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一脸憔悴的魏玉玺,心里焦焦煳煳的。整个人如同覆了层地膜,周身毛孔无一处是透气的,老不见汗,只一个劲儿的干热——整个后背,窒闷又郁燥,像背着热鏊子。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活着,于是就老想那个死字,想自己会怎样死,想自己死的时候太阳月亮突然熄灭的样子,想自己轻飘飘坠入黑渊里的感觉。四下里暑气蒸腾。他觉得自己,就像小的时候屋檐下母亲吊晒的干鱼。望着匆匆闪过的车流和人流,望着这座奋斗了十多年的城市,魏玉玺突然感到:在命运和生死面前,他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当家。
病了一个多月了,厂里给的终身买断的几千块钱,早已折腾得所剩无几,可就是查不出病因。不是心悸、失眠,就是噩梦、凶梦,脑壳里仿佛裹了一团蚊蝇,无一刻不在嗡鸣。心率110,鼓槌般不停地敲击着他。前五百年后五百月的各种图像,如魔鬼在他眼前蜂拥,癫狂无休的舞蹈,坐卧都令他惴惴不安。37度4,像个摆脱不掉的符咒,就黏在他的身上;每次量体温他都怀着一丝向好的希望,一个月了,可那温度计像中了邪,老是37度4。他三番五次地怀疑温度计出了毛病,可换了几支新的再量,依旧是37度4。可恶难缠的、摆脱不掉的低烧!他无奈地苦缩着脸皮。
早晨没出门的时候,妻子楚蕙阴着脸说:“你去看病吧,我把儿子送我妈家去。老是这样闲着,日子也拖不下去,我得去想办法找点事做。”说罢,从大挎包里捏出个牛皮纸信封,“我平时攒的还剩点,再留一千给你吧……”说完,钱就放到了桌子上。
“不要,我不要!你留点吧,我这病,看也没头绪。”
妻子楚慧矮矮的,白白的,小巧的如美玉般可人,特别是回头一笑的样子;在魏玉玺的心里,那是一张他永远爱恋的面孔。他抓起桌上的钱,连忙说:“小蕙,钱你拿着,留着要紧的时候用吧!”
楚蕙依旧那样可人地把身子转回来,只是厚厚的近视镜片里,却透着两束冰冷彻骨的白光,她并没有接丈夫递回的钱,而是探臂拉起儿子的手,默默地走出门去。
母子俩下楼梯的声音疲塌而沉闷,像踩在魏玉玺的心上。望着曾经很温馨、很辉煌的两居室房子,魏玉玺眼里空落落的。他觉得,他努力了许多年,美好的、幸福的、得到的、临近的、憧憬的,只一瞬间就消散了,而且消散得干干净。儿子十三岁了,夫妻俩一个被买断,一个下岗后养老扶中。厂倒了,十余年安稳的倚靠没有了;走过停发工资的那个月界,头上就突然压了座山,处处都要钱,可钱再也没有了来处。
生物钟提示魏玉玺:现在是他晨练的时段——从厂区东边的乡野小路上,踏着软绒绒的草皮,嗅着比氧吧还清新的空气,跑三公里,颠着矫健的步子,再从厂西门转回来。每回,楚蕙总是笑盈盈地倚在门旁候他。她喜欢看着丈夫高大健硕的身躯,像雄狮一样跑进来,然后对他说:“温水接好了,快去洗把脸,吃饭了!”魏玉玺上行政班。中午十一点下班,他不是写几笔字,就是听着楚蕙来自厨房里轻盈的交响,边吮厨香,边作会儿画,饭后再携本书,躺床上惬意地翻翻,随后沉进午睡状态;下午五点以后下班,打办公室总要抱上他的“宝贝”,邀几个球友去篮球场,不打到黄昏濡目,绝不收兵。他的精力和体力总那样的旺盛……
魏玉玺僵硬地用手抹了抹自己无着无落的目光,涩涩地揉了揉眼睑,感慨地想:那时候从不知道啥是生活的压力,更不知道活着竟是这么艰难,也更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市医院的几位专家都与他相熟。他们对他的病,已是无计可施,肝脾心肺肾脑,查几遍了,均都正常,可那低烧就是去不掉,像魔鬼附了体。无计可施就接着给他输液,输了一半儿的时候他就受不了了,那针液仿佛就是辣椒水,烧得他周身的血管无一处不霍霍灼疼,连眼球、脸颊都毛红红的充了血。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他皱着眉叫来护士,拔了刚输一半儿的吊瓶。最后,几位专家和主任一番商量后,出来对他说:“魏厂长,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已尽力了,建议你转院吧!到省里或去上海,再查查。”
“再查查?再查查!”他心里嘟囔道,“钱都损当干了,叫我转到哪里去查?”……
迷迷糊糊地,魏玉玺的脚步就停在了洋桥上。洋桥是三清市最雄伟的一座钢筋水泥大桥,南北向,凌空飞架于蓝河之上,跨度近二百米,1954年由前苏联助建。因此,三清市的老城里人都习惯叫它洋桥。魏玉玺把脚踏车扎在桥栏边的二层台阶上,一步不错地又站到洋桥中间那个老地方。似乎是一夜间,这座城市就突然变得陌生了,这里的人、事、市场、街道、建筑,好像都与他没有了任何关系。可他唯一忘不掉的,只有这座洋桥。这里是他踏入三清市最初的梦幻支点,这儿承载了他太多的向往和青春博弈。魏玉玺抬起头,茫然西望:依旧是金光灿灿伸向远方的河道,依旧是夕阳流火里一派繁忙的律动——来来往往的驳船、货轮,沐浴在刚性的铜红里,河面被犁得锦浪翻滚,此消彼长的马达声均匀地释放着,由远及近,再从脚下鸣响过去。十多年前,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这河上跑的还都是些水泥船,而现在全是铁船了。许多老旧的水泥船,都一排排地废弃在曲曲凹凹的岸边,做了船民们固定的家。过去,南岸是埠头,河坎上瓦了很多很多的陶盆陶罐,大小砂缸,一片片闪着油亮的黑光,货堆与货堆区间,有窄窄的石阶,常见有担水的人晃动其间,拾级上下……如今,两岸早已改建了整齐划一的绿化带,先年的印象已经荡然无存了。变化真快呀!他木木痴痴地想:真是昨是今非啊,变化谁能挡得住呢,就如脚下穿行的货轮,一刻也不会停的。
冬卜隆冬哐!冬卜隆冬哐——!一队穿红挂绿的人众打着锣鼓,有节奏地蹿蹦跳跃着,从桥北蜂拥而来。魏玉玺侧脸看了看,后队人马举着的广告牌上,是又一家三星级大酒店开业了。锣鼓队擦身而过时,锣鼓声轰天动地,响彻云霄,震得魏玉玺和桥面一块儿颤动。如果是个心情愉快的人,朝气蓬勃的人,受了这动静的感染,肯定会亢奋的!魏玉玺想。不是么?自己当初就曾踩着这种声音,荣登过九霄!
1982年,一个被秋光清洗得晴明纯净的早晨。肉联厂宏阔的前广场上,锣鼓喧天,彩旗飘舞,所有的道路两旁,摆满了品种各异、姿态万千的盆菊,赤橙黄绿青蓝紫,处处夺人眼眸。场地中央的彩台上,三十六个红裤绿褂的美女腰鼓队员,簇拥着十余位厂领导正翘首以待。场地上,路两侧,草坪上,到处是人头攒动,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都聚焦在肉联厂的大门口。
站在彩台中间的安五一厂长,抬起左腕看看时间,九点整二十。安厂长一改往日的臃态,今天出奇的讲究,穿一身崭新的毛涤中山装,是那种很厚重的宝蓝色;平常他只穿松软的敞口布鞋,今天却穿一双三接头黑牛皮鞋,油亮亮的能照出人影;而他的脸,显然比往日要红得多,也精神得多。只见他笑吟吟地摆摆手,示意大家静一静。东南角的鼓台子先静了下来,接着,鼎沸的喧闹声也跟着静下来。安厂长抬手扶了扶话筒,袖管上三粒光鲜的纽扣排列得很好看。他假咳了一声,接着说:“大家先别激动,都给我安分一会儿!”台下有个混号大洋马的女职工,突然很狼客地大声道:“安厂长,你不激动吗?打扮的跟新郎样!”轰——!满院的人,笑得麦浪一样东倒西歪。“哈哈,激动!我咋能不激动!”安厂长俩手托着鼓凸下坠的西瓜肚,大笑着说,“我们的宝贝马上就要到了么!今年,全三清市就分了七个名牌的大学生,我们争来了四个,一大半儿,咹!可——光——棍(土音:磙)?”“光棍——!”大家齐声回应,一时间,广场上欢声雷动。“请大家忍耐一会儿,都不要出声。门口的,给我眼放欢点儿,看咱的车一过铁路口就大声喊,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我听见了才算数!”
麦克风里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还没抖落净呢,就见大门口突然的一片骚动,许多人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叫道:
“露头了——!”
“上铁道口了!……”
“看准吗?可是咱的车?——”安厂长大喊。
“是——!”
“是的——!”
“没错!”
“就是咱的嘎斯5050!!!”
大门口传来的各种腔调,杂乱又清楚。只见安五一胳膊一挥,兴奋地往东南方向一指,“今儿个给我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擂鼓——!”于是,直径一米五的牛皮大鼓,轰天动地的捶响了,那狂野的轰鸣,震得人心仿佛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腰鼓队排成两排,彩练一样朝大门口蹁跹起舞,厂长和一帮厂领导们信步走下彩台,走在两行腰鼓队中间,亲自去大门口迎接。一晃眼,那辆橄榄绿的嘎斯车就在大门口停下了,四个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大学生,神情陌生的拘谨着,在一波波欢迎的声浪里,面红耳赤地跳下卡车。又矮又胖的老安厂长,紧走几步,与四位大学生一一握手,最后,他拉着其中一位高大英俊的,看着其他三位大声说:“欢迎欢迎!欢迎你们到——家——了——!”其他厂领导们都把手高举着鼓掌,接着就掌声雷动。
安五一审视着四位大学生,笑眯眯地说:“可知道为啥没拿小车接你们?不知道吧?乖乖,你们可都是状元!咱也要夸官亮职嘛!敞车能挂标语,游游逛逛,让整个三清市都知道,我们厂得到了四个宝贝!小平同志说的,科技才是最好的生产力吗!”……
整个肉联厂都闹翻了天,四位大学生在台上亮过像以后,老安厂长当场宣布:下午全厂再放假半天。于是,所有的人都欢腾雀跃,喜庆气氛连周围的五六个村子都感染了,村民们赶庙会似的,拉扯着,呼唤着,纷纷涌向广场来看热闹。那一天,安五一第一眼就相中了敦厚大气的魏玉玺。魏玉玺、杜河、陆宏明、管韬,四位大学生简直就是凯旋的英雄,安五一率领十余位厂领导,像陪中央首长似地簇拥着他们,一同参观了厂区,检阅了各个车间的自动化生产流水线,以及肉联厂所有的先进家当,并毫不夸耀地向他们介绍说:“我们厂是全国十大肉联厂之一;有铁路专线;有自己的专列;九层楼高的万吨级冷库;地处淮北平原,又是全国最大的生猪基地;在全地区,我们职工的福利是最好的!”最后,还真心实意地对他们交底说:“不瞒你们说,就是全厂停工停产五年,我们几千职工照样一分不少地发工资!谁有这样的实力优势?在这个企业众多的大地市,只有咱肉联厂,独领**……”
入厂后第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中午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场酒的四位大学生,相约着初次聚会在宏伟的洋桥上。最令魏玉玺忘不掉的,是那个蓝河湾里烧着霞、熏着风、夕辉迷河的傍晚。更使他神往的,是那种凌空俯看的感觉:脚下,河道里红光四射。
喜欢神侃的陆宏明,喝得两腮紫红,壮志豪情滔滔不绝,一番陈述之后总结道:“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我们绝不给自己丢脸,坏四人帮打倒了,新生的好四剑客到来了,我们第一步,首先征服肉联厂,然后,我们四剑客要征服的,就是这座城市——美丽的三清市!”说完,他双手拍向桥栏,泛着酒光的一双大眼兴奋地作远眺状。
白脸管韬,高傲地眯着他那细长的眼,冷冷地觑着河面以远的新老城区,他似乎隐约地笑了一下,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魏玉玺长兄一样地笑笑说:“宏明先别吹,先看看你能不能征服肉联厂再说吧!”
笑面虎杜河啪的拍了陆宏明一掌道:“宏明,等你征服肉联厂,别忘了,先给我弄条船!”
陆宏明扭过头来,不解地望着杜河问:“檐雀之志!你又想啥呢?要只船去跑运输?”
杜河很叽咕地诙谐道:“别忘了,我可是天定的艄公!”
白脸管韬终于微微的笑了,并且静静地说道:“要涉水渡河,要扬帆到彼岸,没有船,一切都是空谈。”
宏明一拍脑门:“各位仁兄,乖乖,高见高见!杜河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弄条船,好船!让你这天降艄公,以最快的速度,稳稳当当地送哥们儿到达彼岸!”……
正如他们设想的那样,在入驻肉联厂的前十年里,四剑客可谓一帆风顺——谨思慎行的管韬做了肉厂的大拿:总会计;刁钻灵通的笑面虎杜河,当上了炙手可热的销售科长;就连单纯率直的陆宏明,也坐到了工会副主席的位子上;而踏实敦厚的魏玉玺就更不得了了,从车间管理员到副主任,主任,厂长秘书,劳资科长,一路绿灯,直达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在那个政企未分的年代,那可是响当当的副县级啊!
肖禹辉是最后一任厂长,是肉联厂倒闭前夕临时任命的,也是个老实又内向而且绝对听话的人。眼见得已无米下锅,自己再睡也毫无意义。但他无计又无力,两眼茫然,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儿去,又去领导谁?只是不想时时面对全厂几千双焦灼的目光,天天躲在家里睡觉,等指示,等破产。慢慢的,就混了个“睡觉厂长”的别号。老婆骂他废物,家里也即将资源耗尽,他真的没法再睡下去了,也真的急了,就去了厂里,终于想到要召集厂领导和各部门负责人,开个会。
望着比过去空旷了许多的大会议室,肖禹辉苍白的方脸上,挂拉着苦涩——有势有门路的领导,基本上都调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无助无着又无能的人。肖禹辉本来话就不多,他闷迟了半天才说:“请大家看看怎么办?这个月已经断顿了,咱一块酌议酌议,能否想点法子解解急。”与会的二十来个人,大眼瞪着小眼,相互苦笑着,不是摇头就是叹气。过了好长时间,才见销售科的孙科长犹犹豫豫地说:“肖厂长,我来多两句嘴,不讲远的,就说咱三清市,能够着能摸着的就有十几家公司、门市,欠咱的款累加起来总计三百多万。特别是:光今年上半年,从我们冷库最后提走的货底儿,光白条肉就有五六十吨!远水不解近渴,外地的咱够不着,这眼皮子底下的,总该能想想办法,清清要要也能救救急?”
大家听罢,一起温温吞吞地瞅着肖厂长。肖禹辉思索了一会,慢慢地把目光就落在了魏玉玺的身上,然后说:“魏厂长,我们在座的分分任务,大家都别怕难为,梁山是逼的,咱就死缠烂打地去讨一回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讨债总不犯法!”
说完,他拿目光征询着魏玉玺。
魏玉玺说:“好,肖厂长你就派任务吧!咱大家都辛苦辛苦,为了全厂几千号人,也为我们自己。能凑合着,过一天讲一天!”
肖厂长说:“咱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大家举手都表个态。”
于是,在座的都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肖禹辉似乎敲了一下桌案,算是定倒了。“好——!”他说,“咱大家就拼搏一回。孙科长,你去调账。”……
一辆没钱修理的皮卡,冒着熏人的夹生烟,踉跄地向前跑着。魏玉玺坐在驾驶楼内,跟着那车一块儿踉跄。未出厂大门的时候,开车的老德师傅就不好意思地对魏玉玺说:“魏厂长,我这老牛拉破车,实在对不住你!”老德一脸的窘色。魏玉玺说:“这怕啥!到哪讲哪。咱走吧。”老德原名叫韩进德,三十年的老司机了,在肉厂,若提韩进德,很少有人知道,但要问起老德,大人小孩,那是无人不晓。老德是个忠厚人,平常话很少,且一说话脸就红,只会闷头开他的车。今天给魏厂长开车,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德和全厂几千职工,人人心里一杆秤:魏厂长:好人!这些年,急难喜丧,不论是谁家,也不论是深更半夜或者冰天雪地,总是魏厂长第一个先到;厂里该管不该管,他都管,哪怕是自己掏腰包。在厂里,谁要说魏玉玺一个不字,随便哪个工人听了都要翻脸。所以,老德的车,今天开得老是心里酸酸的。
魏玉玺接手的,是嘉裕食品有限公司的货账。嘉裕公司是白面管韬的。五年前,肉厂刚走下坡路的时候,管韬就抓住机会,率先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他是肉厂的总会计,对内幕很了解,最先预感到大厦将倾,因此,早早地辞了职,很顺利的就做成了自己的事业,成了私企老总。
毕竟是辆机动车,出铁道口,爬顺河闸,过分河洲,下顺河坝,拐五溜泉,经奶奶坟,很快便到了嘉裕公司门前。
陆宏明就站在台阶上,一张赤红脸,职业性地笑成一朵花。见魏玉玺下车的脚一着地,他急忙跨下台阶,笑迎着高声大语地道:“哈,魏厂长,早知你要大驾光临,我可是望眼欲穿、等你多时了!”
魏玉玺的脸有些儿发臊,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憋了几憋喉头,才淡淡地一笑说:“就你嘴甜!咋知道我会来?”
陆宏明掯住魏玉玺的双手说:“看!还絮!连这都不明白?”
“明白啥?”魏玉玺有些诧异地问。
“嘁——别抱着明白装糊涂了!就肉厂那点事,能瞒住谁?”
看着陆宏明很认真又胸有成竹的样儿,不像是在开玩笑,魏玉玺大惑不解,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云里雾里。
“请请请!”陆宏明说,“先到我办公室坐会儿。”接着,俩人拥着肩走上台阶,一同进了嘉裕公司的大门。
陆宏明的办公室挺大,清凉凉的吹着空调风,魏玉玺随身裹夹的暑热,瞬间便消散了。陆宏明将魏玉玺拉到前面横着茶几的沙发上坐下了,自己却绕过去,笑眯眯地坐下说:“咱俩对面坐,这样才是谈判的样子!”“谈判?”魏玉玺抬头愣了愣。“对呀!”陆宏明眼里释放着一本正经的光泽,“你是债主,来要债;我是欠债代表,没钱。剩下的,不是谈判还能是啥?”魏玉玺眨巴眨巴眼,又挠挠头,好象才开始理出了些头绪:“宏明,看来我要来追债的事,你们真是早就知道了!”“你以为?!”陆宏明笑看着魏玉玺,“不要说这,你们在厂里所有的事,哪怕是一举一动,上头都清清楚楚。”
魏玉玺惊诧地瞪着陆宏明,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小冉秘书楚楚动人地走过来,笑吟吟地给他俩端来一套茶盏,早已斟好的碧螺春,清香四溢。“陆经理、魏厂长,二位请用茶!”小冉轻探美指招呼道,“魏厂长、陆经理,恁俩都甭客气,有事儿就招呼我。”
陆宏明瞅着魏玉玺沉默不语的样子,连忙应道:“谢谢美女!谢谢!”
小冉并没介意,径直走到一个靠窗的办公桌里面坐下了。
陆宏明说:“来,魏兄,喝茶喝茶,咱边喝边谈。”
魏玉玺终于镇定下来,他伸出的手,碰碰那茶碗又松开了,跟着憨憨地笑笑说:“看来你们一切都有准备!我这趟来是不是毫无希望?”
“没戏!”陆宏明说,“管总说了:要是欠你个人的,随要随给;就是不欠,你来借,多少都给你想办法;只是厂里的账不行,一分一文都不会给的。”
“那为啥?”
“为啥!你还问为啥?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怪不得管总今儿个特意安排,叫我给你上上课!”
“给我上课?”
“我的神主幺,看来才不给你上上课,这驾晕车,你真要坐到地老天荒了!”
魏玉玺沉默了,他似乎不想再张嘴,只想用耳朵平静地接收未知;和过去一样,他喜欢让出时间,看宏明能说会道的样子。
可宏明却不似过去的样子了,皱着眉头绷着脸,眼神里还透着几分焦急。他对着魏玉玺深深地剜了一眼,跟着又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说:“肉厂都树倒猢狲散了,你还沉醉不醒吗?你一点儿都没考虑过你自己吗?厂没了,你明天怎么办?下个月怎么办?明年后年,你的后半生都怎么办?!”
魏玉玺似微微动了动,无着无落地笑笑,那意思好像在说:又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宏明拿手撩了撩前额,然后向后捋了捋头发,突然显出从没有过的女人气,过去那种滔滔不绝的英雄气概再也不见了,他软塌下眼睑,沉郁地说:“我说我混蛋、迷糊,你比我还迷糊。想想我们,十年寒窗,学成归来,又把一生中最宝贵最值钱的十多年都砸给了肉厂,最后都得到了什么?拼得的成果,都被那些硕鼠们盗走了!一场空!你我都是一场空!!”
宏明的声音变了调,像流水突然踅进洞窟那样哽咽了,接着竟泪汪汪的埋下头去。
终于听懂了,只一瞬间,魏玉玺的眼圈也酸了。
“要不是撵着管总叮口饭吃,我早就该去讨饭了!多少钱能买回我们的青春年华?谁又来为我们买单?为我们负责?”宏明把头埋得更深了,他的话像从裤裆里发出来的。
魏玉玺无语以对。沉默凝结了气氛,令人窒息。他无所适从地端起茶盅,瞪着大眼,木木地看那茶水。
过了好大一会儿,宏明悄悄地拿纸巾沾了沾眼角,缓缓抬起头来说:“我们四个阴阳八卦图,一半一半;管韬、杜河都发达了,是人家明智,你我落到今天这一步,是糊涂,是百分之百的傻屌!”宏明别过头去,不看魏玉玺,他显然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和冲动。待情绪平静下来后,才悠悠地回过脸来,声音调得很温软地道:“你知道吗!在杭州驻点的杜河,现在手里资产一千多万。听管总说,光**就养了两三个。你想都不敢想吧?!”
魏玉玺的两腮像揪汗毛似地哆嗦了一下。接着他直勾勾地看着陆宏明说:“他们的胆都大!……”
陆宏明不屑地挤挤鼻子,呲了魏玉玺一眼。
停了停魏玉玺又说:“马上要是清查清账,纪委、公安一介入,咋办?他们不怕吗?!”
宏明气得一拍脑袋,然后指着魏玉玺说:“你!——查——查谁?上头敢叫查吗?实话跟你说吧:肉长的虚实账管总手里都有。这回你明白了吧?那些硕鼠哪个没有背景?!上头就等着快点破产了事。”
魏玉玺张着嘴,瞪着眼,拧着眉,好像极不愿意自己听到了这样的话。他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似乎这样就能退回到从前去。
突然,电话铃响了。只听小冉曼声曼语地招呼道:“魏厂长——!请您接电话!”
魏玉玺怔了一怔。陆宏明赶紧拍拍他,跟着又俯他耳边小声说:“管韬的电话。你快去接,随他说啥,你别介意,他就那样!”
魏玉玺癔癔症症地走过去。机械地抓起电话,话筒里管韬的声音阴阴地传过来:“玉玺,久等了。不巧得很,我有个会,没时间见你,改天吧!有啥事你尽管跟宏明说,他全权代表我。就这,挂了。”接着,电话真就嘟嘟嘟地振起忙音,挂了。
按下电话,小冉就起身,匆匆忙忙地上楼去了。
魏玉玺心里清楚:来这一趟已没有丁点的希望。不但讨债没希望,就连他自己心中所有想到过的希望,也都被冷水泼灭尽了!在过去许多共处的岁月里,他一直看不惯管韬那副高傲的样子。不用看,他完全听得出来,眯着眼的管韬,单眼皮下的两道缝,一定是透着冰刃般阴冷的目光,他那张总板着的奸白脸,从来看不上任何人。不再想管韬的事——他打定主意,就静下心来,跟宏明叙叙话。
回坐到沙发里,心反而渐渐地释然了。他问宏明说:“小冉挺灵秀的,是管韬给你办公室配的秘书吗?”
宏明的脸微微一红,趁着没人,赶紧小声说:“啥秘书!那是管韬的暗哨,专门监督我的一举一动的。想不到吧?你知道吃人家一口饭有多难!?”
魏玉玺笑了,笑得有点难看。
“管韬搁电话里跟你咋说?是不是没时间见你?”宏明问。
魏玉玺无所谓地点点头。
宏明说:“他就那熊样!你别往心里去。”
“唉——”魏玉玺叹口气说:“爹死娘嫁人——我们弟兄要散了!大家都要散了!我理解,只能各顾各了……”说罢,魏玉玺就有了要走的意思。
宏明连忙站起,说:“玉玺,你别慌。他就是不见你,也会有个交代。我去看看他咋安排,你少坐一会!”
管韬发福了,肥厚的背脊沉卧在转椅里,一张宽大的白脸,难得一见地浮上些许笑意,很欣然的样子。
面对面坐着的小冉,也有了不同的感觉:管总以前总是绷着,脸上除了严肃就是冷漠;她觉得管总今天有点奇怪,有人上门来讨债,他反而显得轻松又坦然,还添了些从未有过的随和。
眯着细长的眼线,觑着小冉,管韬悠然地打抽屉中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很随意地放到小冉面前说:“这是两万。你让陆经理交给魏玉玺,就说这是我的意思,是给他个人的!”
小冉惊得张着小嘴巴,两眼像朗星一样放着蓝光:“管总,这也太多了吧!?论理,拿个三千两千都不得了啦,你咋恁舍得?”
管韬动动肉蚕似的淡眉,撇了小冉一眼,“拿多拿少没区别,他一分也不会要的。”
“你就恁自信?”小冉迟疑地瞅着管韬,“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现在可是正走投无路的时候!”
“没有万一。一个政治系修道的愚夫!”管韬又一次奇迹般地笑了,他对着小冉不易察觉地撇撇嘴道。“你那里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天下第一大规矩’!”
“也许你们都知己知彼,能像你预料的那样当然好。但愿他真是个迂腐货!”小冉仍旧不无担心地皱着秀眉。
“他岂止是迂腐,简直就迂腐透顶!落到今天这地步也是必然。”
小冉那一只纤巧的手,爱抚地摩挲着桌面上厚厚的信封。
管韬则从容地抬腕看一眼表,“差不多了!”他说,然后对小冉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你到门口看看,陆经理该快上来了!把门闪个缝,他到转台的时候,你就坐回来。”
小冉会意——
登上二楼的转台,陆宏明突然放慢了脚步,他听到管总跟小冉正说话,那声音虽不大,却很清晰。于是,宏明就站住了。
“交情再厚,也不能拿恁么多,两万呀!管总。”小冉的声音。
“多啥多?我们兄弟一场,你不会懂!”管韬冷冷地说,然后又自言自语地感叹道:“他魏玉玺现在要落难了,当官儿的不管了,地方政府把他抛弃了,我能袖手旁观?……”
“拿个千儿八百的就很够意思了!”小冉声儿颤颤的,有些急。
“甭絮!”管韬说,“就按我说的做!去吧。”
宏明听了,先是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管韬会有如此义举。突然的心头一热,眼泪差点就涌出来。只是愣了一愣,跟着又赶紧转身,蹑手蹑脚地匆忙下楼。
刚回到沙发里坐下,还没来得及向魏玉玺报喜,小冉就轻轻盈盈地走下楼来。很快到了他俩跟前,她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递给陆宏明说:“陆经理,这是管总的意思,他交代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交给魏厂长,这可是你们之间的一份真情意!呶——!我的任务可是完成了。”说完,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里坐下了。
陆宏明接信封的手掂了掂,问:“小冉,这是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管总的事我哪敢问,凭感觉,也许是两万吧!”小冉不经意地说。
宏明不停地向魏玉玺使眼色,下面又暗暗地使劲踢他的脚,然后说:“这可是管总的意思!你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不然,我不好交差!”说着,硬硬地塞到魏玉玺手里。
魏玉玺一个激灵,慌忙摆着手放到茶几上说:“别别!这是弄啥?我这算啥?”
“快拿着吧!”宏明一时急得浑身冒汗,又不敢明示,只语无伦次地说:“马上你肯定有难处,无论改行做啥事,都得要本钱啊!——就,就算老哥们借给你的!你暂时……”
“这钱我绝对不能要。”魏玉玺话说得斩钉截铁,“你们把我看成啥人了?!”他本来就不待见管韬的作为,又看不惯这种猫腻,更不屑染指不端行径。他皱着眉头瞪了宏明一眼说:“跟你的管总说,我走了,叫他好自为之。”说罢呼隆站起,甩手就走。
宏明想拉他,但看看小冉,又没敢伸手。瞅着魏玉玺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又急又气又不能表露。最后,他只能绝望地抓起那信封,快速地递给小冉,不得不说了声:“你退给管总吧!我去送送老魏——”
魏玉玺是走着回厂里的。
老德师傅的皮卡,出城过了顺河闸,刚拐上“白杨大谷堆”就熄火了。从没有骂过人的老德,气得跺着脚,一个劲儿的搓手:“啥狗**破车!心想着:‘可甭坏,可甭坏!弄一弄就到了。’这咋弄!这咋弄!”
魏玉玺说:“老德你别急。我先回厂里,让车队里想办法来接你!”
老德红着脸,连忙把着车门子,不叫魏玉玺下来:“魏厂长,你坐着甭动!”他看看表又说:“七八分钟,化肥厂的‘大通道’快来了!”
原先,肉联厂有三辆大通道、两辆大巴通勤,化肥厂只一辆。两个厂子住城里的职工,上下班赶不巧了,那车也是经常互趁互坐的。
化肥厂的司机见拦车的是老德师傅,就知道他的车坏了,彼此都很熟悉。于是,魏玉玺就上了化肥厂的“大通道”。
好在化肥厂和肉厂相距不远,一公里不到,遛遛达达也就到了。
一路上,魏玉玺碰到了不少收破烂的回头车。最近一段时间,到肉厂收破烂的越来越多,像赶庙会一样。走着走着,魏玉玺就在一辆三轮边上停了步子,车上,装满了成箱的铁钉,各种型号的,还有锤子、剪子、钳子、肉挂和拴猪的钢链,都是锃明瓦亮的,新崭崭的,还有大包小包的电料,成盘成盘的各种颜色的漆包线,商标、包装,完好无损地闪着烁目的彩光。那收破烂的老兄,正站在路边的豆地里,背对着魏玉玺哆哆嗦嗦地撒尿。
“老哥!这些都是当破烂收的吗?”魏玉玺很随意地问。
排完臊,收破烂的灰手土脸地转回来笑笑,说:“唉嗨,比破烂略微贵些,不然,咱看着也有点过意不去。”
“这些可都是肉厂大库里的东西呀!”
收破烂的拿眼撩了撩魏玉玺,抬腿拧上车座,腰一弓便骑走了。等骑出去约莫十多米远的地儿,他猛地拧腰回头道:“厂都完蛋啦!——东西留待库里,将来还不知是谁的呢!——”
“咋能会这样?咋能会这样?”魏玉玺一边往回走,一边老是不停地咀嚼着这五个字……
最近这些日子,魏玉玺只要一拐进厂大门,头就像突然撞了墙,霍地一阵蒙瞪。空旷的前大院内,静静的没有声息,如果不抬眼,就会觉得这大院内没有人。其实一抬头就知道,感觉是错的——大院内到处是人,仨一堆俩一撮的,橡树桩一样戳着不动。每个人的眼球如鹅卵石一样呆滞,头发奓翅着,都没了魂魄,就如同一群一群展览着的人类史迹的标本。每当看到这场景,魏玉玺就会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家乡有一年大旱时的情景:土地龟裂,张着大嘴的地缝,蝗虫、蛐蛐、蟑螂、地老鼠逍遥肆虐;地面上,本该绿油油劲节向上的高粱、玉米,都折垂了叶子,像烤烟一样枯黄地立着,焦灼地期盼着天降甘霖,迟迟不愿死去……
院东侧的篮球场线外,原先阔大的草坪,突然被各式各样的栅栏割据成数百小块,成了菜地。只有两三个浇菜的身影在那儿晃动,偶尔弄出点儿水桶的响动来。魏玉玺心里怯怯的,好像这一厂人的现状都是他造成的似的。他越来越怕见到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就打大门西边的小路绕过养猪场,踅向西南角车队的后门。
刚走进车队的院子,查队长就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老远他就从后窗看见了魏玉玺。“我的老天!”查队长迎着说,“你咋走着回来了!老德呢?”
“车在‘白杨大谷堆’抛锚了!”魏玉玺说,“查队长,看看叫谁去辛苦一趟,把车拖回来。”
查队长本来就是个鞋底子脸,听了这话,脸就挂拉得更长。他苦笑着拍拍屁股说:“他姐,越渴越給盐吃!唉,这咋弄?库里的车基本都停摆了,就大贤的车还有点油。就是……”查队长欲言又止。
“咋回事?大贤是不是又上别筋了?”魏玉玺关切地问。
查队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正不想惹他呢!骂了一上午了。咋弄呢,他也是心里不痛快。”
大贤叫孙广贤,外号“蹦塌天”,性情耿直,好打抱不平,脾气又怪骨暴躁。“谁又惹他了?”魏玉玺问。
“还不是那辆‘五十铃’闹的!”查队长说,“咋办?撵这节骨眼儿上,我去说,我,我怕他炝火。”
魏玉玺笑着摆摆手道:“没事儿,你们先回屋里说话,我过去说。”
“魏厂长,”查队长说,“有个言差语错的你甭介意!他要是不去,咱再想办法。”
“嗯。”魏玉玺点点头。
由于光线的反差太大,走进维修车间的魏玉玺,锁着眉骨,一时啥也看不见,只闻见机油、柴油、汽油、钢铁、橡胶混在一起的腻腻的浓烈气味。魏玉玺又揉了揉眼,约莫两分钟才渐渐恢复视力。他四下里搜索了一会,在墙角的一个烂的淌油的沙发里,大贤一堆杂物似的卧着。魏玉玺轻轻走过去看:大贤好像是睡着了。也许是骂累了,但愿他的气出了!魏玉玺想。面前有个沁满了油的方凳,魏玉玺只扶了一下,就赶紧把垂了半截的屁股又收回来,弓着腰轻轻喊道:“孙老师儿!——”
大贤不耐烦地动了动:“谁?都损当净了!又准备卖啥?”
“我——魏玉玺,想请你帮个忙!”
“我的个娘吆!”大贤翻身坐起,瞪着牛眼,“魏厂长,你咋到这儿来了?又脏又臭的,走走,快去办公室!”
魏玉玺说明来意,大贤连迟钝都没打,就说好。接着就摘了钥匙,去开他的“大江淮”。这时,查队长也走出来,对着大贤的后背喊:“甭忘了带挂缆!”跟着又说:“好了好了!魏厂长,快进来,你舍福咱坐会儿,叙叙话。以后……唉!”查队长一动情,那长脸就更像感叹号。
有关车队那辆“五十铃”,魏玉玺是知道的。——四天前的下午,大贤领来一个广东蛮子,来看那两“五十铃”。因原先出了起不大的车祸,车的四只轮胎都损毁了,还有钢锅,因没钱修,就一直废弃在车队墙角边的荒草里。车队没经费,逼得实在没法,查队长就提议:这辆“五十铃”发动机还好着呢!搁那儿也是叫雨淋着锈毁。不如看能不能处理点钱,先顾顾急。广东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很爽快地说:“我给你们一口价:八万!卖,我马上来吊走;不卖,走人!”
于是,查队长就打电话给魏玉玺,魏玉玺又打电话请示肖禹辉。不大会儿,几个人都到齐了。听了情况汇报,肖禹辉、魏玉玺都很意外,没想到小蛮子能出这么高的价。八万元,足够车队运转一阵子。大家既满意又高兴,平常很温吞的肖厂长,这会儿也不温吞了,他当即拍板:成交!
就在小蛮子准备交定钱时,小车班的年轻司机明强,突然闯进来,扛着盛气凌人的脸叫道:“肖厂长,不能买——!”
“为啥?——”肖禹辉转过脸来,不解地问。
明强歪着脸揶揄地斜一眼大家,“不管卖!我说不管就不管。不信就试试!”
大贤叫道:“厂领导都在这,卖不卖领导决定,碍你屁事!”
明强不屑地一撇嘴说:“等着!咱看谁说的算?”
肖禹辉很不高兴,他愠怒地瞪一眼明强,心想:你是什么东西?谁也拦不住,这车,今天非卖不可!
就这当儿,车队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查队长进去接了电话就喊:“肖厂长,你的电话。”
“谁的?”肖禹辉问。
查队长闭着眼说:“……你,你接吧,找你的!”
肖禹辉进去接过电话,无声无语地听了一会,就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看了大家一眼后,甩手就气咻咻地走了。几个人都瞅着他的背,没人能发出声音。
查队长的鞋底子脸拉得更长了,他蒙瞪蒙瞪眼,好像立即明白了啥,就赶忙拉着魏玉玺说:“魏厂长,你快去陪陪肖厂长!这里有我,我给客人赔不是。”
回到厂部以后,肖禹辉红着脸,憋得青筋暴突着说:“上头不让卖,不但不让卖,还让挤出钱马上修好,该换的换,上头等用!”
安排交代好,他就让魏玉玺去抓紧办,自己则讪讪地又回家去睡觉。
两天后,那辆五十铃新崭崭的、声音均匀地被维修部的师傅送回了车库。然而没待俩小时,查队长就接了电话通知。全车队的人,只能眼巴巴的瞅着,那辆五十铃被那个叫明强的小司机潇洒地开走了。
——“今儿个上午,明强头顶着圣旨回厂入账,说是那辆五十铃卖了,两万八!魏厂长,你看心可黑?咱光修它就花了一万七。”查队长看着魏玉玺说,表情比童话剧里的变形木偶还扭曲。
魏玉玺头有些晕,他拐起胳膊肘,撑着眉骨伏在办公桌上,重重地吹口恶气说:“唉,这些人咋没个够呢!?肉厂都这样了……”
查队长向前探探身子,顶着魏玉玺的脑袋小声说:“老伙计!你知道车是谁买的?”
“谁?”
“前任老领导的连襟——”
“咋能会!?”
“都变了,都变了,变得吃人都不吐骨头了!”
“亲手侍弄了多少年的厂子,难道连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还讲啥情吔!从上到下,谁不捞?你还感觉不到吗:就说咱三清地区的鲁太守,那就是个土皇帝!卖地、卖单位,他说买啥就买啥,谁不听,他就换人!没听说吗,他家乡老泉酒厂的厂长,接他的电话腿打软,见他的条子,吓得尿裤子。上梁都歪了,下边的还能撑住?都跟着学,都不论套了!……
“照这样,是撑不长了!”
“撑啥撑!今天你们去追债的事,肖厂长又挨熊了——上头叫他不要再瞎折腾。说是地区已经做出决定:下星期就宣布‘肉厂破产’!”
当天晚上,魏玉玺回到家就病了!发烧了!
肉厂的夜,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喧闹,好像又回归了郊区或乡间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安静了。月亮照常升起,而且又大又圆,清朗朗的。陆宏明躺在吊网上,头朝西,正仰着脸呆呆地看月亮。网床拴在大路边的两棵白杨树上,贴着网床一把小竹椅,坐着薛茹。
竹椅叽叽嘎嘎一阵乱响,“明天咱就搬家进城了,”薛茹说,“这些年老是嫌这里太背,可真要搬了,心里又热乎拉的!”
陆宏明没言语,只扭头朝下瞥一眼住了十好几年的地方。房子是租的,就在路北的小院里。公路很高,小院很深地沉在下面。
“听说玉玺病得怪厉害,老发烧,一个多月了!”
“他那是心病,”陆宏明说,“神仙也治不了!”
“上回见小蕙,她跟我说钱也摆治干了,他也不想治了。她正跟她妈在城里张罗儿子上中学的事,又要给人家站柜台,也顾不上他。”
“家家都一样,佛难坐,经难念。一帮‘老等’,习惯了到月伸手,没几个想过攒钱。”
“那也不是法儿,老这样拖下去,玉玺不是要出大事吗?”
“那没办法,他就是想给肉厂殉葬!”
“去——!说啥你?”
“不提他了!”陆宏明说,“越想越窝气——”
薛茹叹了口气,托着腮,挺着圆润鼓凸的额头,静静地越过陆宏明看路基下面的小院。
一阵不大的风,清清凉凉地拂过去,有杨叶儿翩翩然然落在**上。陆宏明捏起叶梗儿转了转,然后自嘲地一笑:“想想,我们真是活该!”
“啥活该?你是指啥?”
“智商,我们都是低智商。只能做沉沙。”
“有啥办法呢!这世界本来就是给能人准备的。”
“薛茹,还记得咱刚住进老莫大爷这儿的头几天吗?”
“嗯!”薛茹恰巧也是正想着初来肉厂的时光。”
“能把你安排进肉厂发猪款,你知道,当时你叔的面子有多宽!?”
“宽吧窄吧,对我又怎样,照样改不了命运。”
“错了!是我们大错特错了——!”
“错在哪了?”
“你知道你为啥只干俩月就被调走了吗?你知道另外几个发猪款的为啥都发了?咹!”
“我咋知道!”
“唉,多年以后,多年以后啊!蠢猪啊——!我也是最近听人透露给我,才明白的——真弱智啊!”
“宏明,你又听了啥闲言碎语了?”
“唉——!还是管韬跟杜河,人家就该发达。他们不讲,我到死都活不明白。可愚蠢?!”
“管韬又讲啥了?”
“还记得你被安排发猪款的头几天吗?”
“咋不记得,早晨一开门,满院子都是人,弄一两个星期,烦死了!”
“我的夫人吆,那可都是财神爷呀!”
“财神爷?我知道是财神爷。可财是人家的……”
薛茹的记忆悠悠荡荡的就返回到十多年前——刚来肉厂上班的前些日子,宏明跟玉玺、杜河他们天天晚上疯,所以早晨就睡懒觉。薛茹和宏明租住的是老莫大爷的东屋偏房。早起,薛茹开门时被吓了一跳:院里有几十个老男人,坐在地上,练蛇一样弯弯地排到门口,手里都拿着领猪款的票据。见她开了门,都规规矩矩地赶忙站起来,垂手伫立。薛茹惊得瞪着个眼,不知发生了啥事。打头的中年人对她谦恭地笑笑说:“薛会计,今儿个头一回,也不敢太麻烦你!就这二十来个人,你费心,拿本子记记名子票号。猪款帮俺领了,老规矩,你扣掉百分之十五。
这当儿,房东莫大爷赶巧走进院里,眼神笑眯眯地和薛茹碰在一起;他慈和地望着薛茹,很有意思地点点头。一时间,薛茹的手也抖了,嘴也哆嗦了,脸红得像要爆裂的石榴。她扭身进屋,却给自己的腿蹩了个跟头。“咋弄吔!咋弄吔!宏明,宏明,你快起来!”薛茹语无伦次地晃醒宏明,“你快起来去看看,一院子的人,这要叫厂里知道了咋弄吔!”
当宏明弄清了怎么回事后,就大声呵斥着:“走!走!走!——”跟着就把所有的人都撵出了院子。
房东老莫大爷,刚走到堂屋门槛儿上,回头看了这一幕,失望地摇了摇头,然后使劲地跺跺脚,进去了。
打那以后,薛茹和宏明又提心吊胆地驱赶了十来天,那帮领猪款的才渐渐地绝了迹。
——宏明探手拍了拍薛茹的头顶说:“你知道每天的猪款为啥只提二百多万吗?”
“不知道。”
“肉厂有的是钱!每天只拨二百多万,这就是学问。贩猪的急需回笼资金,而每天发放的资金又有限,于是,你们就成了令人眼馋的香饽饽。而识相的发款员,才是领导敛财的合伙人。现在你明白了吧!”
背着月光的薛茹,于黑暗里偷偷张大了杏眼:“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大彻大悟的点点头,“怪不得呢!那时候他们都看我不顺眼,相互说话老是小声耳语,闪闪避避的,揳在他们中间,好像我是个碍事的木塞子。头两个月,厂领导三次找我谈话,先笑着问我可适应,工作顺不顺心;生活没有啥困难了吧?小日子过得挺幸福吧?我还以为是关心我呢!现在才回想起来:领导的脸一回比一回冷。”
“等着你进贡呢!咱却呆头呆脑的毫无动静。”
“我说呢!又没犯错误,第三个月的月初,无缘无故地就把我调去了空罐车间。”
“管韬跟我说:除了照顾门面上的二百多万,另外的一百来万都被私领代发。百分之十五就是十五万,他们跟领导三七开,每个人都做得不露声色。”
“唉呀!啧啧,真不敢想。咋能会这样呢?!谁能想到,我们接受的教育,跟社会实际会相差那么大!”
“其实,当时……老莫大爷心里都清楚。”
“那晚儿,我们是才分来的学生,他是赁房户,又不沾亲带故。他家里还有四个地带工,清楚他也不敢言声。”
“唉!他那晚儿要是能给咱提个醒……”
“就你?就咱俩?提了醒你敢吗?”
宏明眨巴眨巴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自嘲地笑笑说:“唉,这就是命!就是再退回到当初,照样没这个胆量。”
“过去了。唉!当初的理想呀抱负呀,都灰飞烟灭了。”
陆宏明不再言语,可心里却在想:不服气也没办法!前半生只能眼巴巴地捧着,毫无价值地扔在这儿了。
薛茹似乎有些伤感。小竹椅被她磨了半圈,又是一阵吱吱嘎嘎地响,她抬起左臂,伏在陆宏明的右肩上,和他头抵着头,一块儿看月亮。这会儿,风也不动了,周围突然地就静下来。
月亮又大又圆,悬在山岭一样高高的铁道口上。不大会儿,只见那月亮晃悠悠地颤了几颤,就有个人从里面走下来,那人荷把锄。走近了便认出来,是老莫大爷。
薛茹赶忙歪歪身子站起来说:“哟,俺大爷!你咋这晚才回来?”
老莫大爷缓缓放下锄,两只手拄着,用脚底板拱着锄板上的泥土说:“哎嗨,晚饭吃得早,没啥事儿,就到厂南里溜溜,薅几棵豆子回来剥,那儿还有几分豆地。”
陆宏明手把着网床也坐了起来。
“东西都收拾清了吧?”老莫大爷问。
“没啥收拾的,穷家破砚的。”薛茹说,“俺大爷,离开你们,离开这儿,就是有点舍不得!”
“乡格拉(旮旯)子,这有啥好恋的!进了城,还是好好闯你们的事业吧!马上孩子也大了,要花钱的地方多了。”老莫大爷说。
“俺大爷,这些年多蒙你照顾了!以后逢年过节,我跟宏明会常来看你们……”薛茹的声儿有些抖,那泪,骨碌碌地就涌出来。
老莫大爷唉了一声说:“落到这一步,心里都不痛快。这几天,我扛个大锄,老是恁晚回来,也是有点原因的。”
“咋?你也有啥事吗大爷?”
“不是我,是魏厂长。”
“魏,玉玺!他出了啥事?”陆宏明瞪着大眼问。
“没出啥事。”老莫大爷说,“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天天傍黑儿就绕着厂外的围墙往南去。我怕出啥岔拐,就约了莫六、莫华,俺老哥仨走后边远远地跟着,好几天了。”
陆宏明没言语,薛茹问:“可有啥异常吗?”
“唉——,魏厂长是个好人,好人哪!可人好又有啥用?……今儿个到了南头,见四下里没人,就拿脚跺、拿拳头擂那墙,真怕他有啥闪失。他心里屈呀……”
薛茹急切切看着老莫大爷:“后来呢?”
“还好!”老莫大爷说,“跟前几天一样,走东边转到前门,也就回家了。”
陆宏明猛地搧了自己一巴掌,翻身下了网床,趿拉着拖鞋说:“薛茹,走,去看看玉玺!”
“对。”老莫大爷点点头,“你们是好朋友,话是开心的钥匙,劝劝他,也许会有用,啊?”
陆宏明拽起薛茹就往东走。老莫大爷抬抬手说:“等等,恁俩告诉魏厂长,青云区委门东边的杏里胡同,有个叫王修正的中医,那是个名医。甭老看西医,说不定一找他就瞧好了。千万别忘了!”
“好!——”陆宏明和薛茹边走边应着,两个人的背影子,趟着月光,很快就上了铁道口,只几晃,就沉下道口东边去了。
魏玉玺早早就进了城。向早的天空,跟他的身体一样不阴不阳,铅灰色的气场,显得沉闷而板结。宽阔的中州大街上,商铺大多还没有开门,行人不多,只见些买早点的,于各胡同口零星地出进。如果侥幸能看好,如果真的不死,魏玉玺想,自己可就要进到这城里来谋生了!干哪一行呢?会干哪一行呢?他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跟初次进城的农村打工仔一样,俩眼一抹黑。还是先看病再说吧。绝望似乎又被压了下去,向好的念头再次燃起。过去,他是从不理会中医的;中药又多又麻烦,煎熬配引子,饮用时又苦见效又慢。可今天不同了往时,西医已束手无策,他看病也已走得山穷水尽。幸好有宏明他们提醒,他才想到了去看中医碰碰运气,而且蓄了一怀希望,准确地说是渴望。
从小到大,他也曾有过许多发烧的经历,可每次都是发发汗就好了,从没有啥大不了的。记得汗总是先从胸口窝里沁出来,然后是鬓角,后颈,肋下,接着通身湿透,于一阵酸软畅快里清凉凉的恢复正常体温。魏玉玺轻轻站住,微眯着眼,贪婪地憧憬着那种美妙的感觉。过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摸摸鬓角和后腮,依旧是温蒸干热,像烤炉的外墙。
市县合并以后,小市办公楼就改做了青云区委。靠区委东侧是杏里胡同,老中医王修正就住胡同内第二家,是祖上老宅;小门脸的左边镶一个极小的牌子:中医:王修正。比七寸照片大不了多少。每天早晨,王修正都要到对面街后的青云公园里走上几圈,然后回到胡同里再站站,跟邻舍打打招呼,叙叙闲话。临出门的时候,他就见魏玉玺在胡同里踟蹰逗留,而且用探寻的目光看了他。当时没太介意,半小时后归来,他在胡同口又碰上了魏玉玺,因此就留意地瞧了几眼。年轻人长得很规整,很大气,也很温良,只是面部略呈赤皂,恍有内外合斜的迹象……估摸着是来看病的。
谁能像自己这样坐卧不宁呢?睡又睡不着,侥幸迷瞪十分钟,也是满神经的颠三倒四,翻江倒海,就如狂涛里的舢板。受不了那折磨,就起床进城。到了地方,走进胡同口,又觉得有些冒失,太早,好在门开了。当看见一位干瘦干瘦的老先生从门里走出来,他判断:这无疑就是王医生了。这么早打乱老人的生活规律,着实不礼貌。他没有唐突,只细细地观察了老人:王医生已近耄耋,高高的,人虽瘦,却瘦得悠然,说话走路,一副不紧不急的样子。
王修正心静神怡地走进院里,老伴已坐在小桌边候他。他在门内侧的脸盆架上摘了毛巾,净净手,然后坐在老伴对面,开始吃早饭。老伴说:“有个年轻人,你看见了?”
“看见了。”王修正说,“扭了半小时了,是来看病的。”
“那你咋不请人家进来?”
“不忙,咱慢慢的吃饭,叫他多扭搭一会儿,散散他的躁气!”
老伴有几分惊异,她知道他平常从不这样,就不解地问:“这是为啥?”
王修正把薄薄的上眼皮松松垮垮地垂下去,遮得一双眼连缝都不见了。他很有意思地微笑着说:“老婆子,天机不可泄露,吃饭,咱吃饭。”
这其间,魏玉玺又从王先生门前巡游了一趟。他见两个老人正冲门坐着吃饭,于是就又讪讪地转回胡同口外的马路边,对着胡同里的那个院门,静静地立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王修正终于颤颤悠悠地从门里走出来。魏玉玺突然抖一抖精神,开始准备迎上去的问候语。还没等走近前,就见王先生极慢极慢地扬一扬胳膊,软声软气地问:“先生是找我的吧!”
魏玉玺赶忙紧了两步,一手推着车子,呈半鞠躬状颔颔首回问道:“请问您可是王老先生(医生)?”
王先生轻摇干枯的头颈,幽默地笑笑道:“正是在下!”随后稍微牵一牵魏玉玺的臂说:“请,人跟自行车一块进去吧。”魏玉玺瞅瞅门里。
王先生指指过道门里边的院子说:“门口误别人的事,院里宽绰,搁个十辆八辆都没关系。”
“谢谢!”魏玉玺搬起车子,就随王先生进了院。
魏玉玺扎好车子,正要返回前屋,不想王先生又牵了牵他的袖口,礼让客人似的说:“请!陪老朽后屋里坐坐。”
魏玉玺意外地愣了一愣,扑面而来的随意和亲切,让他的心久违地宁静下来。随王先生走进上首的套间,抬眼四望,有两壁皆是医案和书籍,临窗的一面,窗下是一张大方几,两厢是座椅。
“来吧,就这,随意坐。”王先生让道。
等王修正坐了,魏玉玺才陪着谦恭地坐下。
“别见外,”王先生说,“就当咱俩是久别的故友,把你的近况说给我听听,请务必言尽其详。”
魏玉玺规规矩矩地坐着点点头,双手放在膝上揉了几揉,然后才慢吞吞地叙述了自己得病的前后过程,最后便说到市医院治不好,让他转院的境遇。王先生听完,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慢悠悠地说:“他说治不好,要转院,那是他一家之言,只代表他的看法,代表不了别个。来。”他示意魏玉玺把手递过来。魏玉玺连忙捋捋袖子,把左手恭敬地平放到方几上。
王先生把三根干挠钩似的指头,轻轻搭在魏玉玺的脉搏上,然后垂下他那两挂眼帘,渐渐进入魏玉玺的脉息世界。
魏玉玺敛声敛气地锁定心智,集中精力等待着那干瘪的嘴唇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宛似一位当庭的囚犯,忐忑不安地准备接受法官或生或死的判决。
王先生依旧垂着眼帘,嘴唇微微翕动,开始梦呓般地解读他勘探到的状况:“脉弦滑,诱因应为精神刺激而肝腑郁结,气机失畅,肝失调达,兼之卫气失控,导致内外合邪,郁滞难调……”
魏玉玺悉心静听着每一个细微的音符,生怕漏了箴言。只是那些中医术语太过玄妙,令他难以摸清其语义的指向,因此,心里就更加的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王先生终于号完了脉,并努力地向上提了提眼帘,露出难得一见的、宁馨而又安闲的眼神。
魏玉玺想:宣判的时刻到了!
不料,王先生却抚了抚额头,然后说:“先生棋下得不错!”
魏玉玺打个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道:“会一些。”
“能舍福跟老朽下一盘吗?”
魏玉玺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憨憨地笑笑说:“好几年都不下了,怕是手已生疏。”
“这才好,手生才能见真性情。你使出最大的定性,尽量找回没病前的状态与我对弈,就一局,完了,我好判定你的病。”
魏玉玺莫名其妙地想:这看病跟下棋又有啥关系呢?然而想归想,仍旧颔颔首默许。
“舍福,舍福!”王先生趿着鞋立起来,他的动作和语速,总是那样超乎想像的缓慢而优雅,转体和探手,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了棋盒。
这时,魏玉玺才发现,面前的方几,原是一面硕大的象棋盘。
楚河汉界,星罗棋布。魏玉玺气沉丹田,努力地调定心神,谦恭应战;王先生安然自得,面呈祥和,性如止水。二人布阵攻防,拱卒支炮,驱马挥车,一派宁静的搏杀中,唯独驱子有声。一盘棋,只杀了两个小时,最终以和局落定。
完了,王先生缓缓悠悠地笑笑,把双手轻轻合掌,拱了拱说:“手下留情了,真不愧是当年的象棋冠军!”
“先生你!?”魏玉玺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没啥,同一座城住着,人脉总是互联的,就像这周身的血管样。我要是没记错,那是十五年前吧!三清地区首届职工象棋大赛。”
魏玉玺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又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了!一切都应该过去了——”王先生极柔和极平缓地说,“你的身体机能啊,还不是一般的强大!并且,你没病。”
……没病!?魏玉玺边走边苦笑着摇头,心里狐狐疑疑地想,低烧个把月了,却说我没病。但狐疑归狐疑,心里那份对病情的绝望却是实实在在的消除了,单从情绪上讲,他觉得自己竟难得地平静了下来。他耳边清晰地回想着王先生的话:“好了!一切都应该过去了——你没病。”
这句话竟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措手不及,仿佛瞬间就束缚了癫狂的病魔。送别的时候,王先生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你再输一缸液也好不了!都搞不清病从何处来,病因是啥,何谈治?再折腾一个月也无济于事。你那是——湿热。花上五块钱吧,买两盒藿香正气液,一次服两支,一天三次,喝了就好了。好了,明儿个下午甭忘了给我打个电话!”当时,魏玉玺听得直魔症。一出杏里胡同,就急急慌慌地去了药店。
下了单车,推一段上坡,过了铁道口就是肉联厂了。但是,魏玉玺总也忘不了往常的那种感觉。往常,都是坐小车子回家,回厂里,离市里十二公里的路程,也就半根烟的功夫,他从没留意过;不过,就是骑单车,这点距离,在过去对于他,那也只是小菜一碟。可现在,下了车子,他觉得,自己连走路的感觉都不对劲了,甚至再也找不对走路的姿势。十二公里,竟把他折腾得精疲力竭,混混蒙蒙的,浑身僵硬,疲软又干涸,干涸得就如同烧变了形后被甩出炉的废瓷器。甭管咋着吧!魏玉玺想,明天下午才是自己最向往的期待。
世上的许多事,总是那么不可思议又难以预料。魏玉玺想,你认为对的,它却错了;你认为错的,它竟是对的。就像自己,昨天还生死未卜,今天就绝处逢生——简单的就如同王先生在他身上轻点了两下按钮, 异常的,立即熄火,正常的,瞬间恢复。一通天荒地老的沉睡之后,到早上八点,他是被通身的大汗给淹醒的。惊喜过望令他翻身跃起——体温、心率、肌体、情绪,统统恢复正常!并且有种重生后轻松欲飞的快感。于是,连脸都没顾上洗,就赶紧跑到厂门口的小卖部去,给王先生打电话。
王先生哈哈大笑,说:“好了,去吊两瓶水消消炎吧!”
捱到第四天,魏玉玺实在等不及了,拔了吊针就提溜两盒麦乳精,一盒蜂王浆,飞车直奔杏里胡同。这一次,魏玉玺真就有了些恍若隔世、故友重逢的感觉了,甚至有点相见恨晚。
奇怪的是,王先生也有了相同的感觉。以致魏玉玺千恩万谢之后要走时,王先生竟把他留下了,并且留得不容推辞。“没啥,”王先生说,“粗茶淡饭,小菜养生。会喝酒呢,就小酌一杯,不会喝,就奉你一杯寡茶。只当陪陪我老头子,打发打发寂寞!”
一股令人舒适的暖流立即灌满全身,感恩的情愫一波一波潮上来,把鼻翅冲得酸酸的。魏玉玺的眼圈红了,他忘情地喊了一声:王叔!从此,不再喊:王先生。
中午吃饭的时候,魏玉玺一改他平常的谨慎与谦逊,尽情地陪王先生喝了两杯。而王先生呢,就一杯酒的量,只是烟瘾极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今天的两杯酒,使魏玉玺的情感失了控,一个心性缜密,从不喜欢向别人吐露心声的人,这当儿,却把自己的境遇跟苦恼,一股脑地都倒给了王先生。
“世事难料啊!”王先生叹了口气,接着试探着问:“玉玺,你下一步有啥打算?”
魏玉玺摇摇头,不置可否。
停了一会,王先生说:“学问也好,技艺也罢,都是为了能更好地生活。先解决生存问题,其次才能延伸到性与趣。你是学生出身,肚子里有学问在,这其实应该不难!”
魏玉玺苦苦一笑说:“这一跟头栽进市井,我才深有体会,面对市场,我那学问,只不过是一堆无用的废铜烂铁而已!”
“有废铜烂铁就好,一样出好钢,只是要炼一炼。”王先生品茶一样,语调显得有滋有味。
魏玉玺沉默不语。
“你知道过去的秀才,为啥前面总冠一个穷字吗?”
魏玉玺笑笑说:“我还真不知道!”
“其实呀,并非秀才们不懂生存之道,而是秀才的名号给他们拦了许多自我封闭的墙——文人的脸面。”
慢慢抬起头,魏玉玺涨红着脸,惊奇地望着王医生说:“王叔,你剖析的真精绝,我现在就有这感觉!”
“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改变了这种观念”王先生幽默地说“不管你是才高八斗,还是目不识丁,一样让你平起平坐,一块儿冲锋陷阵,生死相依;干啥都行,也啥都能干,面子,等级,门第,一切都摒弃了。想想,那才叫做人的真境界。”
“王叔,这俩月,我心都想化了!实在想不好自己能干啥。”
“再想想,想想你平时喜欢摆弄的,可有啥特长?”
魏玉玺眯了眼,轻轻摇头。
“那我听肉厂的人传言,称你为‘锁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魏玉玺的脸又一次惊疑地扬起,随后挠挠头发:“王叔对肉厂挺熟!”
“有一些了解。你的老莫大爷是我小表弟。”
“奥,哎呀!我说……”
王医生眯着眼,很有趣地笑着。
“唉,”魏玉玺说,“说来话长,小时候,我的一个本家二叔,是修锁钯锅的,和我家就隔个院墙。过去的乡村很寂寞,无聊时,就喜欢到二叔的作坊里玩。接触的多了,又好摆弄,因此,慢慢地也就通了。没承想到了厂里就用上了,偌大的肉厂,光库门就一二百,钥匙经常丢失。我是抓生产的,那时总是想着,尽量为厂里减少不必要的开支。从当车间主任起,厂里所有的钥匙都是我配。”
“喔!原来是这样。”王先生用手扶了扶脑壳,停了一会,悠悠缓缓地自语道:“修锁,应该是个很不错的营生。投资少,还没有风险,钱也不少挣。千家万户,谁没有几把锁呢?”
“你是说,我可以在这一片儿干配钥匙?!”
王先生很认真地点点头说:“跟街道上打打招呼,我想这也不是啥难事。只是,你若要想稳妥了,给我个话,我老头子去给你安排。”
魏玉玺的眼神躲躲闪闪的,迟疑了好长时间,才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王先生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只是不露声色地继续说道:“一个人,若是忘了自己,就能成事,而且啥都能干。步子迈开了,坎儿就成了路。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可就是一事无成了!”
魏玉玺一边认同地说是,一边心神不宁地抚摸着衣兜,借以掩饰自己。可摸着摸着,就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急忙从上衣兜里掏出几张叠在一起的单子,然后看看王医生,欲言又止。
王医生笑了,说:“看看,你们过去那种领导之间的做派,一定要革除,不然,将来咋融入社会。在我这里就别再‘捋着胡子过河——牵须过渡(谦虚过度)了!有啥事尽管说。”
“不不,不是,王叔!”魏玉玺连忙应道,“我是想我的事才麻烦过你,又有事,觉得怪不好意思”。
王先生说:“有事就说事,你我之间,以后没有不好意思这么一说!啥事?请讲!”
魏玉玺说:“我家属卵巢囊肿,很长时间了。这是,最近才复查的病理单子,在我兜里半个多月了。说是太大了,要做手术。一是她怕做手术,二来经济上也太拮据。小蕙就想着,托你老给看看,中医这块儿可有啥办法?”
王医生接过单子,带上花镜转到亮处瞅了瞅,呦了一声说:“是不小,赶上鸡卵大了。”跟着转回来问:“你爱人喝中药咋样?”
“女同志,还可以吧。”魏玉玺说。
“那成!”王先生说,“这等小疾,咋还能轮到动抢动刀的。”随即,就慢慢地坐到台案前,捏起笔问:“你爱人的名讳?”
“叫楚蕙”。魏玉玺说。
“耶,好雅道的名字!”
王先生说着,问着,就开了一笺方子:
姓名:楚蕙, 年龄:35岁
打白芥子12克 泽泻20克 丹皮10克
打桃仁10克 胆星10克 桂枝10克
当归15克 泽兰25克 川穹6克
土鳖虫10克 花粉12克
×7
医师:王修正
完了,边递给魏玉玺边说:“要连续吃七副,一月后才去复查。”
魏玉玺有些微醺地看着王医生说:“王叔,这病你真能治好吗!?”
王医生说:“又不是什么大毛病,经脉通畅了,不郁不滞,肿块自消。按我说的做,只要不偷工减料,我保你夫人完好如初!”
“王叔,真的吗?!”魏玉玺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信吗?”王医生风趣地叉开干枯的手指道:“玉玺,咱俩打个赌,一月后复查,夫人的肿块要不消失,我把我王修正的牌子改成枉修正;如果痊愈了,你就来这儿安营扎寨,跟我老朽作伴。如何?”
“好好!——”魏玉玺连连点头,不知是激动还是随口应承……
这就是人生吗?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少年时的起点!魏玉玺眼前,仿佛又看见了三十多年前、挑着担子走乡串户的二叔。我怎么能去修锁呢!我怎么会是个修锁的呢?病好了,可生存的烦恼又劈头盖脑地压下来。怎么办?下一步到底该向那里走?儿子上学,家庭开支,处处都需要钱。自己病了这么长时间,全部的生活压力,都负重在妻子柔弱的肩上,眼见得小蕙已难为支撑。况且父母年事已高,自己已有六个月没给乡下老家送过一分钱了。而自己如今的处境,依然瞒着二老。
走出杏里胡同,魏玉玺抬头看了看青云区委的办公大楼,隐忍在内心的羞惭,令他耳蜗鼓胀,热血轮番灌顶,他被冲撞得面红耳赤——当初,大学毕业分配的时候,魏玉玺的档案,先是被三清县委抢了去的,弄得他到县委缠磨了好几天,才把档案要回来。而后又神使鬼差地,非要去了肉联厂。后来老县跟小市合并了,老县委就成了小市市委,再后来,地市合并后,这老县委,最终成了现在的青云区委。他凄然地回望一眼青云区委的楼窗,下意识地想:就是在这里做个科员、哪怕是办事员也好呀……就在这区委东侧的胡同口,摆个修锁摊子么?魏玉玺的脑袋一阵晕眩。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歌神刘欢,在为下岗的人们倾情卖力地唱着。魏玉玺随着那歌声,缓步走上高高的洋桥,找到老地方,站稳了,从容地纵身跃下。在人们的惊呼声里,他的尸体从蓝河里被打捞上来,然后送进火葬场,一股青烟之后,世界一如既往!——想到此,魏玉玺手扶桥栏自嘲地一笑。
“魏玉玺——!你站这儿看风景呢?”
是薛茹!魏玉玺迎着她笑笑说:“薛茹你干啥去了?”
“不是造反去了么!”薛茹推着车子,喘着气,被上桥累得红头绛脸地说。
“造啥反?”魏玉玺奇怪地问。
“弄半天你还不知道!?咱厂几千人都去了。就在咱厂西边的那个铁道口,老头老婆,大人小孩,铁路上都坐满了,堵得水泄不通。拦了两个多小时,整个京九线都停了。这下闹大了,连中央都惊动了!”
“唔……”魏玉玺漠然地笑笑。
“你听说了吧!”薛茹神情凄然地说,“三官儿自杀了。屠宰一车间的,那个好开玩笑的小胖子。”
“三官儿?我知道。为啥?”
“说是拿着厂里买断的三千块钱,去南京贩光碟,叫蛮子忽悠了——十块钱一张进了一批好光碟,高高兴兴地想着回来赚一笔。谁知回到家一看,市场上同样的碟片,才卖六块钱一张。他姐跟他媳妇忍不住说他两句,就割腕自杀了!去的人说,死的很惨……”
魏玉玺下意识地打个激灵,好似三官儿的刀拉的是他的手腕。他定定神,然后岔开话题问:“宏明现在怎么样?”
“还能咋样?又下岗了。”
“咋回事儿?他不是待管韬那儿干得好好的吗!”
薛茹不可思议地蹙蹙眉头,然后抬脸看着魏玉玺说:“你咋啥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整个三清市都轰动了!”
“你是说管韬的公司出了啥事了吗?他怎么会出事?!”
“是让上海人给他策划坏了,投资八百多万,结果砸锅了。”
“管韬这么精明,怎么会出这漏子!”魏玉玺一脸的不解。
“唉——”薛茹惋惜又无奈地摇摇头,“要债的货主把公司都砸了!仓库也封了。到处都是警察,跟戒严的样。”
“啥晚的事儿?”
“有一个星期了。”
“管韬怎么样?”
“卷了百十万,带着小冉一块儿跑了。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宏明呢?”
“关了两三天,查清没他的事,昨天才放出来!”
魏玉玺轻松下来说:“这就好!没摊上事就好!”
“我也这样劝宏明,没咱的事比啥都强。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怎么样?还好吧!”魏玉玺问。
“找个临时活,不站柜台了,在学校给人家看图书馆。”
“不错不错!”
“哎对了,魏玉玺,你的病可好清了吗?”
“好了。”
“中午甭走了,俺新赁的房子,就住鼓楼北边一点,水门台子。”薛茹说,“宏明很郁闷,正好,你俩也该叙叙了!”
魏玉玺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不去了,改天吧。”
薛茹有些失落地说:“那,我就回了!”
“回吧!”魏玉玺招招手,算是作别。
薛茹也招招手作别,回身骑上车,顺着桥面溜下坡去,一会儿便融进人流里。
魏玉玺返身向北,推着车子,紧锁着眉头慢慢地走着。没了打扰,刘欢的歌声又渐渐的清晰起来——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的眼神……”
听着那歌,魏玉玺五味杂陈。他无助地举脸望望天,心,被刘欢的歌撕扯得凌乱如麻。
作品本身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
网站版权所有:爱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