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
在那一刻,我的感动大过了悲伤。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悲伤过。但是我必须要用悲伤这个词,因为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看来,我的丈夫就要逝去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既然如此,我只好随人愿地悲伤着了。
一直深深爱着我的丈夫对我放心不下,不忍抛下我独自驾鹤西去。西去的鹤早已做好了飞翔的准备,却迟迟不肯张开它那两扇巨大的翅膀。
终于,我的丈夫说:开始吧。
这是我的丈夫留在人间的最后三个字。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来说这三个字,使这三个字充满了力量,它们像三颗铁钉一样,穿过稠密的空气,刺透我的耳膜。我的头脑里充满了尖利的撞击声,这些撞击声使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涨满了疼痛感。我的丈夫的助手在我的丈夫说完“开始吧”后,开始了手术的操作。
另一张手术台上,是我的爱犬杰瑞。被麻醉了的杰瑞,安静地睡着,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他毫无防备地沉醉地睡着。
我的丈夫的血管被打开了,鲜红的血液沽沽地奔涌出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我不敢去看那些鲜红的东西,可是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它们。它们仿佛不是从我的丈夫的血管里流出来,而是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来的,在嘶嘶声中,我的血管越来越空旷。越来越空旷。像长满了庄稼的田野,在不断地被人收割着。庄稼越来越少了,露出了褐色的土地。褐色的土地上爬满了孤寂和哀伤。我的血管承受不住逐渐强大的空旷,便在我的体内疯狂地抽畜着。我的手如果不是被我的丈夫死死地握着,我想它们两个会跳起舞来。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从紧握住我的那只手里,我明显感到我的丈夫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地褪去。从温热到冰凉。庄稼被收割完了,大地彻底地裸露了出来,褐色的脊背在我的眼前无限地放大,放大,再放大。我的眼睛再也抓不住眼前的我的丈夫的眼神,我不知道我的丈夫的眼神是何时凝固的,我的眼前只有成片的褐色。成片的褐色像织锦似的缠裹住我,把我带进一个温柔的巨大的空旷里……
我醒过来睁开眼睛时,我的杰瑞已经在我之前醒了过来。他的两个大眼睛哀哀地望着我。我可怜的杰瑞,被我丈夫的助手整整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他没有选择,他没有权利说不。没有。就因为他是一只狗,他的力量不足以向人类抗衡,他没有拒绝的能力。我伸出软软的手臂,想要给我的杰瑞一丝安慰。当我的手臂就要在杰瑞的头顶上落下来,手指就要触到他褐色的毛发时,我的大脑对我的手臂叫了“暂停”。这个声音突然间就发了出来,像闪电一样的快,它吓到了我,我还没有做好接纳它的准备。我的五根手指就这样悬浮在杰瑞的头顶上。像一只机械手。
没错,我的杰瑞经过了这个手术后,他不再是原来的杰瑞了。他的身体里流动着我丈夫的血液。
我的杰瑞成了“混血赫迈拉”产品。
我的眼睛锥子似的穿透杰瑞眼睛里的哀伤,天啊,我看到了什么?在他眼睛的底层,有一团袅袅的雾气。这团雾气是我丈夫独有的。那是一团我永远琢磨不透的雾气。我的眼睛再尖利,也无法进入它,它的表面是虚幻的,柔软的,实际上它却是坚硬无比的。我丈夫的手术成功了,不,是我丈夫的愿望成功了。他虽是个医学博士,可他无法医治他的深度癌症的躯身。还因为他是医学博士,他留下了他的精神,留下了他的眼睛,留下了眼睛里的那团雾气。他的躯体不能守候着我,他把他的精神附在一只狗的身上,让一只狗来守候我。
我走在街上。后边跟着杰瑞。我的丈夫死了,我应该是哀伤的,于是,我尽我的最大努力,让我的脸上挂了浓重的哀伤。它们像一陀黑云似的笼罩着我的面部表情,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小心翼翼地呼吸,我怕自己咳嗽一声,或者身体震动一下,脸上会有云块落下来。跟在我后边的杰瑞也是小心翼翼的。杰瑞明显地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丈夫的血液在杰瑞的体内奔涌,杰瑞越来越呈现了我丈夫安静的一面。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在我一眨眼的工夫就跑走了,害得我在大街上“杰瑞、杰瑞”地喊个不停。有时侯去买菜,怕他走丢了,我不得不抱着他。那条又窄又长的菜市街上卖菜的人,多数都认识我和杰瑞。世界上的人都在忙碌,只有我和杰瑞是有闲阶级,每天买菜逛菜摊算是我和杰瑞最忙的一件事了。我熟悉每一个菜摊,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这个菜摊是我的鼻子,那个菜摊是我的眼睛,是我的骨头,是我的汗毛。街上的人都喊我杰瑞妈妈。如果哪天我自己去买菜了,卖菜的人就会问我,杰瑞妈妈,你家杰瑞呢?所有的人都知道杰瑞是一只淘气的狗,因为我经常光顾他们的菜摊,更因为杰瑞实在是一只漂亮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当杰瑞趁人不备时在某个菜摊前偶尔撒泡尿,菜摊的主人也不怎么和杰瑞计较。杰瑞的胆子在人们的不计较中一点一点地大了起来,他捕捉到了人类对他的纵容。有一次我在米店里买米,米店的老板给我称米,我忙着付钱时,杰瑞抬起腿,将一泡热尿撒在了米袋上。我对米店的老板说对不起,这袋米我全买了。米店的女老板嘻嘻地骂杰瑞,你个小坏蛋,再来尿看我不把你的狗鸡儿给揪下来。又嘻嘻地对我说,不碍事的,一会我换条米袋就行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我的丈夫死了,所以他们不在意我不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杰瑞。人们的眼睛像水池一样,或深或浅的同情在水池里荡漾着,闪着粼粼的光泽。那些光泽是闪给我看的。我偏偏不去看它们,冷落它们。我和杰瑞走过一个一个的菜摊,走过一个一个的米店。我听到有人在说杰瑞。连狗都成精了,家里死了男主人,他都知道跟着难过呢。哎,杰瑞说不定是替杰瑞妈妈难过呢,这么年轻就守了寡,连个孩子都没有,怪可怜见的呢。我听到了人们的议论,杰瑞也听到了。杰瑞把尾巴更低地垂了下来,夹在两条后腿里,头往前探着,也是低垂着,仿佛那颗头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又到了卖牛杂碎的黑脸男人跟前。黑脸男人本来是袖着手坐在他的摊位前的,两只眼睛看着过往的行人,一副想把每一个行人都装进他的眼睛,却一个也装不进去的样子。他的眼神看上去像冻僵的兔子,少了几分活泼。忽然,我和杰瑞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黑脸男人的眼神春天般地温暖起来,两只粗大有力的黑手迅速地从袖管里分离开来,一只手抓起一把牛杂碎,说,来,过来,杰瑞。他把牛杂碎撒在他的脚下,期待杰瑞重复以往的动作,伸展开褐色的漂亮的小身子,把四条腿奔跑成千条腿,万条腿,把小小的身子下边跑成一个挂满腿的屏障。那是一个密实的屏障,风雨都透不过来。然后,跑到黑脸男人脚下的杰瑞,香甜地吞噬着那些牛杂碎。黑脸男人憨憨地对着杰瑞笑着,好像在他脚下的不是杰瑞而是他的儿子。他对着杰瑞笑的时候,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瞄我两下,每瞄我一次,便会有一丝红晕爬上他的黑脸。那些红晕刚刚爬上他的黑脸,很快便被无穷的黑色给吞没了。过了一会,他在黑色的掩护下,又偷偷地瞄了我两眼。黑脸男人从来不说什么,也从来不做什么,更从来不问什么。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在他的脚下撒上一把牛杂碎,让杰瑞跑向他,然后偷偷地瞄上我几眼。今天的杰瑞却不了。面对黑脸男人脚下的牛杂碎,杰瑞无动于衷了,他不再把他的四只脚跑成一扇风雨不透的屏障。黑脸男人有些局促起来,他的两只大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放进袖管里,又出来,刚出来,又放进袖筒里。我有些同情黑脸男人了,对杰瑞说,杰瑞,来吃牛杂碎呀。杰瑞依旧丝毫没有吃牛杂碎的意思,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满眼的坚定。黑脸男人脚边的牛杂碎显得有些孤独,还有些尴尬。为了掩盖它们的尴尬,只好瑟缩着尽量无声地撒落着。杰瑞!我低低地叫了一声,蹲在黑脸男人的脚边,捡拾着那些孤独的牛杂碎。黑脸男人见状,慌忙地弯下腰,说,我来捡,我来捡,别脏了您的手。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声音很好听,很厚,很醇。慌乱的粗手指忙着捡拾地上的牛杂碎。我的手指刚刚捏住一块牛杂碎,就和慌乱的手指碰在一起了。慌乱的手指像触电似的弹到了一边。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黑脸男人的脸上飘着大朵大朵的红云。
终于捡完了牛杂碎,我说,杰瑞,走吧。
杰瑞却不走。他用眼睛看着黑脸男人。在他的眼底,一团雾气慢慢地蒸腾起来。那团雾气慢慢地,慢慢地凝成一把剑。我的心不由得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这时,一个声音在叫,杰瑞,杰瑞。是个女人的声音。
召唤杰瑞的胖女人站在她的店门口。她身边的小广告牌子上写着“新到超薄大颗粒狼一号”。怎么又到了胖女人的门口呢?我不太喜欢眼前的这个的这个胖得出奇的老女人,屁股圆圆,**圆圆,脑袋圆圆,鼻头圆圆,哪里都是圆圆的,偏偏长了一双鹰眼。每次我和杰瑞经过她的小店,我全身的肌肉都紧巴巴地疼,不用看,肯定是又被胖女人的鹰眼给叼住了。女人的两只鹰眼蚂蝗似的往我的肉里钻,从小到大我最怕蚂蝗了,如果不是非要走过女人的小店,我绝对不会走近它。被蚂蝗钻的感觉,一半是疼痛,一半是恐惧。每次都需要很长时间的拍打后,我身上的毛孔才逐渐地合拢,否则它们就那样带着疼痛和惊恐的表情张开着。有时甚至需要我的丈夫来帮我拍打,我丈夫说又怎么了?我说蚂蝗钻进去了,快帮忙呀。我丈夫就笑,傻孩子,我就是大蚂蝗,一会我就钻进去。我扭着身子,你钻你钻,你有那个本事么?
我丈夫忽然就沉默了。我知道是我说错话了,我的话刺激了我丈夫。我丈夫没有蚂蝗的本事,他钻不进我的体内。很多个夜晚,我年轻的躯体里欲望蓬蓬勃勃地生长着,从一颗幼苗长成参天大树。我的欲望要结果,要打籽,结果和打籽的过程要我丈夫来帮我完成。我的欲望大声地唤着我丈夫,你来,快来呀,我要结果子呀,我要打籽呀。我欲望的嗓子快要喊哑时,我丈夫扛来了一柄大铲,大铲的刃锋利无比,只一下子,便齐刷刷地放倒了我的欲望之树。我丈夫放倒了我的欲望之树,他害怕它生长,所以他要铲除它。它一次次生长,他就一次次地铲除。暗夜遮住了我丈夫的自责,遮住了我丈夫的内疚。他有过内疚和自责么?夜色太重了,我读不到。我会听到我丈夫说,来,傻孩子,睡吧。
我躺在我丈夫的臂弯里,绻起身子,像一条蚂蝗似的睡去。心去醒着。
因为心醒着,我听见我丈夫起来,从放在床头柜的黑皮包里掏出一包东西,然后将那包东西放进床头的暗格子里。
我知道我丈夫在放什么东西。床头柜里已经满满的了,“狼一号,狼二号,狼三号”,里边充满了狼的气味,狼的力量。千百条的狼在柜子里冲撞着,嘶咬着。我的心发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我丈夫傍晚下班,肯定又去胖女人的小店了。胖女人看见我的丈夫一定会把鹰眼笑成两朵狗尾巴花,一边给我丈夫拿狼几号,一边向我丈夫放骚气,酸不拉唧地说,您的身子骨真好,又用完了?您得悠着点,就您那个娇娇嫩嫩的小媳妇受得了么?胖女人扭了扭肥硕的大屁股,她希望我丈夫能注意到她的大屁股,最好是在她的大屁股上掐上一把。可我丈夫不会那样做,他是个文明的人,是个有知识的人,是个医学博士,他怎么能做出那样下流的动作呢?
我丈夫知道那条街上的人是熟悉我和杰瑞的,所以我丈夫选中胖女人的小店。他要让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我丈夫,知道是我丈夫的这个男人是多么地行。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的妻子是多么地“性福。”
杰瑞!胖女人又喊了一声。
我看见我的杰瑞抬起前爪朝胖女人晃了晃。他在和她打招呼。嘻嘻,胖女人突然爆出一阵怪笑,表面上她是被杰瑞逗笑的,她笑得是顺理成章的。我知道,她的笑幸灾乐祸极了。她早就想这样笑了。她,等到了这一天。
很显然,杰瑞不太喜欢女人如此的做派,在迎住女人的笑时,他的眼里露出深刻的厌恶和鄙夷。
我甚至听到他鼻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哼”。只有我能听到。别人即使听到了,也不认为那是一只狗可以发出的带有某种意义的哼声,那不过是近似于人类发出的哼声罢了。是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目的的“类哼声”。
我带着杰瑞在街上转了将近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内,杰瑞没拉也没尿。偶尔,杰瑞会停下来,用鼻子嗅着街上的某一块土地,某一片树皮。某一块土地和某一块树皮上,残留着杰瑞的尿骚味道。他熟悉它们,喜欢它们,在被我丈夫变成“混血赫迈拉”之前,他会抬起后腿再把新鲜的尿液洒上去。现在的杰瑞只是闻闻,并且闻的动作是在瞬间完成的。他不好意思长时间地停留在散发着他尿骚的地方。我没有明白杰瑞的意思,还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当成一只狗来看待,没完没了地在街上溜杰瑞,直到溜出他的大小便为止。杰瑞到底挺不住了,他就要大便或者小便了。他用尖利的牙齿咬住我的裤脚,往家的方向拉我拽我。我那时真的没反映过来杰瑞要干什么,我的头脑有点麻木,无论哪一件事情都不能根据它的迹象来推测和判断,只有当它发生了才会明白。也许我早就不用大脑来思索问题了,闲置太久它就麻木了。我却是在被动地跟着杰瑞往家里走了。
对了,往家里走时碰上了漂亮的女狗丽丽。快长成大姑娘的丽丽越发地漂亮了,眼光颇高的杰瑞对丽丽是一见倾心,二见倾心,三见还是倾心。他爱上了丽丽,从小就爱上。用句时髦的话就是“你是我从小就爱上的那个女孩”。杰瑞在等丽丽长大。丽丽也在努力地成长,等待杰瑞把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丽丽被主人牵着从我和杰瑞的身边走过。杰瑞一心一意地忙着拉我,没有顾及到丽丽,没有像以往那样扑过去,用他坚实的额头去碰触她雪白的娇俏的侗体。走过了很远,丽丽还在把视线对着杰瑞,两只美丽的眼睛盈满了被忽略的感伤。
我刚刚把门打开,杰瑞就蹿向了卫生间。他褐色的小身子一跃,跳上了马桶,狗鸡鸡沉甸甸地垂了下来,一股尿液喷薄而出。此刻的杰瑞真是舒服极了,小腿轻轻地颤动着,为哗哗声打着拍子,满脸满目的舒坦。他的小肚皮还一鼓一鼓的,尿液的流量就在他的小肚皮一鼓一瘪间或大或小,小腿们的颤动也随着尿量的大小或急切或舒缓。那是杰瑞在撒尿么?
我惊愕着。
杰瑞的一泡尿足足尿了十分钟。
暗夜渐渐地袭来,厚厚的像棉被一样裹住我。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上晃来晃去的人影,两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撕扯着。我想掀掉身上厚重的棉被,可是棉被像是施了咒语,我越是撕扯,它越是比原来更紧地裹住我。我快要不能呼吸了。于是,我站起来,在我丈夫给我留下的140平米的大房子里背着手走了几圈儿,然后我决定正大光明地去做一件事情。再然后,我理直气壮地坐在了电脑桌前。
坐在电脑桌前的我,从未有过的放松。我的手指一边唱着快乐的歌一边灵巧地移动着鼠标,蓝色的光电鼠标被快乐的手指感染着,也吱吱地唱着快乐的歌,一副要快乐成一只真老鼠的模样。打开新浪网。打开一个带视频和语聊的网页。一个征婚栏目截获了我的好奇心。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对着耳迈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她说话的语速太快,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猜女人一定是在说着自己的条件以及她的择偶条件。不断地有人在屏幕上打出“你真漂亮嫁给我吧”之类的话,我也打了一句,打的时候心里却说其实你一点也不漂亮。就算是安慰一下吧。时间到了,一个新鲜的面孔又出现在视频上。也是很快的语速。想了想,我明白了,每个人的发言是有时间限制的,所以每个人都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多推销一下自己。还算年轻的面孔们像粘贴似的,不断地被撕下,不断地被贴上。猛的,我的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恶狠狠地疼痛起来。——是新贴上来的一张面孔。
我抬起嗓音突然喑哑了的手指,抠了抠眼睛。天啊,那张面孔不就是我的丈夫么?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神态,一样的……一样的什么呢?我的那颗沐浴在春风里的心一下子落入了冰窖,巨大的温差使得它缩紧,再缩紧。我的心缩成了一颗冰粒。我站起身来,急切地想做出一个动作,可是,一时间,我却忘了到底该做哪个动作。急。急。我的头一阵旋晕。
叮铃……门玲响。是我丈夫回来了,我的手麻利地关掉那个视频征婚网站,换上一个新闻网。这个动作就是我几秒钟前最想做的那个动作。一着急我把它忘了,是门铃声唤起了我的记忆。和我的手一起动做起来的是我的脸,它在最短的时间里换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我丈夫不喜欢我上聊天网站,当然肯定也不会喜欢我上征婚网站。我丈夫总说我太单纯,让我不要去网上聊什么天,上网聊天搞什么网恋,纯粹就是骗人的。我丈夫在和我说这些话时,他眼底的雾气凝成很尖锐的利器,它们隔着我丈夫的眼睛劈劈地刺向我。我怕。因而,只要门铃一响,只要我丈夫一回来,我必须停止……
我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脸上甚至还有些笑意地去开门了。我丈夫身上带着钥匙,却每次都要我去给他开门。他会在敞开的门口叭地给我一个响吻,说,小乖乖,想老乖乖了么?
门开了,没有响吻送上来。收水费的老阿姨夹着包面孔冷冷地站在门口。
送走了收水费的老阿姨,我坐在椅子上认真的想了一些事情。想着想着,我笑出了声。怎么会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已经死了。
再次打开刚才的那个征婚的网站,我丈夫正在视频上对着大家说再见,因为他的时间到了。在他的头像被揭下之前,我很深地看了“我丈夫”一眼。他的眼神和神态的确很像我的丈夫,但是他的脸明显要比我丈夫瘦,年龄也要比我丈夫大,看上去快六十岁的样子。他不是我丈夫。是我自己吓到了我自己。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被尿憋醒了。我睁开眼睛——在暗夜中看到了什么?杰锐的两只眼睛。它们明亮地对着我,像两盏灯一样翌翌发着夺目的光彩。它们是威风凛凛的。它们是居高临下的。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光着脚跳下床跑到电脑跟前,开机。没有任何反应。是杰瑞,是他,是他故意弄坏了我的电脑。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我放开喉咙大声的咒骂着。我的咒骂是痛快淋漓的,是毫无顾忌的。我像农村的泼妇那样用下流肮脏的语言咒骂着我的丈夫。我丈夫临死时带给我的一丝感动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哪里是要陪伴我,分明是不放心我,这个残忍的家伙,为了监督我,居然把杰瑞变成一只“混血赫迈拉”。你这个无耻的家伙,看着吧,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受你的控制了,我要向你宣战!我的唾液飞成一帘瀑布,挂在我和杰瑞之间,它使我无法看清杰瑞的面部表情。我却看见了自己的泪水。我在说向我丈夫宣战的时候,我流泪了。
我的泪水坚硬地砸在我的嘴巴里,**地疼。
第二天,我用一条栓狗的链子牵着杰瑞,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下了楼。太阳把充足的光线拉长再拉长,慈祥地抚摸着我手里的大包。和阳光一起抚摸我手里大包的是街上人们的眼睛。一双一双的眼睛抚摸着它。人们故意矜持地不问我,因为我刚死了丈夫。我也故意不说,只是把手里的大包提到更醒目的位置,让街上所有的眼睛都来抚摸它,关注它。
我拎着大包,牵着我的杰瑞走在人们用视线织成的柔软的通道上。走进门口放着“新到狼一号超薄大颗粒”牌子的小店里。将大包放在柜台上时,胖女人说,我们这里不是废品收购站。我没有看她,几根手指灵巧地将大包打开,说,我丈夫临终前交代,让我把它们还给你。大包的皮摊软了,里边的东西裸露出来。雄性的狼的味道太过浓烈了,胖女人的鼻粘馍受了刺激,张开猩红的大口,送出一个响亮的大喷嚏。
女人的口气里涨满了虚假的同情,她说,啧,你还是把我这儿当成了废品站了不是?
你见过卖废品不要钱的么?我依旧不去看女人。我知道她此刻肯定是快乐极了。为了打击杰瑞,不,我又说错了,是为了打击我丈夫,我愿意让这个蠢女人快乐起来。我的心里无比的舒服,无比的明朗。因为我发现我这一手的确击中了我丈夫的要害。杰瑞的尾巴努力地夹在裆里,仿佛夹在他裆里的不是一条尾巴,而是他的所有的羞耻,所有的沮丧。
我牵着杰瑞往回走了。或许用拽更准确些。深度的沮丧,深度的羞耻使得杰瑞几乎丧失了行走的能力。他像极了一个刚被阉割了的小太监。
又来到卖牛杂的黑脸男人跟前。我停下来。手里的链子和杰瑞也停下来。
黑脸男人把手伸到牛杂上打算抓起一把牛杂给杰瑞,我对他说,师傅,不用了,这两天我们杰瑞胃口不太好。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看到了我满脸灿烂而又迷人的笑,还有我的一双烫人的眼睛。也许是我眼睛的温度太高了,它们灼伤了他。黑脸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焦糊的气味。于是,我的笑更加地动人起来。
杰瑞的尾巴仍旧紧紧地夹在裆下。我的动人的笑,黑脸男人身上散发的焦糊味好像离他很遥远。很遥远。我希望他拿出仇视的目光来对着黑脸男人,把他眼底的雾气再凝成两把利剑,嗖嗖地射向黑脸男人。最好是冷不防的蹿上去,对准黑脸男人的两只裸露的黑脚狠狠地咬上几口。杰瑞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做。我看不见他的任何的表情。他的头始终不曾抬起来一下。
我的脸在动人地笑着。心里却有些失望。
杰瑞拒绝吃东西了。他不吃也不喝。不喝也不吃。
他决定选择死亡了么?那好,我就成全他。
整整两天,杰瑞躺在床上,躺在我丈夫睡觉的那个位置上。他的眼睛合着,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他累了,需要休息了。
是的,我丈夫活着的时候太累了。他一生研究的课题就是“混血赫迈拉”。他的病就是累出来的。他把人类的肝脏移植到绵羊的身上,把人类的脑细胞移植到老鼠的身上。一次又一次的移植,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他没有制造出让他满意的“混血赫迈拉”产品。
最后一次,我丈夫成功了。可惜,我丈夫永远也无法跳出杰瑞的身体,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看他的成功的作品了。他无法享受成功带给他的喜悦。
累了。睡吧。
在杰瑞睡着(也许是醒着)的时间里,我彻底地解放了。轻松地读书,轻松地上网,轻松地在网上和陌生的人交流。有时候,我会快乐地笑出声来。我知道我的笑很是夸张,然而,它并没有引起杰瑞的任何反应。没有愤怒,没有蔑视。他睡着。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更不会在深更半夜故意弄坏我的电脑。他安静得像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房子像个巨大的子宫,尽管是松松垮垮地拥着他太过小的身躯,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安静。
到第五天时,我开始于心不忍了。做了一些杰瑞爱吃的饭菜,端到他的嘴边,柔声说,杰瑞,起来,吃点东西吧,乖。
杰瑞一动不动。我依旧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他的小肚皮一起一伏,证明他是在呼吸的。
杰瑞——
博士——我喊着我丈夫的名字。我丈夫生前,我就是这样喊他,他让我这样喊他,他喜欢我这样喊他。我一喊他博士,我丈夫就嘿嘿地笑。虽然他的笑听起来让我不是很舒服。
无效。杰瑞的眼皮哪怕是颤动一下,这样细小的动作都没有。
他真的选择死亡了。上一次是死亡选择了我丈夫,而这一次,是我丈夫在选择死亡了。恨意又慢慢地爬上我的心头,它长了许多的脚,在我的心上踩踏着。我无声地咒骂我丈夫,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你有权利选择死亡,可是,你不是你自己呀,你要杰瑞和你一起死去么?你太可恨了,是不是你在把我的杰瑞变成“混血赫迈拉”之时,我的杰瑞就已经死去了呢?!
到第七天的时候,我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拉开厚重的窗帘,打开窗子,让早上的阳光透进来。
街上混合的气味从窗口扑了进来。我仔细地分辨着。新鲜的车体味,新鲜的人体味,新鲜的花体味。因为新鲜,它们好闻极了。睡了一夜的绒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舒展开每一片叶子,见我在看着它,有点羞怯地耸了耸肩膀。满树的绒花都跟着抖动起来。有一朵绒花飘飘荡荡地**下来。我把手伸出窗子,想接住它。
绒花刚刚坠在地上,一只手就把它捡拾起来。是丽丽的女主人。丽丽充满青春气息地跟在女主人的身后。
又有一种新的气味飘进我的窗子。我一时分辨不出它是什么味道,呆在那里痴想着。这是什么味道呢?它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芬芳,诱人,让人忍不住张开嘴巴,想贪贪地咬上一大口。
突然,床上的杰瑞有了动静。他的小鼻子先是一下一下的抽动,接着,抽动的频率加快,他在努力把什么东西吸入他的肺腑。再接着,他睁开了眼睛。睁开了眼睛的杰瑞并没有停止抽动。他的前方宛如有一股什么力量,这股力量牵引着杰瑞。杰瑞在寻找的那股力量真的让杰瑞充满了力量,他一跃,跳上了窗台。
杰瑞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陶醉地呼吸着。他的口中发出男性的召唤声。
丽丽也发现了杰瑞,她兴奋地抬起前爪和杰瑞打着招呼。
杰瑞汪汪地朝丽丽叫着,他的眼睛湿润润的,眼底没有了那团雾气,清澈澈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情。
杰瑞,快走——我的声音居然跑调了。
杰瑞不动,死死地扒住窗口。
我带你去找丽丽——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大喊。房顶上的一只小壁虎受了惊吓,轰然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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