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
那个女人在一九七五年的某个上午走进新生班。当女人的形象完整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我的原有的紧张情绪像一堵土墙那样倒塌了。她,梳着村里女人们的发型。齐着脖颈的短发,一束头发在左侧用一根红头绳扎了起来。这样一个在大街上随便一抓就能装满一驴车的女人竟会是我们的老师?
女人说话了,她说她姓郑。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让我把她,不,是郑老师,从驴车上给分离出来。因为郑老师说着一口和我们截然不同的话。我们说的是一口地道的天津农村土话,而郑老师说话的腔调和收音机里的腔调一模一样,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听一个有形的人发出如此动听的声音。那是一只曼妙的手指敲打金属器的声音。曼妙的手指和金属器隐遁在一个无形的世界里,单单送出一屡天籁之声,供我们享用。仅凭这一点,足以叫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对郑老师充满了好奇。和敬畏。
好奇和敬畏,对我来说应该是有形状的。它像一件珍贵的玉器。我那时还没有见过什么珍贵的玉器,就说它像一只完好无损不缺边少沿儿的盘子吧。我没有想到郑老师这么快就打破了那只完好无损的盘子。她说完那句她姓郑的话之后,在我深深地陷于对于一只盘子美好的遐想之时,她又说:
同学们,是贫农的请举手!
无数只肮脏的小手羞羞怯怯地举了起来。
请放下手,是富农的请举起手来!
手明显地稀了许多。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再一次勇敢地举起手来。临上学时,我的母亲曾经数次交代,上课回答问题要积极地举手,老师最喜欢积极回答问题的孩子了。
你,站起来!郑老师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指向了我。我看见,那根探出的食指的指尖上燃着愤怒的火苗儿。
我无辜地从我的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无辜地看着郑老师依旧指着自己的那根食指,我真怕在顷刻间燃烧起来。郑老师严厉地说,你一会是贫农,一会又是富农,是不是存心捣乱?
我突然就被郑老师那根就要燃烧的手指感染了,胸腔内浓烟滚滚。浓烟从我的眼睛,我的鼻孔,我的耳朵往外拥挤着。我张开嘴巴,浓烟又夹裹住我的语言朝外蹿着。所有的人都听清了我的那句浓烟味道颇重的话。
我说,我爸爸是贫农,我妈妈是富农!
和郑老师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子。明明是个小女子,却偏偏叫了个男孩的名字,陈冠军。陈冠军被安插在了我的班上,和我前边的娟子做了同桌。我只要一看黑板,视线一定要经过陈冠军,那是一条必经之路。很多的时候,我就让视线无所顾忌地落在陈冠军的身上。这个和郑老师操着一个腔调说话的陈冠军,真的是和我们有着很大的不同。她不光说话和我们不一样,而且也不像我们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脏乎乎的,她是干净的。她不用说话,她的干净就显示出了她的与众不同。她的干净让她有了几分傲慢。我的眼睛放大镜似的在陈冠军干净清爽的衣服上寻找着不干净不清爽的地方。当然,还有陈冠军雪白的脖子,它以它的雪白在无声地嘲笑它周围那些裹着黑皴的脖子们。裹着厚厚一层黑皴的脖子们,在黑皴的掩盖下,毫无廉耻地支撑着一颗颗形状各异的头颅。我思索着这些问题的时候,郑老师往往把教鞭在黑板上敲得啪啪响,看这,看黑板,有的同学不注意听讲!直到黑板上的字都快被敲得逃走时,我才让我的目光跨过陈冠军,直逼郑老师的脸。郑老师加大了教鞭敲击黑板的力度,黑板上的字疼痛着面目全非了。唾沫星子从郑老师的齿缝间挤了出来,看黑板,我脸上有字么?郑老师明显地是在针对我了。
我的倔脾气上来了,两只眼睛死死地粘在郑老师的脸上,顶多不就是挨一顿教鞭嘛。郑老师就是郑老师,她要打我肯定是要找一个正当的理由的,单单是眼睛没盯在黑板上,为了这个理由就鞭打我一顿,怎么说也不是理直气壮的。所以,郑老师用那根学生给她削好的教鞭指着我说,你,站起来!我双腿笔直地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郑老师将手里的教鞭指向黑板上的一个生字,教鞭的另一端敲在那个字上时,斑斑驳驳的黑板弹出一声脆响。
我大声而且准确地念出了那个字的读音。在那一瞬间,我发现郑老师的眼底掠过一抹失落,虽然它很快就消散了,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甚至预感到,郑老师一定会寻找机会来修理我。结果,时间很快就证实了我的预感。
事情因为陈冠军而起。刚开始,陈冠军以蔑视的姿态和我们独立,像一头小鹿一样远离我们这群又丑又矮的羊。渐渐地,她就承受不住孤独给她带来的那份煎熬了,一点一点地缩小自己的身子,尽量把自己从鹿向羊的方向转变。当陈冠军把自己变成一只特殊的羊时,和我们玩起了踢纱包。说她是一只特殊的羊,是因为我们这群羊都让着她,哄着她,惟恐这只贵宾羊一个不高兴,去郑老师那里告上我们一状。陈冠军就因了她是一只特殊的羊,身上就有着特殊才具有的蛮横和霸道。她玩纱包,赢了是赢了,输了也是赢了。同学们心里不服气,表面上谁也不敢惹她。而我,也是一只特殊的羊。既然是特殊,就要在某些时刻显出它的特殊性。就像陈冠军的蛮横和霸道。当陈冠军紧紧地捏住那只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纱包时,忍无可忍的我跳起来去抢陈冠军手里的纱包。陈冠军连同纱包一起被我扑倒在地,而我,收不住自己的身子,竟然结结实实地压在陈冠军的细软的小身子上。我发誓,我真是只是想抢回纱包,并且真的不知道陈冠军怎么就轻而易举地仰躺在地上了。陈冠军哇地一声就哭了,我的胸部挤压着她的胸部,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快速地在陈冠军的体内游走,奔涌,它们在喉部大量地囤积,时刻准备着以哭的形式往外喷发。同学们,我的同学们很快,甚至用最快的速度到郑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找来了郑老师。
郑老师赶来时,我已经从陈冠军的身上爬了起来,也已经把陈冠军从地上扶了起来。其实是拽了起来。陈冠军在她妈妈到来之前,拒绝从地上爬起来,她躺在地上才是最好的证据,这个证据就是我欺负她的最好的证据。所以,陈冠军即使被勉强地拽了起来,强硬地拒绝我想为她拍去身上尘土的做法,那些尘土证明着她曾经和脚下的土地亲密地接触过。见郑老师小跑着走了过来,陈冠军的哭泣声突兀地提高了八度。郑老师替陈冠军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大声地说,谁呀,谁呀,这是谁呀?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我,所有的小手也都不客气地指向了我,是笑天,老师,是笑天。把我推入绝境的是陈冠军。陈冠军的哭声突然就停在高八度上,像郑老师第一天上课时用快要燃烧的食指指着我那样,也是用了那样一根食指指着我,这是一根更加恶毒的手指,勾子似的,恨不得从我的身上惋下一块肉来。陈冠军用这根仇恨的手指指着我说,笑天和我耍**!
笑天和我耍**。陈冠军说完这句把我打进地狱的话,又接上她的高八度的哭泣,干打雷不下雨地想把声调再提高一个档次。
郑老师把目光转向我的同学们,问,笑天耍**了么?
我的那些亲爱的同学们居然全体背叛了我,他们纷纷地站到陈冠军的一边,站到陈冠军的立场上,异口同声地说,笑天耍**了,笑天耍**了。异口同声之后,是更加具体的指正。娟子说,我看见笑天亲陈冠军了。然后是一片附和声,证明娟子的说法是正确的。最好的伙伴小强说,我还看见笑天脱裤子来着!
郑老师的浑身在颤抖,满口的唾液想通过牙齿的缝隙喷发出来,可偏偏一粒都喷发不出来。更多的唾液在郑老师的口腔里聚集,沸腾。它们几乎堵住了郑老师用来呼吸的通道,由于呼吸不通畅,郑老师的一张瘦长的马脸被憋成了青紫色。终于,郑老师艰难地说出了几个字,把笑天的妈妈叫来!
叫家长是惩罚学生的最高手段,学生犯了错误,老师放弃了各种形式的体罚,直接把学生的家长请来,说明学生犯的是非等闲的错误,犯下的错误远非任何形式的体罚所能修正的。我那个可怜的母亲被几个同学从地里找来,由于天热,由于匆忙的赶路,由于惊骇,滋味复杂的汗水把母亲的一张过早失去弹性的脸分割成一条一条的,母亲刚要张嘴说话,混着泥土的汗珠儿便装作不小心失足状,一脚滑进母亲的唇齿间。母亲的话语带了浓浓的咸腥味道,他郑老师,我家笑天咋的啦?此时,我正站在教室的前边,一排排矮桌隐没了我同学的身子,一颗颗面部表情极其严肃的头悬浮着。陈冠军的脸上则是一副被人占了便宜,被人耍了**的委屈相,她的好看的小鼻子蝉翼一样扇动着,随时在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悲声。郑老师坐在破讲桌后边的凳子上。她的表情既有当母亲的悲愤,也有一个老师对一个无可救药的学生的惋惜和哀怜。我那可怜的,梳着和郑老师一样头型的母亲,将她整个悬荡在肥大蓝布褂子里的被岁月和困顿的生活剔除了肉质的身子,全部展现在郑老师和同学的面前,第二次惊恐地问,他郑老师,我们家笑天——?
脸上长着横丝肉的郑老师朝着我的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的母亲更加地惊恐了,嘴巴半张着等着郑老师叹息的实质内容。我的母亲在郑老师的又一声叹息过后,等来了她需要知道的东西。郑老师说,笑天家长,你家笑天要好好地管管了,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耍**,那长大了还了得,那是要受法律制裁的,是要蹲大牢的。郑老师脸上的横丝肉有节奏地跳跃着。我的母亲费力地转动着脖子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我,又将头转向教室下边的几排小人头,在里边努力地分辨着郑老师的女儿陈冠军。在母亲转头的一刹那,我看清了母亲的头型和郑老师头型的区别。表面上看它们是一样的,细看,区别就出来了。郑老师扎头发的是一截红头绳,而我母亲用的是一截韧性很好的草根。其实,我的母亲根本不用仔细地寻找,毕竟陈冠军和我们的区别太明显。在确定哪一个是陈冠军后,我的母亲朝着陈冠军的座位走了过去。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我的实际年龄只有三十五岁的母亲就伸出了她的手。那只手伸向陈冠军。就在那只蕴涵了足够温柔的手快要触到陈冠军的头时,陈冠军把头扭开了。陈冠军的头怎么能是一个小**的母亲可以触摸的呢,就算伸过来的不是小**的母亲的手,也是不够资格触摸她陈冠军的头的。陈冠军避开我母亲的手,是有两层意思的,一是,那是一只**母亲的手,二是,那是一只粗糙的沾着粪汁的农民的手。我的母亲知趣地收了那只手,讨好地说,瞧瞧这孩子,咋长这俊呢。然后,我的母亲重新走到郑老师跟前。依旧带着满面的讨好的笑。我恶狠狠地瞪着我的母亲,我希望她能看我一眼,能捕捉到我愤怒的目光。可我的母亲已经不再看我一眼,她讨好地对着郑老师笑,低声下气地和郑老师说话。
事情有点出乎郑老师和同学们的意料。他们以为我母亲知道我对着陈冠军耍了**之后,肯定会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当着受害人陈冠军的面,对我做出点什么,比如打我的耳光,拧我的脸,或者重重地踢我。然而,我的母亲什么都没对我做。也许,在郑老师看来,我之所以有当众耍**的行为,和我母亲平时对我的纵容有着直接的关系。我是个欠管教的孩子。他们把不满都写在了脸上。尤其是陈冠军,她的小眼睛一翻一翻的,一会白云,一会黑土,变幻不停。我的母亲继续低声下气地和郑老师说着话,她说的内容无非是我这孩子皮呀,希望郑老师多管着点呀,不听话就打呀,打得多重都没关系啦。等等。我的母亲说着这些话时,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她要说的是一些别的话,而那些话又让她无法说出口,她不得不用一些很表面的话来应付一下。郑老师很显然是不耐烦了,她把她的不耐烦使劲地压了压,用平和的口气对我母亲说,笑天家长,您的孩子我管不了,您还是回家管吧。郑老师说出来的话长了翅膀,长了蛰人的刺,我的母亲被刺伤了。她忘记了她的讨好,忘记了她的低声下气。母亲尴尬地僵立了一会儿,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把嘴巴凑近郑老师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郑老师被母亲的悄悄话惊得眼睛和嘴巴都张成了夸张的句号。我的母亲,说完了那几句悄悄话,含着泪花走了。母亲被不得不说的悄悄话伤害了。母亲沉浸在她的巨大的伤害里,顾不上看我一眼,走了。或许,是母亲不想看我一眼。那么,我和那个悄悄话,和那个巨大的伤害有关么?
放学往家走时,我的头用力地低垂着。我那么容易就变成了一个小**,我害怕街上的人用看**的眼光来打量我。我不再怀疑我自己耍**的真实性了。你周围所有的人都亲眼看见你耍了**,亲了人家陈冠军,还脱了陈冠军的裤子,你还有什么资格说没有呢。也许你真的亲了,真的脱了裤子,只是那一段记忆没有在你的大脑中留下任何痕迹。我曾经想过要逃走。离开陈冠军的视线,离开娟子小强们的视线,离开郑老师的视线。可是,一个**会逃到哪里去呢,哪里会有一个**的容身之地呢?
忽然一个声音勒住了我奔跑的思维:嘿嘿,我是**,我想流谁就流谁。不用看,肯定是宝国叔。前些天,在一个**的批斗会上,宝国叔被人押着当着全村人的面交代他的**罪行,他说,他吮了媳妇的脚趾头。台下荡起一片哄笑声。宝国叔被带到公社批斗时就开始反常了,要他交代罪行时,他将手指头含在嘴里,嘿嘿地傻笑着,我是**,我想流谁就流谁。宝国叔疯了。这就是耍**的下场。如今,我也成了**,变成了和宝国叔一样的人。**应该是同情**的。我没有像往日那样朝着宝国叔淬口水,用含了很深的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两眼,远远地走开了。走了很远,我回头一看,宝国叔还站在原地,口里衔着一根脏手指,在对着我嘿嘿笑着。我会不会和宝国叔一样被批斗,和宝国叔一样疯掉呢?我的母亲大概是怕我像宝国叔那样被批斗,像宝国叔那样疯掉,所以才有了那样讨好的微笑,那样讨好的手指。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母亲在学校的表现让我对母亲生出了几分蔑视。我憎恨那样讨好的微笑。我憎恨那几根讨好的手指。憎恨它们。我宁愿被批斗,宁愿疯掉,也不想看见它们。
我的母亲已经在家里了。她哀伤地等在家里,好像是等我,又好像不是在等我。或者,她根本没在等什么人,只是单纯地哀伤着。很少歇一歇的母亲拿出宝贵的时间专门来哀伤着,可见我的母亲真的是伤心难过了。我是小**的事实仿佛并不是让我的母亲如此伤心的理由,那么是什么比我是小**这个问题还严重呢?应该是母亲趴在郑老师耳边说的几句话吧。
我没有像往日那样一见到我的母亲,就把她扳倒在土炕上,从她的怀里掏出两条松软的**,狗崽一样拱在她的怀里,一条**叼在嘴里,一条**捏在手里。面对母亲对我的纵容,我的两个双胞胎的姐姐怀恨在心,朝我的身上丢来一个又一个凶狠和不满,更是嫉妒的眼神。她们把她们丢来的眼神假想成炸弹,想那么多的炸弹落在我的身上,肯定会把我炸得连骨头渣子都飞上了天。面对我两个姐姐的恶劣行径,我的母亲一般不去理会她们,不去理会的方式就是忽略。而父亲就不一样了。往往还未等到父亲往我的身上丢炸弹,我的母亲就像老母鸡似的浑身的毛发根根都竖了起来,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为了我,我的母亲随时随地可以粉身碎骨。我揪着母亲的奶头问母亲,我吃母亲的**可以吃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可以吃到母亲那样大。母亲说,吃到娶——我的母亲说到一半不说了,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我。她的疼爱的目光后边藏着什么东西,母亲很努力地藏着,不让我看见。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说让我吃到娶媳妇的时候,我长大了,娶了媳妇,就吃媳妇的**,不吃你的**了。母亲更加努力地藏着疼爱目光后边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也不明白,我的母亲到底在藏着什么东西。总之,母亲对我的疼爱是**的。我可以一边上学一边吃**,晚上睡觉还可以和母亲钻一个被窝,贪睡的我,用尿水把我的母亲漂起来,也不用担心挨母亲的巴掌。原本是娟子的哥哥该做我老师的。去年,我的母亲对我说,我的笑天该念书了呢。就给我缝了个蓝布书包,背着我去学校报道。娟子的哥哥管登记,母亲远远地看见了绢子的哥哥,扭头便走。我垂荡着比母亲短不了多少的两条腿,妈,不是来报名的么,咋就走了呢?我的母亲恶恶地咬着嘴里的字,被咬疼的字扑楞楞地往外挣扎着,这个书,咱明年再念,明年再念!
今天,巨大的哀伤完全地占有了我的母亲,而我,也正陷在我是**的沮丧里。我们彼此忽略了对方。
夜里,几声压抑着的咳嗽声把我从浅睡中拎了出来。是我的母亲发出的声音。她坐在地上抽着纸烟,一颗纸烟几口就被母亲吞进肚里,袅白的烟雾垂死挣扎着从母亲的鼻孔里往外拥挤着,寻找着生还的最大可能。母亲的两只手在暗夜里舞动着,很快,又一只纸烟成型了,母亲把它叼在唇上,去划火柴。又是几声咳嗽。母亲用力地去压制着咳嗽的音量,唇上的纸烟也跟着抖抖的,一副随时都会跌落的样子。别抽了,睡觉吧。父亲的声音。父亲大概一直是醒着的,之所以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因由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选择在什么时候发出声音,以什么样的内容。沉默的原因就是,时刻在寻找着某个机会。而,我的已经让纸烟的烟雾灌满了整个肺腑的母亲,好像也在等着这个机会,等着父亲发出声音。父亲的声音化成一枚针,扑的一声扎破了母亲膨胀到极限的气体。就听见了一声响亮的爆破声。母亲蜕去了母亲的外衣,从母亲的外衣里钻出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个长着母亲形象的女人露出凶残狰狞的面目,扑向炕上躺着的父亲,在父亲的身上连抓带咬。父亲坚忍着,任凭着凶残女人在他身上的践踏。母狼一样的女人一边肆虐,嘴巴里断断续续地滚落着一些词汇,我把这些词汇串在一起,它们就变成了:都是你造的孽,都是老天在惩罚我,我,我的可怜的笑天……
那的确是我的母亲发出的声音,那个凶残的女人也的确是的母亲。母亲的这一面太可怕了,有点不太像我的母亲了。
我拒绝再去上学,拒绝去面对我的同学们,拒绝去面对陈冠军,尤其是郑老师。母亲完全地恢复成了我的母亲,她百般地哄着我,说,我笑天来吃口奶吧,吃完奶好上学去。我的母亲简直把我当成了三岁的小孩子,绝顶聪明的我,岂是几句话就能哄骗好的。我摆出一副**相,你那个破奶,留着你自己吃吧。反正我也是**了,干脆就往**里打扮。母亲说,来,妈背我笑天去上学。然后,拿她的后背对着我。我再一次很**地说,你的后背都没肉,我怕硌着了。母亲转过脸来,那张枯黄色的脸竟然爬满了眼泪。那些无骨的柔软的泪水,坚硬地击伤了我,我放下**架子,妈,我去上学可以,但是你以后不许对郑老师那样笑,也不许再摸陈冠军。
其实,我向我的母亲妥协的真正原因,不全是因了母亲的泪水。泪水只是起了一定的作用。我不想失去母亲对我的宠爱。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唯一疼爱我的人。我的两个姐姐从来不带着我玩,很小的时候,我拽着姐姐的衣服让她们带着去看电影,我的姐姐们像甩掉一只苍蝇那样甩掉我的手,用厌恶的眼神瞪着我,大有宁可像拍苍蝇那样拍死我,也绝不会把我带在身上的意思。她们真的把我当成一只苍蝇的。她们从来不和我走在一起,怕别人说起我是她们的弟弟,她们在我念书的学校里读五年级。她们没有一点姐姐的样子。我严重排斥姐姐这个称谓,拒绝喊她们,这还不够解恨,便经常地藏起她们的红领巾,让她们当不成红小兵。面对我的所作所为,有了母亲这个后盾,她们虽然奈何不得我,却更深地仇恨着我。我的父亲呢。我看不出他对我的厌恶,但也看不出他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疼爱。他用冷漠来忽略我。在父亲的忽略中,我寻寻觅觅,终究不见应当属于我的那份父爱。有时,我故意在父亲面前夸张地扳倒我的母亲,夸张地和两条**嘻戏,然后打破父亲对我的忽略。当然是怒意替代了暂时的忽略。这点怒意完全可以把我的母亲挑衅成一只毛发竖立的老母鸡,我则在母亲的怀里偷偷地坏笑着。我实在不能确定,我失去了母亲的宠爱,两个姐姐和我的父亲将会如何地处置我,既然我不能像宝国叔一样疯掉,只有忍辱负重了。
我的母亲怕我路上逃走,直到看见我进了教室才转身离去。
正如我意料之中的,我这个小**完全被孤立起来了。班上的同学都躲着我,都不和我说话。可是,我明明感觉到,那些背后的嘲笑声。嘲笑声就在我的背后,我回头看它,它咻的一声飞走了,我的头刚一扭转过来,它咻的一声又飞了回来。我强制自己不再回头,把注意力转到陈冠军那片干净的雪白的脖子上。正在上课的郑老师显然注意到了我在开小差,让我颇感意外的是,她纵容了我开小差的行为,继续津津有味地上她的课。郑老师的纵容和我的母亲对我的纵容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郑老师的纵容充满了对一个小**的不屑一顾。它比同学们在背后的嘲笑更加地让我难受。我不知道该怎样表现我的难受,只得更加聚精会神地盯住眼前的那片雪白,眼睛都盯得发酸发疼了。眼前白茫茫的。像是下雪了。我想走进白茫茫的雪,融入到雪的世界里,把自己变成一粒雪。
下课了。我依然陷在一片白茫茫的幻想里,走不出来。
娟子趴在陈冠军的耳边说着悄悄话。娟子的嘴型在说,陈冠军,笑天总看你。果然,听完悄悄话的陈冠军回过头来,用我姐姐们看我的眼神看着我:
笑天,你这个臭二乙子,干嘛总盯着我看!
眼前的白茫茫消失了,被时间抽走了。
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我的母亲跟郑老师说的悄悄话的内容了。我的母亲啊,你忘了那个美丽的神话了么?从我还不能听懂任何的话语之前,你就开始给我讲述一个神话,神话里有个神仙老爷爷,神话里还有我,老爷爷借走了我的某样东西,所以我看起来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神仙老爷爷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把我的东西还回来。在这期间,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如果让人知道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就永远地回不来了。母亲,我的和郑老师梳着一个发型的母亲,你难道不知道郑老师是外人么?从陈冠军看我的眼神里,我忽然明白了,我连个**都不配当。我没有当**的资格,没有当**的能力。我的大脑在顷刻间涌进那么多的东西,我不能思想,不能思维,哪怕我动一小下思维的那根神经,它都会疯狂地抖动起来,让我疼痛难忍。我要好好的和谁打上一架,立刻。否则,我就要疯掉了。
娟子给了这个机会。这叫该死的蚂炸往油锅里蹦。
放学了。绢子搬着她的小板凳跑到了学校的大门口。说是大门口,其实是个小门口。一个人站在门口,身子靠住门框,一只手臂抬起来,一点都不费力就够到了对面的门框。跑到门口的娟子就做了这个动作。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学生们涌到门口,娟子就垂下她的手臂,让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学生们擦着她的眼皮子过去。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学生里包括我的两个姐姐,我的两个姐姐手牵着手连体人一样穿过比原来更加狭仄的门洞。许许多多的人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人敢对一年级小屁孩娟子的行为进行指责。谁都知道娟子不仅仅是娟子,娟子站在门口,差不多就等于是娟子的哥哥站在门口。落水狗一样的我垂着一颗被涨得硕大的头颅,手里拎着那条四条腿的小板凳,也准备和前边的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穿过门洞。至于穿过门洞之后怎么办,没有一点缝隙的大脑还没有精力去想。眼下需要做的,是先穿过门洞。
娟子没有收回她的手臂。我说一句“让我过去”,她的手臂还是没有收回,并且,我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里盛着满满的轻蔑。怕是一阵风儿吹来,满满的轻蔑便会荡溢出来。于是,我向后退去。娟子的嘴角坠着沉沉的得意,她以为连**都不配当的我怕了她。她不知道,有时侯后退是为了前进,是为了给冲锋蓄积力量的。我突然地穿过娟子时,娟子来不及收起嘴角的得意,那得意眼看着被高高地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了。娟子挥着小拳头来打我,不但一下都没打到我,反而,我的拳头拳拳在娟子的脸上开花结果。鲜红的鼻血蹿了出来。鲜艳的红色刺激了我,我像一头斗牛那样眸眸地叫萧着,搅动起越来越多的鲜红,一片又一片的鲜红唰啦啦地铺展成天边的红霞。我投入到鲜红的铺展带来的巨大的快意里,我忘了我是谁,我忘了突奔而来的所有的烦恼。巨大的快意肆意地奔跑,肆意地放大。当我被一只大手紧紧地钳住,海蟹一样被甩在郑老师的眼前时,巨大的快意才缓缓地不情愿地退去。
郑老师在给娟子擦鼻血。擦得认真而又仔细。整个的擦拭过程充满了温馨,充满了雌性的细腻和温暖,郑老师脸上的横丝肉也频频地闪烁着温顺的光芒。那只不段涌出鼻血的鼻子真是幸福,可惜它长在娟子的脸上,没有长在我的脸上。因此,我只能假想那种幸福的感觉。娟子的脸努力地朝前探出去,没有了刚才的飞扬跋扈,只剩下一袭简单纯净的天使般的安祥。我在两个女人的世界之外。她们看不到我,仿佛我是个穿着隐身衣的人。我浑身的细胞都在如花朵一样开放着,等待着一场斥责或者鞭打的滋润。我做好了那样的准备。准备着。有权利对我实施斥责或者鞭打的那个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她母性的角色上中,残酷地延续着在课堂上对我的忽略。还是忽略。我彻底地被忽略伤害了。我希望得到严厉的斥责,希望得到严厉的鞭打,这两样一样都没有发生。它们发生了才是正常的。我,一个连**都不配当的人,连受到一顿斥责和鞭打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老神仙为什么偏偏和我借那个东西,而不去找别人借呢。
我要去找老神仙,把属于我的东西找回来。
和神仙有关的一些事情。
话题从父亲开始吧。父亲吃过晚饭,对着笑天的两个姐姐说,年底了,队长说把账拢一下,那,我去一下。父亲的眼睛对着笑天的两个姐姐,话儿分明是说给笑天的母亲的。父亲说完就走了。父亲走得有点急,来不及得到女人的应答声。甚至来不及穿上他的皮袄。
母亲将笨重的身子靠在被垛上,给肚里未出世的笑天做着小衣服。母亲还不知道她肚里的孩子叫笑天。此刻的母亲很幸福。母亲的幸福和刚刚出门的男人不无关系。男人打得一手好算盘,被村里人称为神算子,队里的账哪怕乱成了一团麻,神算子一出马,算盘珠子劈里啪啦一阵脆响,乱麻团就顺了,随便抻一个头儿,撒着欢地抻,想抻多远就抻多远,顺顺溜溜的一根线,甭想中途带打结停顿的。这样的男人理所当然地被人需要着,被队里需要着,被人需要就是本事,就是能耐。做一个被周围需要着的男人的女人,是幸福的。在清贫的日子里,难得陷在幸福感觉中的母亲很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房檐下悬挂的冰锥发出的嘎嘎声。冰锥在冷空气的侵袭下,每一个冰分子空前地团聚着,它们的精神拧在一起,团聚的士气偶尔和冷空气碰撞一下,碰撞出势均力敌的嘎嘎声。笑天的母亲看了看炕角上男人的皮袄,身上麻麻地起了一层冷疙瘩。
笑天的两个姐姐又在吵架。其实两个孩子已经吵了一段时间了,一开始吵架只是停留在眼神的交锋上,拿了眼睛做武器,你瞪我一眼,我还你一眼,瞪来瞪去,没有伤着对方的毫毛,倒把自己的眼睛瞪得生疼。吵架便升级了。母亲注意到两个孩子在吵架时,两个孩子的脸上都有了新鲜的抓痕。母亲两只手抱住大肚子,嗷地一嗓子,骇得正准备拎着对方的棉鞋往火盆里扔的两个女孩子罢了手。笑天的母亲挪动着笨拙的身体,出去了一小会儿,再进来时,母亲的手上捧着一些碎粉条,她把它们交给两个孩子。笑天的两个姐姐立刻化敌为友了,有商有量地在火盆上烤粉条吃。笑天的母亲将一块蓝头巾围在头上,抱上炕角的皮袄,放心地走出了家门。
冷。除了冷,再也感觉不到别的。坚硬的,没有生气的冷,在脚下,在身边,在头顶。人,根本无处躲藏。笑天的母亲几乎把肉缩进了骨头里,突兀的大肚子也明显地小了几圈。在这样的夜晚,星儿也是冷的,瑟缩着露出几许微弱的光。借着微弱的星光,笑天的母亲朝生产队的方向走着,走着。那里有她的男人。她要给她的男人送去温暖。走过了长长的一条街,走到了街的尽头就早走到了男人的身边。走到了街的尽头的母亲,身上竟有了微热的感觉,肌肉在渐渐地松弛,渐渐在朝着正常状态恢复。肚子又即将重新突兀宏伟起来。也就是这时,那间小屋呈现在笑天母亲的跟前了。清脆的算盘珠儿碰撞的声音从破旧的门的缝隙中挤出来,顽皮地在宽阔的场院跳跃着。一个没留神,跃在一只不速之客的脚背上。笑天的母亲推开了男人的那扇门,那扇门吱吱叫着敞开来的同时,小屋里的一个女人正在给一个男人披着一件棉袄。这两个动作是同时发生的。也许,那件黑色的大棉袄早就在男人的身上,可能由于披得时间太久了,棉袄有滑下来的迹象。再也许,可能是由于男人和女人做了什么动作,这个动作让肩上的棉袄滑落了。所以,女人有必要给男人重新披一下棉袄。女人给男人披棉袄的动作很温柔。是带着对男人的挑逗和杀伤的温柔。果然,男人停止了拨算盘的手指,用深情的目光,用深情的嘴唇来寻找女人的温柔。男人的深情和女人的温柔缠绕在一起之前,他们注意到了小屋的门在吱吱打开着。一双眼睛和另外两双眼睛陌生地相望着。对峙着。她是谁?他和她又是谁?
笑天的母亲狂笑而去。最后一粒算盘珠儿无序地滑向深渊,遗弃在门口的皮袄融化了**的声音。那一声**的脆响经久也没有产生。笑天的母亲没有冲上去,向眼前的两个人,尤其是眼前的女人发起进攻。笑天的父亲和是娟子大姐的那个女人,他们其实在瞬间就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战笑天的母亲。笑天的母亲冲上去才是正常的。无疑,笑天的母亲如此地离去,是选择了不正常。
一个彻底在刹那间被击伤的女人,她,完全地失去了进攻的能力。女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搂着自己的伤口逃窜,一边逃窜,一边张开嘴,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嗓子,它们必须要从咽喉喷射出去。马上。超冷的空气一见血腥,撒着欢儿地蜂拥而来,女人,那满胸满喉的血液来不喷射,就被冻住了。它哽在女人的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窒息。还是窒息。然后,是大段的昏迷。剧烈的疼痛给笑天母亲的昏迷画上了一个句号。笑天无法忍受母亲大段的窒息,他要提前结束在母体里的行程,出来透透气,或许换一个环境会更舒适一些。要出生的婴儿给了笑天母亲最后一点力量,她凭借着最后一点力量努力地爬行着。爬行的方向是家。温暖的火盆,两个女孩子,粉条,交替着在笑天母亲大脑的屏幕上,上演。热乎乎的血不断地涌出来,绵延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带子。寒冷压抑了它飘动的欲望。
笑天的母亲爬进家里时,笑天的头已经在某个隐蔽的部位开始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了。笑天感觉到了它的冰冷,他不太喜欢它,正准备着要回去,被一只粗糙的手拎了出来。那是笑天母亲的手。母亲吩咐两个在火盆前忘了争执最后一根粉条的孩子,让她们拿剪刀来。剪刀很快操在笑天母亲的手上,母亲将剪刀放在火盆上烤了烤,手腕一转,剪刀的两片刀刃对准了哇哇哭闹的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的笑天——肚腹上那根和胎盘连在一起的脐带。就要剪下去了。突然,算盘珠儿的脆响,男人,女人,他们深情的凝望,化成一支一支的利器,朝着笑天母亲的伤口扑扑地投掷过来。笑天的母亲啊的一声惨叫,手上的剪刀寒光一闪。断了的不是脐带。是笑天做为男人的器官。它,被笑天的母亲亲手剪断了。
笑天所以取名叫笑天,是取天意之意。天意如此,天意让笑天来人间承受他后来该承受的东西。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在以后的岁月里,笑天是一件兵器,这件兵器总能刺伤是他父亲的那个男人。笑天的母亲一边过度地疼爱着笑天,一边适时地把他当作武器使用着。过度的疼爱,及至到**的疼爱,可以理解为愧疚和弥补。笑天的母亲算是一个智慧的女人,她悄悄的,一点不声张的使用着她的秘密武器。除了她自己,除了笑天的父亲,除了娟子的大姐,没有谁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因为拒绝嫁男人,娟子的大姐遭到了几次父母的爆打。面对父亲的爆打,娟子的大姐没有反抗,只嘿嘿地笑着。父母终归是父母,终于心和手都软了,不嫁就不嫁罢,别再把孩子逼个好和歹的。他们做丈母娘、丈人的希望寄托在比娟子的大姐小将近二十岁的娟子身上,他们希望娟子如花似玉,希望娟子找个好人家,希望娟子带着她的儿女带着她的女婿带着几包果子,隔三差五的来看他们。他们美美地吃着果子,美美地听一声声姥姥和姥爷的召唤。
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笑天的母亲,笑天的父亲,娟子的大姐,三个人坐在一辆看不见尽头的车上,忍受着内心巨大的煎熬,永远地在途中。笑天父亲的煎熬来自笑天的母亲,来自残废的笑天,来自他爱着的女人,他别无选择,把他的煎熬拧了又拧,拧成一条尾巴,紧紧地夹在裆下。无论对三份煎熬中的哪一份,这个男人都只有用愧疚来面对它。他垂下他的头,来表示对他们的愧疚,他把他的愧疚谱成曲子,在算盘上不停地弹奏。能听懂这首曲子的那个人,站在窗子前,泪水打湿了一层又一层的窗户纸。
我怨恨了我的母亲,她看不见我会难受,那么,今天,我就决定让我的母亲难受。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只好,抱着小板凳,背着书包在街上游荡。脑袋里想着从小我的母亲就讲给我的神话。我抱着一层侥幸的心理,想,或许那个神仙并不知道我的母亲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告诉了郑老师。那么,我就可以找回属于我的东西,我就可以不再是二乙子,我就可以不再受到郑老师的可怕的忽略,我就可以不再受到同学们的鄙视。尤其是陈冠军的鄙视。她鄙视我连一个**都不配做。一个连**都不配做的人,是不配像宝国叔那样疯掉的。不是一般的不配,是太不配。
拿了我东西的神仙去了哪里了呢。
我无数地问过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不知道,她说,神仙怎么可以让凡人知道他的行踪呢,该来时,他自然就会来了。为什么神仙偏偏选择了我呢?我的母亲说神仙的心思,凡人是猜不透的。神仙把我的东西拿走了,去做什么呢?母亲就皱着眉头不回答我了。我展开自己的想象。天上跑着一个和我一样小的男孩,小男孩跑着跑着,感觉有尿了,就站在天边尿尿。突然从旁边跑来一只天狗,天狗衔走了小男孩的尿尿的东西。小男孩大声地哭泣,眼泪化成了瓢泼大雨,人间便雨水成灾了。玉皇大帝为了挽救受灾的人类,派了一个老神仙到人间,那老神仙跟我借走了那个东西,植在小神仙也就是小男孩的身上。小男孩不哭了,雨停了。大地上的人又看见了新鲜的太阳。我停止吸吮母亲的**问母亲,老神仙借走我东西的那一年,是否总下雨?我的母亲揉了揉被我吸得疼痛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的母亲好像记不太清楚了。
村里的人对我充满了疑惑,人们只知道我是个男孩,却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过我做为男人的特征。大概,从我出生时起,从神仙拿走了我的男人的那个特征起,我的母亲就从没有在人前展示过我的性别。她严密地守护着我,不让人们看见我身体的残缺。我的母亲的警告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耳边,不许当着人撒尿,不许和外人说起老神仙。不要惹老神仙生气。上学前,我的母亲尽量地让我少喝水,以防在学校憋不住尿,闯进盛满憋不住尿水的同学的茅厕里。我要是让外人看见我没有那个东西,要是和外人说起老神仙,我的母亲告诉我,老神仙会生气。生气的老神仙不但不会还回借走的东西,还会割了我的舌头。有天晚上,我的母亲把我拥在怀里睡觉,我的脸对着房顶,忽然,房顶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飘了过来。那白影子肯定是老神仙化成的。我吓坏了,把舌头塞进齿缝里,两排牙齿扣得紧紧的,生怕老神仙捉了我的舌头割了一块,我再也吃不成好东西,再也吮不成**。老神仙来看我这件事,我连母亲都没说起过。我咋就没问问老神仙,何时才还回我的东西呢?我用心发出的语言问,既然是神仙,肯定能读懂我心里的话。
怎么就没问呢?
肩上扛着各种农具的人们陆陆续续地从玉米地里分离出来,我隐在村头的一垛麦秸后边,努力地不让人们发现我,还有我的四条腿的小板凳,还有我的书包。人们很不规则地走在归家的土路上,三个一群,两个一伙,队伍拉得长长的,总也走不完。人,像一头老山羊拉下的一泡羊粪蛋蛋,拉了很远也不见收尾。我耐着性子等老山羊拉完最后一颗羊粪蛋蛋。在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山羊屁股时,我的头被冷不防出现的一只手摸了一把。回头,竟然是娟子的大姐。她的肩上扛着除草的锄头,显然也是刚刚从地里回来,也是羊粪蛋蛋里边的一颗。这老山羊,本事还真不小,屁股一歪,把粪蛋蛋拉到我身边来了。我不得不承认,我身边的是一颗美丽的粪蛋蛋。她不但美丽着,也是奇怪着。她很少走近人群,很少说话,通常的方式是把自己孤立起来。本来,我很是不讨厌她。虽然,我知道我的母亲不喜欢她,讨厌她。不喜欢和讨厌这些词汇好像不太准确,用仇恨更精确一些吧。我的母亲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她对娟子大姐的仇恨,那种仇恨是藏在骨头里的,它不示人,却比示人的仇恨更加的恶毒和阴险。娟子的大姐大概感应到了我母亲骨头里隐藏的对她的仇恨,故而,她平时有意地躲闪着我母亲的仇恨,躲闪得自然而又巧妙,不留下一点痕迹。我还知道,我的母亲不让娟子的哥哥教我,也是娟子大姐的原因。是美丽犯下的错么?我从不敢问我的母亲,因为我的母亲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怕惹恼了母亲,母亲会把她的两只**圈鸡似的圈起来,再也不对我开放。我就假装着不知道母亲那股浸入骨髓的仇恨。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喜欢娟子的大姐了。我像陈冠军闪我母亲的手那样,闪过了娟子大姐的手,以示我的轻蔑,和愤怒。当然和娟子有关。仗势欺人的娟子,我恨不得用我的拳头把她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我恨透了娟子!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娟子的大姐,我恨娟子,恨她也就顺理成章了。谁让她是娟子的大姐呢。我理解了母亲的仇恨法则,恨着一个人,和这个人相关的人也会被划进仇恨的圈子。
我躲闪的动作显然让娟子的大姐难堪了,她缩回了她的手。两只好看的眼睛突然掉进了雾气里,继而,雾气袅袅腾腾地漫了出来,将女人层层裹住。女人在雾气的裹挟下,肩上扛着锄头走了。望着远去的雾气,我痴痴地想,我怎么她了,不就是闪了一下吗?
老山羊终于拉完了最后一粒羊粪蛋蛋,我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老神仙到底在哪里呢,我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我被这个问题牢牢地困住了。
“我想流谁就流谁!”是疯子宝国叔的声音。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宝国叔能看见我朝他招手。宝国叔嘿嘿地笑着,将手指含在嘴巴里,步子犹豫着往麦秸下蹭。我把小板凳放在地上,拍拍板凳,指指宝国叔,示意宝国叔坐在板凳上。宝国叔又嘿嘿地笑了两声,我是**,你不打我吧?我用肯定和鼓励的目光看着宝国叔,我保证,不打。宝国叔就乖乖地坐到了板凳上。我把书包铺在地上,坐了过去,紧挨着宝国叔。宝国叔,你念的书多,你知道老神仙住在哪里么?
宝国叔傻笑着摇了摇头。哎,也是,宝国叔是个疯子,一个疯子怎么可能知道老神仙住在哪里呢。可是,我那么想和一个人说说我自己的事情,一下子发生这么的事情,仿佛是冰冷的积雪,眼看就要把我这根枝条压弯了。
宝国叔,老神仙把我的东西借走了,我得找他要回来,我没有那个东西,他们,郑老师,陈冠军,娟子他们都看不起我。你肯定不知道老神仙把什么东西借走了,你,猜猜?还是别猜了,猜了也是白猜。老神仙把我的那个东西借走了。
我说着伸手去捏宝国叔的裤裆。那里是充实的,也是饱满的。宝国叔也伸手来捏我的瘪瘪的裤裆。我以为宝国叔会嘿嘿地嘲笑我,没想到宝国叔竟会落下两颗泪来,还说,可怜的笑天。
宝国叔,你跟我去找老神仙,好么?
宝国叔又嘿嘿地笑了,去找老神仙,去找媳妇。
宝国叔,你媳妇也让老神仙借走了吗?
对,对,老神仙也把我媳妇给借走了,咱们一起去找,一起去找。宝国叔嘿嘿地笑。眼睛里有更多的泪水爬了出来。
不知何时,我睡在宝国叔的怀里。一只手还紧紧地捏着宝国叔的裆部。
我醒来时,已经在家里的那盘土炕上了。没有了麦秸垛,没有了宝国叔。我右手的几根手指依旧紧紧地捏在一起。我在努力地想着,我是怎么回家的呢?一张干枯的脸凑了过来。那是我母亲的脸。它以更加干枯的姿态,在期待一场冬雪的覆盖。它依旧对我讨好着,同时,还多了些惊恐,多了些不安。就在昨天,我是多么地痛恨我的母亲,可是,面对这样一张脸,我对母亲的痛恨被一场严霜袭击了般,齐刷刷地衰弱下去。同情突显出来。我必须远离这张脸。半眯的两片眼皮被我重重地拉下来,把我和眼前的世界隔离开来。我眼前的世界,眼前的景物,我母亲的那张脸,它们在快速地飞行。我也在快速地飞行。它们和我朝着相反的方向飞行。我的世界在渐渐放大。无限地放大。我的世界里,只有我。我在我的世界里,听不见我的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对我的呼唤。我在等待着,等待着老神仙意外地降临在我的世界里。我高高地昂起一颗等待的头,高高地升起一面用我的红心做成的旗子,让它飘扬在我世界的上空,给老神仙引路。在红心旗子的指引下,一个白眉老者,一手拿拂尘,一手托银色长髯翩然而至。他当是母亲给我讲的那个老神仙吧。老神仙含笑望着我,点了点头,然后,手中的拂尘一点,一个东西便朝着我的怀里飞来。我慌忙用手接住,细看,竟真的是多年前被老神仙借走的那个物件。我哈哈地笑着。
一个女人啜泣之声。
笑天妈,哭个啥呢,别出声了,我开始了。一个更加苍老的女人在说话。
一只颤微微的手朝我伸了过来。它,要夺走我的失而复得的宝贝么?我将我的宝贝藏在怀里,两手护在胸前,大喊着,不要,不要。
笑天,笑天,不要动,是**奶,是**奶。
费力地睁开眼睛。那只手就悬在我的头顶上,指间捏着一个东西。那个东西不是老神仙还给我的东西。我稍稍地放下心来,看着那只手到底想干什么。
见我安静下来,那只血管暴起的手开始动了起来。捏在母指和食指间的是一枚铜钱,黑褐色的铜钱在手指的带动下,围着我的头顺时针滑行。我的头部上方有一个看不见的轨道,它们在轨道上滑行。不知道驶向哪里。怕漫长的滑行太过孤独,一个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滑行的过程:
大鬼,小鬼,全都听好了,**奶捉你们来了!
苍老的声音反复吟唱着这句话。顺时针滑行了三圈后一点前兆都没有地结束。手指和指间的铜钱开始逆时针滑行。伴随着不间断的苍老的吟唱:
大鬼,小鬼,全都听好了,**奶捉你们来了!
三圈后,滑行停止。苍老的吟唱告一段落。
一面镜子上场。手指将指间的铜钱戳在镜面上,手指离开,铜钱叮的一声倒到镜子上,颤抖着喘息。手指不给铜钱喘息的机会,很快将它扶起。原来,手指是想让铜钱站在镜面上。铜钱不断地倒下,不断地被扶起时,苍老的吟唱转变成了窃窃的细语:
是死老三么?(铜钱倒下,颤抖)
是死王瘸子么?(铜钱倒下,颤抖)
是死大明么?(铜钱倒下,颤抖)
是疯宝国他爸么?(铜钱挺挺地立在镜面上)
拿刀来!一把锋利的切菜刀飞上镜子,把挺立的铜钱砍倒,然后,在铜钱的身上猛剁。铜和铁器的碰撞声夹杂着**奶恶狠狠的咒骂声,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老嘎崩的,你儿子疯了,儿媳妇跑了,活该!你找补这么大点的孩子干啥,你个缺德的,砍死你,砍死你!
估计宝国叔他爸又在乱刀下死了一回,**奶快速地从镜面上捏起铜钱,交给身边的母亲,快,扔水缸里,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我的母亲牢牢地捏住铜钱,麻利地往堂屋的水缸跑,嘴里还嘟囔着,就知道是他,昨儿笑天从他疯儿子那儿把他带来的。
目睹了**奶做的游戏,我忽然想,**奶能把鬼找出来,肯定也知道神仙的事。我的眼里忽忽地闪着希望的火,问**奶,**奶,您知道老神仙住在哪儿么?**奶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冲着堂屋喊,笑天妈,笑天没事了!一股浓重的口气喷在我的脸上。我忍着恶心,**奶,您说,老神仙会住在哪呢?**奶拍拍手掌往外走,两只藏在眉骨下的小眼睛斜了我一眼,傻小子,神仙全在北山上住着呢。
我要把这个巨大的喜讯告诉宝国叔,和宝国叔一起去找老神仙。第二天的早上,我像往常上学那样,背着书包,抱着小板凳出了家门,把正坐在角落里抽纸烟的母亲甩在了身后。我看不清母亲的表情,烟雾细密地将她围裹起来,我投去的目光在细密的烟雾壁上滑落,无法进入到烟雾的内层,无法看清母亲的表情。她,我的母亲,已经在角落里坐了一整夜,抽了一整夜的纸烟。我的父亲彻底地沉默了,在暗夜里不断地翻动着他的身体。窗外最后一只醒着的蝉,偶尔地发出一声烦躁的鸣叫。今天的街上,连宝国叔的影子都没有,或者,他是到学校附近等我了吧。我的心全在宝国叔的身上,冷不防从旁边胡洞里飞出一件武器,牢牢地钳住我的一只耳朵。细看,根本不是什么武器,是我姐姐的手。我的两个面目狰狞的姐姐,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胡洞的深处,威胁我,看你再敢去学校,你是个二乙子,你不怕被人笑话,我们还怕呢,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我的耳朵被她们两个无限度地拉长,唾沫星子呼啸着朝我发射过来。她们两个纯粹是打击报复。昨天晚上放学回来,本该背着草筐去采草的两个姐姐,出乎意料地罢了工。为了守候我,牺牲了一天工分的母亲,岂能无视两个姐姐的放肆,以十二级风的速度冲上去,不偏不向,一个喂了一个巴掌。两个姐姐一边哭,一人拿了一根食指对着我,指尖上燃着愤怒。太像郑老师的那根手指。两根手指指着躺在炕上的我,两个姐姐泣不成声,都是笑天,是他让我们抬不起头来,同学们当着我们的面喊……我的母亲快速地打断了她们,疯狗一样扑向两个姐姐,喊什么!喊什么!都给我住嘴!是啊,我让两个姐姐蒙了羞,那,就把耳朵交给她们,让她们拧吧。我的乖顺倒让两个姐姐罢了手,甚至让她们对我有了一丝怜悯之意,她们就要走出胡洞了,又返回来,细致地检查了一翻我的那只被她们狠狠拉伸过的耳朵,确信它没有被她们拉断,才放心地离去。离去时重申了两句话,一,不许到母亲那里告状。二,不许到母亲那里去告状,告状的结果,耳朵说不定真的会断掉。
我已经不在乎我的耳朵了,我在乎的是宝国叔。我要尽快找到他。在离学校近一些时,我发现许多的人开始往学校的方向奔跑,有的人大声嚷着,抓逃犯来啦,抓逃犯来啦!奔跑着的人们,脸上挂满了动人的兴奋。或许,宝国叔也去瞧热闹了呢。我像小木楔子般夹在人流里,机械地跟着往前涌动。学校的门外,是一片开阔地,一辆卡车停在开阔地上。很多穿开裆裤的小孩子灵巧地攀上了车厢,在车上蹦来蹦去,两条黄鼻涕在鼻下做着大幅度的运动,小孩子用手一抓,再随手一抹。车厢便品到了黄鼻涕的味道。
逃犯大概是抓到了,七八个胳膊上带着红袖章的毛头小子,正押着逃犯从学校的大门往外走。那些押着逃犯的人在说话。他们居然操着和郑老师一样的腔调。在他们的身后边,紧跟着跑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是郑老师和陈冠军。郑老师的头发散乱着,手努力地朝前伸去,几根手指有力的往里弯曲,要牢牢地抓住什么的样子。郑老师踉跄地奔跑,呼喊,老陈,老陈哪……陈冠军的一只鞋子跑掉了,跑掉的鞋子拌住了另一只脚,陈冠军别无选择地和土地来了个结实的亲吻。这是那个用燃烧的食指指着我的郑老师么,这是那个用傲慢轻蔑的口气第一个喊出我是二乙子的陈冠军么?她们居然也会绝望,她们居然也会悲伤。我想嘿嘿地笑出来,我太应该嘿嘿地笑出来。然而,我不但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还想,想跑过去扶起陈冠军,为她拍去身上的土,还原出一个干干净净的陈冠军。像我最初见到的陈冠军。洁白的脖子上落满了我的目光的陈冠军。我真是恨我自己,在关键的时刻连幸灾乐祸都做不到。
被押的男人在被扔上货车之前,猛地挺直了脖子,望了一眼身后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笑了笑。便,如一棵象日葵,被折断花盘后扔上了车。未尽兴的小孩子们跟着车奋力地奔跑。
围观的人们以及郑老师以及陈冠军在开阔地上消失干净了,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鱼儿般游进洞开的两扇破门。我揉了揉眼睛,努力地寻找着刚才一切的蛛丝马迹。什么都没有。难道是我的幻觉不成?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幻觉呢?大概有些事情是长了翅膀的,它会突然地飞来,突然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在人眼花缭乱的时候,它又突然地飞走了,带走了所有的痕迹。如果不是我在幻想,可能就是这样子的。我不知道关于翅膀的这个说法,是否又是我的一个幻想。一个总想找回重要东西的人,迷恋上了幻想,也是说得过去的。
我没有看见宝国叔。他去哪里了呢,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病了呢。说不准也是他死鬼父亲在捣鬼呢。按理说,父亲都是疼孩子的才对。拿我的父亲来比较,他虽然没有打骂过我,但是我从没有真切地感受过他对我的疼爱。我的父亲给我的感觉,他离疼爱我总是有一小段距离,他要跨越这段距离,总是缺少某种力量,使他完成跨越。我有这样的父亲,宝国叔有讨厌他的随时都想揍上他一顿的父亲,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想就通了。一定是前天晚上,宝国叔的死鬼父亲看见宝国叔和一个小孩子玩在一起,就暗中施了魔法,让我和宝国叔都病倒了。看来,鬼是有分身术的。我身上的鬼被**奶驱除了,宝国叔身上的鬼肯定还在的。
胆战心惊地进了宝国叔家。宝国叔的家成了动物们的乐园,街坊四邻的鸡鸭在院子里聚会,打架,斗殴。我的脚差点踩到一只排在队尾的鸭子脚上,鸭子受了惊吓,打开两扇宽大的翅膀,扑棱棱地飞离了他的队伍。一片鸭毛粘在我的鼻尖上。猛然发作的嘎嘎声,咕咕声。热闹的嘎嘎声和咕咕声反倒给我增添了勇气,心想,即使这院里有鬼,也让鸡鸭们给吵走了。鬼也应当是长着耳朵的,听得到声音的。门是轻掩的,不太费劲就打开了。一束亮光随着打开的门蹿了进来,就地一个滚儿,滚亮了每一个幽暗的角落。一只缺了沿儿的碗孤独地蹲在门口的灶台上,碗边上粘着几颗因了失去水份而变得坚硬的粥渣滓,一些饥饿的苍蝇围着碗嘤嘤嗡嗡地打着旋儿,想着如何餐食坚硬的食物的方法。那只碗告诉我,这个家起码两天没有烟火的味道了。宝国叔也不在家里,不会是一个人提前走了,去找老神仙要他的媳妇了吧。绕过灶台的碗和一群用审慎的眼光打量着我的苍蝇,我的腿挪向里间屋子。
感谢我的两条腿,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了作用。它们刚挪到里间屋子的门口,我就看见了宝国叔。炕下是一张小条桌,宝国叔的屁股坐在炕沿儿上,上身趴在条桌上,睡着了。
宝国叔,我知道老神仙住在哪了!我激动地摇着宝国叔。
宝国叔依然沉在他的睡眠里,任凭我推他摇他,就是不肯醒来。
桌上的几张纸被我摇落了,轻飘飘往下滑翔,以鸟儿飞翔的姿态。我接住它们。是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我还没有来得及认更多的字,所以,我不知道那些字的堆砌,表达了什么意思。是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规规矩矩地排列着,很像院子里的鸭子们。不管是大鸭还是小鸭,一走动,都整整齐齐地排着。有一个字很频繁地出现在长长短短的句子里,我认得它——爱。
聪明的我,很容易就想到了,长长短短的句子,肯定是宝国叔写给他媳妇的信。
可是,宝国叔,你倒是醒来呀,你不想去找媳妇了么?
宝国叔不醒。坚定地持续着他的睡眠。
哦,莫不是宝国叔怕媳妇还在生他的气,所以,先写了这封信让我带过去。媳妇看了信不生气了,他再把媳妇接回来?
肯定是这样子的。
我把写着长长短短句子的纸,小心地叠好放进口袋里。退出了宝国叔的屋子,绕过缺沿儿的碗和焦虑的苍蝇,轻轻地把门掩好,踏着院子里陈旧的或者新鲜的鸡粪鸭粪,走了。
我踏上了找老神仙的路。**奶说老神仙在北山,北山一定是在北边了,只要不停地朝着北方走,就会找到老神仙,找到我和宝国叔想要的东西。
宝国叔和我一起走会有多好!
我按了按口袋里的几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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