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小鱼,小鱼——!”根子慌慌张张地跑进陆小鱼家的院子,大喊大叫,“丁明河死了,丁明河死了!”
这是清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如既往地照在这个村庄上空,照在这个农家小院里。
虽然这是清晨,可是,因为这是一年当中最热的三伏天,天气燠热异常。
因为天热,屋子里也只有一个落地扇,加上蚊子多,陆小鱼夜里翻来覆去都没睡好,天快亮时,才酣畅地睡着。这会儿,他还躺在床上,沉醉在梦乡,身上汗津津、黏糊糊的,额头上布着一层密密的汗珠子……
根子掀开蚊帐,拧耳朵、捏鼻子又掐大腿,才将陆小鱼弄醒。陆小鱼睁开眼,看到面前这个来找他的人不是丁明河而是根子时,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迷迷瞪瞪一歪头,又倒在了床上。
“小鱼,你还睡!”根子大声吼叫着,“你咋还能睡着?你最好的朋友——丁明河死了,在东大塘淹死了——!”
陆小鱼打了个激灵,立即坐起来,不信地问:“你说啥?”
根子大声地说:“你——最好的——朋友——丁明河死了,在东大塘淹死了!”
陆小鱼失声笑了,说:“根子,你真没意思,我们都绝交大半年了,你就是想来气我,想来骂我,可,说这样的谎也太可笑了吧?你也用脑子想想,我会信吗?”说完,又扑通一声倒在床上,要继续睡。
根子懊恼地使劲拽陆小鱼的一只腿,把他拖到了地上:“我说谎?不信你去看看——丁明河漂在东大塘里呢,很多人都在那儿看呢!”
陆小鱼看着根子极其认真的样子,不相信的心有些动摇了,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如果说丁明河是在别的地方死了,那百分之九十是谎言或者是别人传话时听差了,可是,说丁明河死在了东大塘,而且是一大早发现的,这似乎不是不可能……因为,丁明河喜欢晚上去洗澡(游泳)!陆小鱼曾经好多次在很晚了,和丁明河一块儿去东大塘洗澡,但偏偏昨天晚上……
陆小鱼利索地穿上大裤头,套上汗衫,就跟着根子往外面跑。
跑到大门口,碰到一早下地拔草回来的爷爷和奶奶,爷爷、奶奶问他:“小鱼,根子,你俩干啥去?跑恁快!”
“没事……”陆小鱼回了一句,拉着根子继续往外跑。
“丁明河……”根子要回陆小鱼爷爷、奶奶的话,陆小鱼使劲拽了他一把,恶狠狠地说:“你别跟俺爷俺奶他们乱说……”
根子不说了,两个人飞一样地往东大塘方向奔去。
两人一前一后跑着——陆小鱼在前、根子在后。跑到半路,陆小鱼突然停住脚,问根子:“你不会是骗我吧?”
根子气咻咻地说:“我骗你干啥?我就是再反感你和丁明河做朋友,这种事,我也编不出来呀!再说了,我编这样的谎,有啥用呢?”
陆小鱼又不解地问:“我们都绝交半年多了,你为啥来喊我?”
根子说:“因为……因为丁明河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啊……”
陆小鱼说:“可是,你不是最反感我和他做朋友吗?你和我绝交,不也是因为他吗?现在他死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呀……”
根子有些说不清地回答:“可是,可是……你也把我看得太坏了吧?我虽然不喜欢你和他做朋友,可是,我也不至于希望他死吧?他死,对我有啥好处?……”
陆小鱼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来喊我?你咋……好意思来喊我呢?……”
根子说:“人命关天,我还能计较以前的事吗?不管咋说,丁明河也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死了,你应该第一时间知道这事……再说了,虽然我们俩半年前就绝交了,但是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没把你当外人……其实,我并不真的反感丁明河,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和他玩,我要和大家玩,也只能随大流不和他玩,不能搭他腔……”
忽然,陆小鱼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根子,你没有骗我?丁明河他……真的死了吗?”
根子气咻咻地说:“我骗你干啥?马上到地方你不就全知道了!”
两个人甩开两腿,又跑起来。陆小鱼好像突然生出了双翼一般,跑得更快了。根子跑在后面,也加快了脚步:“小鱼,你等等我——”
离东大塘还有一段距离时,陆小鱼突然停下了飞奔的步子,根子也跟着停下了步子。陆小鱼看到,前面东大塘岸边,围了不少本村和邻村陈庄的人,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妇女……东大塘属于陆小鱼他们村,但和陈庄搭界,丁明河是陈庄上的人。
岸边高大的柳树和白杨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地“吱吱”叫着,塘里的青蛙和癞蛤蟆的“咕哇”声则时断时续……
陆小鱼的心,突然犹如一个菜盘子摔掉在地上,一下子全碎了。他意识到,丁明河——那个他最好的朋友,这半年多来常常和他一起说话的朋友——可能真的死了!
一步一步挪到大塘边上,陆小鱼看到只穿着一个裤头的丁明河像一块木板一样,漂浮在塘里,面朝下,背朝上……陆小鱼的眼泪“哗啦”就掉了下来。
陆小鱼要跳下河里去“救”丁明河,却被根子一把抓住了,根子大声说:“这个地方水深,你弄不动他,得大人来捞。”
陆小鱼哭喊着说:“可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呀,他已经在水里泡一夜了呀……在水里泡了一夜,他该多痛苦呀……”
根子死死地拽住陆小鱼,说:“他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痛苦的……”
这时,年近六旬的村长领着一个二十郎当岁、身穿蓝汗衫的年轻人跑来了。陆小鱼知道,这个穿蓝汗衫的年轻人叫木头,一直在杭州打工,麦收时回来收麦,收完麦后,家人安排他相了亲,处了对象,定好了明年春节前结婚,于是就一直没出门,在家盖新房子。
村长对木头说:“快,快去把他捞上来。”
木头揉了揉鼻子,嬉皮笑脸地说:“还没谈好价钱呢,急啥?再说了,人也死过了,不在乎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村长,你说,把他捞上来,给多少钱?”
村长瞪了木头一眼,说:“你还敢跟我要钱?你想干啥?不想好了是吧?”
木头仍嬉皮笑脸地说:“大爹,你也别生气,现在不是市场经济了吗?干啥不都得遵守个等价交换?”
村长怒目圆睁,说:“你混蛋!这是啥事,你跟我来这个?要不是村里青壮年大都出去打工了,我叫你?这样积德的好事,你就是求我也求不来……”
木头又笑笑,说:“村长,别说那些没用的,咱还是谈价钱吧……”
村长更恼了,大声说:“你这孩子,我看是长不好了,从小这样,长大了还是这副德性!你不下是吧,好,你回去跟你爹说,你那房子也不要盖了,停下来!明年过年,你也别想办喜事了!我叫不动你,盖房子的事,我还是能管得住的吧?”
木头一听,慌忙赔笑脸说:“大爹,咱不是多久都没在一块儿叙话了吗?我是跟你开玩笑呢,别当真,别当真,我现在就下去捞,还不行吗?”说着,利索地脱去了汗衫,然后脱大裤头……
村长提醒说:“这地方是新挖的,水深,你小心点儿!”
木头甩掉两脚上的拖鞋,说:“知道了。”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当木头将丁明河推到岸边,大伙一起将丁明河拖上岸后,丁明河的奶奶和叔叔也赶了过来。已是满头白发的丁明河的奶奶扑到丁明河的身上,就天塌地陷般地大声哭起来,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人腔……
虽然即将要来的改变,让陆小鱼心里感到有些忐忑不安,甚至怦怦乱跳,但同时,他也充满了期待和憧憬。
陆小鱼就要从小学升入初中,要到镇中学去读书了,走读。虽然镇中学离他们家有十几里路,但是他有自行车,半个小时也就能到了。陆小鱼觉得,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转折”,因而,越挨近9月1号开学的日子,他内心里就越觉得慌张,像有一辆接一辆的破车经过似的,哐哐当当……
开学前一天的8月31号那天傍晚,陆小鱼和根子坐在东大塘岸边一棵大柳树密密匝匝的阴凉下,看着东大塘东边那块洼地里的两辆大型挖掘机在挥臂奋战,将一铲斗一铲斗的泥土铲进运土车里,运土车装满后开往不远处的高速公路建设工地上去……
陆小鱼问根子:“根子,你说,咱上了初中,会遇到啥样的老师、啥样的同学呢?咱们的学习会不会大踏步地进步?还是会退步?如果咱们将来学习不好,考不上高中,就得像咱们的爸妈那样,出去打工吗?……”
根子笑了笑,说:“唉,小鱼呀,你真是喜欢胡思乱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那些遥远的事,干啥呢?有啥用呢?……”
陆小鱼不满地争辩说:“咋没用?你想啊,初中只有三年,如果我们真的学习不好,考不上高中,那就真的要出去打工了!三年啊,多快!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呢……我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子呢……出去打工,那么重的活,咱们能干得动吗?”
根子不屑地一笑,说:“小鱼,你真是有意思!咱们庄,还有附近几个庄的很多人,包括女的,不都是初中毕业甚至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吗?过个一年两年他们回来,不都是光光滚滚的吗?——他们能干得了,咱们干不了?我跟你说,只要识字,心眼活,多上一年学少上一年学都无所谓。今年过年,你没见前进姨夫吗,他才小学毕业啊,现在可都开了两家工厂,据说资产都上亿了!乖乖,上亿呀!那是啥概念?你再看看长顺他哥,大学毕业吧,在县里上班,可是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还没有俺爸在外打工挣的多呢!”
陆小鱼说:“你说的不错,可是,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多学点儿东西,只有好处没坏处……”
根子指着远处正在施工的高速公路工地,说:“小鱼,我的目标是,十五年后,我能开着自己的小轿车,从这条高速公路回到咱庄来!”
陆小鱼还想着即将要来到的初中,没听清根子说什么,疑惑地问:“你说啥?”
根子打了陆小鱼的脑袋一下:“啥?你说啥?”根子站起身,拍了拍满是尘土的屁股后头,“走,回家了——”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西天,只剩满天红光了。
陆小鱼知道根子是那种不大爱思考未来、得过且过的人,就没跟他计较。这天晚上,到了半夜,陆小鱼想想这,想想那,怎么也睡不着——当然,他想的都是升入初中后可能会遇到的各种事情……虽然他也知道这样“胡思乱想”的确是没有什么用,也许这些想法和真实的情况大相径庭,但他却管不住自己,总忍不住去猜想会是什么样儿。
果然,陆小鱼想的那些事情几乎是没有一件和真实的情况相符的。比如,上小学时,只有语文、数学、体育等很少的课目,可是上了初中,还多了什么植物课、政治课,就连数学也分成了代数和几何两门课,而且还不是同一个老师教;上小学时,都是语文老师当班主任,可是到了初中,他的班主任却是代数老师,而两个相邻班级的班主任,一个是教历史的,一个是教地理的……这些变化,也太奇怪了!
让陆小鱼始料不及的第一件糗事,在正式开始上课的第一天就发生了。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陆小鱼以为自习课,就是自己安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回家都可以。因此,当自习课铃声响起,班里的大部分同学——包括其他班的都进教室去了,他却仍在教室外和分到其他班里的几个小学同学说笑戏闹。同时,班里另一个男生也一个人站在教室外,望着操场上喧闹的人群。
大概十分钟后,分到邻班的两个小学同学远远地看到他们班主任来了,立即就往班里钻去。这时,陆小鱼看到他们的班主任也来了,他正准备往班里去,班主任喊住了他,并喊了一直独自站在教室外的另一个男生:“丁明河!”然后,快步地走过来。
陆小鱼往教室里看了一眼,教室里刚才喧闹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好像人都突然消失了一样。
班主任走到了教室门口,陆小鱼和那个叫丁明河的男生也挪到了教室门口。
可是,陆小鱼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抬起头:“孙老师——?”
班主任一脸怒气地责问他:“别人都在班里自习,就你们俩搞特殊!你们比别人能,还是咋的?”
那个叫丁明河的男生低着头,没有吭声。
陆小鱼却不服气地说:“这不是自习课吗?自习课不是让自己随便安排吗?”指着外面操场,“那很多人不都在操场上玩吗?……”
班主任发火地说:“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的自习课,不是玩乐课,是自己学习的课!”
陆小鱼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敢再接话,低下了头。
班主任厉声说:“你们俩给我到教室后面站着去,不到下课不能动!”
于是,陆小鱼和这个叫丁明河的男生一块儿窘迫地站到了教室后,一直到自习课结束……于是,除了以前就认识的小学同班或同校同学,陆小鱼第一个熟识的初中同学就是丁明河,而且印象最深刻。
那天傍晚放学后,陆小鱼和同分在一个班的根子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在路上,根子一直对陆小鱼大笑不止,说:“哈哈哈,就你这样的,还指望学习好,还指望考上高中,将来考上大学?哈哈哈——”
陆小鱼反驳说:“我咋知道上初中和上小学,有那么多不同!”
根子戏谑地说:“正式报名前,你不左思右想的吗?咋的,没想到这件事?”
陆小鱼不搭理他了,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往前奔去……
根子在后面奋力地追,说:“哈哈,这也不算坏事。班里五六十个人,这下子,都认识你了,你可成了我们班的名人了!哈哈哈——”
陆小鱼窘得脸红通通的,说:“你滚一边子去——”
这件事,真的让陆小鱼和丁明河成了班里的“名人”。第二天,不仅他们班,整个初一年级,都知道了他们被罚站的事,他们俩成了很多人的“笑料”。好在,这件事对陆小鱼的负面影响,很快就消失了。
可是,让陆小鱼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却让丁明河的“恶名”不胫而走,在整个年级都流传开来。就像互联网上传播某某贪官的事情一样。起初两天,陆小鱼听到关于丁明河的“恶名”,还以为是好事者编造出来的,几天后,喜欢打听的根子详细地告诉他,他才知道这个“恶名”不是空穴来风,是有确凿证据的!
根子对陆小鱼说:“丁明河就是咱们邻庄——陈庄的。他爸从小就喜欢小偷小摸,小时候有一次去偷人家的锅,被人家堵在了厨房里,把他狠打了一顿!哎呀,据说打得满脸是血。可是,他依然恶习不改,还没事就去偷。后来一次偷镇上一家饭店的肉,被公安逮住了,因为年龄不够判刑,就把他送到了市里的少年管教所待了半年多。他出来后,就去上海、广东打工,但还是经常偷东西,还好吃好喝。后来,他攒了一些钱,回来盖了两间房子,说了媳妇——就是丁明河他妈,结了婚。因为丁明河他妈家在另外一个镇里,结了婚才知道他好偷好吃好喝,俩人经常吵架。后来,他们又一起出去打工,丁明河他爸还是改不了好偷的恶习,丁明河他妈实在受不了了,就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就和丁明河他爸离了婚,几年都没回来看过丁明河了……”
陆小鱼一惊:“啊,真的?!”
根子说:“当然是真的!我还能说假话?——前年,丁明河他爸回家来,因为地边子的事,在地里和他们村长的弟弟就吵了起来。丁明河他爸二话不说,抡起抓钩就砸村长他弟弟,把村长弟弟砸成了重伤,被判了四年刑!现在还在牢里呆着呢!”
陆小鱼惊叫道:“啊,他爸还是个劳改犯?!”
根子说:“可不是!前两年,这事咱庄里很多人也都知道,只是咱们年龄小,没在意罢了。”
陆小鱼使劲想了一会儿,好像曾经隐隐约约是听说过这么一档子事。
根子笑着说:“小鱼,你真幸运啊,和劳改犯的儿子一起罚站,还一起‘成名’了!”
陆小鱼浑身一颤,说:“行了行了,别说啦!”
陆小鱼恨死了自己,恨自己昨晚为什么没有跟丁明河一块儿去东大塘洗澡。如果自己和他一起去洗澡,有他在,丁明河就一定不会死的!
这一天,陆小鱼都吃不下饭,只喝了一些凉水,吃了几根黄瓜和几牙西瓜。爷爷和奶奶知道他心里难受得很,就劝他:“这事,跟你又没啥关系,你别太难受了……”
陆小鱼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说:“啥没关系?丁明河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说完,一头扎进自己屋里去了……
爷爷、奶奶没有跟进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爷爷说:“唉,孩子心里不好受,咱就别惹他了。”
奶奶说:“唉,丁明河这孩子恁好,咋就走了这条路?……”
陆小鱼扎进屋里,就倒在床上,脸转向里面,眼泪“哗哗”地又流了出来……
早晨,当木头在众人的帮助下,将丁明河从水里捞到岸上,陆小鱼看到丁明河被水浸泡得发“胖”的身子,尤其是那张“浮肿”变形的脸时,突然感到异常的恶心,差一点儿就呕吐了出来。一旁的根子看了一眼,也不敢再去看。
陆小鱼从人前退到人后去,气喘吁吁地问根子:“根子,那……真的是丁明河吗?”
根子肯定地说:“当然是!不是他是谁?”
可是,陆小鱼却恍惚地觉得刚刚被打捞上来、躺在东大塘边上的那个人——那个死人,不是丁明河,而是一个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人,那个人也从来就和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
陆小鱼说:“不是,我觉得那不是丁明河……丁明河咋会死呢?不可能啊……”
根子斩钉截铁地说:“小鱼,你不是吓傻了吧?那不是丁明河是谁?就是他!”
这时,丁明河的奶奶和叔叔赶了过来,满头白发的丁明河的奶奶扑到丁明河身上,就天塌地陷般地大声哭起来,哭得没有人腔。那一刻,陆小鱼不得不承认,那个躺在地上的死人,就是他最最好的朋友——丁明河!就在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大炮轰炸了一般,破碎纷飞于黑暗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陆小鱼才回过神,回到现实中来,看着丁明河奶奶还趴在丁明河的身上嚎哭,他也想扑过去大声地痛哭出来,可是,当他慢慢从人后又挪到人前,一股巨大的黑云一般的骇怕,忽然又攫住了他:躺在地上的是丁明河,可是,这个丁明河不再是从前那个鲜活的、可以和他无所顾忌地谈心的丁明河了,这个丁明河是死人了!也就是说,他在阳间,而丁明河是在阴间了!他们的相隔已不是千山万水,而是生死两界了!
陆小鱼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感到欲哭无泪……
这时,镇派出所的两个警察也赶到了现场,将丁明河的奶奶从丁明河水漉漉的身上拉起来……
这时,陆小鱼的爷爷和奶奶也闻讯赶了来,把傻呆呆的陆小鱼往人后拉,不想让他再看,怕他禁不住这种打击。
警察问询了围观的人群一些问题后,要给县殡仪馆打电话来拉丁明河,但丁明河的奶奶却哭喊着要带丁明河回家去。派出所的警察也觉得丁明河的死亡可能是溺水造成的,就叮嘱他叔说暂时不要火化,等县里的法医验看后排除他杀的可能再下葬。后来,丁明河的叔叔就回去拉来架车子,把丁明河拉走了……
看着丁明河被拉走,围观的人群叹息着,叮嘱着身边自家的孩子,渐渐散去。陆小鱼被爷爷、奶奶拉扯着,回到了家……
陆小鱼躺在床上,小声地哭着,一遍又一遍地怨恨地骂自己:如果昨天晚上,自己和丁明河一起去洗澡,丁明河一定就不会淹死了!这,都怪自己啊!
昨天一早,天就刮起了大风,满天昏暗。早饭后,“哗哗”的大雨就倾泻而来。陆小鱼和丁明河都没有关心天气预报的习惯。前一天的晚上,陆小鱼和丁明河在东大塘里洗完澡上来,还是星空朗朗的,他们当时就约定第二天晚上八点半还在东大塘见,一起洗澡。没想到今天一早,就下起了这么大的雨。陆小鱼怅然地想,这一下,还不知啥时候能停,恐怕今晚是不能去东大塘洗澡了。于是,陆小鱼就想给丁明河打个电话,取消昨晚的约定。
可是,当陆小鱼拿起电话,要拨号时,才突然想起和奶奶住在一起的丁明河家里没有电话。有时候丁明河有事找他,不是用他们村里小卖部的电话打给他,就是骑着自行车来找他。他想主动找丁明河,只能骑着自行车去丁明河家。可是,雨下这么大,骑着自行车去找他说这件事,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了。于是,陆小鱼就想,丁明河也不傻,下这么大雨,不用说,昨晚的约定也是该自动取消的;或者,丁明河如果拿不准,应该会主动给他打电话来。
可是没想到,到了中午,雨停了,太阳也突然冒了出来。陆小鱼就有些犹豫:晚上,还去东大塘洗澡吗?
下午,天气忽然又变了。太阳隐没在乌云中,阴沉沉的,还刮起了风。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到晚上。
而一直到晚上,丁明河也没有给陆小鱼打来电话。
天黑前,陆小鱼出去了一趟,一路往东大塘走去。村里的大路是砖渣和炉渣混铺的,还好走;但小路是泥土路,虽然中午的阳光晒了一会儿,还被风刮了一下午,但还是有些粘鞋。到了东大塘,陆小鱼看到塘里的水比昨天涨了很多,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在里面洗澡。他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丁明河在里面。
在东大塘,陆小鱼碰到了和丁明河住在一个庄的同学丁开宇。陆小鱼本想让丁开宇带话给丁明河,说今天晚上不算太热,路也不好走,就不来洗澡了吧。可是忽然一想,丁开宇是他们庄村长“家窝子”里的人,他见了丁明河常常都是翻眼,有时还欺负、挤对丁明河,让他带话,不是自讨没趣吗?陆小鱼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看看天,依然阴沉着,陆小鱼就想,丁明河晚上应该不会来了吧。
回到家,一直到吃晚饭,也没有接到丁明河打来的电话。吃了晚饭,就八点半了。陆小鱼犹豫着是不是去东大塘一趟,可犹豫来犹豫去,二十分钟过去了。快九点时,陆小鱼忽然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就想去东大塘看看……谁知,这时,他们家的电话铃声突然就响了起来。
陆小鱼以为是丁明河打来的,立即去接。不料,却是远在上海打工的爸爸和妈妈打来的,爸爸妈妈一会儿问问这一会儿问问那,不知不觉间,二十分钟又过去了。
挂了电话,陆小鱼就要往外去。奶奶忙拉住他,问:“恁么晚了,你干啥去?”
陆小鱼说:“我……我没事,我去找根子……”
爷爷很奇怪,说:“你不是多久都不跟根子说话了吗?咋啦?和好了?”
陆小鱼尴尬地笑着打哈哈说:“啊,噢,是……差不多吧。”
爷爷和奶奶放心了,就说:“那你去吧。快去快回啊!”
陆小鱼说:“好哩。”说完就跑出了院子。
陆小鱼在黑暗中一路小跑,来到了东大塘边。东大塘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青蛙和癞蛤蟆在“咕哇、咕哇”地叫着。转了一圈,他也没见到丁明河,心想,丁明河肯定是没有来。这时,忽然起了风,虽然风不大,但岸边的老柳树和白杨树枝随之摇晃起来,陆小鱼还是感到有些心虚,快马加鞭地跑回了家……
陆小鱼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到东大塘时,大概是九点二十,东大塘里没有一个人,岸上也没有衣服,丁明河是什么时候去的东大塘?那么晚了,他一个人去东大塘,难道不害怕吗?……
评价一个人坏不坏,该用什么标准呢?
陆小鱼不知道别人都是用什么标准,但是他想,如果一个人并没有经常欺负别人,也没有骚扰别人,更没有在背后捅人刀子,那么,这个人就一定不是坏人,哪怕很多人都众口一词地说这个人不是好人。
升入初中一个月了,陆小鱼渐渐发现,丁明河根本不是很多人传说的那样——因为有个坏老子,他也是一个坏孩子,不能挨。
因为开学第一天的那个“共同遭遇”,虽然根子、前进、丁开宇以及其他一些人都跟他说,丁明河的老子是个愣头青、小偷、劳改犯,他也不是好东西,不能挨。可是,出现在丁明河视线里的丁明河,不但没有欺负过别人,反倒是处处被人欺负。丁明河虽然学习并不太好,只是中等,但他还是很用功的,也从来没有骚扰过别人学习什么的;在班里,丁明河总是很少吭声,不但没有说过一句脏话,甚至别人用歧视的眼光看他时,他也没有任何反驳,装作没有看见一样;前进、丁开宇他们几个喜欢“挑花”惹事的人,有时欺负他,指桑骂槐地骂他,或者故意撞他,或者故意在体育课上踢他,他也没有还过一句嘴,没有还过一个手指头;放了学,他如果离开教室早,总是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往家里奔,如果别人先出了教室的门,他大多时候都是最后才离开教室,别人骑着自行车走在前面,他就故意落在后面,缓缓地走,等到有小岔路能和别人错开时,他就岔到小路上去……
国庆节过后的一天傍晚放学,陆小鱼和根子各自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陆小鱼就忍不住对根子说了他的“独到发现”:“这样的人,是多么老实的一个人,你们咋都说他是个坏人呢?”
根子不屑地说:“你真有意思!他老子从小就小偷小摸的,还进过少管所,后来还把老婆气得和别的男人跑了,再后来还把人打成重伤进了监狱,你想一想,这样的家庭,能管挨吗?这样家庭里的孩子,受的是啥教育,还能挨吗?再说了,别人都看不起他,我们挨他干啥?——唉,人家不挨的事,咱也不挨,就对了!瞎想那么多干啥,累不累?”
陆小鱼不经意地往后扭了一下头,看到丁明河隔了一段距离正慢慢地骑在他们身后。不知为什么,陆小鱼忽然觉得心里疼了一下,说:“可是,明明不是那样,为啥大家都对他那样?我觉得这不合适。”
根子说:“不合适?啥合适?和他做朋友合适?嘁,你呀,就是喜欢瞎想,咋恁傻!”
陆小鱼争辩说:“我不傻!我傻啥?”
根子又笑,说:“好好,你不傻。”
陆小鱼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丁明河。这时,丁明河走到了一个小岔路口,于是,他就从那个岔路口拐向了田野里的小道上去了。这个季节,豆子刚收完,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片撂荒,丁明河走在那撂荒的田野里,显得是那么孤单……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在陆小鱼的心里,对丁明河就有了非常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什么,起初,陆小鱼也说不清。渐渐地,陆小鱼才发现,丁明河就像一个好朋友一样,奇怪地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甚至有时候丁明河请半天假没来,陆小鱼都感到莫名其妙地失落。
又过了一个多月,进入深秋了。陆小鱼和根子每次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丁明河或者在后面缓慢地骑着自行车,或者在前面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身影是那样孤单,他都有一种说不清的疼痛感。再后来,进入初冬了,有一天在路上,陆小鱼忽然发现,丁明河的身影是那样孤单,而他自己的内心里也是十分孤独的。他忽然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看到丁明河孤单的身影时,心里都会有一种说不清但却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感……
那天下午,根子有事请假了,没去上课。傍晚放学后,天已经暗了,陆小鱼骑着自行车回家,出了镇里的街,没走多远,天就渐渐黑了,也有些冷了。为了快点回到家,陆小鱼就加快了蹬车的速度。可是突然,他的车链子就断了。遥望四周,都是田野,而离最近的左庄路口那个修车铺,也还有两三里路!看着一群群同校的学生从他身边骑着自行车过去,陆小鱼感到沮丧极了。
一会儿后,落在后面的丁明河也骑到他的前面去了……
陆小鱼蹲在地上,看着断掉的链条,难过得想哭,又哭不出来。
一会儿后,他感到似乎有人来到了他旁边,抬起头一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是丁明河!丁明河骑到前面后,看到他蹲在地上愁眉不展的样子,便又折回了头。
丁明河小心翼翼地问他:“咋啦?车子落链了?”
陆小鱼哭丧地说:“链子断了!”
丁明河笑笑,说:“没关系,我陪着你走吧,我知道你家在我们邻庄……到前面的左庄路口,就有修车铺了。”
陆小鱼想了想,站起来:“唉,也只能这样了。——可是,天都黑了,还冷,你干吗要陪着我?你家里人不担心你?”
丁明河苦笑了一声,推着车子往前走了……
陆小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不合适,忙跟上去,说:“谢谢你啊。一个人走路,多少还是有些孤单,有人陪着还是好一些。呵呵,谢谢你啊。”
丁明河笑了笑,说:“我也应该谢谢你啊,我平时都是一个人走,我陪着你走,其实也是你在陪着我走。”
两个人就哈哈笑了起来。
走了一会儿,天更黑了。四处都是田野,黑暗便显得更加的无边无际。虽然两人因为拘谨,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可是,这样推着自行车结伴走着,两人对黑暗的恐惧都消失无影了。
后来,快到左庄路口那个修车铺时,陆小鱼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一路上藏在他心里都想问但一直没敢问的话:“丁明河,我想问你一个冒犯的问题,可以吗?”
丁明河笑笑,说:“别人冒犯了我那么多,都没有问题,你问一句话,当然也是可以的啊。”
顿了顿,陆小鱼问:“你爸……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吗?”
“当然不是!”丁明河立即就激动起来。
陆小鱼忙说:“对不起啊,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明河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说:“对不起,我有点儿冲动了。但是,俺爸,真的不是别人传说的那样……”
陆小鱼看着丁明河——
在黑暗中,丁明河的眼眸闪着亮光——
丁明河幽幽地说:“我听俺奶说,俺爸小时候确实有些痞,不听话,还时常小偷小摸。俺爷死得早,是俺奶一个人把俺爸和俺叔拉扯大的。可是那时候家里穷,没有好吃的,有时候也没有衣服穿,特别是到了冬天,俺爸和俺叔就只有一套破旧的棉袄棉裤,还不挡风。可是,别人家大都能吃饱穿暖,甚至有时还能吃上鱼、肉。俺爸心里就难受得很,就想到了去偷。他叫俺叔跟他一块儿去,但俺叔胆小,不去……因为俺爸好偷,俺奶伤心极了,又劝不住,管不了,有几次都想上吊死了算了……可是想想还有俺叔,就又打消了死的念头……后来,俺爸从少管所出来,就去了上海打工……俺爸进监狱前,曾跟我发誓说,在上海打工时,他确实忍不住偷过人家一两次,但后来想到这样偷下去不是办法,就下决心,再也不偷了。为这,他还离开上海去了广东,准备重新开始。在广东,俺爸不怕苦,专拣最脏最累的活干,也挣了一些钱,就回来盖房子,经别人介绍就认识了俺妈……后来他们就一起去了广东打工……后来,俺妈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么好,俺爸除了穷有一身力气啥也没有,就跟别人好上了……俺爸啥也没说,就同意离婚。可是为了俺妈的名声,俺爸对别人都是说是他好吃好喝好偷,所以这才离的婚……”
说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的丁明河再也抑制不住,大声地哭起来……
陆小鱼也跟着哭起来。
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两个孩子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
然后,丁明河又对陆小鱼说:“和俺妈离婚后,俺爸突然发现自己年龄也不小了,俺奶也老了;想起他小时候俺奶整天为他提心吊胆的事,他就下决心不再出去打工了,决定利用自己在外面学的技术,转租村里一些出去打工的人家里的地,搞生态农业开发。地,就成了俺爸的命根子。可是,这些年,由于俺爸一直在外打工,俺家和村长他弟弟家挨着的地,被村长弟弟占了不少。那天我和俺爸去地里,正好碰着了村长他弟弟,俺爸就掏出烟,赔着笑脸说:‘二哥,这些年我的部分地,都是你帮我种着,真是谢谢啊。你看,我这要回来种地了,我想把这些地拿回来自个种,你看可行?’听了这话,村长他弟弟立即就虎了脸,说:‘你胡咧咧啥?谁占你的地了?’接着就骂起来。俺爸也生气了,说:‘二哥,你是哥,你不能不讲理呀。现在可不像过去了,啥事都是你大哥说了算。’听了这句话,村长他弟弟怒气冲天,抡起手里的抓钩,就要砸俺爸。俺爸连忙躲闪,也不知咋恁巧,村长他弟弟手一滑,抓钩砸了他自己的脑袋。”
陆小鱼大吃一惊:“那,咋说是你爸砸的他?”
丁明河哭嚷着说:“他们是诬陷俺爸!当时我就在场,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
陆小鱼问:“那,到底是咋回事?”
丁明河说:“因为村长他们家窝子在俺庄是大户,有人有钱有势,他们告到派出所、县公安局,又上县检察院,要俺爸赔钱,还要判刑……”
陆小鱼说:“那你可以作证呀。”
丁明河气愤地、大声地哭着说:“他们说我是俺爸的儿子,又是未成年人,我的话不能算数……最后,他们就让俺家赔了他们两万块钱,俺爸还被判了四年刑!呜呜,俺爸是冤枉的呀,俺爸是冤枉的呀……”
夜里,陆小鱼一直都辗转反侧,脑子里不断想着他和丁明河成为好朋友之前丁明河的样子,他和丁明河成为好朋友之后的事情,还有丁明河只穿着一个裤头泡在东大塘里、被打捞上来躺在泥地上让人不忍看的惨状……想着想着,眼泪就“哗啦啦”地往外涌。
这样躺在床上,身体也越来越难受。他干脆下了床,来到了院子里,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矮凳上,和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一起仰望天空。起初,天空被一些薄薄的乌云遮着,星光时隐时现。后来,那些薄薄的乌云散去,现出满天的星星来。
陆小鱼看着那天上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无声地流着泪,在心里问自己:那天上的一颗颗星星,哪一颗是丁明河呢?……丁明河,哪一颗是你,你能离我近一些,告诉我你为啥会死呢?……你又去了哪里呢?……
这样坐了半个多小时,忽然刮起了风。院子里的柿子树,和院子外那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和楝树也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大声作响,又想到丁明河只穿着一条裤头泡在东大塘里的骇人状,他心中更加惊悸,浑身打起颤来,似乎感到马上就有鬼来到这个院子里似的。他害怕地回了屋,紧紧地插上了门。
回到床上,陆小鱼又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慢慢才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睡去。
凌晨四点多,陆小鱼被噩梦惊醒了。猛睁开眼,坐起来,喘着粗气,看到自己还活在阳间,心里才和缓下来一些……
陆小鱼再也睡不着了。外面,天渐渐亮起来,太阳也慢慢跳出来了。陆小鱼出了屋子,开了院子门,遥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想:太阳还是原来那个太阳,可是,丁明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陆小鱼也再不是原来那个陆小鱼了……
陆小鱼忽然很想去丁明河家去看看,去看看丁明河……他是丁明河最好的朋友啊,他应该送他最后一程呀!
于是,陆小鱼就信步出了村,往陈庄方向走去。可是,走到他们庄和陈庄交界的地方,他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如果他到了丁明河家,他奶和他叔问自己:一向都是你和丁明河一块儿玩,也常常一块儿去下河洗澡,你没事他咋就死了?那,自己该咋回答?……
他无言以对!
陆小鱼一屁股坐到了田埂上,想哭,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陆小鱼回到家,爷爷和奶奶已经做好了早饭。
奶奶关切地问他:“小鱼,一大早,你上哪去了?也不吭一声!”
陆小鱼淡漠地说:“没事。出去到田野里跑步去了。”
爷爷说:“可别到处乱跑!我和你奶知道你心里因为丁明河的事不好受,可是,你是小孩,不该想恁多,自有大人会去处理,你还是要把心思都放到学习上去,好好做暑假作业,把学习赶上去。”
陆小鱼隐忍着不快,说:“知道了。真絮——!”
吃了早饭,一辆警车开来,停在了他们家大门口。从车里下来两个警察,进了他们家院子。陆小鱼和爷爷、奶奶看到警察进来,都禁不住一愣,心慌张地怦怦乱跳,慌忙搬板凳让两个警察坐。
这两个警察是来调查丁明河的事情的。两个警察在院子里坐下来后,一个问话,一个做记录。
一个警察问陆小鱼:“听说你是丁明河的同班同学,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叫陆小鱼?”
陆小鱼回答说:“是……”
这个警察认真地说:“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请你配合我们,如实回答。”
陆小鱼使劲点头:“嗯。”
这个警察问:“据我们调查,丁明河喜欢在晚上去东大塘游泳,今年夏天以来,大都是你们俩一块儿去,是不是?”
陆小鱼说:“是。”
这个警察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白天去洗澡,人多,有人欺负丁明河!
丁明河和陆小鱼成为好朋友后,丁明河曾不止一次地跟陆小鱼说,他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因为夏天他就可以下河去游泳了。只有游泳,他才会有一种自由感,也才会有一种幸福感。当时,陆小鱼并不太理解丁明河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丁明河想要解释,可是他似乎也解释不清,最后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陆小鱼说:“今年刚入夏,还没真热起来的时候,一个星期天,丁明河就拉着我要去东大塘游泳。我说,现在还不到下河的时候,水凉。可是他执意要去,还说如果我怕水凉就在岸边坐着,他下去游。到了东大塘,我们试了试水,确实很凉,我不敢下,怕被水凄病喽。可是,他三下五除二就脱得只剩下一个裤头了……”说到这,陆小鱼忽然想起那天丁明河穿的那个裤头就是他死的时候穿的那个,忽然就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两个警察忙安慰陆小鱼别激动,慢慢说。爷爷、奶奶也跟着抹泪,劝陆小鱼别想恁多,慢慢讲。
“他脱了衣服,扑通一声,就像一个展翅的大鸟一样扑进了河里,然后扎了一个猛子,过了一会儿露出头来,踩着水,冲我笑着,大声说:在河里,我就能飞翔了……当时,我还是不明白他说的这话是啥意思。”
警察问:“我们更想知道,丁明河喜欢在晚上去东大塘游泳,为什么?”
陆小鱼说:“因为……因为我们白天去,有人会欺负他……”
入夏后,天很快就热了起来,来东大塘洗澡的人也多起来。
他们村子西边前些年还能洗澡的济河,因为两年前上游建起了几家养牛场,水脏了,就不能洗澡了。而他们庄里——还有周围几个庄里的大小河塘,水越来越少,又被随意倒垃圾或填埋,大都不能洗澡了。两年前,在他们村北边和另一个村交界的地方,开始修一条高速公路,修路的人在工地两边分别买了一些地,挖土垫路基。他们村靠近原来东大塘的一块洼地,就卖给了修路的人挖土。当这段高速公路路基垫起来后,这里就形成了一个新的、比原来的东大塘还大还深的大塘。后来,村里决定把老大塘和新大塘挖通,连成一体,对外承包。可是,老大塘和新大塘挖通后,由于村里人出现不同意见,还有人在里面乱搅和,就一直没能承包出去。
于是,这里就成了一个周边两三个庄的人都乐意来洗澡的地方。这其中,就不乏一些反感丁明河的人,比如丁明河他们庄的丁开宇,陆小鱼他们庄的前进,还有两个庄上一些年龄更大的“半橛子”(男孩子)。陆小鱼和丁明河中午、下午来这里游泳时,这些人也常常在,他们就会默契地联合起来欺负丁明河,有的拽住丁明河的腿使劲往水下拉,有的从上面把丁明河的头使劲往下按,常常让丁明河喝很多水,呛得他受不了……而因为他们人多势众,陆小鱼只能喊他们别欺负人,可是却也爱莫能助。
警察问:“后来呢?”
陆小鱼说:“起初,丁明河总是不服气,上了岸,一边流泪,一边对他们说,你们不就是仗着人多吗?有啥了不起?有本事,咱们在水里一个对一个!可是,那些欺负他的人却都笑话他,说他这个兔崽子没种。”
警察问:“洗澡的没有大人吗?他们不问吗?”
陆小鱼说:“有,他们有的认为这是小孩子在玩游戏,就不当真;有的也问,但也只是劝说‘这个新大塘水深,别玩过火喽,出事可就晚了’。但他们还是欺负丁明河……”
后来,丁明河就和陆小鱼商量,晚上八点半以后,到东大塘里去洗澡的人就不多了,他们就八点半去,游到九点左右再回家。陆小鱼就同意了。
陆小鱼说:“因为东大塘的新塘水深,我们一般都是在新大塘和老大塘的交界处游泳,因为老大塘岸边杂草多,还有一些苇子,新大塘里的水看上去干净一些,但我们很少往新大塘更远的地方去。可是,为啥那天早晨,丁明河是泡在新大塘很远的地方?”
警察说:“这也正常,可能是水流造成的。我们在现场发现,丁明河的衣服就脱在了老大塘和新大塘交界的岸边。另外,我们调查时,有村民反映,他出事的那天晚上,大概九点左右,这个村民看见丁明河来了你们家……”
陆小鱼大叫道:“啥?那天晚上他来了我们家?!我们咋不知道?!我们没见他呀!难道是他死了之后的鬼影子?……”
警察说:“不是不是。世界上哪有鬼?那个村民说,当时他看见丁明河在你们家大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好像没进来——因为当时你们家大门是关着的,后来他就走了,还和那个村民打了个照面……”
陆小鱼瞪大了眼:“啊——?”
爷爷想了下,说:“噢,那时候大概是小鱼他爸他妈打电话来,小鱼正和他爸他妈通电话……难道是他听着我们在打电话,就扭头走了?”
警察说:“从时间上看,这也有可能。但后来,还有村民看到,他从你们家走后,就顺着大路回他们庄去了。后来,他怎么又去了东大塘呢?”
陆小鱼把他接完电话又去了东大塘但没见着丁明河的事,说了出来。
警察说:“从时间上看,你去东大塘时,他正好是在回家的路上。后来,你从东大塘回来,不知为什么,他回家走到半道上,却又转去了东大塘。大概九点四十,你们庄有人走亲戚从小路回来,路过东大塘,他看见了在东大塘里游泳的丁明河,起初还吓了一大跳,等确定是人不是鬼时,还提醒丁明河早点儿上来回家去。丁明河还应了一声‘好,谢谢你’。另外,我们也对丁开宇、前进等人进行了调查,有多人证明当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去东大塘,都在家里或者在邻居家里玩。昨天法医也查验了丁明河的尸体,没发现有什么伤。也没有证据证明这是故意杀人。因此,我们现在怀疑,是不是因为生活压力大,而导致了他自杀?”
“自杀?不可能!”陆小鱼腾地站起来,不满、大声地说,“他虽然有很多心理压力,但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决不可能自杀的!他还想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成为一个富人,好好地养活他奶,让他奶享福呢!他说他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警察拍了拍陆小鱼的肩膀,让他坐下来,说:“你别激动,我们也只是猜测。因为现有证据表明,如果不是自杀,他就是意外溺水死亡。”
那个晚上,在旷野的乡村路上,丁明河陪着陆小鱼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在左庄路口那个修车铺修好车链子,两个人又一起骑着自行车往家回。
到了丁明河他们庄路口,两人停下来,丁明河和陆小鱼摆手,说:“再见。”
陆小鱼觉得和丁明河说话特别投机,心里似乎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就这样分手了,他感到有些恋恋不舍,但也不得不无奈地说:“再见。”然后,他突然又问,“丁明河,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吧?”
丁明河冲他笑了下,说:“那当然!”
陆小鱼点了点头。
然后,丁明河就扭头,往庄里走了。没走两步,他又转回头,对还站在那里没动的陆小鱼说:“但是——”
陆小鱼一愣:“但是啥?”
丁明河说:“但是,为了不因为我而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们俩别‘明目张胆’地做朋友,行吗?”
陆小鱼很不解:“为啥?”
丁明河说:“很多人都烦我,不搭理我……我不想你也受到牵连……”
听到这句话,陆小鱼忽然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丁明河骑上自行车往他们庄里去了,陆小鱼也跨上自行车继续往前去。因为离家不远了,陆小鱼就没有蹬那么快。这时,陆小鱼就想起了根子。从小一直到现在,他和根子都是最好的玩伴,根子心里有啥话都和他说,他心里有啥话也都和根子说。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两年来,他却越来越觉得根子和他的心理距离越来越远了,他说的很多心里话,根子似乎都不大懂,而根子有时候说的话,他也觉得不能理解,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现在的根子,是一个啥样的人呢?陆小鱼认真地想着。诚实地说,根子变得越来越俗气了,说话做事都俗气得要命,干啥事都“讲实际”,没好处的事都不愿去想也不愿意去干。比如对待丁明河,根子从来就不愿意用眼睛观察丁明河究竟是一个啥样的人,也不愿意用脑子去想为啥别人都反感丁明河,以及别人反感丁明河、欺负丁明河有没有道理、凭啥。
陆小鱼曾经把自己心中的这个困惑告诉过根子,说:“我觉得别人反感丁明河根本就没道理,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坏人,别人也更不应该因此而欺负他。”
根子哼笑了一声,说:“就你能!噢,别人都是欺负他,都是坏人,就你是好人?开玩笑!告诉你,虽然我年龄不大,但是我已经知道了,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让很多人反感的人,就一定有该让人反感的地方,让人欺负的人,就一定有该让人欺负的地方。我们别逞能,别逞英雄,随大流,准没错。”根子斜了陆小鱼一眼,“你就别整天没事胡思乱想了,累不累?”
陆小鱼感到真是无语啊!
那天晚上分别时,丁明河说,他们俩别“明目张胆”地做朋友。可是,看到丁明河常常受到别人挤对、欺负,陆小鱼却总是气愤异常,忍不住上去帮丁明河说话。慢慢地,大家就都知道了陆小鱼和丁明河是好朋友的事情。
感到苗头不对的根子,那天中午和陆小鱼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时,对陆小鱼进行了专门“训话”。
根子问陆小鱼:“你不会和丁明河是朋友吧?”
陆小鱼说:“我是看不惯别人没有道理地欺负人!”
根子哼一声,说:“你看不惯的事多着呢,你都管得了?”
陆小鱼说:“管不了,我也要管!”
根子严厉地警告陆小鱼:“你别没事惹火烧身!”
陆小鱼说:“你这是明哲保身,不负责任,没有正义!”
根子恼了,说:“少跟我讲大道理。讲大道理的人,都是走不通大道的。”
陆小鱼说:“不讲大道理的人就能走通大道了?”
根子说:“至少你走在大道上,没人要把你挤到一旁的沟里去。”
陆小鱼说:“反正你是不懂我的心……”
根子说:“我这是为了你好。我们如果不是一个家窝子的,我才懒得管你!”说完,根子就加快蹬车速度,往前骑走了……
根子觉得陆小鱼是榆木疙瘩,陆小鱼也感到根子不可理喻。
这天傍晚放学,陆小鱼就故意磨磨蹭蹭,根子没搭理他就先走了。陆小鱼和丁明河一前一后出了学校。出了镇里的街后,两个人并排骑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去。
陆小鱼就跟丁明河说了中午放学时根子对他说的话。
不料,丁明河却说:“根子说的对啊。”
陆小鱼一惊,差一点儿把自行车骑掉进路边的沟里,问:“你说啥?”
丁明河说:“根子真的是为了你好……”
陆小鱼说:“他是非不分,咋能是为我好呢?”
丁明河说:“小鱼,你看,现在很多人都猜测你可能是我的好朋友,大家都开始疏远你了,甚至丁开宇还有些挤对你,看你时眼睛都是斜的。而以前,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时,别人对你都是很好的。我一个人受别人歧视就够了,何必还让你搭上来呢?”
陆小鱼争辩说:“这不是搭上来不搭上来的事,这是是非问题!再说了,我们俩是好朋友,我理所应当帮你说话……”
丁明河忽然眼睛湿了,说:“小鱼,我觉得这对你不公平……你不该和我一样,受别人这样歧视……”
陆小鱼说:“那,你就该受别人歧视了?你爸本来就是被冤枉的,你已经够苦的了,别人本来应该同情你、理解你、帮助你,可是现实却恰恰相反,别人不但不同情你、理解你、帮助你,还整天欺负你,凭啥?!”
丁明河流着泪说:“凭啥?……我也不知道凭啥……”
陆小鱼激动地说:“他们啥也不凭,就是看你好欺负!所以,你得反抗……”
丁明河抹掉眼泪,问:“我咋反抗?和他们打架?和他们对骂?……我不能那么做,我如果真的那么做了,我就真的变成坏孩子了,也许就真的会走上邪路了……我不做坏孩子,不做坏人。我要做好人,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社会公平正义有贡献的人,让这个社会能多一些公平正义,少一些无理霸道。俺爸为啥被村长他们家坑害进了监狱,就是因为这个世道公平正义不够,无理霸道横行。”
陆小鱼鼻子一酸,眼泪忽地涌出来,“啪”地掉在了地上。
丁明河蹬着自行车,微微仰起头,看看广阔而遥远的天,说:“俺奶吃了一辈子苦,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她享过一天的福,她太苦了!和她比起来,我这点儿苦算啥呢?将来,我还要成为一个有钱的人,要让俺奶过几天舒心的好日子,享享我给她创造的福气,也报答她对俺爸和我的养育之恩!我一定要实现这个目标!所以,别人欺负我,我不还,我也从来不告诉俺奶,我现在没有钱让她享福,但我要让她放心我,让她安心地过日子,让她觉得生活还有希望……一个人如果对生活没有了希望,活着就没有力气了,像俺奶这个年龄,我害怕突然有一天她就不在了……如果突然有一天她就不在了,我咋办呀?”
陆小鱼和丁明河停下车子,拥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哭了一会儿,两人擦掉眼泪,丁明河继续说:“俺爸小时候为啥会忍不住去偷人家?不是他生来就坏,是因为家里太穷了,迷住了他的心性,蒙住了他的双眼,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心灵的自由……他就只好铤而走险……我不能走俺爸那条路。我要走出自己的一条新路。将来如果我有了孩子,要让我的孩子在童年的时候有温暖感,懂得人生该咋走。”
陆小鱼听丁明河说着,懵懵懂懂,不太明白。然而,他却觉得那些话,每一个字都是从丁明河心里迸出来的,是带着血和泪的。因而,他听着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随即刻进了他的脑子里,让他的心也跟着每一个字剧烈地跳疼。
最后,丁明河说:“所以,我要坚强地活着,我要好好地活着!”
这件事之后,陆小鱼和丁明河的关系变得更好了。“恨铁不成钢”的根子,对陆小鱼十分痛恨,几次找到陆小鱼,向他痛陈利害,可是陆小鱼却依然“强词夺理”,不听他的劝告,他失望透顶,不愿再搭理陆小鱼。而陆小鱼也觉得,这样的根子,不分是非、没有正义感,他也不想和根子来往了。慢慢地,两个人就如同绝交了一般,再也不相往来。
不久,就到了寒假。纷纷扬扬的雪,也落了下来,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
那天,陆小鱼和根子在田野里互相砸雪球玩,碰到了根子和前进、长顺几个人。根子恶狠狠地瞪了陆小鱼一眼,然后又指着丁明河的鼻子说:“你不是东西,竟然把陆小鱼这样的人给带坏了!”
丁明河没有接话,只是淡然地看着根子。
根子又骂丁明河说:“你不要脸,敢抢我的兄弟?!”说着,激动地要上去打丁明河。
陆小鱼走上去,挡在中间,说:“根子,你别没事找事啊。是你先不理我的,是你先不把我当兄弟的……”
根子又指着陆小鱼的鼻子说:“你这种没脑子的人,我懒得搭理你!”
陆小鱼就说:“那你这是干啥?”
根子咬牙切齿地说:“都是因为他——”根子又指丁明河,“你才变成没有脑子的傻瓜的!”
这时,长顺拉住了根子,说:“算了算了,马上就过年了,别找事为好。走吧,咱走!”然后就把根子拉走了。
根子走后,陆小鱼的心情变得异常不开心。然而,丁明河却似乎不以为然,笑了笑,说:“算了算了……”
陆小鱼气囔囔地说:“原来他不是这样,他咋越变越不讲理了?”
丁明河笑说:“没事没事,我能理解他,他真的是为了你好。他其实也不坏,你看,以前别人欺负我时,他最多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并没有跟着欺负我……”
陆小鱼说:“可是,就是站在一边看,也不对!”
丁明河又笑笑,说:“这个世界上,人是千差万别的,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符合我们要求和想象的好人。啥是好人?你没听过那句话吗:看着墙要倒,只要不去推一把,其实就已经是好人了。所以说,根子其实也是好人。”
陆小鱼这才消了一些气,说:“可是,刚才他也太过分了……”
丁明河说:“那是因为他在乎你这个兄弟……只是他站的位置不一样,他的想法和你的不一样。其实,他也没有错。如果没有我,你肯定还是他最好的兄弟呀。”
丁明河这么一说,陆小鱼的心胸也忽然感到开阔了许多。
两个人接着在雪野里又继续互砸雪球玩,玩得十分开心……
傍晚,两个人要分手各回各家时,丁明河忽然对着天空大喊道:“夏天,快来到吧!”
陆小鱼一愣,不解地问:“这冬天下雪也挺好玩的,你咋突然想到了夏天?我可不喜欢夏天,夏天那么热……”
丁明河却说:“我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就可以下河游泳了!”
陆小鱼还是不解:“下河游泳也很平常嘛……”
丁明河认真地说:“小鱼,你知道我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啥吗?”
陆小鱼说:“不是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将来成为一个富人,让你奶享福吗?”
丁明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说:“你只说对了一半。”
陆小鱼说:“嗯——?”
丁明河说:“小鱼,你和我的经历不一样……你也许现在还不能明白,其实,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钱过好日子。但是,”他迷离地看着远方,“但是,人更重要的还是心灵的自由……”
陆小鱼不解地看着丁明河:“啥?”
丁明河依然迷离地看着远方,说:“心灵的自由啊。可是,那比挣很多的钱还难。我曾经特别渴望能像鸟儿一样在天空飞翔,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心灵的自由……可是后来,我知道,人是无法长出翅膀,像鸟儿那样飞翔的。再后来,就是去年夏天,我在河里游泳时,才忽然发现,人不能像鸟儿那样长出翅膀在天空里自由地放飞心灵和身体,可是在水里,却是可以放飞自己的心灵和身体的……所以,我特别渴望、喜欢在水里游泳的感觉,尤其是在清澈的深水里……告诉你吧,到了夏天,我每天都要下河去游泳,哪怕是刚下过雨的天气里,我也要一天不冇地去游泳……”
陆小鱼回想起在雪野里丁明河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忽然明白了:丁明河不是死于谋杀——因为没有人有杀他的必要,丁明河也不是死于自杀,而是死于自由。如果丁明河内心里不是特别渴望那种他说的“心灵的自由”,那晚,他也许就不会去东大塘了,后来也不可能在回去的半道上又转到东大塘去游泳了!
想到这,陆小鱼的自责和负罪感,也更加沉重起来。如果那天晚上,他在约定的时间去东大塘,就一定能在那里见到丁明河,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误会和错过了;即便丁明河坚持要下河,有他在,丁明河也一定不会淹死的!
陆小鱼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害了丁明河,至少,丁明河的死是和他有很大关系的。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也不敢出家门了……
就这样,陆小鱼在家里煎熬了几天。
陆小鱼每天都很想去东大塘看看,可是却都没敢去。他想,这几天,也一定再没有人敢去东大塘洗澡了吧。
这天,陆小鱼忽然就想起了根子。从那天早晨根子突然来告诉自己丁明河的死讯,后来他被爷爷、奶奶拉回来,根子回了家,他就再也没见过根子了。丁明河死了,根子心里是咋想的呢?陆小鱼可以肯定的是,根子一定没有任何伤心,因为根子很反感丁明河。说不定,根子这几天都很高兴呢,高兴得暑假作业也不会再做了,整天和前进、长顺他们几个疯玩,甚至他们几个人还可能在背后偷偷议论他和丁明河,在放肆地嘲笑着他陆小鱼……
虽然这几天,陆小鱼都这样猜想着根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又十分想念根子,希望他能主动来找自己。陆小鱼心里憋闷了很多话,都说不出去,他都快憋坏了。说给爷爷、奶奶听,可是,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们除了天天会唠叨,他们是不能懂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的……
可是,根子没有来过!
后来,陆小鱼又想,根子不来就不来吧。其实,就是根子主动来了,自己能和他说憋在心里的那些话吗?他又能懂吗?他当然不会懂!他如果能懂的话,当初,他们俩也就不会因为丁明河而绝交了!
这样想着,陆小鱼感到特别特别的孤独……
这天中午,爷爷从外面回来,告诉陆小鱼说,警察已经做出结论了:没有证据表明丁明河的死是谋杀或自杀,而是意外溺亡。这个结论,让陆小鱼一直都异常杂乱、紧张、不安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也许,这就是丁明河的命吧,没有人要害他,是他自己因为渴望“心灵的自由”,才坚持要去游泳的,才出了意外的。也就是说,这个意外,也不是他陆小鱼造成的,是丁明河自己造成的。
陆小鱼这样安慰着自己,自责感和负罪感也减轻了一些。可是,对丁明河的思念却更加强烈起来。丁明河死了,他再也见不到丁明河了。可是,人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丁明河去了哪里?他的灵魂还活着吗?如果他的灵魂没有死,那又去了哪里呢?他活着的时候说的那些梦想也死了吗?如果那些梦想没有死,又去了哪里呢?……
陆小鱼不知道。他很想去问问别人,可是没有人可问。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了二爷——根子他爷——去年春节去世时的事情。二爷去世的第一天晚上,他跟着爷爷踏着厚厚的雪从灵堂回来的路上,他问爷爷:“俺爷,俺二爷他走了,他去了哪里呢?”当时,爷爷停住脚,长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呢?……”——爷爷也不知道人死后去了哪里啊!
陆小鱼觉得人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说没有就没有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人活着,似乎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过得都不好,为什么要来这个世界上?不来不行吗?……丁明河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受了那么多罪,还没有享受到多少快乐就死了?……
陆小鱼知道这些“为什么”都是没有答案的——也许他到了爷爷那个年龄也还是像爷爷一样不知道答案,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
爷爷、奶奶看着陆小鱼这几天都呆在家里,暑假作业也没怎么做,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知道他是为了丁明河的事难受着,就劝他说:“小鱼,我们都知道你和丁明河关系好,那孩子也确是个好孩子,但是,那是他的命,谁也挡不住他走那条路呀。你别胡想了,出去走走吧,别在家里憋坏了。”
奶奶又说:“没事,就找根子去叙叙话。”
陆小鱼说:“我不去找他!”
陆小鱼走到院子大门口,拉开大门,走出去,一抬头,看见根子正在大门外的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和楝树之间磨蹭着。根子一抬头,也看到了陆小鱼,不禁有些尴尬地笑了下。
陆小鱼没有表情地问:“你在这干啥?”
根子又带着尴尬笑了下,说:“不干啥,不干啥……”
陆小鱼仍然没有表情地问:“不干啥,你在我们家门口磨啥?”
根子又尴尬地笑了下,才说:“我是来找你的……又不好意思进去……”
陆小鱼问:“你找我干啥?”
根子忽然有些伤感,压低了声音说:“小鱼,其实我知道,你这几天都很难受,这几天我都想来找你……想和你说说话……”
陆小鱼故作不屑地说:“来看我的笑话吧?哼——”
根子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绝无此意!”
陆小鱼问:“那你有啥意思?”
根子低着头,难过地说:“其实,丁明河淹死了,我心里也很不得劲……”
陆小鱼像见到外星人一样,睁大了眼睛看根子……
根子告诉陆小鱼,最初,别人说丁明河是个“坏孩子”,反感丁明河,他心里也对丁明河充满了讨厌,有时候看到有人挤对、欺负丁明河,他也觉得很痛快。当后来他听说、知道陆小鱼居然和丁明河成了好朋友,他恨不得拿刀劈了丁明河,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那样做。后来,他们在雪野里无意中碰面,他真想狠狠揍丁明河一顿。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那样挑衅丁明河,丁明河都没有还手,也没有回骂他一句。回到家,他就忍不住细细地想丁明河,想起了在学校里丁明河遭别人挤对、欺负时,也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突然觉得,在别人的口舌污蔑中,他对丁明河的误会是那么深。其实,丁明河才是真正的好人,真正的男人……那一刻,他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不已。过了年,他有几次想主动找陆小鱼甚至想主动找丁明河道歉,想和陆小鱼和好。可是,一看到很多人依然对丁明河“敬而远之”,又看到丁开宇他们依然对丁明河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样子,他又胆怯退缩了。就这样随大流地到了现在……
陆小鱼吸了吸酸酸的鼻子,骂根子:“你混蛋,你没种,你不是个男人……”
根子连声歉意地说:“是是,我是混蛋,我没种,我不是个男人……可是,看着墙头要倒,我并没有去推啊,如果用宽松的标准看,我还算是个好人的……”
陆小鱼突然想起丁明河也曾经用这句话说过根子,不禁满眼涌泪,说:“你是混蛋!”
可是,随着这一句“混蛋”脱口而出,陆小鱼对根子以前的嫌隙,也一下子都消除了……
一早就狂风大作、大雨不停,丁明河站在堂屋门口,心里充满了烦躁。
这时,坐在堂屋里缝补自己一件干活时不小心被树枝子挂开线的上褂的、老迈的奶奶喊他,叫他安心地去写暑假作业吧。
丁明河只好坐到桌子旁,打开暑假作业,开始写起来。写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倒了一杯茶,长叹了一口气。
奶奶抬起头,问他:“你叹啥气?可是又想着去抹澡(游泳)的事?你这孩子,雨下恁大,天也猛一凉,今天哪还管去?你就收收心好好做作业不管吗?你呀,啥都好,就是太贪下河抹澡了。你天天晚上去抹澡,咋就不害怕?”
丁明河说:“晚上去东大塘洗澡的又不只我一个人,陆小鱼也去,他们庄的一些大人晚上也去……”
奶奶说:“晚上九点十点了,还有人去呀?你别蒙我。”
丁明河说:“俺奶,您就别瞎担心了,真没事。再说了,东大塘哪地方水深哪地方水浅,我心里有数。”
奶奶说:“你这孩子,万一出了啥事,我看你咋办。”
丁明河拿出一把伞,撑开,对奶奶说:“您就别操心了!”说完,就擎起伞,出去了。
丁明河虽然打着伞,但是因为风大,一会儿后,他裸露的腿部和大裤头就全被淋湿、沾上了水,上身的褂子也潮乎乎的了。丁明河来到村里排场家开的小卖部前,想给陆小鱼打一个电话,跟他说晚上去东大塘游泳的计划取消了吧。
可是,当他拿起电话,忽然想起自己的零钱忘在家里了,身上没有分文,于是惆怅地就又放下了电话。
丁明河踽踽地来到了田野里,在田野里转了一圈,走到和陆小鱼他们庄相邻的地界,他突然很想去陆小鱼家,去找陆小鱼叙叙话。一天没见面了,他很想陆小鱼。可是,这时,他浑身已被风雨完全打湿了,这个样子去,似乎有些狼狈。于是,他又放弃了。
因为是雨天,时间的界限也模糊了。当丁小河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奶奶已经做好了饭,正等着他回来吃呢。
吃着饭,雨也慢慢停了。不多会儿,太阳居然还跳了出来。丁明河端着饭碗,出了堂屋,站在院子里,高兴地大叫了一声……
奶奶虎着脸说:“你这孩子,咋跟神经病一样!”
丁明河兴奋地说:“太阳出来了,我太高兴了……”
可是,丁明河还没高兴多久,天忽然又变了。一片一片乌云从远处飘来,把太阳遮盖住,还刮起了风,天底下一下子又变得阴沉沉的了。一直到傍晚,都是这种阴沉沉的天气,空气也是微凉的。
丁明河在心里不断地叹气,心想:今晚,真的不能去陆小鱼他们庄的东大塘洗澡了!真难受呀!
因为是阴天,奶奶的晚饭做得也早。心里一直疯狂长草的丁明河,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要出家门。
奶奶急忙喊住他,问:“明河,你要干啥去?可不能去下河啦今天!天冷,河里的水也该涨得很高了……”
丁明河说:“奶,我知道!我不是去下河,我心里烦得慌,我出去转转。”
奶奶又叮嘱他一遍:“你可千万不能去下河啊——”
丁明河说:“我知道了——”说着,就出了门。
丁明河真的不是要去东大塘下河游泳。他确实只是心烦,想出去转转。他出了村子,来到了田野里,沿着田埂乱走。这时候,天渐渐暗了,然而由于乌云慢慢消散,露出了点点星光,丁明河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特别舒服的自由感——身体自由,心灵自由。他抬起头,仰望着星光点点的长空,忽然特别想像一只大鸟一样,翱翔其中。
但是,他知道,这一辈子他都是不可能像鸟儿那样长出翅膀来,解放了身体,解放了心灵,和天空融合在一起,自由自在地飞翔的。
这一刻,他忽然又异常渴望地想去东大塘下河游泳。在陆地上,他不能飞翔,倍感束缚,可是在水里,他是可以随意摆动身体,释放身体的!
他虽然没有戴手表,但根据他从家里出来的时间,他估算了一下,现在大概也就是八点十几分。而从这里去东大塘,也不过是十几分钟时间。最重要的是,他和陆小鱼约定今晚去东大塘游泳的事并没有正式取消,说不定陆小鱼还会如约而去的!想到这,他感到十分激动。于是,他就加快脚步,往东大塘去了……
到了东大塘,丁明河没有看见陆小鱼,而塘里的水确实涨高了不少,但他并不觉得有啥了不起的。他就在岸边等了一会儿。可是等了一会儿后,还是没见陆小鱼来。丁明河心想,也许他以为今天下了大雨,天凉,我不会来了,所以他也不来了。丁明河就准备自己一个人下河。当他脱了上衣,突然又感到很孤独。于是,他把上衣又穿上,往陆小鱼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陆小鱼家大门口,丁明河看见陆小鱼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他正欲喊陆小鱼,这时听到陆小鱼在他们家堂屋里接电话的声音……丁明河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在外地打工的陆小鱼的爸妈打来的。一瞬间,他想到自己的爸妈,眼泪就出来了……
他在陆小鱼家大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心里异常难过,然后就擦掉眼泪,转身顺着村路要回自己家,不去东大塘游泳了。这时,他碰到了陆小鱼他们村里的一个人,但两个人只是打了个照面,并没有说话……
丁明河顺着大路,往他们庄里回……
丁明河慢慢地走着,心里却愈加难过。同时,他也越来越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像有一条条绳子紧紧地束缚着他似的……
走出了陆小鱼他们庄,来到一条大道上后,他立即又决定:返回东大塘去!他要去东大塘游泳,把身上的不自在和束缚全都洗掉!
丁明河来到东大塘时,塘里的青蛙和癞蛤蟆的叫声响成一片。他估摸了一下,这时大概快九点半了。虽然这里没有人,但是想到下到河里后,他身上的不自在和束缚就会立刻被洗掉,丁明河心里不但没有丝毫的害怕,还充满了激动。
丁明河利索地脱了衣服,他本来想把裤头也脱掉,可是转念一想,还是留在了身上。
丁明河走到塘边,先试了试水,水是有些沁凉。但他不在乎。他右手弯曲成碗状,掬了一些水,往肚子上拍了拍,又掬起一些水,往额头上拍了拍。然后,就扑通一声,扑进了河里,畅游起来……
他游了一会儿,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远处往这边移动而来。丁明河一惊,呆在水里不敢动了……待那个“东西”走近,他看到是一个妇女时,才放下心来……
而那个妇女突然看见河里有个“东西”在动,也吓了一大跳,大叫一声“鬼呀——”,连忙要跑……
丁明河忙大声说:“我是人,我是陈庄的丁明河,我在游泳……”
那个妇女这才停住脚步,喘着粗气,拍着胸口,说:“你这孩子,咋恁晚了还一个人在这游泳,你不害怕呀你?”
丁明河笑了一声,说:“不怕。这有啥?”
那个妇女说:“孩子,赶快上来回家吧,别让大人担心。”
丁明河回道:“好,谢谢你,我知道了,我马上就上去回家。”
那个妇女又看了看丁明河,叹一口气,走了。
丁明河看着那个妇女的背影,想着刚才她说的那几句话,感到是那么的温暖,两眼忽然就涌出了泪来。这一刻,他多么想念他的母亲啊,自从四年前母亲和父亲离婚走后,他就再没有见过母亲了!
那个妇女走远了,丁明河就准备上岸。可是,这个时候,丁明河的腿突然抽筋了,他疼痛难忍,也无法往岸边游去了……
不不,不是突然抽筋那么简单,是突然四肢僵硬动不了了,他怎么都上不了岸了……
不不,他没有四肢僵硬!这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仿佛与水、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他的身体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的心灵也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不愿再上岸了,他要永远沉浸在这种彻底的解放了的感觉中……
不不,也不该是这样……
……
“不不,事实不可能是这样!”陆小鱼慌忙又否认自己给丁明河溺水而死推测的一个又一个结尾和原因。
根子撅着嘴,说:“小鱼,你这想得也太玄乎了吧……”
上面有关丁明河的那长长一段故事,其实并不是真的,都是陆小鱼想象出来的!
陆小鱼知道,想象的东西肯定是不完全真实的,可是,陆小鱼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这些想象和真实的情况一定是差别不大的,因为他的这些想象是他根据警察和村民的说法以及他对丁明河家庭情况、丁明河性格的了解而“合理推测”出来的。
但是根子还是觉得他的这些想象十分荒唐,也毫无意义,说:“人都死了,想这些还有啥用呢?再说了,你的这些想象,都是空想、假想而已,你又不是丁明河,你咋知道那天他真正经历了啥事、心里在想啥?”
陆小鱼强辩说:“这是合理推测啊!这当然有用!警察破案,很多时候不也都是根据掌握的情况,进行分析和推理,而得出案情真相的吗?道理是一样的!”
根子哼笑了一声,说:“可是,你又不是警察呀。”
陆小鱼大声说:“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啊!”
听到这句话,根子不言声了。
沉默了一会儿,陆小鱼又问根子:“人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根子说:“死了就是死了呗,就是……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呗。”
陆小鱼又问根子:“那,丁明河死了,是去哪里了呢?他的灵魂,还活着吗?如果他的灵魂没有死,那又去了哪里呢?……”
根子看了陆小鱼一眼,说:“你发癔症呢?”
陆小鱼摇摇头,似喃喃自语,又似问根子:“他活着的时候说的那些梦想,也死了吗?如果那些梦想没有死,又去了哪里呢?……”
根子奇怪地瞪大眼看陆小鱼——
陆小鱼又说:“丁明河才十四岁啊,就死了!你说,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有意义吗?我觉得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意义,如果这个世界上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不还是这个样子吗?……还有,我们,我们俩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根子瞪着眼,摸了摸陆小鱼的额头,说:“你发烧,还是发癔症呢?”
陆小鱼迷离地却又极其认真地说:“我没有发烧,也没有发癔症!——这些天,我都在想这些问题……只是,我找不到答案……”说着,眼睛又湿了。
根子搂住陆小鱼的肩膀,说:“别瞎想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呀,就是喜欢胡思乱想,这真不是好事!”
陆小鱼争辩说:“不对,根子,你不懂,你真的不懂!这是人心灵……”
根子忙说:“好好,我不懂,我不懂行了吧?”
陆小鱼叹了一口气。陆小鱼知道,他和根子心灵的距离,是越走越远了。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一天,他和根子再也没有一点儿共同语言了,或者说,他说心灵深处的话时,根子再也无法理解一点儿了……
这时,爷爷和奶奶从外面回来了。爷爷说,刚才他回来,路过村长家门口,碰到丁明河他叔在和村长吵架。
陆小鱼一惊,问:“咋回事?”
爷爷说:“派出所说丁明河是淹死的。丁明河他叔就来找村长,说东大塘是咱庄的,咱庄得赔钱给他们!村长说,那个大塘是修高速公路的挖的,要赔偿也得去找修高速公路的,咱庄又没有责任。可是丁明河他叔不愿意,说修高速公路的完工走了,东大塘是咱庄的,就得咱庄赔。不赔的话,他就到法院告,还要把丁明河的尸体抬到村长家大门口去。”
陆小鱼的脸一下子变了形,说:“他叔是个大混蛋!人都死了,还要钱有啥用?”
根子却不同意陆小鱼的话,说:“咋没用?赔点儿钱,至少可以让丁明河他奶活得好一些吧……再说了,人没有了,再不让赔点儿钱,不是亏死了!”
陆小鱼脸涨得通红,对根子大声说:“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丁明河活着的时候,他叔很少问他的事,他的温暖感只有年迈的奶奶给的那一点点,也就是因为这他才喜欢上游泳的……如果当初他叔能多关心他一点儿,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后来,村长托亲戚找了个律师,咨询他们村对丁明河的死有没有责任。律师含糊其辞地说,严格说来有一定责任,但也没有多大责任。村长听得糊里糊涂的,为了息事宁人,把这事了了,经中间人从中说和,村里赔了几千块钱给丁明河他叔。然后,丁明河就埋了。
后来陆小鱼听说,丁明河他叔要把这几千块钱给丁明河他奶,可是丁明河他奶哭着说丁明河的命是这些钱买不来的,死活都不要。丁明河他叔就说,那就他先拿着,等丁明河他爸出狱后,把钱给他爸吧。
后来,村里做了几块大木牌子,插在了东大塘岸边,牌子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严重提醒:下河危险,后果自负!
就在那几个大木牌子插到东大塘岸边的前一天,一直都不敢去丁明河家看丁明河最后一眼的陆小鱼,想着丁明河已经被埋在了地下,感到十分愧疚。他又想去丁明河的坟前去看看丁明河,可是,因为丁明河是才埋的,他也没敢去。
于是,这天傍晚,心里憋闷得异常难受的陆小鱼,就约了根子,和他一起去东大塘边去“看看”丁明河。
根子倒没有啥顾忌,就答应了。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正慢慢沉下去。如果是在前些天,这个时候的东大塘里是人最多的时候,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敢来东大塘洗澡了。陆小鱼和根子往东大塘走着,远远地看到,东大塘里十分安静。只有青蛙和癞蛤蟆“咕哇、咕哇”的聒噪声。
可是,当陆小鱼和根子走到离东大塘已不太远的地方时,他们却看到岸边有一个女人,一边拿着一根长长的青柳条在水里使劲摆着,一边哭着喊叫着:“明河呀,你去哪里了?你快回来吧,妈回来看你来了,你咋就不给妈面见呐?……”
陆小鱼和根子面面相觑,陆小鱼说:“她是丁明河他妈!我曾经在丁明河家里见过她的照片——”
暑假过去了,学校又开学了。可是,教室最后一排丁明河的那个座位,却再也没有丁明河的身影了……上着课,陆小鱼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再没有丁明河陪着陆小鱼了。有时候,陆小鱼和根子一起回家,而更多的时候,陆小鱼故意找借口晚走,不和根子一块儿走。等根子骑着自行车走了,他才从学校车棚里,推出自己的自行车,慢慢腾腾地往家回……
每次走到陈庄路口,他都会停下来,迷离地在那里站上好一会儿,仿佛以前一样,在这里和丁明河告别,说“明天见”。现在,他嘴里还是会忍不住喃喃自语地说出那三个字,可是明天,他却不可能再见到丁明河了……
后来,他还一个人到丁明河的坟前和东大塘去过几次,去看丁明河,和丁明河说说话,问丁明河现在过得怎么样……
新年元旦那天,挨着东大塘的那条高速公路突然出现了川流不息的大小车辆,打破了这里的寂静。也就是在这天晚上,陆小鱼听说,丁明河的奶奶当天中午去世了。陆小鱼像每次想到丁明河一样,心突然被深深地刺痛了一下,说不上是啥滋味……
元旦过后,下了一场小雪,但落到地上就化了。此后,一连多天都没有雨雪,但气温却越走越低。晴天的时候,干冷干冷的;阴天的时候,阴冷阴冷的……陆小鱼和很多人一样,手和脸都皴了。
这几个月里,陆小鱼没有一天忘记过丁明河。每天,丁明河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和面前……
放寒假那天,太阳出得很好,可是,因为刮起了风,感觉比下雪天还要冷。陆小鱼又故意地在教室里磨蹭了好一会儿,等根子走了,才骑上自行车慢慢腾腾地往家回。
走到陈庄路口,陆小鱼又停了下来,迷离地站在那里。忽然,丁明河出现在了他眼前,和他微笑着摆手——那笑容依然是那么纯真而温暖,然后往陈庄去了……
当陆小鱼定睛去看时,丁明河却忽然消失了。陆小鱼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眼泪迅即就掉了出来……
这时,陆小鱼突然想起自己八九岁时的一个夏日,和根子、前进、长顺等好些庄里的孩子一起在村子西边的济河里洗澡的一件事情。在济河里,他们无拘无束地以各种姿势游来游去,比谁扎猛子扎得远。他突然扎进了河边密密匝匝、厚厚实实的水草丛里,头往上顶,却怎么也顶不上来,然后就喝了几口水……那一刻,他感到异常的骇怕:妈呀,自己不会死在这里面吧?他拼命地往上顶,可是怎么都顶不开上面的水草!越顶不开,他心里就越发地骇怕起来,他都感到自己已经在水草底下哭起来,眼泪也涌出来了……那一刻,他整个身体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深深恐惧。当这种恐惧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他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股巨大的勇气,使劲屏住呼吸,扎着猛子,不管方向地拼命游走……当他实在憋不住了,把头使劲往上顶去,他的头一下子跃出了水面,看到身边是一堆正在打水仗的小伙伴时,他的眼泪真的立即掉了出来……
陆小鱼想:如果那一次他在水草底下游不出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这件事,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还包括丁明河、根子、前进、长顺等等。
太阳遥遥地挂在天空,寒风呼啸地四处奔跑,田野里是一望无际、青绿色的冬小麦,网格化的白杨树和零星的楝树、泡桐光秃而干枯,显得异常萧索。陆小鱼迷离地看着这苍茫天地,想: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有很多秘密是别人永远都不知道的。关于丁明河,他还有多少不知道的事情呢?……别人——包括四年前就离开了丁明河的母亲——都以为丁明河是淹死的,其实根本就不是……
可是,陆小鱼还是感到迷茫:丁明河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2012年10月1——5日初稿
2012年10月9、11日一校
2012年10月11日二校
2012年10月21日三校、四校定稿
作者简介:张殿权,男,七十年代末生于安徽省阜阳市,安徽省第二届签约作家,省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江南》、《山东文学》、《鸭绿江》、《北方文学》、《星火》、《小说月刊》、《安徽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近300篇,著有长篇小说《中学时代》,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多次转载或入选各种小说年选本,曾获2010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最高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两届)等多种奖项。
作品本身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
网站版权所有:爱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