若敷粉、眉目生动,令人喜爱。偏偏他又是个很争气的人,未有几年,就做到了派出所的所长。每逢星期天,汪能贵必然骑了自行车,来看一看父母。一身警官服装,冬夏不同,人又生得神气,真是装了门面。

    小女儿小学毕业时,已经是十九岁的人,再去读初中,不大像了,正好试院里一个干部看上了她,娶了过去。后来这小女婿一直在一个公司里做一个主要的负责人,小女儿的终身也就不算丑了。夫妻二人挣工资,生了两个男孩,一家子走出来齐齐整整,也叫人放了心。

  小儿子不中用。初中也没有考上。哥哥帮他的忙,早早地就了业,在一个仓库里做保卫。嘴虽会说,人不精明,又绝没有哥哥生得神气,到三十一上,靠姐夫替他在郊区找了个姑娘,结了婚就住在丈人家,也就罢了,随他去吧!

    儿女一个一个成家立业,汪三夫妇肩上担子卸下来了,但人也老了,转眼从四十几的人,变成五十几、六十几的人。他们不要儿女负担,仍是为人洗衣。虽然自来水也已装到了家里,汰衣服还是竹篮子朝膀子上一挎,到东城河去。

    他们又扎过一次纸屋,当然也是人家来订做的。多少年不摸了,做起来并不手生。汪三给纸屋描画出砖瓦的线条之后,照例又写上那副对联:“非砖非瓦非木石,是房是屋是楼台”。考棚街一带的少年儿郎谁见过这东西?就是见过的人也觉得新鲜了。观者如簇。汪大奶奶雄心勃勃,叫汪三去采办了不少纸张。但细秆子芦材不像从前容易买得到,打算叫小儿子辛苦一趟,下乡去找。这时,大儿子骑车子来了,对他们说:“赶快不要再弄!你们就不想我还在当所长呢。你家女婿也在外面当干部!”老两口这才醒悟过来,不做了,找个熟人,把纸又退给商店。

    汪三比汪大奶奶显老。他发胖了,脸上的肉松耷耷挂下来,眼皮盖住了两眼。但他仍能挽两大竹篮衣服去下河。汪大奶奶也仍然是提了捶衣棒跟在后面走。她的嘴瘪了,但说话响亮,眼睛有神,劲抖抖的,一路上跟人打招呼的就是她。

    谁想得到呢?那么神气的大儿子能贵,走路时忽然平空栽倒,也就断了气,不过才四十几岁。人皆可惜。

    那小女儿站在娘家门口,泪眼红红的,大叹:“我汪家没有人了!我汪家完了!”闻者心摧。

    汪三和汪大奶奶也就不再洗衣服,整天看不见他们出来。一日,老两口忽然出来了,只见形容大变,脸上有异色。

    他们一件一件往外搬,在门口摆成了赫然一个纸扎的大院。有楼有亭,有树木山石,前后两进,有正屋有厢屋,室内各样俱全,院中树下卧着两条狗。那院门两边的对联,依然两句老话:“非砖非瓦非木石,是房是屋是楼台”,笔划写得颤抖,但一笔一笔认真。门楣上有一横小字:“江州考棚街汪家”。

    这真可以说是艺术杰作。但人们晓得马上是要点火烧化的,若果能化入另一世界,却也令人神往。

    汪三颤颤抖抖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来,从院门那儿点着了。一时,整座纸扎的住宅燃烧起来,火焰跳荡、扭动,间有哗剥之声。一股青烟往上升腾,愈高愈淡,袅袅地不见了,却又依稀还有。汪三与汪大奶奶站在那里看着烧化,表情木然而专注,火光一度把他们全身映成一片橘红。

    过了不久,老两口双双去世。人们发现时,只见汪三仰卧,已经穿得齐整。汪大奶奶蜷卧汪三头旁,却是家常的衣服。。

    现在,汪家门上一把锈锁,屋子空在那儿。门口地上烧化纸屋的一滩黑印,已渐被雨水冲淡以至消失了。

    后来,竟还有个单身汉子捧了脏衣服来,见到汪家门口干净得冷清,诧异道:“人呢?”

 

 

楚  爹

 

    楚爹住在政府大门对面。楚爹这一边,只有他一户人家,他家旁边是长长的围墙,里面是干部宿舍,另外有门从西边的阔巷里走。政府门口看不见人,只有四棵青松。

    楚爹的门,早早地就开了,是闼子门,一块块寸把厚的门板,卸下来就放倒了堆在旁边的围墙下。机关干部上班的时候,楚爹已经坐在那张藤椅上喝了好一会儿茶了。他用一把半大的瓷茶壶,套在嘴上喝。嘴一歪,吸溜一声,就放下,壶里的水大约是很烫的。他坐的位置正对政府大门,去上班的干部,一个个都在他眼里经过。

    但楚爹的眼皮是耷的,并不注意外面的事情。

    楚爹的藤椅很旧,腿子上和扶手上都绑了许多布条儿。楚爹肥重,藤椅已经变形,塌了下去,楚爹便把自己全堆在上面,很舒服似的。

    楚爹面前,搁着两个扁子,里面是萝卜,一个扁子里是萝卜头儿,一个扁子里是带萝卜缨儿的。楚爹有时伸手到底下去,就取出一个水淋淋的刷锅把子来,往那带缨儿的大萝卜上有力地洒些清水。楚爹卖萝卜是常年不断,春天有紫萝卜、青萝卜,夏天有洋花萝卜(粉红色,水多),秋冬有白萝卜、红萝卜。

    楚爹不仅仅卖萝卜。在扁子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玻璃门儿的小橱子,里面是香烟、火柴,桌上还有几个大瓶子,里面是鸡蛋、小糖、麻饼儿。在另一边,有两个书夹子,上面尽是小人书,都是从前出版的,有《金扇子》、《王先生游地府》等等。

    楚爹坐在这一切的当中,从早到晚不大动身,有人来买香烟了,有人来买萝卜了,有人来买两个鸡蛋了,都是伸手就能拿给人家,有小孩来租看小人书,楚爹看着他们自己从书夹子上拿,一分钱只准看一本。

    早上,干部上班的时候,其中就会有人来买香烟、火柴;少数时候,也会有人在上班以后从机关里出来,到楚爹这里买一点东西,萝卜也买,小糖、麻饼儿也买,甚至还会租十本八本小人书去看。楚爹的鸡蛋卖五分钱一个,乡下人给他送来时,是三分钱一个。附近的街民晓得楚爹的鸡蛋赚钱,但还是来买,没有什么人家跟乡下人买多少鸡蛋存在家里,也不大吃鸡蛋。

    楚爹这里最热闹的时候,是下午和晚上。下午,小孩子们放了学,就到楚爹这里看小人书。门口簇一堆,那放倒在地的门板上,全坐满。一边看小人书,一边还要买楚爹的东西吃,麻饼儿、小糖、萝卜头儿。带缨子的大萝卜要三分钱一把,小孩子不大买,贵。

    楚爹的萝卜头儿似乎是专门为小孩子们准备的,也似乎不赚钱。天黑时,楚爹门口的电杆上的路灯亮了,政府门口的门灯亮了,附近的孩子们就都在这里玩,有看小人书的,有玩“躲躲擒擒”的,有唱着“城门城门有多高”一类的当地童谣做游戏的。楚爹自顾喝他的酒,眼皮儿耷着。孩子们玩一会儿就来买萝卜头儿吃,给楚爹一分钱,楚爹张开五指,在萝卜头儿里挖着,抓一大把,孩子们要伸出双手去才接得住。一个小孩子一个晚上每每不止买一回,萝卜头儿太好吃了,雪白的,一咬,“咔吧!”崩脆、鲜甜,小孩子吃得口滑啊。到孩子们回去睡觉了,楚爹也便酒止,慢慢地收拾东西,慢慢地把闼子门儿上起来。于是,政府门口空无一人了,四棵青松,两盏门灯。

    楚爹在门口做他的小生意,里面有一个老女人默默地做家务,几乎从不朝外面望一眼,又好像里面总有做不完的事情。那当然是楚爹的老伴儿了。有时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年轻姑娘,在帮助老太太洗萝卜,她也是不大抬头朝外面望的,偶尔掉过头来看见了人,那眼睛一瞬间张皇而明亮,赶快又掉过头去。楚爹的女儿不好看,脸色苍白,跟楚爹一样阔方脸。她有很显著的双眼皮、圆眼。她的耳朵上有好大一副金耳坠。

    有些乡下来上访的人,很自然地歇在楚爹门口,望着对面的政府。楚爹听随他们坐在门口,不赶他们,也不同他们说话,有人向他要一口水喝喝,他就朝后面喊道:“倒点开水来把人家!”喉咙沙哑。于是老太太就一声不吭从后面捧了热水瓶来,给要水喝的人倒些开水。有向楚爹开口请教怎么上访的,楚爹就告诉他:“早上七点半,下午一点半,你进去,不要怕,直朝里走,找信访科。科长姓沈。”

    楚爹放钱。不认识的人不放。跟他借钱,要写个据,中间见证人也要在上面捺个罗纹。附近街民到楚爹那里借钱,先得预约时间,然后才好去。去了之后,楚爹一见,就从藤椅上起来,朝后面喊一声:“来看住一下。”不等老太婆出来,他便同来的人到后面去了。后面有一个堂屋,说好了借多少钱,多少利,何时还,立好了据,楚爹就收了据,到旁边黑魆魆的房间里去,听不到什么声音,一会儿,就如数把钱拿了出来,交到中间人手上,由中间人复点过了,交给借的人。

    楚爹如果把门口交代给老太婆,他出去了,到附近街巷里去,那便是借钱的人没有按期还款,他上门去收钱。他背着手,微驼着,吃力地走。他去收钱不提钱的事,好像是走走玩玩的,坐下来东谈西谈。大家都觉得闲谈的时间差不多了,借钱的人就主动说:“楚爹,那笔账再宽几天。”楚爹就站起来,也不急,也不恼,说:“好吧。”于是就走了。背着手,微驼着,吃力地走。

    后来有个画画儿的,三号个子,人极瘦,剪着平顶头,衣着寒酸,站在楚爹门口街边儿上,手上松开一张画儿,画的是出山猛虎,朝着对面的政府,也不说话,也不叫卖,天天来,一站半天。什么意思呢?后来人们晓得了,他是认为自己有这样的美术才能,政府应当用他,安排他的工作。画儿画得是不错的,不过不晓得可真是他画的?他这人神经上有没有毛病?不然为什么政府不睬他?

    楚爹就把这人叫到面前来,“画儿是你画的?”“是我画的。”“你卖不卖”“不卖。”“你不卖就呆了。你天天站在这里,不是把功夫站掉了吗?不如多画几张画儿。兴化从前有个郑板桥,做过县官,画出画儿也要卖银子;不卖银子,他在扬州连水也没得喝。画儿卖出去就是你的名。你有了名,政府就晓得你这人有用。你现在这个样子,政府不仅不会用你,还怕你呢!”

    画画儿的果然就听了楚爹的话,而且画儿就挂在楚爹屋里卖;从外面往里看,墙上满是斑斓猛虎,配着高山流水,有些意思。

    画儿卖掉了多少不晓得,画画儿的做了楚爹的女婿。楚爹死去之后,萝卜摊儿、香烟糖果小人书就都收掉了,完全成了一个画铺,也卖老虎,也给人画像,招牌上写着“了一画室”,原来楚爹的女婿叫“了一”。这什么名字?怪!

 

 

宜 粉 儿

 

    她的大名叫宜粉儿,但辕门街上,几十年来,只叫她“鞋匠奶奶”。她是从城南嫁过来的,是街上人。嫁过来的时候,年方二十。结婚那天晚上,大多数街民未能一睹芳容,而回门那天,她又走得早,也没有能看见。回门之后,大约在街民们一般用早饭的时候,大家都看到她了,是被她的叫骂声召集出来的。只见长富鞋匠店门口叉着手站着一位上着红、下穿蓝的年轻女子,想必是她了,头发乱着,鬏儿松着,一句一句的,破口大骂。新娘子身量高大,四方脸盘,粉色盈盈,火爆爆一对大眼,很重的双眼皮。原来,有一股脏水,从西边而来,淌到了鞋匠店门口,不走了,汪积在那里。那是西隔壁第二家,宦家剃头店倒出来的。

    “我昨天回门就看到了,忍住了没有说!血水怎么朝人家这边淌!什么呕脓哇血的血水!”她跳了起来,双手拍屁股,脸朝西狠骂。她的喉咙像一面镗镗锣儿,一下接一下地猛敲着,恐怕能传三里远。口词锋利,像一把快刀,一刀连着一刀嗖嗖地杀过去,不但不容还手,而且也不容逃避,哪怕你躲在家里,也被一刀一刀的杀着。宦家剃头店里没有人出来,看骂的也没有人敢开口。

    以后,宦家剃头店门口挖了一个很深的地窨子,口上盖两块箩底砖,砖上剜了两个洞,剃头店一切脏水从此就倒进这里去,剃头店门口的街面上,也不再老是有一大滩水印,而长富鞋匠门口,也不再有从西淌来的脏水了。

    这一战,奠定了宜粉儿在辕门街、在鞋匠店家中的地位。

    也是,那边剃头店倾倒出来的脏水,就是喜欢朝这边淌,非止一日,路面上形成了几条颇有历史深度的细长的水道,最后汇集在鞋匠店门口,地上有许多的头发,甚至连鞋匠家中也有了许多这样的头发,那是起风时从门口刮进去的。

    那天宜粉儿得胜回朝,鞋匠长富及其老母对她皆不敢仰视。

    宜粉儿嫁到鞋匠家之后,就跟着鞋匠绱鞋子。家家户户的女人,把鞋底鞋帮送来,鞋匠就把它们绱起来,再用楦子楦。长富每日一大早起,除了吃饭和上茅缸,就一直地坐着,膝头上铺一块黑布,上面是一只正在绱或正在楦的鞋子。他埋着个脑袋瓜儿,专心地做。

    宜粉儿来了之后,起身应酬的事情,就是宜粉儿了。来送鞋子绱的,多为女人,由宜粉儿招呼,倒也似乎很好。长富只须在那里专心绱鞋而不必送往迎来了。他最多有时嘴动身不动地随口应一声,接着便又埋下头去。某家送来的鞋子有几双,某家的鞋子绱好没有、放在何处,渐渐都是宜粉儿才晓得。长富的老母本来就专门烧饭。宜粉儿来了之后,还是这样。同她儿子一样,她是笨嘴拙舌不大会说话的,成天只见她佝偻着在里面小天井里忙。

    宜粉儿早起头一件大事是梳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她梳头不在屋里,而在外面。一张方杌子,上面是镜子、刨花水、梳子、头绳(一根红的布带子),一张小凳子,上面坐着她。她看着镜子慢慢地梳,头发又厚又黑,要梳好半天。最后,梳一个好大的嬷嬷鬏儿盘在脑后,上面横插一根银簪子。她梳头时候长富在那里开始埋头做鞋,早上的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照着他的半个店。

宜粉儿梳好头之后,是吃早饭,仍然是那张方杌子,那张小凳子。她捧着早

饭碗,里面无非是烫饭、菜粥、疙瘩、谽子粥之类;杌子上是一碗小菜,无非是酱瓣、萝卜干、咸菜、酱腌豆之类。她吃早饭同她梳头一样,都是极正经极严肃极认真的事情。

   “老板娘这头梳得格挣啊!”

   “头当然要格挣!”

   “老板娘吃早饭啊!”

   “吃早饭!”

    宜粉儿的回答总决无一点含糊、随便。

    隔一天,宜粉儿就要端出大马桶去倒茅缸,一摇一摇的,神情庄严可畏。回头刷马桶时,刷声坚脆、有力、响亮,也是极其认真严肃的。

    从辕门街南北两头出去,考棚街、学政街、鼓楼街,荷花巷、旗杆巷、蒲草巷,街街相连,巷巷相通,街里有巷,巷外有街。以“恶”闻名的女人不多,但似乎每一簇子人家里面,也就会有一个,她们各有自己的领域,遥遥相望,互不相干。宜粉儿就是其中之一。

    到豆腐店等黄水,宜粉儿把一只桶排在那里,人却不在,如果有哪个不当心,把她的桶挪到旁边去了,她到了之后,必有一场好骂。虽只是“泛骂”,但听到的女人,都会觉得心惊肉跳。这时是没有人敢去认骂,也没有人敢去劝骂的。宜粉儿骂过了,就乒乒乓乓硬挤上去,宁可把桶碰坏了,决不退让,又宁可打架,也决不示弱。一转儿的女人都认得她狠。

    宜粉儿多产。生下三男三女,一个接一个。大眼睛个个像她,性情懦弱却皆如其父。三男三女,莫不在其母骂声的保护中长大。只要他们有谁挨哪家的孩子骂了、打了或骗了,宜粉儿必然找上门去,当着人家大人的面,训斥、威胁人家的孩子,然后火爆爆地扬长而去。因此,逐渐,鞋匠家的小孩没有人同他们玩,一个个从小都显得很孤独,眼虽大而其神如鼠。

    宜粉儿在门口买菜、买柴草,也是极会较量的,看秤、算斤两、讲价钱,反反复复,得寸进尺,一步不让,坚忍不拔,必把来的乡下人弄得吃亏而去,临了还要被她伸手再抓一把。最狠的一着仍然是骂,骂得不肯卖的乡下人不敢不卖,要不然走不了,担子被她拽住了,一边拽住一边骂,哪个进城的乡下人吃得消、陪得起?只有认晦气卖给她。在门口买东西,跟乡下人缠,几乎成了宜粉儿的乐事。

    但长富的鞋匠手艺是真扎的,绱的鞋子有样子,决无粗针大线图省事不牢靠之处,绱一双鞋子要多少钱也有一定的数,因此,宜粉儿虽恶,鞋店的生意倒一贯地好;宜粉儿也决没有骂过来绱鞋子的人,倒往往对人一律地客客气气,好语相迎,好言相送,也颇正经、严肃。

    以上这些都是往事了。长富的老母久已去世,长富在制鞋厂退休了,儿女们都有了自己的家。老宜粉儿同长富二人守着老屋,听不到她的骂声了,年轻人大约就没有听到过。但中年以上的街民,仍每每以敬鬼神而远之的目光看她。每天的早上,她还是坐在门口,还是那一张杌子,上面还是有镜子、刨花水、梳子、头绳儿(一根黑的布带子),也还是那一张小凳子;她的神气,仍是极正经、严肃。只不过她的头发不黑不厚了,脑后的嬷嬷鬏儿,几乎只剩下了一个鸭蛋大小。

 

    

顺  英

 

    顺英嫁到谷子街的时候,是坐在轿子里的,轿子是从稻河的轿船上抬上岸的,谷子街的人但闻吹乐之声,不见新娘之面。都知道:黄家钱庄的呆儿子娶老婆了。

    谷子街乃江州城北第一等繁闹去处,凡北边水乡所来船只,皆入稻河,稻河即在谷子街下。谷子街上,商行一个挨一个,大秤小秤有千百把,人语喧哗,秤砣不停地在秤杆上抹过来抹过去。最大宗的货物,自然是北边里下河来的稻米,无穷无尽。谷子街商行虽多,钱庄只有一个,就是黄家。

    黄家生有五子,其余四子或远出英、美留洋,或近在南京、上海做事,皆有出息,惟有第三子不佳,先天是个呆子。

    黄三呆子被看在家中,是不允其跑出大门来的,但能走得进黄家的人,在里面也就能看到他:无非也是一个人罢了,穿得倒是齐整,面貌也像黄家的,只是形体孱弱不足,精神气质全无,每每站在庭院当中或是屋檐之下,抱肘缩肩,一对痴目却盯紧了往来之人,倒似有睥睨之意。他大约整日就这么站着的。

    黄家三媳妇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就这么给呆子做了老婆?她既是由稻河坐轿船而来,必定是北边的乡下人,或许是黄家用钱买的?

    不久,也就有人晓得了,说了出来:呆子的老婆竟不是个乡下人,而是大网镇上有名有姓人家的女儿,并且还在扬州女中上过学、念过书。

    谷子街上的人后来也就看到了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长模脸儿,不难看,白净净的,眼睛很黑。的确不是个乡下姑娘,是镇子上出来的小门小户人家的,念过书的样子。人们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如意来,却看不出,她只是平平静静的,叫人失望和愤然了。

    顺英跟呆子是怎么过的?不晓得。有一次,呆子跑到外面来了,也不犯嫌,只是站在巷口呆相。先是黄家的一个佣人来拖他回去,他执拗着不肯;接着顺英来了,并没有对呆子说一个字,呆子看到她,就乖乖跟她走了,似有畏惧之意。人们点头叹息:呆子也是个人。

    顺英后来却就怀孕了,这实在使得街民们暗自有许多的遐想、揣测。于是就有一些趣闻从黄家大院里悄悄传了出来:说顺英在一针一线做娃娃衣了;说呆子根本不懂得老婆怀孕,仍然只是站在庭院当中呆相而已;又说顺英天天在菩萨面前烧香、祷告,但求生下的孩子不呆。

    顺英头胎生了一个儿子。到三岁上,搀出来玩的时候,街民们都看到,这孩子是呆子生的。虽说呆子与他家的人相像,但毕竟有些区别,而这孩子是呆子所生,则属无疑。使人更惊奇的是,这孩子不呆。街民们皆用佩服和祝福的眼光看顺英了。

    然而,呆子却仍然是呆子,他不知道世上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有了儿子。试过他几次的,他不知道。顺英后来就不让人去试呆子,因为每次试不出什么来,就使她难过。

    顺英和呆子以后就搬到谢家汪去住,离学政街不远。黄家在这里有房子。从城外到了城里,也就好像是两个世界了。顺英叫佣人把呆子在家里看好,大门总是关得铁桶似的。好多年,谢家汪一带的街民不晓得顺英的丈夫是呆子,都以为是个病人,不能出门罢了。

    顺英就在育新医院里做了护士。

    顺英在医院里与同事们有说有笑,在许多的笑声里清楚地听出她的笑声,她的笑声表现了一种愿望,要把她自己竭力融入大家之中,并且希望大家接纳她。没有人不说顺英单纯、好处。大家都晓得她是黄家钱庄的媳妇,有的是钱,可是她并没有一点有钱人的架子,她仍是一种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样子,把自己摆得比别人低。

    顺英回到家里,是个什么神情姿态,那也不晓得。然而,终日关得铁桶似的大门,安安静静的院落,规规矩矩进出办着事情的佣人,就在告诉街民们:顺英是这里的一家之主。人们还可以看到的是,顺英从育新医院出来,走在回家去的路上,那脸色就渐渐显出了烦恼、愁苦和沉重,而当她出家门,到医院去上班,她就慢慢有了乌云消散、轻松愉快的神情。

    顺英从来不把同事往家里带,如果别人有这方面的要求,她也总是婉言谢绝,连对于女同事也是这样,她哀婉地说:“我男人有病,他怕见生人。”见到她这种有几分隐痛的样子,同事们也就不勉强她了。然而,逐渐地,同事们也就晓得了,顺英护士的丈夫竟是个呆子!

    医护人员都是有知识的人,越是晓得了顺英的内情,就越是注意在言语态度上尊重她,连无意当中的伤害也没有。普通的街民们就不同了,他们看到顺英,就流露出许多复杂微妙的眼神、态度,或是好奇,或是可怜,或是鄙夷,顺英大约也就感觉到了,于是她整个的人就明显地孤独。如果在路上喊她一声,她也往往像是从梦中惊醒似的,尔后才很高兴地点头答应。

    顺英的肚子,又大起来三次,生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然而她的丈夫依然没有出过大门边儿。

    所有的人们都理解了顺英,她不多生几个儿女,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顺英生下的后代并不呆!也就渐渐有些女人主动同顺英说些话,浅浅地表达些关心与同情的意思。到了黄家钱庄随时代变迁而不复存在,顺英只靠自己当护士,去养活呆子以及几个儿女,露出困难光景的时候,女人们对她的关心,就更为诚恳、贴近而温暖了。

    呆子与顺英白头共老。顺英脸上的皱纹与常人似乎不同,竖着,曲折而深,沟漕一般对称分布在鼻子两侧的脸上,那是一副苦脸。

    顺英的儿女都大了,走上了工作。每当佳节,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和女儿女婿,带着各自的小孩,都聚集在顺英身边,表达他们对母亲的感激和慰问,那情景是十分动人的。看到这一趟儿孙,街民们莫不说顺英一世的罪总算受下来了,到头了,不容易。

    当全家这样大团聚的时候,白发苍苍的呆子也在,他躺在一张大藤椅上,他不大能动了,但他俨然是一个有福的老人。

 

 

画  师

 

    他是城北下坝街的,家里没有房子,就一个人住到考棚街酒店巷来了。酒店巷里有一间民房,带一个小天井,归文化局所有,就给了他。他是文化局的画师。

    画师是个不声不响的人。不声不响地住来了,不声不响地过着。他身上总是加着一件蓝布的长襟工作服,上面有些颜色点子。如果他头伸在前面急急地走,目不旁注,这往往是去上班。如果他步子迟疑似的走,眼睛畏怯似的朝人一看便又低下,这便是他已经下班了。

    他的小院门是成天关闭着的,但人们还是看出那很小的天井里已经被他美化过了,变成了一个玲珑小巧、纷繁齐整的花草与盆景的世界。在外面也可以看到,蓝色的喇叭花已经从里面悄悄地爬上了墙头。

    他在中山塔面前作过画。站在梯子上,在那个竖在半空、大得像一面墙似的木板上面画。开始画的是“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后来把这个用油漆盖掉,又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干革命”。

    他作画,很慢,慢慢地打格子,慢慢地描出人形,又慢慢地上色。有时有几个小孩在下面仰了脸看,有时就没有人看。他扛了梯子不声不响地来画,又扛了梯子不声不响地离开。

    他看上去显老,但估计也就三十岁的人。他天天在考棚街上来去,没见有人同他说一句话,也没见他同别人说一句话。街民们看见他老远地来了,穿着那件蓝大褂,心里晓得是文化局画画儿的,目光也就漠然地移到别处去了。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画师听到有人敲他的门,甚为诧异,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老妇与一个少女。老妇作谄笑状而少女殊羞。“门敲错了。”他说。“不错,来找你的。”老妇说。

    于是后来这少女便成了画师的妻。少女是几年前的小学毕业生,待业在家,因家里舍不得她下乡插队(作为街道知识青年),便把她婚嫁。那老妇即居住画师屋后,画师不识,却竟作成了他的婚姻。

  少女姓孙,画师称她“小孙”。画师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这么容易就结了婚。算算岁数,也的确可以结婚了。但根本原因还是小孙太美了。画师在大学里专攻西方人体画,他的眼睛主宰了他。画师以后不仅上班走路急急的,下班走路也急急的了。

    街民们说:“咦,呆人有呆福!”

    十年以后,文化上又是一潮。画师以其古代仕女图而进人本城国画界。他是西方人体画的底子,而仕女图又以国画出之,故形美而外更尤有韵味。几位画家到扬州合办画展,独他的仕女图被一购而空。后来他的仕女图在扬州画店标价到二百元一张。

    画界的人说:“他的灵感,来源于小孙啊!”

  画师被吸收为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

  小孙后来性喜逛街逛商店逛公园,这就与喜爱雅静独处的画师不合。画师从不注意衣着与风度,固定的形象还是身上一件蓝大褂,与人交谈时也总是弱不自信的模样,这些,都是小孙的不满之处。

  小孙便有了一个要好的男性朋友小赵,时常把小赵带到家里来喝茶、闲谈。画师在窗内作画,他们两个便在窗外小天井里高谈阔论。小孙所谈,每每是她们厂里有男工走错了门,走进了女浴室之类。小赵所谈,亦不外乎此。小孙咯咯笑,小赵哈哈笑,其乐也融融,而画师却只管作他的画。

    小孙有时无端同画师纠缠吵闹,不放他安逸。画师无法,就丢下笔去把那个小赵请到家里来解劝,小赵一到,两句话一劝,小孙也就很乖。接着,两个人或在天井里坐下来谈笑,或一块儿出去逛一圈。画师于是得到了清静。

  小赵是厂里修水泵的,两个水塔归他管。

  小孙后来便要同画师离婚。画师苦着脸,说:“我没有待你不好。”小孙说:“我和你合不来了。”画师说:“我们结婚有十年以上了。”小孙说:“当时跟你结婚是当时的形势。”画师便沉默了,说:“你让我考虑一下。”他就坐到小天井里去。

   “想好了没有?”小孙走过来问他。“想好了。”他连忙站起来,很伤心地说:“我错了,当时是不应该的。”小孙就哭了,说:“你也晓得啦,当时我没有路走,跟了你!”画师低着头,像个犯人。

    画师想起了他们的孩子,一直丢在城北他父母那儿。,说:“可是我们有了孩子,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跟你!”小孙毫不迟疑地就说。

    “可是她不能没有妈妈呀!一个没有妈妈的儿童!”画师啜泣一声,蹲了下去。

    “我反正又没有死!”小孙很气恼地说。接着,她脚步很重地进了屋,就动手整理出她的衣服。

    画师跟进了屋,对小孙说:“结婚以后,屋子小,也没有置多少东西,只有这三门橱和两个皮箱还可以,就都给了你吧!”小孙说:“我不要你的!”画师呆站着,看着她整理衣服,问她说:“你以后怎么过呢?是跟小赵过吗?”小孙说:“这个不要你管。”画师说:“小赵没有什么文化,你性子又急……”小孙一声“哼”,画师就把下面的话缩了下去,似乎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

    不久,离婚手续就办好了。一辆小卡车开到了酒店巷口,小孙从驾驶室副座上走下来,小赵和另外一个男青年从车箱里跳下来,到画师屋里搬出了三门橱拎出了两只皮箱,画师帮着抬上了卡车。

    卡车“咕——”地发动起来,开走了。

    画师在巷口站了好久。。

    以后,画师再也没有画仕女图。

    大约过了年把,热心人为画师觅得了一位良匹,年龄与画师更近些,亦带有一个小孩,一望而知是个稳练、善良,会过日子的妇女.

  画师现在走出来衣着齐整,人也胖了些。

  他现在专画花卉,内行人说,画得很好,已经不亚于扬州的某一位老画家。

 

 

张  仙

 

    张仙不是仙,是个瘸子。江州人戏称瘸子为“仙家”。张仙住在龙槐巷头第一个大门里。白天,他每每拄一枝竹杖,歪支着半个身子,站立巷头,观看街上来往行人。站累了,就转过身去,走几步,踅进门,回到他的屋子里坐下来歇歇。

    张仙的屋子在天井的一个角落上,小三架梁儿,屋上有稀疏的瓦,没有窗子,也没有门,只有一个黑黑的门洞。冬天的时候,门上就悬挂一个不知打何处拾来的草帘子,冷风吹得一飘一飘的。张仙照样地睡,破衣烂被堆得像一座小山,他整个像獾狗子躺在这座小山底下,不容易叫得醒。

    想看一看张仙屋里有些什么的人,总是站到那门口就止步了,那屋里太黑,估计气味也不会好。

    张仙的屋里四壁空空,连吃饭的碗,都是放在地上。

    他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图章。他的裤腰上缝了一个小口袋,有两颗揿纽,那个木头刻的图章就包着两层纸,深藏在这个小口袋里,往外拿的时候,要耸起一只肩,把上衣掀起来老高。

    每月五号,他到日杂公司财务科去领工资。他的工资每月十五块钱,只能算是一种救济。三十多年前,张仙是日杂公司南门吊桥口小店的营业员,那时每月二十四块钱;但他安排上工作才两个月,就得一场大病,公家用掉多少钱,他还瘸掉了一条腿,并且失去了工作能力。

    三十几年来,每个月的这一天,风雨无阻,他拄着拐杖,走好远的路,到日杂公司去。遇到熟人,他就兴奋地告诉人家:“去领工资!”他把上衣掀起,从裤腰的小口袋里取出图章来,交给会计,手抖动着,脸上尽是愧色。钱取到之后,必定要一再地哈腰,把“夏夏”(谢谢)二字连说几遍,才走。

    张仙住的这个门里,房屋都是张仙的姐夫的;姐夫与姐姐都在外省,张仙自己没有房子,姐姐就叫他住在这里。三间正屋里住着季老太一家。季老太每半年把房租寄给张仙的姐夫,一切与张仙无关。

    张仙自己不开伙。江州市委的机关食堂正好不远,一日三餐他就拿着碗筷,到机关食堂里去。每个月工资一到手,除了把洗澡钱留下,其余都买饭菜票。

    季老太的中饭菜烧好,往往会喊一声:“张仙,拿个碗来!”张仙就“哦”地应一声,拿着一只碗,从小屋里瘸出来,让季老太盛些菜给他。他把这菜就带到食堂里去吃。

    张仙每天帮季老太择菜。青菜、韭菜、毛豆、药芹,一应的蔬菜都帮着择。他在巷头,看到季老太把菜买来,就转身回去,坐在天井里小板凳上,等着动手。一边择着菜,一边讨教今天的菜价,瞪大了眼睛听。

    季老太需要出门,天井里又晒了东西,就会对张仙说:“天井里晒了东西,望住点儿。”而后就放心地出去了,有时堂屋的钥匙也交给张仙,防止落雨,要把东西往屋里收。

    张仙个子不高,生着一副大脸,满面红光的,剃着平顶头,头发花白了。季家的儿子的朋友们,对他也是比较熟悉的了,拿他开心说:“张仙,按你的相,你本当是有官做的。”张仙就很重视,睁圆了眼,问道:“那么,我的相是破在什么地方呢?”他特地坐端正了,头仰起了一点,好让人家给他看相。玩世不恭的青年人对他说:“你的相没有破,只是头大了些,肩小,搁不住,所以把一条腿也压坏了,江山没有坐稳。”众人都笑起来,张仙不认为是拿他取笑,他说:“这话不假,我这个相,多少人都说过好。各人的命!我平常站在巷头也看,当干部的,相哪里就一定好?必定有其它的地方托住了他!”众人就又都笑了起来。季家的儿子对他说:“你天天到机关食堂吃饭,就说明你本是有官运的,你看我们就走不进,没得机会进!”张仙睁大了眼,雪亮的,呼吸气都加重了。季老太这时大声说:“你们不要拿他开心!”张仙这才叹了一口气,拄了拐杖,走回他的黑洞里去。

    张仙每天晚上出外洗一个澡,常年不辍,固定在雅堂浴室。他一去,聚簇在一角的老浴客们就叫道:“仙家来了!”张仙于是便有些飘飘然,一瘸一瘸的走近他常坐的位子。直到晚上九点半放汤,张仙才会出来。出来之后,他肚子里便有了若干的新闻。

    “外面大城市里,太阳堂堂的,在街上就用刀子把人戳死!几百个人围着看,没有哪个敢去抓杀人犯,末了还闪出一条路来,让杀人犯走掉!妈妈的!”        

    “绝!绝呀!你以为公安机关就没有人在场吗?有!便衣!他不则声!照片已经给你照下来了!等你把人杀了,你还逃得掉吗?逃到天边也抓住你!绝!绝煞了!妈妈的!”

张仙在一旁只是竖起耳朵听,眼睛盯着说的人,脸上时而惊讶,时而义愤,时而敬佩,又时而茫然。

第二天,早上择菜的时候,张仙就说给季老太听:“你晓得吗?外面大城市里,大街上,太阳堂堂的,就有杀人犯杀人,几百号人围着看,没有人去抓他,末了还闪出一条路来,让杀人犯走掉!你以为公安机关就没有便衣在场吗?有!他不则声!照片已经给你照了下来了!等你把人杀了,你还逃得掉吗?逃到天边也抓住你!绝!绝煞了!”

    但季老太是个有见识的,等张仙说完了,就冲他:“不要瞎说!公安局看见杀人不管吗?”张仙就眼睛定定地看着季老太,一会儿,说:“我也是这话!”

    张仙站在巷头观望,或者一瘸一瘸在外面行走,他有一种凝神的态度,打量世界好像高深莫测,他仄着脑袋,一肩高起,一肩微下,颇具神气。季家的儿子就对他说:“你看我们哪能比你?我们拿几十块钱工资,上有老,下有小,上班、下班,烦恼人生。你呢,仙风道骨!我们这些辛辛苦苦活着的人,在你面前,简直是可笑的了!”

    张仙不能完全听懂这些话,但晓得这是把人抬举高了,于是便把头微微昂起,眼光里的确有了一种藐视人生的神气,俨然真有了些仙风道骨,正处在高高的云端里。季家的儿子笑出泪水来,指着张仙说:“仙家!仙家!仙家来了!”旁边的人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季家的儿子听到一个消息,说退休人员可以加到工资,就告诉张仙,叫他到他的公司里去问问,也许能加到几个钱。不管怎么样,物价上涨,他也不能老是拿十五块呀。张仙坐在凳子上,听过之后想了半天,后来说:“不去,我不去。我一点事情也不做,拿了几十年工资,不算丑了。”季家的儿子说:“你不好意思去,我代你去问一问。”张仙也不肯,说:“我够了,我够了,随他吧,加到我就加到,加不到我就加不到。”

    张仙后来没有加到钱,但副食品补贴之类开始有了他的一份,总收入还是增加了,张仙很满意,“有这样就不丑哪,有这样就不丑哪!”他说。

    在张家住了二十年的季家要搬家了,儿子分到了新宿舍。张仙说:“你们是楼上,还是楼下?楼下我就搭个棚子,我跟你们走。”季老太看看张仙,说:“你跟我们走吧。把你的床板带走,其它一行都不要带。”但张仙听到说新宿舍在头营,虽不很远,也隔了两条街,就说不去了,他离不开雅堂浴室,洗惯了的。

    现在,季家每个星期日,都要把张仙带去过一天。由小孩来说:“张爹,我家奶奶、爸爸、妈妈叫你去吃饭。”这就行了,张仙自己瘸了去。有一回,季家儿子过生日,是在星期一,星期天就没有来叫,第二天才派小孩来说:“张爹,我家奶奶、爸爸……”一语未了,只见张仙已经眼泪鼓鼓的!季老太知道后,就叫张仙逢星期天就来,不要等喊。

 

 

淑  芳

 

    淑芳是从草河街嫁出去的姑娘,做了谷子街宋家的媳妇。第二年,便生下一个女孩,都很欢喜。头胎女,二胎男,这样的前景也还值得人去想。然而,小女孩才三个月,宋家的儿子就被逮捕了,上了洋铐子。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后来晓得了:宋某于1950年随同某某出差去上海,在那里与某某一道参加特务组织。于是宋某理所当然被判处十年徒刑,开除了公职。

    宋某服刑的地点,远在黑龙江,相去万里。解送之前,允许淑芳去探监。淑芳抱了小女孩到了看守所。看守所在中山塔西边,几百年来都是县狱的所在。宋某平时就没有多少言语,彼时更一句话说不出,看上去他只觉得苦。淑芳一看,就心里明白了。她于是对宋某说:“我不怪你,你是不晓得外头的事情,上了人家的当。你好好的去,不要瞎想,十年过起来也快;我等你回来再给孩子做十岁!”听罢淑芳的话,宋某就“啊啊”地哽咽,捂住了脸。

    淑芳就做起了临时工。早上,她把小女孩喂了奶,就丢在家里,让公婆照管;她穿一身破旧的衣服,扎了头巾,急急忙忙赶了去上班,步行。她在一个建筑队里,接砖送瓦,和泥搅灰。那时,瓦匠师傅一般是每月四十五元工资,像淑芳这样的小工,是二十四元。淑芳就用这二十四元养活一家三口,还有一个小女孩。

  劳动和生活上苦些,倒也罢了,淑芳苦恼的是瓦工师傅们的纠缠。他们都欺她年轻不幸。淑芳是个做小工的,下个月有得做没得做,就在瓦匠师傅嘴里,她同他们真又真不得,假又假不得。纠缠她的人有好几个,她都一回一回地拒绝了。但有的人脸色已经不大好看。她没有什么妙巧的法子,便只好自己苦恼,她已经请邻居的学生写过两封信到黑龙江,问丈夫,那里她能不能去?宋某回了信:现在还不能去,如果他将来期满留场工作,她就可以去。淑芳扳指头算,那还得有七八年。她握着宋某的信哭。

    后来有一个小工,也是女的,来同她说:某某师傅想跟她做个朋友。这女人带来两块上好的布料,就是某某师傅送给淑芳的。女人劝淑芳:宋某还有好多年才能回家,这好多年你没有人帮,怎么过?张三想你的心思,李四不放你安逸,还是索性靠一个好。某某师傅技术高强,能看图纸,能领一个工程,烧酒能喝一斤,个子又大,哪个也让他三分。你有了他,还有什么苦吃?还有什么人敢来碰你?况且某某师傅人好,相貌也是堂堂的。淑芳脸上被说得通红。

    淑芳托人把两块布料带给了那个女工,她抱着孩子,拎着包袱,去了黑龙江。

    三十年后,淑芳才回到江州。宋家两个老人都死了,是公家收的尸。房屋做了一个小工厂的仓库。淑芳从黑龙江回来的一家,就在外面搭了个棚子安身,等小工厂让出房子。谷子街和草河街的人,也就见到了淑芳和她的一家人,皆有隔世感。

    宋某跟着淑芳回来了。他变了形,见人便有很卑微的笑容,那笑容却托出一种苦相,他呆呆地坐着,没有什么话说。他如果开口说话,就说个不停,絮絮叨叨,但嘴里呜啊呜啊的,听不清他说的什么,脸上却尽是苦容。然而,人们也终于大致明白了,三十年前,淑芳去了之后,那边有关方面就地安排了她的工作和生活。宋某后来提前释放,并且留场工作。他们的女儿在黑龙江嫁给了当地人,后来吃不消丈夫毒打,就离了婚,这次把两个孩子一起带回江州来了。他们这次,户口什么都没有办,是不顾一切回来的;再不回来,要老死在外面了。宋某的案子是错的,但时间过去太长了,当时的材料也找不到了,不过平反不平反对他也失去了实际意义。有关方面很同情,表示接受他一家的户口,并且帮助安排就业。

    活得正常的人们,看到淑芳和她的一家,就不免会想,人也会这样过了几十年,却还没有好好生活过的。

    淑芳容貌没有什么改变,老了些,黑了些,人却精干,一家人在街上来去,她走在前头。她的后面,是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两个外孙。

    淑芳自己的上人和靠近些的上人也都不在了。她认了谷子街荷花巷里年龄最长,同她母亲一辈儿的一个老太做了干娘,她同干娘谈心谈得眼泪汪汪。老太说:“姑娘,你不容易,苦桃子!”

    现在,宋某在钢铁厂做临时工,他的女儿在飞燕服装厂做合同工,两个外孙上学,淑芳在家剥蚕豆壳,一天可以剥一块多钱,大拇指头都剥肿了。

 

 

胡 驴 子

 

  胡老头携牵着他的儿子名叫铁锅者,讨饭到了江州小城。他发现这地方衣食丰足,人情淳厚,且又十分安宁平静,遂定居下来。他从“国军”留下的一个马场上,拖扯了一些材料,在考棚街矢巷的荒角落上,搭起了一个窝棚存身。矢巷不长,里面却有一个不小的荒角落,瓦砾遍地,一周十几户人家的粪缸便安置在这里。粪缸半埋半露,大小高低,错落参差,既是小城百姓彼时的卫生设备,又是他们的私有财产,靠它从进城收粪的乡下人口袋里赚出几文钱来。

  附近人家看到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窝棚,虽也诧异,却不曾有谁去干涉。过了不久,挨家挨户人口造册的时候,胡老头和他的儿子就被登记在考棚街矢巷了。胡老头无业,明摆着已穷到一无所有,政府把他列为救济对象,发了两套蓝灰的棉衣,还发了一些米,后来就安排他做工。不是这里修路,就是那里挑河,每月能拿到二十块钱。那时经济闭塞,鸡蛋二分钱一个,所以二十块钱不算少了。

  胡老头小个子,剃着光葫芦头,黄黑粗糙面皮,双眉弯弯下垂,眼睛处惟见朦胧两线,一望而知其规矩本分有余,精明强干不足。政府也曾对他进行培养,皆因他本北方省山沟里一个贫穷农民,旧社会破产流浪,可谓苦大仇深。但胡老头少窍,扶不上马,也就一世为民了。

  胡老头住在窝棚里,与粪缸为伍,人皆不屑,其实他倒暗中积攒得起钱来。一个普通街民,每月六元,就能青菜豆腐饭过下去,他呢,不但在外面做工,而且又捡破烂,荒角落上他分门别类整理捡来的破烂,去卖钱。

  胡老头就这样默默在世上存在着,那仅仅朦胧两线的眼睛,走路时只看脚前一片地方,决不去打量世人,世人也并不怎么注意他。他的相貌神态,令人想到那个头不大、只会出力、不紧不慢而又耐久的老实动物——驴,难怪人们不知何时起提到他便称为“胡驴子”,不是刻薄,而是形象。 

  爱国卫生运动一起,矢巷里粪缸统统挖掉了,由公家盖了一个公共厕所。有关方面在厕所旁另盖了两间小屋,就由胡老头住。这厕所,以及其他街巷的三个厕所,统归他冲刷打扫,每月固定二十四块钱。胡老头于是有了正式工作,又有了住房。从此,胡老头肩挑一副破水桶,手提一把用得秃秃的竹扫帚以及一柄勺子,挑着水时走得颠颠的,空桶而回时略有几分悠闲。他并不放弃捡破烂,每天下午,他背一竹篓,手执长长的竹夹子,到各处垃圾堆上极有经验地拔弄、寻觅。

  胡老头还有一项会过日子处。他把瓦砾从泥土里拣找出来,这就种上了青菜,四周又逐渐栽插了荆条,一片青翠,倒也怡人眼目。菜棵子大了以后,有时他会用稻草扎一捆,送给邻居。他站在外面,菜送在人家门槛里。钱呢,嘴说不要,但给他,也收下,不看多少。他与邻人的关系,仅此而已,这种本分,与本地习俗颇合,得到好感。

  小铁锅转眼中学毕业,自己拿了户口簿,到派出所去,改“锅”为“戈”,这自是因为有了些知识。小城人历来善考大学,也历来有到外面大地方做事的习惯,胡铁戈虽出自外省,但终是在小城长大,亦深受熏陶;成绩中下,却也录取到了苏州医专,当然,家庭成份优越,也是考取的一个原因。

  胡老头对儿子说:“你晓得我一生一世为了谁?”儿子说:“为了我。”胡老头说:“你既然晓得,你以后就不要回来了。”儿子大吃一惊,说:“我怎能不回来?”胡老头说:“你回来就没有出息。”胡铁戈明白了,就带着一股悲壮之气,上大学去了。

  头一个假期是寒假,寒假连着春节,他回家来了。胡老头伤心说:“龟儿子,你不听我的话呀!”儿子说:“放假呢!”胡老头说:“啥假不假的!”他塞给儿子一把钞票,“没有钱用,我寄给你!”

  胡铁戈以后果然两年没有回家。

  胡老头精神抖擞冲厕所、捡破烂,依然把钱积攒起来,十元二十元悄悄往远处的储蓄所存。过年的时候,他一个人,毫不寂寞。家家放爆竹,他也放爆竹。他门上也照样贴一副鲜红的对子。街上有人写对子卖。初一下午,他就挑起水桶冲厕所去了。年三十夜之前,他捡破烂的收获超过平常。

  每个月,他都到天禄街邮政局去,五分钱请代写书信的人填写一张汇款单,寄十块钱给儿子零用,附言上写道:“安心在彼,切勿念家”,还有“一切如常,勿须挂念”。

  第三年盛夏,胡铁戈提着旅行包,又出现在矢巷里。他家的门上一把锁,他只好在外面等着。他看到,门口摊晒着捡来的破布烂棉花,堆放着几个坏柳筐,里面是脏瓶子之类捡来的杂物。他知道,破铜烂铁是藏在屋里的,他望着这一切,后来掏出手绢揩了一下鼻子,就走到屋后阴凉处去了。

  听到门那边响声,他就沿墙根转了过来。门已经开了,门口新出现一个大背篓,里面是才捡来的破烂。屋里是黑的,传出“国国”的饮水声。正在喝水的父亲转过脸来了,“爹爹!”胡铁戈叫了一声,走进去。“咚!”胡老头很重地放下手中不知打哪弄来的断嘴缺把瓷茶壶,说:“你回来做啥?”“我?回来看看。”“看啥?要你看啥?”竟僵住了。“我是对你咋说的?你给我走!”胡老头拿手指着门外。

  胡铁戈把旅行包放到那张简易的桌上,环顾屋内,还是那个搁在竹凳上的床铺,上面没有帐子,还是那个锅腔以及一只小水缸。锅腔那儿的墙上,也依然乌黑一片,烟熏的。屋里有浓浓的蛟香味、霉味和铁锈味、咸菜味,一些捡来的杂物堆放在旮旮旯旯里,“碗豆虫”和“百脚子”在地上爬着。

  “你走!”老头子声音里有哀求。

  “我把你带到苏州去。”儿子说。

  “想得出!我到苏州做啥?”

  “你去就不要做什么事了,我的工资够用。”

  “我让你背个包袱啊!”

  “你如果想做事,我在医院里给你找个工作。”

  “你光荣啊,一个打杂的老子!”

  “你是我的爹呀!”

  “不要想得出!我不去!”

  “爹,我有对象了,是个护士,苏州人。”

  “好的。不要把她朝这里带。”

  “我们腊月里结婚,那时我来接你去。”

  “我不去。我在给你添光啊!”

  儿子沉默了一下,忽然伤感地说:“爹爹,你这样,我怎么对得起你?”

  老头子说:“你在苏州好好过日子,不要犯错误,钱要舍得用,衣要舍得穿,就是对得起我。”

  “我把我们的照片寄给你。”

  “不要老想这边,不要同人家谈到我。”

  “我就老不回来看你了?”

  “我不叫你回,你就不要回。”

  “爹,我现在工作了,而且是做医生,这捡破烂的事情,你就不要做了。”

  “我记住你这话就是。”

  儿子打开旅行包,把带给父亲的礼物一件一件往外拿。

  “以后不要花这个洋盘钱!我要吃这些高级东西做啥?我又没有病!”

  儿子把东西全拿出来了,旅行包也就几乎空了,花花绿绿的摆了一桌。

  胡老头走到床铺边,趴下去,掀起了里面一块床板,伸手到床下去摸,一会儿,摸出一个油纸包儿来,交给儿子,说:“这钱你用在结婚上头!你到西仓桥储蓄所去拿——现在就去。钱放你这小包里,小包再放这大包里,不要离手。就在西仓轮船码头上船,有到苏州去的快班!”

  儿子捧着油纸包儿,说不出话。

  “你在苏州过得像个人,我就等于享到福了,记住我这话。你去吧!”

  胡铁戈走出家门,回首望望,老头子已经在门口提起背篓傾倒那新捡来的破烂了。他含泪而去。

  胡老头虽是个瘦小的一个老头,但总是没病没灾,劳动力也似乎总是没有减弱,退休了,他不再冲厕所,七十岁,他停止了捡破烂。他那小屋门口,逐渐清爽起来。前两年,他开始与两个青年合伙做起螃蟹生意,他那小屋,就成了存放螃蟹的仓库。他有时也跟小青年一起在街头卖螃蟹,人家恭维他说:“你儿子在苏州啊!”他就很高兴,少收人家的零头钱。

  胡老头闲在家里时,顶大一桩事是看照片,他拿着照片框子,在屋外端详。他早已逐渐用荆条把菜地与两间小屋都围进来,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小院。荆条蹿得高高的,在外面只看见老汉的光头。

  合伙贩卖螃蟹的青年人看到他挂在床头墙上的照片,说:“你媳妇漂亮啊!”胡老头说:“苏州人哪!”青年人又说“你咋不把孙子带来玩玩?”胡老头略一愣,后来便说:“我寄钱给他们用!”

  有一天,胡铁戈突然收到一笔汇款,汇寄人是他父亲,数字很大,他就有一种预感。一算他二十年没有回去了。

    每二天下午,他风尘仆仆,到了老家。他见到门口洁净,悄然无人,门微开着。他走进去,看见床上仰卧着父亲,似乎不对。上前一步,发现微有鼻息。他叫了一声“爹爹!”便听见老人喉咙里咯的一响,立即毫无气息了。这真是奇怪万分的事情。他略有些恐怖,环顾屋内,家徒四壁。他又发现父亲外边的这只手里,握着一把钱。

  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看见床头墙上他们一家的照片,便取下来,把照片插进父亲胸口的衣服里去。老爹苍老得很了。

  他很冷静地走到外面来,去打电话给火葬场。他心里谴责着自己,为什么没有那样悲伤?现在的人是不是都太理智了?但悲伤是装不出来的。

  没有走出矢巷,就遇到一个老邻居,他上去告诉人家:“我父亲……去世了!”一语未了,哽咽起来。悲伤原来却是很深的。

 

 

                               蔡 静 安

 

    蔡先生名静安,《大学》上说:“静而后能安”,这就是出处了。

    百子街上有一家烟庄,好大的门面,抬起头来,墙上有两个斗大的金字,柳体,凸的,做在墙上——“裕和”,蔡静安就在裕和烟庄柜台上卖烟。他进裕和的时候,是十七岁,但在柜台上穿着长衫卖烟的,与在后面赤了膊用刨子刨烟的,却就不同,应该称之曰:“先生”。蔡静安十七岁头发就水光可鉴地向后梳过去,穿了长衫,神情严肃,做了先生。

    烟庄的规矩也是大的。头一桩是不管闲事。不要你管的绝不可问。那大宗的烟叶、豆油、末香、红土、大枣、南花籽儿进了后面的作坊,怎么就变成了香喷喷、提神醒脑的烟丝,并且品类竟有六种之多,如何配料,有多少工序,诀窍何在,皆不可问。

    对于柜台上的先生,其它的规矩当然还有,但最要紧的是不可自坏烟庄的声誉。包烟的时候,斤两准足,四两就是四两,半斤就是半斤,包包要过秤,宁可翘一点。包烟用的白报纸和灰报纸,里外要干净,有什么脏斑在上面,宁可废弃不用。包的包儿当然要美观、一致,并且每个包儿上要盖裕和的庄号。站柜台的时候,要有站功,不准坐下来,站的姿势还要有讲究,决不可萎靡不振,弓腰曲背。到了柜台上,一是不要弄错,“双桂”是“双桂”,“银鹤”是“银鹤”;二是扎捆要牢,乡下人拎在手上走多少里路,不作兴散了包;三是口声要和气,有外地烟客,还要领人家去住旅馆。

    蔡静安在裕和做了十几年。清晨,他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身上是一件长衫,脚上皂鞋净袜,腰背笔挺,不疾不徐地走,直达烟庄。晏下午,就见他依然上下一丝不苟,不疾不徐而归。天气热的时候,长衫就每每折叠得整齐,搭在左手膀子上,拢在腰旁,这时右手就常握有一柄纸扇。

    有拿了钱请他从店里顺便带包把烟的,他总是说:“别的事情能帮忙,这桩小事,还就不大好弄;我们都是空手进店,空手出店,避嫌——你看我可吃烟?”至诚至恳,又确属事实,倒使人肃然起敬。

    每年正月初五这一天晏下午,蔡静安就早早地到澡堂匆匆洗个澡,里外换得干净,回到家中,椅子上静坐着,一杯茶,一会儿饮一口。此时家中人不得同他说话,也不得发出大的声响,如果大门那儿有人来了,就要去挡驾,能挡掉的都要挡掉,直到六点,天擦黑,蔡静安站起来,叫家里人泡两个脆饼给他,吃好了,再饮一口茶,鼓漱两下,一口吐掉,复饮一口茶,咽下去,揩了嘴,说一声:“我去了。”就神色庄严出门而去。

    这一天晚上,烟庄老板请职员吃“财神酒”,谁被请坐到上席,老板敬他的酒,就等于接到了解雇通知,不必来上班了。事先并无知晓,尽管各自暗猜,毕竟不敢自信,因此,这一顿酒饭颇算神秘、重大。有经验的店员都不敢掉以轻心,临来之前,要做一番精神准备:落到自己头上,该如何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落到别人头上,须有怎样的神情态度才最为恰当。这是处世的大场面,为人的大考验,是好是歹,总要仁义、本分、通达,不能有半点不足让人耻笑。

    隔两天,初八的这一日晚上,蔡静安又是早早地到澡堂匆匆洗个澡,换得里外干净,回到家里,椅子上静坐下来,饮茶、定神,家里人也同样不得杂言高声,到时候了,泡两个脆饼吃下去,净了口,神情庄严出门而去,不过脸上却有喜庆之色,因这一天去吃的,方为迎新酒席。

    蔡静安的家,原住在董家小桥,后来才搬到北水关板桥西街,离烟庄是近得多了。但搬家并不是因为远近,却是因为一位女子。蔡家的对门,是史家;蔡家这边母子二人,史家也仅有一独女。一日,蔡静安出门,一抬头,那史家女儿正站在对门院子里屋檐下,凝眸看他。他这才发觉史家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似乎年岁与他正仿佛,不觉脸一红,赶紧走掉。但他对史家女儿便存有了反感。那一双眼睛看他时太明亮,站在屋檐下也好像是专等着看他的。后来,又有一日的中午,蔡静安出门时,忽有两条白光在眼中一闪,抬头看时,史家女儿似匆忙到天井里收一件衣服,却仅着一条裤头,白嫩嫩两条腿便恰好及时让他看到了,使他觉得很羞耻。

    他便托人打听房子,觅得了板桥西街这个住处。一切办妥之后,他才与母亲商议,卖掉老屋,搬家。但他母亲却正打着对门史家姑娘的主意,要托人出来做媒。他就把史家姑娘的行为对母亲说了,不愿意娶这样的女人。母亲听后,竟也无话可说。

    蔡静安搬家的这一年是二十岁,第二年他结婚,那是草埠头王家的姑娘,当然有人做媒,相亲的时候是见第一面,姑娘规规矩矩的,低着头,忽然站起来躲进房间里去了,这使蔡静安很满意。

    旱烟、水烟后来没有什么人吃了,烟庄也关了门,老板做了国营糖业烟酒公司城北门市部的柜台小组长,蔡静安做了西仓桥门市部的营业员,卖香烟。

    蔡静安脚踏车就没有学,上下班步行,腰背还是笔挺,走路不疾不徐。时代改变,长衫自然是不穿了,也没有人叫先生,但他别的上头省,衣服上不省,身上不离一套中山装。鞋子与从前一样,黑布鞋,圆口的,脚上是纱袜。皮鞋后来也穿,不是好的,猪皮平底,式样老,同布鞋差不多。他的头发也依然是讲究的,水光可鉴地向后梳过去。

    蔡静安年年先进。他上了班就不作兴坐下来,总是站在柜台面前,随时准备接待每一个顾客。他的服务态度没得话说,百问不厌,百拿不烦,不作兴脸色上有一点不悦。他浑身一股中和之气,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有好感。他对待上级尊重,哪怕这个上级是才提拔起来的年轻人。他对待同事客客气气,从来不说玩话,不卷入任何闲言碎语,更不会与人闹什么意见。评先进他总是让,但总是落到他头上。他的账是从来不错的。没有人对他有不好的看法。

    蔡静安生有一男二女。女儿嫁出去了,儿子结婚在家里。他老两口同儿子儿媳合不来,同大女儿也合不来,总是往南门小女儿那里去。

    蔡静安的老妻不幸死了,他哀痛极深,在老家设了亡妻的灵位。他不愿意一个人住在家里与儿子儿媳同过,便住到小女儿这边来。

    现在他每天行动规律是这样:早上起来,洗漱、梳头完毕,出门转一圈,透空气;尔后买两个税务桥的烧饼回来,自己泡一杯茶,慢慢地吃了,上下穿得整齐,出门而去,不疾不徐地直达水关板桥西街老家。他有钥匙开了门,在亡妻灵前点上一枝卫生香,默坐一旁,不一会儿似有所得,就拿起一旁的毛笔来,蘸了墨汁,在旁边也是备好的纸条儿上写上几句悼念的话,用糨糊贴在灵旁板壁上,再默坐一会儿,就离开;第二天上午再来。这样,一个上午就用掉了。下午,他必须睡两到三个小时,才能起来,出门洗澡,回来看电视,时间也就过去了。他从书店里买了几本书,有《拍案惊奇》、《三国演义》,时或翻翻,但都远远没有看完,也不知哪天才能看完,似乎也并无看完的意思。

    蔡静安如此的行止,他的儿子、女儿都有意见。儿子那边,母亲的灵位不敢撤去,但两旁板壁上贴满了那些白纸条儿,上面写着各种迂腐可笑的话,来人见了,总之不雅。女儿这边,见父亲虽然退休在家,不做家务也就罢了,却每日比上班去还辛苦,从南门跑到北门,又从北门返回,还要去悼亡伤怀,岂不影响身体?但儿子、女儿都不便老是说他,日子就这样地过下去。

 

 

秋  云

 

    秋云是城北天滋河那儿的。嫁给莲花巷周家的儿子。周相公在私立育新中学做数学教员,一街的街民都称他“周先生”。“周先生”也才二十多岁,但人物英秀,长袍大褂一穿,望之使人起敬。

    周相公到学校教课,是从莲花巷出来,由街上向东,一路安步而去。如此早上一趟,饭后一趟。秋云必定送他到巷头,然后站在巷头望着他走到转弯口,不见了,这时就用较快的步子赶过去,复站在转弯口望着周相公安步而去的背影。由莲花巷口到育新中学,路虽不多,这样的转弯口却有五个,秋云就是这样一直目送着周相公到达学校。这,也是早上一趟,饭后一趟。上午与下午,放学的时候,秋云就提前一些时间,预先站在学校大门口附近,又如此目送周相公经过五个转弯口回家。

    周相公一路决不敢与任何一个女人或女学生说话,连点头也不。否则,他回去就会受到秋云的盘问:同你点头(或谈话)的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好在周相公走路时,素来昂首阔步,目不旁视,不易接近,因此,倒也容易避免了这烦恼。

    秋云对自己,约束亦严。倘若她上街买东西,或者到井上去打水,或者下城河汰衣服,一路她也是目不旁视,且有一副凛然难犯的神气。至于同外面的什么男人说一句话,那是根本不会得有的。为此之故,周相公忍耐了秋云对于他的那种过分的约束。周相公习惯了秋云这种严谨的做法,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倒觉得这样亦甚好。

    过了些时,周相公父亲的一个朋友,从南京下来,就要周相公跟他去做官,薪水高过中学教员好多倍,放到下面来就是一个县太爷,秋云也可以带去,那边有洋楼、小花园。一家都很欢喜,周相公也踌躇满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出山之意。

    独有秋云一言不发。周相公到房间里问她时,她说:“安安逸逸教书吧,官大险大!”

    就这样,周相公就没有去得成南京。周家其余的人也听随他们,并不甚可惜。这件事之后,周相公每日去教课,以及放学回家,秋云都不似已往了,任周相公自来自去。周相公在家里,秋云对他更温柔体贴。

    周相公除了到学校去教书,平时足不出户。有一日,晚饭之后,周相公出去了,至很晏才回。秋云不免就要在枕边盘问。周相公不肯说。愈不肯说却就愈使秋云怀疑,一定要他说出这一晚的去向。周相公无法,就先要秋云起个誓,决不泄露。秋云起了誓,周相公才告诉她:学校里一位同事的,约了他密谈,今晚这么长时间,就是躲在鲍家坝麦田里。什么事呢?是要吸收他加入共产党。

    共产党是什么,秋云不知道。但国民党她知道,县党部的牌子,不就挂在那里吗?中山塔门口。

    “共产党同国民党不是一党?”秋云问。

    “不是一党。是要推翻国民党的。”周相公说。

    秋云就吓出冷汗来,抱住周相公,央求他不要参加共产党,“你教你的书,安安逸逸的,不管它什么党。”周相公又对她讲了一些革命道理,但秋云不要听,只是说:“还是教书安逸。”

    周相公后来也就没有参加共产党。

    一九四九年一月,人民解放军进了江州城,国民党江州党部的牌子,换成了共产党江州市委的牌子,共产党从天而降似的,胜利了。渐渐地,一切起着变化。一家人坐下来吃饭或闲谈时,就会说到已往的事情,大有沧桑之感。

    周相公那位同事,原来就是共产党江州地下市委的,胜利之后,自然就由地下转为公开了,每天到中山塔里上班,不久之后,就调到南京去了,当了大干部,此时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了。

    这件事难免在家庭的闲谈中提到,或者一笑了之,或者也令人有些感叹。连周相公有一次也忍不住对秋云流露了责怪的意思。秋云一声冷笑,对周相公说:“我妨碍你的前程了,不曾放你到南京去做官,弄个反革命的帽子戴戴!”周相公就现一苦笑,无话可说。

    如今,几十年过去,周相公也老了,秋云也老了。后辈的人根本就不晓得从前的这些事,他们也不再谈到。老两口感情融和,身体也都不差,时常双双地在外面走。人称周相公为“周爹”,称秋云为“周师娘”。“周爹”清瘦些,而“周师娘”富态些。两个人衣服都格挣,过年的时候,一人一件黑色雪花呢大衣,笔挺的。

 

 

宫 斜 子

 

    宫斜子姓宫,头天生是斜着的,斜上去的一只眼睁得很大,总是那么大,小不下来。宫斜子就天生一副藐视人、不服气乃至要来与你斗一番的样子,但其实并没有那回事。宫斜子先天的缺陷不止这一项,他的双腿罗圈得厉害,如果叫他两脚并拢立正,两腿之间一定能安放一口坛子。他走起路来,双腿向左右两边支开,摇摆着走,好像玩什么把戏似的,裆底下那个大空子,钻得过一个小孩。他个子不高,但也许本来可以高一些的,就由于罗圈腿而不得不矮了下来。

    从小,多少人说过:“这人不能算个人了。”但宫斜子的先父并没有遗弃他,教给了他两样手艺:做酱园和做圆木匠。

    他本来住在南门,分家之后,就到城里斗鸡场这儿开酱园店,前店后园,曹家的房子。开始的时候,是他的先父先母帮着弄,后来,他有了老婆,就自己弄。老婆站柜台,他自己在后面园子里做,有时也到外面来。

    宫斜子的老婆当然不好寻。事有凑巧,一日,南门他父母的店门口来了母女两个,女儿虽然面黄肌瘦,但手大脚大,身架也大。一谈,是凤阳人。宫斜子的妈妈慧眼识宝,把女儿留了下来,拿了些钱,让做娘的回凤阳。凤阳姑娘就在南门老店园子做了些时,也在柜台上站了些时,面色红润起来,身体渐渐饱满,也脱了些乡下气。宫斜子就与这个姑娘成了亲,带回斗鸡场。

    酱园店的后园里,有十几只头号大缸,上面罩着尖尖的芦席盖子,就像戴着大草帽,里面是一缸一缸的酱。宫斜子时常背着手在缸边转,停下来揭开盖子,看看酱色,用指头弄一点到嘴里尝尝味道。那大草帽有时需要拿掉晒太阳,有时又需要盖好。

    到腌制萝卜干的时候,宫斜子的后园里,就是一片笃笃的刀声,宫斜子请了四周的女人在那里切萝卜,切一担是多少钱。做酱的原料是蚕豆、豌豆、黄豆,黄豆酱最好。街民或街民的孩子,拿了大碗,到酱园店里,说:“买二分钱酱!”宫斜子或他的大个子老婆,就会收了钱,接过碗,用竹板子刮,碗的一转儿都刮到了,碗底上没有,这是卖酱的规矩,卖酱的艺术,就应当这么刮。酱可以生吃,讲究些的,就切些红大椒丝儿,倒些香油里面,放在饭锅上蒸了吃。穷些的街民,一家人就围着一碗酱吃完他们的早饭、中饭、晚饭。

    宫斜子的酱园店里还卖酱萝卜头儿、小黄瓜、酱蒜头与咸蒜头,酱瓜子和咸瓜子(菜瓜做的),还有酱莴苣、酱生姜。这些,都是价钱贵些的东西。也卖冬菜,腌制得黄黄的,一张荷叶包一大包给你。春天没有什么菜吃,街民们就吃冬菜豆腐汤,酸酸的,又有些香;吃罢,硬菜梗子吐一桌。

    进货的时候,宫斜子最威武:站在门口,看着人把一箩一箩的豆子、一筐一筐的红大椒、一担一担的小黄瓜之类往里头园子里运,那斜着的样子,很有气魄。卖货的时候,宫斜子却叫人不放心,他刮酱、舀红大椒,抓萝卜干儿,那斜头模样,好像是在做狠心的克扣。

    宫斜子吃饭在店堂里,热天的时候,就把小桌子移到门外来。他在晏下午的时候,就开始喝酒,一个人喝,不要老婆弄菜,都是烧腊摊上的。他喝足了酒,后来就停了杯,一只腿搁在另一只腿上不住地晃,颈项脖子红通通的,这时他喜欢同人说说话,发表些通情达理的见解。喝酒之后,便是到澡堂里去洗澡,口袋里带半段皂荚,背着手,斜着头,罗圈腿摇摆着走。

    他做酱园的时候,圆木匠不大做,但有时也会露一手。他的几个盛放萝卜干儿的扁圆桶,就是他在门口自己做的。划线、锯、刨、拼、做底、上箍,两个罗圈腿儿正好夹桶,好得很。晓得的人,就会来请他,说定了就把木料送来,他高兴时就抽空做,钱照收。换个底、紧个箍,这些零碎的事情,他不揽,回答说:“没有空啊。”

    宫斜子也就接连有了孩子,先是四个女孩,后是两个男孩,一个挨一个。好几年,都看见宫斜子的大个子女人在店里解怀喂奶。宫斜子的女人浑身胖、松,脸上笑眯眯的,眼皮子耷着。人们望到她衣服下松松的宽大的奶子和松松的宽大的肚皮,还有那耷着眼皮笑眯眯的陶醉模样,觉得她大约可以不费劲地无限生育下去,在她旁边的宫斜子也就更被衬托出了几分邪劲。

    到生下第二个儿子之后,宫斜子就买了房子,铁炮巷陈家的,就在斗鸡场对街,五间旧屋,一个大天井。宫斜子放了好多爆竹。他把“天庭炮”举在手上放,他站在巷子当中,嘴上含一支香烟,斜着头把“天庭炮”一个一个放上天。

    合作化的时候,宫斜子让他老婆带着酱园店进了酱菜厂,工作分配在西门酱园店,天天走出去上班;他自己挑了一副圆木匠的担子,满城街巷里去,走一会儿仰起脖子喊一声:“箍桶欧——欧!”最后一声忽然高起,又忽然中止,凡箍桶匠都是这个叫法。有人家喊他了,就歇在人家门口做,既做新桶也修旧桶。认得他的人,仍称他“宫老板”,不认得的,就喊“箍桶的”。宫斜子做圆木匠与众不同,小马子大马子不修,马子垢不打,都是一口回绝。喊做这事的女人就会怅然说:“呸,又不是不把钱。”宫斜子头也不掉,说:“不弄!”

    酱菜厂原是要宫斜子去做师傅的,他没有去,也没有把进工厂放在心上。后来,当社会上把零散劳力组织起来的时候,他就进了土产品公司,每天去上班,专门箍桶,成批地做长澡桶、圆脚桶、小水亮子。所以他现在也是一个有劳保的人,工资还不低。年轻人常奇怪这么一个五行不正、身体丑陋的人,怎么也会成为全民所有制职工的呢?

    宫斜子现在是铁炮巷里最斜的人。巷子里原有的老人都死了,他现在就成了元老。他年纪既最老,脾气又最斜,人也就不跟他噜苏。宫斜子这名字被人叫了一世,现在仿佛才真的斜起来了。他现在是他那五间屋子、一个大天井的守护神,时常在四周转悠,背着手,罗圈着腿,嘴上叼一支烟。周围有哪一户兴了土木,他就会整天地看着,寸土不让、寸土必争。他说:“我七十几岁了,上代要传下世!”

    宫斜子虽然人老,身体不差,每天下午必定酒喝得脸和脖子红通通的,去洗澡。他那神气,十足自信、满足乃至是藐视人的。不能怪,他有手艺。

 

 

                               毛  猴

 

    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他的父亲是个挑水的人,他也曾挑过水,他的父亲病死之后,他不挑水了,挑草。每天早上,空扁担上绕着绳子,扛在肩上,好远,到草河去。从那里挑一担草,都是北乡里下河来的芦柴;几大捆,堆得高高的,芦柴梢子拖在地上,“刷刷”地挑来。你家两捆,他家两捆,送到人家厨房里去。一户人家两捆草,烧七八天,又要送。周围人家的烧草,都是他挑,他叫毛猴。

    毛猴挑草的钱,也就正好够他平日买米买菜,洗澡剃头,过年做一身新褂裤,买一顶新帽子。

    毛猴挑草伤了力,吐了血,歇了一些时,人走出来很瘦,脸上全是毛。这时恰逢家家不烧灶了,都烧煤球,用不着挑草的人了,连草行也不开了,草行里的人都进了煤炭公司,毛猴也就改了行。

    毛猴转糖、卖蜜酒酿儿。   

    一块圆板,从圆心向外射线似的贴着彩色的纸条,纸条上或多或少摆着糖果,甚至还有红蛋、糕饼,越是好东西,那纸条儿就越是狭。圆板当中竖一根木棍,上面顶着一根能转动的竹片,竹片的一头悬着一根细绳。来玩的孩子交出一分钱,用手把竹片轻轻一带动,让它转,渐渐停下来之后,看那绳子上吊着的一根针,针尖停在哪个纸条上。落空的时候多,正好停在纸条上的少,停在那细狭的纸条上的就更少。针尖所停,那纸条上摆着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有多少,统归这交了一分钱的孩子所有。这就是转糖。孩子们都愿意用一分钱来玩这个游戏。

    毛猴每每在中午的时候,挑了担子,到小学门口去。他的担子是两只箩,前一只箩上搁着转糖的圆板,后一只箩里是一碗一碗的蜜酒酿儿。他还没有歇下担子,就有上学的孩子跟上来了,“老毛猴来罗!吃蜜酒酿儿罗!”一碗一碗的蜜酒酿儿,一刻儿功夫,全卖光了。那是浅浅的小陶碗儿,里面的酒酿儿都是好糯米做的,雪白,闪着亮光,当中挖出一个小小的凹塘儿,里面就渗满碧清的蜜酒。五分钱一碗,糯米吃在嘴里一颗一颗的,不渣,不粘牙,鲜甜、冰凉。孩子们吃的时候,先用筷子把蜜酒酿儿划出一条沟来,好先喝碗底凹塘里的那一口蜜酒。一碗一碗的蜜酿儿吃光了,孩子们就玩转糖,簇成了团,叫嚷不已。

    粮食上了计划,糯米又少,蜜酒酿儿卖不成了。后来又讲卫生,转糖板上那些糖果糕饼也就很可疑,去玩的日见其少。毛猴就从小学门口消失了。

    他便以钓鱼为生。他找出一个坏了的水亮子来,喊住圆木匠给他改箍了一个扁扁的、把子高高的鱼桶,上面罩着铁丝网子。那时城里有好多河,每条河里都有鱼钓,却并没有人去钓。毛猴早上出去很早,在人家快要烧中饭的时候,他回来了,头上戴着破草帽。他把鱼竿子送回家,拎着鱼桶儿去卖鱼,全是活泼泼的大鲫鱼。

    毛猴冬天也会钓鱼。他穿着长棉袍子,站在河边上,端着鱼竿。河里连绵起着些波浪,冷风吹动枯白的芦草,也吹动了他毛茸茸的胡子。这样冷的天,这样大的浪,还能钓到鱼吗?站到他旁边去观钓,马上眼睛花了,钓鱼线上的浮子也看不见,而且那冷风朝衣服里钻。但毛猴是能钓到鱼的,而且冬天钓的总是很大的鲫鱼,黑黑的一条有一斤上下,不知在河里长了多少年似的。

    后来,钓鱼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工人、干部,大人、小孩,一有空就握了鱼竿站到河边去。鱼越钓越少,河越钓越远。城里的河逐渐钓不到鱼了,都跑到郊外去钓。钓鱼已经不能当饭碗,毛猴就不再钓鱼。

    他改卖口哨。从工厂的垃圾上捡回薄薄的钢皮,剪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两片一合,就做成铁口哨,含在嘴里,可以吹出黄雀鸣啭的声音。毛猴就又出现在小学门口,他的身上好像藏有一只活泼爱叫的黄雀,到了跟前,才发现那好听的鸟叫是从他嘴里吹出来的。于是孩子们就掏钱买,五分钱一个。毛猴卖口哨卖了一学期,各个小学门口都站过了,全城到处是孩子们学吹鸟叫的口哨声。铁口哨含在嘴里,腥甜的滋味久久留在孩子们的舌头上。

    有好几年,一到秋天,毛猴就卖“蛮喳”,也就是“蝈蝈儿”。他先得下乡把“蛮喳”捉回来。他身背四只旧的热水瓶壳子,篾制的那一种;底下用布蒙紧了,口子上用篾子做一个活门。下乡去也不远,出了东门,就在鲍家坝。黄豆田里,“蛮喳”叫成一片,盖住了田。人轻轻走进田里去,豆叶下“蛮喳”只顾振翅鸣叫,把手悄悄伸向它的背脊,两个指头一捏,就逮住了,就像捏住一只虾儿一样。

    早上出发,下午回来的时候,四只热水瓶壳子里都捉满了。一路走回,“蛮喳”就在里面不知疲倦地“唧啯唧啯”叫一路。那时的毛猴,脸上晒得黑油油的,胡子乱蓬蓬张扬开来,身上带着一片“蛮喳”的叫声,大踏步走着,好像为城里人从乡下弄来许多的宝贝,在街民们的注视和孩子们的跟随之下,显得有点异乎寻常,可以说有一种英雄气概。

    毛猴把那绿色的小动物“蛮喳”,一只一只分进一个一个的小笼子里去。小笼子是拳头那么大,麦秸草做的,也有竹篾子做的,毛猴早个把月就把这些笼子做好了。到第二天,他就一支扁担,前后挑着满满的小笼子,一路走街串巷一路卖出。“蛮喳”分了笼,宽松了,更加此起彼伏地叫,叫得炸耳,好像把黄豆田里的闷热和野外的凉风一起带上了街。家家户户就花一角钱,买一只小笼子,吊在屋檐下,听那“蛮喳”叫,提神、清心,感到了秋意。小孩子就剥几颗毛豆米,用篾子一穿,插到笼子里去喂“蛮喳”。

    毛猴的一生,就这样没有固定职业地过。他好像一直就是很老的一个人,又一直也就这么老。现在,他卖老鼠药。他的地摊摆在城北彩衣街,那边北乡上街的农民多。地摊是一块布,摊在地上,上面堆了几堆小纸包儿,还摆着几个大老鼠,那是老鼠皮里塞着稻草缝合起来的。最吸引人的是他有一个小转盘,上面有一只小白鼠,毫无约束,却并不逃跑。当毛猴呷一口茶,开口唱起来:“嗳,老鼠药,你不买,我不怪,老鼠在家里啃锅盖……”那小白鼠就在那块转盘上奔跑起来,于是转盘就旋转不已。小时候吃过毛猴的蜜酒酿儿、买过毛猴的铁口哨的人,看到了他,就会想:“呀,他还活着?”估计他有好大的岁数了。

 

 

填  房

 

    何云在家做姑娘做到二十八岁,家道实在是衰落,她带着一箱书,离了海陵城,到镇江银行里做职员。何云的祖上清朝时做过县官,何家在本地也有些名气,虽还剩三间朝北的破屋和一个很荒的院子,但那块地方还是被人叫做何家花园。她也就是何家花园出来的小姐了。

    银行里有位刘先生,老家在海陵东南渔湾乡,一表人物,英文极好,是个高级职员。刘先生不幸死了结发的妻子,拖着一串四个孩子,还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母。别人左劝右劝,何云就嫁给了他。

    刘先生托人在海陵城里买房子,购得王家桥东街普通房屋一处,单门独院,大小五间,于是就把家安在海陵了。刘先生仍在镇江银行里做事,何云就同刘母并四个孩子回到了海陵。家庭经济拮据,何云就到学校代课。刘母临终时,把刘先生、何云,以及一个有了十岁的大孙女叫到房间里去,其余三个都在门外;过了一会儿,里面喊三个小的都进去,刘母还来得及看了众孙一眼,去世了。

    刘先生就一直在镇江银行。后来何云生下一女,起名五儿。若干年后,刘先生从镇江银行退休,何云从海陵小学退休,时常双双的出门,双双的回家,手上拎着蔬菜瓜果,对人都彬彬有礼,很安静的。刘家门里五个子女都大学毕业,除了最小的一个在本地,并且就住在家里,其余皆在外地大城市工作。刘先生、何老师在王家桥东街特别受人尊敬。

    刘先生到杭州大女儿那里去了一趟,大女儿同父亲一起到了王家桥东街。下午,小女儿夫妇和孩子出去了,大女儿跟何云老太提起金子的事,刘先生在一旁不作声。一提起金子,何云老太马上说,在呢!原来,几十年前,刘母临终,把一块金条放在了何云的手上。

    何云老太到房间里去,开了橱柜,从抽屉里也就把金条拿出来了。原样不变,在何云老太手掌上黄澄澄的耀眼。

    坐到外面来,何云老太把金子送到大女儿手上,说,你们在家上学的时候,日子再穷,我没有舍得动,现在一分一毫不少,你们去分吧。大女儿也就用手帕包了金条,放进不离手的手包里去,说,当时祖母只有我们四个,五儿还没有……她留着半句没有说完。何云老太也没有等她说完,就很同意地点点头。

    大女儿起身去翻旅行包,找出一张质地坚牢的白色的纸来,上面有黑色的字,刘先生的笔迹,想必在杭州写好的。这张纸送到了何云老大手上,大女儿说,这是爸爸写的。爸爸虽然身体健康,但他七十八岁了,有些事情还是预先写下来比较好。何云老太戴起老花镜一看,上面写的是《遗嘱》二字,底下内容是:王家桥东街这房子,原系刘某于某年某月购置,刘某与配偶何某在世时,房产权归刘某与何某二人所有,如若二人故世,则房产权归五个子女平均共有,相互之间可以折价转让。何云老太看过后,摘下老花镜,也点点头。于是大女儿把准备好的好的印泥送上来,刘先生伸出大拇指醮了印色,在他自己名下捺了手印,何云老太也找准了自己的名字,捺了手印。

    有关财产事宜就这样办好了,刘家门里平平静静。晚上,何云老太小小的身影照样在厨房灯下忙碌。一家人坐下来共进晚餐,刘先生按照常规独自饮了一杯上好的白酒,五儿夫妇陪大姐喝了葡萄酒,何云老太也喝了一杯。

    何云老太去找她的老同事们,都是退了休的小学老师,还有退了休的学校领导。她在老同事面前倾诉几十年的含辛茹苦。老同事们于是有特地找刘先生谈谈的,有在路上遇着刘先生拉到路边说几句的,都说,刘先生,你在外地工作,你的病母,是何云服侍送终的,你与前妻所生四个子女,当时都不足十岁,是何云一手抚养成人,直到送进大学。何云这一辈子,是为你做了牺牲。她当时是看你可怜,才嫁给你的,她是何家花园出来的小姐啊。你最后怎么能这样处理问题?五儿也是你生的女儿,不是何云带到你门上去的,既然房子五个人分,金子为什么四个人分?再说他们四个人在外地都有住房,过得不错,老家这几间破屋,为什么还要来争?不都是一向认为何云比亲妈妈还要亲的吗?怎么现在这样计较?何云当初为了你这四个孩子,是不想生育的,你一定要她生,结果她生了一胎。她对待家庭,真是一贯照顾大局,你老这最后一手,无论哪个人,也会感到寒心啊!她也不是要为五儿争金子,你将心比心想一想……

    刘先生不为所动,最后说出一句话来:她是填房!

    人们不再言语。何云老太也没有告诉五儿。日子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

 

 

封 永 高

 

    昌寿药店在考棚街上,大门两边有一副对子,“昌占五世,寿祝千秋”,这是本地书家王子云的字,饱满、端正,有骨子。药店两间高大门面,进去又有四大间,深邃、宽敞。三面柜台,贴墙立满药橱,气势亦颇宏大。一进门,肃静、阴凉,一股子浓浓的中药香。

    买药的人,拿着先生开的药单子,进了药店,给算账的划个价,交了钱,便去让站柜台的抓药,拉开药橱上一方一方的小抽屉,一味一味地抓、戥,一期一期地分倒在纸上;吃三期,就摊开三张纸,均匀分倒三次。戥好了,别一个站柜台的就来查查,是否抓错,不错了,两个人都在药单上签个字,把单子收起来,尔后就—一地包包儿,三剂,就是三个包儿。煎药时需要后下的那一味,就单包个小纸包,放在大包儿里,写明“后下”。最后是包扎,整个这一帖药加个大纸套儿,纸套儿下面垫一张黑蜡纸,防潮;再用红棉线绳儿扎起来,留个扣儿,好拎。纸套儿上印有煎药法和服药法,还有昌寿店号,旁边有两句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意思是说本店的药,选材地道,炮制讲究,外面的人虽看不见,但天老爷是有眼睛的。

    昌寿药店的生意是好的。除了北门外有一家恒德药店,全城再没有第三家,城里的人,以及东门、南门、西门外来的乡下人,买药就必到昌寿。在昌寿,药缺味的时候少,昌寿再缺味,就要上扬州大德生了,不过,也不必去,宁可请先生改一味。

    昌寿药全,而且药好,是管事的能干。昌寿管事的不是老板,老板死了,管事的是个药工,叫封永高。老板在的时候,昌寿还没有这么大的格局;老板死了之后三年,昌寿的柜台、药橱加了一倍,房子也多了一倍,药店扩建了一回,才有了这个样子。

    老板有两个老婆。大奶奶不生育,老板在四十一岁上娶了小奶奶,这是合乎当时的规矩的。大奶奶小小的个子,虽不识字,人却要强,在里面当家。老板中了风,她旋即叫药店里全体职员,都站到老板床边,又叫小奶奶带了十四岁的儿子,也站到老板床边,她问老板:“以后药店里由哪个管事,你指一指。”老板听得懂她的话,就拿眼睛看,最后用手指住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封永高。

    封永高受命之时,才二十一岁。

    他做了管事先生,当晚就召集职员,无非约法三章。最后说:“药店虽是老板开的,却是我们大家的饭碗。店里的事情要靠大家。好花也要绿叶扶持,我年轻,多跑跑腿是应该的。老板当家的时候,药店开得是好的,老板不当家了,药店要开得更好,药店就是我们大家的脸。各位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我如有不到,各位就当我是你们的兄弟,你们的儿子,监督我,给我指教;不好对我说,就对大奶奶说。”

    一席话,谦虚、本分、诚恳,又有骨子,无不悦服。

    接着就是安内。他与管账的一起,到鼓店巷老板家里去,先看望了老板,尔后就同大奶奶、二奶奶坐下来谈家务。问每月家用多少?大奶奶报了一个数,他在上面又加了一点,作为老板的调养费,说,以后就照这个数,每月初五由账房送来,除此之外,无事就不好支钱、借钱了。大奶奶说这样很好。至于老板的医药费用,当然是尽用,实报实销。店里有的药,店里抓,店里没有的,哪里有就到哪里买;听到哪里有高明的先生,能请到的都请到。说:这是店里大家的意思。大奶奶、二奶奶说:“夏夏(谢谢)各位,夏夏各位。”

    封永高就这样把昌寿药店管起来了。他是药工的本色,管事之余,一有空,还是做药工。

    在后面炮制中药,不厌其烦。蒸、炒、煅、炙、浸、水飞……几十种工艺,有时一道工艺上要耽搁几天,他自己动手,用心钻研,精益求精,说:“开好药店,就要做好药工。”选料严格、炮制讲究,就从这里来的。选剩的药材,当兽药卖,很贱。

    昌寿后来增加了一项小生意。特制了一种药末,还有一种膏药,专治疮疖、无名肿毒,价格低廉,夏秋两季,门庭若市,军民人等,购者如云。当时的人,头上身上就好生这些多余不争气的东西。先把膏药用火烘化开来,再把药末撒上去,热烫烫贴在患处,不出五日,必愈。

    封永高对大奶奶说:“相公不光去念书,还要到店里来学学。”十四岁的小老板上学之外,就跟在封永高后面学徒,也是从药工学起。识别药材,记住药名、药性,不是一日之功可以学成,小老板不长进,封永高就打他的手心,说:“这个药店,这么大家私,我是代你家管的;你不好好学,将来怎么当家?”

    元宵节这一天,药店关门,在店堂里年终结账。全体职员之外,还有大奶奶、二奶奶、小老板参加。封永高向店主以及同仁报告一年下来的经营、收支;所赚的钱,提成做店本之外,店主得红利,店员得奖金,大小红纸包儿上恭书各人姓名,了了分清。小老板作为半个学徒,也得一个红纸包儿,做上学的学费和零用钱。

    结账之后,大奶奶要说几句话,一是对封永高和全体职员表示感谢,二是提些希望,三是委任新的管事,当然还是封永高。这都是形式,但形式要做。大奶奶说过之后,封永高也说几句,总要带上些新意。

    这一天晚上,店里聚餐。

    第二天,封永高夫妇必上下穿得齐整,携带厚重礼物,到老板家里去,对店主(大奶奶、二奶奶)表示感谢,恭恭敬敬。

    昌寿药店,就这样一年一年地下来,兴旺,稳定。

    解放的前一年,一九四八年,小老板二十岁,在时敏中学高中毕业。封永高就要向大奶奶交店,由小老板当家,大奶奶不肯,小老板也不肯。小老板想到上海去上大学。封永高说:“相公出去求学,要么学法律,要么学中医,这两项以后用得上。”小老板点头称是。大奶奶说,以后,店主就用相公的名字。二奶奶叹一口气,流眼泪。

    小老板在上海学的法律。毕业时他填登记表,学校里叫他“本人成份”填“资本家”。小老板被分配当了中学教师,就在时敏中学,教历史。他把药店献给了国家。江州市工商界第一届青年积极分子代表,有他一个。封永高和全体职员也就归了国家。国家派了一个干部来当经理,封永高留用为副经理。经理换过不少,封永高没有变动。

昌寿的风格也就一直地保持。至今还是那深邃宽敞的店堂,红堂堂的柜台和药橱,做药也还是选材严格、炮制讲究,抓药也还是认真细心。一进店门,肃静阴凉,一股子浓浓的中药香。

    细小的变化也是有的:门面上“昌寿”二字凿掉了,但还有痕迹;门口“昌占五世,寿祝千秋”这样的对子,纸套儿上“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这样的话,自然也都去掉了,新社会不兴这些东西。

    每年的正月,封永高夫妇仍然必穿得整齐,携带厚重的礼物,恭恭敬敬,到鼓店巷老板家拜望。

    现在,大奶奶、二奶奶,封永高夫妇,都不在了,只有小老板还在,六十几岁了,从学校里退了休,早上喜欢提个雀笼子到东城河边遛鸟。

 

 

巧  妹

 

    巧妹不是什么人的妹妹,她的名字就叫巧妹。她是光孝寺东边罗家的独养女儿。罗家也是寻常百姓,男人在蜡烛店里做蜡烛,女人挑香油担子。巧妹渐渐长成大姑娘,也不算标致,也不算风流。

    后来,丁家巷里姓郭的二相公却就托人到罗家来求婚。这事情一传出来,一转儿的邻居再看巧妹就怪自己以前没有留心看。巧妹的鸭蛋脸虽然略大了些,但那眼睛多长,而且清水似的。那脸颊多嫩!那鼻子多直!那嘴虽大些,形状却是多么好!巧妹还有一个出众之处,肩小、臀宽,整个人像个花瓶似的,窈窕动人啊!

    但是,郭家的求婚,罗家却未许。

    罗家的男人还是到蜡烛店里做蜡烛。罗家的女人还是挑着担子出去卖香油。巧妹也还是在家里烧饭、洗衣、做针线。

    街民们嘴里虽不说,心里对罗家赞佩,日子也便这样平平静静地过。

    罗家隔壁的顾家,住进了一个姓顾的学生,在堂屋里搁了一张床,吃三顿,按月把几个钱。他是从南乡泰兴县黄桥镇来的,跟江州陈家桥姓翁的医家先生学医,祖上有交情,开始还不大注意,后来就有人说巧妹同顾生意思上好像不丑,至于两个人相好与否,却不敢瞎说。有一次巧妹在洧水河里汰衣服,顾生蹲在她旁边就着河水洗手,站起来后又同她说了几句话,才拿起放在树丫上的一本书离去,这倒是有人看见的。

    然而,日子也便这么平静地过。

    税局里有个吴正民,是北乡里下河老阁吴家庄的,家里水田有七百亩,兄弟二人,他是老二,年纪轻轻到江州来做事,二十几岁当股长。税局离此也不远,吴正民看上了巧妹,自己带着许多金银首饰上门求亲。

    罗家的女人回他说:“我家女儿不把官里的人。”

    吴正民不可能辞去官职,他热衷仕途,他在中统里还担任重要职务。他对罗家的女人发了狠,说:“我也不娶,看你家女儿把个什么人!”

    罗家着了慌。有一天夜里,巧妹就拎了个小包袱,跟着她的舅舅坐船到江南去了。舅舅有个朋友在常熟做铜匠,巧妹就嫁给了铜匠的大儿子。铜匠家的门口挂满出售的铜器,风过处,叮叮当当地响。

    吴正民也没有办法。

    顾生不久之后也不见了。

    过了几年,江州中山塔上青天白日旗换成了五星红旗。

    郭家二少爷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人又不振作,得病死了。吴正民戴上了反革命分子兼地主分子的帽子,安排在烟酒店里卖香烟,后来又查出他的什么问题,判了无期徒刑。

    巧妹和她的丈夫从常熟回了一趟江州娘家,光孝寺、洧水桥一带的街民都看到了。那小铜匠在常熟做了车间主任,人生得不好看,配不上巧妹。巧妹瘦了些,别的也无大改变,手上搀了一个小男孩。巧妹对她从前的女友说:亏得我家里不慕荣华,要不然,我现在怎么过?众皆点头,莫不叹息。

    巧妹是独女,罗家老两口常到江南去。来去时虽见得高兴,但也有些凄凉。后来,巧妹小两口就迁调到了江州。

    巧妹的儿子十几岁的时候,黄桥镇的那个顾生来了一趟。邻居看见他下午进了罗家,过了个把时辰,巧妹夫妇两个送他出来,在门口点头道别,很客气,看不出什么。

    顾生不在黄桥工作,他远了,在安徽省。他在一个县医院里当医生。他在那里有了家小。

    巧妹的男人生病死了,丢下了巧妹和一双儿女。巧妹的儿子女儿这时也大了,很快的,都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

    于是就有人找巧妹,要同她“介绍”,巧妹说:“过些时,再谈这件事。”

    巧妹肩上吊着一只旅行包,出去了。

    她说她去玩了一趟黄山。黄山好啊!

    巧妹后来就同一个离休老干部结了婚,到扬州去了。

 

 

田 二

 

    田二是个瓦匠,考棚街一转儿人家都认得他,遇到都跟他招呼:“吃过啦?”因为说不定哪天要请到他。

    田二高高的个子,瘦猴似的,常年身上一件旧蓝褂子,敞着,如果加在棉袄上,就连棉祆也敞着,这是他的习惯:敞怀,仰着头直走。他的裤子自然也不讲究,就像灯笼似的,空荡空荡。他另外还有一顶旧布帽子,软耷耷堆在后脑勺上。他的衣服、裤子和帽子上总有许多的石灰点子,脸上也总是有几个,有时被他顺手抹过了,像马马虎虎搽的粉。他的脚上,赤脚穿一双旧球鞋,上面用黑的布、蓝的布、绿的布重叠地补过了,并且早已让泥灰弄脏了。他早上出去做,晚上归家,胳肢窝下夹一把瓦刀,手上拎一个结满石灰的灰桶。

    雨季的时候,田二最忙,天天不止一处来约。“田二,明天无论如何请到我家,山墙剥下来了!”“剥山啊?”“剥山!”“好的,明天先到你家去。把泥、灰、纸脚准备好。”“石灰等你泡?”“等我泡!”

    第二天,绝早地,田二就夹着瓦刀、拎着灰桶到了。山墙倒了的那个人家,全家就都起来。田二屋里屋外望望,说:“剥得不轻!”主家说:“不轻!吃着饭,外面轰隆一声,晓得山剥下来了。挨不掉,非请你来不可。”田二说:“假如俯就镶上去,雨一大,还是要剥。要拆掉重砌!”“要重砌吗?”“要重砌!”“砖头够吗?”“不够再找!”“好吧,随你。”

    田二就动手泡石灰。或者泡在一只坏缸里,或者在人家院子里开个塘,或者就堆在天井平地上。主家拎来水,由田二一桶一桶地倒,用四齿耙在里面拉过来推过去。石灰一有水就鼎沸起来,热气腾腾,噼啪作响,倒了山墙的一家人就都站在旁边看,视为壮观。

    田二把石灰泡好了,就动手撕纸脚,灰尘直往他脸上扑,他也不让,一边还说着话。撕好了,对主家说:“放水泡。”他就洗手、吃早饭。早饭很简单,主家平常吃的:两碗烫泡饭,几块萝卜干。田二一边吃着,一边就看着小工和泥,碗一丢,田二抹抹嘴,就上梯子,拆墙。

    砌山墙要两天。头一天,只能砌一小半,就丢在那里,第二天再来往上砌。夜里,倒了山墙的那个人家就等于露了天,如果风雨还不停,就格外挨点搅,但也就挨过去了,平心静气。

    中午一顿,主家是要特地弄一点好菜的:割一点肉烧烧,买几块豆腐。田二中午不在人家喝酒,要抓紧时间把事情做掉。他吃过饭,站着略歇歇,闲谈几句话,就又动手了。

    傍晚完了工,田二就把帽子格外往后脑勺推推,屋里屋外望望自己的手艺,对主家说:“再大的雨,也不怕了。我包你二十年不得再倒!你这是乱砖墙,假如是整砖,五十年也不得再倒!”主家脸上绽出笑容来,完全相信他这话。于是就坐下来吃晚饭,也很简单,烫泡饭;菜,是中午剩下的再热一热。也还是不喝酒,田二说:“不在这里喝,你们还要收拾半天!”晚饭吃过,就算工钱。田二总是对主家说:“二级半,我是二级半!”又自信又惭愧似的。二级半瓦工是每天壹元叁角,他做了两天,共是两元陆角,主家绝没有还价的,马上就数出票子来给他。田二蒙蒙亮就来了,中上又不歇,晚上做到黑,吃又不讲究,给这个钱不为多。田二把钱往胸口衣袋一塞,说:“走呐!”点一个头,拎了灰桶,就走了,瓦刀夹在胳肢窝下。田二是奔雅堂浴室,五分钱洗个澡。旁边的人把田二一想,就说手艺人好,在外面混了两天,另外还得了两元陆角钱。

    田二就这样,是个野瓦匠。街民们住的是祖宗传下来的旧屋,少不了一个野瓦匠。从考棚街,到天禄街,以至到获柴巷、王家小桥,一大片地方,田二不停地跑,天天有得做。街民们相信田二,认为只有他能砌乱砖墙,多少年下来不凸不凹。田二拾漏子也好,他那么高的人,在屋上拾漏子,脚底下不作兴踩破一片瓦。主家仰了头望着,只要听到屋上“卜”的一声,就晓得瓦被踩破一片了。田二拾过漏子的屋,同时也就整理一新,瓦行子笔直,瓦一片伏一片很规矩,屋上落的树叶子和猫儿屎都用扫帚刷下地。

    翻旧房建新房,算是大工程,平地砌屋、立柱安梁,人家就不请田二。不知请的哪里的瓦匠,大工小工一大串,又是香烟又是酒。田二每每会出现几回,他似乎总能认得那些瓦匠里的人,彼此很熟地打招呼,说些内行话。主家见到田二,也会来敬烟,但他不会,用手推掉。他站在那里望望,看看墙砌得直不直,梁柱安得好不好,有时就对瓦木匠提醒一句什么话,在某一处纠正他们,并说出些道理。他是站在主家一边去考究的,也好像他对这一带房屋负有一种责任似的。来砌屋的瓦木匠对他不反感,而且很尊重。田二这样尽了他的责任之

后,就离开,有他自己的事去了,手上拎着灰桶,胳肢窝下夹着瓦刀。

    府南街那里挂起了建筑公司的牌子,公司下面还有各个建筑站。就有人来动员田二,说是都要有组织。田二被叫到居民委员会去谈话,告诉他建筑站缺老师傅,他去了就定三级半。田二不肯去,说:“不习惯!”最后,他把儿子叫回来,加入了建筑站,儿子在外面也是做瓦匠。

    多少年一过。田二的儿子成了建筑站说一不二的大师傅,成年不在家,在外面包大工程,会砌宾馆大厦。田二仍是一个野瓦匠,仍是专门给街民的那些旧屋补墙拾漏。他的衣着似乎也没有变,总是一件溅满石灰点子的旧蓝褂子,赤脚穿一双旧球鞋,用布补过了。在人家做完工后,也仍然是那两句又自信又惭愧似的话:“二级半,我是二级半。”

    田二并不怎么见老,他还是瘦精精的,敞着怀,仰着头直走,旧得不能再旧的布帽子很有气势地推在脑后。他能说得出哪一家有几间什么样的屋,哪一年墙倒了在他手上修过,哪一年为了透气后墙上开了个窗子,哪一年因为后代人上来了,天井里盖起了两个小厨房。

 

 

                                阿 春

 

    阿春是下河来的女人。下河在江州北面,兴化、宝应、高邮三个县统称下河地区,也有叫北乡里,也有叫里下河的,反正全是水田。下河人到江州,只有水路。一把橹,慢慢摇,不着急。阿春到江州城上,是来做唐家二少爷的老婆的。

  唐老爹二十年前,街上好像就没有他这个人。他空锁着三间破屋,成年累月地不在,带着一块惊堂木,背着一把“丝嗡子”(二胡),在北乡里下河东庄转到西庄,不是说书,就是唱曲。三十多岁的时俟,唱回来一个下河女人,这就是后来的唐大奶奶了。他们把三间破屋改成了草鞋店,专卖草鞋。冬天的草鞋叫做毛窝,穷人一个冬天有三双,也就能过去了。唐大奶奶的老家,在高邮界首,稻草自是不用说,水荡子里又产芦柴,所以芦柴花儿是有的,草鞋、毛窝就在唐庄做好了,用大船摇到江州来。

  唐记草鞋店开在学政街,后来在城北下坝街上又有一个分店,兼作仓库。屋后正好是稻河,下河来的船都停泊在稻河里。稻河很低,下坝街河边的屋子下面都有长长的柱子撑在河底,行船的人是不作兴让船撞到的,也不作兴在这些柱子上扣船绳。

    唐老爹发财了。

  唐二少爷十七岁的时候,唐大奶奶下了一趟乡,带来阿春。阿春那年二十一,阿春不是唐家庄的,是唐家庄对河李家庄的。

  唐大奶奶的算盘是:阿春既给二少爷当老婆,又在家里做佣人,从烧饭到洗衣,有她一人就行了,又放得心。

  阿春壮实,生得还清爽,红嘟嘟的脸,个子大了点儿。

    阿春果然就能又当二少爷的老婆,又做唐家的佣人,勤快、满足。

    唐老爹对唐大奶奶的做法,亦无异议,只不过他有时看看二少爷,心里就似有些惋惜。这惋惜的意思,唐大奶奶看得出来,对唐老爹说:“丑妻好田家中宝!”阿春当然还不能算丑,但配二少爷,很悬殊。

    二少爷是个“标品”,极俊秀。到金城戏院去看戏,穿一身西装,皮鞋子尖尖的,浑身透出灵毓之气。也有不足之处,年龄的关系,略显稚嫩,尚少气魄,但以后那是会有的。

    二少爷有一回被大少爷一拉,带他去了烟花巷。大少爷自己很熟地钻进了一个房间,叫二少爷自己各个房间去看看。二少爷不习惯,他站到大门口去了。后来,被大少爷笑了一通。大少爷非要二少爷下水不可,就很认真地物色了一个,二少爷果然被这个姑娘迷住了,每天都去。

    这些事,阿春都不知道。有一天,阿春在厨房里洗菜,邻居一个女人走来,朝她上下看看,说:“阿春,你这个样子太不行了,你也要晓得打扮打扮自己呀!”她就悄悄告诉阿春,二少爷天天去烟花巷,相好的姑娘叫兔子,在某巷某家。

    阿春一听,木住了,但她说:“他是少爷呀!”

    女人点头暗叹,又对阿春说:“话固然不错,我也不是挑你去管他,但你是他老婆,你不应当绊住他吗?他是你的人呀!”

    然而阿春不晓得怎样才能绊往二少爷。她有几天也注意把头梳得好些,衣服也换过,对二少爷服侍得更小心,但这一切二少爷根本不曾有眼睛看。二少爷的心的确不在家里。

    阿春不怪二少爷。但她想看一看兔子。

    有一天,阿春趁着下城河去汰洗被褥的机会,把衣裳篮子往路边一个人家一放,拜托了一声,就到烟花巷去。七拐八绕,她找到了那一家。进了门,她不敢冒失,问了一个年纪不轻的倦懈的女人。那女人手一指,说:“那不是兔子!”阿春于是看到了,兔子小小样样的,岁数比她小,神情却也是倦懈,这都是夜里少睡觉。“兔子,这位嫂子找你!”那女人这一声叫,使阿春慌了,但也便看到兔子朝她仰面的一看。兔子是惹人疼爱的,兔子又是伶俐有心眼儿的,兔子是个“小精干”。阿春说:“不是你,我不找你。”她就快步离开了。

    阿春没有说过二少爷一句,她随他去。

    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后来有几天二少爷精神不振,长吁短叹,晚上也不出去了,有时还淌眼泪,不止一次。阿春猜想,必定是兔子怎么样了,但她不敢问二少爷。正好原先劝过她的那个邻居女人来告诉她:“你可晓得?兔子得急症死了!”阿春就吓了一跳,忽然冒出许多眼泪来。“你要哭什么?”女人问她。“我看见过兔子。”阿春说。

    阿春现在七老八十了,天天早上还能出来买豆浆。有一天,老阿春忽然想起往事,对她的一个儿子说:“你们不晓得,你父亲从前也不学好,在外面有过一个女人。”儿子问她那女人什么样子?她想了一下,脸上出现爱惜之意,说:“不丑,小精干。”

 

 

  

 

巷子里有个盐店。普通的民房,普通的两扇门。进门之后,门掩里有一个盐斗,木头打的,下面是斗子,梯形,底小口大,能堆好多盐;上面一根横梁,悬挂一杆秤,没有秤钩,一个紫铜的大戥盘,做成畚箕的模样。盐是粗盐,大的有蚕豆那么大。附近的街民买盐,就拿了家中的盐钵子,到这个盐店去。门是开着一扇的,进了门,喊一声:“买盐哦!”屋里就会有一个轻雅雅的声音应道:“来啦!”这一声的确极轻极雅,事情再急的人,也会有了在门口等待的耐心。于是,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来,中年,沉静,小巧,清爽,一双小脚,裤脚子扎得好好的。这就是“卖盐奶奶”。卖过了盐,她就仍然回到屋里去,做别的事情,等有人喊,她再出来。

街民们只管买盐,卖盐奶奶的盐斗里也总是有盐。街民们就不曾关心过,卖盐奶奶的盐是从哪里进的?什么时候进的?

卖盐奶奶除了出来提井水,几乎是足不出户的,井也靠近得很,没有几步远。卖菜的卖油的,总是叫卖到人家门口,还有卖针线卖洋油卖烧草的,也都是卖到人家门口。米,需要到米店去买,但并没有看到卖盐奶奶去过米店。因为去买盐,见过卖盐奶奶的人很多,但同她说过话的人就不多了。卖盐奶奶不大同人说话,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卖盐。

卖盐奶奶屋里就她一个人。街民们也不曾关心,卖盐奶奶有没有男人?有没有儿女?有没有亲戚?老的街民晓得,卖盐奶奶的屋子,一底不是她的,是周家的,周家把房子卖掉了,一家都去了上海,以后就住来了卖盐奶奶。

她只是卖盐,别的不卖,这能赚几个钱呢?冷冷清清的,但卖盐奶奶也就这样冷冷清清的过着。也不见她胖,也不见她瘦,也不见她老,总是那个模样,沉静,小巧,清爽,一双小脚,裤脚子扎得好好的。

合作化的时候,卖盐奶奶的盐斗子就搬到街上的合作小店去了。小店里只有三个人,她卖盐,其它两个(也是女人)卖酱菜萝卜干,卖烟酒肥皂糙纸。卖盐奶奶像一件古物似的,一下子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街民们好像这才把她看清楚了:细细的两条蛾眉,不大不小的一双杏子眼,清水似的,黑白分明。鼻子侧看大了些,正看饱满,笔直。一只嘴是樱桃小口,撮在那里,圆圆的。头发水光光的,一丝不乱,梳个嬷嬷鬏。额头雪白的高高的,身量娇小,神情古板。有人来则卖盐,无人来就坐着,别的事不管,虽说合作了,还是一个没有合作的样子。街民们提到她,还是叫她卖盐奶奶,但她是有名字的,她的名字写在合作小店的营业执照上,挂在小店的墙上,那上面有三个名字,一个何秀英,一个马陈氏,一个粽子,粽子就是卖盐奶奶。

似乎没有多久,卖盐奶奶就不到小店里卖盐了,她回了家,不工作。然而她那小院里,却有了一个刚刚学走路的小孩。隔个把月,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操扬州口音,到她这里来过上一天。她的大门,一般总是关着的,不与人来往。这样地过了几年,扬州的小夫妇把孩子带走了,卖盐奶奶复只一人单过,而每个月,却有了从扬州汇来的钱。

社会上房屋渐渐紧张,于是就有人敲门,看上了卖盐奶奶的房子,想租一间住住。他们都没有得到应允。卖盐奶奶就一个人住三间屋,一个小院,围墙高高的,上面松树林似的长着瓦花,还有些狗尾巴草。

卖盐奶奶需要每天出门上街了,到菜市场上去买菜。有时也会看到她买了米、面条,买了油盐酱醋回去,小脚歪歪的,慢慢地走,贴着墙边儿。但人们还是不大看到她,因为她出门买东西的时候,人们都上班去了。人们对卖盐奶奶的家的印象,总是两扇关得紧紧的大门。

四周人家安装自来水,巷子里的地面都挖开了。邻居们就敲卖盐奶奶的门,对她说:“我们都装自来水了,你也趁手一齐装吧。”卖盐奶奶摇头摇手,说:“不装,我一个人。”于是,还是看到她到井上提水。提水亮子已经有年代了,锯掉了一半,长的变成了扁的,但提在手上,正好没有那么重了。卖盐奶奶一手提水亮子,一手提吊桶,打水回去,所过之处,路上有两行水滴出来的潮印子,一直到她门口。

后来有一个老头子到了卖盐奶奶这里,一起过。老头子气概不凡,满头白发,紫红面皮,人很结实,衣着也不差。买菜,提水,买米,就都是老头子的事情了。有多嘴的街民在路上问老头子:“卖盐奶奶是你什么人呀?”老头子回答说:“我妹妹。”扬州口音。

卖盐奶奶生了病,住医院。天天去送饭、服侍的,就是这个老头子。卖盐奶奶后来死在医院里。她早有写得好好的遗嘱,房屋给她的扬州侄儿某某。扬州侄儿就是老头子的儿子。卖盐奶奶临终前,他赶到了,见到了面。侄儿也不年轻了。

老头子一个人在卖盐奶奶屋里又住了两个月,把房子作价卖了,就到扬州去了。

据说,只有派出所的人才知道底细:卖盐奶奶从前是这个老头子从什么人手里救出来的,老头子过去是个贩私盐的头目,卖盐奶奶的盐,除了向盐仓进一点做样子,其余都是贩私盐的暗中送来,吃的米也是顺便就带来的好米。这房子,是老头子当初为卖盐奶奶买的。至于一世以来,他们怎样相处,怎样的感情,那就不晓得了。

 

 

  

 

绮凤是糟坊街王家巷里的,在扬州一个学校里念过书,毕业回来之后,应聘在私立时新中学教生物课。她是新式人物,性情又极潇洒,糟坊街的人时常可看到她与几个风流倜傥的男子并肩而行,且可时闻其哈哈大笑之声,头往后忽然一仰,笑嗓高出众男子之上,脆亮、跳荡。

绮凤小姐的书房,也就是她会客的地方。她的书房里,经常的高朋满座。到她那里去谈谈说说的,大多是学校里的青年教员,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绮凤小姐尚未婚配,书房里的那些男子里面,想这心思的人无疑不止一个,这情况就像一群蜂蝶,围着一朵香香的鲜花,团团地转。

然而,这样玩了两年,绮凤并没有嫁给这些男子里的哪一个,而是做了一位青年官员的太太。这位青年官员是南京来的,背景深得很,前途未可限量。据说,他是仅仅偶然在一次舞会上,才认识了绮凤小姐,一见倾心。那时,会跳舞的女子,在小城可真是凤毛麟角啊。

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绮凤的身边围绕有那些男子,也听不到她那哈哈的大笑声了。她的蜜月,是到南京去过的。与她的先生双双从南京回来以后,她依然到时新中学教书,但来去都坐黄包车,珠光宝气的,表情高傲,目不旁视。

糟坊街上的人,觉得那些做教员的男子,一个个都像瘪下去了似的,但又显出些清高。

绮凤小姐后来却一个人回到了王家巷。原来,那位青年官员忽然地就死了。绮凤小姐从此杜门不出,时新中学的教职也辞掉了。街民们谈起这事,对绮凤小姐不怎么同情。

自从绮凤回到王家巷,便有一个男子去得最勤。人们认得,他是以前那一群男子里的一个,一直地在时新中学教书,是棂星门棺材店里的二相公。他是个马脸,长长的,大相不错,不难看。

于是,绮凤小姐也就逐渐露了面。每每在傍晚黄昏,她便挽着这男子的臂膀,二人双双到天滋河边去散步。

绮凤小姐也委实是生得不错,苗条,适中,白净的脸,大大的眼睛。虽说经历了一番人生,与以前比却也看不出有甚不同,眼睛黑了些,却更好看,只有那哈哈的大笑声和那头往后一仰的样子,不再有了。她走在那男子身边,有如一只依偎的小鸟,显示了一种朴实情态的复回,倒也使人同情,不再想去嘲笑她从高枝上栽下来的悲剧。

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大事:旧社会被推翻了。

人民政权发展教育事业,缺乏师资,绮凤就去做了小学教员,脱下了府绸旗袍,穿上了兰布的列宁装。

然而,那个长长脸的男子,再一次从绮凤身边消失了,王家巷里再也见不到他来。当他放学回家一个人走着时,显得特别孤独、抑郁,贴着墙边儿无声无息地走着。再后来,就完全看不到他,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

原来,绮凤重新嫁了人。她的丈夫,是一个大人物,也是一个有名的英雄。他因为娶了绮凤,而受到了降级的处分,但他不在乎。

糟坊街的人后来看到了这个人,个子并不高大,扁扁的头脸,身子微微有些歪斜,年纪比绮凤明显大些,穿一身质地不一般的银灰制服,令人敬畏。绮凤走路依偎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从不与人打招呼,而绮凤则显得甜蜜、满足,脸上放出光来。

绮凤后来不当教员了,到机关里做了委员。

然而,绮凤的丈夫原来却是一个有脾气的人,据说在会上公然地说了出格的话,犯了错误,于是被一抹到底,受了开除的处分,送到原籍的乡下劳动去了。原籍是兴化乡下的。

绮凤没有下乡,她同她的丈夫离了婚。这是应该的,因为立场问题最重要。绮凤早已不住在王家巷,但时常是到父母这里来的,后面跟着两个小孩,就是跟那个人生的。街民们多少听说了她的事情,对她远远地也有些同情。

过了几年,绮凤丈夫的事情有了和缓,得到了恢复,但就在乡下当了副社长。绮凤坐了船,到兴化去了一趟。这时的绮凤,人家已经喊她是部长了。然而,绮凤停留在兴化城上,没有到乡下去,因为她得知丈夫在乡下与一个农村寡妇同居,这寡妇有三个小孩。绮凤回来后就把这情况公布了出来,左邻右坊的都晓得了。

时光一晃过去了多少年。绮凤没有再嫁人。大家替她一想,不错,她的事情现在是难办了,叫做高不成、低不就。于是也就见得她满头的乌丝花白起来。但她周身气派还是高人一等的,是的,从年轻时起,她一贯没有把自己平常地看过。

老绮凤到了五十多岁上,第三次结婚。糟坊街的老街民们看到,她的新丈夫脸儿长长的,就是三、四十年前的那个青年教员,棂星门棺材店里的二相公。原来,他一直是在扬州教书,现在是副教授。

据闻,老绮凤说,也有人给她介绍省里的离休干部的,条件好得不得了,她都不曾答应,但这个人,一说,她就答应了,难得人家一辈子都把她放在心上,她不能一错再错了。

 

 

乡  忧

 

    蒋云先生是半亩轩的老名流。他这人命奇。三十多岁上死了妻,接着自己一场大病,好了之后废了一条腿。他是一九四九年之前的高中毕业生,后来是做教师。因为废了一条腿,就不再想到学校上班去了,办了长期病休手续,对他这人来说,等于是退休了。

    蒋云先生这样做,还因为他有一个儿子蒋新,当时才九岁,并无别人为他料理家务,他得自己承担起来。

    蒋云先生后来就在家中授课。有那高考落榜,下年还想再考的,可以到他家里补习。从语文外文到数理化,各门功课都是他一人讲授。他家人丁虽不旺,祖宗留下的院子屋子却颇大,容纳二、三十学生不觉得拥挤。辅导之余,蒋先生也就把饭菜做好了,儿子放学一回家,就有得吃。

    蒋先生的补习班成效极高,遂年年学生满座。这项收入多少年来等于固定工资一样,也颇丰厚,对于病休的他,正好是一个弥补。蒋云先生的补习班直至前几年还在办,如今不办了,主要是因为蒋先生想歇歇了。

    蒋云先生最忧虑的,是他的儿子。蒋新高中毕业时,高考还没有恢复,只好当工人。但蒋新各门功课成绩是优异的。国家决定从工农兵当中招收大学生时,蒋云先生就让儿子报考了。其时儿子已做几年工人,具备报考资格。蒋新也就考中了,蒋先生高兴了几年,直到蒋新毕业分配。但从此以后,对儿子的忧虑却年年加深。

    蒋新毕业后,被分配到最边远而又艰苦的省份去了,工作是做中学教师。一晃数年,只回家一次。想办法把儿子调回家,就成了老先生时刻萦绕心际的大事。蒋新也与父亲一致,想调回老家。但蒋先生只是私塾先生一样的人,孤独得很,要把儿子隔七八个省调回来,真觉得没有办法,况且行动既不便,年岁又大了。蒋新那边看来也无头绪,一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蒋老先生从无牢骚怨言,他只是默默等待。不免有人叹息说,蒋先生虽有儿子,等于无有。

    蒋老先生的忧虑,终被儿子一封信驱散。蒋新得以调回本省了,但不是本地,而是一个发达的中等的城市,与本地隔江相望,坐汽车是大半天的路程,在某种意义上,这比回到本地小城来还要好些。蒋老先生的欢喜,可想而知。更可喜的是,蒋新有了女朋友,就在调回的路上旅行结婚了,只不过后面加了一个括号,说这位新妇不是出自寻常人家。见了这括号里的话,蒋老先生忽觉一种忧虑,虽无十分道理,却是挥之不去。信中还说,一时还不能回家探望,等安置妥当后,尽快携妇回家拜见父亲大人。

    蒋老先生就一心一意等儿子媳妇回来探望他了,家虽破旧,却收拾打扫一新。等啊等,蒋新却似乎忙得连回来一趟的时间也没有。新来的信上要求父亲到他那里去,如何乘长途车只要四个小时,下了长途车如何乘公共汽车只有五站路,都一一写得明白。蒋老先生甚为不快,回了一信,婉言推辞不去。蒋老先生跟一二老友谈起这事,也还是生气,说,既然这么简单,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抽空回来一趟呢?这话问得确也有理。

    以后,蒋老先生仍然只有从儿子的信上了解儿子的近况。数月之间,儿子寄来四封信,告诉了自己工作的变动:第一封信说他由教师而做了教导主任,第二封信说他做了校长,第三封信说他做了某区教育局局长,第四封信说他被调往某县做了县委副书记。蒋老先生接到第一封信时高兴,接第二封信时更高兴,接第三封信时微感吃惊,接第四封信时不觉大吃一惊,背上似乎滚过一道寒气。

    蒋老先生久久深思,数易其稿,给儿子写了一封长信,说了许多古今的道理。“汝是平常人家的儿子,到得这个地步,当思侥幸二字,父不望你有为,亦不怪你庸常,位高则险大,权重则害巨,儿以古人廉洁二字时时铭刻心头,愚父死而瞑目矣,不然,则死不瞑目。”这是蒋老先生给儿子信上末尾的几句话。

    大约一年多以后,儿子忽然又从某县调回城市,信中透露又升迁一级。蒋老先生握笔之手直抖,给儿子写信说:“非以为吾儿不能也,乃以天下济济,何独钟爱吾儿?吾大不安,不以为喜,且以为忧也。望吾儿刻刻以圣贤古教勉之勉之,则老父幸甚,百姓幸甚,国家幸甚!”

    这封信去后,儿子好长时间没有信回,蒋老先生只有摇头叹气而已。不想,却有传闻到他的耳中,说他儿子在某县时做下不好的事情,如今某县有暗状追告上去,于他儿子前程大碍。蒋老先生一听,觉得有点像,于是一封长信写给儿子,先责他久不来信,再要他如实告知近况。蒋老先生的健康立时衰退。

    儿子来信说,确有人捣蛋,但目前仍在某局任职。信极简短,不得要领。老先生一看却是明白,外面传闻大抵不差。儿子在某县时做下的那等事情,自然是不会如实告诉他的。老先生独自垂泪,就像儿子被劫走或被杀了一样。过了几天,他才有力气给儿子回信,对儿子痛加训戒,叫儿子不必再来信,好自为之吧。

    儿子果然也就没有再来信,父子关系似乎僵住了。

    但老先生终于又收到儿子的信,是从一个较远地方写来的。原来儿子从市里调到省里某厅当副厅长,兼任某农场场长。这个农场想必很大。老先生叹一口气,就给儿子复了一封最短的信,其中写道,“世事固非老朽所知,此次儿之工作实为主要负责农场,可算是下了基层,但级别毕竟有所提升,实为父所不敢想象,领导让儿在较艰苦地方从新做起,儿当自思自警。以古衡之,儿乃民之父母官者,一切该当如何,不待我言。自此以往,儿之事,父不再论。”

    蒋老先生给儿子写信皆存有底稿,至此一并取出,拿到天井里去,付之一炬。

 

 

老  鹤

 

    老鹤的家在城北旗杆巷。他是个高中生,离毕业还差半年,不上了,因为他生了病。老鹤的样子,一直就像个有病的人。他很瘦,瘦得两肩高耸,背也就驼上来了,站着时活像一只仙鹤,同学们就不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老鹤,他听了很高兴,把肩头直抖直活的。

    老鹤的病,只能叫做体质太差,差到连听课也不能坚持下去。“我的命是不会长的。”他自己很有数的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镇静。

    老鹤的同学,喜欢跟老鹤玩,即使他不上学了,大家还是常到他家玩,因为老鹤是最快活的人,一句话,一个词,一个绰号,一个谐音,都能使他跳啊笑啊,手舞足蹈,以至于吊在人的背上直蹦直叫,要人跟他一起快活。

    老鹤的爱好是买书,数学书、物理书。这些书,他自己绝对看不懂。《广义相对论》、《经典场论》、《现代波导理论》、《凸函数和奥尔里奇空间》、《抛物方程的网络积分法》、《偏微分方程有限差分方法》……这些大部头,他一本接一本买,买回来就用洁净的纸包起来,在书脊那儿用毛笔写上书名。

    遇到同学,他就告诉他们,他又买了一本好书,是如何的好。同学到了他的家中,他就把书柜打开,让他们欣赏。他的同学只是用眼睛朝里面望着,不动手去拿,因为他们也是看不懂的。

    “你买它们有什么用啊?”

    有人会发出这个疑问,老鹤一点也不意外,他的眼睛倒反而特别地亮起来,兴奋的样子,回答说,“我是给我的弟弟买的啊!”

    老鹤的弟弟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学生,同学们一听老鹤的话,就都大笑,说老鹤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老鹤对于一下子获得这一称号极为高兴,他跳着笑着,说,“我确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老鹤还喜欢收集世界名画,印刷精致,确实叫人爱看。他收集最多的是贵夫人的画像,也有一些西方小孩的画像。有女生到老鹤的家里,老鹤就把这些给她们看。描绘外国小孩的名画,就被女生要走了几张。“她们将来,应该有这样可爱的孩子。”老鹤把这事告诉男生,并且这样说,大家就都无言。

    老鹤进了街道办的纸品厂,当会计。这时他的同学们都下乡插队去了。老鹤的厂是三大间阴暗的旧屋,一个大院。老鹤就把女工春云往他家里领,打开书柜叫春云望,拿出名画给春云看,这时老鹤的脸上升起两朵潮红。

    “我的命是不会长的。”他望着春云。

    “我的命也不会长。”春云低着头回答他。

    春云同样很瘦,同样是有病才不再上学的,她是个初中生。

    老鹤和春云就结了婚。老鹤拿出一幅外国名画来,上面画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我们应当生一个孩子!”他对春云说。

    春云望着他,脸上是恐惧,但是她勇敢地说,“哪怕对我有危险,我也为你生一个!”

    老鹤就有了一个儿子,春云不曾有危险。

    老鹤的弟弟被老鹤的同学叫做二鹤,这是无理的,其实他有一个好名字,叫登阁。

    登阁是个不活泼的人,平时只喜欢呆在家里。他读到初中,后来就当了工人。老鹤在家里把登阁教到高中的程度,登阁就自己啃起那一本一本的大部头。

    大学停招十年之久,高考恢复了,老鹤就去给登阁报考,登阁被录取了,是数学系,跟老鹤的两个高中同班同学做了大学的同班同学。登阁如今早就是博士生资格的教授,他自己也写了好几本大部头的书,老鹤就把它们排在他过去买的那些大部头的后面。老鹤说他弟弟如今很忙、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乡探望了。

老鹤如今在街道工作区抄抄写写,抽空儿就到股市上去,他还从来没有输过,不过他是小户,赚得很有限。“我现在,就为儿子。”他说。

 

 

  

 

得富儿是个死无用。念过几天私塾,后来到水鲜行里学生意。行里全靠手上一把秤,心算得要快还要能言善辩,会察颜观色,该笑的时候笑,该狠的时候狠。这一切,得富儿学了几年学不会。他会称秤而不精,会算账而不快,也许反而错给了人家;他也能狠能笑,能说几句,但那是白说掉了、白笑掉了、白狠掉了,人家反而看出他是个无用的人。后来,行里就不让他执秤,叫他管些杂事。从此,得富儿对于行里执秤的人,就由衷佩服,对于老板,更是敬畏,即使在外面,如果听说某人在某店某行里是“一把好手”,他就顿时萎缩下去,对人家用迷惘、畏惧、佩服的眼光窥视,如果看到文武官员,有钱有势的人物,他就看呆了,嘴巴不觉就张了开来。哪怕在夏天,得富儿走在外面,也是哈着腰、缩缩的。

得富儿的女人叫月珍儿。她是鸳鸯楼那儿的,家里开油坊,磨麻油。她是围着麻油磨子长大的。有眼力的街民们看出,月珍儿不会是个安份的女人。她虽然不好看,大嘴,门牙支在外面,但身体饱满,腰肢活劲,眼睛过于明亮,笑声过于响脆,皮子也太白。然而,谁叫得富儿偏偏是个死无用的人呢?

月珍儿的相好的,果然很快也就有了,却不是外人,是得富儿的姐夫。姐夫在上海做事。有街民听见他在浴室池子里跟人卖弄过外国话,叽哩咕噜的,他在上海大约就说这个。姐夫并不时常回来,但隔一段时间,也就会看到他。他穿着奇怪的衣服,认得的人说,那就叫西装。他的脚上总是皮鞋,黑的红的都有,走路响。月珍儿白天就同他相好。门一关,谁也不晓得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姐夫从里面出来离开的时候,就低着头笑眯眯的一路走去。

得富儿所在的水鲜行后来关掉了,得富儿就失了业。月珍儿同他两个,锁了门,到上海去找姐夫。过了几个月,得富儿回来了,说他不习惯在上海,吃的水叫自来水,有药水味,住的地方整天整夜走汽车,睡不着觉,况且也不能就把家丢掉不要了。原来,姐夫在上海确实有些头绪,能为他们找到了一间屋。但上海人房子小,烧饭、睡觉、上马桶,全在里面,受这个穷罪,得富儿也不愿意。还是靠姐夫的本事,月珍儿在上海马路边上摆个小摊头,卖水果。卖水果能赚钱?能!月珍儿能养他。

以后,月珍儿果然就没有回来,也果然每个月寄十块钱给得富儿。得富儿一个人过得蛮惬意,天天上茶馆。过个把两个月,他就到上海去一趟,回来的时候,不是身上有了一件半新的外套,就是脚上有了一双半旧的皮鞋,时常跟人吹些上海的牛皮。

时光渐渐过去,得富儿渐渐老。有一次他收到上海来的电报,就急急地坐船去了。回来之后街民们才晓得,是他姐夫死了。得富儿说,“还好,月珍儿已经有了上海的户口。”他说他姐夫办公的地方在外滩,那里外国人多。

月珍儿一直没有生育。得富儿说,“又不是我没得用,是她没得养。”

但多少年之后,月珍儿却生了一个儿子。得富儿到上海去带了回来。得富儿说,这孩子是他上一趟到上海去的时候有了的。那男孩在街上长大了,姓得富儿的姓——史,长到十几岁,清清俊俊,背着书包上学。他既不像得富儿,又不像月珍儿,不知道像谁。他穿的衣服,都是上海寄来的,全是上海的式样。

街民们说,“也就罢了,得富儿虽一世无用,却总算有了这么一个儿子,不管是谁的吧。”

怎么料得到呢,这孩子就得急病死了。得富儿像女人一样号啕大哭,月珍儿没有回来,她寄来了丧葬费。得富儿听到敲铛声,就把瞎子请家去算命。瞎子给他掐过八字之后,说,“你命苦!但吃穿到老不愁。”得富儿以后就承认他命苦,又说有得吃有得穿就行呐。

又过了十多年,得富儿早已不大去上海了,月珍儿每月的钱还总是按时汇到,而且随着物价提高而提高,已经寄到每月二十五元。得富儿觉得不够用,就向街道居委会申请民政救济。

得富儿死得很知趣,不声不响突然死了,死在床上,很干净。得富儿死,月珍儿也没有回来,她寄来了五十元丧葬费。得富儿有侄子,来收尸,来继承了他的房子。继承房子的时候,两个侄儿发生了争执,坐下来谈了三天,结果是一人各得一间半屋、半个天井。月珍儿现在的情况,就没有什么人晓得了,也不再有人提起。

 

 

  

 

多少年前,谷子街鱼郎巷里有一枝花,她叫龙珠。那时谷子街上很热闹,大小米行、水鲜瓜果行,一个挨一个,买卖兴隆。龙珠是秦家的。秦老板穷下来之后,不做老板了,在人家的行里做事,也就在谷子街上。龙珠有时出来喊她的父亲,从谷子街上走过,多少人就拿眼珠子跟着她。但人们说,龙珠也算不上美丽绝色,她只不过比较撩人罢了。

虽说龙珠生得有些撩人,她并不轻佻。她是大眉大眼的一副大脸,神情庄重得冷淡。龙珠平日走路从不东张西望的,但倘若看到姚家的小少爷,她就会有所注视,有所羞涩,多少流露泄漏出了爱慕的意思。究竟是龙珠确实看上了姚家的小少爷,还是众人认为龙珠倒是能配得,因此越说越像真的,人们已有结论说:“龙珠痴想了。她是独女,老秦必定是要招个女婿回去的,姚家的小少爷岂是适合入赘的人?即使是龙珠嫁过去吧,恐怕姚家还要嫌秦家穷呢。”

后来,一切都符合了人们的料想。秦家招了女婿,那是从南门吊桥口一户儿子多的贫寒人家,选了一个年龄般配的,来做了龙珠的丈夫。

然而,龙珠与姚家的小少爷,倒确实有着些意思。秦家女婿进门之后才数日,龙珠忽然不见了。过了两天,才晓得她是跟姚家的米船到北乡老阁去了,正是姚家小少爷在船上。秦老板坐了船,八十里水路,向北追到了老阁,把龙珠带了回头。秦老板关上大门,对女婿说,“我忘记告诉你了,龙珠贪玩,你是做她丈夫的人,以后要管住她。”并且叫女婿取了“家法”——竹板子,打龙珠的腿,说,“打断了我不怪你。”女婿胆怯着略打了两下,秦老板一声喝,叫龙珠跪了下去。于是又训了几句,才叫女婿把她带回房间。

从此以后,龙珠死心塌地,不但不曾有外心,而且大体上足不出户,每当出来,神情冷若冰霜,却也叫人叹息。

龙珠庄重冷淡的神情就固定下来了,谷子街上的街民看她的冷脸看了几十年。

秦家的门是招女婿的门。龙珠没有生儿子,却有两个女儿。龙珠的父亲秦老板和她的丈夫,最近二十年间先后去世,龙珠就与两个女儿在一起。她是六十多岁的人,依然丰满的一副大脸,冷冰冰的,似有秋霜,显得极有斩杀,使人无端有三分畏惧。

街民们说,龙珠对待她的两个女儿,态度不一样,喜欢大的,不喜欢小的,但对待两个女婿,却相反,喜欢小的,不喜欢大的。

大女婿是个大学毕业生,在南京工作,人却是江州本城西门的。大女儿结婚的时候,龙珠似乎是高兴的,因为女儿把了个大学生,在大城市工作。大女婿人老实,见了人就善良地笑笑,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南京西去江州三百里,来去也不容易,时间与路费的原因,大女婿是难得回来的。虽然如此,大女婿每回来一次,大女儿就要同他发生口角,一旦口角起来,老龙珠就毫不犹豫地护女儿,于是大女婿就早早地回了南京。

大女儿也有文化,是个老高中生,在什么公司里工作,见了人很有礼貌。也文静。街民们想不通她在家里为何那么会口角,吵架的嗓子炸炸的响到墙外来。

以后,还是有人看出了一点名堂:有一清秀的人物,高大的块头,红红的脸皮,戴一副金丝眼镜,颇有风采的,隔些时就会来,每每是在星期天上午。来了大女儿就关上大门。他要到下午才离开,下午走的时候,却是龙珠母女两个送人家,极尊重、客气。胆大些的人背地里挑明了说,那是大女儿的相好的,是个经理吧。

龙珠的小女婿,却就是从前姚家小少爷的侄子,脸模儿很像当年姚家小少爷。这门亲怎么做起来的,人们不晓得,但做起来之后,就有街民把老底子翻出来了,于是就有了微妙的说法,但那纯属闲话,说不得的。

然而,龙珠的小女儿逃过婚。她要跟她过去的一个同学逃出去结婚,这事被发觉了,龙珠把她找了回家。据说小女儿被关了三天。

小女儿后来也就同姚家的那孩子结了婚。

龙珠叫小女婿天天送老婆上班,接老婆下班。龙珠在家里请了酒,把小女儿调到小女婿的那个小厂里去了。小女儿就渐渐黑、瘦,表情抑郁,没有笑脸。

有人传说,小女儿结婚姻那天,因为哭、气和不肯吃东西,已经昏过去了。龙珠把小女婿推进洞房,说,“不要可怜她,要把她变成你的人,不行就打,不打做不了老婆。”小女儿果然就乖乖地做了老婆。

大女儿和小女儿都生了孩子,又都是女孩。

现在,大女儿有了一套环境好、质量高的楼上住宅,搬出去了,不远,就在城北何家洼。小女儿仍住在家中,老龙珠就时常两头跑。

为了改变三代无男孩的家族史,老龙珠说,要向计划生育部门申请,让大女儿再生一胎。

人们看到庄重、冷淡、显得十分有斩杀的老龙珠,认为她要做的事情,是会办得到的。

 

 

  

 

考棚街东头方家巷内,走过那些乱砖墙的平常人家,有一处高墙大门,青青的墙砖水磨过的一般,砖与砖之间用糯米汁石灰浆勾缝,年深日久,更见青白有致;那大门是两扇,眼睛看得出它的沉重,密密有序的门钉还在。大门对面,没有人家,墙上用水磨方砖砌成很大一个正方形,好像镜子一样照着大门,有取其方正之意。

这一目了然是从前的大户人家,非官即绅。不错,这诚然是从前扬州教育局长的家。江州人而到扬州做教育局长,也算是在外面做了大事,宜乎有如此的房子,何况此乃继承的祖产呢。教育局长姓杨,是方家巷内杨大地主的大公子,在北京念过书,到英国伦敦留过学。杨扯扯就是他的爱妻。

杨扯扯供在堂屋正中的大相片上,那个着西装领带,架金丝眼镜的清瘦秀逸的人,便是杨局长,才三十岁的年纪,杨扯扯从二十多岁就成了他的遗孀。

杨家大门里,一进去是老大一个天井,左手一道墙,空心的瓦窗,里面另有一小天井,设花坛和太湖石。小天井通向小书房,大天井对着三间正屋。右手这边又有一间房子,不与正屋相连,是为厨房。正屋再向后,本来还有好几进房子,也一般儿是天井、大屋,杨氏弟兄分家后,便各自独立了。杨扯扯这一房就分得了大门,其余的只能在深巷之处高围墙上一一开门了。现今方家巷内几户姓杨的,都是本家。

说杨扯扯是那杨局长爱妻,也还不够完整。局长本来有一原配夫人,出身门第自与杨家能平。这夫人不孕,于是就叫杨局长纳妾。局长是新式人物,又做着国民教育事业,岂可作这样的事情?这位夫人与菩提善庵尼姑要好,就去做了尼姑。杨局长无法,不久就娶进了杨扯扯。

这事情杨扯扯现在是常常拿出来回忆的。“要不是她,我也不得到杨家。”她感叹地说着。“其实,我儿子从小是她带大的,我们哪一天不到庵里去?”她现在依然很神往,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我是小户人家的,也识几个字;我到庵里去,唐诗宋词她一句句的讲解给我听。”杨扯扯说着,就背出一首唐诗来,使得妇女们啧啧赞叹。这些事情,考棚街细民人家的妇女,怎么可能知道?现在杨扯扯来谈起,竟有些艳丽,叫人爱听。

“她是同我男人感情深,才出家去的。我过去都叫她姐姐。我男人死了以后,过了一年,她也死了。她是想他想死的。要不然,现在江州反正没有尼姑庵了,我把她接到家来,一起过,多好!”杨扯扯说到这里,就流泪了。

杨扯扯老年的日子并不难过。她有一个儿子,按月寄钱给她。这儿子貌若其父,清瘦俊逸,因其一手好文章,人又通达,谨慎,遂一直升了上去,现今在北京做事,每次回乡,本城书记、市长必陪同在明园招待所吃饭。儿子一家在北京,当初自然也是要接母亲去的,但几千里呢,杨扯扯舍不得离开方家巷。她看着堂屋正中大相片,眼泪汪汪,责备儿子说,“我守着他五十年了,你现在要我走!”儿子亦颇觉辛酸,望望房子望望天井,说,“也好,你不去就不去,等我退休了,就回来住。”所以,偌大一个庭院,至今就只是杨扯扯一个人在里面。

在杨扯扯面前说话,须得有所注意,不然,她就在一旁自己“扯”上来。比如,你倘若说到某处某妇人寡居,如今已与某人做了夫妻,她等你们闲谈过了,便问你,“刚才,这位同志说寡妇改嫁,当然,新潮流,寡妇应该改嫁,但是,你是不是想来劝我?或者是笑我?”又比如,你有兴趣到她那庭院里看过,或者仅仅在门缝里朝里张过,不由得对她说,“你就一个人住在里面呀?”她就很沉着地问你,“你怀疑有什么人住在我家里,你可以去找一找。我二十五岁守寡,难怪别人对我不放心呀。”

杨扯扯七十多岁了,本犯不着这样硬“扯”,然而,这便是她的特点。其他的人(自然多是中老年妇女)就笑着劝她,“杨家太太,你不要多心,人家没有说你。”她便说,“我也晓得不一定就是说我,不过也要问问清楚,要不然老放在心上睡不着觉。”碰到这种时候,不可与她含糊,不可与她开玩笑。

别的时候,杨扯扯最是讲道理。谁家有了些纠纷,她必然认真在一边听,然后就插进去跟双方解劝。

早上,买了菜回头,她就往往在考棚街与她相熟的细民人家坐一坐,吸一支烟,一一指着菜篮里的菜,讲如何与菜贩子鱼贩子较量价钱的,分析得头头是道。“也不能叫我们吃亏,也要让人家做贩子的有得赚,你说是不是?”她公允地说着。

她是四方略长的脸盘,眼睛至今很明亮,头发全白了,像一头的麻丝,剪的是齐脖子短发。她的腰驼了下来。整个上身越来越向前弯下去,而头却又不得不努力抬着。她的体质却是好的,显出几分壮实。

她把天井和室内变成了繁养花草的地方,遍地是花盆。她每天都要在家里付出不小的劳动,忙花。花草上市的时候,便见到她弓着腰,顶着一头白发,推着一辆改装过的育儿车,上面摆满了花盆,下面也摆满了花盆,无非是月季、茉莉、菊花、金桔、海棠、杜鹃之类。盛着中饭的搪瓷杯和一只热水瓶,以及一个小凳子,也都在车上。她从方家巷里推出来,走过考棚街,到闹市区寻一个角落,坐下来卖花。

据她自己说,也有政府的人问过她,生活上可有困难?她猜出是因为看到她卖花草,而她的儿子在北京做事,似乎不太好看,便说,“我卖花草不是因为没有钱用,这是美化环境呀,也是一个人的爱好。”政府的人也就不再来问她了。收税的不认人,杨扯扯虽然卖花草不为钱,但要她往外拿钱,且把她视作小商小贩似的,也便不高兴,这之间便有些小小的智斗和较量。

江州城的老少文人,好跟杨扯扯表示亲热。看到报纸上有她儿子的文章了,就会告诉她,她就去买来这份报纸,看过了带在身上有空再看。

杨扯扯平常称呼人总爱带上“同志”二字。“李兰芳同志”、“王顺堂同志”、“老四同志”、“二姑娘同志”。街巷里的普通百姓被叫得脸上一亮。

她对古代历史很熟悉。孔子厄于陈蔡,鬼谷子是孙膑与庞涓的先生,她都能说得很详细。小青年听她说出一段历史故事来,便再不敢把她看成一个普通老太婆了。她说起《红楼梦》来,简直是清清楚楚。

如果某家有少年人嫌她,不要她去玩,她也就生了畏惧之心,不敢再去。这时,这家人家的大人,必定要责怪孩子的无礼,拉她到家里去玩,无非坐下来闲谈几句而已。如果又受到无礼的驱逐,她就会说,“同志,我同你家大人玩,又不同你玩,我不过只坐几分钟,又不妨碍你。”语极恳切、哀婉。

她送花草给考棚街上要好的人,无非也是些中老年妇女。她说,“放两盆花这里给你看看。”过了一些时,她还会来换上别的品种,说,“也要换换口味是不是?”这当然都是不要钱的。她在考棚街上朋友颇多,妇女们都喜欢同她谈谈说说,然而也都记住她会“扯”,不说容易使她误解的话。

杨扯扯现在还健康地活着,到考棚街就可以看到她。

 

 

  

 

考棚街当中,过去有家尚古斋,也就是古董店。店旁有一小巷,没有巷名,至今仍在。其巷甚浅,并且仅有一户人家,完全可以看成从街面上有意凹缩进去的。别小看把大门位置从街面凹缩进去这么丈把,给人的感觉却就不一般了,若即若离,有闹中取静之意,有超然物外之意,有隐于世间之意,总而言之,有点儿深度。

尚古斋主人叫任呆子,家就住在店旁这小巷里,里面是一个大院,很好的房子。任呆子是绰号,当面则称任老板或任爹——本地陋习,三十多年纪便可以戏以“爹”呼之。尚古斋的营生,无非是买卖古董。看上去冷清,但倘若做到一笔好生意,获利就必定无算了。与众不同的是,做古董生意,凭的是博古的学问与识宝的眼力,自有三分古雅,使人肃然起敬。

任呆子虽生就一副大肚笑佛模样,大光头,黑滋滋的,呆相浑然,为人随和,而考棚街的人晓得他做生意并不含糊,没听说他把生意做错了的。但他生意是怎么做的,别人也不晓得。

乞丐到了尚古斋,所获必定多于别处;倘若是残疾之丐或有拖累之丐,所予也有所增加;又倘若逢年过节,所予又有不同。如果是唱道情的到了门口,又必定有茶有座,“请先生坐下来唱。”店里店外一同恭听。末了,店里人双手捧出钱来,甚为尊重。这些,任呆子在店与不在店,都一样。算一算,一年下来,光是这些叫花子就弄去了多少!

考棚街一转儿也有百十户人家,凡家境贫寒者,皆得到任呆子接济。不管是到他家去,还是在路上遇到,只要开口告难,无有不允。哪家女人将要生养,任呆子的女人必定到这人家去做催生,为之购买布料之类,并且还要以钱财见赠。哪家有了丧事,买不起棺材,任呆子必着人封了钱送去。

破落户子弟,拿了不值钱的花瓶字画,到尚古斋换钱,或哀怜哭穷,或强讨硬要,任呆子皆宽厚对待。有个彭三,吃白面荡尽了家产,连老婆也不要了。于三年前携一把茶壶,到尚古斋卖,神气是傲然的。任呆子接过一看,笑道,“三相公,这茶壶先放我这里,你来,是把脸我。你如果缺钱用,你就说个数字。”彭三不说话,伸出四个手指头。任呆子又笑道,“四个洋能做什么事?这样,我给你十个洋,你先用着。”当下立据,划押。彭三接过十只大洋,不谢一声,扬长去了。任呆子叹口气,吩咐把茶壶收好。三年后,彭三早已成丐,到尚古斋来讹诈,拍着柜台,说骗了他家宝贝。任呆子走出来,叫人给了彭三一张椅子坐下,给了他一杯茶,便取出那把茶壶,并有字据账本,说,“三相公的东西,我怎敢动?茶壶好好的还在,上面有你家的图章。三年前我给你十个洋,我晓得你来必定又有了一时的难处。这样,我再给你十个洋,这茶壶你要带走呢,就还给你,如果不方便。我还是给你收藏着,你看如何?”语极俯就。彭三也不说话,只把巴掌伸着。任呆子就把洋钱当当地放在了他的手上。彭三走了。任呆子说,“他是个有数的人,我是拿钱激他。彭三的字是写得好的呀。”

那把茶壶其实就只值两个洋,还要拿到上海去卖。

任呆子女人进门十年,没有生育。却也不见任呆子有甚烦恼,听不到他女人有何叹息。后来,他女人到育婴堂抱一女婴而归,起名志梅。志梅长到五岁,任呆子女人自己生下一女,自然是喜欢。又过了几年,发觉亲生女儿竟是个呆子,一条考棚街的人都觉得不平。任呆子出门吃早茶,必定把呆丫头骑在肩上,一只手搀着志梅,笑嘻嘻的,自得其乐。

呆丫头后来会说话了,但很有限。见到男孩,她就叫“咕咕”,见到女孩,她就叫“贾贾”。志梅上小学,上中学,呆丫头还是呆丫头。每天到了放学的时候,呆丫头就站在巷口,等着,嘴里不时念叨,“贾贾!贾贾!”

呆丫头平时是不大出来的,有时也会开了门到外面来,任呆子见了,就说,“家去!”呆丫头回嘴说,“不家去!不家去!”任呆子只好由她。她也不走远,只在店门口望行人。如果有小男孩走过,她就叫人家“咕咕”,有小女孩走过,她就叫人家“贾贾”。任呆子就笑着走出店来,向人家小孩以及小孩的大人道歉,并且把呆丫头推着回去,说,“人家比你小,不要乱叫。”但呆丫头嘴里依然津津有味重复着,“咕咕!贾贾!”颇固执。送回呆丫头,任呆子到店里,依然笑嘻嘻的坐着,觉得这天地间很有意思似的。

任呆子后来得一子,取名天愚。天愚渐渐长大,浑然呆相虽如其父,却神情冷漠,与乃父不同。他最喜在家以水墨画蟾蜍,俗称癞宝。所作从不示人。他读书到高中,后便在尚古斋继承父业。但尚古斋也就在他手上停掉了,他到博物馆里做了馆员,每天悠闲闲的走去上班,又悠闲闲的走回来,缩着个头,一副独往独来寡情于世的模样。

自儿子接上了手,任呆子就不大出来了,他从前的呆事已成既往。他有时笑嘻嘻的站在巷头,也好像是在观看一个陌生而有趣的人间似的。

志梅在本地银行做会计,后婚嫁,后守寡,无子。

呆丫头仍是呆丫头,称天愚为“咕咕”,称天愚的两个儿子为“癞宝”,不辩其大小。

任呆子和他的老伴皆于打瞌睡时含笑逝去,享年皆八十向上,人谓有福,一下子说起了他们从前的好处。

志梅退了休,呆丫头也五十向上的人了,志梅来把她接了去一起过。天愚作了一幅画送她们,兀然一块石头,下有两只癞宝。有一天,呆丫头指着画上的一只癞宝,说,“贾贾!”又指着另一只说,“呆丫头!”志梅就抱着呆丫头笑,却流下泪来。

(小说发表于1987年第6期《收获》、1988年第5期《清明》、1989年第4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