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书藏在哪儿了
作者:霍君
第六篇 处女唇
第六篇 处女唇 处女唇
    让我吻你一下。好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有些意外,或者说有些不知所措。我伸出的为他开门的手就僵在了门栓上。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一颗心乱了方寸,慌慌的,仿佛要急着爬出我的胸腔,在找一条适合它走的路。

    你不同意我就走。他绝望地在我的耳边说。

    他呼出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夹着一股好闻的烟草的味道。堂屋里没有灯,所以,我不能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但我能感觉得到他的身体同我一样在颤抖。他身上散发出一种炙热的气息,挤压着堂屋里冰冷的空气。它们在身体之外的地方决战。结果,冰冷的空气开始退缩。我体察到了一丝温暖。

    那我走了。他下了最后的决心。声音抖得更厉害。也更绝望。

    我下意识地打开了门栓。外面的风雪裹着他匆匆地逃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我的家,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说他出去办事,外面下雪了,在我这里避一下。我在屋里写一篇关于雪的文章。我的前门是虚掩的。我不知道他何时进来。在黑漆漆的堂屋站了多长时间。等我再次从卧室出来,我的手里拿了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束照在堂屋正中的两洼冰水上。是他留下的。我慢慢地合上电筒的眼睛,用手指压住我的唇。那里是一片处女地,安静地荒芜着。一道篱笆墙,一个栅栏门,一把被风雨锈蚀的锁。如今,有人来开这把锁了。他正试着要推门进来。可他是谨慎的。他怕伤着它。

    没有人伤害过它。伤害它的是我自己。有人对我说,你的唇真美。为了这句话,我开始发掘我的美,欣赏我的美。一面小镜子,映着我的唇,映着我青春萌动的心。我开始喜欢镜子了。那个人说:你的唇像桃花呢。我就摘来桃花,对着镜子比较,是桃花美,还是我的唇美。比着比着,我竟分不清哪里是桃花,哪里是我的唇。桃花开在了我的唇上。我平庸的五官沾了我的唇的光,也弈弈地放了光彩。光彩把我照耀得很幸福,也很快乐。我坐着幸福的快车来到了下一站,站牌上的字我没看清楚,就停了下来。站牌下,那个人在对另外一个女人说:你真美,嫁给我吧。我看清楚了,他们背后站牌上写着两个字:痛惜。我知道,那是写给我的。那两个字也只有我看得见。我乘上车又走了。站牌带不走,站牌上的两个字却化作了我的影子。上了车,我才想起,我将一件东西丢在了站牌下。是我的小镜子。

    我仓惶地逃走了。

    夜里,他的头上顶着一大片雪花来了。我奇怪,世上居然有如此大的雪片。它晶莹剔透地被他顶着,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水晶人。他站在我的床边,静静地望着我,不说一句话。我期待着,期待着他说着梦呓般的话语,我的唇焦灼难耐,极度地干裂着。他眼看我唇上的裂缝越来越大,直至流出了一条细红的血流。他依旧一动不动。头上的雪花一点一点地开始融化,化了的液体流了他满脸。我定睛细看,又不像是雪水,是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我希望他离我近点,哪怕用他的泪水来润润我的唇也好。我的唇真的快要干死了。他还是不动,我气急了,大声喊:

    给我一杯水!

    壶里空空的,火炉早已灭了。我想起身喝口凉水,滋润一下快要着火的喉咙。我徒劳地费了一番力气,身体一动不能动。想了许久,我才明白,我可能是病了。水杯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冷漠地望着我。我咯咯地咬着牙齿,愤恨地想咬碎它。它不动。我们在心里狠狠地想着残害对方的办法。不光是杯子,还有房顶,它一点一点地向我挤压过来,我身边的空气渐渐被它掠走,我努力地喘息着。我快要死了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我开始更加艰难的喘息。房顶快要压到我的头了。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那片大雪花,它挟带了一股清新的空气来,缓缓地往我的肺腑里输送。我大大地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感觉顿时好多了。雪片底下那张流泪的脸呢?有人在敲门。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是小冬。她小脸冻得通红地走了进来。老师,今天没去上课,是不是病了?

    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怜爱地握住漂亮女孩小冬的手,谢谢她来看我。小冬有点不好意思,说她本来没想起来,回家路上爸说怎么没见你们老师,我说不知道,张老师给上的课。爸说妈妈饭还没熟,你去看看老师是不是病了,你这个当学生的真不合格。小冬真是不会撒谎。也难怪,才是一年级的孩子呢。

    老师,小冬甜甜地叫着我。接着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让我检查今天的作业。

    我的心一下子更空了。刚才是饥饿,现在是,谁在我的心上又掏了一把,一个空洞出现了。掏我心的人不在,想他是长了一双无形的手,一直在准备让我难过。小冬的本子上没有了那句诗。我明白,当然不是那句诗掏了我的心,而是写那句诗的人。

    每天放学,小冬的爸爸都来接她。小冬的家离学校较远。我领着学生走出校门,小冬总是朝站在校门口的一个男人甜甜地喊一声爸爸。作为小冬爸爸的他总是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老师。我回报他的是一个微微的笑。每天都是这样。久了,这种简单的问候,成了我们每天必做的一道作业。他喊我一声老师,我回报他一个微笑。他很帅气,个子很高。小冬长得像他。忽然有一天,我打开作业本,见前一天我批改过的作业下边写着两行铅笔字。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奇怪的是,在日日思君四个字下边加了着重号。我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正好是个君字。一对好看的眼睛在朝我张望,穿越时空距离在看我的反应。我觉得有些好笑,问小冬是谁在她的作业本上写的。小冬站起来回答,是爸爸。我问她知不知道爸爸写得是什么。小冬说爸爸写的是家长签定。我问她妈妈知道么。小冬说妈妈不识字。我看见小冬紧张得要哭,便安慰她,说爸爸的签定写的很好。我没有告诉小冬转告爸爸,以后不要写这样的签定了。我没有说。只是向学生借来橡皮,将本子上的几行字擦掉了。

    放学时,我依旧带着学生走出校门。门口依旧站着他。他依旧喊我老师。声音里有了明显的拘谨和羞涩,不再像以往那样脆生。我依旧向他报以微笑。他第一次避开了我的眼睛,宛如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忙不迭地在躲闪大人,生怕挨打或挨骂。

    我有些淘气了。我淘气的后果马上就显现了出来。他肯定从小冬的嘴里知道了我关于家长签定的态度。由于我的不拒绝,他的家长签定每天如约而至。他的签定是千篇一律的,每天都是那首著名的诗句,每次都是在日日思君下边加上着重号。我所做的是每天将上一次的家长签定擦去。这样坚持到了冬天。他的固执在我的想像之外。冬天的时候,他跺着脚等在校门外。那句老师又喊得脆生生的了。确切地说,不光是脆生,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词还穿着一件什么外衣。它有点烫我的耳朵。好在,季节给了我很好的掩饰。依然是老套的微笑,不同的是,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有两天,校门口的风景消失了。来接小冬的是一个女人。小冬喊她妈妈。我注意地看了那个女人。身材不高,小小巧巧的,平常的五官让人很快就会忘掉她。她喊,老师。我没有意识到她在喊我。见我没有反应,她又喊,老师。我送过去一个歉意的微笑。

    小冬本子上的家长签定依旧写来。我在擦去家长签定的地方,画了一个问号。想问一下他怎么了。很快,我又将问号擦去了。接着我又写上,然后又擦去。如此反复,小冬的作业本上让我擦了一个洞。两天过去了。第三天放学时,他又站在了校门口。他咳了两声。我问:病了?他答:嗯。我说:那就别来接,天冷。他答:没事儿。擦肩而过时,我们都笑笑。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话。

    这也是自从有了家长签定以来,他第一次失了职。我让他失望了。

    我有些恨他的小心翼翼。还有我自己。他只说让我吻你一下,没有别的要求。其实,我的唇早已为他开放,开得灿烂瑰丽,就等他化作一只蜂儿飞进花蕊中。当蜂儿飞来时,我为什么拒绝了呢。我想唯一的解释是,我想起了一张朴素的女人的脸。我真的拒绝了么。好像没有,是蜂儿不够自信,它没有看见我的唇瓣儿在为它开启。

    我忍着疼痛的袭击为小冬批改了作业。犹豫了一下,在年月日的下方画了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感叹号。我在感谢他让小冬来看我。我相信,他会看得懂。

    元旦快到了。新的一年总是会给人一些新的向往,人人都在期待在下一年里会发生一些新的变化。

    我提前告诉学生们不要给我买贺卡。可是,在元旦前一天,小冬还是在下课时,偷偷地塞给我一件礼物,老师,新年快乐!那是一支精美的唇膏。美宝莲牌的唇膏。我问小冬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小冬涨红了小脸,老师只说不让送贺卡,爸爸就帮我选了这件礼物。我把唇膏递给小冬,告诉爸爸,老师不能收学生的礼物,替老师把礼物还给爸爸好么?小冬的脸更红了,爸爸会批评我的。一股怜爱之情在我的体内蔓延。我收起唇膏,摸了摸小冬圆润的小脸,告诉她老师亲自把礼物还给爸爸。

    爸爸!小冬扑向他的时候,我递上了被捂得发热的唇膏。为什么?他的眼睛在问。我怎么能收学生的礼物呢。我说。收下吧,只有你才适合用它。他没有接唇膏,带着小冬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是一支粉红色的唇膏。膏体晶莹,很美。我一遍遍地抚摸着它,柔情开始在我的体内攀升,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泪水冲掉了我心门上那把锁上的锈渍。我希望他找一个借口再次从我这里路过,在没有灯光的堂屋里对我说,让我吻你一下。此时,我的唇瓣儿慢慢为他开启,上面挂满了莹烁的露珠。真的有脚步走来,接着是叩打门环的声音。我跑到堂屋,打开门,冷风将冰冷的巴掌拍在我滚烫的面颊上。

    我的唇分外地明丽起来。像三月的天空,抬头望一下,纯净而又迷人。我张开明丽的唇给学生讲课,课讲得从未有过的精彩,我的学生们听得格外地投入。我的心却在盼着下课,盼着放学。然后我用明丽的唇向他微笑。然而,校门口又一次没了他的踪影。是那张朴实的脸在对着我说,老师。接着是每天如约而至的家长签定也消失了。我想像他是又一次地病了。他病得很重,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默默地为他祈福。默默地为他美丽着。想,等他见到我,给他最明媚的微笑。

    眼看就要放寒假了。我的调令也不合时宜地来了。春节以后,我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他仿佛一滴水,一下子从地球上蒸发了,没留下一点踪迹。

    我终于忍不住,在这个学期最后一次考试的前夕,我叫道,小冬。小冬停住往教室外走的脚步,说,老师,有事?你,你复习好了么?我有些惊异自己的问话,说出口的为什么不是爸爸怎么了。

    一年过去了。我的唇膏又一次用完了。我在摆满化妆品的柜台前驻足,问年轻的售货小姐有没有美宝莲牌的唇膏。售货小姐燕语莺声地说卖完了,过两天到货,建议我用一下其他品牌的唇膏。

    等两天吧,我用惯了美宝莲。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