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没有风,只有云,乌云,黑压压的。看样子要下雨了。安德平并不关心天气,拉亮灯,继续看股市分析。安德平看得很投入,对有人进入他办公室都没有察觉。一分钟之后,安德平才意识到有人站在他面前。安德平立刻关掉网页,动作十分迅速,仿佛培训过一样。然后,抬起头,就发现一张脸,微笑着的脸。是赵安东。安德平的脸上也浮起笑容,生动,灿烂,如绽放的礼花。他站起身,举起拳头,在赵安东肩胛上捶了一拳,轻轻地,如挠痒一般。想查我的岗吗,来也不打个招呼?安德平说着,笑得更加灿烂。赵安东也笑,正好路过,能不上来看看你?安德平看了一下电脑,下班时间快到了,说,走,老规矩,咱们喝两杯去。
赵安东和安德平是同学,高中同学。高中三年,两人却没怎么交往。之后,安德平考上了大学,分配到政府机关;赵安东名落孙山,只好回了农村老家,开了个小卖部谋生。虽非天各一方,但毕竟一个在城市,一个在农村,见面的机会都少,更别说有有什么交情了。事实上,安德平也不想和赵安东有什么交情。安德平其实有些看不起赵安东。
直到有一天,赵安东进城进货。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赵安东顺利地进了货,蹬着三轮车往回走。不一样的是,赵安东发现了一个包,既破且脏,静静地躺在路边,像是谁随手扔下的垃圾。没有人会注意它,没有人会捡起它。赵安东也不会。但偏偏那一刻,赵安东的车链子落了。安上车链,赵安东就随手捡起那个包。他想在包上擦擦手上的油污。于是,就发现包里有钱,整整一万元。一万元,那时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对赵安东来说,就是一笔巨款。赵安东正缺钱,进货的钱还是借的呢。但赵安东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毅然决定在那里等失主。整整四个小时,终于等到了失主。这事一时传为佳话,赵安东因此还上了报纸、电视。
那个时候,安德平进机关刚刚两年。两年,似乎很短,但对于体会机关的人情冷暖,却已足够。安德平的体会就很深刻。同事之间,表面上嘻嘻哈哈,玩笑开得亲如兄弟,可事实上却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即使喝醉了,依然是说话留三分,谁也不真心。在这样的环境下,安德平感到孤独,一种渗入骨髓的孤独。没有人愿意孤独,安德平也不愿意。安德平渴望有一个朋友,在他面前,能毫无顾忌地喝醉,不用设防地胡侃。恰恰这时,他听说了赵安东拾金不昧的事迹。宁肯自己吃亏,绝不占人便宜,这是安德平对赵安东过往的印象,这次的拾金不昧,更加深了安德平的这种判断。赵安东家住农村,平时极少进城,与安德平的同事不会有任何接触。何况,在赵安东面前,安德平不用处处陪着小心,不仅不用,而且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有了这些好处,安德平决定和赵安东做朋友。
于是,两人开始了交往,频繁的交往。交往越多,关系也越密切。特别是近几年,城市仿佛吃了发酵粉一样,不断地膨胀,赵安东的家已经由农村变成了郊区。交通更方便了,他们的来往也更加密切了。
下楼的时候,赵安东说,今天该我请客了。安德平笑着说,放心吧,我不和你争。他们俩在一起吃饭,安德平请一次,赵安东就一定要回请一次。一直都是这样。安德平是个副科长,接待、加班、下乡,都能报销饭钱。请赵安东吃饭,安德平也没少报销。遇到这种情况,下次再在一起吃饭时,安德平就会说,上次是公款,不是他私人掏腰包,这次还得自己请。安德平这样说时,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显得特别有成就感。安德平喜欢这样。但赵安东不喜欢,不管安德平是自己付钱还公款报销,赵安东都认为安德平请了他一次,下次吃饭时一定要自己埋单。开始,安德平还争过几次,但总是争不过赵安东。争不过,也就不再争了。
酒店还是常去的祥瑞酒店。一楼中间是一个大厅,摆着几十张大小不等的桌子,四周是单间。桌子照旧是常坐的四人台,在大厅的一角。还是平常的饭菜,还是平常的酒,还是像平常一样热烈地聊天。聊到正热烈处,赵安东突然停住话头,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一个人。安德平顺着赵安东的目光望过去,见是一个酒鬼,刚刚从某个单间出来,踉踉跄跄地。一个酒鬼而已,安德平低下头,拿起筷子夹菜。这时,就听那酒鬼扯开嗓子嚎起来,洗手间在哪,我要撒尿——一个女服务员走上前,手往前一指,说,洗手间在前面。酒鬼说,扶我过去。服务员没有去扶他,只是把手仍伸向前方,说,前面就是。酒鬼瞪了服务员一眼,说,扶老子过去,老子给钱。真的就掏出钱,拍在服务员手上。是百元大钞。安德平斜了那酒鬼一眼,对赵安东说,来,喝酒,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素质的暴发户,有了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赵安东也举起杯,一饮而尽,说,确实是个没素质的暴发户。他叫李春生,原来和我在一个村住。知道他是怎么发财的吗?安德平说,谁知道呢,这种人居然也能发财,老天真是不公平。赵安东接着说,拆迁把他给拆发了。拆迁?安德平有点不解地看着赵安东。赵安东又倒了一杯酒,说,你知道的,我住的那个地方以前是农村,他在自家庄稼地里盖了两座楼,前不久被拆迁了,连赔房子带赔钱,总共赔了他七百多万。七百多万!安德平恨恨地瞪着那人的背影,说,那他该高兴死了。赵安东笑了笑,说,哪儿呢,他还生气呢,后悔当初不该卖地,说要是全盖上房子就好了。说到这里,赵安东感慨道,这人呀,就是不知足。
安德平打断赵安东的话,问,卖地?怎么回事?赵安东说,他当时也没什么钱,只盖了两座楼,其余的地都私自卖给了别人。结果,买他地盖房子的人比他挣得还多。就为这,他一提起来就骂自己是混蛋。
安德平望着酒鬼的背影,一脸的艳羡。许久,才转向赵安东,说,你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建点房子呢,要不然你也发了。怎么没想过?赵安东说,语气很平静,一来我手上没闲钱,二来,私自建房是违法的,我也不想违法。
安德平看了赵安东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
安德平醉了,醉得很深,可以说身心俱醉。长期的机关生活,让安德平有了极强的自控力,平时,他很少喝酒,必须喝时,也很有节制。偶尔喝醉过两次,都是和赵安东在一起,但也都是浅醉,打个饱嗝就醒了。像这次喝得这么多,安德平还是第一次。回家的路上,安德平开始唱歌,扯开喉咙豪情满怀地唱。曲调若是一条铁轨,歌声就像在天上飞。跑调虽然跑到如此,但安德平依然唱得很兴奋,他甚至陶醉于自己的歌声之中了。每每有人从他身边路过,都会用眼睛斜他,目光中满是鄙夷。但安德平不管,他只管唱自己的歌。
回到家里,他依然在唱。陈虹看了看他,责怪道,你在哪儿喝这么多?安德平抓住陈虹的手,把一句跑调的歌唱完,说,老婆,你知道吗,咱要发财了。陈虹没有接他的话,把拖鞋递给他,说,你赶紧洗洗去。安德平又说,老婆,咱要发财了,真的要发财了。说完,就去抱陈虹。没有把陈虹抱起,自己却摔倒在地上。陈虹一边扶他,一边埋怨道,你说你喝这么多干啥?安德平又一次去抱陈虹,这一次真的抱了起来,虽然一步三晃,他还是把陈虹抱进卧室,扔在了床上。然后,他就开始扒陈虹的衣服。
陈虹知道他是真的兴奋了,就任由他折腾。安德平一边折腾,一边说,老婆,咱要发财了,我有发财的办法了。陈虹就问,什么办法呀?安德平说,你猜。陈虹不猜,安德平也不说,一心一意地折腾着。终于折腾够了,安德平翻了个身,睡了。陈虹晃晃他,问,你说咱要发财了,怎么发财呀?安德平翻了个身,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早晨,陈虹又问,你昨晚说咱们要发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安德平意味深长地看了陈虹一眼,说,我昨天喝多了。
几天之后,中午。
一回到家,安德平就喊陈虹,老婆,来,我给你看样东西。陈虹正在厨房做饭,让他等一会儿。安德平进了厨房,一把关掉燃气灶上蓝幽幽的火苗,说,别做了,先给你看样东西。说完,拉着陈虹来到客厅,从包里拿出一叠纸来,递给陈虹,说,你看看这个。
是一份土地买卖协议。
陈虹瞪大眼睛,吃人一样盯着安德平,问,你不会是买地了吧?安德平微微笑了笑,说,你先看完再说。陈虹忙抓过那协议看。先看最后一页。那分明是份复印件,落款的双方完全是陌生的名字。陈虹舒了一口气,又翻到第一页开始看,很潦草地看。虽然看得很匆忙,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了,那是一个城市人从一个农民手中私买土地的协议。因为是私买私卖土地,协议的后面还附了一个证明,上面按了几个人的手印,证明这个买卖协议真实存在。也是复印件。
陈虹看完,莫名其妙地看了安德平一眼,说,你饭都不让做,火急火燎地把我拉来,就让我看这个?这个和我有关系吗?安德平就笑,得意地笑:当然,我也想买块地。陈虹的眼睛再次瞪起来,像青蛙一样,向外凸着。陈虹说,你疯了吗,买地干什么?你去种地吗?安德平双手扶着陈虹的肩膀,说,你前几天不是问我怎么发财吗,现在告诉你吧,我要买地建房。
陈虹说,咱不是有房子住吗,还建房干什么?安德平又笑,说,等着拆迁。陈虹一脸的迷茫。安德平很豪迈地说,听我的不会错。
行情安德平都打听清楚了。私买农民的土地,偏远农村,一亩地十万元,郊区二十万元。如果在郊区买三分地,去掉留路、留间距的地方,建两层楼房,也可以建三百平方米。按照现在的行情,建一个平方米房子成本只有五百多元。这样算下来,连买地带建房,成本也只有二十多万元。可将来一旦拆迁,那补偿还原三百平方米的房子价值至少在二百万元以上。安德平说,这样,我们可以净挣一百八十万,一百八十万,老婆你说,咱们俩什么时候才能挣一百八十万?
陈虹也激动起来,抓住安德平的手说,声音也提高了许多,真的?安德平的两眼放出明亮亮的光,盯着陈虹说,当然是真的。可是,陈虹的声音又低落下来,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为什么不自己建房,非要卖给我们呢?该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安德平不担心,一点也不担心。就像祥瑞酒店那个酒鬼一样,总会有人自己建不了那么多房子,会卖一部分地;也会有人嫌建房费事,直接把地卖给别人。安德平现在的任务,就是尽快找到这种人。
陈虹的脸上又生动起来,问,赵安东家不是有地吗,干吗不买他的?说不定还能便宜点。安德平承认,陈虹说的有道理,安德平的第一想法也是买赵安东的地。但他立刻又否定了这种想法。赵安东自己不愿意违法建房,会违法卖地吗?所以他提都没提。甚至连买地建房的想法也没对赵安东说。他不想让赵安东因此而看不起他,他要在赵安东面前维护自己的形象,虽然,他在赵安东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但总不会太差吧,他想。
陈虹问,咱没有任何手续,建房时有人查怎么办?花点钱呗,安德平说,只要花了钱,城管就睁一只眼闭一眼。我打听过了,像我们这样建三百平方的房子,上上下下的打点大约得花五六万。这样,咱也能净赚一百七十多万。
陈虹说,那还等什么,赶紧买地呀。安德平说,下午我再去郊区看一下,我已经打听好了,有个农民有块地要卖,位置我也看过了,比较理想,只是还没有见到那农民。希望下午能见到他,早点把地买下来,房子早建好,心里早踏实。那你快点,陈虹说,吃完饭就去。
安德平终于见到了那农民。刚刚商量到正题,手机响了。是副局长孙幼民打来的。电话一接通,孙幼民就质问道,现在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来上班?仿佛高压水枪里喷射出来的水,语气很硬也很冲。安德平小心地说,我在外面办点事,马上就回去。说完,不敢挂电话,等待着孙幼民的指示。孙幼民没再说什么,挂上了电话。
安德平是孙幼民的人,大家都这样说,安德平也这样认为。事实上,孙幼民对安德平的确很好,在安德平面前,孙幼民总是和颜悦色的。即使安德平说错了话,甚至做错了事,他也很少批评一句。在孙幼民面前,安德平也随意得多,不再是谨小慎微的样子。但现在,孙幼民突然发了火,安德平不敢怠慢,让那农民骑车送了他一程,然后拦了辆出租车,匆匆赶到单位。
安德平没急着去见孙幼民。安德平先找了个关系较好的同事,一打听,说是孙幼民在市里挨了批,回来时绿着脸,正见谁熊谁。因为什么呀?安德平问。好像拆迁房子有关,具体怎么回事不清楚,谁敢问呢?同事说完,关切地加了一句,这时候可别往枪口上撞。
安德平想了想,还是去敲孙幼民的门,小心翼翼地。孙幼民的情绪已经好多了。很快,安德平就弄清了,原来,孙幼民有个弟弟,住的地方要开发了。他有一套房子,要价较高,一直达不成拆迁协议。今天,市领导找孙幼民谈话了,指了两条路,要么,去做他弟弟的工作,按照规定标准接受赔偿;要么,他的副局长就地免职。孙幼民只好去劝弟弟。弟弟没等他说完,就说,哥,你知道那样我得损失多少钱吗?为了你的一个破局长让我损失那么多钱,你觉得值得吗?我这个弟弟呀,怎么就不考虑我的处境?孙幼民说这话时,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领导也是,我弟弟不愿拆迁,与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免我的副局长?安德平陪着小心说,就是,这分明是连坐嘛。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一套?唉,谁让咱是干部呢,人家能管住咱呀。孙幼民也叹口气,说,是呀,我要是一个普通老百姓,领导也拿我没办法。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安德平也不知道。安德平立刻联想到了自己。孙幼民是个副处级干部,他弟弟的房子还是合法建筑,组织上都这样对他。如果自己买地建房,将来拆迁时组织上又会怎么对自己呢?房子不建了?可到嘴的肉又怎么能不吃呢。
祥瑞酒店里,安德平与赵安东对酌。安德平愁眉紧锁,一杯接一杯地端酒,只是不再像往常那样滔滔不绝地说话,而是沉默不语。赵安东说,德平,我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们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安德平又倒了一杯酒,举起杯说,没事,来,喝酒。说完,一饮而尽。赵安东也端起了杯,却没喝,直盯着安德平的眼睛说,德平,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交情了,你究竟遇到什么难事,连我都不能说吗?安德平也望着赵安东说,兄弟呀,我在你面前是没有任何**的,能有什么事不能和你说呢?我是不好意思说,怕说来你会看不起我。怎么会呢,赵安东说,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安德平说,我想买地建房,不是为我,是为我爸妈。
安德平的父母住在老家农村。相隔几百里路,算不上太远,但安德平一年也不回去一次。父母倒是常来看他,给他送些蔬菜粮食之类的东西,每一次都风尘仆仆,每一次都大包小包。一年总要送上三五回。他与父母之间,就像高高飞翔的风筝,一头牢牢地牵挂着不肯放手,一头却拼命地想挣脱。对安德平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赵安东面前,父母成了他买地建房的最好理由。如果说买地建房是为了拆迁补偿,赵安东是不会帮他的,绝对不会。这一点安德平可以肯定。但如果说是为了父母,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安德平就对赵安东说,他想把父母接到身边来住,一直都想。怎奈家太小,住不下。父母嫌太挤,又怕住一起会给他添麻烦,一直不愿意来。身为人子却不能在跟前尽孝,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遗憾。安德平还说,他和父母商量了好几回,父母说倒是答应搬来,只是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他们的想法是,平时能多见几次面就行。不住一起就得买房子,那得好多钱呢,安德平说他没钱。再没钱也得尽孝呀,所以,他就在郊区看中了一块地,想买下来自己建房,把父母接过来住。
这些话,安德平说得十分真诚。说到动情处,眼睛竟然湿润了。此前,安德平多次演练过,但都没有这一次效果好。说完之后,安德平觉得自己都信了,赵安东一定也会信的。
事实上赵安东也真的信了。他说,按说呢,买地建房不是什么正当行为,但你是为了父母,我理解你。安德平叹口气说,可我不能出面去买地,你说该怎么办呢?赵安东疑惑地望着安德平问,为什么呢?安德平说,你知道,我大小是个副科长,住房情况要登记,自建房也要登记。如果组织上知道我自己私买土地建房,一定会处理我的。那样,我不但建不成房子,还会背个处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赵安东说,这倒是个难题。安德平倒了满满一杯酒,端起,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爹妈养了我几十年,到老了我却不能在他们面前尽孝,你说活着还有什么劲呀。安德平说,用手擦了擦眼睛。赵安东说,德平,你要是不方便出面的话,我去帮你把地买下来。安德平抓赵安东的手说,兄弟,太谢谢你了。停顿了一下,安德平又说,这事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陈虹的反对是在安德平意料之中的。本来嘛,私买土地建房子,本身就有风险;如果合同上再只有赵安东的名字,万一赵安东将来不认帐怎么办?这风险太大了。风险太大的事她是不愿意做的,她宁愿不买地了。
不买地,安德平当然不会同意,不买地拿什么挣钱呀?就好像一个浅水滩,明明里面有条大鱼,却偏偏没有工具逮,那还不把人急死呀。房子就是工具。所以呀,地一定得买,房子也一定得建,那可都是钱呀。陈虹的担心是符合常理的,这一点安德平承认,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安德平不担心,是基于他对赵安东的了解。赵安东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拾金不昧的人,很多;捡一万元还不昧,天下少有。赵安东就是这天下少有之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陈虹却不这样想。人都是会变的,那时他拾金不昧,现在就一定还拾金不昧?再说,房子如果建起来,那可远不止一万元。他能抵挡一万元的**,但未必能抵挡住一百万元的**,万一他赵安东动了贪念呢。为了避免将来扯皮,还是让赵安东写个东西,把情况说明。陈虹觉得只能如此了。安德平点着陈虹的头说,还是老婆考虑得周到,不过,这事得你说,我是男人,说这种话不合适。
地很快买下来了。过程还算顺利,价钱也和预想的差不多。除了和那农民签了合同,又请了农民的几个邻居写了份证明,证明这桩买卖的真实存在。当然,他们也不白写证明,辛苦费是要给的。让安德平略感不痛快的是,居然还要向那农民所在的村里(实际上是几个村干部)交钱。只有向村里交了钱,村里才默许这桩买卖,否则,村里就会出面干涉。让安德平更不快的是,村干部们说得很明白,如果上面有人查起来,不能说他们知道;即使你说了,他们也不认帐。反正没有证据。安德平虽然不痛快,但听说别人买地也都是如此,还是交了钱。合同上签的赵安东的名字,单看合同,没有人知道那是安德平买的地。
那天晚上,安德平让陈虹炒了几个菜,邀赵安东到家里小酌,态度诚恳而热情。几个菜,但全都清清爽爽的,让人食欲大增。一瓶酒,口子窖,老式的玻璃瓶包装,上面落了一层灰,瓶中的酒泛着一层淡淡的黄色,一看就知道是存放了很多年的老酒。安德平拿起酒瓶,晃了晃,准备开酒。赵安东拦住,拿出一张纸,递给他说,这是我写的证明,关于买地的事,你看看行不行,行的话我签个字,不行我重写。
安德平随手把酒瓶递给赵安东,示意赵安东开酒,自己接过那张纸认真看。陈虹也忙凑过去看。洁白的纸,打印的字,清清楚楚。意思也清楚:赵安东与某村某人签的买地合同,地是替安德平买的,钱是由安德平出的,与赵安东没有任何关系。下面的落款还空着。
安德平的嘴角划过一丝笑,转瞬即逝。陈虹也笑了,笑得很开心,很妩媚。陈虹说,还是安东兄弟考虑得周到,就这样签个名就行了。我去给你拿笔。陈虹说着,就要起身。安德平瞪了她一眼,瞪得很夸张,很张扬,你说什么呢,我和我兄弟之间还用得着写这证明?然后冲赵安东说,别听你嫂子的,签什么字,我还能信不过你?
赵安东正在打酒,并且终于打开了酒。但手却被酒瓶盖划了一下,鲜血顿时涌了出来。红红的,艳艳的。天意,天意啊,赵安东举起手指说,你说不签我就不签了。说得陈虹脸一沉,安德平心一凉。赵安东举起流血的手指,笑了,笑得很爽朗。笑罢,说,不过,老天给的机会咱不能不用呀,我给你按个手印吧。说完,拿过那张纸,在上面按了个血手印。安德平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兄弟,你现在的样子太像杨白劳了,你这手印一按,分明是卖给我了。安德平接过那张证明,递给了陈虹,接着说,你把我兄弟的卖身契收好了,将来需要花钱时,我就把他卖了。说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表哥上门,如往常一样,拎着一包礼物。
表哥是陈虹的表哥。
对这个表哥,安德平是熟悉的。陈虹小时候也住农村。母亲死得早,父亲又不会照顾孩子,特别是不会做饭。他像是和食物有仇似的,无论什么饭菜,都能让他做得失去原来的味道。陈虹就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姨妈看陈虹可怜,常常把陈虹接到自己家,像母亲一样照顾陈虹。那时候,陈虹多数时间是在姨妈家,而不是在自己家。姨妈就是我的亲妈,陈虹不只对人这样说,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表哥是姨妈的儿子。表哥对陈虹就更好了。陈虹到姨妈家去,他去接,陈虹回家,他去送。他从不让陈虹落单,他怕陈虹害怕。村里的孩子欺生,有几个孩子喜欢欺负陈虹。表哥就和他们打架,虽然明知道打不过他们。打得最凶的那次,表哥被打得鼻青脸肿。表哥发了狠,从家里拿了一把菜刀,去追那几个孩子。玩命地追,从村东追到村西,村里追到村外。几个孩子一边撒开脚丫子拚命地跑,一边鬼哭狼嚎似的喊救命。直到有大人抓住他,夺下他的刀。从那以后,村里的孩子没人再敢欺负陈虹。
长大之后,表哥种了几年地,又到外面打了几年工,后来,自己带了支队伍给人建房。人员少,设备差,又没有资质,不能承包工程,只能接点别转包的小活。更多的是给私人建房子。这期间,表哥没少来安德平家,每次都不空手。家里有什么体力活,陈虹习惯喊表哥来帮忙。每次,表哥都像接到圣旨一样,屁颠屁颠地跑来,认认真真干完,从无一句怨言。
表哥进了屋,很随意地靠在少发上,说,我听陈虹说你买了块地,要盖房子。你别找人了,我给你盖吧,不挣你一分钱,你给工人发工资就行了。安德平的嘴角哆嗦了一下,说,表哥,别听陈虹瞎胡说,我们没有买地,也没打算建房。表哥的身体就僵了,人也坐直了,光亮的脸色立即黯淡下来,像是即将下雨的天空,满是乌云。表哥说,这个陈虹,怎么净瞎说。她说你们在郊区买了地,要盖房子,还说你们为了避免麻烦,是让别人出面买的地。安德平就痛骂起陈虹,当然只是在心里。表面上他依然表现很平静。他缓缓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茶。脑子却在飞快的运转。放下茶杯时,安德平脸上已堆起了笑容,说,陈虹也没有说错,让赵安东帮我买地,这想法确实有过,也和陈虹商量过。可赵安东恰好也想买地建房,我就让他了。这些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陈虹呢,没想到她嘴这么快,先和表哥说了。
说话间陈虹回来了,一进门就说,表哥来了。声音中满是欢快。安德平没有欢快的感觉,有的只是慌乱。他使劲地向陈虹使眼色,一边使眼色一边说,老婆,原来我们在郊区看好的那块地,安东兄弟也看上了,我已经让给他了。他是我兄弟嘛。陈虹只顾看表哥,没有注意安德平的眼神,说,咱不是已经付过钱了吗?这时候,安德平唯一的想法就抽陈虹的大嘴巴,直到把她抽得说不出话来。但他只能忍着,表哥还在呢。他故作平静地说,咱只是把钱给了安东,不是直接给了人家,安东正准备把钱还给我们呢。你呢,下次嘴可别那么快,今天这是表哥,对咱们非常了解,不会误会。要是别人,不定怎么想呢。陈虹还想说什么,安德平冲她摆了摆手,说,表哥好容易来一趟,你还不赶紧炒两个好菜,让我和表哥喝两杯。
表哥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表哥的脸仿佛熟透的葡萄,黑黑的,随时能滴下水来。表哥说,不用了,我没事,就是顺便来看一下。我还有事呢,得赶紧走了。陈虹忙拉住表哥的手说,表哥你不能走,在家里吃了饭再走,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表哥拍了陈虹的手说,不了,我得赶紧去给人家盖房子呢,人家催得紧呢。今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走了。表哥说完,回头剜了安德平一眼,走了。
陈虹慌忙追出去送表哥。
再回到家时,陈虹的脸也黑着,一进门就问,你怎么能骗表哥?安德平也一脸怒容地说,你还好意思问我?咱不是说好了吗,买地建房这件事,除赵安东之外,对谁都不能说,你怎么能告诉你表哥?陈虹说,我告诉表哥怎么了,表哥是外人吗?赵安东都能知道,表哥为什么不能知道?安德平说,不是外人也不能说,如果不是要赵安东帮着签合同,我绝对不会告诉他的。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你知道吗?陈虹的眼角流下泪来,说,那也不能骗表哥。我都和他说过了,你还死不承认,还不让我承认,你说,今后让我怎么和表哥见面?
那天晚上,陈虹气得饭也没吃,就躺在床上睡了。
建房仍然以赵安东的名义。包工不包料,所有建筑材料都自己买,全挑便宜的买。安德平才不考虑房子质量呢,反正是为了拆迁。承包工程的是一个很小的工程队,但包工头的能量却是不小。像这种无证建房的,很多部门都会去查,停工,罚款,没收建设工具,处罚方式很多,甚至强行拆除。如果你能找到人打招呼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没有人的话那就是需要表示表示了。总之,建是可以建起来的,只是要费点周折,花点钱。当然,如果你不幸赶到风口浪尖上,也可能真的会被强行拆除掉了。包工头却说,上面的各种关系他都熟悉,只要每平方米多加五十元工钱,上面的所有检查都由他来摆平;只是房子什么时候可以建,什么时候风声紧需要停工,要由他说了算。安德平觉得这样蛮好,虽然多花了一万多元钱,但省了心,于是同意了。房子建建停停,虽然有几个单位前去检查过,但有包工头出面,只是开张处罚单了事。几经波折,房子总算建好了,上下两层,三百多平米。
新房子就是新房子。虽然所有的材料几乎都是最便宜的,但看起来仍然很好看。安德平拉着陈虹,一遍一遍地看,一点一点地看,仿佛看他们初生的孩子。末了,安德平抱起陈虹,在屋里转了三圈,然后说,咱就等着拆迁数钱吧。陈虹也笑。笑过之后,突然有些伤感地说,这房子要是表哥帮咱盖的就更好了,表哥可是很久都没和我们联系过了。安德平说,等咱把拆迁补偿款拿到手,好好请请表哥,给他多买点东西。陈虹叹了一口气说,可我还是怕表哥不肯原谅我们。不会的,表哥不会记咱的仇的,安德平说着笑了起来,他要是真记仇,我就拿成捆的百元大钞砸他,直砸到他原谅为止。说得陈虹也笑了。
可这房子什么时候能拆迁呢?陈虹问。不会太久的,安德平说,我决定买这块时就打听好了,这里很快就要开发了。但愿越快越好,陈虹说。
越快越好,安德平也在心里说。
都说福无双至,但对安德平来说,好事却接二连三地到来。先是有人要租他的房子,而且租金并不算低。赵安东告诉他这消息时,安德平顿时有一种天上掉下馅饼的感觉。他原先并没想过房子这么容易租出去,那地方还是比较偏僻的。可是,赵安东接下来说,他已经回绝人家了。为什么呀?安德平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快,你赵安东怎么能说回绝就回绝呢,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一下呢?赵安东说,你不是说那房子是给你爹妈盖的吗?安德平想起来了,当时确实这样说的。但那只是说说而已。安德平想了一下,说,我爹妈说他们身体还很好,暂时不想搬城里来,你帮我联系一下那人,把房子租出去吧。赵安东实在不想再问了,可又实在不忍拒绝安德平请求,还是把房子租出去了。房租赵安东终于没再经手,要了安德平的银行帐号,让房客直接打到安德平银行帐户上了。安德平算了一下,即使不拆迁,如果能这样一直租下去,过个十几年也可以把成本收回来。这房子建得值。
紧接着,安德平的科长调走了,科长的位子暂时空着。孙幼民对安德平说,他已经推荐了安德平当科长,要他好好表现一下。那一段时间,安德平表现的确很积极,工作也很出色。安德平看得出来,不仅副局长孙幼民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就连局长也对他表示了好感,有两次接待应酬还带了他去。开始,还有人想和安德平竞争科长的位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竞争者似乎意识到了不是安德平的对手,自觉不自觉地放弃了竞争。安德平当科长似乎已经成了铁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个时候,安德平建房的地方要开发了,有个开发商要在那里建一个国际商城项目。安德平原来以为,房子建好怎么也要过上两三年才能开发的,没想到现在只一年多一点就要开发了。安德平觉得,老天实在太眷顾自己了。
拆迁说来就来。拆迁公告贴得到处都是。公告上说,实行一比一无偿还原,拆你多少房子,就无偿还原你多少新房子;不愿意要房子的,采取货币补偿,价格按该地段商品房的平均价格还原。不过,这说的都是合法建筑,也就是土地使用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房产证“三证”齐全的。违法建设另有政策,每平方米只补偿四百元,不还原房屋。四百元,连成本费都不够。那一片的房子,大部分都是“三证”全无的违法建筑,业主自然接受不了。可大家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安德平也没有。毕竟这只是宣传阶段。过去的很多拆迁项目,开始宣传时也都说违法建设不补偿,可后来全都一样补偿。这个国际商城项目,最终也得如此,大家都这样想。
但不久,他们就发现,自己或许错了,这次可能真的不一样了。开始与群众签定拆迁协议了,这说明拆迁已经进入实质性阶段,可补偿标准仍然没有变。不仅没变,拆迁人员还说,对有所有拒不签协议的,全部依法进行强拆。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别的地方的违法建设都按合法的补偿了,凭什么到我们这里就不行?大家全都接受不了,全都觉得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于是,你找我,我找你,互相商量该怎么办。到市政府集体**去,这是大家一致的决定。
**就得有人,大家决定,每家至少要出一个人,能多去当然更好。**嘛,声势越大,给政府施加的压力也就越大,就越容易达到**的目的。就有人找到赵安东,要他一起去**。大家都认为那房子是赵安东的。赵安东的态度很坚决,不去。原本以为只是出面帮安德平买块地,没想到什么事都要他出面,赵安东已经不胜其烦了。更何况,明明是违法建筑,偏偏要求按合法的补偿,没道理嘛。没道理的事他赵安东是不愿意干的。你不去怎么行呢,大伙都不同意,我们冒着风险去冲锋陷阵,你只等着分享胜利的果实,凭什么呀?
房子是你的,要去你去,安德平去劝赵安东时,赵安东这样说。
安德平怎么能去呢?他正在提拔当科长的关键时期,怎么能去**呢?即便没有当科长的事,他毕竟是国家干部,参与这种集体**,一旦被单位知道,也是会受处分的。可不去一个人,其他人又不同意。看来只有让陈虹去了。
陈虹也不愿意去。陈虹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到市政府集体**,还要打着标语举着小旗,她觉得太丢人。丢人的事谁愿意做呢?安德平劝了两次,陈虹依然不肯去。安德平开始发火了,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钱重要?如果都不去**,每平方真的只赔四百,你知道咱要损失多少钱吗?将近两百万!两百万呀,你一张脸能值那么多?安德平这样说时,面目有些狰狞。
陈虹还是决定去了,虽然极不情愿。
陈虹从心里还是有些怕安德平的。
不能去**,并非不能去现场。第一次**那天,安德平就去了现场。他没有靠近**人群,只是远远地看着。**的队伍声势浩大,堵住了市政府的大门。前面两个人打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不给合理补偿,坚决不准拆迁。字很大,离很远依然看得清清楚楚。还有很多人举着三角形的小旗子,有的小旗子上也写着标语。离得太远,安德平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
安德平在人群中找到了陈虹。她戴着一个墨镜,很大;头发从前面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发型与平时反差很大。这都是安德平教她的。可安德平没有认出她的脸,安德平是从身形上认出的她。这让安德平很高兴。安德平发现,这次**虽然有人组织,但总体来看,秩序还是很混乱。大家叽叽喳喳,声音嘈杂,个个一脸的激愤,且明显带着狂躁的情绪,像一个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陈虹躲在人群后面,一言不发,尽可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安德平到单位时,几个同事在议论**的事。安德平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故意问是怎么回事。一个同事就感叹,现在**的可厉害了,堵住市政府的大门,凡是开小车的,一律不准进出。同事还说,他亲眼看到一个市领导,车都开到市政府门前了,又吓得倒了回去。倒回去很远,才下车,装成一般工作人员,步行进了大院。领导就没点措施,任他们这样胡来?安德平故意问道。怎么没有?另一个同事说,市领导一个电话,让公安人员去把**群众带走。可那些**的早有准备,有人就拿出汽油,声称如果公安人员敢动他们一手指头,他就自焚。后来怎么样了呢?安德平又问。谁知道呢,我等着上班呢,哪有时间看呀。同事说。
怎么样了呀?安德平偷偷给陈虹打电话问。正如他期待的那样,市领导顶不住压力,答应重新研究国际商城项目的拆迁补偿办法。陈虹说,大家说了,领导们可能是敷衍大家,如果达不到目的,过两天大家还去**。
很快,国际商城项目拆迁补偿标准提高了,但与大家的要求相比,差距依然很大。于是大家又开始**,补偿标准又提高了一些。再**,补偿标准再提高。就这样,经过几次**,凡是拆迁公告发布前建好的所有房屋,都按合法的建筑补偿。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得知这个消息后,安德平对陈虹说,不然我也不敢冒险去建房子。不过,老婆的功劳还是很大的,我是要犒劳的。
国际商城项目的拆迁还是很顺利的。“三证”全无的被拆迁户,好像生怕政府再反悔似的,很快都签了协议。只剩下那些“三证”齐全的,觉得自己吃了亏,开始抱团要求提高补偿标准。还原房安德平是不要的,名字是赵安东的,谁知道以后会有多少麻烦?还是要钱稳妥。
协议我替你签好了,过两天你就可以拿到你要的钱了。赵安东电话对安德平说。安德平觉得,赵安东的语气里明显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安德平并不介意,只要能拿到钱就好。咱们去祥瑞酒店,我请你喝酒。安德平乐呵呵地说。
安德平和赵安东几乎同时到达祥瑞酒店门口。一个在马路这边,一个在马路另一边。快点过来呀,安德平招手示意。赵安东也摆了下手,开始过马路。马路算不上太宽,那一刻也很空旷。可意外还是发生了。赵安东走到马路中间时,一辆红色的轿车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快得像一颗愤怒的子弹。小心!安德平大声喊道。还是晚了。赵安东已快速弹向空中,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旋即重重的落在地上。恍惚间,安德平觉得那条弧线很优美。再看赵安东,身下有一片殷红正在扩散,鲜艳如玫瑰。红色轿车已经停了下来,一个年轻人正半蹲在赵安东面前。安德平觉得那年轻人好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只是想不起来。正发愣之间,那年轻人已钻进车跑了,安德平仍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安德平跑过去,抱起赵安东,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赵安东颤抖着抬起手,指向疯狂的红色轿车,说,他是李春生的儿子。话完,手垂了下来,眼睛也闭上了。李春生,这个名字安德平感觉很熟悉。是谁呢?
120赶到时,赵安东已经彻底断了气。
赵玉莲,赵安东唯一的女儿,第二天,就和丈夫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
安德平已经想起了李春生是谁,一个酒鬼,在祥瑞酒店见到的那个酒鬼。肇事者是他的儿子,叫李强。警察已经了解清楚,一夜暴富后,李强立刻买了车,又到驾校报了名学车。前不久他刚被吊销驾照,没想到仍然敢开车。
李强还在逃逸。
李春生托人来找赵玉莲,说愿意赔钱,赔多少钱都行。但必须私了。赵玉莲只是冷冷地笑。她不肯放过李强。撞的是她爸呀,他已经知道了是她爸,怎么能还不施救呢?赵玉莲不能容忍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李强必须受到惩罚。
安德平曾试图劝赵玉莲,私了吧,能赔不少钱呢。可她说,钱有什么用,能让我爸活过来?
但李强一直在逃。
安德平其实是很内疚的。他常常想,那天要不是自己非要请他喝酒,赵安东就不会死了。但安德平的自责只是在心里,他对谁都没说。至于为什么会在现场,安德平说他只是恰好路过那儿。他对所有人都这样说,包括警察,也包括陈虹。但陈虹还是隐隐感到了什么。因为有一天夜里,安德平说了句梦话,虽然不甚清晰,陈虹还是听明白了。安德平说的是,我要不是请他去喝酒就好了。第二天早晨,陈虹问安德平,他那句梦话是什么意思,安德平揉揉惺忪的睡眼,说,什么意思也没有,梦中的事他什么也没记住。
赵安东的后事办完后,安德平把赵玉莲夫妻请到自己家,让陈虹做了几个拿手的好菜。在家里请客,安德平是经过反复考虑才决定的。这样更像一场家宴。安德平就是要营造一种家的氛围。只要有了家的氛围,有些话就方便说了。安德平相信,他能做到这一点。毕竟,他和赵安东的关系,赵玉莲是知道的;赵玉莲小的时候,安德平还抱过她不少次呢。
应该说,安德平的精心准备是成功的,饭桌上的气氛一直很融洽。赵玉莲脸上甚至难得地出现了笑容。安德平不失时机地问,小莲呀,郊区房子的事你爸和你说过吗?赵玉莲摇头,摇得安德平浑身发凉。事实上赵安东确实没和她说过。前两天国际商城拆迁办的同志请她过去,她才知道房子的事。他们说,赵安东曾经给过他们一个帐号,但如果继续钱打到那个帐号,她领取时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他们也不想给她增加麻烦,想直接把钱打到她的帐户上。那一刻,她有些发蒙,一时之间实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父亲什么时候建的房子?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会一点也不知道?她一度甚至怀疑,拆迁办的同志是不是搞错了,直到拆迁办把她父亲签的拆迁协议摆在她面前。她熟悉父亲的字,像熟悉父亲的人一样,她一眼就认出那的确是父亲签的字。
安德平觉得自己正在掉下深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掉到底。赵安东没有把房子的事告诉赵玉莲,这是他最担心的事。好在他有心理准备。于是,他开始给赵玉莲夫妻讲故事。故事从祥瑞酒店遇到酒鬼李春生开始,直到赵安东出车祸结束。他讲得详详细细,他讲得绘声绘色。当然,这里面有适当的隐瞒,也有适当的杜撰。讲得最精彩的地方,莫过于赵安东按手印。他说赵安东非要当着他的面签字,可他坚决不同意,几次夺下赵安东的笔,赵安东最后就按了手印。他把与赵安东胜过亲兄弟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甚至挤出了两滴眼泪。赵玉莲也陪着落了泪。赵玉莲的丈夫刘欣,一直很冷静地听着,什么表情都没有。赵玉莲听完,说,我说呢,盖房子这么大的事爸爸怎么会瞒我瞒得这么结实,原来是安叔叔的房子。既然是这样,明天我就和他们说,把钱直接给安叔叔,没必要再经过我的手,麻烦。这是安德平期待的结果,只是他没想到赵玉莲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安德平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一直都很少说话的刘欣突然说了话。刘欣说,安叔叔刚才说到我爸爸写了证明材料,能不能给我们看一下?安德平早有准备。证明材料已经准备好,而且还有两份复印件。安德平把原件给他们看了一下,把复印件给了他们。赵玉莲并没有接,又把那复印件递给了安德平,说,明天我就去拆迁办,让他们把钱打给你。刘欣拿了一份,认真地折好,放进衣兜里。
夜里,安德平做了个梦,梦见他领到了拆迁补偿款。一捆一捆的,全是现金。还有一个大浴盆,里面全是钱币。他躺在浴盆里,洗钱币浴。还有钱币不断地从头上落下来,落在他的头上,身上,痒痒的,麻麻的,让他全身通畅。有人看他洗澡,很多人,个个眼里都是羡慕。安德平抓起一把钞票撒向他们,看着他们在那里抢钱,他哈哈大笑。
安德平笑醒了。但这个梦给他带来的快乐却没有结束。直到吃罢早饭,他还一直沉浸在这种快乐中。
精心挑选了几样礼品,安德平与陈虹一起去赵安东家看赵玉莲。出租车快到祥瑞酒店时,对讲机里说,祥瑞酒店有人要跳楼,道路暂时不通。司机回头问安德平,要不要换条路线?安德平正想问这消息真的假的呀,就见迎面来了一出租车,司机摇下玻璃说,前面有人要跳楼,都是看热闹的,路堵了,赶紧绕路吧。
这是去赵安东家最近的一条路,一绕道,要多走十多分钟也不一定能到。安德平因此嘀咕道,倒霉。喜欢看热闹的陈虹就说,老公,不如你一个人去,我去看跳楼的。安德平说,正事要紧。陈虹脸上有些不高兴,说,说不定她现在不在家呢。陈虹的话提醒了安德平,他忙拨打赵安东家的电话,果然没人接。陈虹就说,走,我们一起去看跳楼的。安德平看看几大包礼品,说,你自己去吧,我得把这些送回家去。
安德平还没到家,陈虹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在电话里激动地说,这里人好多呀,我看到那个要跳楼的人了,正在楼顶上呢。安德平敷衍道,他为什么跳楼呀?陈虹说不知道,我才到跟前,还没顾上打听呢。还有警察呢,警察正在劝那人呢。我打听一下情况再打给你。安德平应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下了出租车,安德平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走。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安德平不方便接,就任手机响。手机和他较劲似的,一直响个不停。自动挂断后,停了几秒钟又响起来。如此几次,安德平终于进了家。拿出手机,果然是陈虹打来的。电话一接通,陈虹立刻大喊道,你赶紧过来吧,我怀疑要跳楼的可能是李春生。安德平一愣,问,你怎么知道的?陈虹说,我刚才向人打听了,说这个人也是房子拆迁得了一大笔赔偿,他的儿子前不久也撞死了人,你说,这世上有那么巧的事么?
看来很有可能是李春生,安德平想,可他为什么要跳楼呢?
陈虹的电话没有再打过来。安德平打她的电话,也没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多太吵,没听到。
许久之后,陈虹回到家,人有些恍惚。他死了,见到安德平,陈虹说。陈虹说话时,并不看安德平,安德平搞不明白,陈虹是对他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安德平抓住陈虹的胳膊说,是李春生吗?他为什么要跳楼呀?
陈虹告诉安德平,李春生一夜暴富后,就开始大肆挥霍,还赌博。李强肇事逃逸后,有人对他说,只要他能拿出一大笔钱,就能帮他摆平这件事,不让李强坐牢。可他的钱早挥霍得差不多了。他就又去赌博。结果他把家底全输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陈虹说完,紧紧抓住安德平的手说,我突然有点害怕。
安德平拍了拍陈虹的手说,放心吧,我不是李春生。
安德平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打开,只见短信写道:你好,我是刘欣,你提供的所谓证明材料我已找人咨询过了,上面没有我岳父的签名,只有一个不知是谁按的手印,它不能证明郊区的房子与你有任何关系。因此,那房屋的拆迁补偿款只能给我们,而不能给你。抱歉。
安德平看完,手抖了两下,手机摔在地上,被摔成几块。安德平的心瞬间也碎成几块。他呆了一会儿,才弯下腰,拾起手机,重新装好,开机。还好手机没有摔坏。他打开那条短信,又仔仔细细地读了好几遍,一边看一边捶自己的脑袋。
陈虹发现了安德平的异样,忙过来问他怎么了。安德平不说话,把手机递给陈虹。陈虹看完,脸立刻变了颜色,说,那上面有赵安东的手印呢,他想赖掉就能赖掉了?当初我说让赵安东签个字,你非要假惺惺地说不让,现在麻烦了吧。安德平摇了摇头,说,我哪想到赵安东会出事呢?然后又恨恨地说,赵安东呀赵安东,你就不能晚几天再死吗?陈虹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等了一会儿,安德平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理了理思路,开始打赵玉莲的手机。手机响了许久,终于有人接了,却是刘欣接的,张口就说,你还有什么事吗?安德平愣了一下,问,你能让小莲接电话吗?电话那端说,她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你和我说是一样的。安德平犹豫了一下,说,我和你爸爸虽非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亲。对小莲,我一直是当成自己的女儿来待的。按说,那房子的补偿款给你们我也不会心疼的,可是,你说实话,你们相信那房子是你爸爸的吗?电话那端说,你有证据让我们不信吗?安德平冷冷地说,证据我自然有,只是不想为了这事让咱们两家伤了和气。
安德平知道,现在要想要回自己的房子,关键是得有证据。证据倒是有一些,比如,买地签的合同就在他的手中;再如,无论是买地和建房,钱都是从安德平帐户上转出去的。安德平找了个律师,问以他目前掌握的证据,能不能打赢官司?律师说难。这个官司最关键的证据是怎么证明那个手印是赵安东的;其余都不重要,也不是直接证据,到了法庭上很难被采信。安德平就有了一种只能等死的感觉。仿佛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发现一块可以救命的木板,可等拚命抓住木板前时,木块却突然变成碎片,根本不能救他的命。
安德平不想等死。赵安东的手指,已经和他的人一样,化成了一缕青烟。可安德平必须要证明,那份证明材料上的手印的确是赵安东的。为此,他必须找到另一个赵安东生前按下的手印。只有如此。可上哪里去找呢?
律师说,如果他生前打过官司就好了。安德平就笑了,因为他突然想起,有一年,赵安东的邻居和人打官司,赵安东作为证人出过庭。那时候还都是笔录,难免有记错的时候,如果记录有需要的修改的地方,当事人要在修改的地方按上手印。安德平决定查看那份记录,也许上面会有赵安东的手印呢。
法院的记录当然不是谁想查就查的,但安德平不怕,陈虹有个同学在法院,是一个能够说上话的人。和陈虹一说,陈虹立刻摇头,很坚定地摇头。安德平知道,那同学一直喜欢陈虹,拚命地追求,甚至是纠缠。陈虹却看不上他,见着他就躲。他不死心,直到陈虹结了婚,仍然缠着陈虹不放。这些安德平都知道。陈虹的心情安德平理解,安德平也不想陈虹见到他。但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能找到赵安东的手印,只能去求他了呀。陈虹黑着脸,任安德平怎么说,就是不说话。安德平就跪在了陈虹面前。陈虹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了。
那天,陈虹一回到家,就拚命地洗手洗脸。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安德平心里直发毛,一句也不敢说。直到陈虹洗完了,才小心翼翼地问,东西拿到了?陈虹一句话也没说,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扔给安德平,转身进了卧室,砰地关上门,并且把门从里面锁上。
那纸如秋天的落叶,荡悠悠飘落在地上。安德平弯腰捡起来,正是赵安东在法庭上笔录的复印件,下面还有赵安东的签名。从头找到尾,安德平居然没找到一处修改的地方。自然也就没有赵安东的手印。安德平盯着那书记员的名字,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妈的,记个错别字也不会吗?
空缺了很长时间的科长终于任命了,但不是安德平。安德平不明白,自己究竟输在了什么地方。孙幼民办公室没人时,安德平走了进去,关上门,问是怎么回事?孙幼民反问道,你做过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安德平还是想不明白,就只好摇头。孙幼民说,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郊区有房子?
安德平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他没想到孙幼民会问这个问题。莫非真有人知道他建房的事?安德平想起一件事。前不久进行房屋登记,安德平当然不会填郊区的房屋,没有人知道嘛。但后来有人举报他,说他还有房屋没登记。孙幼民代表单位向他了解情况,安德平没有承认。于是不了了之。这样看来,没人有证据。即使有人听到了什么风声,那也只是怀疑。怀疑而已。这样一想,他站直了身子,看着孙幼民说,没有。
孙幼民叹了一口气,说,德平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要是真在郊区有房子,我反而能理解你,可是……
安德平不明白孙幼民的意思。你自己看吧,孙幼民说着,把一叠照片扔在安德平面前。都是陈虹那天**的照片。陈虹虽然化了装,躲在人后,但仔细看依然可以认出是她。孙幼民说,你说,既然没有你的房子,你让陈虹瞎掺和什么劲呀?现在,有人举报你组织**,有意制造事端,以表达对党委政府的不满。
安德平的大脑瞬间死了机。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安德平回到家时,陈虹正趴在沙发上哭泣。安德平心情不好,默默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陈虹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抖一抖的。又过了一会儿,陈虹突然坐起来,看着安德平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非要盖房子,还逼着我去**,现在好了吧,钱没挣到手,还让我背个处分。
安德平有气无力地说了句,真的?陈虹瞪着眼睛望着安德平说,你以为拿这事开玩笑好玩吗?我去**的事让人知道了,举报到了我们单位,我的处理决定都挂网上了。我丢人都丢到全国了。陈虹说完,一转身又趴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安德平必须找到更有力的证据。律师说了,以他目前的证据,很难证明那房子是他的。物证很难找到了,能找到的都已找到了。只有找人证了。对自己的小心谨慎,安德平一向是引以为豪的,但此刻,他痛恨这一点了。如果不是这次过于小心谨慎,他怎么会处处让赵安东出面,又怎么会造成现在的局面?现在,没有人知道那房子是他的,他又能找谁作证呢?
安德平想到了表哥。那天以后,表哥再也没有登过他的门,说明表哥还在生气,气自己骗了他。这恰恰说明,表哥知道那地就是他安德平的,表哥根本没信他的谎言。这是好事。但表哥会给自己作证吗?如果是以前,安德平敢肯定,表哥一定会的,表哥实在太疼陈虹了。可现在,表哥生了那么大的气,还会帮自己吗?如果让陈虹去找表哥,表哥应该会答应吧。可陈虹不会去的,安德平了解陈虹,她一定不会去的。自己去找表哥,实在没有一点把握。何况也太丢人。在表哥面前,安德平一向都是高高在上的,现在低头去求他,实在太丢人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补偿款是一定要拿回来的。安德平决定豁出去了。
安德平独自去看表哥,并且买了礼物。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表哥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来啦,然后就和旁边的建筑工人说话,仿佛他并不存在。安德平讪讪看着表哥,偶尔陪着小心说一句什么。但表哥并不接他的话茬。安德平就什么也不说了,站在旁边看着表哥。过了好一会儿,表哥不好意思了,问他,有事?安德平嗯了一声。
表哥把安德平带到工棚。安德平放下礼物,尴尬地站在那里,说,是陈虹让我来的。表哥还是不说话,示意安德平坐下。安德平犹豫了一下,坐下,说,表哥是聪明人,我在郊区买地盖房子的事,我知道瞒不住表哥。表哥鼻子里喷出一个哼字,没有说话。安德平继续说,我呢,倒不是有意想瞒表哥,主要是怕你手下那些工人,人多嘴杂,说出去不好。表哥终于肯说话了,表哥说,你的顾虑我理解,可你当时和我明说不行吗?安德平连忙说,这都怪我,当时脑子进水了,为这事,陈虹可没少和我生气,天天让我来给你道歉;我呢,也早就想来给你陪个不是,可又一直拉不下脸,就一直拖到现在。
表哥的脸色明显有些缓和了,问,陈虹现在怎么样啊?安德平说,她本来是要和一起来看你的,但是身体不舒服。表哥脸上明显表现出关切的神情,忙问怎么了。安德平说,也没什么,就是气的。然后简略说了房子的事。安德平特别强调,如果没有人肯为他证明,那么,他和陈虹辛辛苦苦建的房子就白白便宜刘欣了。安德平说,我还好,就怕陈虹气出个三长两短来。表哥看着安德平说,说实话,我真不想问你的事,可我又不愿看陈虹受委屈。这件事我可以为你作证。安德平连忙说,谢谢表哥,谢谢表哥!
第二天,安德平接到表哥的电话。表哥说他找过给安德平盖房子的包工头了,包工头曾亲耳听赵安东说过,房子是他替安德平盖的。那个包工头和表哥关系不错,愿意为安德平作证。挂上电话,安德平抬头看天,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钻出,显得格外耀眼。
安德平把刘欣和赵玉莲诉上了法庭。陈虹听说后,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要是还能听进去我说的话,就赶紧去撤诉,那房子咱不要了。安德平突然觉得陈虹陌生起来。他瞪大眼睛望着陈虹说,凭什么不要了,那可是咱辛辛苦苦挣的,能白白便宜了他们?陈虹看也不看安德平一眼,说,那是咱欠赵安东的。安德平问陈虹这话是什么意思,陈虹说你心里明白,你昨天又说梦话了。
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安德平愤怒地想。于是不再理陈虹。
在安德平的强烈要求下,法庭很快开了庭。
赵玉莲并没有出庭,据说,那一段时间她一直在外地。陈虹也没有去。
作为原告,安德平一样一样展示了自己所有的物证。然后,表哥开始作证,他拍着**说,他以人格保证地是安德平买的,房子是安德平建的,只是因为安德平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才让赵安东出面签的合同。
表哥作证词的时候,安德平看见陈虹走进了法庭。安德平和陈虹打了个招呼,但陈虹没有回应。表哥刚一说完,陈虹指着安德平问表哥,是他请你出庭作证的吗?表哥点了点头。陈虹说,表哥,你错了,他告诉你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陈虹转向法官,继续说,他是我的表哥,证词不可信的。那房子的确是赵安东的,是他应得的,与我和安德平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的证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愕然地望着陈虹。表哥请来的包工头拍了拍表哥的肩膀,两手一摊,作了无奈的姿势,走出了法庭。
安德平像看着外星人一样看着陈虹,说,你,你……
陈虹不看安德平,从包里拿出一叠纸来,递给法官,说,这是我的离婚起诉书,我要和这个人离婚。
安德平抓过离婚起诉书,撕碎,撒向空中。
碎纸如雪花般落下。
酒馆,不大,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安德平拚命地喝酒,一边喝酒一边骂人。他骂陈虹,骂刘欣,也骂赵玉莲,骂他们不讲良心,诅咒他们不得好死。他也骂法官,一个个全瞎了眼,黑白不分,不能给他主持正义。他旁边的几张桌子没有人敢坐。店伙计给他送菜,也是放在桌子上后就匆匆离开。店老板几次让伙计赶他离开,伙计不敢,又不能违拗老板,只好上前劝道,先生,您的菜已上完了,您还是少喝点吧。安德平瞪了伙计一眼,说,上完了就继续上,什么好上什么。还怕老子不给不成?老子有的是钱。
刘欣就在这时走进了酒馆。刘欣径直走到安德平旁边的桌子旁,正准备坐下时,看见了安德平。于是刘欣转身想离开。安德平也发现了刘欣,大声喊道,见了老子就跑,是不是你抢占了老子的房子心里有愧呀。刘欣回过头,说,你不是起诉了吗,房子是谁的法庭说了算。安德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刘欣的衣领,说,你还老子的房子,你还老子的钱。刘欣推开安德平,安德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他快速爬起来,大骂了一句,刘欣你个狗日的,你抢了老子的房子,居然还敢打老子,老子和你拚了。说完,他拿起一个啤酒瓶,摔掉瓶底,向刘欣身上捅去。
鲜血,喷涌而出。如西天的残阳,眩目且凄凉。刘欣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酒馆内立刻乱了套。
安德平愣了一下,撒腿跑了出去。
一口气跑出很远,确信身后没有人追,安德平才顾上喘了口气。抬头看见一座大桥,一个乞丐正在桥洞栖身。可怜的乞丐,连个家都没有,安德平想。随即又觉得自己更可怜,乞丐还有个桥洞呢,自己能住在哪里呢?这样想时,他又向那乞丐看了一眼。他突然觉得那乞丐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那乞丐是李强。肇事逃逸的李强。安德平顿时生出一股恨来,要不是他撞死了赵安东,自己哪会落到这种地步?报警,一定要报警抓他。安德平条件反射般产生这样的想法,并且拿出了手机。手机关机,还是开庭时关的机,从法庭离开时忘了开机。
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蹦了出来。是赵玉莲发的,时间显示是开庭时发的。内容如下:安叔叔好,爸爸和拆迁办签定拆迁协议时,让拆迁办把钱打到一个银行帐号上,我原以为那个帐号是爸爸的,就去银行查一下里面是不是有钱,才知道那个帐号是您的。我刚才已经和拆迁办的人说好了,钱继续打到您那个帐号上,请您查收。
安德平盯着那短信,一连看了好几遍,想,这么说,我的房子还是我的,我的钱还是我的,我现在是有钱人了?
可他不能去取钱,他刚刚捅死了刘欣,警察一定在抓他呢。
安德平又看了桥洞中乞丐样的李强一眼,想,我就像他这样逃亡吗?天啊,我当初为什么要建房呀。
狂风使劲地吹,乌云重重地压下来,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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