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书藏在哪儿了
作者:霍君
第十二篇 奶奶
第十二篇 奶奶 奶奶的霸道
    我在学校里短跑第一,这全是我奶奶的功劳。我是长孙女,我的一奶同胞的妹妹们以及我叔叔家的孩子,他们都没有我受到我奶奶的关注多。我是多么地不幸啊。我奶奶的三角眼何其地敏锐,只要十岁的我闲在家里,不管我躲在哪个角落里,我奶奶的三角眼准会锁定我,把两道光束探照灯似地打在我的身上,然后一声怒吼,懒丫头片子,干活去!在年少时的记忆里,我奶奶好像没怎么叫过我的名字,如果不是别人在时时地提醒着,我肯定我的名字就叫懒丫头。我如果识相的话,会乖乖地挎起小蓝子,去村头给鸡们鸭们采些青草。可有时我是不太识相的,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小人书,或者磨着几颗小石块,准备明天带到学校课间玩。我这个样子我奶奶是绝对不容许的,她不能忍受一个十岁的懒丫头无视她的威严。于是,我奶奶挥动着她的两条飞腿,旋风样刮到我的跟前。我别无选择,在我奶奶的手掌落下之前,我拼命地逃窜。我奶奶也当然不允许我逃窜,在我的身后穷追猛打。五十岁出头的我奶奶的手指眼看就要触到我的衣服了,我的腰灵巧地一闪,躲了过去。接下来的我,更加没命的逃窜。一边逃窜,一边在心里恶恶地骂着我奶奶,这个死老太太,咋跑这快呢。日久天长,我奶奶用她的一双追我的大脚片,把我的不幸变成了福。我被我奶奶追成了飞毛腿,我就读的小学也很快发现了我这个人才,而且把我培养成了本地第一个女体育老师。后来幸亏我没有成为世界冠军,别人也就没有机会知道是我奶奶把我追成了世界冠军。

    所以当我母亲给我说起往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怀疑。

    我母亲是个美人胚子,在出嫁的那天,我母亲把一个女人的美推到了极致。在一对红烛下,我父亲的目光像钢丝一样,坚硬地,直直地注视着我的母亲。很久很久,我父亲的目光都不能柔软下来。在父亲的坚硬面前,我的母亲羞涩成了一头小鹿,慌慌地不知要逃向哪里。当人类最本质的欲望渐渐占了上峰,渐渐取代了父亲的惊愕时,父亲开始一粒一粒地解着母亲红对襟棉袄的疙瘩。父亲十根粗壮的手指喘息着,慌乱着,和母亲身上的十粒疙瘩纽作着斗争。母亲羞涩着,更多的是紧张,她勾着头看着父亲和疙瘩纽的战争,她不去帮忙。母亲知道父亲打败了疙瘩纽后,她就成了父亲的战利品。然后父亲就会把她从一个大姑娘变成一个女人。母亲就羞涩着。让一个女孩的纯净再多陪自己一会吧。就在父亲战胜了九粒疙瘩纽,兴致勃勃地准备消灭最后一个敌人时,对面屋传来我奶奶猛烈的咳嗽声。

    我父亲哧溜一下子下了炕,蹋拉着鞋子到了我奶奶跟前,问,妈,您咋的啦?我奶奶闭着眼靠在被垛上,一股细弱游丝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没咋。父亲小心谨慎地说,没咋,那就睡吧,别冻感冒了。我奶奶把眼睁开一条缝儿,听我儿子的,睡觉,把尿盆子给妈拿进来。父亲转身就要出去,被我奶奶给喝住,红星,叫你媳妇去。我父亲二话不说进了新房,过了一小会,有脚步声从新房里传出来,向着门外而去。我奶奶的耳朵对准门外,马上摇感到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于是,我奶奶把细弱的声音调到粗犷,红星,过来一下。我父亲只好乖乖地回来,母亲恼恨着一个人去拿尿盆子。

    不是我父亲太老实。我父亲的强硬从小就被我奶奶给罩住了,还有我的叔叔。他们生活在我奶奶霸气的阴影下,而我奶奶的霸气就像是一座高山耸立着,凡人的力气是推不倒它的。霸气有时侯也没什么不好,别人都知道霸气的厉害和强大,是惹不起的,是一枚硬柿子,捏不动的。那些专捡软柿子捏的人也就不敢伸手了,捏不动再闪了手就划不来了。所以,尽管在我叔叔刚出生不久我爷爷就去世的情况下,因为有我奶奶霸气的支撑,没有一个人敢歧视和欺侮我奶奶的两个孩子。其实,我爷爷在世时,就是我奶奶在撑着整个家。和我的父亲、叔叔一样,不是我爷爷不男人,是我奶奶的霸气太高,让人望一眼脖子都疼。村里一提哪个女人就说谁谁老婆子,只有提到我奶奶,才会换了说法。村里人管我奶奶叫古老太(我奶奶姓古)。

    我奶奶又把眼睛闭起来,靠在被子上假寐。我父亲垂着手顺着炕沿儿站着。父亲是焦躁的,他又不便表现出他的焦躁。父亲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没娶媳妇时,每天都是我奶奶自己拿尿盆,娶了媳妇咋就变了呢?此时的母亲正在茅厕里转小磨,她不清楚我奶奶的尿盆放在茅厕的哪个位置。母亲对这个家还是生疏的。母亲的娘家和我们村子中间隔了一个村子,母亲的母亲,我就是我的外婆之所以把母亲嫁给父亲,就是冲着古老太的势力来的,我外婆认为,嫁给那样的家,肯定是挨不了欺负的。况且一看我的父亲又是一个像模像样儿的男人。我父亲的长相除了那双眼睛,其他的地方都随了我爷爷,英武且挺拔。我母亲没有想到新婚之夜,我奶奶上了这样的一堂课。好像要下雪了,满天的星星都瑟缩起来,连脸儿都不肯露一下。我母亲委屈着,害怕着,也恼恨着。她恨我的父亲太过慑于我奶奶的威力。复杂的泪水在我母亲的脸上流着,我母亲越发地找不到我奶奶的那只神秘的尿盆了。突然,我母亲一脚踩空了,掉进了粪坑子。原本,家里就我奶奶我父亲和我叔叔三口人,每天生产的废物应该不是很多,这么冷的三九天,新鲜的粪便一下来,时间不是很长就被冻住了。粪便一层一层地都被冻透了,即使人踏在上边,也不至于陷进去。可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我母亲和我父亲大喜的日子,亲戚朋友还有村里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浪头似的往我们家的院子里扑。我们家的茅厕的使用率空前的高涨起来,一个又一个的屁股蹲下去,一个屁股还没抬起来,下一个屁股就在等待了。屁股们走了,许多新鲜的排泄物留下了。冰冷的空气先将最上层的废物冻住了,还来不及冻住里边的废物时,我母亲的脚就踏了上来。一声脆响后,冰层破裂,里边新鲜的大便张开肮脏的嘴巴,吞噬了我母亲的脚。母亲的脚上穿着新婚的棉鞋。

    可想而知,我母亲和我父亲的新婚之夜狼狈透了,也糟糕透了。心情恶劣的母亲固执地拒绝了父亲,她像个勇士一样守着棉袄上的十粒疙瘩纽。一直守到天亮。我奶奶老早就起了,没有像往日那样抱柴烧火做饭,两片大脚重重地在堂屋地上踱着,她在等待着什么。我奶奶的等待有两层意思。第一,她是可以使儿媳的人了,早饭当然要由儿媳来做。另一层等待对于今天早上来说更为重要,我奶奶要看到她想看到的东西。偏偏那个东西就是不出来。昨晚临睡时,我奶奶把我父亲和母亲的门从外边给锁上了,早上见不到那个东西,我奶奶绝不开锁。父亲和母亲的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奶奶大脚片落地的声音。我父亲当然知道我奶奶在等待什么,面对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母亲,我父亲真是左右为难。已经是吃早饭的时间了,吃过早饭就要到生产队去干活了。门外的脚步声不急不躁,依旧咚咚地响着。不急不躁才是最可怕的,它把人搅得心慌意乱。我父亲终于失去了忍耐的底线,他操起炕头的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手指就要剪下去。我母亲一把抱住我父亲的手臂,说你要干什么?我父亲说,今儿这关过不去了,我剪破手指把老太太给糊弄过去。我母亲的泪又落了下来,伸出十根纤细的手指,一粒一粒地解着疙瘩纽……

    乐师在对着乐谱演奏,第一页是咚咚声,第二页是咚咚声,第三页还是咚咚声。我父亲在门里说,妈,开门吧。于是,乐师停止演奏。咚咚声结束。

    新婚的母亲每天晚上把尿盆给我奶奶拿进来,每天早上再把盛满尿水的尿盆拿出去,然后做一家人的早饭,吃完早饭,再去生产队干活。我的母亲很少说话,不是她不想说,而是觉得无话可说。她要说的话都被挤压成了一张一张的饼子,饼子在她的胃里堆积着,越来越厚,越来越高。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晚上还要在灯下做着一家人大大小小的鞋子时,母亲总是不停地打着嗝。母亲胃口里的饼子们在闹革命了。嗝打出去了,我母亲的胃口就会舒服一些。我母亲打嗝的毛病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初秋。

    那时的母亲已经怀了我和二妹。怀了我和二妹的母亲依旧每天去地里干活。那天干的活是刨红薯。紧挨着母亲的也是一个新婚不久的小媳妇。刨红薯之前,先把地表上的红薯秧子割掉,母亲和其他的社员一起热火朝天地割着。毕竟我母亲的身子不是很灵活,况且割红薯秧子要把腰弯下来,母亲弯不下腰,就两腿跪在地上割。一个不小心,母亲手里的镰刀把小媳妇的鞋子当成薯秧子给割了。鞋子割破了,脚没受伤。我母亲忙着向小媳妇赔礼道歉,说闲了我指定赔你一双新鞋。小媳妇却不依不饶,抹着眼泪花子一把将我母亲推倒在地上,我母亲的屁股正咯在一只露出头的红薯上。我和二妹也在肚里受了惊吓,拳打脚踢地示起威来。周围的人以为我母亲动了胎气,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知了我奶奶。我奶奶又以一千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赶到了社员们干活的红薯地。我奶奶将我母亲放倒在一个平坦的地方,在我母亲身上一阵摸索之后,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确定我母亲没事了,我奶奶将两只伶俐的三角眼扫向围观的人们,用凝重的不是很大的声音问,谁推的?小媳妇一点也不示弱,往前走了两步,把自己和众人分离开来,颇为悲壮地说,是我推的!我奶奶站起身来,开始微笑了。身后有人拉小媳妇的衣服,示意她赶紧向我奶奶赔礼道歉。可小媳妇偏偏没有把古老太放在眼里,脖子耿着像只年轻的母斗鸡。我奶奶脸上的微笑开得灿烂极了,她一步一步地朝着小媳妇走过去,走到一伸手就能触到小媳妇时,我奶奶的手猛地拎起地上的一只用来装红薯的大梨筐。只见我奶奶手起筐落,小媳妇就被装进了筐里。我奶奶的一只脚踏在筐顶上时,筐底下的小媳妇已经是半蹲状态了。小媳妇不甘示弱,一声尖利的呐喊后,一个猛劲儿想把筐顶起来,几个来回下来,筐在我奶奶脚下,稳如泰山,一动都不动。围观的社员全都噤了声,谁也不敢过来说情,人们知道,撼动我奶奶的那只脚,比撼动泰山还要难上一百倍。冲不出筐的小媳妇嘴巴开始不老实了,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奶奶。那朵微笑之花在我奶奶的脸上开得更加地灿烂了,从一朵狗尾巴花开成了绚丽夺目的太阳花。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筐里的小媳妇骂累了,缩在筐里呼呼地喘息着。踏在筐顶上的依旧是最初的那只脚。队长看火候差不多了,凑在我奶奶的耳边说,老太太,歇会吧,别累着了。我奶奶脆梆梆地说,不累,就是有点饿了,来块红薯吃。没等我奶奶的话落地,早有人递上一大个的红薯,我奶奶把红薯在衣襟上蹭蹭地蹭了几下,喀镲喀镲地吃了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起劲地工作着,把快状的红薯绞碎,丰富的薯汁顺着我奶奶的嘴角流了下来。这时,在另外的地里干活的小媳妇的男人,后边跟着小媳妇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大嫂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红薯地奔来,朝着我奶奶奔来。一行人铁桶似的将我奶奶箍了个风雨不透。在筐底下喘息的小媳妇一看来了援兵,一边泪如泉涌,一边又开始骂我奶奶。小媳妇的男人伸出脚来狠狠地踢了一下筐,喝令媳妇闭住她的吃大粪的嘴巴,然后,扑通一声,小媳妇的男人朝我奶奶跪了下来,要我奶奶饶过他这个短教养的臭媳妇。小媳妇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大嫂子,纷纷拽住我奶奶的胳膊,我奶奶的衣角,声泪俱下,说我奶奶不值得跟不懂事的东西计较,保重她老人家的身子要紧。我奶奶一口洁白的牙齿将最后一块红薯绞碎,送进肚子后,我奶奶抹了一下嘴角上的薯汁。做完这些动作,我奶奶将那只踏在筐顶上的脚移了下来,脚重重地落在一只红薯上,那只红薯便无奈地残破不堪了。活动了几下腿脚,我奶奶转身穿过围住她的铁箍,走了。临走,我奶奶落下一句话,事儿过去拉倒了,晚上都上我家吃饺子去。

    晚上,我奶奶真的包了饺子。小媳妇一家子真的来我家吃饺子了。小媳妇一家人吃得受宠若惊,吃得小心谨慎,吃得热汗直淌。我奶奶不停地给小媳妇的碗里夹饺子,小媳妇手里的碗四处逃窜。我奶奶哈哈地笑着,说,吃吧,多吃点,今儿个你最辛苦,骂人比干活可累多了。

    也就是从那次吧,我母亲减少了对我奶奶的怨恨,心悦诚服地归顺到我奶奶的霸气的麾下,然后又心甘情愿地做起了生儿育女的机器。我的母亲很爱我们姐妹七个,不光因为我们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更因为我们七个孩子个个如花,个个如玉。我们继承了我们的母亲和我们的父亲的全部优点,村里的人都管我们叫七仙女。表面上我的母亲是按我奶奶的旨意不生男孩不罢休,我有些怀疑,我母亲在偷偷地打着她的小算盘,她恨不得自己生下的美女遍天下。

    我的母亲生完我四妹的时候,我的叔叔娶了我婶婶。于是我的叔叔和婶婶又扛起了生男孩的大旗。转年,我的婶婶生下一个女孩。我奶奶亲自给我婶婶接的生,孩子刚一露头,我奶奶就知道是个女孩子。以我奶奶的经验,女孩子出生都是趴着出娘胎的。由于高度的紧张,再加上高度的失望,我奶奶巨大的身躯像面条一样软在地上。小婴儿在我婶婶的下身夹着,险些把我婶婶给憋死。那段日子,我奶奶颓废极了,她不明白,换了块土地长出来的咋还是一样的庄稼呢。我奶奶真是太喜欢男孩了,可喜欢什么不来什么。我奶奶的一生只生了我父亲和我叔叔两个男孩,如果不是我爷爷英年早逝,我奶奶肯定会生一个连的男孩子。我奶奶不甘心啊,她给我叔叔和婶婶下命令,勤奋点儿,赶紧生下一个孩子。

    我婶婶生了一张娃娃脸,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很是不让人讨厌。有一天,我叔叔和我婶婶进了城,说是给我婶婶看病去了。走的时候我婶婶是我叔叔用自行车带着去的,回来时我婶婶是让一辆拖拉机送回来的,我奶奶很是狐疑,什么病越看越重呢,问起来,我奶奶也总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我奶奶就怀疑,我婶婶肯定是去城里做人流了。过了不久,村里来了一群敲锣打鼓的人,一只大奶羊脖子上挂着一朵大红花被人群簇拥着。村里人都出来看热闹,纷纷议论着这支队伍往谁家而去,谁家发生了什么大事。人群在我家门前停了下来,停下来,并不进门,鼓乐齐鸣。鼓乐齐鸣不算,还放起了鞭炮。村里人妒嫉着,兴奋着,也是期盼着,他们在等待一个答案。和村里人一样,我的家人,尤其是我奶奶也在等待一个答案,只是,我奶奶在等待的同时,她的心里不是惊喜。巨大的不安侵袭了我奶奶。当几个人把一块写有“只生一个光荣”的牌扁挂在我家的门楣上时,村里人明白了,我奶奶也明白了。原来那群人,那阵势,是因了我婶婶而来的。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宣布,我婶婶被任命为村里的妇女主任,主抓刚刚兴起的计划生育工作。

    我奶奶又微笑了。她微笑着牵起了带着大红花的奶羊,她微笑着接过了一百元钱的奖金,她微笑着送走了上边的人。在她的微笑下,村里的人渐渐地散去。村里的人散去了,耳朵们却留下了。只剩下了我的家人,只剩下了带红花的大奶羊,只剩下了一地的炮杖皮儿。还有挂在门楣上的牌匾。我的背上背着三妹,身边站着二妹,我的母亲怀里抱着我的四妹。我们几个女人像看猴子似的看着我奶奶,看她如何进行即兴表演。我奶奶把她的一对三角眼又笑得没有了棱角,它们和我婶婶的距离在一点一点地缩短。

    你去医院做绝育手术了吧?我奶奶的唾液喷在我婶婶的脸上。

    没有,去看病了。我婶婶低着眉顺着眼。

    突然,我奶奶脸上的微笑以闪电的速度消失了,谁也没有看清我奶奶是怎样抱起我婶婶的,我婶婶又是怎样从我奶奶的怀里飞出去的。等众人定住眼神时,我婶婶已经飞上了院里的柴禾垛。哧——我二妹笑了出来。我母亲慌忙伸手拧了一下我二妹的嘴巴子。空气凝成了一陀,人都不能呼吸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婶婶的嘴一歪,眼睛往上一吊(应该是往上吊,我们在柴禾垛下边看不清),四肢被电击似的抽动起来。抽着抽着,一股子白沫沿着嘴角往下流。我叔叔慌乱地满院子找梯子,一边带着哭腔说,我的亲妈,这下您明白了吧,她抽疯,大夫说以后根本要不了孩子了。我奶奶转身而去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婶婶停止了抽疯,朝着我叔叔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刚开始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政府是实行奖励政策的,三胎做绝育的奖励三十元钱,二胎做绝育的奖励五十元钱,只要一个孩子不需做绝育的奖励一百元钱。只要一个孩子而做了绝育的,恐怕只有我婶婶一个人。我婶婶凭着她的超前的积极性,走上了仕途,成了我们家族里唯一一个当官的人。我婶婶从村妇女主任做起,一直做到了县里的妇联主席的位置。

    我母亲怀着我六妹时,计划生育开始紧张了,当地政府撤消了对二胎和三胎的奖励。我婶婶认真地贯彻着上边的政策,走街串户,耐心地做着广大育龄妇女的思想工作。我的母亲也毫不例外地成了我婶婶工作的对象。我婶婶劝我母亲不要成了制造孩子的机器,告诉我母亲男女平等,生儿生女都一样,养儿防老是封建思想。我婶婶还教我母亲如何地用工具避孕,如何正确地使用避孕套。看着我婶婶手里的白色小套子,我母亲的脸儿红红地说,哦,我还一直以为是气球呢,是用嘴巴吹的呢。逗得我婶婶抱着我母亲笑出了眼泪。看我婶婶笑成那样,我母亲说,我现在再用好像晚了呢。我婶婶不笑了,咋会晚了呢?我母亲说,又怀上了呢。我婶婶便劝我母亲去城里做人流,我母亲犹疑着说,能行?让婆婆知道了咋办?我婶婶说,别让她知道,明天我来找你就说一块去城里给孩子们买衣服,然后偷偷地做了,她再知道也晚了。我母亲说,到时候砸锅了你可得帮我,我不像你会抽疯。

    我母亲在那一刻肯定是被我婶婶给说服了,她打算做掉我的六妹妹。很多年以来,我的母亲无怨无悔地生儿育女,她之所以没有动摇过,或许是她没有机会动摇。我的婶婶给了我母亲动摇的机会。我母亲太需要动摇了,因为她太累了。她想歇歇了。我母亲就像一匹劳累的老马,因了负重和劳累,它暂时忽略了它身边的执鞭人。等到老马真的放慢了脚步时,执鞭人便举起了手里的长鞭。

    夜里,好像刮了很大的风,屋顶的瓦片在风中发出了粟粟的颤栗声。我婶婶还处在胜利的兴奋中。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做通了我母亲的工作。她必须要做通我母亲的工作,只是没有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快,枪膛里顶了十粒子弹,只用了两粒就解决问题了。我婶婶看见我母亲正举着手朝着她的阵地走来,在我母亲的身后,是我奶奶挖的战豪。我母亲离我奶奶的战豪越来越远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得么。自己的工作不但做好了,还孤立了不可一世的婆婆,呵呵,我婶婶太高兴了。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婶婶,像我母亲忽略身边的执鞭人一样,暂时忽略了屋外的风声。

    第二天,我婶婶早早地起来,准备去前街找我母亲,就在我婶婶要跨出家门时,我婶婶被眼前的情景惊的一步也走不动了。

    我婶婶的院子里落了一地的瓦片。它们像小鸟般从房顶上飞下来,不是朝着天空飞翔,它们飞翔的目标是大地,飞翔的结果是碎裂。依旧有瓦片在飞翔,依旧有瓦片在碎裂。

    我奶奶站在我婶婶家的屋顶上,手里拿着最后一片瓦,手臂用力一甩,那片瓦便以最优美的姿态飞翔起来。以最优美的姿态走向死亡。

    后来我婶婶因祸得福,因为工作上铁面无私,被自家人拆了屋顶,得到了有关领导的赞赏。我那娇俏的婶婶在领导面前颤成了一只雨中的梨花,让当领导的情不自禁地张开那柄挡雨的伞。我婶婶不升迁就怪了呢。

    奶奶的作用

    还是想多说几句我奶奶和我们姐妹的事情。我最感兴趣的是我奶奶的爱情,可每次我想讲述我奶奶与众不同的爱情的时候,我总是先讲我奶奶其他的事情,有点像买白菜搭土豆的意思。可是不搭上几块土豆,又绝对买不到特想吃的那颗大白菜。可见那几块土豆的重要性。

    在我们姐妹七个当中,我被我奶奶追成了体育老师,我二妹因为缺了一只耳朵,藏起了一个漂亮小女孩的矜持和骄傲,把学业当成我奶奶,中学时期,英勇地同它恶战了六年。六年之后,我二妹大获全胜,被中国政法大学收为学子。二妹临上大学时,我们全家拉着手,牵着衣襟,轰轰烈烈地把二妹送到村头的马路上。二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长途汽车的车门里时,二妹突然转过身来,冲着我奶奶喊,奶奶,多保重,我走了!我奶奶的泪水突然就涌出了眼眶,泪水梗住了我奶奶的咽喉,她的嘴巴大张着,想和我二妹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多么珍贵的一声奶奶呀。二妹从懂事起,从用头发有意地遮住耳朵起,“奶奶”一词就在她的声音里消失了。无论我奶奶在我二妹面前表现得多么像一个慈爱的奶奶。如今的一声奶奶呵,把我奶奶叫得喜断了肠。一声奶奶,叫出了浓浓的亲情,一声奶奶,化解了所有的仇怨。我奶奶怎不能喜极而泣呢?我六妹扶着我奶奶的左手,我七妹扶着我奶奶的右手,她们两个给我奶奶引着路。有了两个孙女的指引,我奶奶就不怕会走进坑坑洼洼里了,她就可以肆意地让泪水继续模糊她的两只眼睛了,她就可以继续沉浸在她的巨大的快乐里了。到了家里,我奶奶依旧抓着我六妹和我七妹的手,我六妹和我七妹想从我奶奶的手里挣脱出来,因为我奶奶已经不再需要她们引路,更何况我奶奶的眼窝里不再有新的泪水涌出来,脸上的泪痕都是陈旧的。我奶奶不放我六妹和我七妹,是因为我奶奶找到了新的表现快乐的方式,我奶奶说,去,把你们的皮筋儿拿出来,奶奶和你们一起跳皮筋儿。

    我奶奶和我六妹七妹一起快乐地数着“小皮球,圆又圆”时,不由让人想起来,如果没有我奶奶,这个世上就不可能有她们两个的存在。我婶婶一房顶的瓦片,让我母亲重又坚定了生孩子的信念。我六妹曾经神秘地“死去”,被送到了一个远房的姑姑家,直到我七妹出生了,才又“活”了过来。我母亲就像家里的一只老母鸡,该产蛋了,脸儿憋得红红的奔向产蛋的窝,只一会工夫,一枚热热的蛋就落地了。不,是落在了我奶奶的手里。我奶奶从我母亲的身体里掏出了这一枚新鲜的蛋。我母亲在发出咕咕的鸣叫之前,先看了看我奶奶的脸色,她从我奶奶的脸色上来决定她是否鸣叫,是否向人们传递她又产下一枚蛋的喜讯。每次我母亲都是失望的,所以,每次她都取消了鸣叫。从这点上来说,我母亲算不上一只真正的母鸡,真正的母鸡在产下蛋之后,都会快乐地鸣唱。我母亲太想快乐地鸣唱了,于是,在我奶奶从我母亲的肚囊中取出第七枚蛋时,我母亲将胆颤颤的目光投向我奶奶。这一次,我母亲疑惑了,在我奶奶的脸上,我母亲什么也没寻找到,我奶奶的脸上静极了,静极了。失望,绝望,愤怒,或者高兴,兴奋,等等的表情都像一片片平滑的碎布,在我奶奶的脸上找不到停留的办法,它们只好飘落,只好离去。我母亲的目光便望向我奶奶手里的那枚蛋。我母亲清楚地看见,那是一枚和前六枚一样的蛋。我母亲知道这枚蛋将是她产下的最后一枚蛋。我母亲那只失去产蛋能力的蛋曩轰然地塌陷下去,它带着我母亲的身体一起塌陷。塌陷。随着它们一起蹋陷的,还有我母亲身下的那盘炕。我母亲在塌陷的途中却听到了我奶奶的声音,我奶奶说,哎,现在社会变了,生男生女都一样了呢。眼前一片潮湿,我母亲心想,快到地狱了吧,咋潮乎乎的呢?

    手里托着我七妹的我奶奶看见,我母亲的脸上滚满了泪珠子。

    不光我们姊妹七个是我奶奶接的生,我奶奶从二十五岁开始就给村里的人接生,一直到七十二岁才“金盆洗手”。谁也不知道我奶奶到底接生了多少个孩子,除了她自己。我奶奶有一个老式的木柜子,每接生完一个孩子,柜子里就会多一条毛巾,几十年来,柜子已是满当当的了。我奶奶总说,等她踹腿儿的那一天,把那柜子毛巾和她一起拉火化厂烧了。那是我奶奶的宝贝,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许靠近那只柜子。七十二减去二十五是多少呢?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应该是四十七吧。也就是说,在我奶奶七十二岁那年,上至四十七岁,下至刚出生的婴儿,第一个抚摸他们的人,都可能是我奶奶。有时,我奶奶给人接完生,人家过意不去,会提了一篮鸡蛋来,或者拎了小半袋子粮食来。后来,解放了,再后来生产队解散了,村里人的日子就比原来强了许多,人就开始给我奶奶送钱来。我奶奶通通给退了回去,除了一条白毛巾。我奶奶在村里的威望有一半来自于此。刚刚从体校毕业那年,我拎着大包小包兴冲冲地往家里奔,路过村里的小武家,发现他家门口围了好多人。原来是小武两口子在打架。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有劝架的,有看热闹的。小武是个人来疯,人越是劝他,他越是来劲,媳妇被他打得嗷嗷叫唤。正在这时候,我奶奶手里掂着她的磨脚石(那时妹妹还没给买铁球)从人群里挤了进来。磨脚石在我奶奶手里沙沙地响着,响声均匀而又坚定。忽然,我奶奶气运丹田,一声断喝,小武子,你给我住手!小武子像被施了法术,一只飞起的脚定在空中,头扭过来,刚好对着我奶奶。看着小武子,我奶奶又笑了。我奶奶的笑和我奶奶一起而闻名,人们都知道,我奶奶的笑可不单单只是笑,它在特定的场合,会发挥特别的作用。可是,这一次,我奶奶的笑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了,我奶奶的笑只是单纯的笑。我奶奶笑着说,小武子,你这个狗鸡巴上长胎记的人长能耐了,学会打媳妇了。挨打的小武子媳妇捂着流血的鼻子,脸上挂着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武子在人们的哄堂大笑中,几步跨到我奶奶跟前,抱住我奶奶的手臂,我的祖宗,我打媳妇,是我没出息,您打我两下出出气!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有人喊,小武子,我咋没发现你那个地方长块记呢,一会把裤子脱下来让我们大伙开开眼!小武子嘎嘎地说,你们都是凡夫俗子,我这个地方只让老祖宗瞅。

    小武子何许人也?游手好闲的小痞子一个。他的亲生父母都拿他无可耐何,偏偏我奶奶能制住他。我和我奶奶往家里走时,我奶奶问我,我像不像秋风?我被问糊涂了,只好沉默着等她的下文。我奶奶又问,小武子像不像落叶?我简直要乐喷了,天,我奶奶居然知道“秋风扫落叶”。我说,奶奶,我们是您的“同志”,你对我们可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呀。我的话刚一说完,我奶奶就急吼吼地说,慢点慢点,再说一遍,我没记住。原来,我奶奶只听说了一句“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

    我奶奶“金盆洗手”,离开她从事几十年的接生事业,没有丝毫的先兆。那天夜里,我奶奶给小武子的老婆接完生,回到家并没有立刻睡去。她没有惊动家人,自己拿了一只洗脸盆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老式的压水井。我奶奶将井灌上水,一下一下地压着。月下,银白的一帘水泄到盆里,然后断了。我奶奶将井把儿高高地抬起,又深深地压下去,银白的一帘水便又出现在月下。那帘银白的水如嫦娥遗失在人间的一截水袖。一盆水就要溢了出来。我奶奶把一双手深深地,深深地浸到盆里,让闪着光亮的水深深地,深深地吞噬了它们。我奶奶的一双手在手里揉搓着,搅动着,像两只小兽在打架,由于势均力敌,谁也打不过谁。水面上落满了碎玉,它们莹莹地闪烁着。我奶奶的眼睛里也落满了碎玉,它们也在莹莹地闪烁着。一盆水倒掉了。我奶奶站起身,两只手又捉住粗重的井把儿,一帘银白的水又断断续续地出现了,一会儿,一盆水又要溢了出来。碎玉又在闪烁。盆里落满了我奶奶眼里的碎玉。我奶奶的眼睛里盛满了盆里的碎玉。

    压水井的吱吱声响了半夜。嫦娥的那截衣袖在人间遗落了很久。

    我母亲以为我奶奶接生失了手,一大早上忙着去打听,打听的结果完全出乎我母亲的意料。孩子好好的,大人也好好的。母子平安。

    经过了那个夜晚,我奶奶彻底告别了接生的舞台。她手里的两只铁球旋转得更响了。村里有人家快要生孩子了,来找我奶奶,我奶奶坚定地说,去医院吧,我老了,气也亏了,眼神也不好使了。

    再后来,再有人要生孩子,就不来找我奶奶了,直接去了县里的医院。我奶奶的接生手艺就彻底地闲置起来。我生孩子时,我奶奶老早就劝我去医院,说现在的孩子营养充足,个头大,即使是顺产也不好生。我说,有我奶奶在,我不怕的。我奶奶叹了口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担不了那个责任,你没看见眼下的孩子都有多娇贵?我以为我奶奶的话说完了,略沉了一下,我奶奶又接着说下去。她的目光看着远处的天空,眼底显得有些空茫。她好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我奶奶说:如今哪,家家都把孩子当祖宗敬着,你说,人家该生孩子了,本想直接去医院的,可是我这个老东西在这儿挡着,乡里乡亲的,人家是找你还是不找你?我呀,人老了,心不老,眼不花,能看出个眉眼高低来,啥话也别说,本老太太不干了,断了别人的念想,也断了自个儿的念想。我呀,能爬上浪头尖儿,也能走下浪头尖儿。

    叫激流勇退。我插话道。

    对,就是激流勇退。我奶奶呵呵地笑了。和以往任何的笑都不同,笑里藏着智慧,藏着聪明,也藏着狡诈。

    我奶奶的接生手艺是受一个叫秦老娘的人所传。据说那时我奶奶就快要生我父亲了,一个寒冷的早上,我奶奶出去抱柴烧火做饭。柴没抱到,怀里却倒了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上缀着一颗红五星。无疑,我奶奶救了那个女人,并且让女人在家里住了下来。我父亲就是女人亲自接的生,红星的名字也是女人给取的。我奶奶见女人有接生的本事,就求着女人把本事教给她。女军医为了答谢我奶奶,也是看着我奶奶不是个寻常的女人,村里有人要生孩子时,女军医就手把手地教我奶奶。这段故事很是落入了俗套子,不细说也罢。女军医养好伤临走时,我奶奶还跟女军医要了一样东西,一条别在腰间的白毛巾。白毛巾早已不是本来的纯白了,鹅黄的底色上沾着淡淡的血渍。女军医二话没说,摘下毛巾递给我奶奶,在递给我奶奶之前,女人将鼻子和嘴巴深深地埋进毛巾里,重重地,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没几年全国就解放了。文革时,家里来过一帮人,说是革委会的,来调查一个叫秦淑芬的人是否在家里住过。我奶奶找来街坊四邻,为女军医作证。革委会的人说,空口白牙,无凭无据的,不能算数。我奶奶望着革委会的人离去的背影,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焦虑。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透时,二十辆马车从我们村子出发了。我奶奶坐在第一辆马车的车辕上,手中的长鞭在半空结成一朵漂亮的鞭花后,一声脆响炸开,惊落了树上鸟儿们的梦。我奶奶身后,紧紧地尾随着十九辆马车,车辕上执鞭的十九个人是村里最优秀的赶车能手。二十辆马车形成一个一字排开的车队,马头衔着车尾,车尾连着马头。像一条锁链,一环紧扣着一环。马队所过之处,引来人们的驻足观望和惊疑的目光。

    太阳开始恶狠狠地排泄着身上的热量。太阳底下的一个人头蹿动的广场,越发地躁动起来。广场的前边一溜排开跪着几个身背大牌子的人。他们的头如一棵棵成熟的向日葵般深深地垂向脚下的大地,头发随着一颗颗头颅也向下零乱地披散着。看不清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有人在拿着一个扩音器喊话,他喊到打倒谁谁,广场上就响起一片排山倒海的附和声。喊话人嘴里的谁谁,是和几个跪着的人身后背着的牌子上的名字相对应的。他一喊到谁谁,背着谁谁牌子的那个人的身上就会被一些烂菜叶子,半块的砖头,唾沫,甚至一只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一只脚击中。和这些东西相比,太阳的排泄物反而算不了什么了。

    猛然,一支车队从广场的正面飞奔过来,确切地说,是一支马车队。它仿佛从天而降,是太阳一用力,从巨大的肛门处排泄下来的。在刹那间,整个广场都凝固了。呼喊声凝固了,眼神凝固了,投掷打击物的那只手凝固了,飞出去踢人的那条腿凝固了。车队没有凝固,飞奔的马没有凝固,驾车人没有凝固,坐车的老老少少没有凝固。我奶奶嗖的一声从车辕上站起来,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挥舞着长鞭。紧跟着,我奶奶身后的十九个驾车的人也都威风凛凛地站在了车辕上。我奶奶的长鞭在空中甩出一记漂亮的脆响后,二十辆马车上的人同时打出一个相同的条幅,上边写着几个血色的大字:秦淑芬无罪!马车沿着广场奔跑着。一圈。又一圈。

    低垂的头颅们抬了起来。不一样的名字,却是一样的神情。在那一刻,他们都变成了秦淑芬。泪水终于从秦淑芬们的眼里流了出来。他们早已枯竭的泪腺又重新复苏了,重新鲜活了。

    秦淑芬们哭了。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动人的哭泣。
第十二篇 奶奶 奶奶的爱情
    我奶奶的爱情是公开的。在她一生中,一共喜欢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套包子。

    我奶奶在家里是长女,下边有两个妹妹,母亲生小妹妹时死于大出血,父亲有哮喘病,一年到头搂着个药罐子。为了带好两个妹妹,为了让父亲怀里的药罐子抱得更结实,我奶奶把自己变成一棵迎风而立的小树。经历了风霜雨雪的洗礼,稚嫩的小树逐渐变得粗砾,变得健壮,变得枝繁叶茂。说是树,其实更像一把伞。伞下站着两个妹妹和一个父亲。我奶奶的两个妹妹并不领我奶奶的情,甚至还和我奶奶结了冤,所以后来,两个妹妹之间走得很近,却和我奶奶不怎么来往。她们姐妹的最初矛盾从裹脚开始。我奶奶不想两个妹妹像她一样,两只大脚片伸出来吓人,将来嫁人都不好嫁,她要她的妹妹们更女人一些,更有魅力一些。于是,我奶奶先从两个妹妹的脚开始。两个妹妹被缠了足,疼得受不了,乘我奶奶不注意,就三下五除二拆了裹脚布。被我奶奶发现了,我奶奶就把两个妹妹的脚缠得更紧。两个妹妹就再拆。我奶奶终于被激怒了,她绑了两个妹妹的手,两个妹妹一边骂我奶奶,一边把哀求的目光投向角落里的父亲。我奶奶的父亲呴呴地喘息着,眼里满是哀怜,却不敢过来帮忙。

    我奶奶的两个妹妹终于如了我奶奶的愿,两双小脚儿尖尖,如四只月下的小船儿。

    一个深冬的夜里。我奶奶突然从梦中惊醒,脸上火辣辣地疼。点燃昏暗的灯盏,对着一面残破的小镜子一照,原来是火盆里的碳火星星点点地落在了脸上。碳火烫坏了我奶奶脸上的皮肤,后来坏死的肉结了痂,硬痂脱落了,就留下了疤痕。村里的人问起,大姑奶奶的脸怎么了?我奶奶就说,这么大还出疹子呢,落了一脸的麻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当媒人给我爷爷介绍我奶奶时,媒人说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我奶奶还能干的女子了。媒人的嘴里左一个能干,右一个能干,就是不提我奶奶的长相。临出门了,媒人才说,美中不足的,就是——我爷爷说,就是啥?媒人说,就是脸上有几颗麻子,不多,就几颗。

    我爷爷到底还是娶了我奶奶。我爷爷和我奶奶各取所需。我爷爷太需要一个像我奶奶那样能干的女人了。我爷爷在我奶奶进门之前,是个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单身汉。我爷爷十四岁那样,父母和一个弟弟死在了日本人的刺刀下,一家人只有我爷爷幸免于难。我爷爷被村里的一个本家大爷狠狠地夹在裆下,又被本家大爷死死地捂住了嘴巴。我爷爷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瘦小的身子,被穿在明晃晃的刺刀上,像一只准备放在碳火上熏烤的小麻雀。十四岁的爷爷变成了孤儿,开始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给百家人做活。我奶奶的婆家本来是不太好找的。我奶奶早就有言在先,有公婆的人家不找。我奶奶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的脾气肯定和公婆搅不到一个马勺里去,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我奶奶在家里当家主事惯了,将来有公婆来管着她,我奶奶岂是个温顺的服管之人?家里的鸡毛全得飞上天。所以,我奶奶的这个找婆家的原则,在村里被当成真理一样,颠覆不灭,并且是尽人皆知。在加上我奶奶的两个妹妹在背后扇风点火,四处找人打听哪里有符合我奶奶条件的男人。很快,我爷爷便浮出了水面。令我奶奶惊喜的是,符合条件的我爷爷,是个非常俊朗的男人,这可喜坏了我奶奶。我奶奶在心里有一杆称斤两的秤,父母双无的年轻男人几率不大,只要男人相貌说得过去即可。男人要是长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父母死得再早我奶奶也不能答应。实在不行,我奶奶还有备用方案,死了婆婆,公公健在的也可,如此,成功的几率就大大地提高了。见了我爷爷的面,我奶奶的备用方案就作废了。我爷爷和我奶奶是见了二次面后结婚的。第一次是我奶奶找上门去的。我奶奶在媒人安排和我爷爷见面之前,一个人悄悄地进了我爷爷的村子,头上还蒙了块羊肚手巾,臂上跨了个篮子。一路张望,一路探询着找到了我爷爷那间全村最破的茅屋。村里有人看见了我奶奶,看着我奶奶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样子,以为我奶奶不是共产党的便衣,就是国民党的探子。我奶奶进了我爷爷的院子,我爷爷正在家里吃饭。正是早饭已过,午饭未到的时候,不知道我爷爷吃得是哪餐饭。我爷爷见有人进来,从碗里抬起头,满眼疑惑地看着我奶奶。

    我奶奶早就想好了说词,进了门她会对屋里的男人说,我是过路的,走得口渴了,想讨碗水喝。可是,在我奶奶说这些话之前,我奶奶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在我奶奶面前的我爷爷,是那样一个令她赏心悦目的男人。巨大的惊喜突然就到来了,我奶奶还没有做好准备,因而,在那一瞬间,我奶奶目瞪口呆了。我奶奶毕竟是我奶奶,她的目瞪口呆是完成在瞬间的,她很快从那种状态中走了出来。她还是没有说出讨水喝的话。因为我奶奶看到了我爷爷碗里的饭。说是饭,我奶奶却叫不出究竟是什么饭。黑呼呼的,粘乎乎的。巨大的心痛又袭击了我奶奶。我奶奶一步跨上去,夺过我爷爷手里的饭碗,端着饭碗跑到院子里,把碗里的饭倒掉。然后我奶奶将一抱柴禾抱到灶间,生火做起饭来。我爷爷一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奶奶翻找着做饭的原料。我爷爷没有去阻拦我奶奶。因为,他忘了。饭很快就做好了,我奶奶盛了一碗香喷喷的面糊糊,端到我爷爷的跟前,放到我爷爷的手里。我奶奶说,吃吧,往后我给你做一辈子的饭。这是我奶奶跟我爷爷说的第一句话。说完,我奶奶就转身走了。我奶奶揣着她的复杂的心情走了。心疼拌着惊喜,惊喜拌着心疼,它们两个不分胜负地在我奶奶的胸腔里翻滚。还有一抹大姑娘的羞涩。这抹羞涩支配了我奶奶离去的脚步。

    那碗饭依旧端在我爷爷的手里。我爷爷像极了一个手里端着饭碗的木雕。他听见了我奶奶临走说的那句话,看着我奶奶走出他的视野。

    我奶奶刚走,看见我奶奶进村的几个村里人便摸了进来。他们左右张望着,比我奶奶更像国民党的探子。他们对我爷爷说,千万不要吃那碗饭,说不定那个女人在饭里下了毒呢。

    媒人安排我爷爷和我奶奶见面了。一见面,我爷爷就笑了。我爷爷说,真后悔,后悔那碗饭没敢吃呢。这是我爷爷跟我奶奶说的第一句话。

    几天之后,我奶奶肩上挎着一个小包,再次迈进我爷爷的院子时,就算是结婚了。晚上入洞房时,我奶奶刚要吹了烛火,我爷爷说慢,听说你脸上有麻子,我咋没看见呢,让我好好看看,数数你脸上有几颗麻子?我奶奶就有些嗔怒,把脸凑到烛火下,说,看吧看吧,看见了吧?我爷爷一翻努力地寻找后,带着失望的口气说,没找到,别说麻子,连麻子影儿都没找到。

    我奶奶知道我爷爷在骗她。可她还是快乐得不得了。那晚,我奶奶成了我爷爷快乐的新娘。最快乐的新娘。

    套包子之所以叫套包子,据说是套包子小时候,有一回生病了,偏偏赶上套包子的外祖父去世。套包子的父母不方便带着套包子,只好把他留在家里,又怕套包子饿着,便用家里仅有的一点杂面烙了一张超级大的饼。饼从中间剜了一个窟窿,套在套包子的脖子上。套包子脖子上套着大饼的样子很像驴子劳作时脖子上夹着的那个草包,驴子脖子上的草包,人们管它叫套包子。套包子的外号因此而产生了。套包子的脖子上是否套过大饼,无从考证了,反正套包子的名字叫得越来越响。这个后来身体强壮得像驴子一样的男人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绰号。久了,村里人几乎忘了套包子的原来的名字。包括套包子自己。

    套包子和我爷爷差不多前后脚娶的妻,又前后脚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两个孩子又都是那个叫秦老娘的女军医给接的生。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什么也说明不了。套包子第一次走进我奶奶的视线,却是因为我爷爷的死。

    那时,我奶奶刚刚生下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叔叔。生我叔叔时,我奶奶出了很多的血,又没有好的食物来补,我奶奶的身子从未有过的脆弱,好像一节空了芯儿的竹子。家里哪怕是一点点的好吃的,我奶奶都会让给我爷爷吃。我叔叔还没有生下来时,我爷爷就已经病了。吃着村里土郎中开的药,我爷爷的病越来越重。我爷爷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奶奶生我叔叔,我爷爷还跟我奶奶开玩笑说,你生个儿子,我生个闺女,闺女生下来管我叫妈,管你叫爸。有一天早上,我奶奶醒来,发现身边躺了一个怪物。仔细一看,不是怪物,是我爷爷。我爷爷的肚子在一夜间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我爷爷变成了一个球体,肚皮被拉得薄如蝉翼,让人不敢触碰,一触碰,感觉那层薄皮马上就要撕裂。巨大的球体遮住了我爷爷的头,遮住了我爷爷的四肢。短暂的惊愕后,我奶奶呼的一下从炕上站起来,一只被小婴儿含在嘴里的乳头,由于突然的离去,小婴儿受了惊吓,哇哇地哭起来。我奶奶光着脚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又跌跌撞撞地跑到街上,一句救命还没来得及喊出,就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被撞的人是套包子。

    强壮的套包子倒背着我爷爷,行走在刚刚解放不久的通往县城的土路上。我奶奶甩着一双脚板儿跟在后边。那是一个初冬的上午。还没走到一半的路,我爷爷就在套包子的后背上停止了呼吸。套包子站住,对我奶奶说,好像是没气儿了。我奶奶一声没吭,一头栽倒在套包子的脚边。

    套包子背着我爷爷往回走,走了一段路,把我爷爷放下,再返回去背我奶奶。把我奶奶背到我爷爷身边,再把我奶奶放下,背着我爷爷走。枯黄的扬树叶子嘶鸣着落在套包子的肩上,落在我奶奶的肩上,落在我爷爷的肩上。季节的风的抽干了树叶的眼泪,泪腺干涸的叶子们无法展现它们的情感,只有站在风中吼几声嘶哑的嗓子。那条回家的路好长好长。傍晚,套包子终于把我爷爷背到了家,也把我奶奶背到了家。后来,我奶奶经常想起被套包子背在背上的感觉。我奶奶不得不承认,对套包子的爱从那时就开始了。被那样的一个男人背在背上,我奶奶忽然感觉自己变得渺小极了。这种渺小,我奶奶从我爷爷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在我爷爷面前,我奶奶扮演更多的角色是母亲,表现更多的是母性的慈爱与呵护。而套包子就不同。我奶奶喜欢在套包子背上渺小的感觉,在那个男人宽厚的背上,我奶奶像个女人一样,尽情地稀释着来自于我爷爷去世的浓浓的悲痛。

    我奶奶并没有掩饰对套包子的爱。村里人以为我奶奶守不了多长时间的寡,肯定会再改嫁,我奶奶太年轻了。遇到合适的人家,也有给我奶奶提亲的,都被我奶奶给回绝了。我奶奶说,我有心上人了,我喜欢上套包子了。开始,村里人还以为我奶奶是在开玩笑,就说,套包子有媳妇有孩子呢。我奶奶说,我等他,等将来套包子媳妇死了,我就嫁给他。村里人还是认为我奶奶在开玩笑。慢慢的,时间长了,村里人就信了我奶奶的话。村里几乎每家生孩子,都是我奶奶给接生,只有套包子家除外。套包子媳妇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孩子,在我奶奶面前,故意把肚子前倾,以示他男人的健壮,以示男人在她这片土地上耕耘的结果。套包子媳妇什么也不需要说,她的肚子胜过世上所有最恶毒的语言。我奶奶在心里把套包子媳妇早剐了上百次,上千次了。她恶狠狠地对套包子媳妇说,你的男人早晚会变成我的男人。

    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奶奶的门前却干干净净,没有是非。没有人背后嚼我奶奶的舌头。我奶奶的隐私是公开的,村里的人都知道我奶奶喜欢套包子,在一心一意地等着占套包子媳妇的窝儿。我奶奶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永远是高高在上和受人尊敬的,包括她喜欢套包子的方式,也成为人们尊敬她的一部分。我奶奶一心一意地恋着套包子,却也是干干净净地恋着套包子。我奶奶和套包子是纯纯粹粹的精神之恋。有套包子媳妇在一天,我奶奶绝不会动套包子一根手指头。因为它的干净,因为它的纯粹,因为它的执着,我奶奶和套包子的感情在村里村外被传为佳话。

    那年,生产队里种了一片瓜,队里派了王罗锅看瓜。瓜快要成熟的季节,从瓜地里回来,王罗锅的裤子的口袋里多半是鼓鼓的,回来不去他的家里,而是直奔弟弟那里。王罗锅把瓜偷偷地分给侄子和侄女们吃,这时候弟媳的脸色也会好看一些。王罗锅因为罗锅一直打着光棍,自己无儿无女,就把希望寄托在侄子的身上,将来死了也好有个打幡的人。于是,王罗锅就时时处处的像哈巴狗似的讨好弟媳妇。村里的人包括我奶奶都看出了端倪,我奶奶刷啦啦,旗子一举,揭杆起义了。

    我奶奶找了一帮妇女,如此面受机宜了一翻,就开始行动了。女人们也都恨透了王罗锅,自己娶不上媳妇,到处放骚。明明看见远处有女人走过来,他假装没看见,从裤裆里掏出家伙儿就撒尿。女人们恨不得一脚上去,把那个家伙给踹折了。在我奶奶的带领下,女人们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教训一下王罗锅。

    借着夜色,女人们朝着瓜地出发了。离着瓜地还有二百米的时候,女人脱了上衣,弯下腰,慢慢地,却又是快速地向瓜地挺进。女人们的白白的,或大或下,或丰满,或干瘪的乳被朦胧的月光动情的抚摸着,摸着摸着,月光就亢奋起来,倏的一下子明亮起来,想要进入到女人的身体里。女人们就猛的止了脚步,将目光转向我奶奶,我奶奶坚定地一摆手,女人们便勇敢地进入到了瓜地里。

    按照女人们的设想,事情的下一步该是这样的:

    瓜棚里的王罗锅听见了瓜地里异样的响动,他的目光追随过来,满瓜地的洁白的乳撞疼了他的眼睛。王罗锅忍着幸福的疼痛,朝着洁白的乳们狂奔过来。突来的幸福支撑着王罗锅,背上的罗锅从未有过的挺直,它让王罗锅在顷刻间变得挺拔了。挺拔的王罗锅继续向着乳们飞奔。近了,近了,两只圆润的乳就在眼前了,这是谁的乳呢,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它们是两只圆润的乳。就在眼前了,王罗锅伸出幸福的颤抖的手去抓那对乳。乳却灵巧地闪开了,同时,一个声音在喊,抓流氓啊,有人耍流氓了。于是,一地的乳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聚了过来。王罗锅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被掀翻在瓜地里,劈劈啪啪之声密集地响了起来。王罗锅好像有点明白了,原来是一地的乳在打他呢,乳也会打人呢。

    收拾完了王罗锅,女人们穿好上衣,悄悄地潜在月下回家了。没有人摘一只瓜。

    可事情偏偏就出了差错。

    一地的乳在诱惑王罗锅。意料中的奔跑没有出现。莫非是王罗锅睡着了?诱惑就更加地深入,有乳就要靠近瓜棚了。突然,是的,突然,一个响亮的喷嚏在瓜棚上空炸响。那是套包子的喷嚏声。他在用他的喷嚏提醒我奶奶,瓜棚里的是他套包子,不是王罗锅。

    我奶奶迅速地做了停止前进的手势。她确定那是套包子的喷嚏声。套包子的喷嚏是独一无二的。每天早上起来,我奶奶准会听到一声从几条街之外飘过来的喷嚏声,像一颗重量级的炸弹,在每个早晨被反复地引爆,反复地炸响。听到这个喷嚏声,我奶奶会精神抖擞地开始她一天的生活。时间在推移,喷嚏的能量却丝毫没有减弱,说明打喷嚏的那个人依旧是强健无比的。全村的人,甚至全世界的人,除了套包子,谁还会打出如此让人振奋的喷嚏呢?没有。这个喷嚏独属于套包子,它是贴了标签的,是“套包子牌”。

    女人们井然有序地撤离了瓜地。月光见女人的乳们都隐在衣服后边,也泄了气,软踏踏地躺在一快黑云上喘息着。

    第二天,我奶奶才弄明白,原来是套包子头天下午干活崴伤了脚,队长让他看几天瓜。队长不放心王罗锅,眼看没几天就要分瓜了,派个更可靠的人看瓜,他会安心许多。

    还有几天就到我奶奶八十二岁的生日了。我叔叔和我婶婶也打电话过来,问我奶奶八十二岁的大寿怎么过。我们姐妹七人也纷纷献计献策,和父母商量怎样给我奶奶过一个不同凡响的生日。这个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事,是一件丧事。套包子媳妇去世了。套包子媳妇活了八十岁,但在村里人,尤其是我奶奶看来,她仿佛是活了几个世纪。村里人因为我奶奶,对套包子媳妇多了几许关注,对她的生命多了几分期待。一个备受人关注的生命,它的生命内涵便被无限地扩大了,它的生命长度也被夸大了。一个在人们期待中慢慢老去的生命,也好像有了韧度,这个韧度,让生命变得更老更老。以至后来,人们面对这个太老的生命,渐渐地对期待失去了兴趣。八十岁,真是太久了。人们对这个年龄有些失望。因为人们发现,套包子媳妇八十岁,我奶奶就已经是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的我奶奶,或许和村里人一样,早该对这份期待失去兴趣了。

    明天就是我奶奶的大寿了,可是今天上午我们就接到我母亲的电话,母亲要我们立即都赶过去。电话里,我母亲的口气很急,我们都吓坏了,肯定是我奶奶出事了。

    二妹慌慌张张地从外地也飞了回来,一进母亲的家门,话还没说,眼泪先流了出来。眼泪都快流到嘴边上了,才发现我奶奶好好的,里三层外三曾地被一群晚辈围拥着。见我二妹进来,我奶奶站了起来,说,老二也到了,人都到齐了吧,今天把大伙全找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叔叔,我的婶婶,婶婶的女儿,婶婶女儿的孩子,我们姐妹七个,我们姐妹五个的孩子(六妹和七妹还没结婚)。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奶奶的脸上。

    我奶奶高高地举起一样东西,家里的户口本。一进门,我就发觉我奶奶哪里有点不对劲,直到我奶奶举起户口本,我才明白,原来我奶奶的手里少了那两个不离不弃的大铁球。

    举着户口本的我奶奶响亮地说:

    我想嫁给套包子,同意的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