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学校里短跑第一,这全是我奶奶的功劳。我是长孙女,我的一奶同胞的妹妹们以及我叔叔家的孩子,他们都没有我受到我奶奶的关注多。我是多么地不幸啊。我奶奶的三角眼何其地敏锐,只要十岁的我闲在家里,不管我躲在哪个角落里,我奶奶的三角眼准会锁定我,把两道光束探照灯似地打在我的身上,然后一声怒吼,懒丫头片子,干活去!在年少时的记忆里,我奶奶好像没怎么叫过我的名字,如果不是别人在时时地提醒着,我肯定我的名字就叫懒丫头。我如果识相的话,会乖乖地挎起小蓝子,去村头给鸡们鸭们采些青草。可有时我是不太识相的,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小人书,或者磨着几颗小石块,准备明天带到学校课间玩。我这个样子我奶奶是绝对不容许的,她不能忍受一个十岁的懒丫头无视她的威严。于是,我奶奶挥动着她的两条飞腿,旋风样刮到我的跟前。我别无选择,在我奶奶的手掌落下之前,我拼命地逃窜。我奶奶也当然不允许我逃窜,在我的身后穷追猛打。五十岁出头的我奶奶的手指眼看就要触到我的衣服了,我的腰灵巧地一闪,躲了过去。接下来的我,更加没命的逃窜。一边逃窜,一边在心里恶恶地骂着我奶奶,这个死老太太,咋跑这快呢。日久天长,我奶奶用她的一双追我的大脚片,把我的不幸变成了福。我被我奶奶追成了飞毛腿,我就读的小学也很快发现了我这个人才,而且把我培养成了本地第一个女体育老师。后来幸亏我没有成为世界冠军,别人也就没有机会知道是我奶奶把我追成了世界冠军。
所以当我母亲给我说起往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怀疑。
我母亲是个美人胚子,在出嫁的那天,我母亲把一个女人的美推到了极致。在一对红烛下,我父亲的目光像钢丝一样,坚硬地,直直地注视着我的母亲。很久很久,我父亲的目光都不能柔软下来。在父亲的坚硬面前,我的母亲羞涩成了一头小鹿,慌慌地不知要逃向哪里。当人类最本质的欲望渐渐占了上峰,渐渐取代了父亲的惊愕时,父亲开始一粒一粒地解着母亲红对襟棉袄的疙瘩。父亲十根粗壮的手指喘息着,慌乱着,和母亲身上的十粒疙瘩纽作着斗争。母亲羞涩着,更多的是紧张,她勾着头看着父亲和疙瘩纽的战争,她不去帮忙。母亲知道父亲打败了疙瘩纽后,她就成了父亲的战利品。然后父亲就会把她从一个大姑娘变成一个女人。母亲就羞涩着。让一个女孩的纯净再多陪自己一会吧。就在父亲战胜了九粒疙瘩纽,兴致勃勃地准备消灭最后一个敌人时,对面屋传来我奶奶猛烈的咳嗽声。
我父亲哧溜一下子下了炕,蹋拉着鞋子到了我奶奶跟前,问,妈,您咋的啦?我奶奶闭着眼靠在被垛上,一股细弱游丝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没咋。父亲小心谨慎地说,没咋,那就睡吧,别冻感冒了。我奶奶把眼睁开一条缝儿,听我儿子的,睡觉,把尿盆子给妈拿进来。父亲转身就要出去,被我奶奶给喝住,红星,叫你媳妇去。我父亲二话不说进了新房,过了一小会,有脚步声从新房里传出来,向着门外而去。我奶奶的耳朵对准门外,马上摇感到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于是,我奶奶把细弱的声音调到粗犷,红星,过来一下。我父亲只好乖乖地回来,母亲恼恨着一个人去拿尿盆子。
不是我父亲太老实。我父亲的强硬从小就被我奶奶给罩住了,还有我的叔叔。他们生活在我奶奶霸气的阴影下,而我奶奶的霸气就像是一座高山耸立着,凡人的力气是推不倒它的。霸气有时侯也没什么不好,别人都知道霸气的厉害和强大,是惹不起的,是一枚硬柿子,捏不动的。那些专捡软柿子捏的人也就不敢伸手了,捏不动再闪了手就划不来了。所以,尽管在我叔叔刚出生不久我爷爷就去世的情况下,因为有我奶奶霸气的支撑,没有一个人敢歧视和欺侮我奶奶的两个孩子。其实,我爷爷在世时,就是我奶奶在撑着整个家。和我的父亲、叔叔一样,不是我爷爷不男人,是我奶奶的霸气太高,让人望一眼脖子都疼。村里一提哪个女人就说谁谁老婆子,只有提到我奶奶,才会换了说法。村里人管我奶奶叫古老太(我奶奶姓古)。
我奶奶又把眼睛闭起来,靠在被子上假寐。我父亲垂着手顺着炕沿儿站着。父亲是焦躁的,他又不便表现出他的焦躁。父亲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没娶媳妇时,每天都是我奶奶自己拿尿盆,娶了媳妇咋就变了呢?此时的母亲正在茅厕里转小磨,她不清楚我奶奶的尿盆放在茅厕的哪个位置。母亲对这个家还是生疏的。母亲的娘家和我们村子中间隔了一个村子,母亲的母亲,我就是我的外婆之所以把母亲嫁给父亲,就是冲着古老太的势力来的,我外婆认为,嫁给那样的家,肯定是挨不了欺负的。况且一看我的父亲又是一个像模像样儿的男人。我父亲的长相除了那双眼睛,其他的地方都随了我爷爷,英武且挺拔。我母亲没有想到新婚之夜,我奶奶上了这样的一堂课。好像要下雪了,满天的星星都瑟缩起来,连脸儿都不肯露一下。我母亲委屈着,害怕着,也恼恨着。她恨我的父亲太过慑于我奶奶的威力。复杂的泪水在我母亲的脸上流着,我母亲越发地找不到我奶奶的那只神秘的尿盆了。突然,我母亲一脚踩空了,掉进了粪坑子。原本,家里就我奶奶我父亲和我叔叔三口人,每天生产的废物应该不是很多,这么冷的三九天,新鲜的粪便一下来,时间不是很长就被冻住了。粪便一层一层地都被冻透了,即使人踏在上边,也不至于陷进去。可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我母亲和我父亲大喜的日子,亲戚朋友还有村里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浪头似的往我们家的院子里扑。我们家的茅厕的使用率空前的高涨起来,一个又一个的屁股蹲下去,一个屁股还没抬起来,下一个屁股就在等待了。屁股们走了,许多新鲜的排泄物留下了。冰冷的空气先将最上层的废物冻住了,还来不及冻住里边的废物时,我母亲的脚就踏了上来。一声脆响后,冰层破裂,里边新鲜的大便张开肮脏的嘴巴,吞噬了我母亲的脚。母亲的脚上穿着新婚的棉鞋。
可想而知,我母亲和我父亲的新婚之夜狼狈透了,也糟糕透了。心情恶劣的母亲固执地拒绝了父亲,她像个勇士一样守着棉袄上的十粒疙瘩纽。一直守到天亮。我奶奶老早就起了,没有像往日那样抱柴烧火做饭,两片大脚重重地在堂屋地上踱着,她在等待着什么。我奶奶的等待有两层意思。第一,她是可以使儿媳的人了,早饭当然要由儿媳来做。另一层等待对于今天早上来说更为重要,我奶奶要看到她想看到的东西。偏偏那个东西就是不出来。昨晚临睡时,我奶奶把我父亲和母亲的门从外边给锁上了,早上见不到那个东西,我奶奶绝不开锁。父亲和母亲的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奶奶大脚片落地的声音。我父亲当然知道我奶奶在等待什么,面对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母亲,我父亲真是左右为难。已经是吃早饭的时间了,吃过早饭就要到生产队去干活了。门外的脚步声不急不躁,依旧咚咚地响着。不急不躁才是最可怕的,它把人搅得心慌意乱。我父亲终于失去了忍耐的底线,他操起炕头的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手指就要剪下去。我母亲一把抱住我父亲的手臂,说你要干什么?我父亲说,今儿这关过不去了,我剪破手指把老太太给糊弄过去。我母亲的泪又落了下来,伸出十根纤细的手指,一粒一粒地解着疙瘩纽……
乐师在对着乐谱演奏,第一页是咚咚声,第二页是咚咚声,第三页还是咚咚声。我父亲在门里说,妈,开门吧。于是,乐师停止演奏。咚咚声结束。
新婚的母亲每天晚上把尿盆给我奶奶拿进来,每天早上再把盛满尿水的尿盆拿出去,然后做一家人的早饭,吃完早饭,再去生产队干活。我的母亲很少说话,不是她不想说,而是觉得无话可说。她要说的话都被挤压成了一张一张的饼子,饼子在她的胃里堆积着,越来越厚,越来越高。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晚上还要在灯下做着一家人大大小小的鞋子时,母亲总是不停地打着嗝。母亲胃口里的饼子们在闹革命了。嗝打出去了,我母亲的胃口就会舒服一些。我母亲打嗝的毛病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初秋。
那时的母亲已经怀了我和二妹。怀了我和二妹的母亲依旧每天去地里干活。那天干的活是刨红薯。紧挨着母亲的也是一个新婚不久的小媳妇。刨红薯之前,先把地表上的红薯秧子割掉,母亲和其他的社员一起热火朝天地割着。毕竟我母亲的身子不是很灵活,况且割红薯秧子要把腰弯下来,母亲弯不下腰,就两腿跪在地上割。一个不小心,母亲手里的镰刀把小媳妇的鞋子当成薯秧子给割了。鞋子割破了,脚没受伤。我母亲忙着向小媳妇赔礼道歉,说闲了我指定赔你一双新鞋。小媳妇却不依不饶,抹着眼泪花子一把将我母亲推倒在地上,我母亲的屁股正咯在一只露出头的红薯上。我和二妹也在肚里受了惊吓,拳打脚踢地示起威来。周围的人以为我母亲动了胎气,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知了我奶奶。我奶奶又以一千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赶到了社员们干活的红薯地。我奶奶将我母亲放倒在一个平坦的地方,在我母亲身上一阵摸索之后,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确定我母亲没事了,我奶奶将两只伶俐的三角眼扫向围观的人们,用凝重的不是很大的声音问,谁推的?小媳妇一点也不示弱,往前走了两步,把自己和众人分离开来,颇为悲壮地说,是我推的!我奶奶站起身来,开始微笑了。身后有人拉小媳妇的衣服,示意她赶紧向我奶奶赔礼道歉。可小媳妇偏偏没有把古老太放在眼里,脖子耿着像只年轻的母斗鸡。我奶奶脸上的微笑开得灿烂极了,她一步一步地朝着小媳妇走过去,走到一伸手就能触到小媳妇时,我奶奶的手猛地拎起地上的一只用来装红薯的大梨筐。只见我奶奶手起筐落,小媳妇就被装进了筐里。我奶奶的一只脚踏在筐顶上时,筐底下的小媳妇已经是半蹲状态了。小媳妇不甘示弱,一声尖利的呐喊后,一个猛劲儿想把筐顶起来,几个来回下来,筐在我奶奶脚下,稳如泰山,一动都不动。围观的社员全都噤了声,谁也不敢过来说情,人们知道,撼动我奶奶的那只脚,比撼动泰山还要难上一百倍。冲不出筐的小媳妇嘴巴开始不老实了,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奶奶。那朵微笑之花在我奶奶的脸上开得更加地灿烂了,从一朵狗尾巴花开成了绚丽夺目的太阳花。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筐里的小媳妇骂累了,缩在筐里呼呼地喘息着。踏在筐顶上的依旧是最初的那只脚。队长看火候差不多了,凑在我奶奶的耳边说,老太太,歇会吧,别累着了。我奶奶脆梆梆地说,不累,就是有点饿了,来块红薯吃。没等我奶奶的话落地,早有人递上一大个的红薯,我奶奶把红薯在衣襟上蹭蹭地蹭了几下,喀镲喀镲地吃了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起劲地工作着,把快状的红薯绞碎,丰富的薯汁顺着我奶奶的嘴角流了下来。这时,在另外的地里干活的小媳妇的男人,后边跟着小媳妇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大嫂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红薯地奔来,朝着我奶奶奔来。一行人铁桶似的将我奶奶箍了个风雨不透。在筐底下喘息的小媳妇一看来了援兵,一边泪如泉涌,一边又开始骂我奶奶。小媳妇的男人伸出脚来狠狠地踢了一下筐,喝令媳妇闭住她的吃大粪的嘴巴,然后,扑通一声,小媳妇的男人朝我奶奶跪了下来,要我奶奶饶过他这个短教养的臭媳妇。小媳妇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大嫂子,纷纷拽住我奶奶的胳膊,我奶奶的衣角,声泪俱下,说我奶奶不值得跟不懂事的东西计较,保重她老人家的身子要紧。我奶奶一口洁白的牙齿将最后一块红薯绞碎,送进肚子后,我奶奶抹了一下嘴角上的薯汁。做完这些动作,我奶奶将那只踏在筐顶上的脚移了下来,脚重重地落在一只红薯上,那只红薯便无奈地残破不堪了。活动了几下腿脚,我奶奶转身穿过围住她的铁箍,走了。临走,我奶奶落下一句话,事儿过去拉倒了,晚上都上我家吃饺子去。
晚上,我奶奶真的包了饺子。小媳妇一家子真的来我家吃饺子了。小媳妇一家人吃得受宠若惊,吃得小心谨慎,吃得热汗直淌。我奶奶不停地给小媳妇的碗里夹饺子,小媳妇手里的碗四处逃窜。我奶奶哈哈地笑着,说,吃吧,多吃点,今儿个你最辛苦,骂人比干活可累多了。
也就是从那次吧,我母亲减少了对我奶奶的怨恨,心悦诚服地归顺到我奶奶的霸气的麾下,然后又心甘情愿地做起了生儿育女的机器。我的母亲很爱我们姐妹七个,不光因为我们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更因为我们七个孩子个个如花,个个如玉。我们继承了我们的母亲和我们的父亲的全部优点,村里的人都管我们叫七仙女。表面上我的母亲是按我奶奶的旨意不生男孩不罢休,我有些怀疑,我母亲在偷偷地打着她的小算盘,她恨不得自己生下的美女遍天下。
我的母亲生完我四妹的时候,我的叔叔娶了我婶婶。于是我的叔叔和婶婶又扛起了生男孩的大旗。转年,我的婶婶生下一个女孩。我奶奶亲自给我婶婶接的生,孩子刚一露头,我奶奶就知道是个女孩子。以我奶奶的经验,女孩子出生都是趴着出娘胎的。由于高度的紧张,再加上高度的失望,我奶奶巨大的身躯像面条一样软在地上。小婴儿在我婶婶的下身夹着,险些把我婶婶给憋死。那段日子,我奶奶颓废极了,她不明白,换了块土地长出来的咋还是一样的庄稼呢。我奶奶真是太喜欢男孩了,可喜欢什么不来什么。我奶奶的一生只生了我父亲和我叔叔两个男孩,如果不是我爷爷英年早逝,我奶奶肯定会生一个连的男孩子。我奶奶不甘心啊,她给我叔叔和婶婶下命令,勤奋点儿,赶紧生下一个孩子。
我婶婶生了一张娃娃脸,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很是不让人讨厌。有一天,我叔叔和我婶婶进了城,说是给我婶婶看病去了。走的时候我婶婶是我叔叔用自行车带着去的,回来时我婶婶是让一辆拖拉机送回来的,我奶奶很是狐疑,什么病越看越重呢,问起来,我奶奶也总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我奶奶就怀疑,我婶婶肯定是去城里做人流了。过了不久,村里来了一群敲锣打鼓的人,一只大奶羊脖子上挂着一朵大红花被人群簇拥着。村里人都出来看热闹,纷纷议论着这支队伍往谁家而去,谁家发生了什么大事。人群在我家门前停了下来,停下来,并不进门,鼓乐齐鸣。鼓乐齐鸣不算,还放起了鞭炮。村里人妒嫉着,兴奋着,也是期盼着,他们在等待一个答案。和村里人一样,我的家人,尤其是我奶奶也在等待一个答案,只是,我奶奶在等待的同时,她的心里不是惊喜。巨大的不安侵袭了我奶奶。当几个人把一块写有“只生一个光荣”的牌扁挂在我家的门楣上时,村里人明白了,我奶奶也明白了。原来那群人,那阵势,是因了我婶婶而来的。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宣布,我婶婶被任命为村里的妇女主任,主抓刚刚兴起的计划生育工作。
我奶奶又微笑了。她微笑着牵起了带着大红花的奶羊,她微笑着接过了一百元钱的奖金,她微笑着送走了上边的人。在她的微笑下,村里的人渐渐地散去。村里的人散去了,耳朵们却留下了。只剩下了我的家人,只剩下了带红花的大奶羊,只剩下了一地的炮杖皮儿。还有挂在门楣上的牌匾。我的背上背着三妹,身边站着二妹,我的母亲怀里抱着我的四妹。我们几个女人像看猴子似的看着我奶奶,看她如何进行即兴表演。我奶奶把她的一对三角眼又笑得没有了棱角,它们和我婶婶的距离在一点一点地缩短。
你去医院做绝育手术了吧?我奶奶的唾液喷在我婶婶的脸上。
没有,去看病了。我婶婶低着眉顺着眼。
突然,我奶奶脸上的微笑以闪电的速度消失了,谁也没有看清我奶奶是怎样抱起我婶婶的,我婶婶又是怎样从我奶奶的怀里飞出去的。等众人定住眼神时,我婶婶已经飞上了院里的柴禾垛。哧——我二妹笑了出来。我母亲慌忙伸手拧了一下我二妹的嘴巴子。空气凝成了一陀,人都不能呼吸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婶婶的嘴一歪,眼睛往上一吊(应该是往上吊,我们在柴禾垛下边看不清),四肢被电击似的抽动起来。抽着抽着,一股子白沫沿着嘴角往下流。我叔叔慌乱地满院子找梯子,一边带着哭腔说,我的亲妈,这下您明白了吧,她抽疯,大夫说以后根本要不了孩子了。我奶奶转身而去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婶婶停止了抽疯,朝着我叔叔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刚开始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政府是实行奖励政策的,三胎做绝育的奖励三十元钱,二胎做绝育的奖励五十元钱,只要一个孩子不需做绝育的奖励一百元钱。只要一个孩子而做了绝育的,恐怕只有我婶婶一个人。我婶婶凭着她的超前的积极性,走上了仕途,成了我们家族里唯一一个当官的人。我婶婶从村妇女主任做起,一直做到了县里的妇联主席的位置。
我母亲怀着我六妹时,计划生育开始紧张了,当地政府撤消了对二胎和三胎的奖励。我婶婶认真地贯彻着上边的政策,走街串户,耐心地做着广大育龄妇女的思想工作。我的母亲也毫不例外地成了我婶婶工作的对象。我婶婶劝我母亲不要成了制造孩子的机器,告诉我母亲男女平等,生儿生女都一样,养儿防老是封建思想。我婶婶还教我母亲如何地用工具避孕,如何正确地使用避孕套。看着我婶婶手里的白色小套子,我母亲的脸儿红红地说,哦,我还一直以为是气球呢,是用嘴巴吹的呢。逗得我婶婶抱着我母亲笑出了眼泪。看我婶婶笑成那样,我母亲说,我现在再用好像晚了呢。我婶婶不笑了,咋会晚了呢?我母亲说,又怀上了呢。我婶婶便劝我母亲去城里做人流,我母亲犹疑着说,能行?让婆婆知道了咋办?我婶婶说,别让她知道,明天我来找你就说一块去城里给孩子们买衣服,然后偷偷地做了,她再知道也晚了。我母亲说,到时候砸锅了你可得帮我,我不像你会抽疯。
我母亲在那一刻肯定是被我婶婶给说服了,她打算做掉我的六妹妹。很多年以来,我的母亲无怨无悔地生儿育女,她之所以没有动摇过,或许是她没有机会动摇。我的婶婶给了我母亲动摇的机会。我母亲太需要动摇了,因为她太累了。她想歇歇了。我母亲就像一匹劳累的老马,因了负重和劳累,它暂时忽略了它身边的执鞭人。等到老马真的放慢了脚步时,执鞭人便举起了手里的长鞭。
夜里,好像刮了很大的风,屋顶的瓦片在风中发出了粟粟的颤栗声。我婶婶还处在胜利的兴奋中。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做通了我母亲的工作。她必须要做通我母亲的工作,只是没有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快,枪膛里顶了十粒子弹,只用了两粒就解决问题了。我婶婶看见我母亲正举着手朝着她的阵地走来,在我母亲的身后,是我奶奶挖的战豪。我母亲离我奶奶的战豪越来越远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得么。自己的工作不但做好了,还孤立了不可一世的婆婆,呵呵,我婶婶太高兴了。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婶婶,像我母亲忽略身边的执鞭人一样,暂时忽略了屋外的风声。
第二天,我婶婶早早地起来,准备去前街找我母亲,就在我婶婶要跨出家门时,我婶婶被眼前的情景惊的一步也走不动了。
我婶婶的院子里落了一地的瓦片。它们像小鸟般从房顶上飞下来,不是朝着天空飞翔,它们飞翔的目标是大地,飞翔的结果是碎裂。依旧有瓦片在飞翔,依旧有瓦片在碎裂。
我奶奶站在我婶婶家的屋顶上,手里拿着最后一片瓦,手臂用力一甩,那片瓦便以最优美的姿态飞翔起来。以最优美的姿态走向死亡。
后来我婶婶因祸得福,因为工作上铁面无私,被自家人拆了屋顶,得到了有关领导的赞赏。我那娇俏的婶婶在领导面前颤成了一只雨中的梨花,让当领导的情不自禁地张开那柄挡雨的伞。我婶婶不升迁就怪了呢。
奶奶的作用
还是想多说几句我奶奶和我们姐妹的事情。我最感兴趣的是我奶奶的爱情,可每次我想讲述我奶奶与众不同的爱情的时候,我总是先讲我奶奶其他的事情,有点像买白菜搭土豆的意思。可是不搭上几块土豆,又绝对买不到特想吃的那颗大白菜。可见那几块土豆的重要性。
在我们姐妹七个当中,我被我奶奶追成了体育老师,我二妹因为缺了一只耳朵,藏起了一个漂亮小女孩的矜持和骄傲,把学业当成我奶奶,中学时期,英勇地同它恶战了六年。六年之后,我二妹大获全胜,被中国政法大学收为学子。二妹临上大学时,我们全家拉着手,牵着衣襟,轰轰烈烈地把二妹送到村头的马路上。二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长途汽车的车门里时,二妹突然转过身来,冲着我奶奶喊,奶奶,多保重,我走了!我奶奶的泪水突然就涌出了眼眶,泪水梗住了我奶奶的咽喉,她的嘴巴大张着,想和我二妹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多么珍贵的一声奶奶呀。二妹从懂事起,从用头发有意地遮住耳朵起,“奶奶”一词就在她的声音里消失了。无论我奶奶在我二妹面前表现得多么像一个慈爱的奶奶。如今的一声奶奶呵,把我奶奶叫得喜断了肠。一声奶奶,叫出了浓浓的亲情,一声奶奶,化解了所有的仇怨。我奶奶怎不能喜极而泣呢?我六妹扶着我奶奶的左手,我七妹扶着我奶奶的右手,她们两个给我奶奶引着路。有了两个孙女的指引,我奶奶就不怕会走进坑坑洼洼里了,她就可以肆意地让泪水继续模糊她的两只眼睛了,她就可以继续沉浸在她的巨大的快乐里了。到了家里,我奶奶依旧抓着我六妹和我七妹的手,我六妹和我七妹想从我奶奶的手里挣脱出来,因为我奶奶已经不再需要她们引路,更何况我奶奶的眼窝里不再有新的泪水涌出来,脸上的泪痕都是陈旧的。我奶奶不放我六妹和我七妹,是因为我奶奶找到了新的表现快乐的方式,我奶奶说,去,把你们的皮筋儿拿出来,奶奶和你们一起跳皮筋儿。
我奶奶和我六妹七妹一起快乐地数着“小皮球,圆又圆”时,不由让人想起来,如果没有我奶奶,这个世上就不可能有她们两个的存在。我婶婶一房顶的瓦片,让我母亲重又坚定了生孩子的信念。我六妹曾经神秘地“死去”,被送到了一个远房的姑姑家,直到我七妹出生了,才又“活”了过来。我母亲就像家里的一只老母鸡,该产蛋了,脸儿憋得红红的奔向产蛋的窝,只一会工夫,一枚热热的蛋就落地了。不,是落在了我奶奶的手里。我奶奶从我母亲的身体里掏出了这一枚新鲜的蛋。我母亲在发出咕咕的鸣叫之前,先看了看我奶奶的脸色,她从我奶奶的脸色上来决定她是否鸣叫,是否向人们传递她又产下一枚蛋的喜讯。每次我母亲都是失望的,所以,每次她都取消了鸣叫。从这点上来说,我母亲算不上一只真正的母鸡,真正的母鸡在产下蛋之后,都会快乐地鸣唱。我母亲太想快乐地鸣唱了,于是,在我奶奶从我母亲的肚囊中取出第七枚蛋时,我母亲将胆颤颤的目光投向我奶奶。这一次,我母亲疑惑了,在我奶奶的脸上,我母亲什么也没寻找到,我奶奶的脸上静极了,静极了。失望,绝望,愤怒,或者高兴,兴奋,等等的表情都像一片片平滑的碎布,在我奶奶的脸上找不到停留的办法,它们只好飘落,只好离去。我母亲的目光便望向我奶奶手里的那枚蛋。我母亲清楚地看见,那是一枚和前六枚一样的蛋。我母亲知道这枚蛋将是她产下的最后一枚蛋。我母亲那只失去产蛋能力的蛋曩轰然地塌陷下去,它带着我母亲的身体一起塌陷。塌陷。随着它们一起蹋陷的,还有我母亲身下的那盘炕。我母亲在塌陷的途中却听到了我奶奶的声音,我奶奶说,哎,现在社会变了,生男生女都一样了呢。眼前一片潮湿,我母亲心想,快到地狱了吧,咋潮乎乎的呢?
手里托着我七妹的我奶奶看见,我母亲的脸上滚满了泪珠子。
不光我们姊妹七个是我奶奶接的生,我奶奶从二十五岁开始就给村里的人接生,一直到七十二岁才“金盆洗手”。谁也不知道我奶奶到底接生了多少个孩子,除了她自己。我奶奶有一个老式的木柜子,每接生完一个孩子,柜子里就会多一条毛巾,几十年来,柜子已是满当当的了。我奶奶总说,等她踹腿儿的那一天,把那柜子毛巾和她一起拉火化厂烧了。那是我奶奶的宝贝,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许靠近那只柜子。七十二减去二十五是多少呢?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应该是四十七吧。也就是说,在我奶奶七十二岁那年,上至四十七岁,下至刚出生的婴儿,第一个抚摸他们的人,都可能是我奶奶。有时,我奶奶给人接完生,人家过意不去,会提了一篮鸡蛋来,或者拎了小半袋子粮食来。后来,解放了,再后来生产队解散了,村里人的日子就比原来强了许多,人就开始给我奶奶送钱来。我奶奶通通给退了回去,除了一条白毛巾。我奶奶在村里的威望有一半来自于此。刚刚从体校毕业那年,我拎着大包小包兴冲冲地往家里奔,路过村里的小武家,发现他家门口围了好多人。原来是小武两口子在打架。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有劝架的,有看热闹的。小武是个人来疯,人越是劝他,他越是来劲,媳妇被他打得嗷嗷叫唤。正在这时候,我奶奶手里掂着她的磨脚石(那时妹妹还没给买铁球)从人群里挤了进来。磨脚石在我奶奶手里沙沙地响着,响声均匀而又坚定。忽然,我奶奶气运丹田,一声断喝,小武子,你给我住手!小武子像被施了法术,一只飞起的脚定在空中,头扭过来,刚好对着我奶奶。看着小武子,我奶奶又笑了。我奶奶的笑和我奶奶一起而闻名,人们都知道,我奶奶的笑可不单单只是笑,它在特定的场合,会发挥特别的作用。可是,这一次,我奶奶的笑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了,我奶奶的笑只是单纯的笑。我奶奶笑着说,小武子,你这个狗鸡巴上长胎记的人长能耐了,学会打媳妇了。挨打的小武子媳妇捂着流血的鼻子,脸上挂着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武子在人们的哄堂大笑中,几步跨到我奶奶跟前,抱住我奶奶的手臂,我的祖宗,我打媳妇,是我没出息,您打我两下出出气!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有人喊,小武子,我咋没发现你那个地方长块记呢,一会把裤子脱下来让我们大伙开开眼!小武子嘎嘎地说,你们都是凡夫俗子,我这个地方只让老祖宗瞅。
小武子何许人也?游手好闲的小痞子一个。他的亲生父母都拿他无可耐何,偏偏我奶奶能制住他。我和我奶奶往家里走时,我奶奶问我,我像不像秋风?我被问糊涂了,只好沉默着等她的下文。我奶奶又问,小武子像不像落叶?我简直要乐喷了,天,我奶奶居然知道“秋风扫落叶”。我说,奶奶,我们是您的“同志”,你对我们可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呀。我的话刚一说完,我奶奶就急吼吼地说,慢点慢点,再说一遍,我没记住。原来,我奶奶只听说了一句“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
我奶奶“金盆洗手”,离开她从事几十年的接生事业,没有丝毫的先兆。那天夜里,我奶奶给小武子的老婆接完生,回到家并没有立刻睡去。她没有惊动家人,自己拿了一只洗脸盆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老式的压水井。我奶奶将井灌上水,一下一下地压着。月下,银白的一帘水泄到盆里,然后断了。我奶奶将井把儿高高地抬起,又深深地压下去,银白的一帘水便又出现在月下。那帘银白的水如嫦娥遗失在人间的一截水袖。一盆水就要溢了出来。我奶奶把一双手深深地,深深地浸到盆里,让闪着光亮的水深深地,深深地吞噬了它们。我奶奶的一双手在手里揉搓着,搅动着,像两只小兽在打架,由于势均力敌,谁也打不过谁。水面上落满了碎玉,它们莹莹地闪烁着。我奶奶的眼睛里也落满了碎玉,它们也在莹莹地闪烁着。一盆水倒掉了。我奶奶站起身,两只手又捉住粗重的井把儿,一帘银白的水又断断续续地出现了,一会儿,一盆水又要溢了出来。碎玉又在闪烁。盆里落满了我奶奶眼里的碎玉。我奶奶的眼睛里盛满了盆里的碎玉。
压水井的吱吱声响了半夜。嫦娥的那截衣袖在人间遗落了很久。
我母亲以为我奶奶接生失了手,一大早上忙着去打听,打听的结果完全出乎我母亲的意料。孩子好好的,大人也好好的。母子平安。
经过了那个夜晚,我奶奶彻底告别了接生的舞台。她手里的两只铁球旋转得更响了。村里有人家快要生孩子了,来找我奶奶,我奶奶坚定地说,去医院吧,我老了,气也亏了,眼神也不好使了。
再后来,再有人要生孩子,就不来找我奶奶了,直接去了县里的医院。我奶奶的接生手艺就彻底地闲置起来。我生孩子时,我奶奶老早就劝我去医院,说现在的孩子营养充足,个头大,即使是顺产也不好生。我说,有我奶奶在,我不怕的。我奶奶叹了口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担不了那个责任,你没看见眼下的孩子都有多娇贵?我以为我奶奶的话说完了,略沉了一下,我奶奶又接着说下去。她的目光看着远处的天空,眼底显得有些空茫。她好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我奶奶说:如今哪,家家都把孩子当祖宗敬着,你说,人家该生孩子了,本想直接去医院的,可是我这个老东西在这儿挡着,乡里乡亲的,人家是找你还是不找你?我呀,人老了,心不老,眼不花,能看出个眉眼高低来,啥话也别说,本老太太不干了,断了别人的念想,也断了自个儿的念想。我呀,能爬上浪头尖儿,也能走下浪头尖儿。
叫激流勇退。我插话道。
对,就是激流勇退。我奶奶呵呵地笑了。和以往任何的笑都不同,笑里藏着智慧,藏着聪明,也藏着狡诈。
我奶奶的接生手艺是受一个叫秦老娘的人所传。据说那时我奶奶就快要生我父亲了,一个寒冷的早上,我奶奶出去抱柴烧火做饭。柴没抱到,怀里却倒了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上缀着一颗红五星。无疑,我奶奶救了那个女人,并且让女人在家里住了下来。我父亲就是女人亲自接的生,红星的名字也是女人给取的。我奶奶见女人有接生的本事,就求着女人把本事教给她。女军医为了答谢我奶奶,也是看着我奶奶不是个寻常的女人,村里有人要生孩子时,女军医就手把手地教我奶奶。这段故事很是落入了俗套子,不细说也罢。女军医养好伤临走时,我奶奶还跟女军医要了一样东西,一条别在腰间的白毛巾。白毛巾早已不是本来的纯白了,鹅黄的底色上沾着淡淡的血渍。女军医二话没说,摘下毛巾递给我奶奶,在递给我奶奶之前,女人将鼻子和嘴巴深深地埋进毛巾里,重重地,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没几年全国就解放了。文革时,家里来过一帮人,说是革委会的,来调查一个叫秦淑芬的人是否在家里住过。我奶奶找来街坊四邻,为女军医作证。革委会的人说,空口白牙,无凭无据的,不能算数。我奶奶望着革委会的人离去的背影,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焦虑。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透时,二十辆马车从我们村子出发了。我奶奶坐在第一辆马车的车辕上,手中的长鞭在半空结成一朵漂亮的鞭花后,一声脆响炸开,惊落了树上鸟儿们的梦。我奶奶身后,紧紧地尾随着十九辆马车,车辕上执鞭的十九个人是村里最优秀的赶车能手。二十辆马车形成一个一字排开的车队,马头衔着车尾,车尾连着马头。像一条锁链,一环紧扣着一环。马队所过之处,引来人们的驻足观望和惊疑的目光。
太阳开始恶狠狠地排泄着身上的热量。太阳底下的一个人头蹿动的广场,越发地躁动起来。广场的前边一溜排开跪着几个身背大牌子的人。他们的头如一棵棵成熟的向日葵般深深地垂向脚下的大地,头发随着一颗颗头颅也向下零乱地披散着。看不清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有人在拿着一个扩音器喊话,他喊到打倒谁谁,广场上就响起一片排山倒海的附和声。喊话人嘴里的谁谁,是和几个跪着的人身后背着的牌子上的名字相对应的。他一喊到谁谁,背着谁谁牌子的那个人的身上就会被一些烂菜叶子,半块的砖头,唾沫,甚至一只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一只脚击中。和这些东西相比,太阳的排泄物反而算不了什么了。
猛然,一支车队从广场的正面飞奔过来,确切地说,是一支马车队。它仿佛从天而降,是太阳一用力,从巨大的肛门处排泄下来的。在刹那间,整个广场都凝固了。呼喊声凝固了,眼神凝固了,投掷打击物的那只手凝固了,飞出去踢人的那条腿凝固了。车队没有凝固,飞奔的马没有凝固,驾车人没有凝固,坐车的老老少少没有凝固。我奶奶嗖的一声从车辕上站起来,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挥舞着长鞭。紧跟着,我奶奶身后的十九个驾车的人也都威风凛凛地站在了车辕上。我奶奶的长鞭在空中甩出一记漂亮的脆响后,二十辆马车上的人同时打出一个相同的条幅,上边写着几个血色的大字:秦淑芬无罪!马车沿着广场奔跑着。一圈。又一圈。
低垂的头颅们抬了起来。不一样的名字,却是一样的神情。在那一刻,他们都变成了秦淑芬。泪水终于从秦淑芬们的眼里流了出来。他们早已枯竭的泪腺又重新复苏了,重新鲜活了。
秦淑芬们哭了。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动人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