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是两条腿的人,不是四条腿的老鼠。在我嫁到芝麻村之前,我就知道了耗子。耗子和我的叔叔是拜把子的弟兄。耗子凭着手里的一把锯子走遍了四临八乡,而叔叔也是个好交朋友的红脸汉子。某个机缘,叔叔就和耗子走到了一起,并且成了除了老婆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的朋友。每年的春节,叔叔和耗子都互有往来。可突然就在1986年的那个春节,叔叔和耗子断了交。
叔叔和耗子断交是因为女人。耗子在芝麻村又有了除了老婆之外的女人。叔叔和耗子在耗子家的那盘大炕上对峙着:
叔叔说,和那个女人断了!
耗子说,不断!
叔叔的眼睛就红成了白兔眼,他用手指着缩在角落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吼,别的不冲,就冲两个孩子!断!
叔叔满口的的带着酒精分子的唾沫星子呼呼咆哮着冲耗子砸了过去,它们想砸垮耗子坚不可摧的意志。
耗子也瞪红了一双眼,你是我哥,我再叫你一声哥,哥!别的我听你的,这事儿不行!
叔叔的那只举在空中的手指就抖。他的身体是僵硬的,那只抖动的手仿佛刚刚嫁接在他的身上,气息还来不及沟通,所以手并没有将颤抖的状态传递给身躯。抖着抖着,手不知从哪里借助了一股力量,停止了抖动的同时,猛地从桌上抄起一只白酒瓶子。谁都以为那只酒瓶子会砸向耗子,包括叔叔自己。可是没有。酒瓶子在叔叔的头上开了花。
一只酒瓶子砸碎了叔叔和耗子的友谊。却砸醒了我的那只想了解耗子的第三只眼。
我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叔叔这边,从内心里鄙视耗子,这样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居然变成了陈世美。由鄙视生出愤慨,于是,我推桑着母亲去找耗子,让她断了耗子给我牵线的那门亲事。
母亲当然没有听我的话,所以耗子和我家的联系在我出嫁那天才终止。免不了沾染了卸磨杀驴的嫌疑。幸好不会有警察来追查这件事,驴杀也就杀了,何况这次杀的不过是一只忘恩负义的耗子。我出嫁的那天的早上,我的公公顶着满头的碎星星,去找耗子。因为耗子是媒人,带着新郎去女方迎娶新娘是媒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我的公公敲响了耗子家的大门。没人应声。再敲,大门便开了一条缝儿,从门缝里探出一团杂草。我的公公很是吓了一跳,细一看,不是杂草,它里边包了一颗头。一颗女人的头。耗子老婆的头。那颗头睁了一双惺松的眼,眼里还隐着两抹梦的痕迹。我的公公问耗子的老婆,耗子呢?耗子的老婆说,耗子没在家。公公便不在问了,扭头就走。身后的大门也掩了,耗子的老婆接着续她的梦了。
我的公公穿过芝麻村的几条街,在一个红漆的大门口停住。
公公喊:德旺在这儿么?德旺?在不在?该起了,别误了正事!
一只又一只睡梦中的耳朵被叫醒,是谁对着老莫家的门口喊耗子?不用费力地想了一下,就都明白了。没等我的公公喊第三声,一阵扑扑踏踏的脚步声之后,耗子一边开门,一边说,我的亲老叔,我听见了,您别喊了,再喊全芝麻村的人都听见了。公公对着提鞋子的耗子说,你小子还怕别人听见?耗子就扑的一下子笑了。
我对耗子的鄙视程度是不比我的叔叔弱的。可自从嫁到芝麻村,真正地进入了芝麻村,我忽然发现有一股力量一点一点地削弱了我对耗子的鄙视程度,起码它不像原来那样强硬了。有了几丝的弱,几丝的柔软。
第一次在街上见到耗子的老婆时,她正像一匹马一样套在一架双轮车上,头用力地前探,探到和两瓣肥硕的屁股平行的位置。车上装的是满满的柴禾。从叔叔那里论,我应该叫她婶儿的。我就大声地说,婶儿?那颗头没有抬起来。我又喊,婶儿!两束无神的呆滞的目光寻了过来,叫我么?我说是。空洞的目光里添了几丝好奇,你是谁家的?我说出了我公公的名字。她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我等她思考结果的时候,她却拉着一车的柴禾,缓缓地从我的身边走过了。我听见她嘴巴里在轻声地嘀咕着我公公的名字,那三个字一遍一遍地被女人咀嚼着,像是嚼着一块泡泡糖。我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因为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去同情耗子,还是耗子的老婆。
女人像鱼一样,一拨一拨地从耗子的眼前游过。耗子只有干看着的份,哪条鱼也不属于耗子。尽管耗子手里早准备好了鱼网,可聪明的耗子明白,他的网眼儿太大,哪条鱼都留不住。耗子的心大,个子却矮,人都说耗子的个头是让心给赘的才不长的。真正让耗子望美女兴叹的原因是耗子家戴的那顶“地主”的大帽子。耗子从小没父亲,寡母从小把他拉扯大,看着耗子一年大一年地娶不上媳妇,寡母就拿了镐,去刨耗子父亲的坟,你个死鬼,你缺了八辈子的德了,你们家不是大地主么,你们家的地呢,你们值钱的东西呢?寡母骂够了,哭够了,再一锨一锨地把坟填上。寡母刨一次坟,耗子就撅一次镐柄。寡母也就由着耗子的性子,一声不吭地让他撅。撅完了,哪天该用得着锄了镐了,就在耗子跟前唱着儿歌: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地叫奶奶。耗子就笑了,一边给寡母打着镐柄,一边说,妈,我就差再扎到您怀里吃奶了。
耗子三十八那年才娶上媳妇。耗子到外村给人做木匠活,那家的主人和耗子拉闲话,问耗子有几个孩子。耗子说媳妇还在丈母娘的腿肚子里转筋呢,哪来的孩子。主人不相信,这么精明的小伙子没媳妇,谁信。耗子说,婶子,您看我像是在逗您么?主人说,真的没媳妇?耗子说,真的。主人说,那把我闺女给你要不要?
就这样,耗子也娶了媳妇。就像丈母娘说的那样,媳妇实诚,跟谁都不会耍心眼儿。实诚就实诚吧,是个女人就行了,娶进了门好歹是个媳妇。有了媳妇寡母也省得刨坟了,自个儿也少打几个镐柄了不是。都省了不少的力气。新婚的晚上,耗子结束了三十八年的处男生涯。耗子有些凄凉,自己的第一次交给这样一个粗粗拉拉,没有一丝灵气的女人,真是不幸啊。他甚至有了被强奸的感觉,不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强奸了自己,而是自己把自己给强奸了。那晚,耗子就分了心。分了心的耗子就早泄了。真的是无趣极了。让睡眠掩盖一切吧,耗子的头歪在枕上就想睡去。新婚的老婆却意犹未尽,爬上了耗子的身子。耗子的睡眠被搅了,那种被强奸的感觉更重了些。耗子甚至是有几分委屈了,于是眼角有两滴清泪溢了出来。耗子被自己的泪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会哭泣的。牛犊子赛的女人依旧在他的身上舞蹈。她看不见他的泪水。
芝麻村的人都说别家的男人娶的是媳妇,耗子娶的是头牛。一头任劳任怨的母牛。牛的特性在耗子媳妇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没有一点脾气地春播秋收。不是耗子媳妇没有脾气,是她不知道什么叫脾气,她的情绪里遗漏了这个细胞,或者是细胞坏死了。这就是实诚人的好处。实诚人是不应该挑三捡四,是不应该有脾气的。耗子和他的寡母也就真的把媳妇当成了一头牛来使唤,把媳妇的任劳任怨的优点发扬光大。无论是耗子还是他的寡母自从媳妇进门,都吃上了商品粮,再也不用汗滴禾下土了。耗子成了一个真正的游走四乡的手艺人,他的寡母高兴时串串门子,再高兴时打上几把小纸牌。他们一点也不用去同情耗子媳妇。相反,那个大脑缺弦子的女人能找到耗子当他的男人,是她前世的造化。她是不配拥有耗子的,真正委屈的是他们。耗子甚至都没有亲过媳妇。他不知道亲吻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他的初夜给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要保留着他的初吻。到底留给谁,耗子不知道。是我给耗子用上“初夜”“初吻”之词的,耗子尽管是初中毕业,但是他还不懂得去使用这些词汇。在耗子的意识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在他的生命中应该有一个让他激动的,禁不住让他去亲的女人。他要为她留着那两片干净的唇。
耗子媳妇的能干还体现在她的肚皮上,过门儿三年连着生了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的两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耗子的寡母抱走了。两个孩子没吃过一口奶水。耗子的寡母说是怕孩子吃了他们妈妈的奶水,也都随了妈妈。别家的孩子呀呀学语时,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耗子的两个孩子不是。家里的人没有一个指着耗子媳妇对孩子说,那是你妈妈。耗子媳妇也不敢走近孩子,对孩子说,孩子们,我是你们的妈妈。她不敢。她怕耗子怕婆婆。有一次耗子媳妇半夜起来偷偷地去看孩子,她的一双粗拉拉的手还未触到孩子的小脸,忽然发现暗夜里漂着两盏绿油油的灯。那是婆婆的一双眼睛。因为不屑到了极点,因为鄙视到了极点,婆婆的眼睛便发出了狼一样的光芒。这种光芒比电流还要厉害,耗子媳妇一下子就被击穿了,她嚎叫着跑回了自己的屋子。耗子媳妇摇醒沉睡的耗子,抖着唇说,我的妈呀,你妈敢情让母狼精附体了,还会电人呢。耗子一个大巴掌轮过去,你妈才是母狼精。耗子媳妇嘴角流着血去捉耗子的手,让他摸身上被老狼精电的两个往外渗血的洞洞。耗子看了看,媳妇身上确实有两个洞。耗子明白,那是寡母用头上的簪子给扎的。对着房顶,耗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从那天起,耗子媳妇更加地乖顺了,她怕再被母狼精电到。两个孩子被动地拒绝了“妈妈”一词,令人奇怪的是,主动地拒绝了除了“妈妈”之外的任何的称谓。都能说整句的话了,还不会叫奶奶,也不会叫爸爸。他们需要奶奶时,就把眼神对着奶奶或者爸爸,用小手指着他们的需要,说,我要那个。耗子拎着工具回家了,奶奶对孩子说,宝儿,去看看谁来了?孩子的一颗小头探出了门外,很快又缩了回来,说,他回来了。奶奶说,他是谁呀?孩子说,他是他呀。奶奶的眼就瞪圆了,他是谁?孩子的小嘴儿一撇,就不说话了,做出了随时大哭状。
那天,本村的老莫媳妇来请耗子,说是家里要打一套家具。那是耗子第一次见到老莫媳妇。见到老莫媳妇之前,耗子对这个女人是充满了蔑视的。在芝麻村人的眼里,老莫的媳妇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是一个还没出嫁就大了肚子的破烂女人。如果不是个没有人要的破烂女人,凭着她的姿色绝对到不了赖蛤蟆似的老莫的嘴巴里。他老莫的嘴巴长得再长,一时半会还够不到她。把老莫的嘴巴接上一大截的是女人肚里的野种,一下子,就让老莫吃到了天鹅肉。老莫是父母的独子,妈生他时死于难产,老父一手拉扯着老莫,爷两个被日子慢吞吞地拖着艰难度日。老莫十七岁那年,老父也驾鹤西去了。婶子大妈们替老莫张罗了婚事。老莫结婚那天,家族里的女人们整整烧了半锅开水,才还了老莫脖子一个清白。有人说女人肚里的孩子是女人和她干爹有的,有人说是和女人母亲的老情人有的,晚上睡觉,老情人一手搂着女人的母亲,一手搂着女人。甚至有的人干脆说,女人的肚子是她的亲爹给搞大的。一个没出嫁的大闺女,成了谁想骑就骑的马。所以,耗子在内心里是深深地蔑视了老莫媳妇的。那份蔑视并没有随着女人的不幸而消失。
娶了媳妇的老莫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里光光鲜鲜的。用天津农村的老话说,娶了媳妇的老莫成了人了。可是,老莫媳妇刚嫁过来没有两年,老莫就出事了。老莫喝多了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把尾椎神经摔坏了,结果造成了全身性的瘫痪,整个人,只有一颗头会动。令人奇怪的是,老莫媳妇面对着突来的灾难,并没有哭天抢地的迹象。她始终保持了沉默,一双风眼没有任何的悲伤,当然也没有幸灾乐祸。她的眼底是干净的,干净得没有一丝关于表情的东西。好像,她早就知道了老莫要摔伤,于是,她在老莫摔伤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老莫媳妇的平静逼退了看热闹的人。看在老莫无父无母的份上,街坊四邻是准备劝劝老莫和她的媳妇的,劝他们想开一些。他们发现,老莫的媳妇是不需要他们的劝慰的。芝麻村的人一边向后退去,一边骂着老莫媳妇,说她不光是狐狸精,还是颗丧门星。
老莫没摔伤时,每天光光鲜鲜地出去做活。老莫媳妇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像别家的媳妇东家西家地串门子。她不串,也很少和人往来。见了人,微微一笑,唇边的酒窝轻轻地漾了漾就算完事。村里的人就有些失望,嚼来嚼去的总是她出嫁前的那点事。事实上,人们嚼的只是想像,只是道听途说,究竟老莫媳妇是让谁搞大了肚子,谁也不知道。然而老莫摔伤了,突然就摔瘫了。人们被老莫媳妇无声地逼退之后,就静静地观望着,老莫不能干活了,不能出去睁钱了,看你一个女人怎么办。老莫媳妇再一次让人们的希望落空了。她不需要出去做活,不需要扛着锄下地,她家地里的庄稼比谁家长的都好。在她下地干活之前,早早地有人帮她干完了。你不得不相信,芝麻村里是有雷锋的。于是,老莫媳妇依旧是白白嫩嫩的。在门口见了人,依旧是微微地笑笑。笑容依旧在唇边的酒窝儿里轻轻地漾着。
老莫媳妇推开耗子家的门,对耗子说,大哥,我想打套家具。女人唇边的酒窝儿浅浅地现了现,像个淘气的孩子,露了一下头,转眼就不见了。耗子的眼神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就有了瞬间的楞怔。你是哪个村的?耗子用最短的时间调整好自己,脸还是红了。
我就是芝麻村的,老莫家的。女人的凤眼很深地看着耗子说。
哦,你先去吧,我忙完手里的活就去。耗子想也没想,痛快地应承下来。
老莫媳妇的细腰灵巧地一闪,闪出了耗子家。耗子望定了女人的背影,妈妈的,谁这么有福能享受这样的女人。老莫家的?耗子忽然想起来,她说她是老莫家的。接下来,耗子该有什么样的情绪呢?是厌恶,然后,是拒绝给女人打家具。他是不屑亲自去拒绝的,他只需要不去理会就好了。可是,耗子有些失望了。那层厌恶的情绪好像是睡着了,他怎么都唤不醒了。耗子就有点恨自己,拿拳头在自己的头上狠狠地锤了一下。
耗子到底还是拎着锯子去了老莫家。他说服了他自己的理由是,他是一个木匠,不应该因为喜欢或是不喜欢而决定做或不做。自己挣的是钱,不管自己喜欢不喜欢都要去挣。在踏进老莫家门坎时,耗子最后一遍提醒自己,他挣的是钱,在内心里他还是鄙视老莫的媳妇的。进了老莫的家,耗子第一次见到了摔瘫了的老莫。老莫转着一颗头和耗子打招呼,吓了耗子一跳。老莫由于长久见不到阳光,脸色呈现出一种死人才有的灰色。但是,在老莫的屋里,寻不到一丝腐朽的气味,整间屋子是清爽和干净的,空气里漂着女人淡淡的体香。老莫媳妇问老莫,抽烟么?老莫嗯了一声。老莫媳妇就从老莫枕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自己的嘴里,点燃,将燃着的烟塞进老莫的嘴里。然后,就牵引着耗子到了院里,将一堆木料指给耗子,告诉耗子她要打什么样的家具。从老莫的屋子里走出的那一刻,耗子的心里有了一小股莫名的敬意。耗子在这小股莫名敬意的环绕下,静静地倾听着耗子媳妇的吩咐。听着听着,耗子的眼神开了小差,从眼前的木料上移开,不自觉地朝着窗子瞟了瞟。透过玻璃窗子,耗子看见老莫嘴上的烟已经吸了一大截,烟灰眼看就要坠落下来。就在耗子担心那截烟灰时,猛然看见老莫的一颗头从炕上飞了起来,一个转体脸就朝了后,再回过脸来时,烟灰没有了。那颗头重又落在枕头上。耗子笑了笑。老莫媳妇唇边的酒窝儿又浅浅地现了现。耗子发觉自己的笑有点不善良,好像是在看猴戏,就禁了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耗子有点奇怪,自己打中学毕业,十六岁开始拜师学艺,到现在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让他在意的东西好像不多。现在的他,这是怎么了?
耗子在院子里和一堆木料做着斗争,手脚麻利地改造着它们的形像。他的手边总会放着一杯茶,只要他需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那盏茶就像长了腿,总是不离耗子的手边。院子里除了锯子刨子和木头的亲吻声,其他的声音都安静着。春天来的时间不是很长,各种虫儿的鸣叫声还没有跟上来。耗子的全部心思都在手下的木头上。他不去看老莫媳妇,也不去跟她说话。老莫媳妇也不跟耗子说话,忙完了别的活,就坐在门槛上看耗子干活。看着看着,就浅浅地笑笑,然后春风一样飘到耗子的跟前,给耗子换上一盏热茶,再飘回到门槛上。每次老莫媳妇飘到耗子跟前,耗子的身上都会呼地出了一层汗。耗子更加投入地刨着手里的一块木料,雪白的刨花蝴蝶似的飞了一院子。
当老莫媳妇又一次地飘到耗子身边添茶水时,耗子刚好刨平了一块木料,准备换另一块。他的手却有点不知所措了,一个不留神,左手扫在锋利的刨子刃上。血立刻就留了下来。耗子轻轻的呀了一声。老莫媳妇一看耗子伤了手,慌慌地从屋里拿来了消毒水和白布,忙着给耗子包扎。耗子的那只男性的宽厚的大手就听话地躺在了老莫媳妇那双柔软的小手里。耗子本来想说不碍事,只伤了点皮,我自己来之类的话,可他说不出来了,他的嘴巴本能地拒绝了这些话。老莫媳妇离他太近了,脸上柔软的汗毛耗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耗子想,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皮肤的女人呢,那张脸分明就是白玉做成的。几丝红晕爬上了这张脸,是因为紧张。她的紧张来自他的流血。这份紧张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了,没有矫揉造作,没有一点。就仿佛是什么呢,仿佛他是她的一个亲人,一个关系很近的亲人。亲人受伤了,她的紧张是理所当然的,他疼了,她也就跟着疼了。所以,她的脸都急红了。耗子浑身就膨胀起来。他涨得难受,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捆着他,他就快不能呼吸了。猛的,耗子腾的站了起来。蹲在地上给耗子包扎伤口的老莫媳妇冷不防地被耗子一甩,仰躺在地上。
耗子被自己狠狠地吓了一跳,他怎么会这样?他这是怎么了?他的这个动作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老莫媳妇还惊愕地半躺在地上,一只肘撑在地上。她的眼里含满了委屈。满满的一眼,都是委屈。她就那样含着,含着。耗子又做出了一个动作,他想说对不起,可他没有说,而是向着地上的女人伸出了两条手臂。女人却不去拉递过来的两条手臂,满眼的委屈汹涌澎湃地奔涌出来。往外奔涌的委屈,一滴不漏地流进了耗子的心里。耗子的两条手臂往前探了探,地下的女人便在他的怀里了。耗子也流泪了。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去找女人的唇。女人的唇也在找他。他和她哭着,吻着。吻着,哭着。耗子的吻是疯狂的,他用力地吸允着她,他恨他的嘴巴不是个宝葫芦,一下子可以把女人吸下肚。女人用牙咬住耗子的舌尖,稍稍一用力,耗子就呀的低吟了一声。女人用头顶了顶耗子的头,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用好看的凤眼看着耗子,你不怕我坏了你的名声么?耗子的手指在女人柔嫩的脸上滑过,答非所问地说,告诉我,你自己的名字叫啥?女人说,我叫巧莲。耗子说,巧莲,你听着,你是我心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女人的泪又流了下来。
太阳默默地离去了,一半羞涩,一半感动地离去了。在大地上消失前,羞红着脸最后看了一看小院里的疯狂地缠绕在一起的两个人。两个人的身上沾满了刨花,刨花细小的刺将两个人刺得血渍斑斑。两个人依旧在疯狂地缠绕……一阵小风送来,满院红色蝴蝶便翩然地舞起来。
自从耗子和巧莲好上以后,耗子家和老莫家都发生了一点变化。
耗子家的窗玻璃总是莫名其妙地就碎了。夜里睡着觉,几块砖头从天外飞来,啪啪几下子,然后是满屋的惊恐和哭声。老莫家的地眼看着也荒了,雷锋好像是生病了,要不就是从芝麻村里蒸发掉了。巧莲少有地扛着锄下地干活了,从街上走过时,一颗又一颗的头缩在门里观望着。奇怪的是,劳作一点也没有让巧莲粗糙起来,相反,她更增添了几分的丰润。耗子越发地多了几分的爱怜,对巧莲。夜夜地来,夜夜地要着巧莲。老莫和孩子睡东屋,耗子和巧莲睡在西屋。半夜醒来,巧莲去东屋给老莫换身下的垫子,发现老莫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女人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老莫越来越清瘦的脸,眼里也汪了泪。老莫是醒着的,可他不睁眼。因为他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眼光来面对他的女人。女人的泪终于答答地落在老莫的脸上,老莫,你骂我吧,骂我两句吧。老莫还是不睁眼,几个血斑斑的字从他的齿间费力地爬了出来:我不配你。巧莲的泪水更汹涌地流在老莫的脸上。
天还蒙蒙亮,耗子就离开了老莫的家。他不再怕被别人看见,自从和我的叔叔断交,我的公公来老莫家找他,他就不再偷偷摸摸的了。还有,家里那些飞来飞去的大砖头,都在提醒他,全芝麻村的人都知道了他的事。事都做了,还怕别人知道么,所幸,耗子也就不再避着,明着来明着去。今天早走,他想回家收拾一下工具,跟人定好了去外村做活的,活儿挺紧。如今,也不比过去了,一个人挣钱,供着两家的花销,不紧着点手是不行的。出了门,还是满天的星。边朝着北走,耗子边抬起头来望着满天的星。北斗星在哪呢?他的嘴巴不自主哼着,北斗星,亮晶晶……忽然,他听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去你妈的亮晶晶。然后,满天的星都在耗子的眼前逃跑了,只留下一片黑洞洞地世界。夜空也在瞬间变得异常地粘稠,糊了他一脸。他的眼睛,鼻孔,嘴巴都被糊住了。他一张嘴,粘稠的东西就流进了他的嘴巴。一股恶臭很快地浸透了耗子的每一个清醒的细胞。耗子明白过来了,他的身上被人倒了屎了。他伸手刚想抠去糊住眼睛的屎,一顿乱棍跟了过来。耗子跑不能跑,闪不能闪,他只好用双臂抱住头,以确保头部不受伤害。棍子比耗子手臂还要灵巧,在手臂挨到头之前,他的右眼已经和棍子亲密地接触在一起了。啊!耗子一声惨叫,昏倒在地。
耗子失去了右眼。同时,耗子还失去了寡母。
当耗子被人抬回家时,耗子的寡母一口气没上来,就挺了过去。这一挺,就再也没能缓过来。医生说是心脏病发作导致的猝死。耗子的寡母居然有心脏病,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耗子从医院里出来,有人看见他坐在寡母的坟头,不吃不喝,整整一天。那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耗子就消失了。
和耗子一起消失的还有巧莲,连同老莫。耗子带着巧莲和老莫走了。他们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偶尔地,会有邮递员到耗子家里来,让耗子媳妇签收汇款单。耗子媳妇说,我不会写字。邮递员就说,按个手印也成。耗子媳妇就伸出手指在邮递员递过来的印泥上蘸了一下,举着蘸了红印泥的手指问,按哪儿?
再后来,耗子媳妇就不用再问邮递员了,举着蘸了红印泥的手指很熟练地按了下去。
耗子的两个孩子都上学了。背着书包从街上走过,有人问,谁给你买的新书包呀?
耗子的两个孩子说,他买的。
两个孩子依旧拒绝着所有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