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第几次“复课闹革命”了,反正,当放野了的孩子们再次被召回课堂时,教室的玻璃大多破碎了,窗户只能用几根细木条横七竖八地封着。老师站在讲台上,用黑板擦子敲着讲桌反复地说着:“同学们静一静。”教室里的聊天声仍然响成一片。
“红卫兵排长呢?请清点一下班上的人数。”老师的话没有得到响应。一个女孩子说:“余岚他们班核心在开会呢。”于是,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数轴。这时,余岚带着几个同学走进来。两个女生在老师刚刚画好的数轴上贴了两条标语,一条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另一条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两条标语把大家镇住了,课堂上立刻鸦雀无声。
余岚站到讲台前,蛮横地对老师说:“孔际,是你说,还是我说?”老师忙闪到一旁,一边擦着汗,一边说:“你先说,你先说。”
“全体起立!背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余岚话音一落,众人都站了起来。余岚正了一下腰带,声色俱厉地说:“今天我要向大家公布一个反革命事件!”她说着拿出一个本子在空中挥了一下说:“昨天有人揭发许婧!”坐在靠门桌子前的许婧正侧头看着门外,听到余岚说有人揭发她,惊愕地转过头瞪着恐慌的眼睛。余岚盯了许婧一眼说:“这是一本反动诗集,我先念一首。”许婧慌忙翻看自己的书包,发现写诗的那个的笔记本不见了,顿时傻了。余岚拉着长音说:“同志们,你们认真听着——‘不见了,那些呆板方正的屋角;不见了,那横眉冷目的冰凉。啊,看啊,它来了——那柔缦轻纱的缭绕;还有那寥阔无边的逍遥。来——托起我吧——你这月亮、行星,还有那飘渺无形的烦恼’。”
“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一个学生小声说。
余岚对这个评价好像很不满,语气铿锵地说:“这难道仅仅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吗?革命的小将们,这里面有不满时政的反动情绪!”
坐在后面的钟南“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随后把脚往椅子上一踏,瞅着余岚慢悠悠地说:“是啊,到天上去干反革命勾当,竟然连棉袄都不带,还裹着什么轻纱,哎,你们说她反动啊?要我说这叫经冻!”
众人哄笑。余岚呵斥道:“严肃点!”钟南不服气地反问:“我怎么不严肃啦?”余岚手一指:“你存心捣乱!注意你的阶级立场!不要被资产阶级拉下水。”钟南把嘴一撇,讥讽地说:“我干吗下水啊?我有病啊?这天儿你下个水,我瞧瞧。”余岚轻蔑地瞥了一眼钟南说:“你难道也要与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吗?”
钟南一脚把桌子踹倒说:“哪儿他妈都有你!你是谁呀你?一边儿凉快去!”说完,起身就走。
几个穿军服的男生立马哄叫着站起,跟钟南一起走出了教室。
他们刚出教室,迎面就撞上几个在校园里巡视的老师。一位身佩“为人民服务”胸章的老师,见他们几个不上课,就问:“你们几个同学怎么不上课?去哪儿啊?”钟南狠狠地瞪了老师一眼:“管得着吗?”说着照直往前走。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胡刚扛了一下钟南的膀子说:“嘿,哥们儿,小黄帽特激发你的保护欲望吧?你看出来没有,余岚这刁婆子醋劲大了。这女的要一犯醋,麻烦可就大了。”钟南自言自语道:“那忧郁的眼神,小黄帽真他妈的可人疼!”说着停住脚步问:“哥们儿,你能不能帮兄弟一把?”胡刚毫不犹豫地拍着胸脯说:“没说的!你说吧。”钟南凑着胡刚的耳朵,说出了一个影响他一生命运的计划。
就在钟南他们几人破门而出之后,教室里的批斗会达到了沸点。余岚厉声说道:“许婧的这种反革命情绪,是有其反革命政治背景的。据我们外调掌握的情况,从她爷爷的爷爷那代算起,就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官僚!她写这种反动诗绝非偶然……”话音未落,半块板砖从窗户的木条缝隙中飞进来,正好击中余岚的脑袋,鲜血顿时流了一脸。“阶级报复……”余岚声嘶力竭的吼声震荡不绝。
钟南见目标被击中,迅速拉着胡刚猫着腰跑出了校门。不料,第二天,就有人举报了他俩。胡刚得到消息后,立马来到了钟南家,还没进门迎面就撞上了钟南的母亲,没容他叫“阿姨”,钟母就把他拉进屋问:“你和钟南在学校干什么坏事了?学校来电话叫我去呢。”胡刚知道,再瞒着大人非出大事不可,就把前因后果对钟母说了。钟母气得又是跺脚又是叹气。胡刚看钟母脸色难看,说声“阿姨我走了”就直接去了外地姥姥家。钟南被父母连夜送去了部队。
时隔十多年,钟南每每想起这些往事就懊悔不已,听到许婧疯了的消息他痛心疾首地说:“胡刚,当初咱们救她不成反而害了她……”说完又一阵心悸。座位上的女子忙起身对胡刚说:“这位子本来就是你的,就让他坐这儿吧。”钟南坐下说:“噢,刚才一下子有点晕。”
车窗外闪过北海的街景。钟南抬起头说:“前面快到西四了。我下车再到许婧家去看看。”说着从扁担上解下两只鸭子,对秋霞说,“第一次见弟妹,权当见面礼吧?”秋霞忙起身:“这可使不得,你想必是带给家里老人的。咱们以后来日方长……”钟南一把按住秋霞:“我快到站了,别再让了,有空和胡刚来我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