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
镜头对准了老女人。八十岁的老女人面对镜头一点也不慌张,一点也不紧张。坐在炕上的老人对着镜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儿媳妇好哇,要是没有我的儿媳妇,我早就死了。说完这句话时,老女人脸上的泪水早已经配合着老女人的情绪汹涌着爬了满脸。很浊的泪爬的很艰辛,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爬出深深的褶皱,刚刚爬出一个褶皱,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咚的一下子,掉进下一个褶皱里。
老女人的那句话就像唱戏开头的一个叫板,叫板过后,是一大段的唱腔。老女人的口才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从来没有这样流畅过。那些话滑滑地从老女人的嘴巴里淌出来,没有一丝波纹,没有一点障碍。仿佛它们积存了很久,等待了很久,全都为了今天的倾泻。在带着表情的倾泻中,拿着话筒的主持人被深深地感动了,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感动的方式是默默地流泪。摄像的小伙子把镜头移过来,拍了一小段女主持流泪的镜头。老女人见镜头移走了,就停止了话语的倾泻,等到镜头重又移到自己的身上,才又继续着她的倾诉。
一旁的女人冷漠地看着老女人。她的脸上除了冷漠,还是冷漠。女人感觉老女人的样子很滑稽,滑稽得让人发笑。可她又笑不出来,因为她发现,自己是那么深刻地厌恶老女人的滑稽样子。老女人说的好儿媳是谁,是自己么?怎么会呢?老女人那么恨自己,恨不能一口咬碎了自己,只可惜老女人没有一颗牙齿了。所以,老女人夸的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肯定和自己没有关系。可老女人明明是在夸她的儿媳妇呀。这只老狐狸。女人在心里恶恶地骂了老女人一声。
摄像将镜头移向女人。老女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用两只手撑住炕,往前挪动着身子追赶镜头。
女人什么都不想说,她知道,她有太多的话要对人说,这些话她憋了几十年。可是,女人明白,她想说的话,并不是人们要听的。女人只好什么都不说。当摄制组走进她家的那一刻开始,女人就做好了沉默的准备。她不会像老女人那样别有用心地欺骗自己,欺骗别人,她不想那样。然而,当镜头真的对准女人时,女人突然就被一种情绪给袭击了。委屈。委屈。镜头不是镜头,而是母亲慈爱的眼睛,它在关切地看着它的孩子,它的目光里满是问寻,它想通过问寻来了解它的孩子好不好。袭击的力量是巨大的,女人无法躲闪,无法抗争,无法回击。
女人用手捂住了整张脸。泪水从女人的指缝里挤出来,沿着女人的手臂,匆匆地躲进女人的袖管里。
摄像朝着主持人点点头,扛着摄像机在屋子里拍了一些镜头后,又到院子里补拍了一些镜头。女人的情绪稳定下来,手指从脸上挪开时,主持人让女人拿把梳子给老女人梳梳头。女人照着主持人的意思做了。梳完头,主持人又让女人端盆水给老女人洗脸,女人也照着做了。
该拍吃饭的镜头了。时间也确实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了。女人抱来柴禾蹲在灶塘前烧火,主持人对这种原始的烧火做饭的形式充满了亲切感,也蹲在灶前帮女人烧火。女人也不推辞,把烧火的差使让给了主持人,自己起身到院子里采了一把自己种的香菜,洗了切了放在一只白碗里,把手伸进盐罐子里,捏了些盐撒在香菜上。镜头一直跟着女人。
一只小炕桌放在炕上。老女人又用手撑住炕,船一样划到小桌前。半盆热过的高梁饭,一块玉米饼子,一块白面饼子,一碗拌香菜。是午饭的全部内容。老女人的指尖都已经触到那块白面饼子了,想起了什么似的,枯树枝一样的手越过了白面饼子,拿起来了那块黄颜色的玉米饼子。很显然,老女人把白面饼子留给了女人。依旧沉默的女人并不去拿那块白面饼子,心不在焉地喝着一碗高梁稀饭。
好了,就到这里吧。摄像的小伙子满意地叫了停。做节目的镜头全部拍完了。一番简短的告别后,摄制组在女人和老女人的家里消失了。女人和老女人继续吃着她们的午饭。老女人扔下手里的玉米饼子,一把抓起白面饼子就往嘴里送,坚硬的没有牙齿的牙床努力地将饼子磨碎,发出一种奇特的声响。女人扔下手里的饭碗,扔下一句“老不要脸”转身出了屋子。老女人咕咚一声,咽下嘴里的饼子。尖刺刺的喉结被提起来,一副要刺破皮囊的模样,随着咕咚声又被放下去,依旧是一副要刺破皮囊的模样。耳朵不聋的老女人望着女人的背影,阴冷地笑了笑,骚狐子,你骂我?有本事你当着外人骂,你敢么?老女人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今天,她又取得了一个大大的胜利,不是么?满脸胜利笑容的老女人快乐地吃着饭,她的快乐在这一刻是如此地纯净,不含一丝杂质。她快乐地喝下一口高梁饭,快乐地想,这就是戏里说的燕窝粥的味道了。
吃过晚饭,老女人和女人早早地睡觉了。在这点上,她们的认识是空前一致的。早早地睡觉,早早地关灯,节省下每一分每一毫不必要的开支。像节省电那样,她们还要节省下每一根烧炕的柴禾,为了节省柴禾,两个女人睡在一盘火炕上。家里的另一盘火炕就冷漠地被闲置起来。老女人睡在炕头,女人睡在炕尾,中间是一大段炕的空白。这段空白不光代表着距离,更代表着拒绝,代表着排斥。女人躺着,想自己永远也想不完的心事,那些心事一直从四十岁想到六十岁。老女人躺着,想女人在想什么心事,从六十岁想到八十岁。今晚的老女人懒的去想女人的心事,既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虽然这样的胜利她不是第一次拥有了,可她还是很激动。老女人的智力已经不许可老女人一边想着女人的心事,一边享受胜利的喜悦,她只有单纯地选择一样。胜利感让老女人觉得自己是那么地伟大。老女人体内的一些微小的物体被老女人的情绪感染着,也显得分外地活跃,它们给老女人身体带来的不适感逐渐取代了喜悦感。老女人的身子在被子里笨拙地扭动起来。扭动不足以消除不适感时,老女人朝着女人的方向喊,开灯,给我捉虫!
女人极不情愿地从炕上爬起来,开了灯,阴森着脸取了家什来给老女人捉虫。老女人的头和手杵在炕上,撅起干涩的屁股对着女人,几条细小的白色的蛲虫在老女人烂菜花样的肛门上热烈地嘻戏着。女人却不急着消除它们,暗暗地给它们加油,希望它们嘻戏得更热烈一些。老女人好像看穿了女人的阴谋,烦躁地骂,骚狐子,你想痒死我?再不动手,我就用手抓了?女人不怕老女人痒,看着小虫们折腾老女人,女人看着解气,但是女人怕老女人真的用手去抓。看到小白虫在老女人指甲缝里挣扎的样子,女人会恶心得呕吐,会几天吃不下饭。女人开始为老女人捉虫了,捉出一条,就说一声,痒死算了!老女人也不生气,嘿嘿地笑笑,我偏不死,我得活上一千岁,熬死你这个骚狐子。
给老女人捉完虫,女人依旧睡不着。她的胸中燃着一团仇恨的怒火。这团火燃烧了整整二十年,从最初的如豆的火苗,燃成了一座高高的火焰山。女人想,就算借来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火也是熄不灭的了。火烧焦了女人对生活的全部希望。尽管女人从来不知道她对生活的希望是什么。但是,二十年的时间里,女人坚定地认为她应该是有希望的,她该为了这个希望而活着。她的婆婆,那个总也不死的老女人偏偏不让希望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更可恶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希望彻底破灭,老女人对枯燥的生命充满了热情,热情地吃饭,热情地想着对付她的办法,热情地把生命延续下去。老女人对生命的热情的延续,就是为了让女人对生命不再有热情。掐灭女人对生活的希望,成了老女人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女人刻骨铭心地恨着老女人。
富贵,富贵……女人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这个名字。女人说,富贵呀,你在天上看见了吧,你那个不死的老妈又给我演了一出好戏。女人说,富贵呀,你这个天杀的,你干嘛走这么早呢,你的心真狠,眼巴巴的看着老不死的折磨我。女人说,富贵呀,你快把我收了去吧……
骂着骂着,女人的眼角就潮润起来。眼角只是潮润着,却形不成泪珠儿。
富贵——富贵——女人用有些松动的牙齿嚼着这个名字,渐渐地睡去了,留下眼角的两小片潮润。
听着女人在梦里叫着富贵的名字,老女人的胜利感慌慌张张地逃走了,老女人想捉住它,可是,它在转眼之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富贵,我的儿,我的唯一的儿,你在上边过得可好?你可见着了你的死鬼爹?你那死鬼爹过得可好?
老女人的几根柴棒似的手指在被子里掐算着,掐算着她的男人离开她和孩子多长时间了。算来算去,却总也算不清楚,到底是五十年,还是五十一年?他是生,还是死?几十年来,老女人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男人淡忘了,富贵在时,她为富贵活着,富贵不在了,她的生命为了掐灭儿媳的希望而无限延长着。她很少想起这个在她生命中突然消失的男人。然而,在今晚,老女人突然发现,她自己欺骗了自己,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牵挂那个男人的。她不过是把那个深深地伤了她的心的男人深深地埋藏起来了。表面上看上去,没有了怨恨,没有了牵念,实际上,它们没有一刻是消失的。是的,就在今晚,它们冷不防地跳了出来。老女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它们,老女人的心为它们而疼痛了。那个男人哪,那个是老女人男人的男人哪。
老女人的男人是个赶大车的,一挂大车两匹高头大马。一个冬天,英俊的年轻男人赶着大车从盘上脚下经过,老天有意要留住这个年轻人,就大方豪爽地降了一场雪,那场雪足以拦截住赶车的男人。淳朴的山里人家里那盘温暖的大炕温暖了赶车人的心,赶车人执意认下了留宿他的两个老人为干妈干爸,干妈和干爸尚未出嫁的女儿自然成了赶车人的干妹妹。赶车人的干妹妹就是老女人。少女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词汇,何况是少女的老女人原本就不丑。和干妈干爸说闲话的赶车人常常走了神儿,不自觉地用目光追着干妹妹的身影。而干妹妹自从干哥哥的出现,也快乐成了一只蝶儿,没事找事地在干哥哥的视线里飞来飞去。爸和妈把两个人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两个老人也是真喜欢了眼前这个伶俐俊俏的年轻人,只是不太满意他是一个走南闯北的赶车人,怕闺女将来跟着受了冷落受了委屈,两个老人就装起了糊涂,故意不去提及男婚女嫁之事。五天后,赶车人赶着他的那挂大车叮叮铃铃地走了。赶车人带走了老女人的魂魄,带走了老女人的心。老女人茶饭不思,害起了相思病,会在半夜里突然醒来,光着脚跑出去开门,说,他来了,我听见马铃声了。老女人的爸妈没办法,哀叹着说女儿真是大了,留不住了,就托媒人赶紧给女儿找个人家。迎娶那天,新娘子却找不到了。有村里人来报信,说见着了老女人,正在拿着镐头刨山。一行人匆匆地赶了去,果真是老女人正在卖力地在山脚下刨着沙石,身上的汗水出透了,衣衫粘粘地贴在青春的肉体上。又恨又心疼的妈一把托住高高举起的镐,我的孩子,今儿可是你的大喜的日子呀!老女人哀怜地求着妈,妈呀,您就让我刨吧,我听见山那边的马铃声了,我把山刨平了,他赶着马车就来了。娶亲的人扭头就走了,他们说原来新娘子是个精神病呢,谁会要?
两天后,赶车人真的赶着他的大马车叮叮铃铃地来了。赶车人停下马车,来看干爸干妈和干妹妹。干妈一见着赶车人就哭了,我的儿啊,快救救我的闺女吧。
赶车人就在老女人的家里和老女人成了亲。成亲还不到二十天,赶车人就赶着马车走了,临走时,赶车人对老女人无限深情地说,等我。老女人深深地点着头,嗯,等你。分别的泪水砸在老女人的脚面子上,发出啪啪的响声。赶车人甩出两个漂亮的鞭花,和他的马车一起走远了。老女人不知道赶车人去了哪里,不知道山以外的地方,她管山以外的地方叫天边。在老女人看来,山以外的地方都是遥远的,都是在天边的。她的男人去了天边。老女人就天天望着天边,等着赶车人回来。老女人的天边被山和石头挡住了,为了天天能望到她的天边,老女人就每天往盘上上爬,爬到山顶就能看到天边了。会偶尔地有人向天边走去,或者从天边走过来,那些走出走进的人都不是老女人要等的人,他们只是毫不相干地从她的天边经过。老女人就很是恼火,天边是属于她的赶车人的,那些她看不上眼的人凭什么从她的天边走过呢。过了几个月,老女人的父母说什么也不让老女人再往山上爬了,因为老女人的身子越来越笨重了。老女人怀了赶车人的孩子。
老女人生孩子那天,天又开始落雪了。孩子生了三天都没有生出来。就连接生婆都要放弃两个生命的时候,赶车人顶着一头的雪花站在了老女人的跟前。老女人的全身像是被突然注入了某种神奇的力量,这种神气的力量在顷刻间奔涌到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扑——一个小太阳从飞溅的血液中滚落。赶车人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得泪水盈盈,语无伦次地地对老女人说,你不该嫁个赶车人,不该呀,不该呀。虚弱的老女人满眼哀怜地对赶车人说,嫁的就是你这个赶车人。
赶车人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富贵。因了富贵的降生,赶车人这次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就明显地延长了。赶车人足足在家里待了好几个月。老女人见赶车人一时半时没有走的意思,她多么希望赶车人已经忘了他自己是个赶车人,永远地守在她和孩子的身边。有时,老女人会发现赶车人望着他的马车出神、发呆,很久也不说一句话。每当这个时候,老女人就会紧张得要命,害怕得要命。老女人怀里的富贵这时便会倒霉了,嫩嫩的小屁股往往会被掐上一下两下,富贵好像很懂母亲的心事,把哭声的音量调到最大分贝。富贵的哭声是一剂良药,十次有十次能拉回赶车人跑到远远的心思,充满慈爱地把富贵拥在怀里,摇着哄着逗着富贵。老女人觉得赶车人的心思一半在她们母子身上,另一半在外面的什么地方。老女人为此深深地忧虑着,她惟恐她和孩子的力量太弱小,不足以拉住赶车人的心。从见到赶车人的第一面起,老女人的心思就全部在赶车人的身上了,可她悲哀地发现,她一点也弄不懂赶车人的心思。这个男人的心高高地挂在云端,她看不见,也摸不着。老女人甚至有一种感觉,迟早,赶车人会离开她的。这种感觉让她焦虑和不安。老女人小心翼翼地向赶车人说出她的焦虑,赶车人把她轻轻地拥在怀里,什么都不说。老女人抬起头,看见赶车人的眼睛竟然是潮湿的。老女人就哭了,说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的浑话了。
事情的发展是残酷的,它朝着老女人忧虑的方向驶去。
那天,家里忽然来了好几个陌生的人,他们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大声地叫着赶车人的名字。吓得脸色蜡黄的赶车人扑嗵一声跪在了老女人的脚下,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能忘就把我给忘了吧。说完,赶车人就跳后窗跑了。那些轮着棍棒的人闯进屋子里,没有发现赶车人的影子,嚷嚷着失望而去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老女人来不及思维,它就已经结束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些人和赶车人有什么瓜葛,赶车人在外边干了些什么事情?老女人一点都不知道。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赶车人。这个加起来一共和她做过一百天夫妻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更加令老女人悲哀的是,她发觉自己又怀上了赶车人的孩子。
老女人的思绪无法再进行下去了。那些关于赶车人的往事,关于第二个孩子的往事,她已经挖了一个深深的坟墓,把它们埋葬了几十年。老女人的身子有些颤抖。由于激动。颤动传递给了身下的那盘土炕,睡在另一头的女人明显感受到了来自身下的颤动。女人醒了。
高兴得睡不着觉了吧?女人的声音飘向老女人。
老女人吱吱地磨着坚硬的牙床,猛地一探头,吐出一口浓腥的口水,对女人说,刚才我看见你公公了,他跟我说,儿媳妇要是不老实,等我去收拾她。
女人笑了笑,哦,原来我还有公公啊,我还以为富贵是从石头缝儿蹦出来的呢。
女人和老女人的故事在电视上播出后,其他诸多的媒体蝴蝶似的朝着女人和老女人的家里飞来。面对媒体的“长枪”和“短枪”,女人依旧保持了她一如既往的沉默,依旧把表演的空间留给老女人。老女人的表演却多少有些不尽如人意起来。许是老女人的才情在第一次用得太过投入了,在后来的演说中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嘴巴上夸着的儿媳妇尽是些碎片,让人费好大的劲也不能连缀起来。夸着夸着儿媳妇,老女人便会冒出一句,他怎么就走了呢?问他是谁走了,老女人就会连着哎哎两声,说,真是对不住,老糊涂了,我说到哪儿了?扛“长枪短枪”的人摇摇头,把老女人拉回到他们需要的思路上来。老女人的嘴上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儿媳妇的光荣事迹,眼睛里却少了感激和感动,眼底储满了和话语不一致的深刻的忧怨。沿着设定的思路说了没几句,老女人又说,他怎么就走了呢?没有办法,媒体只好更多地利用女人和老女人的肢体语言,才勉强地拍够了需要的镜头。比如,让女人拿梳子给老女人梳梳头,让女人给老女人捶捶背揉揉肩。扛着长枪短枪的人们终于满意而去时,老女人趴在窗台上,将脸贴在玻璃镜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说,他怎么就走了呢?在一旁的女人冷冷地笑了笑,她明白老女人在借着别人的背影,思念她生命里的那个背影。自从嫁给富贵,女人从未听老女人说过富贵父亲的只字片语,可前两天的晚上她说了。那绝对不是两个字那样简单。再毒的蛇都有致命的七寸,那两个字就是老女人的致命的七寸。所以,老女人几乎让那两个字沉寂了一辈子。被打中七寸的老女人甚至没有心情享受控制自己的那份胜利感了。女人想。一个被打中七寸的人肯定是痛苦不堪的,否则机关算尽的老东西不会在众人面前漏洞百出的。
当女人拎着篮子出门给猪采猪草时。老女人的脸依旧贴在玻璃镜上,嘴巴里唠叨着那句他怎么就走了呢。两只快要被下垂的眼皮盖住的眼睛,透过玻璃镜,空茫地望着远方。
女人想着她的心事,不知不觉来到了山脚下。盘山像个巨人一样冷漠地拦住女人的路,女人垂着头,只看见粗糙的山的脚趾。脚趾上生长着高矮不齐的毛发。就是它,就是这座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了她的婆婆老女人的足迹。当然,关于这座山和老女人的故事,女人是听街坊邻里讲起的。这座山是老女人的望夫山。
赶车人从后窗逃走后,老女人抱着富贵每天爬上山,像以往那样,望着天边,等着赶车人从天边回来。和原来不同的是,这回的天边是属于她和富贵两个人的。两个人的等待总比一个人的等待效果要强烈一些,有着两个人的等待,赶车人怎么会忍心不回来呢?再后来,就有了三个人的等待。遥远的天边就属于三个人了。有了三个人的等待,赶车人更没有理由不回来了。老女人等着赶车人回来,等着她的赶车人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取名字。赶车人撒完种子就走了,收获的季节也没有回来,所以,他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们的果子取名字。第二个孩子也是个儿子,他长得比富贵更像赶车人,一举手像赶车人,一投足像赶车人。他就是赶车人的小时候。再大些,学会走路了,连走路的样子都像赶车人。老女人就真的把第二个儿子当成小时候的赶车人。在山上守候着属于三个人的天边时,老女人把第二个儿子搂在怀里,对富贵说,你知道弟弟将来是干啥的么?富贵的手里正用毛毛草编着一只小狗,朝着老女人摇了摇头。老女人说,你弟弟呀,将来是个赶大车的,赶着两匹高头大马,马是红色的,脖子下挂着一串玲当。有一天哪,天下着雪,你弟弟从山下的一个小村子经过,雪太大了,把你弟弟给截住了。你弟弟就停了马车,住在村里的一户人家里。那户人家有一个大闺女,一眼就看上了你弟弟。后来呀,后来……老女人的泪水一颗一颗地落下来,第二个儿子仰起脸,说,妈妈乖,不哭。老女人的泪水就连成了线,倾泻在孩子稚嫩的小脸上。富贵停止了编小狗,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三个人的天边,他盼着一个赶着两个高头大马的人从天边出现。因为他一出现,妈妈就不会哭了,他和弟弟也不会每天爬山了。
富贵到底盼来了这一天,他再也不用每天跟着老女人爬上山顶去守候他们的天边了。因为他的弟弟死了。那个还没有来得及让赶车人取名字的刚刚三岁的孩子,肚子疼得从炕头滚到炕尾,又从炕尾滚到炕头。等到老女人的父母亲请来村里的土郎中时,孩子已经在老女人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老女人抱着孩子,不吃不喝不睡,她慈爱地看着孩子说,这孩子咋就睡这沉呢,哎,都是每天爬山给累的。吻着孩子的额头,老女人说,乖孩子,好好睡吧,往后哇,我们再也不爬山了。是个夏天。孩子的尸体开始在老女人的怀里腐烂。后山的苍蝇嘤嘤嗡嗡地越过山峰,前仆后继地往老女人的家里赶。浓稠的苍蝇像乌云般遮住了整个小山村,一场暴烈的苍蝇雨很快洗劫了小村子。那是让很多人很多年后一想起来还浑身起疙瘩的一场雨。当包括老女人的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老女人神经出了问题的时候,老女人抱着孩子出了屋子,对门外几个拿锹的年轻汉子说,挖个坑埋了吧,别告诉我埋在哪儿。
从那天起,老女人再也没有爬过她闭着眼睛就能爬上去的山,再也没有提起过属于她的天边,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赶车人,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第二个没有来得及取名字的孩子。她把它们都深深地埋葬了。老女人的眼里只剩下了富贵,富贵成了老女人的唯一。富贵是老女人活下的理由,富贵是老女人全部的希望和欢乐。富贵不仅仅是富贵,富贵是一个女人对天边的那份期盼,富贵是一个母亲对另外一个孩子的爱怜。富贵是老女人的儿子,富贵是老女人的赶车人,富贵是老女人的第二个孩子。富贵是富贵。富贵不光是富贵。
虽然叫山,其实山不是很高的,女人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山顶已经不是过去的山顶,它被村西的老哑巴承包了,一片柿林郁郁葱葱地在这里成长着。这片柿树被老哑巴承包,是属于老哑巴的。但,它也是属于女人的。女人的富贵就埋在这里,埋在这片柿林里。当初埋富贵时,是请了风水先生的。
从那以后,这座山也成了女人的望夫山。遇到开心的事或者不开心的事,女人都愿意来山顶陪富贵坐一会儿,和他说说话。柿树就快要挂果了,老哑巴正在给柿树修枝剪杈,见女人出现在柿林里,老哑巴朝着女人笑了笑。女人也朝着老哑巴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了。眼前就是富贵的坟了。富贵的坟前放着一簇山上开的野花,周围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女人知道,这都是老哑巴干的。从富贵死的那年,老哑巴就已经这样做了。那年,老哑巴看到了有生以来最惨痛的一个场景,他看见富贵的女人抱着富贵的骨灰(那时刚时兴火化),拿着膝盖当脚走,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爬,每爬一步,山石上就留下一个血印。村里跟着送葬的人无不落泪。女人不流泪,流的是血。那些鲜红的血开在老哑巴每一个梦里,他的梦是红色的。他知道,那些红色和女人有着深切的关系。他能为女人做些什么呢?他是个没用的老哑巴,但是他能为女人看护好富贵的坟。每次女人来,看着女人和富贵说着话,老哑巴的情绪就会被女人牵动着。有时候,女人和富贵说着话,就会流下泪来,每当这个时候,老哑巴就特别地想哭。
今天,老哑巴看到女人坐在富贵的坟边,一言不发。默默地。
女人想告诉富贵,这一回她又要快支撑不住了。她希望富贵给她力量,让她坚持下去。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给她坚持下去的能量。可是,女人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女人越来越仇恨那个二十年前的承诺。富贵临死时,让她照顾好老女人。女人答应了富贵,二十年来,女人坚守着这个承诺。尽管女人不止一次地想要背弃这个承诺,可最终女人坚持下来了。这条承诺之路,女人走得太累了。所以,女人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说的女人却是思绪万千。二十年的承诺之路和富贵有关,她和老女人矛盾产生的最初,也和富贵有关。从嫁给富贵那天起,她就成了老女人仇恨的对象。
女人不会忘了她新婚的那个夜晚。
女人的老家在安徽,那一年老家发大水,女人的一家逃荒逃到了天津。女人的父母和哥哥染上了瘟疫死在了逃荒的途中,女人只身一人来到天津北部的盘上脚下。女人听父母说过,她的一个什么亲戚就在盘山脚下,可是,女人把盘山下的村子都问遍了,也没打听到她的那个什么亲戚。最后,女人弹尽粮绝了。女人瑟缩在桥洞下狠狠地大哭了一场。那是一次最痛快淋漓的哭泣,是一次最无助的哭泣,是一次最绝望的哭泣。哭够了,哭累了的女人从桥洞里走出来,站在在小河边掬两捧水洗了洗脸,把凌乱的头发抿了抿,然后女人做了一个跳跃的姿势。那个姿势可以使女人变成一条鱼,一道绝美的弧线划过,几朵漂亮的水花开在河面上。鱼儿已经被小河拥在了怀里。就在女人彻底变成鱼儿之前,女人闻到了一股味道。是柴草的味道。正是该吃晚饭的时间,不远处的小村上空飘漾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炊烟被风儿打散,三三两两地向着小河的方向奔涌过来,最先到达的那一缕烟儿,看见河边站着一个衣衫破旧却绝对是正在妙龄的女子,就俏皮地缩小了身子,钻进了妙龄女子的鼻孔。温暖的柴草的气息在顷刻间弥漫了女人的心,女人的心软软的,醉醉的。也是在那一瞬间,女人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她变成一条鱼之前,她想做一件事。她想用这件事和自己打个赌。于是,女人闻着温暖的柴草气息,走进了小村子。
女人怯怯地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前。透过门缝儿,女人看见一只黄色的柴狗正卖力地对着门口的动静狂吠着。女人吞下一大口的口水,给自己鼓了鼓劲,伸出手去拍打木门。一个头上顶着几片草屑的中年女人来开了门,黄色的柴狗跟在主人身后,更加猛烈的叫着。主人将门开了一条刚好可以让一颗头探出来的小缝儿,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女人,用陌生的语气问:又是来要饭的吧?女人又吞下一大口的口水,点了点头。女人的头还没有完全抬起,眼前的那颗头就缩回了门缝里,门缝也跟着消失了。黄狗一边叫着,一边用爪子抓门,大有出来咬上女人一口的气势。女人就听见门里主人喝斥狗的声音,还有一句和自己有关的话:要饭的比苍蝇都多,这么大的闺女也好意思出来要饭,真是的。女人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而又坚硬,她几乎挪不动脚步了,几乎不想完成和自己打的那个赌了。在和自己打的那个赌里,女人给自己限定了一个数额。这个数额是“2”。费了好大的气力,女人才站到了自己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赌注面前。眼前的这扇门将是怎样的一扇门呢?是一扇把她变成鱼的门么?就在女人举起手想要验证一下门的性质的时候,身后过来一个年轻的男子。肩上扛着锄头的年轻男子也在女人站的门前停下来,他好奇地看着女人,说,你找谁?女人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模样有几分俊朗的男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垂下头说,不找谁。年轻的男子推开门,在他的身影和锄头消失在门里之前,回过头来很深地看了看垂着头的女人,说,你,是不是饿了?女人的头更深地垂了下去。她想,还是变成一条鱼吧,起码游在河里的鱼不会被人们的目光把自尊一层一层地给剥尽了。女人就要转身逃离了,就要去河边变成一条鱼了,这时,她听见年轻的男子说,你要是饿了,就跟我进来吧,我妈妈肯定把饭做熟了。那是世界上最打动人的一句话。它瓦解了女人想要逃离的意志,瓦解了女人想要变成鱼的意志。女人打赢了和自己的那个赌。
几个月后,女人成了年轻男子的新娘。成了那个叫富贵的年轻男子的新娘。
女人和富贵是幸福的,是激动的。当富贵有些紧张和慌乱却又是小心翼翼地想把他心爱的女人彻底变成他的女人时,他听到了女人一声痛苦的呻吟。然后,富贵就在女人的身下摸到了几颗棘篱。点燃了如豆的油灯,富贵一颗一颗地摘掉扎在女人背上的野棘篱,血从细小的洞孔中流出来,富贵慌忙用自己的手指去堵住那些洞孔。女人对富贵说,没事的,一会就不流了。富贵固执地不让自己的手指离开。后来,女人在富贵的怀里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女人发现自己依旧在富贵的怀里,而富贵像一尊泥塑一样坐着睡得正香,一串晶莹的口水在富贵的嘴角悬荡下来,犹豫着不知落往何处。令女人惊奇的是,富贵的几根手指依旧按在她后背的伤口上。女人在那一刻被感动了,她想,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要跟定一生的那个男人。
可是,新婚的被子里怎么会出现的野棘篱呢?女人想不明白。富贵说,也许是他从地里带回来的吧,野棘篱讨厌得很,专门挂在人的衣服上。女人也就不说什么,只是每次富贵从地里回来时,认真地帮富贵检查一番,有时,富贵的身上鞋子上竟也真的挂了几颗野棘篱。可,有时野棘篱还会出现在他们的被子里,而且,野棘篱像是长了眼睛,只扎女人。并且,每次女人挨扎,都是激动地等着富贵把她变成他的真正的女人的时刻。窗外的风拍打着新糊的窗户纸,发出唰唰拉拉的声音,女人胆战心惊地缩在富贵的怀里,富贵,咱家是不是有鬼呢?你听,风在叫你的名字,富贵呀,富贵呀……还有,那些野棘篱肯定是鬼放的,富贵,鬼不会是我死去的爹娘和哥哥吧,我没经过他们的同意就嫁给你了,他们是不是生气了?富贵怜惜地哄着女人,别瞎说,鬼都是人编出来吓自己的。
女人结婚后没几天就去生产队干活了,每天和富贵一起上工,一起下工。家里留下老女人守着家。女人从地里回来后,紧锣密鼓地做一家三口人的饭。女人知道,没嫁给富贵时,家里的饭都是老女人做的,自从嫁给了富贵,家里的活老女人就一推六二五了,在家里基本上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捏了。女人从来不说什么,她是婆婆,她有享受当婆婆的权利。另外,女人对老女人也充满了一份感恩的心,如果当初老女人不同意收留自己,自己恐怕早已成孤魂野鬼了。所以,女人无怨无悔地做着老女人的儿媳。退一步讲,就算不是为了老女人,为了富贵,女人认为自己也该是无悔无怨的了。在地里劳作了半天的女人,抱柴烧火准备做饭。富贵蹲在灶口,想给女人打打下手,刚要划着火柴,老女人在屋里说了话,富贵呀,咱家可没这个习惯,做饭是娘们干的活。富贵只好无奈地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女人的屁股,离去了。女人忽然想起还没问问婆婆做什么吃食,就挑起老女人屋子的门帘,问,妈,今儿做啥?女人的家乡是管母亲叫娘的,和富贵结了婚,女人叫了老女人第一声娘,老女人面色阴沉地告诉女人,人要入乡随俗。受了教训的女人就把娘改成了妈。就在挑起门帘的那一瞬间,女人忽然发现老女人在慌乱地藏什么东西。由于藏得匆忙,老女人的手好像被那包东西伤到了。虽然老女人在尽量掩饰自己的疼痛,突发的疼痛还是让她锁紧了眉头,并且,手下意识地甩了甩。一颗圆滚滚的血株儿毫无防备地被甩了出来,落在女人挑着门帘的那只手臂上。
女人沉默着做饭,吃饭,收拾完碗筷,沉默着扛起屋檐下的农具往外走。富贵说,上工的钟还没敲呢,走那么早干啥?女人仿佛没有听见富贵的话,脊背挺直地走出了院子。女人沿着小径慢慢地走着。脚下的这条小径不知道何时变成的小径。它原本是长满了杂草的,千万只脚在它的身上踏来踏去,便把杂草踏平了,踏出一条小径来。小径的两边依然长满了茂盛的杂草,野棘篱三三两两地隐在杂草里。那些带刺的野棘篱仿佛不是挂在枝杈上,而是粒粒都挂在女人的心上呢。女人断定,老女人藏得肯定是野棘篱,然而,她为什么要摘野棘篱藏起来?被子的野棘篱真的是老女人洒的么?自己和老女人没有深仇大恨,她凭什么这样做呢?这些问题比野棘篱的刺儿还要尖,毫不客气地刺向女人心脏的最深处。要不要和富贵说呢?可万一是自己看走眼了呢?整个下午女人被这些问题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女人决定,她一定要亲眼看看老女人藏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没有真正的证据之前,她不会和富贵说什么。下工时,女人和中午一样,没有等富贵,一个人急匆匆地先回了家。家里没人,老女人不在家,这正是个绝好的机会。女人掀起炕上铺的垫子,她清楚地记得老女人就是把东西藏在了这个垫子底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女人不甘心,继续在老女人的炕上翻找。就在女人专心致志地满炕翻找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女人的身后飘了过来,在找野棘篱吧?女人猛地一回头,见老女人一颗钉子似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女人窘迫极了,她想撒个谎,没等女人美丽的谎言编织好,老女人说,后背被野棘篱扎的滋味好受么?女人鄂然地看着满脸阴扈的老女人,后背嘶嘶地发出疼痛的鸣叫声。女人想说为什么,可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每一个字都不再是字,它们化成了一颗颗的野棘篱,卡在女人喉管里,女人只好伸长了脖子,想把它们咽下去,或者吐出来。老女人嘿嘿地冷笑了,你想知道为啥,是么?我告诉你,都是你抢了我的富贵,富贵是我的,谁抢了她,谁就是我的敌人。敌人!敌人!每一个字都在老女人的嘴里吱吱地叫着,狂乱地跳着一曲仇恨的舞蹈。忽然,吱吱声停止了,仇恨的舞蹈戛然止步了。老女人的脸上满是泪水。流着泪的老女人无助极了,衰弱极了。
从那天起,女人的被子里再也没发现过野棘篱。然而,女人的背却总是适时地疼痛起来。每当富贵想把他男人的坚硬男人的柔软融进女人的身体里时,女人的后背就会剧烈地疼痛起来。那是一种无法坚忍的疼痛。疼痛让女人的嘴里鸣响着奇特的滋滋声。更可怕的是,富贵的脸不再是富贵的脸,它变成了另外一张脸,那张在黑暗的夜里会发出亮光的脸,是由几张脸重叠在一起的,它们看上去都有些像富贵,却又不是富贵。它们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女人。女人骇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慌乱地叫着,富贵,富贵,你在哪儿?富贵把女人揽在怀里,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女人推开富贵,说,你不是富贵。富贵摸索着点燃了油灯,对女人说,你好好瞅瞅,我是富贵呀。女人借着光亮仔细地打量着富贵,没错,灯影里晃动的男人真的是她的男人富贵,女人说,你真的是富贵?富贵再次把女人揽在怀里,无限痛惜地说,嫁给我,真的是难为你了。
女人和富贵结婚多年却一直无子。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影子一样跟着女人,上天入地,它们跟定了女人,甩都甩不掉。富贵从来不说什么,只是会偶尔地自己喝喝闷酒。每逢这时,女人的心里难受极了,富贵不说什么比说什么还让她无法承受。女人就靠在灶台边掉了几颗泪。老女人鬼影般飘到女人的身边,看着伤心的女人,阴郁地说,咋地啦,委屈呀,成天看着我们孤儿寡母的不随心吧?不随心,你身上不长着腿了吗,走人哪!让老女人得意洋洋的是,以她刚才说话的音量,屋子里喝闷酒的富贵是绝对可以听见的。可是,富贵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态度,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老女人话的样子。这确实是件让老女人得意的事情。得意的老女人用神情在女人面前夸张地展现着她的得意。女人心头悬着的那把剑终于出鞘了,它亮剑的速度太快了,女人来不及躲闪,就被它深深地刺中了。被刺中的女人转身扑进了夜色里。
无风。无雨。女人的情绪没有衬托,没有陪衬。女人的身子织机上的梭一样,穿透越来越浓稠的夜,快速而自由地行进着。女人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像什么呢,梭不好,不自由,比梭形象的是什么呢?鱼。对,自己像一条游在水里的鱼。现在的自己还不是一条真正的鱼,只是像鱼,成为一条真正的鱼将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但是,要成为一条永远快乐的鱼,前提是要有一条小河。那是一条属于鱼的小河。很多年前,自己差点就成了鱼了,是富贵阻止了自己变成鱼的计划,现在,她想变成一条鱼,再也没有任何力量来阻止她了。像鱼的女人在夜色里游动着,寻找真正的把她变成鱼的小河。很快,小河就在眼前了。女人做了一个深呼吸,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比夜色更重的山色,然后,闭上眼睛,投向小河的怀抱。过了一小会,女人想,自己可能真的变成鱼了呢,于是,女人想摆摆鱼尾,来一番开怀的畅游。而,鱼尾好像是太沉重了,女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轻松地游动起来。女人就更加努力地摆动着鱼尾,她不甘心,她一定要游动起来。
阿巴,阿巴……这是什么奇怪的声音在女人的耳边响起?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睛,灌进来的是满眼的夜色,还有满眼的星光。女人伸出手去摸自己的鱼尾,却什么都没摸到。难道自己没有变成鱼么?女人困惑极了。阿巴,阿巴……那个声音又在女人的耳边响起来。女人朝声音的方向转动着脸,一股温热的气息扑在女人的脸上。女人渐渐地看清楚了,是一个人守在自己的身边,奇怪的声音就是那个人发出来的。他依旧在“阿巴,阿巴”地叫着,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女人努力地想了想,眼前守着自己的人可能是村里的老哑巴吧?老哑巴和女人不在一个生产队干活,两个生产队离得很近,所以她会经常地看见老哑巴。女人开始不知道老哑巴是哑巴,她听人们总是管一个男人叫“老哑巴”,才明白人群里默不作声的那个男人是老哑巴。老哑巴在家里是老小,因而,“老”哑巴是从小时一路叫过来的。女人有点明白了,自己大概是被老哑巴给救了。
老哑巴把女人送到家门口,女人朝着老哑巴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老哑巴也朝女人笑了笑,却不走,向女人打着手势,让女人先走。看着老哑巴固执的样子,女人只好先进了家门。女人明白老哑巴的意思,他不放心她,怕他一走,她会再回到小河边。
第二天早上,女人起来抱柴烧火,门吱的一声打开时,一个人影在门口倏地消失了。女人在心里对那个人的背影说,放心吧,我不会再干傻事了。
老哑巴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哑巴了。女人看着不远处在给柿树修枝剪杈的老哑巴从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个孤独的男人是第三次给她生命的人,第一次给她生命的母亲客死他乡,第二次给她生命的富贵,也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男人。女人听见自己在心里轻轻地唤着,富贵,富贵……女人相信,富贵也听得到她的呼唤,听得到她的心声。女人说,富贵呀,富贵,老哑巴也救过我的命呢,我这是第一回跟你说,你不会生气吧?那个晚上我是真伤了心呢,老家伙咋对我,我都能忍着,有你疼着我,我就不觉着委屈。细想起来,你也挺难的,都是你平常把我给宠坏了,给我的全是你的好,稍有点不好我就受不了了。老哑巴把我救回来,我就想明白了这个理儿,觉着这辈子亏了你的,下辈子都没法还清了。能还一点就还一点吧,富贵呀,我没想到哇,我咋就把你的命给还没了呢?我要是知道那样,我情愿老哑巴不救我,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是的,女人想了二十年也想不明白,她想用另一个方式还富贵对她的那份情意,可,怎么就把富贵的命给还没了呢。
那年刚刚开春,村里的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广播,说上边要挖一条造福百姓的人工河,号召青壮年劳力出河工。让女人心动的不是出河工给的回报,而是另外一件事情。女人心想,这事真是巧呢,想啥就来啥,看来是老天想成全她呢。女人的心忽然被戳漏了一般,一股酸涩的液体从心的洞孔里呼呼地往外奔涌着。女人知道,下这个决心,首先要过了自己这个关,再痛,也要堵住心的洞洞。哪怕用自己的肉去堵,用自己的血去堵。女人就去给富贵报了名。报名回来,女人默默地做饭,默默地吃饭,默默地给富贵收拾东西。富贵以为女人又在生婆婆的气,就逗女人,跟老太太生气了?跟老太太生气也不至于让我离家出走哇。女人忽然停下手里的活儿,一把抱住富贵,满口细密整洁的牙齿在富贵的肩头有力度地搏击着。富贵感到了丝丝的疼痛,用手扳过女人的一张脸,富贵发现,女人的脸上早已爬满了零乱的泪痕。富贵的心疼了,眼也疼了,他不知道他的女人怎么了。他想知道。女人的眼睛被泪水给淹没了,女人的眼睛就躲在泪水后边看着富贵,女人说,富贵呀,今天我想让你要我呢,比哪天都想呢。然后,女人就激动起来,女人用她的激动带动着富贵的激动。富贵关了那盏只有几瓦的发着红光的灯,全身心地陷进女人的激动里。女人的嘴里没有了嘶嘶声,因为女人的背没有适时地疼起来。女人的眼睛就躲在泪水后面笑了笑,看来,这真是天意呢。
女人从山上走下来,挎着不知何时被老哑巴装满了猪菜的篮子,走过那条和她生命有着密切关系的小河。小河水远没有二十年前丰盈了,瘦弱了很多。女人走过它,走进小村,走过小村的一家一户。走到离女人和老女人的家不远处的一个门口时,女人的脚步顿了顿。女人想,她此刻的心情应该是疼痛的。她的山,她的河,眼前的这个门口,她每天看着它们,经过着它们,它们给她的折磨一点都不比老女人给她的折磨来得少。那些每天面对的痛,一重又一重地袭来,拍打着她的心,最初它痛极了,经过二十年的拍打,痛到了极致,反而不痛了,麻木了。如果没有老女人的存在,女人可以逃脱她的山,她的水,她的所有眼睛可以看见的痛。可是,她要守着那份承诺,她不能走。眼前的这个门口哇,偏偏就和她的承诺有关。
门里的那个让女人在二十年前做出决定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改嫁了。门里的女人叫菊豆。菊豆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比富贵小十来岁。女人和富贵结婚时,她记住了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小姑娘的眼睛。那双眼睛澄澈极了,透明极了,那样的一双眼睛竟然噙了浅浅的泪。浅浅的泪给了那双眼睛几分的委屈,几分的忧怨。女人就记住了那双眼睛。和富贵出双入对地上工下工时,偶尔会看到小姑娘,富贵就笑呵呵地和小姑娘打招呼。那时才知道,小姑娘叫菊豆。菊豆却不领富贵的情,沉着脸儿迅速地转过身子,给富贵一个后影看。富贵笑笑,这个疯丫头,你不说长大了就嫁给我么,这咋连理都不理了?女人就懂了那层浅浅的泪的涵义。其实,女人在见到那双眼睛时就懂了。女人最懂女人的心。再小的女人也是女人。
几年后,长成大姑娘的菊豆出嫁了,嫁给了山那边的一户人家。嫁了过去,才知道男人是个肺痨子。肺痨子把他的婚姻像拉扎辫子的皮筋一样,拼尽全力想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肺痨子把他的皮筋拉到十年头上时,再也没有气力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撒手而去了。死了男人的菊豆孤零零地回了山这边的娘家。十年的婚姻生活已经把菊豆漂洗得苍白无色了。村里的广播刚一播出招河工的消息,菊豆就报了名,她想超强度的劳作总会暂时地填补一下空得发虚的心吧。
河工出发那天,女人跨着富贵的衣物,陪着富贵在菊豆的娘家门口等着菊豆。就在这个门口,女人牵着菊豆的手说,好妹子,你哥在外边,有你照顾着我就放心了。女人把这句话说得心事重重又意味深长。这个门口见证了女人的心事,见证了女人的嘱托。
富贵是站着走的,却是躺着回来的。
富贵和菊豆走后,女人突然间就六神无主了,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女人后悔了。苍惶无助的女人只有暗暗祈祷,希望富贵和菊豆之间相安无事,清清白白,希望他们的关系不要像她预先铺陈的那样发展下去。不要。那样的结局是女人无法面对的。女人想,就让她这辈子欠了富贵吧,来世还给他做女人,做一个完完整整的女人,能给富贵生儿育女的女人。
女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竟然是如此的一个结果。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会气若游丝了呢?女人说,富贵呀,几十岁的人了,咋就变得越来越孩儿气了呢,别逗了,快起来吧。如丝的气息更加地细弱了,就快要断了。女人说,富贵呀,你的魂儿在挖河吧,快回来吧,那河咱不挖了,啊?在女人的呼唤中,富贵猛然睁开了眼睛,无限眷恋地盯视着女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替我——照顾,照顾好——妈……富贵的眼底充满了期待,他在期待他的女人的回答。女人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细弱的气息终于断了。富贵的眼睁着,永恒地注视着他的女人。
老女人没有经历富贵的死亡过程,富贵被抬回家时,街坊四邻怕老女人承受不住打击,把老女人给骗走了。从小就和老女人要好的一个姐妹,也自产自销地嫁在了小村里。那个姐妹的女儿出息得很,嫁到了县城里。这几天县城的影剧院里来了一个评戏团,要唱整出的《秦香莲》。老姐妹力邀老女人去县城里的女儿家看戏去了。老女人从小就爱听戏,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谜。可这次,老女人却不太想去,她说,我家富贵挖河去了,我要在家里等富贵,昨晚上做梦,富贵说这两天就回来了。老姐妹有些急了,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老女人这才不太心甘情愿地跟着去了,头一次离开她的小村子。
坐在台下看戏,老女人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叫她,那个声音好熟悉。老女人就跟着那个声音走。一直走到了村里,然后又进了家门。很多人围在炕上,声音化作一股清烟儿从人的缝隙间钻过去,扑在炕上躺着的一个人的身上,不见了。老女人清楚地看见,炕上躺着的那个人是富贵。富贵快要死了。老女人喊,富贵,富贵呀,你应妈一声啊。富贵的眼睛睁开了,目光对着身边的媳妇,嘴巴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就闭上了,再也不说话了。他完全听不到老女人的呼唤。富贵,富贵呀!老女人站起身子便想往外跑,一排一排的椅子和椅子上坐的人拦住了老女人。老姐妹抓住老女人的衣襟儿,问老女人不好好看戏,耍的哪门子宝。老女人说,我看见我们富贵了,我们富贵要死了,我喊他,他不理我,我不放心了,想回村了。老姐妹劝老女人,看个戏都不安生,你就是想你们富贵了,下回富贵再出门,媳妇别带行,千万得带上老妈。老女人心想,大概真的是太想富贵了吧,刚往四十里数的富贵,身板壮得像头牛,哪能说死就死呢。老女人强迫自己定下神儿来看戏,看来看去,台上的包公是富贵,秦香莲是富贵,冬哥春妹也是富贵。
老女人再回到村里时,富贵已经安葬了。
村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空气潮潮的。潮润的气息不客气地扑打着村里的一草一木。老女人垂着苍老的头往家里走着。很多年了,老女人已经习惯了垂着头走路,垂着头走路的老女人的眼里没有了山的影子。老女人的腰很理解老女人,过早地弯了下去。愈是往家走,那股奇异的味道愈是浓烈。好像有人在搀扶着老女人往家的方向走。老女人看不见搀扶她的人,看不见搀扶她的手,也好像在有人和她说话,她看不见说话的人,听不见说话的内容。只有怪异气息铺天盖地的扑打。老女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个村子是怎么了,等她慢慢地想起这些问题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炕上了。老女人还发现天快了黑了,她隐隐约约地看见,她身边的炕上放着吃饭的小炕桌,桌上有两只碗,由于躺着,她看不清碗里是什么东西。
见老女人动了,缩在角落里的女人开了灯,端起小炕桌上的碗看了看,说,粥都凉了,我给您热热去。说着转身要走,老女人叫住了女人,富贵回来了吧?
女人的眼盯着碗里的粥,没回来。
老女人看着盯着粥碗的女人,我看见他回来啦。
女人使劲地盯着碗里的粥,他去挖河了,咋能说回来就回来呢。
老女人使劲地看着盯着粥碗的女人,是你叫富贵去挖河的吧?
女人的眼睛抖了一下,手里的粥碗也跟着抖了一下,是我叫富贵去的。
大段的沉默。长时间的寂静。
突然,老女人像一条老母狼般从炕上蹿下来,一下子把女人扑倒在地,两只老狼爪加上一副老狼嘴,凶残地在女人身上任何一个地方撕咬着。撕咬着。女人很快被撕咬得鲜血淋淋了。鲜红的血更加地激怒了老母狼,把老母狼的残暴的狼性推到了极致。老母狼开始了几近狂颠的撕咬。女人不躲,不闪,不反抗。女人说,你咬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老母狼显然听清了女人的话,她收起了狼爪和狼嘴,停止了撕咬。老母狼变回了老女人。老女人气喘嘘虚地骑在女人的身上,对女人说:
你想死,哼,门儿都没有,你要好好地活着,我会一点一点地折腾你!
在以后漫长的二十年中,女人深切地体味到了老女人话语的涵义。
对一个人最好的折磨方法,就是最大限度地束缚这个人,让这个人的心灵慢慢地僵化,慢慢地沙化。行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生存的希望很远,今天的艰难跋涉不过是对昨天的机械的重复。老女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用尽了各种办法,她要把害死富贵的女人牢牢地拴在她的腰上,变成一只失去自由的糕羊。老女人穷尽手段,让街坊四邻,让村里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孝顺的好儿媳。没有电视时,老女人充分利用语言的功能,把儿媳变成乡里乡外公认的好儿媳。老女人一说起她的好儿媳,就痛哭流涕,说,我咋不早点死了呢,这么耽误着我的媳妇,我不忍心哪。电视机在小山村里渐渐地普遍起来时,老女人的腿脚已经很不方便了,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她的计划。老女人弯着越来越弯的腰,拄着棍子到村长家问村长,全国大不大?村长答,大。老女人说,有多大?村长答,大得能吓您老一跳。老女人说,我儿媳妇要是上了电视,是不是全国人都能瞅见?村长答,是。老女人说,我那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媳妇该不该上电视?村长答,该。老女人颤颤地说,那你把我儿媳给我弄电视上去?求你了。老女人的一个求字刚出口,一双衰老的腿沿着木棍子跪在了地上。
女人记不清了,到底有多少次,她几乎背弃了对富贵的承诺。女人就像是老女人手里放飞的一只风筝,想要放多高,想要放多远,全在老女人的掌控之中。窒息的生活让女人对那份承诺充满了质疑,对生命的存在充满了质疑。无望的,了无生趣的生活,大概唯有死亡才会摆脱一切的吧。
又是个晚上。女人和老女人平静地吃着饭,静静的,只有两张嘴巴咀嚼的声音。间或,也会有远近传来的狗吠声。女人的胃口在那个晚上似乎很好,所以,她吃饭用了很长时间,津津有味地吃下了很多东西。女人的心情很愉快,在她终于做出决定时,整个人就彻底放松下来,一心一意地享用人间的最后一顿餐饭。在确定老女人睡去后,女人拿出柜子底下的半瓶农药,没有半点的犹豫,一憋气儿喝了个光。喝完了,女人不慌不忙地钻进了被子,安详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老女人睡得很熟。女人忽然有些同情老女人,她不在了,老女人失去了折磨的对象。老女人的生命因为折磨女人而有意义,失去了仇恨的目标,老女人的存在还会有价值么?这时,夜幕中垂下一副云梯,从云梯上走下一个人来。是富贵,真的是富贵。女人朝着她的富贵伸出手去,而,富贵却沉着脸拒绝了女人伸出的手,他在质问女人,你为啥不守信用?女人想扑进富贵的怀里,让富贵抱一抱,富贵灵巧地闪开了,依然沉着脸质问女人,你为啥不守信用?接着,不容女人辩解,富贵转身走向那副垂悬的云梯。女人拼命地追着富贵,让富贵带她一起走。富贵抓住云梯,回头用鄙疑的眼光看了看女人,绝决地离去了。女人跌坐在富贵离去的地方,伤心欲绝……正在这时,一只小鸟叽啾着朝着女人飞过来,小鸟的背上驮着一屡明媚的阳光。阳光刺痛了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睁开了。一只小鸟正在窗台上围着几只红彤彤的柿子跳跃,那几只柿子红得如此动人,鸟儿只是围着它不停地跳跃,不忍心啄上一口,它怕打破了眼前的这份动人。这是谁放在那里的柿子呢,是老哑巴么?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老女人的声音在女人的耳边响起来,骚狐子,醒了?想死来着吧?哼,就凭你那两下子还想死,真是笑掉我的老牙!
女人清醒了,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是她和老女人的家。老女人继续着她的奚落和嘲讽,女人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她的注意力全在窗台的几只柿子上。女人在想,柿子原来可以红得如此诱人呢。那抹诱人的红色温柔地进入到女人的身体里,把女人的僵硬化成一汪软软的水。
……
提着篮子的女人走进家门的时候,发现老女人的一张干树叶子似的老脸仍然在窗玻璃上贴着。那张脸仿佛已经在玻璃上贴了一千年,一万年。一直到女人进了屋子,老女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若是以往,女人出去半天才回来,等待女人的肯定是老女人的劈头盖脸的谩骂,骚狐子,又跑哪浪去啦?女人早就习惯了老女人的谩骂,并且,女人也早就学会了回骂。女人第一次回骂老女人的时候,还是有些拘谨,有些不顺畅的。时间会改变一切的。老女人痛快淋漓地骂着女人,女人也痛快淋漓地骂着老女人,顺畅极了,舒服极了。两个女人关起门来,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谩骂,互相攻击,是她们几乎每天都要做的一门功课。虽然女人骂人的工夫要比老女人逊色很多,大有招架和反抗之嫌,但是骂了总比不骂要畅快很多不是?有时候,骂一骂,坚固的压抑和对生活的绝望就稍稍地松动一点,这一点点的松动也许会化成让生命保持到明天的勇气。
今天的老女人竟然一反常态了,她居然能漠视女人的进进出出。老女人突然转过头来问女人,你刚才出去看见你公公了么?我听见马铃儿响了。
女人说,你又在闹啥鬼?没看见!
老女人惊慌失措了,你咋不叫住他,好几十年了才回来一趟,老二还等着他给取名呢,我要把他追回来。老女人说着,呼天抢地的爬下炕,膝盖着地,两只手快速地在土地上挪动着。很快,老女人爬出了院子。女人一看老女人不像是在演戏,就跟着出了院子。
老女人满脸的激动和兴奋,她的浑身充满了力量,无穷的力量让她行走如飞。她的男人终于回来了,她的男人没有忘记她和孩子们。她的男人还那么英俊,他赶着他的高头大马来了。老女人一边走,一边向着街上的人传递着一个信息,富贵他爸回来啦,富贵他爸回来啦。
这个场景出现得太突兀,已经被铺成柏油路的街道和街道上的人,都被吓到了,它和他们一时都陷入一种惊楞的状态当中。女人疾步跟在老女人的身后,想追上她,把她扶起来,而,无论怎样努力,女人也赶不上老女人。
老女人一路朝着山爬过去。爬过去。
爬到山脚下时,老女人的头猛地抬起来,望着山顶,发出一声长长的马的嘶鸣声。在高亢的嘶鸣声中,老女人后背上高高的驼峰渐渐地拉直,再拉直,直到变成一匹马的姿态。
山顶上的柿树听见了马的嘶鸣声,摇晃着叶片做着回应。
今天,是老女人去世一周年的祭日。女人手臂上挎着盛着各种祭品的篮子,早早地就从家里出来了。走过菊豆娘家的门,走过更加枯瘦的小河,女人的步履蹒跚而又迟缓。女人十足地是一个老女人了。女人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走路上,她没有闲暇的精力去关注身边的景物,菊豆家的门,瘦弱的小河,都离她太远太远,它们能走进女人浑浊的眼睛里,却再也走不进女人的心里。女人衰老得再也没有气力打开她的心门了。
女人开始爬上了。今年的的山显得格外地高,女人爬一段,就要歇上一大阵。爬爬歇歇,歇歇爬爬。等到女人爬上山顶时,篮子里的纸钱儿已经丢落大半了。
今年的柿树得了一种怪病,在很短的时间内都枯死了。老哑巴的柿林不在了,可老哑巴和他的窝棚还在。
柿林不在了,山顶上的两座坟冢就显得格外地突出起来。老女人的坟和富贵的坟紧紧地挨着。两座坟的杂草被拔得光光的,每座坟前放着一束新鲜的小野花。女人缓缓地走向它们,在它们的身边蹲了下来,拿出篮子里的纸钱,然后,手摸向上衣的口袋取出一盒火柴来。女人的手有些颤抖,划了好几次才把火柴划着了。纸钱在坟钱燃了起来。和纸钱一起燃着的,还有女人的一些话语。女人相信,她的话和纸钱一样,以这样的方式发送出去,富贵和老女人都会收得到。
女人先对富贵说,富贵呀,有你妈陪着,肯定不孤得慌了吧?我老了,爬不动山了,往后我不能总来看你了。富贵呀——女人有了片刻的楞怔,想对富贵说的话本来是到了嘴边的,可那些话儿滑滑的,转眼间竟溜走了。女人只好把头转向老女人的坟,和老女人说着话儿。
女人对老女人说,你个老家伙,把我变老了,变得没人要了,你称心如意了吧?你这个可怜又可恶的老东西呀,你说你本事有多大,你把柿子树都给吓死了,它们怕挡了你的道,怕你把它们连根都拔了呢。女人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女人笑得喘嘘嘘地说,老家伙,天天站在山顶上,看见我公公了?我公公赶着高头大马来接你了,来接富贵了,来接你的二儿子啦。你岁数太大了,天天老这么站着受得了么?要不,坐下来歇歇吧,再骂我几声,我爱听你骂我呢,你死了,连个骂我的人都没有了,我闷得慌啊……火燃尽了。
女人说,该走了,该走了。就抖抖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阵山风吹过来,女人便像一片枯萎的柿树叶子般,飘摇着舞动着。然后,开始坠,向下坠……
老哑巴疯狂地朝着不断落下的叶片奔跑,他想在它彻底落下之前,用他的双手托起它。
落下……奔跑……落下……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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