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青
刘键喜欢过一个人,至今仍没忘记。村里人看着刘键怎么由矮到高,又是怎么由胖到瘦的,如何再由一个四肢发达的人变成一个瘸子。当然,在这过程中有不少人也陆续的没有了,人总是会老的。当初的时候,只要提及他,村里人还留有几分叹息,时间一长大家也就默认了,只当没有这回事。至于现在有些孩子认为刘键是先天的瘸子这种说法,好象也没有人去更正。更正总会要扯出一些事来,有些事能给小孩讲,有些事不能讲,更多的事是讲不清,讲不清就不如不讲,图个省事。
银洋村不只刘键是后天的一个瘸子,在刘键腿瘸前,年龄比他小得多的杨浩奇就是个瘸子。只是刘键比杨奇浩瘸得厉害些,五十步笑百步,两个瘸子走到一起自然也会互相客气一下。其他几个瘸子都缘于原来落后的医疗水平,赤脚医生们将针打在了他们的坐骨神经上,一夜之间瘫了。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服,时间长了,这些人也没有了怨恨,如今那些制造者们也一个个不见了,那时集体还酌情给些补贴,算是对历史欠下的陈债做些清算。在世的人都记得一个姓汤的瘸子,汤瘸子的身世是个谜,腿瘸自然也是个谜。刘键熟悉汤瘸子,杨奇浩记事的时候,汤瘸子早死了。现在没有人再提汤瘸子,尤其是当着他们两个人面的时候,现在人都时兴讲和谐,村里就这么几个稍年轻些的男人,胳膊腿子全的,全出去打工了。再提汤瘸子有什么意义,何况汤瘸子那时是村里的五保户,无儿无孙。提他不是明骂健在的瘸子吗?汤瘸子没有了,至于刘瘸子杨瘸子更不要提。瘸有瘸的理由,瘸有瘸的痛苦,更有瘸的合理性,人是一截一截往前过的,人生几十截,保不准谁家那天就会诞生一个瘸子。所以,老人总是这样教育孙辈。一句话,笑不得。
刘键家那时和汤瘸子做邻,汤瘸子一个人过,吃什么都给刘键留着点,别人都在意汤瘸子的腿,刘键却当什么也没看见。当时有人曾纳闷过,说刘键属鸭子的记吃不记打,意思是老汤给他吃的,连那么一条毒腿他也敢看,怎么就一点也不害怕呢?汤瘸子那时的绰号叫“汤三毒”,叫惯了,以至于后来人记不住他的原名,背地里都叫他的绰号。至于怎么够毒法,刘键心里是清楚的,我说是长大后的刘键。汤瘸子的瘸腿除了夏天一年四季都用布包着。夏天那条腿结满了痂,溃疡的地方还流着脓水,其中一条腿下粗上细,肿得结结实实。老百姓说是“麻风”。小的时候,刘键妈为了阻止刘键往汤瘸子家跑,曾把刘键送到外婆家养过一段时间。刘键死活不肯呆在那里,与表兄姨弟动不动拳脚相加,弄得大人之间十分不愉快。汤瘸子看集体的瓜园,刘键常吃到汤瘸子送的熟瓜,其他小孩去瓜园偷瓜一经被汤瘸子发现,那就不得了,除了罚站,在集体会上家长都要受到点名批评。汤瘸子会汇报。也正因为爱汇报,凡是看集体的公共财物生产队长都喜欢派汤瘸子看。有了汤瘸子看管,损失会小些。毒腿加毒嘴才两毒,汤瘸子不叫汤瘸子,叫汤三毒。还有一毒是什么呢?刘键问过他妈,他妈扇过他一个嘴巴。刘键被打迷糊了。一迷糊就是十几年。
银洋村的闭塞是出了名的,三面环水,出去都得乘渡船,遇到刮风下雨的,渡船禁摆,出去进来都不方便。银洋既不跟洋钱发生关系,也不和旅游有什么联系,河汊港湾是不少,可与人家白洋淀和湘西凤凰完全是不同的两个概念,不但这地方地图上找不到更没出过什么大人物,村里最近十五年才断绝了文盲。以前辍学率特别高,人均受教育程度五年不到。当地人倒是戏称这里与外面是“阴阳”两界。嫁出去的姑娘连娘家都不愿意回,小伙子娶媳妇,女方都不带户口来,没过上几年就连家带口,一举迁到丈人所在的村庄。银洋村的人口是有减无增,至于那个时候怎么一下有那么多人口的,版本很多,通常的说法是,银洋村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由于萝卜丰产,没有因为粮食的减产饿死人,外面很多逃荒的人就在这里落了户。很多单姓都是当年逃荒逃到这里的后代。刘键才不管这些陈年的老皇历呢?
刘键是出了名的孩子王,练得一身的好水性, 一憋气一个猛子能扎大河横面的一个来回,最吸引孩子的还是偷生产队的萝卜山芋什么的,从不会犯事。不仅因为有汤瘸子的庇护,更主要的是胆大、技术高明。张明芳和杨奇浩的姐姐那时都跟在刘键的后面,大人到地里去参加生产劳动,小孩们自愿集中,刘键是头儿,声东击西,变着法子与大人们特别是生产干部周旋,总能搞到一些实惠的东西给大家吃起来。没准也闯祸,比如把火炉盆子带到场头炸玉米花,结果烧了生产队最大的一个草垛,因为有队长和会计小孩一起参与,结果也就不了了知。生产队喷农药的时候,刘键乘配药员埋到芦苇地里拉屎的机会,将半瓶无色的农药全倒进了药箱里,结果烧死了几亩地的水稻。因为损失较大,大队出面干预,刘键家和两个负责施药员都不同程度的作了赔偿。施药员在全大队的会议上公开做检查。刘键这个皮头在银洋这样一个小地方自然是出了名的。
刘键是在大人们的指指戳戳中长大的,有人开玩笑说是刘键身上有汤瘸子的血统,毒多。
到张明芳的爸做生产队长的时候,刘键已经长大了,村子也改为生产组了。刘键和张明芳在一个班上学,两个人一起上学,放学也一起回家。因为有刘键,没有男生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张明芳。日子在两个小学生之间仿佛着了谜,赶也赶不走,刘键干什么不干什么,张明芳不但知道,使个眼神就能使刘键去干什么或者不去干什么。在这点上张明芳是比刘键早熟的。
大人们正陶醉在责任制带来的欢乐中,一家几十亩地,不再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年头了,过去一到晚上男人闲着没事,不是聚在一起“烧洋油盏”(注:苏北沿海一带的赌法)就是单溜去敲别的女人家的门。现在男人女人起早贪黑忙碌在地头,有这个心也没这个精力。妇女们说责任制好,不光有了自家的地更主要的是男人不再找各种借口往别的女人那跑了,男人爱家了,像个男人样了。
星期天,张明芳总是喜欢跑到刘键家玩,刘键妈还会开几句玩笑,说明芳长大了给我家刘键做媳妇,说得张明芳脸红红的。张明芳暗地里对刘键说,以后让你妈别说了,再说我还怎么到你家。刘键为此和他妈还赌气。别看一个毛头小子,还郑重地对他妈说,我们的事今后你少干预。
张明芳和刘键走得近,令其他几个人都不高兴。尤其是杨奇浩的姐姐杨英,杨英比张明芳大两岁。四年级不到就辍学了,在家帮父母做饭喂猪。杨奇浩那时还小,对那些有关青春期的事全然无知。等到杨奇浩有了他们当年那些想法的时候,杨英都出嫁生了孩子。
刘键贪玩,连汤瘸子也这么说。刘键曾带领一群孩子到汤瘸子家扫荡,翻了一气什么吃的也没翻到,最后看到桌上放着一匾子做酱的面饼,几个人狼吞虎咽的吃个大半才扬长而去,当然张明芳也在其中,要是换到别人,汤瘸子不把他吃掉才怪。汤瘸子终身未娶,孓然一生,死的时候是张明芳爸以村民组长的名义主持入殓的。背地有人说,张明芳爸就是汤瘸子生的。谁知道呢?张明芳从刘键的嘴里多少听到了一些传闻。刘键坚持说,他看见过一件东西,汤瘸子像命似的夺下来了。张明芳缠着刘键问是什么,刘键说,说了你也不懂。张明芳说,你得了吧,谁不比你懂。说着头一撅,昂得好高。刘键卖关说,你让我亲一下,我才告诉你。张明芳破例同意了刘键的要求。刘键一口上去,差点啃掉了张明芳的半个额头,口水沾了一片。
刘键说,一个花头巾,簇新的。就在他的箱子底下,扫尘的时候我看到的,我拽出来看,还被老汤头呵斥了一顿。张明芳说那东西跟我家有什么关系。你奶奶也有一条,刘键顶了过去。张明芳生气了,嘴巴又撅起来,一副委屈的样子,嘴里小声的嘀咕,世上相同的东西多着呢?刘键一把拉过张明芳,嘴巴套住张明芳的耳朵说,他们那个了。张明芳眼珠一翻,什么那个了?刘键说,亲嘴。什么时候?张明芳大惊失色。刘键说,我看见的,亲眼看见的。张明芳说,以后你一定要带我看,不然我不理你了。
刘键摸准了汤瘸子什么时候开门,什么时候关门。有时门开着人根本不在家,比如上次他们偷吃汤瘸子的酱饼就是抓住这样的机会。大人们在地里忙碌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他们把都放在手上,至于那些本能的东西也由屁股转到了嘴上。责任田靠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在劳动间隙忙里偷闲、鱼欢雀跃,难免不说些春话,图个精神上的轻松。
汤瘸子一般是在下午往张明芳奶奶那儿跑,张明芳奶奶一人住在远离大伙庄子外的高墩上的老屋里。有时还给张奶奶带点东西去。刘键有事没事会在外面转悠,一方面寻着那地方长什么能吃的,另一方面他有几只逮龙虾的筒子,每天都要去看看。张奶奶家的后面就是一汪陈年的老水塘。在那塘里,刘键支着两只虾筒子。汤瘸子那天又去了,刘键好奇,躲在后窗边上偷看。刘键害臊个没完,他不好意思对大人说,为了张明芳,他决定报复汤瘸子。
在通知张明芳之前,刘键防止别人怀疑他,悄悄把虾筒子从张奶奶屋后面撤了出来。张明芳经不住刘键巧舌如簧的言语诱惑,硬被刘键拽出来伏击汤瘸子,两个人趁汤瘸子进屋的机会将张奶奶的门给锁了起来。张明芳跑到田里叫来了她爸张文明。刘键看张文明来了,一阵慌张,埋头就跑,连钥匙都带跑了。
张明芳遭到了她父亲一顿臭骂,当然汤瘸子也遭到了狠狠的骂。说你有事没事,没事帮三嘎子丢种子,三嘎子刚死了老婆,缺劳力,眼看家家都要出苗了,他家才下种。汤瘸子看看张明芳又看看张文明,那眼神怪得出奇。张文明呵斥道:“还不快走!”。张明芳看着汤瘸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好象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年没到年底,张明芳的奶奶就撒手西归了。汤瘸子也好象没了魂似的,半痴半呆,看见人浑身直抖,有道是,鬼吓不死人,人吓死人。第二年春上得了一场暴病,也死了。花头巾和破箱子都被张明芳爸一把火烧了。张明芳看见了那条花头巾,真的和她奶奶扎的那条一模一样。
小学六年级没读下来刘键就回来了,张明芳也只读了个初二。刘键除了继续张他的虾子外,还捞鱼。电捕的不过瘾,还配药毒,说是毒,其实就是用酒精浸泡大米,然后撒在河里,鱼吃后像人一样有了醉态,上下漂浮,网筛一捞束手就擒。不管是烈日还是暴雨,刘键照常扛着一柄大网筛,在河沿边逡巡,生怕漏掉一条。左右邻居吃了不少他捞的鱼。张明芳家不要他的鱼。张明芳说她妈嫌鱼脏。刘键说脏什么脏?水又不污人,浇过大粪的菜还不是照常吃得津津有味。张明芳“呸!”了一声。刘键扔下网筛,抱住张明芳亲了一口。张明芳一动没动,用手摆弄着衣角,眼里噙着泪水,吓得刘键楞了半天!张明芳说:“你将来就靠这个网筛过日子吗?”。刘键嘴瘪了半天也没有回答出张明芳的问话,气呼呼地扛着竹杆上了岸,任凭张明芳在后面怎么喊他,他也没有回头。
后来,银洋村人不再满足用酒精毒鱼,酒精挥发快,药效短,时间一长饵就不管用。直到吃死一个人才知道有人开始用农药毒,农药毒性大,一毒一大片,连绣花针细的小鱼都毒得浮上来了。卖出去不死人才怪。刘键被公安带去讯了两天,弄得面黄眼绿的,人也明显瘦了一圈,大概是吓的。毒鱼的人禁不住威慑,直到他主动去派出所自首才将刘键脱了个干净身。村里人都在为刘键捏把汗呢?人命关天的,何况还是十来岁的孩子,虽没什么大出息,好歹将来娶个媳妇成个家过上日子就算了。连讨厌他的人也免不了同情一下,包括张明芳的爸。他还请人到派出所打听一些情况,也好安慰刘键的家里人。
进过派出所的人身上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大家对他也另眼相看。刘键整天在村里游荡,挨了不少他父亲的骂,农民骂词很是简洁,有时骂得刘键自己都想笑,怎么就“讨饭没路走”了呢?刘键存心不想和他们一起成天呆在地里,看他父亲实在骂得厉害了就下地应付二个小时,结果不是要解大便就是要喝水,着实把他爸气疯了,说生了这么个讨饭子孙。等到暮春初夏,刘键宁愿提篮挨村逐户地推销家里长的辣椒、韭菜和西红柿,倒也换了些小钱。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个主意,到离银洋二十里外的镇上批发冰棍,一根能赚五分钱。赤豆和雪糕在农村最好卖。卖冰棍要有自行车和木箱子,另加一床旧棉被胎,一分为二,里一半外一半。其他东西没问题,可就是自行车让刘键发愁了。
杨英这时已是个大姑娘了。人说女大十八变,除了体形变化皮肤也开始变白。刘键对大人的话将信将疑,杨英胸脯和屁股是变化了,可皮肤不但不白反而更黑。刘键当杨英的面开玩笑说你像大男将(男人),杨英气得拿扫帚砸刘键,两人一前一后,满场撵跑着。刘键一个回旋,本想从杨英张开的两臂间溜走的,结果杨英招架不住,和刘键撞了个满怀,杨英一个踉跄,摔了个四爪朝天。刘键笑疼了肚子,想坐下来息会儿,一看杨英还躺在地上,觉得不过意,伸手拉杨英,杨英一拽,刘键没站稳,一下趴在杨英身上,这一趴,刘键就没能站起来。
刘键的头实实在在砸在杨英的两只乳房上,疼得杨英“哈伊”一声,痛苦地闭起了眼睛。刘键因了这个肉垫,皮肉无损,只是杨英胸前的纽扣太硬,不偏不倚正好对着刘键的嘴,蹦了刘键的一颗门牙,顿时酸得刘键龇牙咧嘴,两着手本能地撑了地,想挣起来,不经意又被杨英一拉,刘键再次趴在杨英的身上,杨英一把搂住刘键。
虽说两个年轻人搂在一起,也只是互相摸了两把,太阳明大明旺地照着刘键的屁股杨英的脸。杨英忽然想到了什么,用力推开刘键,一骨碌爬了起来。
杨英说,我拼了也给你弄辆自行车。刘键说,随你!
银洋村离大海较近,过去大海渔业资源丰富,男人出海的比较多,当地流传着《十二月鱼儿鲜》的民谣
万里黄海水连天,
我家住在黄海边。
一年四季十二个月,
月月的个鱼儿离水鲜。
正月里龙灯鱼儿来报喜,
二月里刀鱼正当时,
三月就黄花鱼儿上了市,
红烧清炖随你意。
四月里的鳓鱼大眼睛,
五月里的马鲛正当家,
六月里条鱼肥又大,
老酒拷乐哈哈。
七月八板九箭头,
十月鲻鱼数铁头,
十一月的带鱼白如银,
十二月鲈鱼就最闻名。
要吃鲜鱼就把网开,
要吃的个龙肉呗自下海
渔户的雄心比海大,
金银财宝就捞回来。
这词多美,都是当地人自己搞出的玩意,这段民谣着实写出了一段时期老百姓生活的殷实与富足。每年春节文化站搞活动,脸涂得红红的演员都要上台表演上一段。俗说群众的眼睛雪亮的,谁唱得好与不好,往那台上一走,看她的碎步就知道分量。杨英的姐姐杨凤是出了名的角儿。
杨凤把歌词唱出了名,更把自己也唱红了。杨英那时还小,杨奇浩还没出生,刘键和张明芳还在襁褓中,后来,骑在他们的父母脖子上听杨凤的唱歌。
乡里一个蹲点的干部被杨凤的歌唱昏了头,说要把杨凤调进乡广播站。杨凤不懂事,偷偷摸摸上了这个干部的床,结果有了,干部说,我送你出去做了吧!杨凤死脑筋,想不开,要留着。干部说,你这不是存心害我,我活不了,你们全家都别想活。杨凤禁不住干部三番五次的教育,一个雨夜投水死了。尸体拖上来的时候几乎腐烂了,摆在村子西北角的旧祠堂前,死的那个惨象,全村人要把那个干部吃了,上面组织上说是群众嘴毒,恶意诽谤,怪不得经济发展不上去,原来干群关系这么僵。杨凤一死,没人唱这歌了,一唱就让人想到杨凤。杨凤妈铁定生三胎,村干部抓她去结扎,她拎着煤油桶和抓她的人拼命,还死缠着干部要杨凤。就这么来回弄了几次,杨奇浩就生下来了,因为是个男的,全家欢喜得不得了,一个杨凤换来了杨家的香火。
杨英记得当年她家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来看杨凤,后来隐隐约约听人一些议论,特别是那些讨厌的男生看不惯她的时候还骂她死不要脸,像你姐姐一样去投河之类的话。杨英恨不得用刀剐了那些骂她的男生,她这样非但不能控制住男生的嘴,骂的男生实在太多了,杨英不肯再上学,打死她也不上学。她恨杨凤,让她抬不起头。
张明芳和刘键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骂张明芳是小妖精,不得好下场。她甚至盼着张明芳什么时候肚子也大起来,让大伙笑话笑话。后来,她觉得自己傻,我干嘛让张明芳和刘键好呢?杨英搂着刘键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的舒服。可当刘键碰到她那里的时候,杨英感到头脑一阵眩晕,是杨凤闯了进来,傻笑着,一下子塞满了脑子,她本能的用手护了一下那个敏感的地方。刘键不罢休,杨英说,你还要不要自行车。刘键说,我全要。杨英“嚯”地蹿了起来,你想我死就明说,何必这么绕弯。刘键一头雾水。
杨英父母把精力都放在杨奇浩身上,杨英自然多了不少同龄孩子少有的自由,除了自家地里的活,有时还出去帮人家摘摘棉花,除除草什么的,多少积攒些零钱。男孩子和女孩子对待金钱是不一样的,杨英一分一分的攒着,舍不得用。她不知道这钱用在那里合适,宁愿把钱拿出来给她的父母买化肥农药和种子。她的钱都用在家里应急开销上了。刘键的自行车成了她的心思。她想起了跃花,跃花在她面前炫耀过她过的快活日子是全村人想都想不到的。她想向跃花借钱,又不知道跃花在那里上班。跃花家里人说她电话老是换,全是跃花主动打电话回家来,他们说不清她在那里,也没想过去找她。
跃花是杨英的一个小学同学,三年前就去了苏南一个港口县城打工,春节回来的时候打扮得妖里妖气,连头发都是红的。苏南经济好,打扮时髦也是正常的。邻村有几个人常在苏南港口跑生意,大概能知道。杨英真的去问了,做生意的人不在家,他家里的人听说杨英是问跃花的,脱口而出,说是在南边卖呢!杨英开始还没听懂,人家说和你小孩子有什么好说的。杨英辩白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和跃花同龄,都是1974年生的。这户人家女主人没好气地关门到责任田里去了。杨英回来问她父母,“卖”是什么意思。“啪”一个嘴巴打得杨英脸上火辣辣的,原来是她妈甩过来的,还瞪了她一会白眼。杨英说是人家又不是她。她妈妈说,姑娘家什么不能说非得说这个,学跃花啊,我打断你的腿。杨英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原来他们都知道跃花在干什么!
乡放映队十年九不收来放一场电影,天还没断日光,老人和小孩就扛起板凳椅子往大队部跑,有的人把凳子顺在肩上,也有人一只手举过头的,仿佛电影里的战争场面。像刘键一般年龄的就到处窜,耍尽了威风;更神气的要数骑自行车的,后座上站着一个人,前面大杠上坐一个。像张明芳这样漂亮的女生成了剽掠的对象,男生们跑到她们身边仿佛就困乏了的兽,一个个疲软地挨着她们的身体,女生看周围有没有人,有人的时候免不了要撒个娇,不是蹲下掩颜就是伸过去一拳作还击状,偶尔还跺脚骂些无关痛痒的话,借此博得一些大人的同情。要是没有人的时候,她们也和他们一起跑,起哄,嘴里说些针锋相对的粗话,男的骂女的卖,女的骂男的和尚。没人搭理杨英,一听到小男生嘴里发出的“卖”杨英就想到自己挨了她母亲的嘴巴。她忽然明白了,她母亲打她大概又是与杨凤联系上了,一想到杨凤她的肉体就颤栗了一下。
她想要是那些男生碰到她,她就用带刺的树条还击他们。刘键呢?她想起刘键来,怎么连张明芳的影儿也不见。杨英开始着急起来。
电影开始了,是一部城市生活片,观众看得很认真。一个个头仰着,目不转睛盯着银幕。银幕的被面还有几个孩子,地上铺的是稻草,头仰得异怪的高,嘴巴张得大大的。场上幽黑处有人明目张胆地撒尿,尿骚味随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来。
忽然,后面骚动起来,继而噼里啪啦的响声。有人大叫“打架了,打架了!”放电影的师傅大概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一声不响,稳如泰山,继续放他的电影。银幕后面的几个小孩不再看电影,纷纷跑去看打架了。几个人扎堆在一起,分不清主次,更分不清是与非。熟悉的人私下里议论,小青年正是好斗的年龄,什么都争,屁大的事居然也能成为打架的理由。几个村的小青年汇到了一起,上次旧怨还没有了结,今天又生事了。大家喜欢选择有电影的夜晚解决旧怨新仇,给宁静的乡村增添了几分喧嚣的同时,也给这一代人的成长增加了印痕和记忆。
打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明芳的班主任。这个分配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居然让女生陪着看电影,五六个女生围在他周围,嗑瓜子的,嚼着青高粱秸杆的,地上一片狼迹。外村的小青年瞧准了几个女生正伺机下手,女生们的眼睛死死瞄着班主任。那些小青年们耐不住了,一个个有意无意的挨上了他们的班主任,目的就是想把他支走。好面子的班主任似乎占着正义的理由,稍稍作了些反抗,一把揪住一个小青年的胳膊不放,那知这个家伙打了个响指,一下蹿出五六个人,连拖带拽地把他请出了场地。这样,一场争斗就发生了,最终班主任因势单力薄,根本不是那伙人的对手,结果吃了一顿哑巴亏。有几个女生当场就跑了,还有几个吓哭了。
张明芳还在哭呢!呜呜咽咽的,大一声小一声的。刘键说,走吧!影响人家看电影的情绪。张明芳信劝,好歹拉他的是刘键,不是别人,张华芳没有推辞,伺机跟着刘键离开了电影场。
杨英先是听到是银洋中学的老师和痞子打架,事情还和几个女生有关,出于好奇,她随即跟了去,果然张明芳蹲在那里,刘键的说话声与众不同,杨英想往刘键那儿挪,人太多,没法去,只好眼睁睁看着刘键带着张明芳离开了电影场,杨英气刘键没骨头,有奶便是娘,好歹还啃过我的奶子,想到这些,杨英有些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张明芳撕成几截,放在嘴里还要嚼嚼。杨英想那几个痞子也是,怎么不把张明芳拉到野地里强奸了。让她的名声彻底坏了呢?
刘键和张明芳并没有立即回家,电影还没有散场,这么早回家大人问起来不好说,弄得不好,又要盘问半天,况且最近张明芳的妈老是疑神疑鬼的。
汤瘸子死了,那屋还在。刘键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张明芳同意了。两个年轻人蹦蹦跳跳地往回家走。夜黑得出奇,远处坟地里还有些磷火。刘键说,我给你弄些吃的。张明芳像母鸡下完蛋咯咯地笑,我要吃你——
大路边是一片桃林。人间四月天,洋桃子到了末期,毛桃还在发育中,拇指大一点,浑身的毛,受过露水浸泡的桃树叶散发出青涩的香味。说是路边,其实路和桃林之间有一条沟,沟里的水不是太多。刘键冲过沟去,脱下外套,兜了足足有几十只毛桃,就着小沟里的水洗了。尚未成熟的毛桃涩嘴,不过脆得很,还带着微微一丝甜意。张明芳吃了一个,不住地咂嘴,捡第二个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吃了两口就嫌酸扔了。刘键把皮啃了给张明芳,张明芳推辞不要,说谁吃你的口水,刘键傻笑。
两个人那儿也没去,直奔汤瘸子的小屋。小屋里堆着些杂物,门一天到晚虚掩着。屋里同样黑漆漆的,似乎比外面更恐怖。张明芳不敢进,刘键鼓励她,没关系呢,放的都是我家的东西,我知道那里放着什么。说是这么说,刘键大概踩着老鼠窝。一群老鼠唧唧的叫,吓得张明芳哭了起来,声音又不敢大。旁边一堆芦苇又啪的一声倒了下来。吓得张明芳一头钻进了刘键的怀里。刘键说,不行,一把推开张明芳。张明芳不依,仍要偎在他怀里,刘键只好用胳臂支着张明芳。
“怎么回事啊!你们那个老师”刘键问张明芳。
“色鬼,色鬼!”张明芳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意思?”刘键觉得张明芳说的好玩。
“说了你也不懂。”张明芳说。
“说给我听听”刘键还想问。
“他喜欢女生,有几个女生还被他那个了!”张明芳说得吞吞吐吐。刘键说,怎么那个了。张明芳说,羞死人了,不说这个了。刘键仍不罢休。张明芳急了,问什么问,亲嘴呗!
刘键说,亲过你了。张明芳顿时就哭起来。
就键跳起来说,我明天找那狗日的算账。屋内一问一答,哭哭啼啼。屋外电影也散了,三三两两的人一路说着笑着,不时地讨论着电影里的内容。刘键耳尖,听见门吱呀了一声,门搭响了一下,大概起风了。近海平原怪就怪在这里,说起风就起风,俗说城里的雨乡下的风,敏感哪,一物反一物啊!尤其是平原上没有什么遮掩。
时候不早了,张明芳想起来要回家,赶快回家!再去开那门,怎么也打不开。喊吧!不能喊!有人知道了还不把人羞死。不喊吧!家里人肯定要出来找咱们,尤其刘键母亲是个性急的人,骂鸡骂狗,满村的喊,答应还是不答应?两个人商议了一会,最终。张明芳又开始哭了。刘键说,别怕!我想办法。
刘键有种,他知道汤瘸子的屋子后面有个窗户,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开这个窗户。屋里黑的不见五指,拿什么都要艰难地摸索,刘键摸到暖暖的东西,原来是张明芳的身子,张明芳本能地一颤,刘键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仿佛触了电似的,吓得缩回了手。刘键想起了汤瘸子的锅铲,锈就锈,也许能用。他吃过这把锅铲做过的饭。刘键在摸索着。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
摸了半天仍是没有摸到,刘键急了,摸到窗沿边,用外套包起拳头,咚的一声,玻璃碎了,年久失修的窗框也掉了下来。新问题又来了,窗口小,人钻不出来。办法只有一个,顺着窗子拆墙,拆墙谈何容易,而且风险大,房子要真是塌了伤着人怎么办。
刘键放弃了窗子,开始揣门。一下、两下,第三脚下去,只听见“嘎巴”一声响,没想到这一招真的管用,风浸雨蚀,门板脆极了。刘键身强力壮,三下五除二下掉了门。原来锁搭被人用细钢丝扣住了。会是谁呢?刘键想,张明芳也在想。
刘键第二天还真的到银洋中学去了,在教室门口转了几圈,碰到好几个小学的同学,他们笑嘻嘻地问他来干嘛了,任他们问,他也没有把来意说出口。调皮的学生隔着窗玻璃看他,有几个还向他做鬼脸,女生居然站起来看他,他一个也不认识,那眼神怪怪的,刘键心想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躲在这里说是上学无非也是干耗父母的血汗钱,能学出个什么名堂来······想着不禁加快了脚步。走到另一排教室前面,忽地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即刻他想到了张明芳,张明芳应该在这个班上,他想迈上教室外的台阶透过教室的窗子看看张明芳,可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那些女生怪怪的眼神,他本抬起的腿又缩了回去。刘键转了一圈也没寻到他要找的人,只好悻悻的回家。刘键不道德地想起了杨英,杨英答应给他买辆自行车,哪怕是借给他。他想卖冰棍,他想好好挣钱。
杨英家的桑地和张明芳家的桑地靠在一起,两家人在地里说着笑着捋着桑叶,头季春蚕最值钱了,马虎不得。杨英也在,只是低头不语。刘键一个闪身,蹿到杨英身边,杨英竟然没有搭理他。杨英的母亲看见刘键马上打起了马虎眼,说三键子难得来替我家帮工,我得回家做饭。张明芳母亲打趣说,女婿来了,你这个丈母娘理应招待。刘键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出嫁了,哥哥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刘键坦笑,舌头还不时地舔了一下嘴唇。杨英气极了,反唇相讥,你怎么不回家招待他,你家不是也有一个吗?张明芳母亲说,这丫头嘴才不饶人呢。杨英爱理不理地问刘键,你来干什么?还不快到她家去。刘键楞着尴尬,一溜烟跑了。后面张明芳妈和杨英妈还在有说有笑,无外乎关于刘键的那些所谓不学好的事。杨英听不下去,借口回家做饭,背起一包桑叶离开了桑地。
刘键那里是回家了,他跑了一阵,站在远处高高的墩上向她招手,杨英怔了一下,继续埋头走路。刘键飞似地跑过来,抢过桑包就要往身上背。杨英身子一扭,桑包跟着一甩,由于惯性作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刘键一把扶住杨英。杨英不说话,眼圈子红红的,喉咙卡了几次,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张了张,硬是憋住了泪水。刘键说,我那得罪你了。杨英看着远处,头一埋又开始走路。刘键一看这情形,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立即背过身去,欲向相反方向跑去。这时,杨英“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三个成群两个结档,追逐嬉戏着,一派自由。刘键满心懊恼,怎么这么多的烦心事一齐涌来呢?他挺羡慕这些学生,一想到教他的那个生产队会计出身的老师,他又有些凉意,一鼓作气,竟溜到了这群学生的前面,直到把他们甩得远远的。
刘键惦记着他的虾笼子,每天要倒两次。即使没有虾也要去看看,放牛的人不负责任的话,牛脚踩了虾笼损失就大了,有时虾笼里钻进一两条黄鳝,不及时清理出来,性急的黄鳝极可能闷死。还有一些人不自觉,趁四下没人的时候,悄悄地倒了个空,一只都不剩。刘键一看虾笼周围杂乱无章的脚印就知道哪只被人倒过了。最近黄鳝价格一路飙升的,野生的每斤卖到了8块。镇上逢五有集市,除了布匹和塑料制品受人欢迎外,猪市和渔具网具市场都很繁荣。前者是消费品,后者是生产性的工具。老百姓不光想着消费,心里还装着生产,甚至更多的想到后者。这样,那些靠交易谋生的人也就发了财。以往刘键需要的用具都是请人从镇集市上带回去的,结果带回的用具不一定就是自己满意的,使用起来也不顺手,有的干脆不能用,比如挖黄鳝的锨口太宽,虾笼篾子太细。毕竟请人带东西,即使用得不爽手心里也不好说。
刘键打算自己赶集亲手挑些器具。要知道跑二十里路需要两个多小时的。一般稍上了点年纪的人都有这方面的经验。为了能赶上早市,刘键天不亮就起来朝向镇上的大路走去。
露水正浓,空气中还有一些雾气。刘键一开始是小跑,一会儿头发上就落上了白灿灿的雾雨,身上也汗涔涔的了。后来由小跑改成走,快走再慢走。约莫走了十里多路,刘键实在是走不动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水泥桥墩上。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河水好清,河面还有些涟漪,他看清了自己的脸,这是怎样的一张脸。他有好长时间不照镜子了,还是上小学的时候照给镜子,老师骂过他为何不照照镜子,他回家真的照了,照了之后发现自己与别的同学没有什么异样。同学笑他傻,老师说的是反话,你怎么能当真。也许是受了那一次刺激,他以后再也不照镜子了。再说,男生照什么镜子,又不嫁人,他爸他哥都不照镜子,他妈现在也不照镜子,以前走亲戚还照照镜子,现在几乎不照了。姐姐一直照的,可家里的镜子大概几十年都没换过,镜面上都有了霉斑,反面的纸上印着毛主席去安源的图片,纸都发黄了。看着看着,他对自己的脸来了兴趣。不长也不圆,眉毛是粗的,单眼皮,鼻子有些尖。张明芳的眼睛换到他的脸上就好看了,他想起张明芳的脸,张明芳的眼睛,他是认真看过张明芳的眼睛的。杨英的不行,她是眼睛像鱼眼睛,向外鼓的,但是杨英的鼻子是笔挺的,比张明芳的塌鼻梁来得有力。刘键对着河面做起鬼脸,试了几次,发现自己总共不会超过八个表情,做到第九个的时候又和前八个中的任何一个重复了。静静的河水开始流淌了,河里的清荇向着一个方向舒展开它们的肢体,仿佛风中的垂柳叶,动得富有规则,没有一丝紊乱。刘键朝河面自己的脸上吐了一口吐沫,顿时河面上漾起了涟漪,河面上他的脸开始变大了,刚开始有些丝纹,之后变成粗纹,还引来了一群小鱼,它们竟然为了这口吐沫争得打了起来,河面上激起了一些水花,一惊一乍的。
路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看得出,这些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在往同一个地方会集,拉平板车的,车上是粗瓷大碗和荷花缸什么的,骑自行车的则挂着两只盛放小猪的藤条编织的篓子。还有卖布匹的干脆用担子挑着,也是带小跑,去迟了就选不到好市口了。
歇了一阵,本是冒热气的棉毛衫沾在身上凉凉的了。刘键脱掉外套换下了湿透了的棉毛衫,小开领棉毛衫的两只袖子上的白条已经扯掉了,分别留下了两道清晰的蓝杠。裤头湿就湿了,只是缠在大腿挡里影响走路。刘键将衫子的两只袖子对交,扎在腰间,还有半截腰身盖过了屁股,一走一扇,好在集市就在他的眼前了。
关于张明芳班主任被打的事在社会上流传开了,银洋中学就那么几个人,初中办了不过三四年,也谈不上什么教学质量,校长像走马灯似的不停地换,连换了两个,第三个刚到任一个月还不 到。班主任的丑事很快被人揭发了出来,乡教办专门还派了一个视导员悄悄下来调查,几个女生都被叫去谈话,工作虽做得很仔细,程序也很符合规范,可内幕还是被人传了出去。几个女生的压力很大,特别是有两个女生辍学了,这样一来,本该平息了事件,一下子又增添了不少悬念。
群众议论纷纷,社会上流传着各种版本。有说是老师之间争风吃醋,还有的说是社会上的小青年和学生谈恋爱。学校动员在家的学生上学,结果收效甚微,有几个女生干脆出去打工了。张明芳当然也是大家议论的中心。有人借题发挥,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上梁不只是她的班主任老师,这话直接影射到她的父亲,一个村民小组长无非会利用手中的权力谋些稻粱之类的私利,或是睡上一两个丈夫不在家的妇女。老百姓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有些话曲里拐弯还是传到了张明芳母亲耳朵里,这是个要面子的女人,她训了张明芳。张明芳道出了实情。是闹还是忍气吞声,终究摆在了这个农民的面前。权衡再三,张家最终选择了后者。社会上的舆论一时间根本不可能消除,也不可能消除。学校里除了本班级的学生私下里嘀嘀咕咕,就连其他几个年级的学生也指指戳戳,仿佛这件事情与所有人都有关系,但又不知是什么关系。有人说是瘟疫的症状,只有瘟疫才会如此让人死得不明不白。
张明芳上了两天学,萎靡不振,唉声叹气,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她那做村小组长的父亲来了火,说不上学就学做活,人不能给废了。一面说着气话一面要找校长问个究竟。张明芳看她父亲生气,鼻子响都没敢响,一声不吭地又拎起书包上学了。
张明芳父亲张文明的脾气和他的名字比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张文明的粗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当初在大集体劳动时就表现出一股子牛劲,粗暴的另一面就是爽气,虽说话不投机又仰仗着有力气,没少跟人打架,真正记他仇的并不是很多。大家知道他的犟脾气说话也就注意了分寸,多少也让着他。张明芳母亲是个细心人,俗说一块馒头搭一块糕,这两口子走到一起阴阳调和,全无婚前人们想象的那样,日子过得和风喜雨,虽说张文明在外面有个把相好的,终究也没有人真的在那儿明明白白地看过,倒是给这个基层的村民小组长增添了几分温情与含蓄。
刘键私下里是讨厌张文明的,和张文明相比刘键明显感到自己的不足,这简直成了一股压力,压得刘键喘不过气来,作为男人除了有力气之外还得有吸引人的外表,张文明虽说内心粗野,但外表绝对说得过去。刘键知道村里的女人已经将张文明的外表作为她们审美的参考,这个标准一旦确定下来,要改变人们的观念难上加难。刘键觉得张文明简直是在为难他,因为有张文明的存在,刘键永远是个小瘪三。这就像杨英恨张明芳一样,没有张明芳,杨英觉得自己有优势,人啊,凑到一起就有了比较,一有比较就显出高下来。最后统统变成了深藏在人内心的感觉,一时半了淡忘不掉。
杨英大概听到了银洋中学的事情了,事件中居然还有张明芳。这令杨英有些意外,甚至感到张文明势力的衰退。在银洋村像张文明这个年龄段的人该是最风光的,那个晚上要是酒桌上或是麻将桌上少了这些人,那情形肯定是暗淡无光的,简直就是没有场子。杨英有几分幸灾乐祸,只是这个感觉让她又有些迷惘,这次意外并不能确切地能给她带来什么。要说她想要什么,这个倒也简单,张明芳彻底臭了,或是跟人跑了最好。看不见心不烦,没有张明芳,刘键心也就彻底死了,不然的话永远是威胁。
刘键感到张明芳的事情远没有她自己讲的那么简单。那些站在讲台上的眼镜蛇们还真是说不清,讲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他被他们糊弄过,那时他还小,谈不上有什么损失。张明芳不是他那个时候了,青春一刻千金难买。这么一想,刘键感到自己并不配找张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甚至是变着花样在欺骗张明芳,他拼命抑制住自己别往那地方想,一想那些烂事,他就有种罪恶感,就觉得自己真的对不起张明芳,他很自己的举动很怪异,又不能不往那儿想,不往那儿想他就下不了去找那个狗日的老师算帐的恨心。走在集贸市场的路上他还这么想。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刘键觉得自己很不起眼,他对摆在卖“八步倒”老头面前的音乐喇叭来了兴趣,那个喇叭居然自动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一曲终了,自动又换唱《十五的月亮》,他站在那儿琢磨了半天,老头问他要不要“八步倒”,药老鼠秃灵。刘键说药死老鼠也药死了猫,他不愿看到双亡,猫和老鼠做游戏很好玩,也很人道。刘键伸手摸喇叭,老头慌张地护住喇叭,看刘键存心把心思不放在买上,就忿忿地关掉喇叭,索性自己吆喝开来,“哎、八步倒!”、“哎,八步倒,哎、哎!”刘键一走,老头重又打开了喇叭,刘键回骂了一句,小气!
刘键冷静下来,耐心地找他的用具。黄鳝笼,罾网,鱼叉还有逮龙虾的迷魂阵都在他的考察范围之列。罾网很多,细眼粗眼的都有。钢圈的迷魂阵长倒是很长,放下水倒成了一个问题,没有船不行,而且适宜两个人放。刘键挠挠腮帮,一时拿不定注意。黄鳝笼货多价钱比以往便宜多了,货多尽挑,刘键来了精神。细蔑粗蔑各挑了十只,不贵,才四块钱一只,刘键一阵喜,付了钱,烦恼来了,“┗”形的笼子架在肩上角度很好,可是一个肩膀最多架两只足已了。二十只笼子成了一个难题。刘键四下里看,有个熟人也好。眼看太阳渐渐高了,市场上的人也日渐少不见多,刘键傻了眼。
刘键将二十只笼子捆成两捆,可是怎么捆也不牢,笼子是圆的,再加上个拐,任你怎么摆布,就是不听话。有人出了个点子,就用绳子将一对笼子串在一起,这样就成了“□”形,十组串起来,再上下码起来,就像一口“井”,刘键掀起笼子钻了进去, “井”口恰好齐腰,刘键两只胳膊一拱,笼子随即悬空,身体抬着这口“井”走,口窄迈不开步子,走起来一陂一陂的,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刘键一张脸憋得通红,走了两步,“扑通”一声,他重重地放下了这口“井”。
正当刘键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叫了一声,“刘键”。刘键扭头一看,原来是杨英,她满头大汗憨憨地笑。自行车后座挂两只大篓子,一大把山芋苗横在后座上,早蔫了。刘键眼睛一亮,叫了声,“杨英”差点喊出“杨英救命”的话来。杨英做惯了体力活,膊粗腰圆,虽说还是个姑娘,但是气势并不亚于那些说话做事泼辣的媳妇们,在刘键看来,劳动的姑娘与结了婚的媳妇在某些方面并没有绝对的界限。跟她们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
二十只竹笼子整齐地码在杨英的自行车后面,堆得高出他们一头。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一人推车一人扶着竹笼,推的人手酸了就扶,扶的人烦了就来推,没有一个人空手。杨英除了带上小麦饼,还带了水,一大瓶水,刘键喝了大半。杨英一脸兴奋,两篓子的山芋苗卖得只剩下几把。刘键饿了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吃午饭呢!忙得连饭都忘了吃,人已离开小镇,再说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杨英从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的小帆布包里摸出半截黄烧饼来,刘键二话没说就嚼起来了。
杨英说,你这二十只竹笼子打算怎么摆放。刘键说话习惯了用手比划,没想到手一松,自行车侧翻了,杨英哎吆一声,整个车子都压在杨英的身上。刘键赶忙扶自行车,杨英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继续推车走。刘键说在你家周围放五只,四个屋角每个屋角一只,还有一只放在屋中。杨英“呸”的一声,说你这是那家的巫术,简直是神汉摆阵势,驱鬼还是压邪?逗得刘键哈哈大笑。说这那里是神汉摆阵,明明是巫婆作法。说得杨英咯咯地笑。
午后的太阳已经不怎么灼人了,他们两条影子被太阳拉得好长好长,贴在了地上,像是两具皮影。刘键追着杨英的影子,杨英踩着刘键的影子,两个人就这样追逐着各自的影子,一路上嘻嘻哈哈。倒也没觉得累。
刘键说今天好亏了你,要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弄呢?杨英笑着说,巧了、巧了!是的,天下就有这等巧事。有人讨巧,还有人不讨巧,巧事不可能让一个人尽碰上,瘟事也不会沾在一个人身上一辈子。刘键今天是讨了巧。
离银洋村近了,杨英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刘键说,我赚了钱第一个就来谢你。杨英站着不走了。刘键说,真的,我说真话。杨英眼眶里有些湿润,说话也有些变了腔。刘键说,你怎么了?杨英说,你必须对我说实话。刘键说我那句不是实话啊!那好,我问你,你喜欢不喜欢张明芳。刘键顿了一下,煞有其事地说,我们是同学。杨英说,你别耍滑,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刘键说,这话怎说呢?谁知道自己啊!杨英一本正经地说,刘键你自己留点心眼,看看到最后谁对你是真好!刘键你还记得我过去对你的承诺。刘键一惊,什么承诺。你的自行车啊!刘键说,我不卖冰棍了,不卖了,我不需要车了,我家就买车了,下月就买。刘键说得很坚决,没有一点悔改的余地。
杨英说,不管你家买不买,我给你一百元,你自己再凑点能买辆旧的了,说着掏出一个蓝花手帕,手帕里一把绉巴巴的毛票。刘键推开了杨英的手。杨英说,你拿着以后有用的时候。刘键说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杨英说,就算我借给你的。刘键说,我暂时用不着还存你哪儿吧!杨英这才把手又缩了回去。刘键心头一热,差点掉下眼泪,为了不让杨英看到他迅疾背过身去。
刘键二十只黄鳝笼子几乎笼笼有鱼,一个早市下来竟然捕到三四斤黄鳝,高峰的时候能捕到五斤。拿黄鳝的贩子一早就到刘键家,每天报价都不一样。刘键说,怎么一天一个价,小贩说,我拿的鱼都送到上海的,这是上海的行情,也就是全国的行情。小贩还有个大砖头一样的东西,忙起来的时候,那东西凑热闹,一个劲地叫,小贩抱起她亲嘴似的哇哇地说话,对方是个苏南蛮子,说话听不懂。小贩每天来报上海的黄鳝价还送上上海来的钞票,这下喜煞了刘键。他要告诉杨英,今年黄鳝丰产。他想象杨英高兴的样子,一定又是咯咯地傻笑,笑得无拘无束,无边无际,甚至笑得没有没有一点来头。
刘键说的是真话,谁会买他的冰棍。银洋小街上有人做起了冰棍批发,小贩子的拖拉机一早就送货上门了,村里的小孩喜欢到批发部买,品种多,还便宜。太快了,刘键感到这些东西怎么一下子全来了,一连有三家做起了布匹批发,缝纫店也卖起了布。据说,银洋村还准备开发农茂市场。村部四周的宅基地非常紧张,村里说凡在500米之内的一律不予审批。原来在此范围内的人家一听到这个消息,均开始悄悄地添砖加瓦,有些人家学起了城里人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围起了小院子,小院里盖了不少房子,大概为以后拆迁或出租备战。
杨英的弟弟杨奇浩说大也就大了,野放的孩子从没受过拘束,刘键这个年龄的开始向往新的生活了,杨奇浩他们虽然还在懵懂之中,但他们的世界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坐在家里吃上从城里拿到乡下的膨化食品,村部周围也有了所谓的“饭店”,甚至有人还放上了闪着彩灯的“老虎机”。在刘键那时看来,这些简直不亚于西洋景。说实话,这时的刘键是不会在意杨奇浩他们的,当然张文明这一辈人的事他还没有资格去过问。这不能说是奇怪的现象。一辈人有一辈人自己的事,对于老少的事,他始终是个局外人。
张文明在村部的大路旁砌了两间小门店,卖些农资和化肥。老百姓背地里意见很大,张文明老婆说是租的赵守洋家的地,赵守洋出去做包工头多年,成年累月看不到一个人影子,谁去核对是非,村干部说起这事也是含含糊糊、支支吾吾。看不惯张文明的人暗地里还在写“人民来信”,也有人在刘键面前说张文明的不是,刘键说自己忙,没时间管别人的事。那人骂刘键没骨头,不仗义。刘键是忙乎起来了,也不再仅仅满足投放几十只黄鳝笼子,一天能收几斤黄鳝鱼。
人有了主意就好办,原先的那个贩子再也不用到村里,而是由刘键直接送到他那里。刘键的自行车是从二手市场上买来的,拖回家后用油漆刷了一遍,还在后座上打了一副铁架子,鱼篓子挂在两侧稳稳当当,一点不晃。有了自行车,刘键就再也没有睡过早觉。早上四点就起床,八点准时将货送到六十里开外的谭城集贸市场。风里来,雨里去,刘键的学好令银洋村人不得不括目相看。
奇怪,一到晚上,刘键感到格外孤独,又没有地方可去,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村里是好长时间不放电影了,学校好象也很平静,连学生打架的事也少了。特别是张明芳也大了,像个标准的大姑娘,平时难得见到她,即使见到说话也不自然,四下瞧瞧,看看周围有没有外人。
刘键还想起了汤瘸子,想起了张明芳的奶奶。一想起这些过去的老人,刘键仿佛有几份说不出的隐隐感慨,他想起了那晚发生在汤瘸子老屋里的事。
那只门是谁扣的呢?刘键觉得他的身边总有个人跟着,这个人会是谁呢?刘键想起了杨英。也许就是杨英。
只有杨英做得出这种事来。
银洋村在变化,人也在变化。那些世代以捕鱼为主业的人也陆续上了岸,包地又成了他们的首选。由土地紧张引发的矛盾自然也多起来了,虽说有一部分人从事商贸,但这种商贸仍旧是不离乡不离土的,相反他们对土地的占有变本加厉起来。张文明居然将土地转包给了他连襟的弟弟。还有就是跃花们,虽然她们人不在家,但她们的地仍由她们的父母代为种着。杨英家想再包些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杨英的父亲三天两头到村里要地,村会计说,要什么地,马上地多得扔都扔不了。杨英的父亲不信,说怎么可能,自古以来闹革命不就是为的个地。会计吹着小胡子不服气,说你等着瞧吧!
杨英做得一把好活计,村里人说这丫头是个发财命,一不好吃二不偷懒,谁家娶回去是福气。杨英一听这话就生气,说他们那里把我看着是人,简直是把我当牛使了,一堵气两三天没有下地干活。杨英母亲说,傻丫头你犯什么真,将来你要是有机会也进厂去,我们不会扣你腿的。但是不许学跃花,跃花那个不是好行当。谁也不知道坏行当是什么,只听说,谁也没见过。
刘键继续贩他的鱼,有时从谭城带回一些小道消息;银洋村的中学生去谭城玩刘键还招待他们吃个鸭血粉丝什么的,大家都说刘键好。有人跟杨英的母亲开玩笑说你家和刘家结亲家倒是很好,杨英的母亲说,瞎说,我是刘家的姑奶奶辈,杨英是刘键的姑子呢?刘键听了好笑,有亲也好!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叙上这道关系的。
偶尔刘键对杨英说起这事时,杨英就没好气地说:“你别听我妈瞎说,她这人就要面子,什么都不要,就想人尊捧着她。”
刘键也问过他母亲,有没有这回事。刘母说,和杨家打八杆子沾不上一点亲,和张家倒是老亲。刘键吓了一跳,究竟是哪门子亲他没敢多问。
银洋村里的人成分并不复杂,婚丧嫁娶一道一坎,农村人什么不怕就怕乱了秩序,年长的年幼的,宗族辈分,同辈排行,按序就班,丝毫不会混乱。到了刘键这一辈,这些习俗仍旧发挥着威力。
张文明的辈分比较高,做事说话高调也是自然的。村里选干部就怕不同姓的参选竞争,村民会根据自己的姓氏决定选什么样的干部。这令组织部门很伤脑筋,又拿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每到选举的时候,上面都要派人到银洋村去做观察员,说是行使监督权。选举各方由于利益上分配不公常常打起来,观察员要及时协调,消除矛盾和隐患。这些都是看得见的东西,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就很微妙了。
杨奇浩们的成长似乎被人忽略了,大家把目光都盯向了张明芳、刘键和杨英。因为在银洋村人眼里,他们才是银洋村的希望。张明芳能把书读好,将来是做大事的,杨英代表着勤劳,这是银洋村人多年的老传统,至于刘键,那是新型商人的代表。这些人虽是银洋村人,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们似乎只是银洋村的一块摆设而已,随时都能离开这个村庄。杨奇浩吃着冰棍,汲着拖鞋,乐无其事,他们仿佛是真正的新一代地主,是未来,是希望。
张文明的农资商店接莫名其妙地失窃,物资倒是一点也没什么损失,只是偷走了找零的碎钱。张文明老婆是个不愿多说话的人,要是遇到一般的妇女早就沸反盈天了。张文明将木门换上了铁门,仍旧不见效,显然小偷不是从门里进去的。再不小偷就有钥匙。张文明问张明芳有没有拿小店里的钱,张明芳一口否定了。这事来得蹊跷,弄得张文明很恼火,莫非有人在暗处觊觑。
后来,张文明老婆将零钱也从店里带回去了,省得小偷光顾。因为出现过小偷,张文明对小店的看护也紧了点,贵重的东西晚上都带回家。一张佯装睡人的木床重新铺上了褥子。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一抹夕阳缓缓地照在天边,湖面上波光嶙嶙,偶尔有只不安分的小鱼乘着岸上灯光“嗖”地一下跃过水面,荡起阵阵涟漪,将两岸的树木和房子扭曲成奇形怪状的影子。穿着橡皮裤子的捕鱼人在湖岸边放下了一只只网具或是捕鱼器,齐腰高的草丛中不时传来他们浓重的喘息声,甲鱼要野生的,黄鳝要野生的,银洋村出产野生的鱼。刘键开出的价钱都是野生的价,这在谭城市场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刘键为生在银洋高兴,现在没有几个地方还能橡银洋一样有野生的东西了。
刘键有了兴致,好长时间没绕湖岸走了,湖岸变化了,草长高了,堤被雨水冲刷出沟壑来。湖边有了一排电话线,几只小鸟悠闲地俯瞰大地。张文明的小店关门了,显然是刚关门不久,门前的痰迹还没有干,几张水果糖纸粘在湿润的地上半身随风飘拂,仿佛要挣扎起来。刘键想张明芳,又不能径直去她家,张文明两口子看见他还不把他吃了。刘键有些无聊,他想起了杨奇浩,杨奇浩能解决这个问题。
杨奇浩看好刘键的钱,刘键不光能买东西给他吃,还给他买玩具枪里的子弹。杨奇浩撒谎是一流的,远远超过了小时候的刘键。张明芳有几次都是杨奇浩花言巧语给骗来的。杨奇浩不是买老鼠药就是要养花的肥,这些小东西张文明老婆都让张明芳去办。张明芳一去就是半天,有时还误了吃晚饭,张文明老婆骂张明芳,张明芳一声不吭!
刘键后来不再给杨奇浩零花钱了,是张明芳的主意。杨奇浩说,你们两个好上了多亏了我,上次你们在汤瘸子家相会还没给我钱呢。刘键想起了看电影的晚上揣门的情形,心里掠过一丝甜蜜,对杨奇浩的恨意竟化作为感激。
那张床成了刘键和张明芳嬉戏的场地。杨奇浩乐意在外面放风,得个一块两块钱高兴得屁颠屁颠的。杨奇浩嘴甜,不知道从那学来的套话,喊刘键“老板”,有人的时候,刘键不让喊。杨奇浩喊得格外厉害,气得刘键追在他身后只喊打。
杨奇浩财有钱摆阔引来了不少同学的嫉妒,更躲避不了小同学的眼睛,有女生报告老师,说杨奇浩吃零食还到处乱抛垃圾,老师找他谈话,这个杨奇浩还不服气,说同学嫉妒他有钱。钱那来的?老师顺藤摸瓜,一吓一乍,杨奇浩如实倒出了刘键。老师如获至宝,正是向张文明讨要人情的绝佳时机。
张文明为了名正言顺地逮住刘键还进行了一场精心的策划。这次杨奇浩得到是张文明预付给的十块钱,刘键照旧到小店来约会,只是杨奇浩不再跟他要钱。也不见张明芳的人影。刘键说杨奇浩你个鬼东西那来的钥匙,该不会你偷了人家的钥匙,以前人家失窃的钱一定也是你拿的了。杨奇浩说,门是我开的,张明芳马上过来,我刚从她家出来。杨奇浩成精了,像个训练有素的老道骗子,刘键那里是他的对手了。还没等刘键反应过来,杨奇浩闪了一下九出了门。只听见“呼啦”一声,屋角一连蹿出几个人来,“抓强盗,抓强盗!”刘键顿时就蒙了,站在那儿一动未动,束手就擒。
刘键被揪了起来,围绕私了还是公了,两家还争论不休。张文明建议送派出所,刘家说我家刘键虽犯了错误但还有改正的机会,不要闹出太大的风声,毕竟将来要成家娶老婆,不能因一件事情悔了前程。争论到最后,刘家同意赔偿损失,说是损失其实也就是被张文明敲了二千元。
刘键的恶行再度出现在银洋村人的面前,大家本早忘了那个不爱学习的刘键,重新接受了一个有着商人头脑的新刘键,现在这个刘键成了活脱脱的小流氓。大家说要不是张文明手下留情,刘键早去坐牢了。
银洋村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并没有因为一起事件而改变,人们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刘键懒得出门,生意有一日没一日,和以前的他比简直判若两人,这个时候没有人再计较他,而是他跟自己过不去,要算过不去的是他自己。他总觉得“怨”,一想到这“怨”就咽不下一口气。但他对张明芳没有一点恨意,他找到若干理由能断定这事一定与张明芳没有关系,张文明不是东西,张文明老婆也不是个好东西。刘键逢到好朋友都这样说,大伙说,事情都过去了还提他干嘛!
他想起杨英的话来,但他不想去找杨英,受害的不只他一个人,是他亲手害了杨奇浩,伤害小孩子是不道德的。再告诉杨英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刘键想到了打工,出去打工是一条出路。
刘键沿着湖岸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会踱到了那个曾令他无比快乐的小屋。真没想到现在这个小屋竟成了埋葬他内心温暖的墓穴,睹物思人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又有些不甘。他想和张明芳做一次道别,他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离开银洋村。他想赚一笔钱回来体面的娶回张明芳,就像张明芳对他海誓山盟地说非你不嫁那样果断。
“扑通”,刘键听见一声响,好象有人哼了一声,那声音倒是很沉!刘键眉头紧蹙,是什么声音?刘键心里紧张起来,禁不住停止了脚步,往昔的噩梦再度来临。刘键屏住呼吸,恨不得吸干大地上所有的声音,包括洇干在土里的露水。
这时冷不丁从小店后面的草丛中蹿出一个黑影,很是单薄,这身影熟悉不过,他想喊出他的名字,但此人一条腿似乎是提着走的,动作极不连贯。刘键本能地停住了叫唤的可能。要在平时刘键会及时冲上去将那人抓住,可现在的刘键沮丧到了极点,他对张文明的恨有增无减,恨不得烧了他家的小店才解恨。
第二天,村里传出张文明家小店屋顶夜里被人掀开了,失窃的钱数不祥。银洋村人猜测这不是一桩普通的盗窃,而是针对张文明本人来的。
有人还将视线转移到刘键身上,说是刘键可能心里不服,早就怀恨在心,所以蓄意破坏。可这次并没有人亲手抓住肇事者。议论归议论,没人敢问刘键是不是又干了一次,而且这次比上次干得漂亮。
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夜之间一条腿瘸了,村里人一直为这事纳闷,杨英的母亲说是得了什么“风”,慢性病要慢慢养。一个顽劣成性的孩子摔断腿也不算稀奇,至于得了什么“风”就牵强了。反正杨奇浩母亲就这么说的。更令人奇怪的是,张文明一家对失窃的事好象并不太在意。第二天,张文明爬上屋,把掀开的天窗又用油毡钉了起来,重新铺上了石棉瓦。
银洋村新一轮承包开始了,除了口粮地之外,其他的地都腾出来进行重新发包。张文明和他连襟一下包了200多亩水面搞起了养殖。银洋村通向镇上的路拓宽到三米,小货车可以直接开到村里,张文明连襟俩如雨得水,谭城集贸市场也有了他们固定的摊点。每年城里的企业发福利,直接到他们的塘里取,一车接一车的鱼往外运,把一条马路淋得像是刚下过雨似的,泥浆四溅。
再后来银洋村的水面不够用了,张文明打起了活水面的主意,所有的湖面上都放上了他们的网箱,甚至河的两端给蒙上了网,一条整河成了一个养鱼池。一到夏天,银洋村沉浸在一片鱼腥气中,连草都发出腥气来。
人们很少再看到银洋村的甲鱼和黄鳝。红白喜事,大家吃得最多的还是谭城市场上的甲鱼和黄鳝,大家喜欢到谭城的市场上去买,便宜。尽管有人说这些甲鱼和黄鳝是用避孕药养出来的。大伙问张文明有没有这回事,张文明不回上下,只是笑着说,省钱放心!大伙心想你发财发疯了,那有心思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
正当大家对张文明抱有非议的时候,杨英和张明芳打架了,两人打得死去活来,最终两家人打了架。
杨英还是知道张文明利用了杨奇浩,她恨杨奇浩不争气,为此动不动冲杨奇浩发牢骚,为此挨了不少她母亲的骂,她气不忿就骂张文明,骂张文明一家不是东西,把整个银洋村的水搞得乌烟瘴气。
劳动的间隙,杨英偷偷把地里一捆艾蒿草抱进了河里,偏巧张明芳送鱼饵到河边,她看到一捆艾草浮在河面就嘀咕开了。杨英当仁不让地说,河是你家的吗?张明芳说河里有我家的鱼,杨英说也有我家的鱼,还有大家的鱼。张明芳说,你无理取闹,杨英说你欺人太甚。两个女孩子一个不让一个,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干脆骂开了。杨英说你不知廉耻和男人睡觉,张明芳说你勾引男人还血口喷人,不知谁先动了手,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浑身是泥。张文明老婆一看张明芳遭杨英欺负,冲了上来扇了杨英两个耳括子,杨英一把揪住张文明老婆的头发,死死不松。杨英的母亲一看苗头不对,拦腰抱住张文明老婆,狠狠地踢了几脚,大伙一看两家四个女人混战在一起忙上前去拉架,可是不知掰谁的手,掰谁谁用嘴来咬,一个也不肯先松手。僵持了一阵,终于停息了战斗,几个人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张文明老婆身体单薄,脸色煞白,一只手还在抖个不停,张明芳眼里含着泪水,杨英咬牙切齿,干瞪着眼,杨英母亲外套的前襟被撕破了,挂着一片碎布,仍旧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张文明老婆骂了一句“强盗”,杨英母亲冲上去就给这个骂她强盗的女人一个嘴巴,两个女人又扭打到一起,地上卷起了一阵灰尘。
村干部为此事三番五次登门作调解,两家谁也不让,杨家声明还要打,张家说要奉陪到底,村民看热闹,跑过了杨家再跑张家。银洋村不再有往昔的安宁了。
2005年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了银洋村,银洋村顿时成了一片汪洋。张文明的雨塘遭遇了灭顶之灾,好在保险公司及时赔了一笔款子,才将逼上绝路的张文明从死里救了出来。一念之下,张文明去了山东和他的一个朋友做铝合金生意去了。那年秋天,刘键从脚手架下摔下来,因抢救及时,终于从死神手中捡回了一条命,稍作处理后被建筑公司的人从广西北海送回了银洋村。他的一条左腿经过几次手术勉强保住,但彻底的瘸了。
这时的银洋村面貌彻底变了,杨奇浩娶了本村的一个麻脸女人成了家,尽管看了医生,他一条腿比以前更瘸了。这时的杨英早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她看到刘键先是一愣继而低下头去,赶忙让刚学会说话的女儿喊刘键 “舅舅”,孩子奶声奶气地说,怎么这个舅舅的腿和那个舅舅的腿都是一样的,小孩古怪地瘸起一条腿来,差点摔倒,逗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大伙忙说,小人精,小人精。
张明芳呢?张明芳远嫁外县一个有钱人。刘健总觉得自己还有话要对张明芳说,他发誓一定找个好机会和张明芳说说心里话,逢年过节他能亲眼看到张明芳开着绿壳小车还带着一个穿着吊带裤的小男孩回娘家来,想不通的是竟然一大帮人在汽车涡起的灰尘里谈论发生在张明芳身上的一百个好,这时的刘健懒得连门都怕出。张明芳一走他又恨起自己错过了绝好的机会。不过他还算是个乐观的人,他鼓励自己说,等明年吧!明年她还会回来拜年的。
明年,明年快些来吧!
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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