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网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 记住
徐晓思中短篇小说《婚逝》
新闻来源:爱读文学网 发表时间:2016-02-17 16:21:32 发表人:admin

 

 

“曹一奇。”突然班主任叫我到他办公室去。

其时我正读高中。我走进班主任办公室愣住了:西扬转!

她姓西扬,单字转,是她父母重男轻女,希望下一个孩子转成男孩。庄上人称西扬转为瘌小转子,因为她头上害过黄癣——瘌子,头上留下大片的不毛之地,也是可怜。

西杨庄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之前,由于贫穷、脏、缺医少药,头上长瘌子留下瘌疤的人不在少数,就不说了。不过瘌小转子来到我的学校干什么?

瘌小转子退婚来了。说她要和我退婚,亲自跑到学校,找到我班主任。

由于路途较远,也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我想她肯定像个兔子一蹦多远地一鼓作气跑到学校,脸上赤红赤杠的,连着瘌头皮都红。怕我不同意退婚,气红脸急地和老师说她父母说过的话:就是用大蒲锹捣三段撂大河里淌掉也不愿嫁给我!说得坚决彻底,生怕我赖着她。这个大河指我家门口的南澄子河,不是车乐中学旁边上的大运河。我的班主任不知道,但她说的意思我的班主任懂了。班主任看了我一眼对西扬转说:我替一奇做个主,同意退婚。立即写了个同意退婚书,要我签字。我像个木偶似的,写上“曹一奇”三个字。西扬转接过我的退婚书欢欢喜喜转身出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肯定回家毫无绊碍地嫁人去了。

“不怪我替你做主吧!她不配你!你怎么看上她的?真没眼光。” 班主任转过身来对我说。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和瘌小转子是父母在世指腹为婚,定的娃娃亲,哪里是我看中的,那时候我还在妈妈肚子里,还没有发言权。

唉!都怪我娘,说来话长。

 

新中国成立那会儿,我家的条件比较好,父亲吹鼓手,家里有轿子、功夫老爷、锣鼓家伙名堂呱大五的,母亲是送亲奶奶——祖传的专职搀新伴娘,母亲有一条金嗓子,还是当地有名的剪纸高手,收入很不错,可谓日进洪门。那时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周围有大片的荒地,父亲把它开垦出来种上桃树,长势喜人。母亲在桃林里走来走去,惹得桃花落英缤纷,桃花开、落的日子,远望一片绚烂辉煌,和节日一样的辉煌。春去夏至,桃子一个追着一个地成熟,把枝头拽得弯弯的,鸟儿不请自邀地空降在桃树上,拣最大最红的先尝,把鸟儿的嗓子润得清亮婉转动听,一不小心吃了半个掉下来了,小虫子从四面八方赶来,分享桃鲜。母亲拾起来一尝,鲜得口水直掉。鸟真尖,小虫真聪明。就这样鸟半边虫半边的吃桃就开始了。父亲和母亲将结熟了的桃子一批一批地摘下来,把桃子卖到集市上去。桃子又大又好看,就像画中的仙桃,青中发亮,亮中发白,白里透出嫣红,点缀着芝麻点子像小小的雀斑,十分惹人喜爱。摘桃子的日子里,好长一段时间,小小的茅草屋里不离几框桃子,满屋子的桃香浮动,让人飘飘欲仙。真像世外桃源。

父母除了为人家大小红白喜事忙活,摘桃季节忙活,其余时间还要再田间忙活。

田家无闲月,五月人倍忙。母亲虽然怀孕,但还是和西杨庄的妇女一起下地劳动。

母亲是西杨庄一带乃至方圆百里唱歌最好听的人,在秧田里推耙薅草领着姐妹们唱民歌。她们薅草唱的是《撒趟子撂在外》: 
    一根么丝线牵呀牵过了河

郎买个梳子姐呀姐梳了头
呐哟咦哟嗬咳  
撒淌子撩在外 
一见么脸儿红啦  
哥哥 
明明白白就把相思来害 
呐哟咦哟嗬咳 

 

……生产队长西扬茂盛的老婆也是有孕在身,喜欢听着母亲的歌,老姐妹们就开玩笑,对我母亲说,两家做个亲,不管谁家生男生女,只要是一男一女就做亲,说一言为定。西扬茂盛虽然是队长,但一头的菜花瘌,人称稀毛省。谈做亲,稀毛省笑笑;我父亲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八字没一撇的事。

好日子过得快,眼睛一眨,天上大雪飘飘,过年了。家家户户门上贴上对联,门头上贺乐在飘,映着江山一笼统的雪,红艳艳的一片。一九五七年的正月里的一个黎明,东南方彤云上浮,以为天要放晴了,没有一会儿天上滚过一阵雷声,像在楼顶上拖石滚子,彤云撕开一条大口子,然后黯淡下去……母亲在临盆,生下了我,接生婆高喊一声:大扁担——大小伙。我出生之后,一直没有声音,接生婆将我的屁股一巴掌,我发出了声音,但不是哭,而是咯咯咯地笑起来,父母觉得很奇怪,就为我起名:一奇,大号曹一奇。

隔了二十七天,西扬茂盛的老婆也生产了,出来一看,接生婆叫起来:锅台转——丫头丁子。西扬茂盛夫妇有点失望,不死心,想生个男孩,取名为西扬转。

两家说的玩的,武大夯、我的舅叔叔们一起哄,小转子第三天烧三朝正是我过满月,烧几个热菜庆祝一下,现成的三媒六证,就把亲定下来了——指腹为婚成立。

父母当时之所以同意为我定亲,主要是考虑到我家人口稀薄,势孤力单,以前一直出状况:我母亲的两个哥哥在八九岁时在日本鬼子过兵之时死去;我的奶奶在生小孩之时遇到土匪劫抢,被绑在椅子上血崩而死;我的爷爷又找了个补房(我的第二个奶奶),第二个奶奶原来的丈夫参加元庄大刀会据说被杀死,她还拖了个油瓶(小孩)来,在我家不久我的第二个奶奶在家烧晚茶,那个小油瓶在门口玩得好好的突然叫起来说有鬼来拖他,他妈妈想太阳还没有下山哪里鬼来,小孩尽瞎说。等她把锅烧开出来看,小孩已经被人扔屋后的水塘里淹死了;过了一段时间,我的爷爷生病睡在床上,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在南澄子河边韭菜垛上割韭菜,听到爷爷喊救命,她们赶回来时,爷爷的头已经被哪个歹人割下来了……20年内不得安宁,接连的打击,我的祖母快要死了,我的母亲找了个上门女婿,就是我的父亲,后来就有了我。

我,他们当个龙蛋惯着,为我定门娃娃亲也是生存的需要——我的父母勤劳能干,生活富裕衣食无忧;我的准岳父是生产队队长,西杨庄大人小孩也有百十口子,队长也算一呼百应。这样两家做亲也算“有钱有势”,两家互相走动人气变旺。

当时的彩礼很简单:鱼肉糖糕和两条毛巾。彩礼一送,下了小定后,两家人就像一家人,欢天喜地。

好日子没有过几年,“三年自然灾害”到了,困难时期里,粮食就是命,而命如狗屎。我母亲看到西杨庄的乡亲们饿得不行,担心地说你们怎么能活得下去呢?把家里的存粮分些给他们及我的准丈母娘家,说是给西扬转和她小妹妹吃的,自己省吃俭用。西杨庄的人们在田里挖噎砖(据说是莎囊子草的根)磨细厾饼子吃。我的准丈母娘给我母亲吃了噎砖饼子后,母亲的心口就堵起来了,没想到一病不起。我母亲“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那年我四岁。

母亲有预感,可能活不长了。

“我可能活不长了,你和伢子慢慢过,他长得丑,不惹人疼,不要送给别人……”母亲和父亲说出断头话,父亲哭了……

父亲找了西扬茂盛和几个大劳力,用门板抬着母亲送高邮治疗,经过西杨庄时,母亲双手合十,只要见到西杨庄乡亲和熟人都作个揖。

“我要走了,家里拜托啊!谢谢!谢谢啊……”母亲上气不接下气艰难地说,最后只剩下作揖,和微微点头,她已经不能说话了……乡亲们没有一个不流泪的……

真的永别了!

母亲的棺材抬回来就搁在大门口的石墩子旁,就是那个在路人、渔民看着是南澄子河里程碑的石墩子,母亲经常坐在上面做针线,看父亲劳动,等待我父亲在外吹鼓手或是做郎中回家。

西杨庄、东杨庄、李大桥、湾子桥的乡亲们来了,远近熟悉的三朋四友也来了,亲戚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西扬茂盛一家也来了……反正人很多,哭声一片,还用可怜的目光打量我,我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自己在人群里转来钻去,觉得抖抖的,“就像西风中赖在枝头瑟瑟发抖的一片嫩树叶”(我在《一路喜鹊窝》中写过这句话)。

母亲去世几天之后,桃花铺了一地,之后连叶子也在朝下落,露出一树树青桃子、毛桃子、野桃子。喜鹊无影无踪,白头翁子飞进竹子棵里,叫天子(云雀)在半空中叫得抖抖的,我孤单无助地发呆、目光游移。

晚上和接下来的无数个晚上,我从门缝里向外望,从土墙的裂缝里向外看,看到桃树林之外葬着母亲的坟的地方,无意中看到许多灯,幽幽的、飘飘摇摇,一盏、两盏,一撒一大串,就像有人在放焰火,像一队人拎着一盏盏灯,西沟、东沟、和南边、北边乱葬坟附近,不时地荧荧地亮起灯,比萤火虫亮得多。父亲说那是鬼火,我不敢出去看。父亲又说不知那盏灯是你妈妈……

后来,家前屋后的桃树不知怎么了,一棵接一棵的死去,死得一棵不剩。不是亲身经历,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母亲的死与桃树有什么关系? 母亲走了,桃树也要走,没有道理呀!

 

母亲去世后我家就穷困潦倒了,平时与小转子家走动渐渐稀少下来,只是逢年过节礼节上往来一下下。父亲说,门口戗着打狗棍,骨肉至亲不上门。住处偏僻的南澄子河边,我没有其他玩伴。过年父亲逼着我去给准岳父岳母——西扬茂盛家拜年,西扬转露出不理不睬的眼神,喊我“草宝”。我觉得是坏话,不想和西扬转说话,只偶尔和她妹妹西扬生玩。

 

母爱的缺席,我没人问,六岁就会游泳,从小识得水性,我家有条小船,生产队也有船扣在我家门口河边,我撑个小船划个小桨不是难事(去年我在湘西一条河上漂流,看到五岁的小孩撑条小船,卖吃的:一条黄瓜五元钱),反而是让我来神的美差,听到有人喊过河,立马拖一条小竹篙子,解开船缆,像个水猴子,跳上小船,一篙一篙撑过去。经常来渡河的人大多熟悉:换糖(敲锣卖糖)的,有的敲着小铴锣“镗镗镗”,好像告诉人们“糖糖糖”;有的摇着拨浪鼓“啵隆咚”,好像说“不能动”;有的是吹着笛子的,小竹笛只有三个眼,换糖的人挑着糖担子,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拿着竹笛吹着“哆来咪——咪来哆——”,有时高兴还吹出“花腔”来:“哆来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哆——”,大人小孩一听知道换糖的来了,纷纷找来家里的旧货(现在不需要换糖了,到处扔,都成了垃圾),摆渡看到换糖的总是很兴奋,可以得到点糖吃。来喊渡河的还有卖铜勺铲子的,老远的就听到铜勺铲子“稀里哗啦”的碰撞声,用不着吆喝,他是走到哪响到哪,金属的撞击摩擦声很清脆,是活广告。还有是走亲访友,南来北往的客。到了过节特别是到了过年拜年,放人家过河,还能得到角角分分的压岁钱。除此,我偶尔摆弄一下父亲的乐器,而大多数时间是在大门口望呆。父亲提醒我到西杨庄找小转子玩玩散散心,我觉得没意思,总是摇摇头。

一些走庄串户的,我不认识,父亲有的也不认识。挑担的、要饭的路人常常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墩子上歇脚,他们议论这里的土墩子。我时常也坐在石墩子上,吃早饭、乘凉、发呆、看看河里的鱼儿打花,或者是望到一些更好玩的。

常来河边走走的鸟儿很多,大多我是熟悉的:天鹅、丹顶鹤、青桩、白鹭,它们站在河岸边打盹,经常是一只脚站着,像金鸡独立,猴着头,缩着颈项,睁一眼闭一眼的,远望它们就像河边坎子顿着一只只鸭蛋形的坛子。大白鹅在河边“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麻鸭嘴像个竹片子,脚像个蒲扇子,屁股一撅锥破水中天。野鸭在蒿草棵里或游或飞,随心所欲。翠鸟停在荷花梗上守株待鱼。桃花鴃(应是“鸟叕”,尖嘴长腿有鹌鹑大小的野禽,电脑打不出了,先用“鴃”代替)屁股一动动的,尖尖的嘴在水边一忖一忖不知忖的什么东西。看到桃花鴃桃花就开了,在胭脂红的花托和刚刚露出一点胭脂红的叶芽的衬托下,粉红的霞光一片,每一棵树挡不住的绚烂像燃烧的火把,像节日穿上新衣裳。每当这时,我就想起父亲说的话,桃花开了,你妈妈就回来了。

桃花什么时候再开?我家的桃树没有了呀!

 

没有母亲,没有玩伴,只有孤寂、寒冷和饥饿,交迫之中,我带着能装一斤米的小口袋到生产队田里去偷偷抹稻,被稀毛省看到,我做贼心虚地逃跑,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吓得我肝胆俱裂,那时候亲不亲阶级分啊,随时大义灭亲。

我很卑微,我偷过给牛带料的豆饼、菜籽饼吃。我小,弄不到略微好吃一点的东西。到了冬天,我身上的衣裳很破很单,破棉袄头子还是母亲死前为我做的,尽管已经加长的也短得几乎穿不上了,缩在肚脐眼之上,纽子全掉光了,对襟子一掖,用草绳一扎,破絮烂棉花纷纷从破洞里飞出来了。按照西扬转的妈妈所说,身上猪油块块的(棉花从破洞里跑出来了),虱蚤赖赖的。父亲用秤一称,连几年未洗的鼻涕灰尘泥垢加起来才七两重,是十六两一市斤的秤,八两才半斤,当时就哭了。西杨庄的人同情地说,腰里系草绳,愈过愈不如人。

我想活下去,什么东西都试着弄来吃。我在一篇小说中写过:“有一次生产队妇女劳动从我家门口经过,指腹为婚的丈母娘围腰子(围裙)里兜的什么粉子,我问兜的什么,西扬转的妈妈对我说,是焦屑(炒焦了的面粉),你吃呀?我不问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是一大口——感到麻人、嘴作干,味道呛鼻子,我知道上当了,不是焦屑,是‘六六六粉子’,他们哈哈大笑说我太馋了……”经过我自救,没有死掉。

我家东边的乱坟中的野草长起一茬一茬的毛针,我是及时去拔,西杨庄的小伙伴们也来拔,小转子姊妹俩也来。一次能拔好多,一部分用来敬天敬地敬鬼神敬小蚂蚁,一部分自己慢慢剥开来吃,他们走了,我累了就摊在不知谁家的坟边睡着了。

在这荒野的地方,长着乱七八糟的带刺的树(荆棘),上面缠着一些藤:有萝萝藤,有菊花状的叶子,刺小而密,锋利得很,不小心碰到他就是一条血拉拉的印子,我割草是常被划伤,我想要是鲁班还没有发明锯子,我也许会想到。还有金银花,狭长的叶子,比鸟罗花大一些,比金针花小得多的长柄花,黄的是金花,白的是银花,她们常常开在一起,我们叫她金银花,有香气,阳光下几只蜜蜂围绕着花朵嗡嗡地转着,看上去美得令人心酸。长时间呆呆地看着这些野花野草。

正好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说,到学校小伙伴多,打打岔不心慌,上学去吧。虽然我家读不起书,但学校不收穷人家孩子的学杂费。

上学的头一天父亲要领我到李大桥剃头师傅的大粉郎那里剃头,说上书房了,不能像个戆头花子,刺毛刺拱的。大粉郎在太湖上混过,潦倒后做剃头匠,我们都叫他大粪塘。父亲为我换上可以遮丑的衣服,上李大桥。

平时我都是衣不遮体,夏天是上下无根丝,有次父亲捡到一支钢笔给我,我身上没有衣服,钢笔没处挂,就在肚子上系了根细麻绳,把钢笔别在肚皮上,东溜西溜的,稀毛省看到了,笑我下面长两个呢!哈哈哈……冬天我多半拱被窝、钻牛房、烘火晒太阳。

大粪塘给我剃头了,他的剃头推子不快了,把我的头发拽得生疼。我让疼,不住地动来动去,结果把我的头剃得梨花探冇的,像个稀毛瘌子,可以和我的准岳丈媲美了。

上学那天的早晨,我没有像样的衣服,父亲翻出母亲留下的衣服,是一件布纽子在胳肢窝一边的青布褂子,我穿在身上像个长袍子,感觉很别扭。父亲塞给我一只热乎乎的东西,说给我带学校里吃的。我仔细一看是一只干馒头,上面生满了绿霉点子,已经用火钳夹住放在锅堂里火上熏过,有点焦黄了,香气扑鼻,我忘了衣服的不适。我奇怪哪有这个稀奇货,肯定是父亲舍不得吃藏在哪里风干了,我高兴地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捂着热夯夯的烤干馒,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似的(我衷心感谢父亲用过期的食物喂养我迟熟的人生)。

父亲把我搀到曹庄小学,同学们说我穿的是袈裟,都笑我是小和尚,小转子和我在一个班,同学们编了儿歌:长袍子,短套子,青田鸡,坐轿子……小转子带头尖尖地笑,引得西杨庄的毛丫头、麻小羊、“小日本”“赫鲁晓夫”“鼻涕虫子”“刀螂”“大扁头”“网筛子”哄堂大笑。

其实他们对我还是蛮好的,但我孤独惯了,和其他同学不太合得来,又不贪玩,一放学就回家。书本一撂,不取鱼就摸虾,常常是西杨生为我背鱼篓子拾鱼。

 

天有不测风云,暴风雨说来就来,几个大雷把学校的旗杆打断了,大雨下了半天,下课我们就从窗子望操场,全是水,学校操场南面荷花塘里的水和操场上的水连成一片,塘里的鱼留到操场上来玩,东一浪西一浪,像下了课的小学生溜到操场上,划起来了,而我们趁雨停下来,下课和放学溜到操场上,追鱼、捉鱼,更像鱼入水,叫如鱼得水,欢起来了……

雨太大了,把好些地方下淹掉了,需要抗洪救灾。父亲磨了点焦屑放在家里给我,他要参加防涝抗洪几天,说如果心慌了就去小转子家。我不想看那准丈母娘的脸色和小转子不屑的眼神,没有去,我饿了就吃点焦屑,喝点凉水,热了下河洗澡……着凉了,我的大腿丫巴疼得很。父亲回来一摸说是凉核掉下来了,重受寒凉。实际是淋巴肿起来了。我也没在意,没想到愈肿愈大,拱(化)脓了。父亲撑了条小船把我带到车乐卫生院。

“要开刀。”到了车乐医院医生一看说。我一听就吓哭了。

他们把我手脚绑在开刀房的床框上,一个白大褂子掯着我,一个白大褂子给我开刀,他们戴着口罩和白帽子,我只看到眼睛,我不知道有没有给我打麻药,但觉得很疼和害怕,一个劲地声嘶力竭地喊着:“呆呆——”“呆呆——”“呆呆——”即爸爸,那时我们这一带农村喊父亲为“呆呆”音。

“所有的人疼痛时都喊妈妈,为什么你的小鬼疼的时候不喊妈妈只喊呆呆?”医生很奇怪,问父亲。

“他没有妈妈。”父亲说着声音哽咽了。

医生关照给我加强点营养,回家后父亲就和稀毛省家借借,想借点香油和粉面(糯米面)回来给我补补,我那准丈母娘说没有了。父亲掉头就走。

“这年头宜杀人不宜救人!”准丈母娘在我父亲背后叽咕了一句。父亲听到了。

回家后,想到以前帮稀毛省家好多忙,很有感触对我说了对稀毛省不满的话。

说曹操曹操到,稀毛省来了。

稀毛省顺便来看我,对我父亲说:“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小孩挺困难的吧,我为你物色一人家,是邵伯附近的,家里富裕,就送给他们吧,一奇到那里不会吃亏的,你也好找个女人了。一奇的妈妈地下有知会同意的。”

我父亲带着哭腔说:“我不放心!他妈妈也不会放心的……”

正说着,稀毛省的头疼起来。父亲扶着他在床上躺下,要我赶快叫来赤脚医生。赤脚医生给他打了针,吃了止痛药。

两个小时过去,他的头越发疼得厉害,像要炸开,用带子扎起来也没用。

“是一奇的妈妈来家了吧。”父亲疑心是我妈妈来过,摸过稀毛省的瘌头了,就试探地说。随即拿了一只碗,兜了半碗水,用一双筷子,为稀毛省站水碗子,“是你摸的你亲家公的头把。”刚说完,一双筷子在水碗里站起来了!

“果真是一奇的妈妈摸的,我说的吧,他妈妈不会同意的。”父亲对稀毛省公说,并立即转话,保证说,“一奇不送给人!你亲家公也舍不得,你放心!”说着,父亲抓来一把米朝地上一撒,水碗里的筷子“啪啦”一声倒下了,“一奇妈妈走了。”父亲说。

“头不疼了。”稀毛省坐了起来说,“随你们便吧!”稀毛省离开我家。

 

天冷的时候我是很盼望春天的。一搬在草堆头,我一边等待天暖和一边晒太阳。为了避风,好多次是躬到猪圈里和猪环在一起晒太阳。猪圈分上下滩,下滩着草粪,露天的,上滩猪睡觉,干净,铺着草,有屋顶,避风,晒到阳光。猪认得我,我为它挠挠痒,捉捉虱子,它很舒服地闭目养神,还惬意地哼哼。我也不心慌了,可以和猪说说话。

春天到了就暖和了,基本上是打了春赤脚奔呢。这话我说过多次,我喜欢赤脚奔。

西杨庄的人都知道,除了上学,天热了我就不穿衣服,身上一丝不挂,大人们说我是上下无根丝,还东里溜西边跑的,用洋话说,整天是裸奔。天冷穿衣服也没有纽子,有纽子也被不住我的散马野跳的,没注意纽子就掉光光,跟我这个调皮鬼一样,纽不住。纽子崩了我就搓根草绳往腰里一扎。西扬转一家老笑我,有句话他们说过无数遍:腰里系草绳,越过越不如人……

后来西扬转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我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坚持上学,一直读到高中。他们家还是看不起我,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说我家穷的一摊灰了,不会有人嫁给我的,我不会找到老婆的,狗屎爬爬都不会找到一个。稀毛省家想退婚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怕人指责他家嫌贫爱富,就以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为借口,由小转子亲自出马,到我学校找我退婚。小转子来到我的学校我觉得很突然,把我弄得很尴尬。

 

瘌小转子退婚,其实我一身轻松。但我心里有点纠结,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摧残:连这么个瘌毛都要和我退婚,可见我一文不值。有同学知道了,拿我开玩笑说:厉害呀,又吹掉一个!有点文化就看不起农村大姑娘了。有同学故意损我,点点头,摇摇头,咂咂嘴:不丑不丑,就是农村户口。我心里觉得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不是个滋味!

也不能怪小转子家,我确实穷。

接着上高二,即使三分钱一碗,我也喝不上了。不仅要带米,交代火费,老师说学校的计划食油也买不到了,要我们从家里带油来。同学们脸上都有难色。老师要大家想办法。有的同学带来了豆油、菜籽油,有的同学带来了棉籽油,还有同学家里做熏烧,带来了猪油、鸡油、鸭油、鹅油。老师无奈地说,你们带来的哪里是鸡鸭鹅油,是挤出来、压出来、讹诈出来的油,半真半假说得同学们自嘲地笑起来。

我笑不起来,我没有油,连地沟油都没有。有夸张的话说,过路船只,在我家里借锅做饭,烧过荤菜的洗锅水都倒在我家水缸里,好以后做饭时有点油花子漂漂。靠在门口的渔船的人嘟囔着说,倒在河里让我们大家都沾点光哉。其实一点也不夸张,我家就是这个窘境,要我带油好比“鹭鸶腿上劈精肉,蚂蚁肚里熬脂油”。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学校又出台一个政策,可以用楝树果子充当,以三分钱一斤收购,作为学校厨房的燃料。这下我有活路了。

楝树在我们这个地区很普遍,鸟喜欢吃,鸟粪掉在哪里,楝树的苗就出在哪里。到了秋冬季节,楝树的果子就黄了,我印象里楝树果子可以做药,但学校里用来烧火。我去看过,楝树果子烧得油滋滋的,确实熬火(火旺、耐久)。

那段时间里,星期日我就上树打楝树果子,有几次西杨生还帮我朝框里捡,然后我教她写作业。

每次我爬上树,鸟在我头顶叫着飞走了,我想它们肯定对我有意见,说我把他们的粮食或水果打光了。难道真的好吃吗?我放一个在嘴里尝尝,咦——又苦又涩,一点不像我家门口的又香又甜又鲜的桃子。呸!呸!苦楝!我连吐是吐,使我想起“苦恋”这个词,想起“指腹为婚”,哑然失笑。

我家门口的、周围村庄的楝树都在我的火力范围之内,每周都能打个百十斤,一下子我像成个富翁。

第一次得了三元五毛钱,除了交伙食费,剩余的钱我还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买了一支口琴,我觉得《唱支山歌给党听》曲子很好听,我一人心慌时吹吹——我把党来比母亲,我没有母亲,只有把党来比母亲。我还买了一盒饼干。我小时候吃过一次,那是我拾狗粪时在栽秧前的下过粪、化肥、放水耙平的田里发现的,已经由一个铜板大被泡得有妇女头上的罗罗髻那么大,已经拿不上手了,我用两只手像捧泥鳅鱼一样捧起来,从指丫里漏掉水,用舌头舔着吃了,好像还有点香甜的味儿。这次买的不是光给我一个人吃,是和我同床的同学吃。下了晚自习我们二人躲在被窝里吃饼干。吃第一块觉得蛮好吃的,当一块接一块的时候,吃不消了,在被窝里偷吃,没有水,嘴里没有一点吐液,噎到喉咙的饼干发胀,既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卡在喉咙眼,使劲地“咔咔咔”,才咔出来,差点儿窒息死亡。我知道什么是“上甘岭”。人那,嘴大喉咙小,两个人吃不了一盒饼干,要是噎死掉还不让人笑死?多了几块我带回给西扬生吃了,感谢她为我捡楝树果子。

楝树果子我继续打,虽说解决我的伙食费,但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从树上跌下来,我在高树上朝地面看,骨麻肉酥,大概就是恐高症吧。摔下来一次,是站在高树上脚底一根树叉断了,我在坠落时被下面的一根树叉挡了一下,再落到地面,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西扬生在掐我的仁中。这呆丫头,为什么不叫人来?

我还是希望能继续下去,只能活!活得像猴子,爬树打楝树果子……突然有一天,学校厨房不要了,说有计划煤烧了,我好失望,我的财路断了。

那一年冬天奇冷,我的脚上手上全是冻疮,破了的地方流着脓血,没有破的地方肿的像洋馒头,手指一按就是个瘪塘。放寒假的时候我已经不能走路,我用绳子捆起破被子背在身上,沿着南澄子河北岸匍匐着慢慢朝家爬,爬了大半天才到家回到西杨庄。

乡亲们都知道我高中毕业了,说我是回乡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12匹的小型手扶拖拉机早已有人开了,记工员会计早已有人,站商店、赤脚医生是干部家的子弟,进大队五金厂当工人没有后台去不了,只好死心塌地修地球。

虽然我高中毕业,但个子才一米五左右,蒂子小,像僵上去的老油条,老麻经猴的,稀毛省喊我老茧子,老猴蚕,再吃多少桑叶也长不大。但我什么农活都干过,挑担挖沟,耕田耙地,绞河草,塘草粪,养绿萍、水葫芦,踩水车,上城挑氨水,下湖滨挖腐殖酸……当然我干的最多的是和妇女一起栽秧。

栽秧我是一把好手。我个子矮,站在秧田里淤泥陷到我的膝盖,不必像大高个子弯下七十度的腰,一天弯下来要就像断了一样。我很讨巧,不是很吃力,左手拿秧右手插秧,就像鸡吃米。插秧我掌握正确方法——三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拿秧,两指插秧,大拇指缩起来,顶到泥,秧就插得不深不浅,既不会因插得深不发棵,也不会插得浅浮在水面上不能扎根。和妇女大劳力一趟来一趟去的毫不逊色,拿一样的工分。小转子姊妹俩也来栽秧,我还未西杨生带过秧(她栽得慢)。我不仅快,常常领上趟(上趟靠田埂边子,土耙得不细,硬烂不均匀,比较难栽,还要栽得快,不然就被下趟的人包了饺子,秧把难出难进,人像个咯噔子鸟翭在中间,又难看),领唱秧歌《格挡哉》。我小时候和瞎子学唱过小戏,你知道的,喉咙特别好听,《红灯记》的李玉和、李铁梅、李奶奶包括鸠山先生的唱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可以一个人唱全场。唱秧歌把家乡的民歌演绎得淋漓尽致,而没有北方的侉、南国的嗲,唱出水乡民歌的雅。

瘌小转子笑我,说和妇女一起劳动挣工分是吃软饭。

其实妇女的生活多不容易,面朝黄土背朝天,烂手烂脚过夏天。我的手和脚毕竟还嫩,特别是拔秧,两只手的小拇指的皮全部磨掉见血,脚指头的皮溃烂开来,每天要起早带晚拔秧,天亮就要下田栽秧。有一天拔秧到天亮,手上好像无意抓住什么东西,看不清,我想也许是一条长鱼,我拎到面前细看,是条蛇,只见它弓着头在我手腕上像笃缝纫机样咬了好几口,血珠子就从伤口中渗出来,吓得我灵魂出窍。妇女同志们舍不得我,再拔秧时叫我就坐在秧埂上唱戏,唱了一出又一出,唱完了就自编自演,胡编乱演,“前边来了一只鸡呀,什么鸡,什么鸡?它是吐吐吐的拖拉机呀……”从家养的芦花鸡引出栽秧机、收割机、脱粒机……说说劳动工具的改变,劳动愈来愈轻松,大妈大嫂大姐们还是乐得哈哈的,有岁数大的说,唱的像我母亲一样好听有趣。这也不奇怪,我想我遗传了母亲艺术细胞,另外我跟瞎子柳青榆、麻子麻炉罩子学过吹拉弹唱有老底子。

和妇女栽秧一趟来一趟去,和她们一样拿工分,但她们并不把我当成年人,都以为我还是孩子。妇女们在田里栽秧,要改(解)手,也不到别的地方去,就地还田,省得在水田里跑来跑去的,又耽误时间,又不方便。她们要尿尿,从来人不问、鬼不问,直接裤子一褪,半蹲在田里就尿。稀毛省的老婆说,一奇在田里呢。妇女们说,没关系,大姑娘扬州耳朵听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扬州耳朵就听不到。我心想,这么大的哗哗声怎么听不到,不仅听到而且感觉到尿把秧田的水冲出一个漩涡来,还留下一滩沫子,像长鱼要散籽时吐出的沫子。不同的是尿冲出的气泡会慢慢熄灭。栽秧是倒着走,栽得愈快的人愈在后面,我因栽得快,抬头拿秧无意看见那白白的大屁股,在阳光的照耀下,刺得我眼睛睁不开。下雨天好得多,有个雨棚砍着 。雨棚是竹子篾子做的,有家用澡盆那么大,栽秧时背在背上,雨下在上面,分不清是雨声还是尿声。

实事求是,我确实不什么开窍,尽管妇女们很会说大话,我只是跌打滚爬浑身泥。

和妇女干活时间不长,一个偶然的机会——曹庄小学缺少老师,学校开学了,青黄不接一时难以调配,教师地位又不高,这样的好事落到我这个回乡知青头上了……

 

我当了赤脚代课老师,后来当了民办老师,在学校教书,如鱼得水。有一天,队长西扬茂盛找到我,很着急地的样子。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岳父了,我心里很坦荡地面对说:“有事吗?”

“跟你协商一个事。”他说。

“请讲。”

“是这么个事:小转子嫁的人家,本不怎么样,是毛家庄的瘌大毛,瘌大毛是收铁屑子的”。

这个我听说了,他收铁屑子其实就是投机倒把,是到各个五金厂以很低的价钱回收加工产品时车刀车下来的铁丝、铁屑,与厂长玩好些,三文不值二文地便宜卖给他,与保管员玩好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称代送多给他,与看大门的玩好,连买带拾带偷地顺手牵羊,钢材、料头子流出厂外。回家后把钢材、料头子分离出来买大价钱,铁屑铁丝堆在门口,天天撒泥、浇水,让铁屑子生锈,把泥也锈在一起,连泥再加工压成铁丝饼子卖给国家,几年下来,门口一大丈地方挖成了个大塘,后来发财了……人算不如天,瘌小转子却在享受荣华富贵之时生病了,一直昏昏阳阳,不死不活的,医生也断定不出是什么病。

稀毛省接着说:“生活好些了,哪想到转子生病了,去了几个医院都看不出什么病,找了大仙看了一下,说是你妈附在她身上,为退婚的事有点意见你知道吧。”

“不知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大仙说要她的亲人和她说个情,打个招呼,说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办代替,就说是你们双方愿意的,并不是我家嫌穷爱富,请放她一马。我们也悄悄地扎个房子、烧点纸钱给她,打个招呼。”

“你们怎么做是你们的事,我会按照你说的意思用我的方式去做的。”

我心想,我妈还管这事?该怎么打招呼呢?这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

我希望有。小转子也是可怜人,包括我不应该叫她瘌小转子,“瘌”已经使她很痛苦了,我应该帮帮她,如果我能帮他的话。

我觉得也许能忙得上。我从小认为母亲就在我们之间,我的一举一动她是看见的,如同大家所说的,举头三尺有神灵,我应该是举头三尺有母亲。但我不懂怎么打招呼。

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个奇怪的梦:听到母亲和我说话,我说我看不到你,她说她那边很黑,连一盏灯也没有,所以我看不到她,她说在漆黑的地方看光亮的地方能看到我,说看到我吃苦受罪心里很难受……我如梦初醒般地从梦中醒来,回忆母亲托梦的话,决计这么做:给母亲一盏灯。我自己行走站立更要在光亮的地方,让母亲随时能看到。

灯怎么给呢?母亲在世是个搀新伴娘。我小时候看过父亲给人家送灯的仪式,还要说“四句”(顺口溜式的四句讨吉兆的韵语),和母亲的搀新、和送麒麟一样都属于民间民俗内容,我想这送灯的内容不同,送的地方也不同,也不是嘻嘻哈哈的事,要以我理解的方式和母亲交一次心。

我在河里捞鱼的时候抓到一只螃蟹,螃蟹吃了,我把螃蟹的壳子小心收好,在壳子里放了菜油,用棉花捻了一根灯芯,用一根细铁丝担在蟹壳子中间,灯芯一头担在铁丝上,一头浸在蟹壳里的菜油中。

晚上,天黑得出奇,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独自来到南澄子河边——门口母亲曾经上过的码头上,点着了蟹壳子灯,放进了河里,轻轻地向河中间一推,心里默默念叨:您不孝的儿子给您点灯来了!请母亲原谅小转子,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办代替,解除婚约是我们双方愿意的,并不是她家嫌穷爱富,请放她一马……

黑郁郁的河上,一盏孤灯在细浪中悠悠忽忽,慢慢漂到河心,随着水流一步一回头地犹豫不决欲言又止地向东打着转儿,一阵微风吹过,豆大的火苗,摇着发黄的思念和心语,我的心中仿佛响起小提琴奏出的高得不能再高的高音,拉成金丝银线的高音,高到慢慢消失的高音,把我心尖子拽疼、心缺一角不能补的高音……蟹壳灯渐行渐远,远到还有针尖字大,远到河面上只有黑色和满满的思念,远到只有我望眼欲穿的泪滴,远到“白天不懂夜的黑”,远到只有慢镜头的节奏和又一次拉长了音长的古人的词句:寻——寻——觅,觅;寻——寻——觅,觅……男女生交替的黑暗中上天入地的呼喊;然后就是伴随着的快速的木鱼声的佛音——冷冷呀清清呀凄凄呀惨惨呀戚戚呀……

 

全国处在拨乱反正时期,老师地位在提高,曹庄小学有老师调城上了,急需再招老师。招教师这是大事,需要公社文教派人下来考试。

“一奇啊,啊不,曹老师啊,上次小转子的事难为难为啦!现在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我的前任老丈人西扬茂盛又找到我说。

我正想谦虚一下,他接着又说:“你二妹西扬生想来代课,怕考不上,请我帮助复习。”

我谦虚了一下。他以为我拿瞧,还放点糖在我鼻尖上——“将来要是二丫头愿意,由你们自己做主。”

平心而论,西扬生长得俏丽,身高一米六多点,扎着两条大辫子。西扬茂盛生出她来,属于坏稻剥好米。她性格活泼开朗,穿衣服也襟飘带舞的,曾是我的准小姨子,比她姐姐西扬转小两岁,也就是比我小两岁,和我也算青梅竹马,我对她没有坏印象,我是愿意帮助她的,对我有无情义是要看缘分的,但我心里希望有好事。

考试只考文科,我起了几个早,带了几个晚,帮助她从语文基础知识、文学常识、作文重点理了一遍……经过上级选拔考试,还算争气,比第二名多了一点五分,考取了,成了我的同仁。

 

校长买回一台音乐教具——凤凰琴。凤凰琴没有搓衣板宽比搓衣板长,排着几根钢丝弦子,通过一排按钮。按钮是圆的,上面标着“……1234567……”。这个不难学,我学过吹笛子拉二胡什么的,我一手用弹片刮动几根钢丝弦子,一手按琴键按钮,一会儿就学会了。

我又教西扬生。到底没有基础,开始弹奏没有节奏,两手协调不好,像个弹棉花的。我手把手地教,人靠的很近,几乎是身体靠着身体,头发靠着头发,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我的血液像加快似的,夹着青春的美妙在荡漾。

我弹凤凰琴,西扬生教唱,教的第一首歌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因为我们在每个教室安上了土广播,学生晨会课时,各班学生坐在教室里就可以学习由我和西扬生老师教唱的“每周一歌”。

学校生机勃勃,我们更沉醉于学校,“两耳不闻窗外事”,追寻自己心中的理想……

太阳照常升起,每周一升旗,我弹琴,西扬生唱,《国歌》。“每周一歌”还是天天在唱:一个坐一个站,配合默契,就像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西扬生的母亲也放出话来:我家老二不把(嫁)远处。他们自己做主。校长听闻很高兴,说我好好努力,好好表现,大有希望,早稻损失晚稻补,稀毛省终究是你的老泰山啊,哈哈哈……

校长说得不错。以前和西扬转的解聘是因为我的不确定,或是无缘吧。与西扬生在一起不一定无缘,好在也是青梅竹马。小时候我们一起抓鱼,我在水里搞,她在岸上拎着鱼篓子和我的裤头子忙拾鱼,欢天喜地;一起劳动:在一个秧趟子里栽秧,一起唱秧歌(对歌),互相爱护;现在一起教书,朝夕相处,互相帮助,心心相印。

西扬生唱歌不会简谱,但好学,我就好为人师,教她识谱。放学后陪她练声:咪咪咪……吗吗吗……

我们学校买了一台扬琴,用来敲的,我根据说明书,三划两绕摸到了门道,我就教会了西扬生,很快我们一人敲一边合奏《八月桂花遍地开》,二人配合,情投意合的样子,真美妙。学校又买了一台脚踩风琴,我手把手地教她按键。单手会弹了教双手,一手弹奏一手打拍弹出和声。但西扬生就是笨,双手老是配合不起来。我想了个办法,到赤脚医生那里找点橡皮膏药(胶布),我拥着她的后背,(无意中像当今《泰坦尼克号》的男一号和女一号站在船头上的样子)手臂对应,我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将我们的指头裹在一起,跟着我按键。从僵硬到熟练不是一朝一夕,但朝夕绑定练习感觉真好,手心相应,我们耳鬓厮磨,闻到她头发上女性的气味,听得到她的心跳,看得到她胸部起伏,我也心潮起伏,心旷神怡,甚至心旷神迷。离她太近了,就隔着一层布,两颗心化在一起跳动,两个人像一个人的感觉,我喜欢这种默契,美妙无穷。我真希望她再笨些,让她学而不厌,让我享受诲人不倦的幸福。

然后又教她边弹边唱。我用笛子与她合奏《洪湖水浪打浪》;我拉二胡她弹琴合奏并男女二重唱《踏浪》“小小的一片云啊,慢慢的走过来……”深情、温婉,我想这就是天堂。我们晚上乘凉,有时我手把二胡先来一曲自拉自唱《红星照我去战斗》“小小竹排江中游……”急流、漩涡雄壮、粗犷,震撼心灵;换上竹笛再来一曲《牧羊曲》,西扬生伴唱“日出嵩山坳……”清纯、优美,动人心灵;一曲《知音》,我吹她唱,凄婉、缠绵,摄人心魄。

 

民办教师最大的心愿是转正,转成公办教师一切都好办。我也盼望着这一天,如果转正了,找对象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但民办转成公办谈何容易,上面要出台政策,还要有靠山,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果真上面民师转正的文件出台了,但指标太少,只有一个名额,我乡二百多个民办教师,要使梦想成真,你必须是个位数的人物。校长说曹庄小学很有名气了,我论贡献和水平,百里挑一,非我莫属。

结果西扬生榜上有名……

半年之后,接到了西扬生送我的喜帖,一看他嫁给了一个干部的儿子了。请柬里夹了一张纸条,是西扬生的亲笔,上面写了几句话:

“我是一棵草,

对谁皆非宝,

不能成大事,

起的作用小,

你本应小瞧。”

 

像个顺口溜,挺押韵的。细一看还是所谓的藏头诗,每句第一个字拿出来是:“我对不起你”。有点像现代流行歌曲的意味,很明显是和我打招呼。

我想,打什么招呼呢?又不是指腹为婚。就是指腹为婚又怎么样?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谁都有权追求更大的幸福。人各有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