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曼凌
从建康城的朱雀门而入,一直往北,过了宣阳门,再往东约三百米,是一间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药堂。正门上方,高高地悬挂着一块漆黑的木匾,“百草堂”三字如强龙劲蛇,入木三分,气势非凡。
再往东远眺,是一座横卧的小桥,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断。小桥两岸,烟丝轻薄,到处飞舞着绵绵的梨花雪。
百草堂里,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暗红木格,不经意地沁出淡淡的天然之香,让人心旷神怡。一个柳腰娉婷、顾盼生辉的紫衣女子,娴熟地裹好一包草药,忽然又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转到后堂,取出一块羊肉,同样用纸包好,走到堂前一佝偻着身躯的六旬老妇面前,轻轻将草药和羊肉包塞入那老妇手中。
“陶姑娘,上次的药钱……”老妇人诚惶诚恐地接过手中的草药和羊肉,显得不安和愧疚。
四周是陆续来往抓药的人流和两个忙得不亦乐乎的药工,并没有引起什么风吹草动,似乎一切已经司空见惯。
那个叫陶媚儿的女子嫣然一笑,如耀眼的枸杞,映红了窗外的百花。
“大娘,药您尽管拿去用。豆蔻仁两枚,高良姜半片,加水一碗合煮,去渣取汁,再以生姜汁拌好倒入,和面粉做成面片,在羊肉汤中煮熟,然后空腹吃下即可。这是治胃弱呕逆不食的方子,非常有效,您试试。”
陶媚儿无奈而顿生怜惜,一个孤寡老人,靠几亩薄田度日,何其艰难,怎能再忍心索要银两?只不过,本欲买来为父亲做药膳的羊肉也要拱手奉送了。
“陶姑娘,您真是体贴入微、宅心仁厚、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大娘,我只是个行医卖药的小女子,您这样说,我岂不是要坠入秦淮河,羞惭而死?”陶媚儿轻嗔,打断了老妇人的奉承。
“这……陶姑娘言重了。人都说言多必失,是我失礼在先了。看来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老妇人一边感慨,一边拭泪。
“这就是了。”看到老妇人千恩万谢地缓步离去,陶媚儿方才轻轻舒了口气,看着自家后庭从门内露出的一抹春色,哑然失笑。
一块小小的田圃内,几朵木槿花,盘小如葵,颜若紫荆,艳丽中带有少许的淡泊,在静谧的深庭中淹没了世间的浮躁。那株巨桑苍翠碧绿,既有着小家碧玉的婉约,又不失浑厚之气。
浓密的树荫下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罐和药杵,那是中途怠工的兄长陶重山的杰作。
只稍稍一皱眉之间,便看到百草堂学徒金正匆匆近前,递过一张藤纸。这藤纸出自剡溪,因当地出产野藤而制成。只因这野藤到了用尽的边缘,因此这纸便显得尤为珍贵。
抬眼望去,果然不出所料。来者遍身绮罗,白须飘飘,一看便知是富贵中人。藤纸上极为潦草地写着一个方子,与这高贵的纸笺相比,那墨迹显得有几分不谐。
只是,那老者气势汹汹,怒视着金正,似乎有深仇大怨,大有不甘之势。
“你说,为什么不给我抓药?我出银钱,你们卖药。如此冥顽不灵,不怕砸了你们的招牌?!”
“您这方子不能用……不是我们不做您的生意……”金正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思索的陶媚儿,怯声说道。
“什么?”老者眉头紧锁,胡须随着浑浊的喘息飘荡,“这是哪家道理?你管我买什么药?我走遍了京城大大小小十几家药堂,好不容易到了这百草堂,为何不做我的生意?那么请问,这百草堂的大门是为谁而开?”
金正拉了拉头上裹着的青色头巾,苦笑着说:“小姐,你怎么还不快来救命?我撑不住了……”
陶媚儿轻轻摇头,叹道:“对不起,这位老伯,我们实在是不能按您这方子抓药……”
“为什么?”那老者捋着胡须,有些气恼,“没听说过这药店放着现成的买卖不做,还把方子退回来的!”
陶媚儿轻笑,白皙的皮肤隐隐现出几丝红晕,“老伯,不是我们不做您的生意。身为药学行家,我百草堂自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百年声誉。”
“什么?已有百年?”那老者顿时一愣,“我朝自开国到今,不过方四十七载,难道前朝这药堂就已经在了吗?”
“一点儿不错……老伯,我用百草堂的声誉向您担保,来到这百草堂,您就是我们的家人,我们绝对不会有害人之心。”
“哦?”那老者又捋了一把胡须,怒气渐隐,不禁环顾四周。
在他不远处,凹嵌着一个巨大的葫芦药瓶,斑驳的表面将光滑内敛,古旧的色彩昭显着百年的沧桑。葫芦药瓶表面赫然雕刻着一个远古人物赤松子的图像。传说此人为神农时人,善于识药炼神,能入土不濡,入火不焚,是历代医药世家所推崇之人。
“这百草堂经历了这么多战乱和纷争,居然能开到如今,看来果然有过人之处!”
“老伯,您方子里的甘草和海藻本是药性相反之物,决不能同用……若我冒失,只顾自己利益,就失去了救死扶伤的本意了。”陶媚儿清脆的声音宛如莺啼,拨开了清晨的宁静。
“还有这等说法?”
“老伯久经世事,可曾听说,老虎中了箭伤,会吃清泥;野猪中了药箭,拱荠菜吃;野鸡被鹰啄伤,会以地黄叶贴在伤口;老鼠吃了信石,只要喝了泥水,很快就安然无恙了……还有,被蚕咬了,以甲虫末覆之;被蜘蛛咬了,以雄黄末覆住伤口即可。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有立,就有破……这草药也便是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那白须老者如梦初醒,顿时怒目圆睁,胡须飘动了起来,“那个江湖术士果真失德,还说是什么祖传秘方……原来又是一个骗取钱财的小人!”
“老伯,听您口音,必然不是京城人士吧。”
“我本是来京城做丝绸生意的。有一孙女,今年七岁,却从小体弱多病,因此想在京城找一名医帮她诊疗。谁料昨天遇上一江湖郎中,说是能治百病,于是就信以为真了。”
陶媚儿听到这里,笑容骤敛:“老伯,这个需早早医治,晚了可能会误了令孙女的治疗时机。”
“可是,我如今该如何是好?”老者愤愤地撕碎了手中的药方,颓然跌坐在堂中一青藤椅上。
“老伯放心,您既然已经到了京城,在这藏龙卧虎之地,还怕找不到名医吗?”陶媚儿纤手轻轻朝东一指,“与这百年药店相邻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氏,老伯可以亲自去看看。”
“徐氏?”那老者浑浊的眼神在陶媚儿的盈盈笑意中渐渐清晰,嘴唇战栗了起来,“你是说出了七代名医的徐家吗?”
陶媚儿轻轻点头。这隔行如隔山,若要医病,先要解惑答疑,若没有仁人济世之心,便是无水之源、无米之炊,难以除病去忧。
那老者果然欣喜若狂:“没想到,来到京城的第一天就遇上徐氏传人,我孙女有福了!”
陶媚儿从柜台后走出,手中拿着一个红色锦盒,说道:“老伯,我正要过去送药,请随我一起来。”
“好,实在是太好了!”老者欣笑,赶紧跟在陶媚儿后边。
“小姐且慢,你还没有给我讲这血气运行的道理呢,这就走了?”在旁边伫立的学徒金正终于按捺不住,不满地嚷了起来。
陶媚儿叹了一口气,忽然大声说道:“气能生血,气动则血生。从食物转化为水谷精微,从水谷精微转化成营气和津液,再从营气和津液中转化为赤色之血,每一程都离不开气动。”
“真奇怪,小姐,你讲的比医书上浅显多了,小的一听就懂了。”金正挠了挠头,嬉笑道。
“好了,我先去了。”陶媚儿看那老者正听得入神,不禁嫣然一笑。
“小姐,你是急着去看小徐医,还是老徐医?”金正边嬉笑着,边往远处躲去。
“你!”陶媚儿嗔道,“过河拆桥不是我百草堂之风,小心你的舌头!”
“嘿嘿!”金正偷偷笑着,急忙躬身躲入高大的柜台之内。
“等我回来再和你理论……老伯请随我来……”陶媚儿踩着细碎的脚步,转身从侧门出去。
那老者被陶媚儿的娇俏逗笑,随后赶紧跟了上去。
穿过一条飘着乱絮的狭长胡同,又进了一道侧门。门内千回百转之后,豁然开朗,俨然又是一后庭,只是庭内芳树奇花,豆蔻花艳繁色深,赛过了满园芳菲。
“老伯,从此门穿堂而过,便可看到徐大医在坐诊了。我还有事要办,去去就来。”
“好,多谢姑娘,请姑娘自便。”老者说完,拱手而别。
陶媚儿双颊生晕,定了定神,继续往后庭深处而去。越过一道拱门,篱笆两侧点缀着几盆香红的石斛,根茎深深埋入一堆不起眼的沙砾中,静悄悄地呈现着娴静的一面。
忽然,只觉一阵劲风卷过,身子一紧,一个雄健的胸膛夹带着狂风骤雨般的肆意,紧紧向她逼来。没等她惊魂落定,唇上骤紧,顷刻被一股熟悉的气息覆盖,险些窒息。
“天琳……你……”她企图用力推开眼前的桎梏,却发现对方的手臂已然如蛇一般紧紧缠绕着她的曼妙身躯,再也无法分开。
“媚儿,我想你……”徐天琳依恋而迷离,无法割舍到手的甜蜜,“母亲已经说了,今年就把我们的婚事办了……我真的已经等不及了……”
“天琳,不要……”陶媚儿大急,气咻咻地用力推去。
院落里轻轻起了一阵风,几片花瓣落入草地,“啪啦”一声,捆着的绳索忽然断了,门上卷起的竹帘落了下来,遮住了这旖旎的一片春光。
陶媚儿趁机将手里的药物朝徐天琳头上重重砸去,只听到他终于“哎呀”一声,松开手来,捧住了头。
“媚儿,你好狠啊,居然谋害亲夫……”
陶媚儿弹了弹有些松动的锦盒,轻轻地白了他一眼,“你罪有应得!耽误了我给徐伯母送药,小心我恨你一辈子!”
徐天琳啼笑皆非,连忙抢过了锦盒,“什么?你真要恨我一辈子?”
陶媚儿重新夺了过来,高高举起,“我要亲自送给徐伯母,不用你代劳。”
“什么贵重东西让我的媚儿这样殷勤?”徐天琳意图再抢过来看,却被陶媚儿轻盈地一转身躲过。
“哼,偏偏不告诉你!”陶媚儿轻轻一跃,躲过了徐天琳的堵截,朝内堂飘去。那里边是父亲近日收来的一支野山参,父亲不让卖出,让自己送给徐伯母滋补身体。
“我母亲不在寝室。”徐天琳宠溺地看着心爱的女子,颦眉微嗔,与满庭芳菲融为一体,不禁怦然心动。
陶媚儿羞涩一笑,梳理好垂落的青丝,转身回首,踩着落花小径,朝正堂而去。
徐天琳痴望良久,终于回神,随了过去。
堂中还有憧憧人影晃动,疲惫的徐立康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徐夫人在他身后轻摇蒲扇,情深笃定,琴瑟和谐,让人生羡。
“古人云,神太用则劳,静以养之。这位夫人,回去每晚睡前盘腿而坐,屈指点压双侧涌泉穴和足三里穴,每次五十至一百下,直到酸麻胀感为宜。”说完,亲笔写下了一个“静”字。
那中年妇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纸笺上墨痕犹湿的“静”字,不满地说:“徐大医,我的药方你还没开呢,这是什么?”
“这就是方子,拿去照行就好了,一个月之后再来找我。”
“可是,”那妇人眉头紧锁,怒气渐渐涌上,“我花重金请徐大医看病,就只得到这样一个字?”
徐立康微微摇头,“夫人,此时可觉得胸中有异物堵塞,气血不畅?”
那妇人一怔,随即点头。
“这就对了。肝脏于人,犹如大将军一般,神貌威严,怒火冲天,人之发怒,其脏在肝。夫人话没出口,已带三分怒气,久而持之,使肝脏无法疏泄,郁结于此,导致气血不调,则必然引起胸肋、小腹疼痛,或头目胀痛,乃至晕厥……”
那妇人听了,随即面红耳赤,“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要知道,医家的方略只不过是辅物,真正要医治病体,还要依靠病者的心志坚定啊。那两个穴是长寿穴,只要夫人耐心按照我所说,平日里注意节制,自然就不药自医了。”说完,徐立康朝徐夫人点头,徐夫人会心一笑,拿出一本厚书,塞入那妇人手中。
“这不是《金刚经》吗?”那妇人不明所以,诧异万分。
“佛家与道家的‘静’字诀与我们医家的调养,好比江川河流,终归大海,根本就是一脉相通啊。”
“这位夫人,回去多抄几遍《金刚经》,自然会有心得。”徐夫人敬仰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对那妇人微笑而语。
那妇人起身谢过:“没想到,徐大医的医术如此精湛。听完徐大医一言,我才翻然醒悟,自身真是井底之蛙,见识浅微。”
陶媚儿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这位夫人不必介怀。所谓术业有专攻,不知者不奇怪,答疑解惑,也是医者之道。”
“媚儿来了。”徐立康与徐夫人欣慰地笑着。
“家父让媚儿前来,给伯父、伯母送这支难得一见的老山参过来。”陶媚儿没等徐立康夫妇说话,便又截了过去,“家父叮嘱媚儿,请伯父伯母务必收下,否则回去就要责怪媚儿。”
徐夫人摇摇头,笑道:“这个陶兄弟啊……真是有心……让你们父女费心了,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天琳,收好。”
徐天琳一只大手腾空而过,接过了人参,对陶媚儿撇嘴,“怎么样?到最后还是要落入我的手掌心,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你……”陶媚儿自知无法逃脱徐天琳的揶揄,于是低头躲避开来,“伯父请继续忙吧,媚儿不打扰了,这就去了。”
“媚儿你……”徐天琳这才发现自己得了便宜,却唐突了佳人,不禁心生懊悔。
陶媚儿素腕上一只珠环,熠熠流光。那正是他当年送的一双珍珠珏,只因当年去秦淮河送药丢失一只,只剩一只,却被媚儿以红绳系在腕上,一直不肯丢弃。她一身紫气飘逸灵动,两只荷花履轻抬,在众人的艳羡中对徐立康夫妇点头施礼,便转身欲从正门出去。
“等等!”徐天琳不顾众人的嘲笑,想偕香风而去。
徐立康夫妇相视一笑,抿住了嘴,不再言语,继续为众人诊治。
谁料,忽然“砰”一声巨响,眼前一个庞然大物裹着飞扬的尘土,呼啸着落入堂中,几个黑影裹着一阵风声,如鬼魅一般飘进来。走在前边的陶媚儿惊叫一声,已经跌坐在门侧。
再回身看去,徐天琳猝不及防,一条右腿居然被那庞然大物压住,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情急之中,他仍呼唤着陶媚儿的名字,却不料被一盗匪用刀柄重重一击,便再也没有声音。
“天琳!”堂中传来徐夫人心痛的呼唤,陶媚儿的心暗暗沉了下去。
那是一口红色的楠木棺材,上边一个巨大的“奠”字,夸张地渲染着沉痛和悲怆。这棺木虽然做得极其精巧,但在这间偌大的济世堂里,显得触目惊心。等待诊疗的众人顿时万分惶恐,乱成一片。
“哪个是徐立康?有种的站出来!”一声粗喝,吓得周围众人如避蛇蝎,纷纷躲开。
那走在前边的人,身穿灰色短打,一双虎皮靴赫赫生威,一只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扛着一把锃亮的尖刀。那满鬓的胡须和头发杂乱交织在一起,俨然一个盗匪首领。
徐立康一把拉住瑟瑟发抖的夫人,抢身近前,“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你就是徐立康?哈哈哈!”那盗匪首领歪头瞪着徐立康,“怎么看也不像个庸医,不知道为什么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徐立康眉头一皱,仍然镇定自若,脸上没有一丝涟漪,“请问尊驾是哪位?”
“哈哈哈!”那匪首狂笑。只见眼前一片白光霹雳闪过,那把尖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架在徐立康的脖颈上,“我是来替天行道,向你这个沽名钓誉的庸医来讨要一条人命!兄弟,快来,为你母亲报仇!”
“立康!”徐夫人一声凄厉的呼唤,唤醒了陶媚儿的神志,她深呼吸一口,试图站起身来,却眼前一阵眩晕。
一只温暖的手,从门外伸来,扶住她柔软的身躯。在微微的战栗中,她的眼眸聚拢到一个忧郁的白衣男子身上。那双眼睛微微有些异域的特征,如深潭之水,临海之月,随暗涌的潮流射出精锐的光芒,仿佛把自己的魂魄吸入汩汩的深渊。
陶媚儿只觉得心暗暗沉了下去,被一缕看不到的丝线紧紧牵连、束缚,无法挣脱。那人轻轻一托,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起身,倚墙而立。
“你是谁?请问我怎么得罪了尊驾?”徐立康临危不惧,刚毅沉静,不失医家本色。
“你害死了我兄弟的母亲,就是得罪了我。一命换一命,我让你用命来抵!”那匪首举着尖刀在徐立康眼前晃动着,似乎随时要把他抽筋剥皮,噬骨吸髓,以泄心头之恨。
“我不明白,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如此愤恨?”
“好吧,既然你想死个明白,我就成全了你!来人,把处方拿过来!”匪首大喝一声,他的手下立刻拿出一张几乎要揉碎的纸笺,“打开来,“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方子是不是你写的?”
徐立康虎目圆睁,仔细看去,确实是自己亲笔所写,只好点头。
“好哇,既然你承认了,那么就来受死吧!”那匪首喝完,举起尖刀便作势要劈下来。
“且慢——”
“且慢——刀下留人——”陶媚儿发现,自己与那白衣男子竟然同出此言。
那白衣男子的眼眸朝她扫了一眼,分明有些吃惊。
梁上一双春燕,正衔泥筑巢,顿时也被惊扰。
“怎么?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说?”那匪首停止了动作,看向白衣男子,一脸不解。
那白衣男子的视线如冰刀寒剑,紧紧锁住陶媚儿,似乎在思索什么。
陶媚儿强迫自己定住心神,轻移莲步上前,趁匪首不备,一把夺过处方,飞快地扫了两眼。“这方子的的确确是徐伯父开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发出一片嗟叹之声。
“真没想到,果然是徐大医的手笔……”
“这下可麻烦了,居然惹到山大王了……看今天徐家怎么全身而退……”
陶媚儿呼吸渐渐平稳,她扬起处方,大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徐大医在京城行医四十余载,大家可曾见到他懈怠,出过纰漏?这川芎、防风、苏叶、荆芥、橘红、甘草……是最常见的风寒药方,药量适宜,怎么可能会致人死命?”
此话说完,周围立刻传出一片赞叹之声。
“这行医治病,从诊脉、开方到配药、煎熬、过滤乃至食用,中间经历了多少人的手?又有谁能证明这问题是出在徐大医的方子里?除非这药是直接从徐大医手里接过,立即喝下。徐大医一生从医,本是慈悲为怀,为百姓造福,怎么可能会在一个最普通的风寒处方上失去方寸,让自己的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陶媚儿还记得父亲说过,行医者之所以以世家传承而存在,是因为医药的制作牵扯甚多,非自己人不能信任,因此徐、陶两家的姻缘乃是天作之合。于是,她用此理略一变通,就使对方节节败退。
听到这里,那匪首果然一愣,“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无理取闹,青天白日来找你们的晦气来了?你——”
“大哥,让她说完……”那白衣男子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陶媚儿冷哼一声,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大家请看,如果徐大医是一个贪图利益、做了亏心事的医者,还会在这大堂上被人挟持而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吗?”
徐立康夫妇听到这里,神情一缓,不由得向陶媚儿投来钦佩和赞赏的一瞥。
周围人又是一片欷歔,纷纷赞成陶媚儿的话。
“你是谁?”只听得那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高耸的鼻梁几乎与她相接。
陶媚儿只觉鼻息一乱,身子一紧,自己已经被揽在他近前,她无法逃避这近在咫尺的窘迫,便只有拼命挣扎。在对方的逼视之下,心中竟然有一瞬间的惴惴不安。
徐夫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绀紫,显然已被震慑,发不出一个字。“放她走,不关她的事!”徐立康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厉声喝道。
“哦?”那白衣男子看了一眼徐立康,那眼神深不可测,既有着丧母的悲凉,又不乏积聚良久的仇恨。
只是,让人感到微微有些异样的是,他似乎并不想立时杀人抵命。
那匪首终于不耐,“兄弟,难道你不是来报母仇的?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做什么?!”话音未落,刀已经向前横了过去,顿时徐立康的脖颈已有一道血痕。
一片白影缭乱,恍若飞絮落花,惊鸿缥缈,那把尖刀再次高悬,却无法落下。原来那男子转瞬间已经放开陶媚儿,皱眉挡在徐立康面前,“大哥……”
那匪首顿时愕然,似乎有些忌惮,惊诧中不由自主放下了寒光凛冽的刀刃。
白衣男子并不看那匪首,一双凌厉的眸子重又看向陶媚儿,缓缓地从唇里迸出几个字:“我在问她……是……谁?”
“她是百草堂陶家女儿,我们徐家未过门的儿媳,和你们并没有嫌隙,请放开她!”徐夫人终于缓过神,艰难地吐出几句话。
“未过门的……”白衣男子沉吟不语。
“兄弟,你怎么畏首畏尾的?让我一刀宰了他们算了!”那匪首的耐性分明已到了极限,开始暴跳如雷。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阁下是成心来找碴的,就请放了她一个弱质女流,都冲我徐家来吧!”徐立康明察秋毫,意识到自己是被宿怨所缠,非一时可解。
“好,说得好!”白衣男子微微笑着,“既然徐大医是这开方子的人,就是说仍有洗不脱的嫌疑,不可放过,那么今天是一定要有个了断的。”
“这还差不多!”那匪首晃动着手中明晃晃的刀,似乎要闻到血腥的气息方才罢休。
“只是,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报仇办法……”那白衣男子淡淡地笑着,蛊惑、轻狂,如垂杨逢三月,犹带几分萧索和寒意。
陶媚儿独自站立在正堂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朱栏凭靠,梨花似雪的玉箸美人。
耳边传来一个决绝的声音:“我只要她——”待她定神,却发现那男子的手指正对着自己。
“你们徐家让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那么,我也要夺取你们徐家最重要的女子来抵偿!”那男子的笑容渐渐收敛,一派肃穆,渗出一片寒气。
陶媚儿顿觉魂飞魄散,杏眼圆睁,正欲说话,却已感觉脖颈勒痛,一件东西已经套在她脖子上。
那是一块上好的汉代白玉,利用材料的天然形状,鬼斧神工地雕琢成一个莲蓬的样子,温润滑腻,与众不同。
“这……”她拼命想摘下,但是双手已经被那男子紧紧按住。
“这东西既然戴上了,便不能摘下了!”那男子轻声“哼”了一下,“这就是我给你的聘礼,一个月以后,你就是我的新娘!”
“你……盗匪……不可理喻……”陶媚儿朱唇微启,玉齿中挤出一片怨念。
“一点儿不错,我等本就是躲避山中、不问世事的强匪盗贼,若不是失去至亲至爱之人,也不会看得起这虚情假意的所谓‘济世良医’,不劳姑娘费神了。”那男子狠狠地瞪了徐立康一眼,冰冷的笑容封住了一春暖意。
那匪首看到忽然出现这样的转机,由惊转喜,“哈哈哈!兄弟,你这招走得绝妙,杀一个人容易,还不如让他们一生都在受煎熬,这才是最好的惩罚。大家听到了吗?这个女子从此就是我兄弟的人了!”
那尖刀的寒气在众人的视线中渐渐收敛,陶媚儿胸腔中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怒气腾空而起,正欲发作,却被徐天琳微弱而嘶哑的声音唤醒。
“不要……媚儿……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徐天琳似乎刚刚醒转,双手抱膝,强忍着右腿的痛楚,眼神中流露出不满和愤恨。
那白衣男子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一个凌厉的眼神射向那匪首。于是,那匪首忽然凑近徐天琳,狰狞地笑了起来,还没等众人醒悟,那刀柄又已经重重地向他头上砸去。
“天琳!”徐夫人心疼地又一声尖叫,人已经软软地瘫了下去。
“夫人,夫人!”徐立康情急之下,从案上抄起几根银针,快速地找了几个穴位,扎了进去。
“好了,我们走吧!一个月后,花轿会来抬人!”那白衣男子冷冷地环视四周,一挥手,那些身穿灰色短衫的盗匪抬起红棺,向外退去。
“慢!”看到徐天琳依然昏倒在地上,头上一片刺目的鲜血,陶媚儿胸闷难忍。
“什么?”那男子停住脚步,一个轻盈的转身,回过头来,“姑娘叫我?”
“敢留下你的姓名吗?”陶媚儿执傲地、无所畏惧地迎上他的眼眸。
“哦?”那男子头一扬,甩过掉落的几缕长发,“我怎么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我未来的妻子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陶媚儿冷漠地看着眼前灿若星辰的男子,五脏六腑似有无数蚁噬,密密麻麻的疼痛翻涌而上。
“林子风。”他嘴角优美的弧线轻轻一扬,说出这个名字。随之那份戾气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易察觉的柔情。
她以为自己已经晕厥,看不清面前的人的一切真实。然而,一阵暖风飘了过来,卷着几瓣残缺的花瓣,她才发现,今天是自己的劫难,这段劫难,并不会很快结束。
他挑衅似的一笑,转身而去,只留下一片朦胧的尘土飞扬。
“夫人……”关心则乱,徐立康早已经失去了从容,仿佛有一件重要东西即将从生命中悄然而去。
“姑娘,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是上了你的当!”先前那个来求医的老者,居然还没有被这一场惊心动魄所震慑,依然伫立在堂中。
陶媚儿看到堂中遍地狼藉,到处是暴虐之徒留下的痕迹,不知如何回答那老者,不由得茫然。
“原来你和徐家沆瀣一气,根本就是合伙来骗人钱财的,不然怎么连山上的盗贼都招惹?无风不起浪,要是你们没做黑心事,怎么会有鬼敲门?看来是天绝我也!也罢,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名医。”老者说完,气呼呼拂袖而去。
“老伯……”陶媚儿只僵硬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混乱人群,欲哭无泪。
从窗口望去,不远处柳丝无力,袅烟空旋,几点闷雨,湿淋淋而下。
隔壁的济世堂里曲终人散,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陶媚儿看到父亲陶百年依然穿着居家的衣衫,将药箱扔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沉闷地在百草堂内踱来踱去,便知道父亲也被这一场劫难所扰,无心去城外收购草药。
刚刚去看了徐伯母,她已经吃过了药安睡过去,但陶媚儿看到徐立康老泪纵横,徐伯母四肢瘫软的情形,仍然心如刀绞。如徐伯母这般玲珑剔透、贤淑练达的女子,怕是从此不能再与夫君同进同出了。
沧海桑田,人事已变,原来竟在转瞬之间。她不敢去看徐天琳捶胸顿足的样子、无计可施的愁闷神情,索性继续保持原本那份从容与淡定,也不敢让父亲担忧,只是悄悄将面颊上的泪水掸掉。
自家制做的刀具切割的枣片,薄而不裂,整齐有致,绝对是泡制枣茶的佳品,何苦为那不知缘由的烦恼所扰?将切割好的枣片摆好,放置在庭院中最温暖的地方晾晒,才能将那阴郁之气驱除。
只是内心的焦躁之气,却无法真正驱除。
陶重山看了一眼父亲和妹妹,随后低下头,只顾自己捣药。金正也失去了往日的嬉笑,不敢做声,只是凝重地拿起一药块来,用鼻子嗅后,又用牙齿咬了咬,然后拼命摇头。
陶百年一记重拳打在那因年代久远有些裂纹的柜台上,“砰”一声响过之后,似乎听到些许细碎的回鸣,如虫蚁钻入耳内,“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一群乌合之众。我就不信他们能反了?!”
“父亲,我看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看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暂避一时。”
又听得“嘭”一声,陶百年夺过捣药杵在陶重山额头上一敲,“跑,往哪里跑?到处兵荒马乱,跑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脑袋。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陶家这百年的基业难道就要从你我的手中断绝?让我有什么脸去九泉之下见祖宗?”
“您为什么又打我?”陶重山一边摸着额头,一边哭丧着脸。
“我为什么打你?”陶百年吹了吹胡子,恨恨地说,“到了现在,你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连百草的药性都不能完全识得,你……让我怎么放心把陶家的基业交给你?”
陶重山心虚地低下了头,口中却仍旧念着:“不是还有媚儿吗?”
“你——你这个不肖子!难道你没有看到媚儿的事情都已经火烧眉毛了?弄不好,我们全家都要赔上性命!”陶百年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捶胸顿足起来。
陶重山终于无语,几步退到后边,重新拿起药杵,捣了起来。
陶百年叹了口气,终于痛下决心,“既然这样,我们只有报官了!”
“不,父亲,我们不能报官。”陶媚儿凝神说道。
“为什么?”陶百年一头雾水,不知道女儿在这迫在眉睫的时刻,为何如此镇定。
“当今圣上一味佞佛,几度舍身同泰寺,民怨沸腾。而太子却只顾风花雪月,恣意宫闱。如今大梁的高官贵族锦衣玉食,只知道贪图享受,有几个是真正为民做主的?父亲您忘了,上次官府赊欠我们的药钱到现在还没有头绪呢。父亲这一去,岂不是又让他们找到机会趁机赊账?有这么多贪官污吏,就算没有强人所扰,我们早晚也会入不敷出,败光了家业的。”
“这……”陶百年倒吸一口凉气,不禁佩服女儿的深谋远虑。
“难道我们就这样等强盗杀来?”
“听那林子风所说,他刚刚丧母,必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即娶妻,落个不忠不孝的骂名,所以女儿暂时并无可忧。只不过,他是故意找徐家的晦气而来,这其中必有缘故。”
“哦?”陶百年精神顿时一振,“果然如此,我们就有机会化解这段恩怨。”
“是,父亲。徐伯父那方子我看了,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那药也必定出自我陶家。女儿在想,如果方子没有问题,难道是……是我们的草药出了问题?”
“不,不可能。”陶百年摇头摆手,不可置信地说,“我们百草堂的每一批药,都是我亲自检验过的,决不会有纰漏。”
“父亲,我只怕万一。”陶媚儿皱眉,瞥了一眼父亲身后的赤松子像药瓶,“行医济世本是善举,倘若疏忽懈怠,未必是福气。”
陶百年看到女儿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的忧伤,心中一动,默默地看了一眼堂中正忙碌的学徒,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父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陶家的一切劫难都会过去的。”陶媚儿坚定的声音如寺院传来的梵呗,让人倍感安心。
“小姐,你上次还没给我讲完百草经呢。”机灵的金正打破了百草堂的阴郁。
“对呀,妹妹,你给我们再说说吧!”陶重山看到父亲离开,心头一松,有了活气。
“那名医陶弘景是我们陶氏族人的骄傲。只可惜,到了我们这一支,只能弃医专研于‘百草’了。《百草经集注》对《神农百草经》所录的三百六十五味药进行了整理和校订,并在此基础上增至七百三十味,并分成玉石、草木、虫、兽、果、菜、米实等七类,并且在药物采集、鉴别、炮制、加工、储存和应用等方面都做了补充。但我以为,任药物种类繁多,从事医药者应谨记一条,多用易得贱价之药,才能真正做到悬壶济世。”
“小姐慈悲心肠,小的实在是自愧不如……昨天有一位老婆婆少了一文钱,小的就没有把足量的茯苓给她,这是不是太市侩了?”金正小心翼翼地看着陶媚儿,等待着她的斥责。
“金正,今后凡是穷苦布衣来买药,你要斟酌而行!”
“是,小姐……”
“哥哥,陶家这座百草堂,经历了无数金戈铁马,付出了我们几代人的心血,仍然顽强地屹立在建康城最繁华的地方,因此不能从我辈手中消亡,要发扬广大,将来就指望你了。你要多读书、多揣摩,不要让父亲失望。”陶媚儿的脚步开始沉重起来,不知怎么,发现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浸透着即将离别的感伤。
“妹妹你放心。”
陶媚儿无力地笑了笑,装了几片枣干,越过大堂,往寝室走去。
天色昏黑,窗外树影婆娑,和枣茶的甜腻交融,无法释怀的伤痛,在陶媚儿的水晶露般的泪水中化为奇异的灵动。霏霏的淫雨,竟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在案上。
铜镜里,玉容紧锁,满怀心事的美人,陷入遐思。
恍惚间,去端那一杯放凉的枣茶,却发现它已然不见。
“谁?”娇喝一声,却被来人捂住了口。
只是身后那熟悉的男人气息让她释然,“天琳,不要闹了……”
身子被用力扳过。徐天琳一身出门的布衣,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正殷切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
“天琳,你这是?”
“不,不是我,是我们——”徐天琳一根手指仍然堵住她的嘴唇,黑夜中晃动的妖烛把两个人的身影雕入花窗,任碎雨从镂空的格子中迸落。
她不解,在这生死攸关、性命即将不保的时刻,她的未婚夫君还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
“媚儿,我想了很久,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们一起走吧,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靠我们的医术,夫唱妇随,一定可以衣食无忧,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听到眼前的男子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陶媚儿惊诧之余,顿觉内心荡起一阵冰冷的寒气。
“天琳,你疯了?这个时候,徐伯母还卧病在床,那些盗贼不知什么时候会闯过来杀人放火。你可曾想过,若我们一走了之,那么我们的亲人和我们徐陶两家的一切就全要毁了!”
“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徐天琳一把揽过她,哽咽着,“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强人掳去。我不相信,我徐天琳就没有命来拥有如花美眷。”
“天琳,如今南北对峙,诸王伺机生乱,百姓随时身首异处,哪里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我们去江陵,荆楚之地自古以来是鱼米之乡,地杰人灵,还有湘东王重兵驻守。到了那里,必然有我们的一番天地。”
“可是,我们不能丢弃祖宗的遗训。弃家,对我们来说,就是丢弃了尊严,就是家族的罪人。”
“我不管他什么遗训不遗训,尊严不尊严,我只要你,媚儿!”徐天琳鼻息混乱,焦躁异常,竟然有些失控,“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可以私奔,传为佳话,为什么我们一走,就要成为家族的罪人?我不甘心,不甘心……”
“天琳,我不是卓文君,你也不是司马相如,放弃这个念头,我是不会和你走的!”陶媚儿边说边推开了徐天琳。
“为什么?为什么?”徐天琳没有想到,她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万里长城,情急之下,便又用力抱紧她,狂乱的唇压了下来。“和我一起走,媚儿,我不能失去你!”
陶媚儿只觉自己一脸的珍珠泪滴淌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
“快收拾一下,赶紧和我走!迟则生变,快……”徐天琳紧紧拉住她冰冷的手,那珍珠珏依然完好地缚在她的柔腕上。
陶媚儿愤然扬起了那只戴着珍珠珏的右腕。
“啪”的一声,寂静的春夜,繁花似锦,却唯有泪千行。
“媚儿,你打我?”徐天琳捂住脸上热辣的伤痛,不可思议地看着一脸肃穆的陶媚儿。
陶媚儿失望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自己的一腔情意曾经无所保留地给予了他,可是他却在做着背弃亲人的行径。
“我就是要打你,打醒你这个昏聩的男子!”她咬了咬牙,希望这一夜的春雨,能够洗濯那蒙尘的心……
“媚儿——”
这是兄长陶重山的呼唤。只是,这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绝望、凄凉,充满恐惧。
陶媚儿心头一震,似乎闻到一股血腥的气味。不!她转身朝外冲去。那个声音,来自父亲的寝室。
哥哥与闻讯而来的金正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颤抖着,指着房中。
还没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陶媚儿熟悉这个味道,这是专治风寒的处方。和其他的草药一样,闻久了,便不再感觉到它的腥烈。
陶百年趴在书案上,脸色乌黑,人已经僵硬,没有了生机。案上还摆着将要喝完的中药残羹。
“父亲!”陶媚儿眼前一黑,人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多久,她方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手腕和头部微微地疼痛,扎满了细细的银针,徐天琳满头是汗,焦虑异常,正忙碌着。
她伸出左手,亲自拔下那许多银针,木然而空洞地看着那白绢下的父亲。这一切,如山洪倾注,一泻千里,带着破碎的绝望,淹没了她的意念。
闻讯而来的徐立康再一次老泪纵横,无奈地站立在老友的尸身旁,“医者不自医,我枉自行医多年,竟不能够救自己的妻子和老友,我情何以堪?”
“伯父,我父亲可是中毒而死?”
徐立康点头,闷声泣道:“看情形,是砒霜(也称信石)中毒……”
陶媚儿推开徐天琳,勉强走至父亲的尸首旁边哭泣道:“都是媚儿疏忽了,让父亲不能寿终正寝,颐养天年……”
“陶兄弟为何要吞砒霜?”徐立康疑惑不解。
陶媚儿盯住兄长,陶重山瑟瑟发抖,哭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父亲昨晚究竟吃了什么?”
陶重山惊惶万分,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团,轻轻抛了过来。
陶媚儿打开一看,这正是那张风寒的处方。徐立康不禁颤声问道:“为什么这处方会在这里?”
陶媚儿眼泪横流,她知道,以父亲之本性,决不会放过一点儿瑕疵和疑问,他必定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让人照方熬制了同样的药物,亲自喝了下去。
“父亲昨晚喝过药后,还对我说,我就不信,喝了这服药,就能要了命。我要亲自证明给那贼人看,我们陶家百年的信誉不是凭空说出来的……”陶重山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哭倒在地。
“伯父,如此看来,确实是我陶家的草药出了问题,与处方无关。只不知何人与我陶家有怨结,陷害我陶家于不仁不义之中……害我父亲为此赔了一条性命……”
陶媚儿忽然跪在徐立康面前,恭恭敬敬地磕起头来:“伯父在上,受媚儿一拜!是我陶家有错在先,连累伯母风疾发作,害伯父担惊受怕……”
徐立康大为不忍,连忙扶起她,“一切都自有定数,与你无关,只是该如何过了眼前这一劫?”
“伯父放心,媚儿一定要彻查此事,同时也要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击掌声:“好,好,没想到陶媚儿果真是一个率性女子,我果真没有看走眼!”
话音未落,一个晃动的白影仿佛从东方淡白之处,带着山草的清香飘至。
“你来做什么?时限还没到!”徐天琳怒目而视,企图冲上前来,却被父亲一把拦住。
“我自然是要来看看我的未婚妻子,有何不对?”林子风淡笑着,一身素衣旋转惊风,显得卓尔不群,飘逸如仙,与身后的赤松子仙人重叠在一起。
“林子风,是我们陶家欠了你一条人命,父亲亲自试药,已经还给你们一条人命!难道你还不想善罢甘休?”陶媚儿眼泪横流,怒视着那幸灾乐祸的人。
“什么?”林子风神情一悚,这才发现陶家物是人非,“哦?如此说来,我阴差阳错,真找对了人?”
“林子风,你不要打媚儿的主意,要人要命,冲着我来!”徐天琳仍然不甘心就此俯首。
“这是我与陶媚儿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外人插手!”林子风轻蔑地看了一眼徐氏父子,转过身去。
“媚儿恳求伯父不要插手,媚儿要单独和林子风谈。”陶媚儿不想连累徐家,再次朝徐立康拜了下去。
“这……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弱女子孤身犯险?让我如何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徐立康也是情深意重之人,不肯置身事外。
“林子风,你不怕我报官,捉拿你入狱?”徐天琳终于忍耐不住,狠狠地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兄台如果不怕这十里长街变成荒芜之地,就请自便!”林子风狂笑几声,傲然端立。
“你——”徐天琳额头青筋暴露,恨不得将对方立刻置于死地,但因牵挂陶媚儿的安危,再也不敢造次。
此时陶媚儿与林子风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陶媚儿抬起头,忽然定神看着柜台下边那一排排红色木格,起身冲了过去,飞快地打开那最里边的夹层,打开一个小木盒。
然而,那木盒里空无一物。
“哥哥,那信石呢?”陶媚儿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儿、一点儿消逝,几乎无法呼吸。本想以这信石作为与林子风谈判的筹码,然而,却不知道是自家人的愚昧毁了一切。
一直呆立在旁,如梦初醒的陶重山语无伦次:“什么?那不是你让我碾碎待用的滑石吗?”
“哥哥,你——”五脏六腑被利刃一寸一寸凌迟,漫天的迷雾遮住了眼前的视线。这一刻,如饮鸩毒,灼烧、绞痛、绝望和迷离,蔓延开来……
那方子里的辅药便是滑石,有滑能利窍、以通水道的功用,为至燥之剂。不消再说,糊涂的兄长将信石粉当做滑石粉配错了药……陶家此劫,再难逃遁。
徐立康看到陶媚儿痛不欲生的情形,顿时明白,不由得大恸。
“媚儿,你是说那是信石,我又犯错了?”陶重山此刻如一座僵化的山峰,再也没有平日里逗鸟弄花的得意。
“是的,哥哥,这一次你犯的错误不可饶恕……”陶媚儿眼神散乱,空洞地看着百草堂的一切,感受这从来没有过的可怕的寂静。
陶重山痴痴地看了一眼父亲的尸首,撕心裂肺地扑了过去号啕大哭:“父亲,不是我,不是我……你骂我……打我吧……都是我不争气……”
哭着哭着,他滚倒在地上忽然大笑起来:“父亲,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我知道……”
已经几乎哭断气的金正,挣扎着起身,拖起他的少主人,往后堂而去。徐立康父子被骇住,无言再说。
人间至悲至痛之事,莫过于此。泪眼蒙眬中,陶媚儿无法辨清眼前的一片白色,到底孰是孰非。
不想再去责怪兄长的无能和糊涂,也不想去理会徐天琳的纠缠。她知道,天地寰宇,因果报应,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她慢慢摘下手腕上那戴了八年的珍珠珏,缓步走过去,“天琳,你我情缘已尽,我愧对徐家,愧对伯母,再也不能做徐家的媳妇了……”
徐天琳不肯接那珍珠珏,争执之中,红绳断了,那小小的珍珠珏滚入柜台的缝隙中,再也不见。
她转身,凄凉地笑着,泪水从脸上坠落,“林子风,是我陶家欠你的,我愿意任你处置……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哦?”林子风已经卸掉了那桀骜的神色,动容道。
“要等我安葬完父亲,孝期届满,才能随你去——”
话音未落,只听得徐天琳一阵狂躁,“不,媚儿,难道你就这么轻易舍弃我们之间的情分,你就这么无情无义?!”
陶媚儿闭上湿润的双眸,断然说:“这是上天对我们陶家的惩罚,该用我们一生去洗清罪孽,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不起……”
徐天琳企图冲上前,却被林子风轻轻一挡,又退出几步开外。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男儿泪,又企图再次挣扎。
又听一声脆响,这一次,是徐立康亲手打自己的儿子。
“父亲,你也打我?”
“对,我就是要打你!孩子,你真糊涂!天下万物,此消彼长,均有定数,决不能勉强!”
徐天琳一怔,汗水淋淋,不由得向后退缩。
“徐伯父,请你们回去休息,媚儿有话要对林子风说。”
徐立康点头,扶起儿子,对陶媚儿叹道:“伯父相信你能把陶家的事情处理好。”
陶媚儿目送徐氏父子出门,方才回头对那个一直站立无语的林子风说道:“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前来?”
“怎么?你以为成群结队才是我辈之行径?”
陶媚儿与他凛然对视,那男人眼眸中已经失去了欲罢不能的仇恨,转而代之是一抹探索的意味,“那么,我请你放过我的兄长,他毕竟是无心之过,如果你有怨恨,请冲着我来!”
“哦,”林子风沉吟片刻,说道,“好,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还有资格和你谈条件吗?你尽管说来。”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住在百草堂,百草堂的一切事宜,均要听我调配。”
“林子风,你是来落井下石,看我笑话,还是来行善积德的?”陶媚儿觉得心头一腔热血正欲从喉咙中涌出,咬牙切齿道。
“那随便你如何想了,只是你不觉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吗?”林子风暗暗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伪装在一点儿、一点儿被眼前的女子所摧毁,那颗因仇恨而冰封的心,正随着百草堂飘荡的药香和温火,渐渐融化。
陶媚儿依稀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渐渐模糊,身子竟然再也支持不住这狂风暴雨般的洗礼,眼前一阵金花乱溅,漫天的黑暗如巨幕沉沉压来……
仿佛一切风波都未曾发生,只有自己和天琳在偷窥父亲炮制草药的情形。陶家的草药药效好,众人称赞,全是因为那谨小细微、一丝不苟的炮制步骤,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懈怠,绝没有发生过差错,怎么可能会贻害人命?不……不……不可能……父亲……
她低声呼唤着,醒来时觉察浑身已经湿透,正在诧异方才自己居然晕厥过去,忽然发现林子风的背影在空旷的堂中穿梭,自己身上居然隐约有草药的味道。
“你?”她咂了咂嘴,愕然道,“是你给我喂了药?你给我吃的什么?是从哪里配的方子?”
她强自起身站立起来,看见他避开她的审视,仍然在捣弄草药。
“是你自己开的方子?”她知道虽然百草堂珍奇草药无一不有,但这草药的配伍可不是短时日就能参透的学问。他既然不肯去徐家开方,难道真的是他自己所开?
他默然无语,却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说了一句:“看来这百草堂也是徒有虚名,明天我要出去找一味草药了。”
“什么药?”
“白芷。”他卸掉了一身的盗匪之气,连口气也沉郁起来。
白芷?陶媚儿的心剧烈一跳,他哪里知道,这白芷本来是徐伯母的名讳,可如今却因为他而使两家再无安宁之日,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罪魁祸首,如今还凭借什么来诋毁百草堂的声誉?
挣扎着走到一长屉前,用力拉开,里边满满一屉白芷,断面色泽鲜艳,整齐饱满,均为上品。“谁说我百草堂徒有虚名?这难道不是你要的?”
他看了淡笑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以为陶媚儿是见识广博的药学行家,原来不过如此!”
“你说什么?”她遏制住喉咙中上涌的血腥之气,越来越看不清他的身形。
“我要的不是普通的白芷,我要的滇白芷。”
“你到底是什么人?”未等他说完,她骇然大惊,看他对医药的熟稔程度,又怎能对一个风寒束手无策,还要借他人之手医治?明明是无事生非,故意挑衅寻仇而来!
“明知何必再问?”他的面孔又僵冷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去做盗匪?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路人,何必又管我的生死?若我也死了,不正好让你遂心所愿?”陶媚儿嘴上虽然不改,心中却不知自己为什么对他竟暗暗惋惜起来。这样一个俊逸的年轻男子竟然要放弃太平盛世的浮华,与盗贼为伍,为寻仇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之中。
“如今各路诸侯郡王各踞一方,伺机生变;魏人虎视眈眈,意图染指我江南国土,大梁还能有几年昌隆?这个建康城里,除了到处飘荡着的淫歌艳曲和寺院的钟磬之声,有谁还能真正听到百姓心中的疾苦?纵然是山贼,又如何?只要有正义之心,总比沽名钓誉、不堪一击的士大夫要强百倍……”他掸落掉在身上的药灰,双眸炯炯有神,直射入她的心扉。
“你说什么?”陶媚儿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真是一个贼人所说的吗?
“身为医者,若披着君子的外衣,却做着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还不如去做盗匪。”林子风的声音如重锤一般撞击着陶媚儿的心,“穷苦百姓食不果腹,哪里还有钱来医病?反倒是山上的兄弟们,经常为百姓送草药。我等不过是担了盗匪之名,做的却也是济世救人的好事。”
“你?”陶媚儿脑海中又一阵眩晕,眼前这个断送了徐、陶两家生机的男子却口口声声说自己做的也是正义之举!有谁能相信,眼前那个萧索的身影,竟然就是前几日还带着棺木和贼盗来寻仇的神秘男子。他与徐家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情仇?
世事难料,陶家也因为这个男子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而自己却与他共处一室,并且承诺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谁能知道,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脚下一滑,身躯竟又软软地倒下去,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托住。凝神望去,迎来的却是他探询的目光。身子无力地倚靠在他的怀中,疲惫的身心已难承受更多的风雨,不如闭上双目,暂时忘掉一切纷争。
心与黑暗融为一体。灵堂里一片缟素,几点烟火悠悠回旋,卷落几片飘浮的纸钱灰。整间大堂里只有她和这个陌生的男子耳鬓厮磨,那暗动的烛火徐徐挑动着暧昧的风尘,让心愈发浮躁不安。
也许,这不过是暂时的尘埃落定;也许,这不过是劫难的开始;也或许,这家破人亡的终局便是他的夙愿所求。不过是一场身心和魂灵的惩罚和沦落而已!
他悚然,那个叫做陶媚儿的坚韧女子终于不堪生命之痛,变得如此虚弱。那一片白色的媚骨香,如淡月琼枝,让人不敢任意攀折。他眷恋地看着那憔悴的丽影,那仇恨的怨念似乎在渐渐消褪。
她瘦弱的身躯随着深夜的穿透渐渐僵硬,一双美目虽然微肿,却清丽有神,如母亲亲手种植的满圃迷迭香。那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本草,曹子建曾作赋赞之。那迷迭香枝柔干细,摇曳生姿,时刻散发着媚惑人的奇香。每看她一眼,他的心即难以抑制那莫名的慌乱和躁动,甚至险些忘记了母亲的叮咛。
如今方才能够静下心来细细体会母亲的话,母亲希望她一生爱恋的男子幸福,不愿意毁掉那个男子的声誉。那个男子毕竟是一位显赫医家的真传子弟,清白的声誉对他来说,永远比真心之爱更加珍贵。
他自知无法抗拒那迷迭香的诱惑,便起身故作放松,笑道:“陶媚儿,你要记住,你现在身不由己,最好不要任性胡来,你的性命如今是属于我的!”
身后一片沉默。母亲临死前说过,孩子,你面相有异,照我们扶南国的说法,是情劫已到。
原本这次是来向徐家父子讨债的,如今旧债未消,新债又添,眼前这个女子满满地占据了他的心,使他的丧母之痛竟然得到缓解。
那软玉温香的碰触,让他心神荡漾。陶媚儿,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和我母亲一样,跨越千山万水,来自遥远的扶南国?
他心中竟希望这个女子不是大梁的子民,这样,他就有理由带她远去。可是,当他看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坚韧,一心捍卫陶家的女子,竟忍不住改变了初衷,决定留在市井,不再过飘逸如仙的日子。
香风拂过,流星轻薄,划碎了银河,流泻出刻骨铭心的惆怅。这一夕的痛彻心扉,犹如刮骨疗伤,每一滴泪,都刻画着灵魂的裂痕。
陶媚儿觉得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生死轮回,心与身的疼痛令人永生难忘。在清晨的一抹阳光中悠悠醒来,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一个身影。
他身上并没有前日的戾气与桀骜,只有淡然与宁静。这个男子,是否真的是他?
她并没有想到,这个男子真的肩负起了照顾陶家的责任。父亲的丧事由他一手操办,他似乎忘记了为母报仇,并没有追究兄长的庸碌与过失,虽然她的兄长因为这次重创已经神志不清。
她忍着内心的痛,看到蹙眉不语的他默然不语,在朦胧的天色中,犹如滚滚红尘中最高远的一抹薄云,待风吹来,才还原成最淡泊的真实。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来此寻仇,毕竟,是自家的兄长做了错事,枉送了两条人命。
何况近几日的相处,竟觉得他身上的盗匪之气已然消失。似乎冥冥之中,那份宿缘与陶家无法分割一般。
“媚儿!我要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门外、墙外到处是徐天琳醉意的宣泄。厚厚的墙壁传递的并不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哀怨,而是一颗碎裂的心。
屋外一声惊雷,雨幕泻空,似乎在洗刷难耐的窒息和忧伤。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只听到外边金正的惊呼:“石掌柜,这深更半夜的,你这是……”
“陶姑娘在不在?”这是福胜米店石掌柜的声音。
只听得门打开的声音,似乎几个人同时进来,陶媚儿连忙披衣奔了出去。
“姑娘,你快救救我家瑞香,她刚才在外屋睡了,被爬进来的一条毒蛇咬了,现在连呼吸都要没了,你快看看……”石掌柜悲痛又慌张,站立不安。
陶媚儿低头一看,两个伙计已经把昏迷的石瑞香轻轻放置在堂中木榻上。石瑞香的脸色昏暗,双眸紧阖,半边身子已经肿了起来。
“为什么不先去找徐大医看?对症下药才是正理。”
“陶姑娘,我知道现在你家逢不幸,心绪难平。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那个倔强的女儿,坚持男女授受不亲,不肯让男人看她的身体,所以……”石掌柜因为女儿的生命垂危而心神俱疲。
陶媚儿一声幽叹,知道多说一句,就要延误更多的时机,便呼了一声:“金正,配药……百节藕、石菖蒲、南蛇藤、半边莲、金银花、路边羌、飞天蜈蚣……”
“小姐,石菖蒲、南蛇藤、半边莲都缺货……”金正怯怯地低语。
“啊?”陶媚儿开始沁出汗来,这等天气,容不得工夫再去找寻这样的解毒药。
再看石瑞香美睫湿润,长发披散,浑身在雨水的浸透下冰冷异常。
“既然如此,就顾不了那许多了!”陶媚儿记得父亲说过,如果药物的效力暂时不能发挥,便只有放血一条路径,最重要的是阻止蛇毒蔓延到心脏。
几根银针在陶媚儿的手中露出几分森森的寒气,在徐、陶两家医药的耳濡目染中,她已学成一套不输于男子的医术,只是女子公开行医,未有先例,因此总是在父亲和徐伯父身后辅助治疗。此刻,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知道,即使是徐家父子亲自赶来,也未必就来得及救了这一条如花的性命,破釜沉舟才是唯一的办法。
她摆摆手,让左右人避开,轻轻地褪下瑞香的衣襟,那一片冰肌玉肤,随即映入眼帘。左臂上一个深深的印痕,一团黑气已经开始向胸部延伸。她定了定神,银针准确地扎入合谷、百会、风池,然后又几根扎入内关、神关、足三里……
石瑞香“嘤咛”一声,有了知觉。朦胧中似乎觉察有人在脱自己的衣衫,她恼怒地伸出尖利的长甲,狠狠地抓了过来。
陶媚儿顿觉脸上一痛,急喊道:“瑞香,是我,不要动……”
石瑞香听到陶媚儿的呼唤,不由得全身一阵松懈,便不再挣扎,但随后痛苦地呻吟起来。
陶媚儿犹豫了片刻,便猛地低下头,亲自在伤口上吸了起来。
只吸了三口,便觉一阵金花乱溅,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先服用陶家的祖传配方配置的百草玉露丸,随即手便去摸索身上的锦盒,然而,猛地发觉脑中一阵眩晕,身子摇摇欲坠。
就在即将倾倒的瞬间,觉得腰中一阵温暖,一只熟悉的手托住了自己,那熟悉的香味,是他……
“金正,去烧一大桶热水。快,越快越好!”耳畔传来一阵愤怒的低吼,把陶媚儿的神志渐渐唤醒。
她欲张口呵斥你在这里做什么,喉咙中忽然被塞入一个异物,他托住她的下颌,轻轻一拍,一股清凉的感觉滑入腹中,顿觉渐渐恢复了气力。
“林子风,如果你还有力气,就请去隔壁请徐伯父过来!”
“闭嘴!”他近乎咆哮的声音打断了她全部的疑虑,让她顿时怔住。
眼前的白影,如春水清波,缥缈无痕。一阵醉人的芬芳飘来,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白玉葫芦,倒出一颗药丸,迅速捻成碎末,对着石瑞香的鼻孔吹去。只见石瑞香轻哼一声,睁开了双眸。
但当她看到与自己视线相接的是一个活生生的陌生男子,不禁大呼一声:“天,你是谁?!”
“不要动!”林子风的厉声让陶媚儿心惊胆战,再回首,看到石瑞香脸上一片红晕,如梦初醒,忽然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你……怎么进来的?”他的冒失闯入,闯破了石瑞香的禁忌,那滑腻如玉的雪白肌肤赤裸暴露于林子风面前。
“水烧开了。”门外传来金正的声音。
“把热水倒入木桶,放置内室。”林子风并不理会她,“刺啦”一声,扯断袍子一角,又撕成两根布条,将石瑞香的手臂和脚腕之处缚紧,然后脱下白袍,在白瑞香身体上一裹,然后轻轻把她置入木桶内。
“你要做什么?”陶媚儿颤声问道。这个林子风的神秘举止和他当初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样,使人觉得他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而是从海岛仙山来度化愚钝之人的。
林子风并没有理睬,只是低头哼了一声:“医者父母心,只有男女之别,没有父母之心,怎么能做医者?”
“什么?”陶媚儿怔怔无语。
只见他又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放入木桶。
“你这是做什么?”
“去拿你的银针来,不要告诉我,要请徐家父子来。”
烛火在墙壁上形成了诡异的阴影。林子风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浓,在闪烁不定的乱影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瑰丽。
一支长长的银针从石瑞香的百会穴穿入,但她闭气已久,仍然没有响动。
林子风在水中倒入一些灰色粉末,水汽腾旋中似乎看到他从来未出现的柔情。那香味,类似攀山越岩的香蕈,百步之内,馥郁无比,只是多了几分诡异。细细品味,却不得不为之心折。
民间把这香蕈作成珍馐,奉为上品,为待客之道。
但是她仍然不可置信,这便是那难得的珍贵草药。
石瑞香香汗淋淋,美睫微微地颤动,玉雕般地昏睡着。陶媚儿的四肢百骸舒畅无比,在散动着香气的内室之中渐感疲惫。
林子风,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想询问他,为何与盗匪为伍?
静谧中的幻觉,齐齐涌上,眼前没有黑夜,也没有白日,只有那漫天遍野的香蕈……
待她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己的寝室。屋外,传来药碾的磨碎声。
兄长陶重山似乎难得地安静下来,正把一些草药添加到药碾中,用力地来回推着。
昨晚那一切,恍如梦境。
百草堂沐浴在暖风之中,仍然一如既往。金正正在擦拭案台上的灰尘。
她揉了揉仍然有些微痛的太阳穴,无力地呼唤了一声:“金正,你……”
“小姐,你醒了?”金正迎了过来,“昨天也真是奇怪,那一桶水都变成了黑色的,而石家小姐已经安然无恙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治病的。”
“那,他……”她四下搜索那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刚刚蒙受丧母之痛,与她本是天涯同命之人,但却亦正亦邪,扑朔迷离……
“姑爷去收草药去了。他说,老爷已经入土归葬,尘埃落定,要开业济世了。耽误自身事小,祸及苍生事大。”
“姑爷?”她这才醒悟,自己的终身已经承诺给此人了。可此人的行径却越来越匪夷所思,绝不像一个盗匪山贼。
“那徐伯母的病情如何?”她忽然想到,自己身逢父丧兄癫,已经好久没有看望徐伯母了。
“听说病势越来越重,有时呓语,有时癫狂,已经认不出自家人来,实在是……”
看到兄长仍然在埋头碾药,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这突如其来的劫难竟毁了两家人的幸福。
也罢,既然是我陶家造下的孽债,便由我陶家人来偿还吧!
重新跨进那熟悉的小院,花艳如旧,只是再也听不到济世堂门外车水马龙的声音。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呼喊,震碎了好不容易积聚的意念和决心。
“媚儿……”推开门,徐立康正亲奉一碗汤药喂徐夫人,看到陶媚儿进来,顿时老泪纵横,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媚儿来了。你伯母病情不愈,我无暇去顾及你父亲的丧事,惭愧不已……”徐立康颤声道。
“伯父言重了,是陶家拖累了你们……媚儿再次向伯父请罪……”她看着徐夫人那近乎痴呆的眼神,内心一阵绞痛。
“唉……这是徐家的劫数,媚儿你不要自责了……尽人事而听天命……”徐立康话音未落,便听到徐夫人又一声惊呼,两眼直直地翻起,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夫人!”
“伯母!”陶媚儿大惊失色,没料到徐夫人病情居然如此严重,“怎会这样?伯父,伯母她……”
徐立康沉痛地点头,手中早有几根银针扎了上去。
“我不相信,伯父你就没有办法了吗?”
“媚儿,你也知道,病来如山倒,纵然是医家,也不能和天抗衡,免不了生老病死……”
陶媚儿惊颤着看到徐夫人一阵抖动之后,神色渐渐恢复如初,然后进入了梦乡,终于舒了一口气。
“我听说有一种药材可以医治徐伯母的病。”
“哦?”
“今晨听金正说,有一种珍贵的药材叫做犀牛角,并非我中土所有,而是由异邦进献给当今圣上,这种药材因此在民间极为罕见……可惜皇家禁苑,又怎是我一个平民百姓所能进入的?”
“那犀牛角确实难求,我是亲眼看到过的。”
陶媚儿喜从心来:“什么?伯父在哪里看到过?”
徐立康顿时神色黯然下来,“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皇宫内只有两块,一块赐给豫章王萧综,一块不翼而飞,为此还丢了两条人命。”
“啊?这些伯父又是从何而知?”
徐立康顿觉失言,随后轻咳一声,“哦,媚儿,你在此多坐会儿,我去让人熬服药给你伯母吃。”
“不,那媚儿就告辞了。”
从徐家走出,陶媚儿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没有闻到过那满园的清香,似乎嗅觉出了问题。徐天琳不在家,似乎是出诊而去。
陶媚儿暗舒一口气,既然相见不如不见,那便随缘罢了。从来没有想过,从小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徐天琳,在遭逢人生的大起大落之时,竟让她产生难以割舍的情愫。
正低头沉思,忽然撞上一堵白墙,那堵白墙出乎意料移动起来。
林子风的鼻息中散发着阳刚之气,那味道,是他与生俱来的霸气。他一脸恼怒,如山峦绵延,阻碍着她行进的道路。
“你到哪里去了?”
“去徐家看望徐伯母!”陶媚儿想推开他,却终于发现,女子的柔媚和温婉实在无法与男子的天生蛮力相抗衡。若一个女子能打败一个男子的骄傲,那男子必然对那女子已倾心不已。
她知道,自己目前还没有这个力量,自己只是他宣泄仇恨的牺牲品,是一个永远洗不清罪孽的人。
“真的?”他皱着眉,冷哼一声,“我看你另有想法吧?去见他了?”
“你——”陶媚儿失望地摇头,“林子风,有话就直说吧!就是指桑骂槐也难解你的心结,还不如痛痛块块地了断!”
“陶媚儿,你果然有处变不惊的过人胆气,让人刮目相看!”林子风一边说,一边朝她的面庞逼近,那股摄人的香气又沁入她的鼻孔。
“是陶家得罪了你,不是徐家,为何还要找徐家麻烦?”
“你既然是我的未婚妻子,便要懂得分寸。从今天起,百草堂和济世堂老死不相往来,记住了吗?”
“林子风,不要以为谁是谁的附属。我,依然是陶家的女儿!”她推开那堵白墙,想去翻看那筐甘草。
“陶媚儿,我是你未来的夫君,你要规规矩矩服从我!”林子风的话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力,使得陶媚儿眼皮顿时一紧。
她心内五味杂陈,闻到他身上渐渐升腾起来的香气,禁不住诱惑,“你身上是什么东西发出这样的香味?我似乎从来没有闻到过。”
“哦?”他抬头,凛冽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的一切看透,良久,终于释然,挤出一丝笑容,“想知道那是什么香,就答应我提出的条件!”
陶媚儿克制住自己想去寻觅的好奇,轻飘飘地射过去一个坚韧的眼神,然后将那双美眸渐渐收拢,化为月光下最不起眼的星辰。
“金正,去把聚满楼老板要的草药送过去!”她转过身子,朝外间喊道。
“来了,是分成几小包,还是打成一大包?”金正问。
“这是让病人发汗的方子,要循序渐进为好,自然是要分包。这天气已经热了,病人熬制的汤药不能久放,还是分次熬制较好。”
“是,小的先去了。”金正应声,随即出门而去。
陶媚儿再也不看林子风一眼,亲手把自制的药丸包好,便转去了内室。
林子风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香汗淋淋的草药美人在眼前消失,心里有些空洞。
陶媚儿有些失神,那个男子明明是有仇怨在身的山匪,却让人经常忘记他的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人?
身心觉得疲乏,于是还不到以往休息的时辰,便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目。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听到枝头黄莺的轻啼,掺杂着淡淡的寂寞。踏入正堂内,一阵熟悉的捣药声,伴随着清晨散发着的榴花香,撞击着陶媚儿的心。
“金正,闻出那是什么香了吗?”林子风的声音显得越发清晰。
偷偷望过去,只见金正拿着一块黑糊糊的东西又闻又咬,又捏又折,“姑爷,这个东西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香味很特别,仿佛能一下子钻到你的骨头里去……不是兰草,不是麝香,也不是细辛……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香味是不是很深沉、高贵,渗入人的五脏六腑中,让人躁乱的心渐渐平静?”
“哦,”金正重重地点着头,“怎么看也不像中原的东西?”
“那就对了,这种神奇的东西并非我中原所有。”
“啊?是什么?”金正的嘴巴张得浑圆,疑惑地凑过头来,想听到下文。
“这种东西来自非常遥远的扶南国,要过了南海郡才能到……那扶南国与我朝来往密切,这样的物产能够出现在建康城,总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种香料……华而不实的东西,有何用处?”陶媚儿已经听出林子风明是对金正谈,实则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故意轻描淡写,激他出言。
林子风的眉头果然皱起,狂傲之气渐渐升起:“你怎知只是种香料?”
“小女子见识短浅,不知也不为怪。”
他的两道剑眉扬了扬,似乎想到什么,随即把声音遏制下去。
“兰草清幽淡泊,麝香馥郁香浓,细辛辛香麻痹,虽然各有千秋,却都不能和此香相提并论。此香酸甜带凉,燃烧之后,持久不散,天下无一香味能出其右。”
“哦?那麝香在《神农本草经》里被列为上品,却被你如此贬低。”陶媚儿不再多言,把去年冬天储存的白菊取出,那花瓣依然饱满,不枉自己一番苦心储藏。天气渐暖,若不及时拿出来晾晒,恐怕要生虫了。
林子风竟然有些发怔,与他那日到徐家挑衅的姿态判若两人。
“姑爷,您快说,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金正按捺不住好奇心,急迫地问起来。
陶媚儿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随即听到林子风转身对金正说道:“它的名字叫做沉香,是古树因病变或经蚁虫蛀蚀倒塌埋入土中,经数十年乃至百年,吸收水土精华而成。因木质腐烂消失,只剩油脂,因此在水中下沉而得名。此香采集要穿山越林,到古木丛生的密林深处,稍不留意,就会丧命,所得极为珍贵。”
“啊!那您又是从何而得?”金正大吃一惊。
“这……”林子风停顿了片刻,沉吟道,“是一位故人相赠……”
“那您那位故人又是从何而得?”金正似乎还没有看到林子风已经皱紧了眉头,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
“金正,既然人家不说,就不要强人所难了。不过是香料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陶媚儿发现,自己越是不去理睬,他便越是失去分寸。对待他,以静制动,是上佳之策。
果然,林子风有些被陶媚儿淡漠的神情激怒,“这不是普通的香料,和其他本草搭配得当,就是去病除忧的良方。这沉香本就有降气温中,暖肾纳气的功效。”
“既然不是中土之物,你却为何如数家珍,看来一定是很熟悉了。媚儿果然是孤陋寡闻,不知天外有天了,改日要多讨教了。”她暗自有些好笑,一个素来清高、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之人,只凭一个女子的唇枪舌剑便被逼得节节败退,岂不让人快意?
“你——”他额头上青筋隐约突起,漆黑的双眸射出一道清冷的光。
陶媚儿躲避开他那凌厉的眼神,用手指夹起一朵朵素洁的白菊,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平案上,待到巳时,才是晾晒的最好时机。
“陶姐姐!”石瑞香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来,“快,抬进来!”
只见两个伙计抬着两担米,轻轻放在堂中。
“瑞香,你这是做什么?”陶媚儿愕然看到,经过精心装饰的石瑞香额头花钿绽放,粉面含春,正痴痴地看着林子风。
“前日里若不是陶姐姐和这位兄长妙手回春,瑞香早就命丧九泉了。家父和瑞香感激不尽。家父特地让瑞香送米过来。家父说,百草堂的米从此就由福胜米店包了,陶姐姐只管济世救人,其他的事情就不要操劳了。”
“这……原本没有什么……瑞香你太见外了……”陶媚儿摇头。
“还有,瑞香斗胆问一句,陶姐姐,请问这位兄长是……”
“他?”陶媚儿一顿,看到林子风似笑非笑,正等着她答复。
“他是我的……表哥……林子风……”陶媚儿深吸一口气,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他的身份扑朔迷离,虽然已经是自己未来的夫君,但是此时却不是大肆张扬的时机。
“那就对了!”石瑞香忽然一阵欢欣,纤腰摆动,向林子风挪去。
林子风措手不及之下,与她几乎相撞。她头上的一只金蝉闪动,险些掉落。只见她顺势扶住了头上的金蝉,宽袖一拂,遮掩住满脸红晕。
“家父果然猜得不错,林大哥一定是因陶家忽逢变故,特意前来帮忙的。”石瑞香忽然腼腆起来,“如此,瑞香就有交代了……请陶姐姐不要见怪……”
石瑞香掩饰不住内心的雀跃,越发显得千娇百媚,欲语还休。
陶媚儿心暗暗地沉了下去,仿佛烟云凝结,压入万尺碧潭。
石瑞香从伙计手中接过一梨木箱,打开箱盖,轻轻取出一件白袍,径直往林子风身上披去。
那件白袍做工精致,隐隐约约闪着金光,竟然是用京城里最好的凤屏居特有的金线手工绣成,看得出极费工夫。
林子风窘迫之下,竟然有些失神。
“为救瑞香的性命,毁了林大哥的衣衫,瑞香深感不安。特此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赶制而成,请林大哥务必笑纳。”
“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是医家职责所在,受了米粮,还要受衣衫,实在是惭愧。”陶媚儿暗捺住心内的惶惑,淡淡地说道。
“陶姐姐,你一定让林大哥收下,否则瑞香会寝食难安。”
“那要看林大哥的意思了……”陶媚儿方才发现,手中的一朵白菊不知什么时候被捻成了碎末。
“哈哈哈!”林子风畅笑,“既然姑娘盛情,我若是再推托,倒显得惺惺作态了。”
石瑞香欣喜若狂,羞道:“这是林大哥看得起瑞香。家父准备了酒宴,请林大哥明日到府上一叙,请林大哥务必赏光。”
“这……”林子风看着她殷切的目光,倒有些迟疑了。
“林大哥不要误会,是家父近日日夜操劳,心神不安,夜不成寐,所以想请林大哥去诊治。”
“朱砂、黄连各半两,当归二钱,生地黄三钱,甘草二钱,研成碎末,酒泡蒸饼如麻子大,朱砂为衣,每次服三十丸,卧时津液下,用此方即可,不用林大哥亲访了。”陶媚儿终于放下白菊,转身走向柜台。
众人一听皆惊,陶媚儿话中带着不满。
石瑞香顿时由喜转忧,“陶姐姐,瑞香是担心家父他虚瞒病症,若不当面问诊,恐怕不甚清楚。”
“百善孝为先,瑞香姑娘这份心思让林某佩服。放心,既然看得起林某,那明日林某定当登门拜访!”
林子风不知为何,一反常态,让人不解。
石瑞香轻声应了一声,金蝉微颤,低语道:“我与林大哥果然是有缘之人!”说完,转身招呼伙计便要回去。
“且慢!”陶媚儿正色道,“瑞香,你不是一直让我帮你找个养颜益寿的方子吗?”
“怎么?”石瑞香奇道。
“就是要用甘菊。你要记住,三月的前五天采它的苗,叫玉英;六月的前五天采它的叶,叫容成;九月的前五天采的花,叫做金精;十二月前五日采它的根茎,叫长生。将这四物一起阴干一百天后,各取等份,捣杵千次后成末,每次用酒送服一钱。或者将蜜炼熟后做成的梧桐子大的蜜丸,用酒送服七丸,每日三次,服百日后会身轻面润,服一年令白发变黑,服两年,齿落更生,服五年,则八十岁的老人可返老还童。石妹妹,若真孝顺,就照此做,有益无害。”
石瑞香被陶媚儿一番长篇大论所震慑,竟真的停住了脚步:“姐姐说这法子可真的有效?”
“这是《玉函方》所载,至于效果还得靠妹妹自己去体会。所谓心诚则灵,上天一定会看到你的孝心的!”陶媚儿杏眼微眯,别有一种风情。
石瑞香终于带着满意的神情离去。
陶媚儿发现自己今日言多,似乎感觉林子风和金正都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她。她毫不退缩,直接对林子风不屑的眼神迎了上去。
林子风和金正连忙装做不知,躲避开去。只听得林子风诡笑道:“想不想看到一个玉树临风的世外飞仙?”
金正看着那精致的白袍,恍然大悟,连忙说:“好啊……我随你去……”
那两个人相视一笑,匆匆溜向后堂。
“你们——”陶媚儿莫名地有些气闷。阳光正在半空,晾晒白菊的时辰到了,可是自己身为女子,天性体弱,搬不动那巨大的台案。
正在烦恼之际,只见两人匆忙走后,那块沉香被搁置在一旁,非常不起眼。
陶媚儿已猜到那是他故意丢下的,也许,他早已经窥破她的心事。一个嗜药如命的女子又怎能不对那异邦的奇药产生好奇?她将沉香悄悄塞入怀中,掩饰住内心深处暗暗浮动的一点雀跃,悄悄回了寝室。
满园暗香浮动,林子风依然穿着那件白衣,途经陶媚儿寝室,里边飘荡着一股特别的香气,那香气持久芬芳,沉敛凝神,让心浮气躁的人顿时安宁下来。
五月的京城,春晖绮梦,婉转多情。越往城外而去,就越觉得浮躁不安。
城里城外的马车依然穿梭不断,身旁草长莺飞,远处青山叠峦,却似阴雨来临。
陶媚儿趁林子风出门,让金正关上店门出城而去。只因清早听到一位药农说过,在栖霞山附近,有一个白衣仙人曾经用犀牛角救了一位上山砍柴的樵夫。
陶媚儿一身淡装,脚步飞快。那药农祖祖辈辈谨守诚信,既然能说出此话,便不是空穴来风,值得去寻。
“小姐,那栖霞山离京城有四十多里呢,我们这样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就是到了栖霞山,难道就能找到那世外高人?就是找到那世外高人,人家就肯把那珍贵的药材给我们?”金正背着药箱紧跟陶媚儿,跑得满头大汗。
“金正,是我们陶家欠了徐家的,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尽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一定要找到它!”
远远不见尽头的官路上尘土飞扬,一群乞丐接踵而来。
“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乞丐?”陶媚儿惊疑万分。
一老年乞丐边走边捧腹,面露痛苦之状。正当陶媚儿发愣之时,老年乞丐忽然匍匐在地。
“老伯。”陶媚儿下意识冲了过去,扒开聚拢的人群。
那老年乞丐面色蜡黄,已经昏迷不醒。
陶媚儿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尚有一丝热气,只是脸上由于痛苦的抽搐已经有些微微变形。
“一定是吃了什么生硬东西。”有人说道。
这时,旁边一年轻乞丐哭泣起来:“连日来忍饥挨饿,忽遇一富贵人家给了一盒柿子饼,老人家说他从年幼最喜欢偷吃别人家柿子,一时兴奋,连吃了两个,然后就大汗淋淋,直呼疼痛……”
“老人家成天风餐露宿的,吃坏了肠胃恐怕……”金正喃喃自语。
“不,这是石博小肠(即今天的肠结石)。当初宋孝武帝路太后曾患此病,徐文伯以一水剂消石汤治愈。可惜今日我们出门匆忙,并没有多做准备。”
陶媚儿把自己绣有“百草堂”字样的手帕拿出,交到那年轻乞丐手中:“这是我的信物,拿着它,去城内的济世堂寻方,然后去隔壁的百草堂求药,按方吃药,一定会治好老人家的病。”
“这……”年轻乞丐顿时眼泪直流,“多谢姑娘,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只是我们没有银钱看病……”
“去吧,就说是陶姑娘的话,百草堂分文不收。”
“谢谢姑娘,真是观音菩萨啊!”
陶媚儿淡笑,摆手,“悬壶济世,本是医者之道,不须多说。”言毕,起身疾奔。
金正连忙跟了上来,“小姐,我们要是这样慈悲下去,要什么时候走到栖霞山?”
正说着,忽然见一群又一群慌乱的百姓呼喊着冲向城去。春野骚动不安,似乎有无数的马蹄在践踏着每一寸土地。
“发生了什么事?”金正拦住一人,只见那人气急败坏地嚷道:“怎么?你们还无动于衷?听说鲜卑人侯景叛乱,已经杀过长江天堑,直逼建康,还不快回去躲起来,晚了就没命了!那侯景可是蛮人,杀人不眨眼!”
“什么?”陶媚儿大惊失色,“我朝有几十万雄兵,难道全部缴械投降?那么多城池就轻易被瓦解了?”
那人看了看陶媚儿,摇了摇头,急忙向城门奔去。
“小姐,我们也尽快回城吧,不然,难道要落到叛军之手?”金正看到四处抱头狂奔的百姓越来越多,很快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往城门而聚。
“不,我不相信,我大梁的千军万马抵抗不了几个贼寇,找不到犀牛角,我绝不回去!”
“小姐!”金正哭道,“宁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刚才不是你说的吗?而今之际,只有先保住性命,才能顾及其他。小姐,你不要那么固执了,这么多逃难的百姓,难道都是瞎子吗?”
官道附近人迹已经越来越少,天边一抹浓云压来,暖阳被覆,唯留半边金丝,使人还依稀留恋那春日迟迟。
只是,终于到了梅雨纷纷的时节。
忽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阵骤风扫了过来,滚滚风尘中几十匹快马呼啸而来。混乱之中的百姓急于入城,丢下几只散失的羊儿正躲在阴沟乱草中瑟缩着,似乎也在等待着被宰割的命运。
陶媚儿一头秀发,被疾风扫乱。那一队人马惊喝一声,停住了脚步。
“将军,我们已经到了建康城下。看来,皇帝还在打鼾呢!”
“哈哈哈!”那将军收住马蹄,一阵快意的笑,“很好,今天我们已经完成了行程,可以暂时休息了。等明日打探好地形,就迎接丞相!”
“是,将军!”
陶媚儿心暗暗沉了下去,没想到,如此快就和叛军相接。看来,前边的道路已经不能再继续走下去。
身旁的金正已经魂飞魄散,蜷成一团,往树下躲去。
“将军,那里居然有人。”一个叛军士兵很快就搜索到人迹。
“哦?还真有不怕死的?”那将军惊奇万分,随着那叛兵的刀刃流光望了过来。
只见十步开外,一个素衣女子飒飒而立。
“哇!将军,我们真是福缘不浅啊,辛劳了这许多日子,居然能看到这样的美人!”一个叛兵眼神如觊觎羔羊的野狼,淫亵而贪婪。
“看来丞相发兵京城果然是明智之举,不仅揽进天下之财,还能坐拥天下之美人!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江南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哼!若丞相也如你一般目光短浅,还能成得了什么大事?下去!”那将军居然长了一脸蓝髯,一眼望去,只觉得粗犷无序,谁料说话却威严庄重,摄人魂魄。
“是……”那叛兵不禁胆寒,畏首而退。
几个士兵在将军的示意之下,围住了陶媚儿和金正。
一阵疾风又起,路旁落花无数。几声响雷过后,细雨密密麻麻而下,几分寒气略带草泥之香,萧索而狂乱。
江南的梅雨,柔腻缠绵,霏霏不歇,从来没有来得这般惊天动地。
转眼间众人已经衣衫尽湿。
陶媚儿已经有些悔意,早该听了金正的话,先退后进。如今前方的路多凶险,已经看不到尽头。
“将军,先回营吧!把他们带回去审问即可!”
眼睛被蒙住,湿寒中带有凛凛锐气,耳边听到金正的痛泣:“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老爷在天之灵,会责怪我的呀!”
她想告诉金正:“福祸相倚,既来之,则安之。”
可是口却被一软物牢牢塞住。
从黑暗中重新见到光亮,陶媚儿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入一个营帐中。
那将军已经换过了衣衫,正喝着一碗热酒,身边只有两个亲兵跟随。
两个亲兵眼神闪烁不定,一边偷偷斜睨着蓝髯将军的神态,一边偷窥陶媚儿。
她全身已经湿透,身姿曼妙,曲线凸凹,发丝垂露,如幽池菱花,在翠帏绿幛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蓝髯将军大口大口吞咽了几口热酒,眼眸如一道利箭,烧灼般地射了过来。
“你这女子,可是京城人氏?在这兵荒马乱之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往城外跑,不怕再也回不去了吗?”
陶媚儿怒瞪那两个亲兵一眼,把一丝蓬乱的秀发绾在脑后,“我不过是一个弱质女流,大不了一条性命而已,有何可怕?”
“哦?”蓝髯将军吃了一惊,“看不出你这小女子倒有几分铮铮的骨气!怎么,你是姓王还是姓谢?”
“让将军失望了!小女子姓氏非王非谢,而是布衣之女,姓陶。”
陶氏?蓝髯将军眯着眼审度过去,只见陶媚儿脸上一丝涟漪都没有,其定力和勇气竟然胜过挑战千军万马的沙场老将。
“我只听到梁朝有个叫做陶弘景的,难道你是他的族人?”
陶媚儿轻哼一声,淡笑道:“既然小女子已经落入叛军之手,多说无益,要杀要剐随便!”
“你说我是叛军?谁告诉你的?你凭什么说我是叛军?”蓝髯将军有些不悦。
“那‘叛军’两字分明写在众位的额头上,还怕别人不知吗?”
“哦?”
“既然来京,为何不进城?既然是光明正大来的,为什么要骚扰百姓?自古只有不义之师来会肆意鱼肉百姓,将军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就劫持良家妇女,可算是正义?”
“哈哈哈!好一番伶牙俐齿,本将钦佩至极!只是你又怎知本将会如何对你?”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将军若要识大体,为何要投靠一个反复无常、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
“砰”一声,那蓝髯将军拍案而起,怒道:“丞相之师,乃是义师,是为清君侧、除奸臣而来,怎会是叛贼?”
“连市井小儿都知道,一个卖主求荣、屡屡叛国的小人,又怎么会对我朝忠心耿耿?看将军不是泛泛之辈,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那小人肝脑涂地?”
“你!”蓝髯将军的胡须开始抖动,飘扬起来,“你说我助纣为虐?你……”
这时,他身边的一个亲兵连忙说道:“将军息怒,何必和一个小女子一般见识?还是把她交给小的,让小的来收拾她!”
“哼!”蓝髯将军冷笑一声,“也罢,我堂堂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难道还怕你一个弱女子吗?拖下去!先关起来!”
“将军,可否把她赏给小的,小的还没有妻子呢。”那亲兵一脸谄媚,小心翼翼地问道。
“哦?”那蓝髯将军目光炯炯,如寒刀射向陶媚儿。
陶媚儿呼吸有些困难,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将军的行径还不如杀富济贫的盗匪!与其受尽凌辱,还不如给一刀痛快!”
“看来姑娘也知道,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让人生不如死。”
“我是医家出身,见多了生死离别,又怎能不知?”
“哈哈哈!”那蓝髯将军由怒转而狂笑,“我以为姑娘你刀枪不入呢。”
陶媚儿强捺住发自五脏六腑的寒气,暗想今天怎样才能逃过一劫。忽听到一阵疾风长鸣,一支黑色冷箭从门隙飞入,直直地射向那蓝髯将军的喉咙。
“小心!”陶媚儿顿时一声惊叫,人命关天,又怎么能置之不理?
蓝髯将军脸色骤变,侧身闪了开去,但终因避不及时,眼睁睁地看那箭直接射入左臂。
那两个亲兵之一立即冲出营帐呼人警戒,另外一个也再无心情盯紧陶媚儿。
刀箭无眼,纵然是沙场老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也会失去了分寸。那蓝髯将军顿时倒地,扶住左臂,轻呼一声:“这箭有毒!”
营外已经一片喧哗,众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又一阵怪风卷入,顿时天昏地暗。
陶媚儿颤声呼道:“快拉上帐帘,点灯,把我的药箱拿来!快!”
那亲兵迟疑地看了一眼陶媚儿,向蓝髯将军征询。
蓝髯将军脸色越发苍白,雄健的身躯顿时委靡无力,虚弱地点了点头:“听她吩咐吧。”
“是,将军!”那亲兵唤了一声,“来人,去把那小子和药箱提来!”
不一会儿,金正已经抱着药箱进入大帐。
“小姐,你没事吧?”
陶媚儿飞速打量一下金正,问:“你可好?”
“小姐,我没事。你……”金正的目光已经转向旁边的蓝髯将军,只见那箭镞深深嵌入血肉之中,蓝髯将军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陶媚儿肃然说道:“金正,把他的袖子割开,当务之急,是把箭镞拔除,否则毒气会随着箭镞的深入攻入心肺,再晚,恐怕无药可救了。”
金正点头,按照陶媚儿的吩咐割开了蓝髯将军的衣袖。
陶媚儿深深吁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飞快打开药箱,取出一些细小丸粒纳入伤口。
“慢!”那亲兵立即警惕起来,“你给将军用的什么药?”
“这是解骨丸,由蜣螂、雄黄、象牙末各等份,炼制而成,专为拔箭镞而制……将军,可觉得臂上奇痒难耐?”
那将军虚弱地动了一下身子,神色窘迫,似乎在做最大的努力忍耐。
“啊!”随着那将军一阵痛呼,陶媚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地拔下箭镞。
眼看那将军已经浑身颤抖,大汗淋漓,左臂上已经有些溃烂的皮肉内正涌出可怕的脓血来。
陶媚儿又取出一个药瓶,对准蓝髯将军的左臂涂抹了过去。
蓝髯将军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刷!”但见蓝髯将军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队军士,锃亮的刀箭在众多烛火的映衬之下,多了几分森寒的凉意。
“不,退下……”那蓝髯将军面色依然苍白,虚弱地摆了摆手,说道,“看来,本将军今天是遇到贵人了……陶姑娘,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本将军到如今才知道它的含义。暂且不论是谁想置我于死地,姑娘的济世医术本将军是心服口服了。”
“将军,面对如此疼痛能够镇定如常,可堪比刮骨疗伤的关云长了,小女子佩服。”
“惭愧……”
“只是将军,不要忘了家国大义,失了英雄本色,明珠暗投了。”
“唉……”那将军竟然一声叹息,“明珠暗投?如今后退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本将军受了姑娘的恩惠,自然会知恩图报。姑娘不要再回城了,建康城即日免不了一场血战。先找个地方避起来,等事情过了,再图良策……”
“将军是说,这场劫难在所难免?”
帐外细密的雨声,如窸窸窣窣的爬虫,一点一点攻入心脏,咬噬着,于是心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痛楚。
那蓝髯将军无语。
“叫人找一只羊,杀羊取血,内服外敷,过几日便好。所幸只是一般的箭毒,已经解了毒了。”
陶媚儿将蓝髯将军的伤口处理完毕,只觉心乱如麻、归心似箭,便向蓝髯将军辞行,和金正一起匆匆走出军营。
那雨仍然绵绵而下,天空中迷迷蒙蒙,水汽氤氲,分不清天地的界限。从军营出来的时候,陶媚儿身上多了一件披风。蓝髯将军为报答陶媚儿救命之恩定要相赠,陶媚儿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她知道,是不能再去栖霞山了。在举国危难之际,决不能丢掉百草堂,放弃父亲的叮咛。
刚刚进入城门,便听到身后“咣当”一声,那道城门紧紧闭拢。
“紧急军令,全城戒严!”紧急增调的大量军士,正从四面八方涌向城门。
“朱雀门、陵阳门、宣阳门、开阳门已经全部关闭禁行,广莫门、平昌门、玄武门、大夏门及东西各门都已经禁闭……”
陶媚儿软绵绵地走着,不时和奔跑的人群擦肩而过。一队队兵士急驰而过,泥水飞溅,一片混乱。她隐隐预感,那些门关上,似乎再也无法打开,一旦打开,只会践踏着更多的鲜血。
雨似乎渐渐减弱,百草堂前,竟是人声鼎沸。人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就要来临。
“我用徐家的声誉来保证,此人已经毙命,用不着再费心思了!”徐天琳的声音在纷乱中直冲向高空。
“你是谁?就凭你能代表徐家的声誉?”林子风轻蔑地看着他,一边用手在那人鼻孔上轻探。
地上放置了一个野藤做的担架,一个人面色苍白,已无声息。
陶媚儿看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各执一词,不禁大吃一惊。
人群渐渐拥入,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正蜷缩在百草堂对面的影壁下。陶媚儿不动声色,悄悄隐匿在众人身后。金正已走到林子风跟前随时听候吩咐。
“林子风,我与你打赌,此人已经鼻息俱无,没有回转的可能了!”
“徐天琳,若你输了,就要永不踏入百草堂一步,你可做得到?”
徐天琳怨毒地看了林子风一眼,“好,我答应你。林子风,若我赢了,从此你就要在建康城消失,与媚儿永不相见!”
“君子一言千金诺,自然不会反悔。”
林子风嘴角浮起一片淡笑,呼道:“金正,这人可是自杀而死?”
“是的,这是一个常年在外做丝绸生意的商人,听说此次回京,忽逢家宅失火,亲人尽故,悲恸欲绝之际,被债主追债,因此服毒自尽。”
这时,旁边有一蓝衫商人恼道:“老刘,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的五百两银子找谁要去?这兵荒马乱的,我也不打算做生意了,回家种田去好了。”
徐天琳一甩长袍,躬下身来,翻看那病人的瞳孔和手指。
“是钩吻!”林子风和徐天琳竟然同出此言,然后彼此怒目而视。
陶媚儿心颤万分,这钩吻又叫野葛、胡蔓藤、独根、断肠草,为至毒之本草,若急水吞之立即就会死亡。
“此人将毒草吞得太急,任谁恐怕再也无回天之力了。”徐天琳摇头叹息。
“不然!”林子风呼道,“金正,去找一只白鹅,取血来,越快越好……”
“是,姑爷!”金正转身离去,唯怕看到徐天琳因为愤怒而有些狰狞的面孔。
林子风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只打通的大竹筒,用头支撑起病人两肋及其脐中,灌冷水至竹筒中。
那蓝衫商人问道:“您这是做什么?”
林子风含笑说道:“中了钩吻毒的人,口不能张开,这样帮助他开口,以便用药物来解救他。”
果然,还未等他说完,那病人的口已经张开。
蓝衫商人大奇,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子风。
林子风一袭白衣依然飘逸,不停穿梭于堂间,很快,就弄来药汁,灌入病人口中。
“林大医,这是什么?”那蓝衫商人对林子风越发尊敬起来。
“这是甘豆汤,甘草能解百毒,与大豆同用,效果奇特……人生苦短,到头来,不过一堆白骨,没有什么不同,何必要穷追不舍?又何必要牺牲性命,放弃了一切?”
那蓝衫商人顿悟,惊道:“果然能救活他,我便解除了他的债务,不再为难于他。”
此时金正已经把鹅血拿来,连忙灌入那病人口中。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那病人仍然没有动静。
“哼,人已去,何必还要折磨肉身?”徐天琳不屑一顾地说道,“难道你不到黄河不死心吗?”
“你又怎么知道这人不能死而复生?”
“滑天下之大稽……这天地乾坤岂是你说扭转就扭转的?”
在两个男子之间缓缓流动着剑拔弩张的紧迫,周围的人仿佛忘记了时间,城中的警钟声声不息,却没有人理会。
一队兵士纷纷前来,冲散了人群。“国家有难,各家各户闭门停业,以定国法!”
那病人仍然纹丝不动,蓝衫商人终于痛泣:“早知如此,我何必要咄咄逼人,使刘氏家破人亡?我罪孽深重,该下地狱……”
“林子风,事已至此,你还要逞能下去吗?快快离去,这百草堂本来不是你的立足之地!”徐天琳胜券在握,于是不再等待。
林子风神态自若,说道:“还没有到紧要关头,你又怎知该走的不是你?”
“罢了!”陶媚儿心乱难安,终于站到前边,“你们不要再吵了。国难当头,唯有救死扶伤才是我们的本分,说得再多又有何益?”
“媚儿,你回来了!”徐天琳看到陶媚儿不由得欣喜若狂。
林子风斜睨了陶媚儿一眼,神情一松,眼神却离了开去,继续盯住那病人。
“媚儿,我接到你的讯息,便立即开了方子,如今那老者已经好转了。”徐天琳边说边拿出那手帕。
那手帕上百草堂的印记他是认得的。此时,面对熟悉的手帕,还散发着清新的兰草香,顿觉一阵悲怆,目光竟狠狠地对准林子风。
那做恶者便是他!如果不是他,他与心爱的媚儿自能够携手一生,不再有任何波折。
“林子风,大丈夫顶天立地。说得到要做得到!”
正说着,那病人的手脚忽然动了一动,蓝衫商人愕住:“天啊!真的醒了!老刘,是我!”
那病人的眼皮轻微晃动,却无论如何也不睁开眼睛。
林子风见状,松了口气,“他没事了!现在只是恐慌,暂时又昏迷,很快就能够恢复。”
徐天琳额头青筋突起,喉结不停地滑动,身体由于极度悲愤而颤抖起来:“你——”
林子风并不看他,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见徐天琳神情委靡,胸腔处涌动着即将喷泻的怒火。
陶媚儿迈了一步,只觉得身子僵硬,无法再提起气力。这林子风居然对医药如此熟悉,医术比徐天琳更胜一筹。只是,行事过于诡异,让人猜疑。
“这服了钩吻的人,发作时间和服用的方法极为相关。我只闻听这钩吻草的产地在两广,两广人常为躲债而服食此草,以骗过他人。如用根煎水或服新鲜嫩芽,则立即会不省人事;若服根者症状出现较慢,或需两个时辰方才发作。闻听这位刘姓商人经常四处经商,因此我断定他必然是通晓此中道理。况且,他虽昏迷,呼吸俱无,但脉搏却浅而有力,毒性还未来得及发作,因此只要及时解了毒,便可苏醒。”
林子风对众人一番论断,只听得一阵赞叹之声:“林大医博古通今,是当今绝世良医,建康的百姓可有福气了。”
旁侧的徐天琳怒极道:“林子风,你哗众取宠,非君子行径。”
“是不是君子,要用事实来证明。”林子风不慌不忙地淡淡笑了笑,“金正,把人抬进堂中休憩片刻即可。”
众人闻听,心服口服,七手八脚把人抬了进去。
“姑爷,我听说这钩吻草长在岭南的花为黄色,长在滇南的花为红色,是不折不扣的杀人草。”
“说得对!有人把毒蛇杀死,用钩吻覆盖,浇水出菌,做成毒药害人,你想不想试试?”
金正顿时魂飞魄散,“我从来不害人,做那毒药做什么?”
“哈哈哈!毒药再厉害,也比不了人的心狠毒。”林子风白了徐天琳一眼,边说边转身,在众人的敬仰和簇拥下缓缓而去。
百草堂外,人群渐渐散去。雨霁之后,烟霭隔断重重楼台。再往南而去,几重宫阙,檐角突伸,似有无数飞絮覆盖。
街面泥泞不堪。徐天琳任凭雨水浸沐,浑身沾满了飘落的碎叶和花瓣,孤独地面对着百草堂的大门,痴痴呆立良久,不甘心从此不见心中所爱。
陶媚儿两眼含泪,望着一脸颓废的徐天琳。
“媚儿,我不能相信,我不能再看到你。咫尺天涯,让我情何以堪?”在陶媚儿面前,徐天琳硬洒了几滴男儿泪,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天琳,此次出城,我已经知道,大梁面临史无前例的浩劫,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论儿女情长了。只是,对不住伯母,那犀牛角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陶媚儿仰头,天空没有一丝颜色。
“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来,但是今非昔比,我与你已经不能再同行了。天琳,你死了这条心吧,忘记我……”
“不!媚儿,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过去,也为那口是心非的小人心折吗?”徐天琳由哀转怒,额头上青筋涌动。
“天琳,住口!”陶媚儿心内的隐痛被徐天琳无情地翻出,不由得哀痛,“我已经对你说过,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只能受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要相见了!”
说完,强自忍住哀痛,缓步退入百草堂。
“金正……”
“来了,小姐,有什么吩咐?”
“把通往徐家的侧门用木条封死。”陶媚儿每走一步,都感觉如刀刃划过足尖。她已经决定,与徐家相连的那道侧门,永远都关闭。封住了门,就是封住了自己的心,让天琳断绝了相思的念头,断绝了两家多年的情谊。
“小姐?”金正对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懵懂不安。
“快去,越快越好!”陶媚儿厉声喝道,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是……”金正怯怯应声,慌不择路地跑去。
无奈,无助,不得已而为之,唯有叹息。
比儿女之事更重要的是百草堂的声誉。重诺守信,敢做敢当,是陶家人穷其一生都要恪守的。
“媚儿,我不能原谅你!”徐天琳孤独地伫立在临街那曾经的繁华之地,声嘶力竭地狂呼。
天琳,我不能,不能!
转头望去,徐天琳茕茕孑立,陶媚儿几滴清泪震碎了桃花瓣,滚入泥土。
镂空格窗下,林子风正拼命遏制内心的冲动,将那安然无恙回转的女子拥入怀中。从清晨就开始搜索她瘦弱的身影。这该死的小女子,竟然不告而别。
若不是在那病人生死攸关的迫切时分,他几乎要冲出城去,用一根粗绳索套住她。
在她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帘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了热泪盈眶的感觉。混乱的京城开始了警戒和卫护,官兵和百姓的脚步踏得百草堂前泥泞不堪,烟柳黯然失色,再也没有往日的精神。
但是见她对那徐家人的身影潸潸流泪,使他怒不可遏。
“陶媚儿,你若再背着我私自离开百草堂一步,我就……”他跳出那堆满药罐的地方,焦躁地拉住她的一只衣袖。
那素淡的衣袖上边居然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最奇怪的是那全身湿痕未干,身上一件男人的披风让人匪夷所思。
他大惊失色,急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发现陶媚儿除了眼眸含愁,一副哀绝神情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你还担忧什么?现在建康城所有的城门都已经关闭,高墙之内,连只鸟雀也飞不过去了。倒是你,难道真的愿意放弃天高云淡的隐士生活,打算在市井中流连一生吗?”
听到陶媚儿娓娓一席话,他心内无数的荆棘在渐渐软化,失去了进攻的力量。
从石府回来,石掌柜丢给他一个难题。林子风已经看遍他女儿的全部,他女儿的今生务必要交给他。
林子风脸上不露声色,仍然虚与委蛇,心内却震撼不已,朦胧中似乎从细密的夹竹桃下看到石瑞香一张期待而羞赧的芙蓉面。
手中的青瓷杯不经意洒了几许,惶恐不安的他,终于借故离开。
如今,面对陶媚儿,一个牵扯他灵魂最深处的女子,一个让他四肢百骸血液热涌的女子,却让他无奈,不知从何说起。
“我累了……”陶媚儿被这一天翻天覆地的巨变所震慑,忧心忡忡,分散的心神,一时无法集聚。
她使尽最后一点气力,推开他的手,步履轻浮,走进内室。
“你——”那血迹从何而来?那男子的披风又从何而来?他想抓住那任性的女子,大声询问,却最终被那一双复杂、隐忧、疲惫、坚忍的眼眸所震慑,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
她的心,终究不在这里!还在那被挫败的、愤恨独行的徐天琳的身上。
他又怎么能懂得,她最在意的是那闭锁的城门,隔断了她的希望。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栖霞山,找寻犀牛角,去偿还对徐家欠下的债。
天幕已歇,笙歌不在,城内难得的清静。似乎所有的尘埃和浮躁都被春雨洗净,也似乎正在享受那屠戮之前的短暂幸福。
林子风不得不锁紧眉头,城外重兵拥集,一派喧嚣;城内百姓手足无措,一片惶恐。
多日来储存的草药,都被官府征缴。不能出城,草药告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百草堂已经快要歇业了。陶媚儿一反常态,少言寡语。
陶重山头上顶着一片荷叶,张开双臂,做飞舞状,对林子风笑喊:“我是太上老君,赐你一粒仙丹,让你起死回生!快接啊,怎么不接?”
林子风脸上没有笑容,只是一脸深沉地看着他。
“哥哥,不要胡闹了,这是山药干,快拿去吃。”陶媚儿闻声而来,知道兄长又开始惹是生非了。
“好呀好呀!”陶重山胡乱地一把抓起山药干,往口里塞去。
“吃完了,去把那些黑豆和黄豆分出来,分不完,就不要出去……可记住了?”看着疯癫的兄长,陶媚儿一阵酸楚。
从前提起草药名字就头疼的兄长,自从疯癫以后,居然吃药成瘾。常常趁人不备,无论何种草药,都偷偷抓一把放入口中。
前几日,曾经误服巴豆,因此一连腹泻几天,人已经虚弱无力。稍稍好一些,便又要故态复萌。陶媚儿为防不测,才想出这个让他数豆子的方法,想以此羁绊住他。
“黑豆……黄豆……”陶重山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念叨着,“我要吃炒豆子!”
“若你能分完,就可以吃到炒豆子了。”
“好……好……炒豆子……”陶重山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后院走去。
陶媚儿偷偷瞥了一眼林子风,他正抬头看窗外,似乎在看那当垆卖酒的小二收拾残羹剩菜,又仿佛若有所思。
“砰”的一声,听到对面紧闭店门的声音。不远处的一家民舍,那日日高旋升起的袅袅炊烟已然不见。临窗几盆芍药,花期正旺,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肆虐的风尘覆盖,失去了以往对路上行人含情脉脉的娇羞之态。
“听说侯景军队已经兵临城下,临贺王萧正德忘恩负义,出卖大梁。建康之围的罪魁祸首就是这狼子野心的萧正德。为了一己之私,竟然背弃家国,让国人不耻!”林子风终于开口说话,打破了百草堂的寂静。
陶媚儿摇头叹息,建康城里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秩序,民心惶惶,士大夫们的高车花幔、美酒论玄的好日子一去不返。
“现在正是需要我们一身傲骨的时候……只要有骨气,就有希望……”陶媚儿的话大有深意。
林子风不由得心动,视线缓缓移向他眷恋的女子。她的眼眸如宽阔的江面,在水天相接中澄澈清朗,不掺一丝杂垢。
若不是那日见她,也许他不会改变初衷,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子放弃仇恨。
只因为她在危难之时,不躁不乱,以柔弱之躯和自己的聪婉智谋,力挽狂澜。神韵风骨,更胜男子,让人心生敬佩。
“林大医,快来救救我家孩子!”一声声幼儿的涕泣和母亲的焦虑声传来。
陶媚儿叹了口气,没料到这林子风声名鹊起,前来求医的人只增不减。人吃五谷杂粮,又怎能不生病?这百草堂想关门歇业,也是一件难事。
只见一年轻妇人怀抱三岁左右的孩童匆忙奔来。那孩童少不经事,到了陌生地方更是啼哭不止。
那年轻妇人一边拿袖拭泪一边说道:“这几日,他父亲在衙门昼夜忙碌,已经很多日没有归家。我心绪不安,一时大意让孩子把铜钱吞到腹中。他父亲闻说,遣人来责备我。若是这孩子有什么事情,我怎么向他父亲交代?”
林子风轻轻摇头,“他父亲在衙门当差?”
“正是。这几日官衙正动员民工装置沙袋,为护城而用……我担心他的安危,终日惴惴不安,才出了这么大的差错……都怪我太疏忽……这可如何是好?!”
林子风不语,轻抚了几下孩童的小腹,用手指轻弹了几下,说道:“不要急,家中可还有荸荠?”
“荸荠?”那妇人疑惑万分,连连点头,“这东西是我们江南到处都有的时令之品,虽说现在是危难之时,但是家中这类东西总是有的。”
林子风喜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大嫂不用急。回家把荸荠蒸熟,绞碎喂给孩子,那铜钱自己会随粪便而出。”
“真的?”那年轻妇人又惊又喜,“早知如此,我便不这样慌乱了。这孩子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被我叱责惊吓所致。”
林子风含笑点头:“饮食中多添加蔬菜即可,并没有什么需要忧虑的。”
那年轻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陶媚儿倚在门栏,说道:“林大医的高超医术,让人刮目相看,看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
林子风听到这话,却精神一振,“怎么?陶姑娘可是有些妒忌吗?怕我抢了你的饭碗,心生恐惧了吗?”
“什么?”陶媚儿虽佩服他的诡异医术,却不得不反唇相讥,“那些江湖三流手段,自然无法入得了本小姐的眼。那荸荠自古被称为地下雪梨,魏人则称为江南人参,你可知道?”
林子风笑着摇头道:“我只是亲自尝过,觉得它清脆、甘甜、多汁,越是大而黑发亮者就越是上品,能下丹石,消风毒……消食解渴……”
“看来果然不是泛泛之辈!”陶媚儿顿了一顿,试探着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请问你师承何处?”
她抬头,只见林子风用手指摸了摸鼻尖,讪笑道:“说我无师自通,你可相信?”
陶媚儿看他漫不经心地眼角睨向别处,竟没来由地郁闷起来,一双杏眼狠狠瞪了他一眼,正欲说话,忽然一个年轻的书生欣喜若狂地冲进堂内。
“林大医,前几日家父目痛如刺,头疼欲裂,多亏了您的加味八正散,此刻已无恙。家父特遣我来,要多谢林大医妙手回春,救了家父。”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丝绢,展开。那绢上赫然写着“妙手神医”四个大字。
陶媚儿皱眉看着林子风:“加味八正散?”
“甘草、栀子、灯芯草、桑白皮、车前、砭蓄、滑石、生地黄、苦竹叶、大黄、麦、木通各等份,俱为粗末,以水二盏,煎至一盏,食后,去渣温服……”
“对呀,我父亲服用后,不出一日,已经能够忍住疼痛。三日后,竟然痊愈如初了。”那书生说道。
陶媚儿深深看了林子风一眼,此刻,他低头敛眉,竟是一脸谦逊。最为诧异的是,这方子的配伍竟有几分徐伯父的痕迹。
“前日,他父子前来,我见你不在堂中,便越俎代庖,尝试一下,没料到却歪打正着,医好了老人家。”林子风越是故作平淡,陶媚儿越是心疑。
看他正乐在其中,便不点破他,只是装做无意地问道:“不知老人家当日是何症状?”
林子风踌躇了片刻,沉吟道:“那老人家说他目痛如针刺,此乃心经毒火上攻,我便用火针刺其太阳穴,外散其邪,后服用加味八正散,内泻其热……”
未等他说完,陶媚儿的心已经暗暗沉了下去,心想:“这手法乃是徐氏家传,这加味八正散更是独门秘方,他如何能够知晓?”
林子风与她四目相接之时,竟避了开去。
那书生忽然愁苦万分,说道:“我这次前来,还有一事求林大医。”
林子风不动声色,以医家胸襟待客,回道:“请讲!”
“因我多年患有足跟疽,痛苦难耐,因此想请林大医施药。”
林子风挑了一下眉,低下头,说道:“近前,让我看一看。”
那书生点头,凑近前去。
林子风,他到底是什么人?来徐、陶两家到底为了什么?身后的陶媚儿再也无法按捺失落的心情,兀自回到后堂。
后院香草碧树,未受尘世喧扰,依然清高淡泊,不染一丝风尘。
“陶姐姐……”一声呼唤柔肠百转,只见石瑞香羞窘娇媚,俏生生站立在一石凳旁边。
陶媚儿一惊,浑身颤抖了一下。
“对不住,姐姐,瑞香不请自来,冒失进入后堂,惊扰了姐姐,特此向姐姐赔罪了!”
“哦,妹妹客气了,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若说这天下最懂瑞香的,非陶姐姐莫属,瑞香确实有难言之隐……”
“妹妹可是身体不适?若说别的,姐姐怕是无能为力,唯独这医药之事尚可。如有隐忧,就对姐姐说好了。”
“姐姐,瑞香这病……实在是心病……”她说着,一团红云从面部蔓延至脖颈耳后。
“妹妹,你可知道,这良药可求,心病却难医,不知道姐姐是否有这个道行?”陶媚儿忽然感到心乱如麻,眼前这个女子让她不知所措。
“瑞香有一事请姐姐做主,此刻,只有姐姐才是我的解铃人……”
“什么?”陶媚儿看她草泥沾满裙边,看来已经来了很久。
“姐姐……自那一日瑞香中毒被救后,就对林大哥他……情根深种……瑞香周身对林大哥已无遮掩,自此之后,恐怕是再难以嫁他人了……姐姐可愿意为我保媒?”
石瑞香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她掩面拂袖,羞惭而笑。
“啊?”陶媚儿眼前立刻有无数的刀刃漫天遍野袭来,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承受凌迟的痛楚,让自己无法忍耐。
石瑞香见陶媚儿无语发怔,顿时低下头去,“姐姐,瑞香知道,这样说简直是不知廉耻。可是事到如今,瑞香也再不能顾及廉耻了……”
“这?”陶媚儿只觉唇瓣麻痹,说话艰辛异常,“妹妹,现如今正值兵荒马乱,怎适宜谈婚论嫁?”
“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父亲说了,越是兵荒马乱之时,越要学会自保。有女儿的,只希望能托付个终身依靠罢了。人生苦短,过一天算一天,且不看今天你我能在此地谈笑风生,谁又能知道,再过些日子,你我会不会也要经历生离死别——”
“不要再说了。”陶媚儿强自提神,打断她的话,“妹妹不要太悲观了。”
“姐姐不知,京城已全无王法了。听说当今圣上仍然在木鱼钟磬中参佛礼坐,百姓都在传说,大梁的天即将塌陷,都要早日自寻出路。”
“不是已经传了圣旨,去请援军了吗?”
“姐姐,你也相信那援军会到吗?”石瑞香起身,不再言笑,“市井上都在谣传,各路皇子皇孙都想坐上龙椅,这样一场动乱,岂不是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吗?”
“只是,那些皇子皇孙真的就此离心离德,置国家大义于不顾,宁肯落个不忠不孝的骂名?”
“成王败寇,为了天下,这点利益又算得了什么?姐姐太慈悲,忘记了人的本性了——贪婪、得寸进尺。”
“这……”
“瑞香是世俗女子,只管自家房前瓦,管不了什么家国天下,能嫁一个如意郎君才是正理。身为女子,哪怕和自己心爱的人只拥有一天幸福,即使死了,也是心甘。姐姐你说是吗?”
“妹妹可是已经下定决心?”陶媚儿咬牙,索性把心一横,“只要林大哥答应,姐姐一定为你做……主……”
“姐姐,我父亲还说,这建康城忽逢叛乱,并没有太多的储备,这城中的粮食只够吃半年的,不知道这援军什么时候能来。若撑不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一想到今天还活生生的人们,不知何时会被饿死,成为千里狼烟下的一堆白骨……”
陶媚儿镇定了一下心神,方又说道:“妹妹,没有料到你平日柔弱,今日见识却如此高远。”
“姐姐,并不是我见识高远,是因为今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城内已经有很多男女速速匹配成婚,只为应一时之乱,这也算是以不变应万变之策。姐姐说呢?”
陶媚儿这才懂得,石瑞香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话经过仔细斟酌,是有备而来。于是叹息一声,说道:“妹妹说的是,待姐姐征询过他的意愿,便与你说。”
石瑞香一副尘埃落定的模样,与刚才那欲语还休的姿态判若两人,“如此,就谢谢姐姐了,瑞香先告辞了。若有音信,请告之瑞香。”
说完,朝外堂那正在忙碌的白影痴痴地又望了一眼,方才离去。
陶媚儿终于不堪忍受这心身俱疲的重压,软软地跌坐在石凳上。那一堆药锤、药碾横七竖八地放在一边,一堆没有分完的黄豆和黑豆撒了一地,内堂中则传来轻轻的鼾声,她不禁一阵苦笑。
她哀怨地窥望外堂,那素影依然飘若轻鸿。那男子居然在盗匪的外衣之下,是济世救人的医者。在肆意妄为中却怀有是仁术慈心。
邪恶和正义,融为一身,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桑叶落了一片,待她拾起它的时候,却发现视线已经模糊,那叶子的纹路化为一片虚无。
“你流泪了?”他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
“哦?”陶媚儿躲避他的直视,“怎么会?不过是一粒风尘入眼而已。”
“我去配药给你。”
“不必了,我休息片刻就好……那病人已经离去?”陶媚儿口是心非地说着,软软地站起,不知自己为何心痛。
林子风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陶媚儿扯开那挂在衣襟的花枝,摇摇欲坠,一阵噬骨的心痛。
他早已远远望见石瑞香悄悄含笑退出,心里已知她为何而来,却装做不知。眼前的这个傻女子,又怎知他放弃一切,只是为她而来?
“事到如今,我要和你谈一谈……你究竟是何来历?”陶媚儿咬了咬唇,发誓若他再不说实话,便永不再理他。
他深深叹息一下,摇头说:“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那十恶不赦之人?”
“与盗匪为伍,私闯民宅,抢人妻子,害人不浅,徐、陶两家的安宁都尽毁你手,难道你以为你还是好人吗?”若说她对眼前这男子没有恨意,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在心底却总有一种莫名的抗拒,不愿意承认他的所作所为,甚至想帮他洗清一身的罪孽。
陶媚儿,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在他面前,总是失去了分寸?手中薄脆的桑叶,绿汁溢出,染碧了指缝。
“我已说过,只要有正道,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天地之间,唯一对得起便是自己的心。”
他心头不时泛起一阵虚无,若说他做的最自私的一件事情,就是夺了陶媚儿到自己身边。可是,他不得不如此。若再晚了,也许那一片流年长恨,就会和母亲一般,伴随终生。他不要再走母亲的老路,既然爱她,便要与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你对得起自己的心吗?”陶媚儿忽然迎上他,一双清澈的眼眸,眼光如冷箭,直射入他的灵魂深处。
那一瞬间,他似乎被撼动。
“若我告诉你我的身世,你会不再恨我吗?”他的眼眸如刚刚出炉的精钢,寒光凛冽。
陶媚儿一阵心慌意乱,声音里竟然有些颤抖:“若你只做济世救人的好事,我便原谅你!”
他闭紧双目,转身面对远处的高空。那南方的宫禁内苑,烟气袅袅,似乎带着焦糊的气味,半边天空一片混沌。
当初与父亲分道扬镳的母亲带着腹中的他,昏倒在杂草丛中,碰巧被栖霞山的一群盗匪所救。
那盗匪首领因为忽然间哮喘发作,险些闭气,母亲救了他,因此与他结为兄妹,从此才和盗匪混迹于山林之中。
母亲在山上开辟了一片花圃,每到春夏之际,那片醉人的药香就灌满了整个山林。待到深秋,那一片枫红妖艳似火,染上的晨霜如雪,红白相映,最为炫目。
听他一番话娓娓道来,她心头的震动呼之欲出。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身世。与山贼相交,也是无奈。
“令堂她……”看到林子风身上的卓尔不群与神秘气质,她仍是有些疑惑。
“家母她不是中原人士,而是扶南国特使随行的医女,精通禁术,因为留恋中原医药,滞留京城,再也没有回过故土。”
“禁术?”她深吸一口气,从来不知道在那遥远的扶南国也有这样的方术。
林子风的目光渐渐深邃起来,记忆中竟然充满对母亲的依恋和自豪。
“所谓禁术,禁水而水不流,禁火而火不沾,禁枯树而树生荑。我的母族就是因禁术在遥远的扶南国一次又一次避过了流行的瘟疫,拯救了无数的生灵……可是母亲说,我身体里流的是大梁人的血液,这禁术便从我身上断绝……因此只传给我医术……”
陶媚儿只觉眼眶一股热流,眼前的白衣男子渐渐化身为松岭崇山中的一片乱影,“你……难道就是那樵夫口中的……白衣仙人?”
林子风眉梢一扬:“遇到有难的穷人,我只是略施援手,并没有做什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任泪雨纷飞,若不是今天鼓起勇气询问,她竟然不知道他才是那救苦救难的济世佛。
“金正的嘴果然严谨,若不是我昨天用武力威逼,他还不肯吐露。你到处奔波,就是为了它……”林子风说完,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块黑色的角质东西。
犀牛角!她的身躯一震,几乎要跌了下去。
腰部一阵温暖,已被一只手揽住,他与她鼻尖相抵,彼此都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
“陶媚儿,你要用这犀牛角做什么?”他狠狠地盯住她,想挖掘她内心的一切,“只要不是为了徐家人,你要做什么,尽管拿去!”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看到写着那个男人名字的处方,忽然回光返照,不肯服药,颤抖着盯住那三个字,直到没有呼吸……
那个名字,让母亲一生都遭受着情感的煎熬,直到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无法原谅那个人,纵然他的身体里流着那个人的血液。
“是陶家欠你的,和徐家有何冤仇?林子风,你就这样固执吗?”在心头刚刚生起的那一簇温暖的火苗立刻又被冰寒封住,渐渐熄灭。
她推开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立刻娶了石瑞香,给石家一个交代吧!”
“陶媚儿,你……”他眉头紧蹙,是怒气道:“这是你的意愿?你真的就怨我伤害了你的家人?你以为我娶了她,就是给石家交代了吗?若一生行医,救了无数这样的女子,我都要对她们承担责任吗?”
她忍住被无数火焰燃烧,即将化为灰烬的绝望,淡漠地说道:“林子风,我没有资格对你说话,我们陶家犯错在先,一切由你。”
“你——”他愤怒地扳过她的身子,狂笑了一声,“你忘记我对你的承诺了吗?你以为我说的话全都不算数?”
挣扎中,那个玉莲蓬在她雪白的脖颈中若隐若现。两滴清泪在她面颊滚落,几缕哀怨,汇成无声的哽咽。
他怎能知道,她的心已经难以自已,每次与他视线相接,便唯恐泄露了自己的心事。她恨自己,内心深处竟不再恨他,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莫名的依恋。她并非索求什么,只是不想让他增添更多的罪孽!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救赎那失去的一切,她也愿意!
林子风竟看不出她的动摇,面色由惊而怒:“你为谁而流泪?回答我!”
她的细长睫毛被一片雾气笼罩,眸子中透出来的冷静和凌厉让他感到恐惧,她身上仍旧散发出淡淡的药香,他忍住了意乱情迷的惶惑,强迫自己一步一步退了下去。
他的背影凝重而宽厚,她却不忍再看一眼。
风儿吹来,绿叶簌簌响动,又是梅子成熟的季节,可是却失去了采摘的心情。
深夜,竟是乱雨纷纷。陶媚儿被一个霹雳震醒,再也无法入眠。
朝廷又在征集兵士,一时间,街上空无一人。街头一株老槐,树上蝉儿的嘶鸣越发焦躁。
“小姐,大事不好了!乱军已经兵临城下,大梁已经危在旦夕了。朝廷在召民间医者为军士诊疗……”金正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喋喋不休。
陶媚儿的心忽上忽下,只见林子风沉默不语。
辗转难眠的时刻,她曾经把那玉莲蓬摘下把玩。这件东西实在是奇怪,外表并不精巧,雕琢的痕迹都是迁就那原石的天然形状而来。
微弱的烛光之下,她发现在莲蓬的细柄尽头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开关。
只能用一根细针捅入。当那根细针碰触开关的时刻,那里竟然弹出了一个小洞,洞内洒出些许粉末。一阵风淡淡而过,她的鼻孔中情不自禁地吸入了那粉末。
暗夜深沉,半梦半醒之间,她恍然明白,这是迷香。
家传的珍贵饰物竟然装有迷香,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一晚,直到天亮,她都睡得深沉,没有梦,没有失望,也没有希望。
可是,当面对他,她却无言以对。
和他共处三月有余了,仍然不敢相信,轻狂随性的他,有着一身高超的医术。他多日来第一次离开百草堂,没有留下任何音信,让她不安。
直到三更,才看到他一脸疲惫地回来,白衣上血迹斑斑,被扯断的衣袖随风摇曳。
他环顾空荡荡的百草堂,只剩下那个巨大的药瓶,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射着清淡的幽光。
她偷偷隐身在树影下,看他一脸遗憾瞥向自己的寝室,然后在堂中反复踱步,最终躺在那条青藤椅上入眠。
她不用再问,就知道他是去救助受伤的军士。
她的口鼻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气,这个男子居然冒着危险去抛头露面。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毕竟还是人人不齿的盗匪。
微微叹息了一声,她轻轻走过去,找出父亲的灰袍披在他的身上,喃喃自语道:“身为医家,总要知道,保住性命,才是上策。”
看他的白衣已经被玷污,又感慨道:“何苦?那出自凤屏居的新衣如何舍不得沾身?”
说完,吹灭那摇曳的烛火,在黑暗中意欲离去。
手腕一紧,却被人拉住,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关心则乱,陶媚儿的心可是为我而乱?”
她心一沉,仿佛秘密被窥破,想逃离他的捕捉。
“不要逃!你说过,要对得起自己的心。陶媚儿,现在我来问你,你可对得住自己的心?”
她心里暗呼一声,父亲孝期未满,她舍弃了青梅竹马的情感,却和她最恨的男子纠缠不清,会不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既然你说我是盗匪,我就是盗匪。在陶媚儿面前,我只想要你的心……”
她还来不及思虑,便感觉自己的腰身一紧,被拥入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那健壮的身躯带着白日的尘埃和焦虑,迫不及待地把万千思念化为此时的拥抱。
她很想挣脱,逃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可是,那一切,在一个企图索心的盗匪面前,都是痴心妄想。
唇上的温热,有霸气的索求,有难言的忧郁,也有体贴的缱绻。她有些恼怒,想抗拒他,想伸出手来掴他一掌,然而却只是徒劳。
她已经身不由己,被他带入到一个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彩蝶炫舞,芳草垂露,漫山遍野的芍药、玉簪花、兰草、藿香……让她醉入其中,几点淡雨落入唇中,是珍馐玉露的醇香,使她渐渐沉醉其中,不愿意醒来。
几声更漏,隐隐的敲击声传来几分不安,似乎这暂时的安静,是腥风血雨的前奏。
“不!”她带着罪恶的忏悔,遏制住在周身刚刚蔓延的几丝暖意,用玉齿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暗呼一声,随即放开了她。只觉那柔弱无骨的身躯如被摧毁了的城墙,骤然倒塌。
血腥的气味只是淡淡地飘过鼻孔,他依然能够感觉出她的惶惑与不安,在这风雨欲来之际,她犹如缠绕的水藻,在水中漂浮自缚,不能挣脱那鱼水交融的致命诱惑。
“你恨我?”他不甘心。
暗夜中,只看到那一双星辰般的眼,闪了又闪,然后渐渐熄灭。
他再次伸手过去,抓了一个空。
抽刀断水水更流,她的逃避,正说明了她的情深。只是,这情为谁而伤?
谁又能知,她这每一步,都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量?
这一夜,却是如此漫长。
待悠悠醒转,却发现他带着一脸宿夜的尘埃,身上穿的是父亲的灰袍,焦虑不安地在百草堂正中,负手而立。
她屏住了呼吸,抚了抚因为昨夜难以入眠的憔悴双目,轻描淡写地说道:“醒了?”
“哦。”他抬头怔住,她的笑容竟如那含苞欲放的海棠,风和花香。
“我还有一事未明,特来征询……”
“怎么?”他不得不笑,“是想问我要去何处?”
“自作多情者,非君莫属。”她撇了撇嘴,灵俏动人。昨日的一切,仿佛一场春梦,风轻轻拂过,了然无痕。
“那日,你救瑞香之时,所用的药是什么?那味道香辛无比,闻起来醒脑通窍,开郁化痰,似乎还有行气活血,利水消肿之功效。只是,那香绝不是沉香。”
“哈哈哈!”林子风畅笑,“看来我真是低估了陶媚儿。”
“如实道来,若有一句是假,这百草堂便再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她绷紧了脸,难道想知道那东西的来历,必然要向他低头吗?
“那香名为苏合香,味甘、性温,无毒,是苏合香树分泌出来的香脂。确如你所说,可医治猝然昏倒,痰壅气厥,惊痫,痉病,温疟,心腹猝痛,疥癣,疹痱,冻疮,气积血症,胸腹冷痛,气逆脘痛,水胀……”
陶媚儿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毫不隐讳就开口说了出来。再向他望去,他的笑容含意颇深,似春江水东流,没有尽头。
“那香在哪里?”她试探着,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秘药草。
林子风暗笑,心叹这小女子对草药竟然如此痴迷,为了尝试本草竟然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不再与他为敌。
正欲说话,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激烈战鼓响,墙壁上的赤仙子药瓶忽然掉落,陶媚儿正站在那药瓶之下……
“媚儿!”一个箭步,那女子已经被揽入怀中。那药瓶掉落在旁边一筐菖蒲中。
林子风看到陶媚儿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方才吁了一口气。四目相对,与昨夜不同,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在意。
“叛贼又在攻城?”陶媚儿惊问。
“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能够抵挡大梁的千军万马?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林子风嘲笑道。
“哦?可是已经沦陷了那么多城池,”陶媚儿想到那蓝髯将军的精锐之气,不禁有些胆寒,“只怕……”
“怕什么?听说当今太子已经派羊侃将军集聚京城的精锐部队护城,京城附近的各个刺史藩王都亲率大兵驻守,正分派援军前往。仅仅靠这几次进攻就想占据龙盘虎踞的建康城,岂不是以卵击石?”
“羊侃将军是大梁的中流砥柱,善于智谋,领兵无数。如此看来,建康城暂时并无忧虑了。”陶媚儿的心暗暗平稳下来,但愿援军早日前来,把叛贼一举歼灭,让这都城早日重现车水马龙的繁华之景。
“照理应该如此。”林子风轻轻点头。
“陶姐姐——”一个愤怒的声音传来,让陶媚儿肝胆欲裂,“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知人之面不知心!”
“瑞香?”两个人方才发现,由于过度关注于那紧迫的军情,始终保持那暧昧的姿势,于是迅速分离开来。
但见石瑞香泪水涟涟,怒气横生,“原以为姐姐是个心胸坦荡之人,所以才把自家隐秘之事都说与姐姐,却没有料到,姐姐横刀夺爱,所以才迟迟不给瑞香个交代!”
“瑞香妹妹……”陶媚儿羞惭万分,不知如何作答。
“瑞香姑娘,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可懂得?我对你并无情意,若非要勉强,恐怕就委屈了姑娘。”林子风并不放开陶媚儿,只是重新端起了那份轻狂与傲气。
石瑞香怨毒地看了陶媚儿一眼,说道:“我与姐姐情同姐妹,并无芥蒂,姐姐何苦为了这件事情难为瑞香?若不能与林大哥结成连理,瑞香也已经没有活路了,何必再等待城破的一天,被贼人所辱,不如现在就去了吧!”
说完,忽然向墙壁狠狠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子风轻若翩鸿,只一个转身便拦截了她。
石瑞香无法随心所欲,含泪看了林子风一眼,说道:“林大哥是有情有义之人,如今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惜,瑞香已经无颜再见父老乡亲了……”
“这……”林子风皱眉叹息,轻推开她。
“陶姐姐,我知道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到了此时,瑞香已经无话可说了……此时,已经生不如死……只是,姐姐,你舍弃了徐家哥哥,又夺人所爱,可是觉得心里痛快吗?”石瑞香说完,如衰花败叶,跌倒在地上。
“我……”发怔不语的陶媚儿听到此话,竟如晴天霹雳,五脏六腑的寒气重新袭来,“不,不,瑞香,姐姐并不想欺瞒你,只是……”
陶媚儿不知如何向她倾诉,这许多天的伤痛在此刻竟然被她无情地撕裂。瑞香又怎能知道,这许多日子来,她所遭受的是从来未有过的煎熬,那负罪的煎熬似乎随时会把她挫骨扬灰……
“瑞香姑娘,我与陶媚儿本就是未婚夫妻,只等天下太平,便可成婚。”说完,林子风走近陶媚儿,趁其不备,从她脖颈中取出那玉莲蓬,“这是我林家代代相传的信物,若要做林家的媳妇,必须要拥有此物。”
陶媚儿本想挣脱他的羁绊,忽然闻听这玉莲蓬的来历,心头一震,原来这竟然真的是这场婚姻的信物,他那天所说的并不是戏言,而是一句永世的承诺。
“是吗?”石瑞香抬了头,呆呆地看了那玉莲蓬一眼,咬了咬苍白的唇,恨声道,“既然这样,就不要怪我狠心,这一切都是为你们所逼!”
“哦?”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谓何来。
只见石瑞香微微捋了下凌乱的碎发,一改刚才的彷徨不定,缓缓地站起身来,在两人身上冷冷地扫了一眼,“可是我却知道,林大哥的真实来历,要不要我去衙门通报一声?”
“瑞香你……”陶媚儿看到石瑞香一张桃花面,因爱成恨,有些扭曲,心中倍感悲苦。
林子风却一声狂笑,反身远去,端坐在藤椅上,说道:“我自从来到百草堂,只是行医济世,并没有做什么违背良心之事。瑞香姑娘,在这国难当头,你觉得官府可还顾及这等捕风捉影的事端?若姑娘不信,就请自便!”
“这……”石瑞香面色窘迫,羞道,“林大哥,我并非针对你而来,只是那日听到来买米的富商说,你就是那日大闹济世堂之人……我也是一时气愤,才口不择言……只是,都是因为陶媚儿喜新厌旧,忘记了徐家往日的恩情……”
听到她这样指责自己,陶媚儿双目迷离,自感罪孽深重。因自幼丧母,每次染了疾患,都是徐夫人在旁,视若己出,嘘寒问暖,如此绝情,怎能对得起徐家一番恩义?可是,谁又能知,要保护徐家的安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徐家。
“瑞香妹妹,是我对不住你……”陶媚儿说着,已觉得脚步轻浮,软绵绵险些栽倒。
“陶媚儿,你可还记得,你的性命是我的?”林子风瞪着她,似乎不想被一个女子的小小伎俩所钳制,只是想宣告一个事实。只有陶媚儿,才配当他的妻子。
果然,石瑞香的耐性已经到了极致,她的脸色晦暗,哀怨地看了林子风一眼,“林大哥,你真的一点儿颜面也不给我留吗?”
说完,她又冰冷地看了一眼陶媚儿:“陶姐姐,在这烽烟滚滚的红尘中,又何尝不是聚少离多?谁都不曾得知,我们能有多少时辰在乱臣贼子的铁骑之下苟延残喘。姐姐难道不忧虑吗?”
林子风不禁怒气渐渐上涌,喝道:“瑞香姑娘,你究竟想怎样?”
“我……”瑞香低头沉思片刻,一个阴狠的眼神扫了过来,“逆天而行,必遭不幸!”
听到这恶毒的诅咒,陶媚儿如坠冰窖。
“有人在吗?”忽然听到一声呼唤,每个人恍然回神。
只见四个军士打扮的人抬来一人,那人浑身血污,不停地大声呻吟。为首一人四处打量,问道:“哪位是陶家人?听说还有一位林大医又在何处?”
陶媚儿按捺住慌乱的心神,看到石瑞香又惊又喜,轻盈站起,迎向那军士:“禀告将军,民女有一事要说——”
“哎呀!”那躺在木板上的伤者忽然凄声哀号,那为首的军士不禁蹙眉,随手推开石瑞香,说道:“打扰了,请快快帮他医治!他已经几度昏迷,险些要了性命。衙门伤者众多,已经不能容纳了,有人指引到这百草堂,说有良医可医治这外伤。”
没等他说完,林子风已经奔到那伤者面前,查看他的伤势。只见那人身穿军衣,并不是普通百姓。撕开污浊的外衣,只听那人哀叫一声,又昏死过去。
那人双腿裸露出来的肌肤已经溃烂流脓,惨不忍睹。
“这伤是人为所致,并不是意外。”林子风肃然。
听到这里,那军士神情一变,扶了扶腰间的刀,扫向身边的石瑞香,说道:“事关军纪,闲杂人等请回避!”
石瑞香的双眸闪过惊恐的光芒,缓缓退后,无言以对。
陶媚儿急中生智,说道:“这是自家姐妹,不是外人,大人但说无防。瑞香,还不去后堂唤金正拿药箱来?”
石瑞香彷徨了一会儿,怯怯地回言:“我……这就去了……”说完,闪身往后堂奔去。
那军士点头,叹了一口气道:“这本是我们自家兄弟,只因家中有老母娇妻,不愿意上阵拼杀,所以逃离军营,被发现后,受了军法处置。”
“这伤可是受刑具夹伤?而且是复受重刑而溃烂。”
“国难当头,为什么要做逃兵?”陶媚儿边叹息边清理伤口。
“一点儿不错。这兄弟他虽然违犯军纪,却是情有可原……只是怕这一次上沙场再也不能回来,所以才深夜偷偷出军营,想看一眼出生后从未谋面的一对双生子,谁料偏偏被前来巡查的官员发现,于是……”
那军士边说边挥洒了几滴男儿泪:“因我们平日兄弟交好,不忍心让他受苦,便趁战事缓解,把他偷偷抬到这里,只希望他复原后能将功赎罪,继续报效国家……”
这时,金正已将药箱拿来。
林子风默默无语,继续查看那军士的伤势。
“这兄弟就托付给二位,我们要回去继续为护城而战。”
“几位尽管放心,我们会悉心医治,直到他痊愈。”陶媚儿郑重承诺,没有半点犹豫。
待那几位军士走远,陶媚儿看到林子风已经汗水淋淋。
“这伤在周身,有些严重了,伤口已经破溃,医治较为烦琐。”林子风无奈一叹,拿起笔来,“外用琼液膏,内服代杖汤,继而要大补气血,还要多休养几日。”
金正在旁,不满地说道:“为了这样一个叛逃的兵士,难道我们还要浪费现在仅剩的药物?”
“金正,”陶媚儿摇头,“在医家面前,没有身份的差别,只有救死扶伤的职责。他虽然有错在先,却终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相信,待地重回军营的时候,一定会一鼓作气,奋勇杀敌。”
林子风赞许地看了一眼陶媚儿,那灼热的目光似乎要把她融化。
陶媚儿不禁面红耳赤,连忙避了开去,对金正说:“还不快去,按照林大医的方子把药配上……”
金正无奈搔了下头,悻悻而去。
忽然听到一阵窸窣声,原来那兵士已经醒来:“姑娘的仁德和信任,让我惭愧……将来若有机会重上战场杀敌,一定不会忘记姑娘的话。”
陶媚儿试图撕开这军士的衣襟,却发现那衣襟由于刑具的挤压已经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
那军士忍着痛,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身为军人,最难的就是要有铁石心肠。大丈夫一身铁骨,要死要伤,都要在战场上,谁又能想到,只为这一己私念,忘记了国家大义,而遭来这场灾祸,可是值得?”
那军士忽然哽咽失声:“姑娘有所不知,我入伍三年,从未有不良记录,一直随军北伐,在冰天雪地里,脚背生疮,流血流汗,都没后退一步。只是从今天开始在京城当班,本以为苦尽甘来,妻子托人捎来一双布鞋,我便再也控制不住……”
陶媚儿眼角噙泪,轻轻说道:“哪个百姓不希望安居乐业?哪个妻子不希望夫君平安归家?又有哪个孩童不希望与自己的父亲团聚?只是,没有国,哪里有家?”
那军士一阵号啕大哭,那伤痛似乎更重了,他险些再次疼晕过去。
陶媚儿不忍,闭上了眼睛,对一旁的林子风说:“开个麻药的方子,帮他解除些痛苦,可好?”
林子风似乎有所忌讳,犹豫了片刻说道:“现在蟾酥、半夏、川乌都已告罄……如何再配制麻药?”
“不!”那军士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发出一声,“我是军士,陶姑娘,你不要在意,就这样开始吧!”
“这……”陶媚儿看到那军士的神色忽然振奋,脸上现出坚韧的光芒,暗暗擦拭脸上的泪痕。
“就依了他吧。在军士眼中,一切伤痛都比不上尊严来得重要。”林子风不忍看她一脸泪痕。这小女子似乎是水做的,时时刻刻挑动着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陶媚儿在林子风炙热的眼神之下,顿时忘记了自身的一切不快,低下头来,点燃了一盏灯。
稍后,在金正拿过来的药箱中取出一把利剪,在火上烧灼片刻,轻轻剪开那破碎的军衣。
对陶媚儿来说,那军衣上的血迹浸透的仿佛不是鲜血,而是一条性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为男子,怎能轻易洒其热血?
腐烂的肌肉随着汗水的浸湿越发狰狞恐怖,那军士咬牙不语,身躯在微微地颤抖。随着一块黏连的肌肉被撕裂,那军士的忍耐终于到了极致,他轻哼一声,剧烈地颤抖起来。
陶媚儿拿剪刀的手在微微抖动,那刺目的鲜血如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那火焰无情地吞噬了她的所有心力。
香汗淋淋的她,腰身却再度一暖,身后传来林子风的轻呼:“媚儿,交给我,你在一旁助我一臂之力即可。”那声音如春雨,熄灭了她心头徐徐蔓延的火焰。
他深情地朝她一瞥,那目光照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忘记了仇恨,朝他投去信任的一瞥。
“刀拿来……”看到那一片腐肉,任男子也无法不悚然,何况她一个女子?他张开掌心,一把尺寸适合的刀具已经放入他手中。
他欣慰地一笑,那把刀的尺寸正是他要的,长一分嫌长,短一分嫌短。这世间,也唯独陶媚儿懂得他,也唯有陶媚儿才是和他最相配的女子。
灯下,他的面容刚毅严肃,没有一丝笑容。那陶媚儿父亲用过的刀具在他手中轻灵地转动,一切都是那般娴熟自然,没有一丝迟滞,似乎他就是为这百草堂而生。
一双素手,轻轻举起一块素洁的罗帕,拭去他额头的汗水。
他的身躯只是微微一动,并没有再看她一眼,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撼动。天性仁慈的她,毕竟在意他了。
嘴角微微一咧,那表情已经尽落入她眼中。她红着脸分辩说:“父亲说过,汗水落在病人的伤口上,会痛上加痛……”
他没有再笑,不敢再露出自己的欣喜,只是觉得那小女子口是心非、欲盖弥彰的窘态让他动容。
他强迫自己不再分神,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待他全部清理好军士的伤口,看到她已经为他准备了洗手的清水。
看他身上灰袍又被玷污,略微露出少许疲惫,却仍然目光炯炯。
“让金正把烧好的代杖汤给他。”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看那军士的体质先天盈足,并没有因此而感染发热,心里颇为欣慰。
“乳香、没药、苏木各二钱,蒲黄、木通、枳壳(麸炒)、甘草(生)、当归尾、丹皮、木耳、穿山甲(炙,研)各一钱,土木鳖(焙)五个……酒水煎服……”金正生怕出错,端起熬好的药汤,对照药方,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
在栖霞山的岁月里,母亲带着他,曾经无数次解救了为生计而上山采药摔断肢体的山民,甚至教那些山民如何种植本草。想到那些山民为了那一点点灵芝或者人参竟会丧失了性命,不禁又开始心痛。
“林大医啊,快来救命!”堂外又拥进一群人,一个年轻的美妇人声嘶力竭地哭诉:“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这天下不太平,搞得鸡犬不宁,连疯狗都出来祸害人!”
陶媚儿和林子风大惊失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只见一群人搀扶着一个耷拉着头的男子,那男子满脸恐惧,腿上一片血迹。
“林大医,我夫君出去买米,遭逢米店停业,米粮没有买来,却被一条疯狗咬伤……天啊,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一戴方巾的儒士摆头:“多事时节,若不能做善事,还不如在家闭门自省,到处乱跑,招惹是非。”
“这位大哥,家有老母孩童,没有米粮,怎么能活命?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那美妇一边垂泪,一边反唇相讥。
“你可知道,饿死也比被疯狗咬死强百倍。犬因五脏受毒而成疯犬,一旦被其咬过,则九死一生,且终生禁忌颇多。若犬毒入心,烦乱腹胀,口吐白沫,发狂叫唤。”
话音未落,那被咬男子和那美妇已撕心裂肺地哭泣起来:“难道没有活路了吗?”
“天无绝人之路,你们又怎知那是只疯狗?能通兽语吗?”林子风低头看那男子的伤口,以针刺其出血,并从怀中掏出一药瓶,往口中倒入液体,然后在那咬伤处吸吮。
“你做什么?”陶媚儿肝胆欲裂,身为医家,怎能不知这犬毒的厉害?眼睁睁看他以身犯险,不知为何心痛难耐。
林子风口含药液,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鼓起双腮,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眼看他一口药液,一口毒血,周围众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见稍微过了一会儿,林子风又四处寻觅,找出两个砂制酒罐,各灌半壶烧酒,在外间煎药的炉火上烧得滚烫,然后倒掉那烧酒,将砂罐按在那伤口上。如此两只砂罐交替而用,很快就见地上一片黑血,直到最后那血变为鲜红。
待到最后,林子风擦了一把汗水,一副尘埃落定之态。
“回去找寻半个核桃壳。”林子风淡笑,在那男子耳旁窃窃私语一番,那男子面红耳赤,连连点头,然后便开始千恩万谢。
林子风不断摆手,众人终于渐渐散去。
陶媚儿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皱眉看他,发现他在上上下下打量她。
“看我做什么?”陶媚儿担心他是否中毒,却不敢言声,此时却被他瞧得发窘,不得不装恼怒。
“哈哈哈!陶媚儿果然关心我。”林子风的笑声安然笃定,丝毫没有乱世风雨的惆怅。
似乎只有眼前的女子,才是他的唯一。
“那药瓶里是什么?”
“是我母亲配制的解毒药,能解百毒。”
“若能够解百毒,为何对那服用钩吻之人却不施用,而用甘豆汤?”
“医家讲求的是辨证施药,若是通用之物,必然有它的薄弱之处。况且这解毒药的配制非寻常本草,我也就只有这一瓶而已。甘豆汤是易得廉价之物,又能物尽其用,为什么不用?”
易得廉价之物?几点惊喜的浮光渐渐划过她平静的心湖,没想到这林子风竟然与她的念头一样。
抬首望去,他那双黑眸亦化做一池春水,只有一朵千娇百媚的花倒映其中,摇曳生姿。
“你和那人附耳说了什么?”为了躲开他的凝视,她不得不岔开话题,看到金正已经到后院煎煮那军士的汤药,心稍稍安定下来。
“你真的要知道?”
她重重点头,素来觉得他的医法奇怪,却总是有效,不知是什么灵丹妙药。
他在她面前低声说了几个字,然后闷笑,转身朝金正煎药处走去。
她的脸顿时红霞满天。
“瑞香在哪里?”她装做没有听到,不想自己的语无伦次和慌乱被他所窥,四处搜寻那已经半天不见的女子。
石瑞香芳踪杳无。这一番忙碌、疲惫、心颤、惊悸之后,已忘记她所带来的困扰。只是,京城不过刚刚被困几天,米店就关了门吗?若援军不能赶到,缺少米粮,难道真如石瑞香所说,处处都有饿死骨吗?
这一日的繁忙,似乎拉近了与他的距离,这距离却又近得可怕。
庭院深深,那一墙的凌霄枝蔓缠绕,也有几枝探出墙外。
“人粪?”金正的大呼小叫灌满了庭院,“姑爷,亏你想得出来!”
她莞尔一笑,那高傲轻狂的男子,做事总是出其不意,让人匪夷所思。身为医者,他自然懂得,治病先安神,若那被疯犬咬伤的男子终日焦躁不安,任用多少药物也是无济于事,早晚必定会精神崩溃而绝。这世间最可怕的并不是疾病,而是自己的心。
城困已经月余,城中米价飞涨,大街上乞丐和流民越来越多。百草堂一天都不曾寂静。那伤愈的军士已经归队,后面却又陆陆续续抬来许多伤兵。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城内年轻力壮的男子自愿告别妻子父母,披甲上阵,为家国而战。建康城多年的安稳并没有磨掉百姓的坚忍,百草堂也从来不曾清冷,日日躺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兵病员,甚至连隔壁的大娘也过来帮忙。
此时的林子风,治疗伤病的医术越发娴熟。他的衣袖上沾满了血迹和药渍,却从来没有半分嫌弃之言。他平日所穿的都是陶百年的衣物,陶媚儿不得不想,待解了建康之围,便给他做几套新衣衫。
昨晚细雨蒙蒙,下了一整夜,直到天明,也不曾停歇。庭院深处的一片繁红,经历了一夜狂风乱雨,成了枯枝。桑树下的石凳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几朵白菇竟然从石凳下的土地里钻出,清嫩诱人。
她起身便看到一只黑匣搁置在自己房门口。那只犀牛角,正静静地躺在这只黑色木匣中,它本来就凝重的色泽因岁月的沉积而增添了几分神奇的感觉。又有谁能知道,这只犀牛角的背后,到底掩藏着多少缠绵悱恻、曲折离奇的故事?
那一瞬间,她的泪也变成了雨。他终究愿意为了她,舍弃成见,成全她的感激。
远远望去,他的笑容依然那般深不可测,他的医术又是那般诡异神奇,让人捉摸不透。他的视线似乎不时也朝她看过来,无意中与她相撞,黑眸中流露出的眷恋与柔情昭然若揭,她的心中竟又是猛地一动,仿佛漏了几拍。不知何时,自己的心已随他的身影随转随落。
脑海中又出现那日前去送药,与他初遇,震慑于他的轻狂之言,但如今细细咀嚼,那满腔的恨意,竟了无痕迹。这个口口声声夺人妻子的盗匪,却日日操劳,成了闻名遐迩的良医。他非但没有挟持她远遁,反而为了天下苍生,滞留在危机四伏的京城。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镇定了心神,手捧黑匣,静悄悄离开百草堂,向济世堂走去。
只见一个老汉面色苍白,从济世堂惊慌逃出,里边传来杂乱的喧闹声。
“老伯,出了什么事?”陶媚儿不解,徐伯父自从伯母生病以来,便无心诊疗,每日只靠徐天琳支撑,这般吵闹,让徐伯母如何养病安神?
“哎呀,陶姑娘,是你呀!唉,这济世堂是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伯为什么这样说?徐家世代行医,非一般庸医可比,怎会……”
“姑娘你有所不知,现在只是小徐医支撑大局,要是安安稳稳行医也就罢了,可是这小徐大医不知因何事,日日酗酒,根本无心经营。看吧,又一条性命啊……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陶媚儿未等听完,已经心如刀绞,随即朝济世堂门口冲了过去。
堂内人声鼎沸,徐立康一脸阴沉,怒视着徐天琳。徐天琳双目迷离,浑身散发着宿醉的落魄,软泥一般瘫倒在地上。
正堂一口巨大的黑棺赫然入目。一个老妇扶棺痛泣;一壮年男子手持巨斧,咆哮如雷,大有不甘罢休之势,似乎随时要把这济世堂劈为两半。
陶媚儿心惊胆战,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几个月前那可怕的一幕居然再现,只是这一次,不是徐伯父之过,而是他恨铁不成钢的独生子。
“媚儿,你可记得,每年五月初五,我们出城采药斗草①,你我总是平分秋色。可是唯独有一次,我输给了你……你却不依不饶……让我背了你十里……你总是那么狠心……”徐天琳仿佛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混沌无知,只是醉态全露,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
“天琳……”陶媚儿嘴唇颤抖,心里比蛇蝎咬噬还要痛苦十分。几日不见,徐天琳竟然辜负了徐家的希望,放任自己,衰颓下去。
“媚儿,是你吗?”听到陶媚儿的呼唤,徐天琳似有所动,眯着眼睛朝她扫来。
“媚儿,你来得正好。这个不肖子,丢尽我徐家的颜面,我要狠狠教训他!”徐立康看到陶媚儿,悲从心中来。
那壮年男子看到陶媚儿,粗声喘了口气,终于放下斧头,说:“陶姑娘,你来评评理,一命抵一命,我的要求可是过分?”
陶媚儿轻声安慰了几句徐立康,再看徐天琳已闭上双目,醉死过去,便对那壮年男子说道:“这位兄长少安毋躁,媚儿知道你们失去亲人的痛苦……只是这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慢慢商讨才好……”
“媚儿,不要再费唇舌了!我思虑良久,这等忤逆之子,白白费我二十多年养育,居然不识大体,不看如今正值国事危机,肆意妄为,算我白养了。就让他们把这逆子带走,随意处置!”徐立康说完,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堂中一梨木椅上。
陶媚儿闭了双目,暗暗叹息,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孽,若没有自己的悔婚,天琳怎会如此?
“冤有头,债有主,我并不怪徐大医,只是必须给我一个交代。”那壮年男子有些疲惫,声音小了下去。
“这事情有何缘故,请这位兄长讲来。”
“我父亲久咳不愈多年,一直是在济世堂求诊。前日忽然吐血不止,我深夜前来求医,就是这小徐医浑身冒着酒气开了一张方子。我回去给父亲喂下,谁料昨日一天上吐下泻,头晕恶心,最后竟昏迷过去……”
那壮年男子边说边以袖擦拭眼角,“还没等我叫医生诊治,父亲他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药方在哪里?”
“在这里。”那壮年男子从青石地上捡起一张揉成一团的纸笺。
徐立康依旧长吁短叹。
“黄药子?”陶媚儿读到这味草药时,犹如一株参天大树被骤然而起的响雷劈得焦糊。
徐天琳酒醉之后,误写了用量,是导致这场灾祸的原因。这黄药子虽能解毒消肿、化痰散结、凉血止血,但服用过量却能致人死命。
转头看到,徐天琳茫然不知,依然斜躺在冰凉的地上低声呻吟。
“这逆子枉我传他多年医术,他却玩忽懈怠,犯下这种不可饶恕的错误,让我无颜再见父老乡亲……”徐立康几乎是捶胸顿足,恨不得顷刻钻进地缝里。
陶媚儿忍住悲伤,鼓起勇气说道:“这位兄长,这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感同身受。如今我也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子了。若不是这许多年徐家的帮助,怎么可能会有陶媚儿的今天?我愧对济世堂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棵草木……”
那壮年男子已然沉默,正在静心听陶媚儿的话。
“……这种痛楚任多少银钱都无法弥补。死者已矣,再要一条无辜的性命又有何益?凡事总要有个了断,何况在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与其要了他的性命,还不如留着他的性命,让他多做些利国利民的大事。”说着,陶媚儿从左腕上褪下一物,“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一只玉镯,还值一些银两……”
“媚儿,那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徐立康伸手想拦下。
“不,伯父,这一场灾祸本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让天琳失望,他怎么会自暴自弃?”陶媚儿摇头,又对那壮年男子继续说道,“我陶媚儿承诺,只要百草堂在一天,兄长家人医药我分文不取……”
“陶姑娘……”那刚才在黑棺前哭泣的老妇人对陶媚儿摆手,又示意那正凝神不语的壮年男子到自己身旁。
那壮年男子呼了一声“母亲”,随即走过去,搀扶着她向陶媚儿走来。
老妇人深深看了一眼徐天琳,长长叹了口气,对陶媚儿说道:“姑娘,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我思虑良久,决定不再追究。”
“什么?”那男子听了,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妇人面前说,“母亲,你是不是糊涂了?我父亲的仇不报了?”
那老妇人肿胀的双目渐渐迷离起来,缓缓说道:“徐家在京城的口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本是信得过的……我们这一把老骨头了,赶上这几十年难遇的浩劫,即使不是病死,谁又能料到是不是会被饿死、烧死,或者被兵刃砍死?”
壮年男子听后,伏在老妇人脚下失声痛哭。
“他父亲本是不治之症,早晚都会离我们而去,这样一来,就不会受那无穷无尽的痛苦了……况且小徐医他本是无心之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好人有好报……”
说完,老妇人把那玉镯重新戴回陶媚儿的腕上。
“大娘……谢谢您……”陶媚儿喜极而泣。
徐立康听到这里,已经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朝那老妇人深施一礼。
“孩子,我们走。”那老妇人拉起自己的儿子,长舒了一口气,步履蹒跚,径直朝外走去。
壮年男子不敢忤逆母亲,擦了一把眼泪,跟在后边,指挥众人抬起黑棺渐渐退了出去。
“媚儿,多亏你了。徐家都因为这逆子,恐怕今后再也无法抬头做人了!”徐立康越说越怒,对着徐天琳就要挥手打下去。
“伯父,”陶媚儿情急之下大呼,“看,这是什么?”
说着缓缓打开木匣,那只犀牛角顿时映入徐立康眼帘。
和以往不同,徐立康的面色由愤怒转为惊恐,那黑眸子中划过一道异样的光亮,神色竟与林子风肖似。只见他迅速放下手臂,抢过犀牛角,仔细揣摩起来:“媚儿,这东西从何而来?”
“伯父只管拿去用,这……是一位朋友所赠,请恕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她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此时并不是揭开谜底的时候。
“真的……不能说?”徐立康焦急之态毕露,“这犀牛角的成色非一般普通百姓所能拥有,只有皇宫的太医院才有。”
“伯父,我已经答应朋友,不能泄露他的行踪,请伯父谅解。”
徐立康失望之余,再也没有力气去斥责儿子。
陶媚儿扶起徐天琳,被他一身浓重的酒气熏得头晕目眩,于是叹气。走到厨房查看,只见一锅米汤还在冒着热气。
顺手拿起一个瓷碗,盛满米汤,撬开徐天琳的口,轻轻灌了进去。
“伯父放心,他喝了这米汤,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待他醒来,伯父再教训他不迟……只是,这酒虽是天之美禄,但凡过量,后患无穷……”
“媚儿,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本想让他继承徐家的医术,可是他却这样不堪……我……”
“伯父,媚儿想,时间久了,他自然会明白伯父的苦心……只是徐伯母她……”
徐立康叹道:“但凡这中风之人,或者肢体麻木,或者癫狂,或者焦躁,你伯母她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甚至会糊涂到不认识我,但天琳她始终是认得的。”
“母子天性,人伦之本。伯父保重……媚儿有病人在等候,要先走一步了。”她不忍心去看徐伯母,每当看到她老人家蓬头垢面,大声嘶喊时,总似有无数钢钉打在身上。
说完,她迈开步履,想离开这里。忽然感到羁绊,定神一看,徐天琳一只右手死死攥紧她的裙子。
“媚儿……”他深情地呼唤了一声,又昏睡过去。
“天琳……忘记我……”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狠了狠心,掰开徐天琳有些僵硬的手指,掩面从济世堂逃出,逃出那个痴情男子的真情牵挂。
天琳,这有缘才能相聚。若无缘,纵是咫尺天涯,也如千山万水,何必强求?
百草堂里依然一片狼藉,血染的绷带横七竖八地散了一地,庭院深处药香依旧。
“你又流泪了?是徐家人让你流泪的?”林子风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来,不满地说,“难道你真的想让我对你禁足吗?”
“连城都被困了这许多天,还需要禁足吗?”陶媚儿心中的悲楚升起来,两滴热泪掉落在案上。
林子风心一动,收敛了戏弄的神色:“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陶媚儿把那老妇人的话说给他听,他也不禁惊讶万分。
“慈悲为怀,能放下仇恨,有这般高远见识,实在是难得。”
说完这句,再看林子风已经背转过身,高大魁梧的身躯在阳光下轻颤。
她似乎察觉了什么,“你怎么了?”
林子风过了片刻,方才转身过来,神色异常:“我是在感慨,这正堂的草药已经所剩无几,数量最多的就是你的那堆菊花了……”
陶媚儿放眼望去,只见药屉全部拉开,只零零星星地剩了几味草药,最显眼的就是那堆八分满的菊花。
“物以稀为贵,林大医不懂得?没有了其他本草,这菊花就要一枝独秀了。这菊花为祛风药物,可以治目痛、外翳、头疼、眩晕、疔疮,和地黄、黄柏、杞子、白蒺藜、五味子、山萸肉、当归、羚羊角、羊肝同用,治肝肾俱虚目痛;与黄连、玄参、生地、川穹②——”
没等她说完,一只厚重的、散发着药香的手掌覆住了她的口唇。
“媚儿,在我眼中,即使没有了一切,也不能没有了你……”只见对面的他,卸掉了所有的伪装,灰黑的短袍,双袖轻轻挽起,脸部刚毅的线条,一双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勾勒出一个仁善的医者形象。
第一次听到他发自肺腑的话,比起他难得的笑容,这句话更让她感动。
她退了一步,想拉开与他的距离。离他越近,越觉得呼吸困难。他的深情无一不泄露着他的薄弱之处,就是那薄弱的感觉,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看着她窘迫的神态,粲然轻笑:“我要想办法出城,去采购些药草。”
“林子风,你不要命了吗?”她强忍住腹腔中升起的无名之火,“城外烽火连天,你想化为灰烬吗?”
“在城内是坐以待毙,出城是放手一搏,大丈夫怎么能为了苟且偷安,放弃一切?”
“城内已经乱了章法,那些贼人就等着建康人迹灭绝,占据京城,实现吞并天下的野心。难道你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吗?”
“媚儿,这伤病者日益增多,身为医者,因为缺少草药,面对众多伤痛,只能长吁短叹,束手无策,我心急如焚,寝食不安。昨日已经在空中放了信号,栖霞山的兄弟们想必已经准备好了草药,就等我去取。现在是迫在眉睫的时刻,让我怎么能不心焦?”
“可是,城外是强敌贼寇,城内门禁森严,你怎么出得了城门?”
“我已经想了多日,从侧门破洞而出。”
“不!”想到他要以身犯险,她心如刀割,“我不要你出事!”
“媚儿,你毕竟在乎我!”他的温情随着暖风,款款而来。
“我是说,伤病之人不能缺少你,与其出城,前路迷茫,不如就在此,审时度势,量力而行。”
陶媚儿屏住呼吸,避开他灼人的注视,思索了片刻,似乎下定决心做一件大事,“父亲曾经说过,我们陶家本是为救死扶伤而生,现在是该我们背水一搏的时刻,我这样做,算不得是违背祖训,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会保佑女儿和百草堂安然度过这场灾难。”
林子风不知她自言自语在说什么。
只见她低眉敛色,撩起宽大的衣裙,紧紧地挽了一个结,露出了内层的裤脚,看看四下无人,关紧了堂门,笑道:“你随我来!”
“什么?”林子风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穿过那道侧门,走进绿意深翠的庭院,停在那唯一的石凳前,拨开下边杂乱的草丛,她用手摸了又摸,终于发出了微笑。
“在这里!”说完,见她用力一扣,那石凳旁边的草丛居然渐渐塌陷,露出一个漆黑的洞穴。
“林子风,去拿一盏灯,与我一同下去。”
“这是做什么?”
“不要问,去了便知。”
林子风点燃一盏灯,随她一起下行。那居然是一级一级的石阶,越往下走,就越觉得有一股清凉之气迎面袭来。
昏暗的光线中,两个人不知不觉相依相携,林子风手中握着那柔软的玉手,豪气渐渐冲上胸口。
“这是陶家祖辈储藏本草的地穴。百草堂经历了近百年的风雨,能够支撑到今天,全靠了这个地穴。我的祖辈无意中发现这个地穴,无论春夏秋冬,始终保持能够储藏本草的最佳温度,因此就在这里建起了百草堂。”
“只是有一年,御史大人的岳父要征此地兴建酒楼,我祖父为了保护这百草堂,坚持不肯迁移,才被官府抓入监狱,受了重刑,一条腿被打断,从此成为残疾。官府见我祖父誓死不肯让出,后来又有上千名百姓联名上书,只得作罢,我陶家才逃过一劫。因此,祖父他临死前让我父亲发誓,若非到万不得已、千钧一发的时刻,决不能开这地穴。”
“可是,这本草的采集、储存都有时限,这样长久的弃之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正是。所以我父亲一边遵守自己的誓言,一边在每年九月初九,在众人都去登山的时候,独自打开地穴,取出陈腐的草药,再把新鲜的放进去。有一年的重阳节,因为我兄长偷偷去赌博,输了银钱,我父亲大发雷霆,对我兄长用了蛮力,那个重阳节,我们便留在家里看父亲偷偷流泪。”
听到这里,林子风的手紧了紧,恨不得把自己的热量都传递给她。
她欷歔着,继续说道:“父亲那天因为对兄长失望,便悄悄把秘密告诉了我,说万一他有不测,我可以代理陶家的一切事宜,包括进入到这地穴。”
两个人边说边走,终于到了底层。借着微弱的光线望了过去,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惊呼:“天啊!”
地穴深处传来的是熟悉的药香,里边摆满了方方正正的格子,俨然又一个药香扑鼻的百草堂。打开格子,里边是各种各样的本草。
“甘地黄,气干,无毒。主治元气受伤,逐气血虚弱,闭阻不通,填骨髓,长肌肉,除寒热积聚及风湿麻木……”
“防风,味甘温,无毒。主大风,头眩痛,恶风,风邪,目盲无所见,风行周身,骨节疼痹,烦满。久服轻身。”
再往里有菖蒲、天门冬、五味子、蛇床子……还有木类本草松脂、枸杞、柏实、五加皮、杜仲……最里层的盒中居然是麝香、牛黄、白胶、龟甲……此外居然还有一些米粮、枣干、葡萄干、南瓜子……
打开最里的格子,几颗珍珠在黑暗中熠熠夺目。格子内层,则是一支罕见的百年老参。
林子风拿起一些干果,笑道:“同一物品,若空腹食用,便是食物;若患者服用,就是药品。看来伯父的远见卓识,果然非同一般。”
“我的祖辈都知道,无论花草木石,虫鱼鸟兽,皆能为我所用。如用食物能够去其病,就决不用药理。从神农尝遍百草之时,这食与药本出于一源。”
林子风佩服至极,又说道:“我终于明白,百草堂如何度过百年沧桑了。若不是有备无患,在这割据战乱的年代,无法支撑到今日。”
陶媚儿点头:“我也是今天才明白祖辈们的苦心。若我们早知道有这样的药藏,就会不懂得珍惜,不懂得尽心经营了。祖辈的这条遗训,就是让后代学会居安思危。”
“媚儿,”林子风将陶媚儿柔弱无骨的双手握住,“有了这些草药,我们照样能够继续行医济世了。”
陶媚儿正要回答,一阵凉风扫过,那灯竟然熄了。
漆黑的地穴中,刹那间寂静起来,他们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打开了的木匣中,那浑圆润泽的珍珠还散发着朦胧的荧辉。
男人特有的雄壮气息一点一点渗透到陶媚儿的五脏六腑中。陶媚儿没有逃避,也不想逃避。倚靠在那个男子身上,再多的恨意和彷徨都在瞬间消失,即便是寒窗星光,此时都变成了似锦繁花。
陶媚儿知道,纵是柔情万千,却只是遭逢乱世,一切皆是镜花水月。这短暂的安宁,对众多的人来说,也是一份奢侈。但唯独那份真情,却教人生死难忘!
注①:南北朝的一种户外活动,每年五月初五,双方以各种花草互相对比,谁采的种类多,谁认识的种类多,谁就赢。实际是一种关于植物知识的比赛。这种游戏,和原始的中医药学有关。
注②:参考《中医各家学说•各论•缪希雍》。
大梁太平四十七年,武器库中的枪械和铠甲都已覆上厚厚的灰尘。听前来接受救治的伤兵说,朝廷已经没有可用的老将了,年轻有为的军官都在外征战防守,朝中只有老将羊侃指挥大军。
城外是侯景的黑色战旗,城内是羊侃的智勇无敌。当今圣上仍旧佞佛,不理朝政,平乱的大任全都交给太子萧纲。
整个建康城已经在狼子野心的乱贼的包围之下,叛兵火烧大司马门、东华门、西华门。
然而这一切,都被大梁的“钢铁长城”羊侃所挡。羊侃将军发下告示,声称得到一封射进来的书信,上写“邵陵王萧纶和西昌侯萧鸾的援兵已经抵达附近”,军民之心因此稍稍稳定下来。
百草堂内,难得一见的阳光挤入窗内。堂内的僻静之处还堆放着为过端午存放的一簇簇菖蒲、艾草和大蒜,惶恐不安的人们早就顾不得这许多了,只是把它们当做除毒辟邪的必备之物。
陶媚儿给兄长陶重山喂了汤药,看到他小睡了一会儿,便起身走到桑树下,和往常一样拿起药杵,把量好的草药放入一个瓷药罐内,用力捣了起来。
无论如何,兄长的病情总算是有所改善了,陶媚儿颇感欣慰。
林子风正在为一个受伤的兵士缝合伤口。他让金正熬了一碗汤药,让那伤兵喝下,那伤兵不过一会儿就欲睡。
只见他用干净的白布蘸了些许药液,捂在伤口片刻,然后拿起一根丝线,细心地把那伤口缝合起来。
那丝线不是普通的丝线,似乎很有韧性。
陶媚儿觉得奇怪,便问道:“这是什么线?”
“这是我母亲给樵夫们治伤用的桑白皮,缝合之后,再上伤药,很快就能痊愈。”
“桑白皮?可是桑枝的韧皮?”陶媚儿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这样的线缝合伤口,“伯母她,对医术的钻研非比寻常。”
林子风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我母亲是外族,在建康滞留了二十余载,熟读中原的医药著作,并有自己的心得,很多医技都是她自己创新。”
“那麻药也是伯母的偏方?”
“是。我母亲一直可惜那麻沸散的药方无从考证,几经实验,配制了这有山茄花和火麻子花的麻药,施用很有效。”
看他额头上都是汗,身上的衣衫又染满了血迹,她摇头叹息,取来一件干净衣衫给他。
“哦,越来越像妻子了……”林子风嬉笑着接过了那衣衫。
陶媚儿轻嗔了一声,不再理他。
倏然间,看到他转头去抬那伤兵的身体,右耳上有一颗明显的红痣,不禁奇道:“你耳后的红痣居然和徐伯父的一模一样。”
只见他的背影顿时僵住,手中的动作迟滞起来。
陶媚儿恍然悟到是自己失言,徐家的任何一宗事情,都是他的禁忌,他对徐家的仇恨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舍身而放弃一丝一毫。
“哦,”她岔开了话题,笑道,“这伤兵真是豪气,顾不得自己身受重伤,冲到城门洞去,结果被对方的槊所伤,刚才还口口声声要得到太子悬赏的那银马鞍。”
“想得到那银马鞍,不过是一个军人想要建功立业的迫切之心,无可厚非。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有个清白或者荣耀的名誉?”林子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服自己。
陶媚儿看他一脸沉重,便沉默不语。
“小姐……小姐……不好了……”金正在门口一个趔趄,几乎要扑倒在地。
“发生了什么事情?”陶媚儿大惊,若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金正决不可能这般惊慌失措。
“徐夫人她……因小徐医离家出走,再次中风,已经不醒人事,危在旦夕……”
“什么?!”陶媚儿心痛欲裂,刚拿起的药碗重重地摔在地上。
林子风神情凝重,脸上阴云密布。
“金正,快随我去!”陶媚儿迅速飞奔向济世堂。
“小姐……等等我……”金正在后边边喊边跑。
前来求医的百姓闻讯而去,偌大的百草堂只剩下林子风和那个还未苏醒的伤兵。
“让一让!”陶媚儿奋力挤进拥挤的人群,看到徐夫人一动不动,横卧在床上,而徐立康似乎已经泪绝,凄哀地看着徐夫人的面容。
“伯母她……”陶媚儿勉强镇定了下心神,翻看徐夫人的瞳孔。只见那瞳孔已经散开,人已经鼻息俱无。
陶媚儿泪眼凄迷,颤声问道:“天琳他?”
徐立康这才微有所动,无力地递过一物。
陶媚儿展开一看,原来是徐天琳离家出走时留下的。
“这城已经被困,天琳他还能到哪里?”
还没等说完,就听到回过神的徐立康怒声道:“这么大的京城,他若想隐匿起来,谁还能找得到他?这不孝子,就当我没生过他!”
说完,他伏在徐夫人的遗体上哭诉:“你怪我吧,都是我平时只重医术,忘记了教他做人的道理,如今才让他做出这种不忠不孝的事情来……”
“徐伯父,发生了什么事?”陶媚儿有些不敢相信,只不过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事情,徐天琳居然弃家而去。
“那日他酒醉,我没有理他,等次日黎明,我叫他来谈,说了他几句,他就和我争辩,丝毫不理会那日徐家所面临的困境。我一气之下,就掴了他两记耳光。他愤恨地质问我,为什么只对自己的儿子凶恶,为什么眼睁睁看别人夺了他的妻子,我却无动于衷。”
徐立康说着,由于愤怒已经又有些气喘:“谁料到昨晚他忽然留书而去……我真是恨啊……恨我为什么生了这样一个忤逆不肖的儿子!”
听到这里,陶媚儿已经哽咽失声,跪倒在徐立康前面哭道:“伯父,媚儿愧对徐家。若不是媚儿悔婚,怎么会造成徐家今天的离散?伯父,你若生气,就冲着媚儿来。”
“媚儿……这不怪你……”徐立康已经无力扶起陶媚儿,只是和她一起抱头痛哭。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是分毫不爽。你也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了吗?”随着话音飘落,林子风已经站立在两人身旁。他的神情与徐立康一般无二,眉宇之间的戾气隐隐欲现,双瞳中闪烁的光诠释着的正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生死之怨。
陶媚儿眼前一阵飘忽,都是他!都是这个男子扰乱了一池春水,让恩恩怨怨泛起波澜。
徐立康仔细看着林子风,忽然间身体一阵抖动。这个年轻男子左颊的淡淡酒窝,竟然和她——那个叫做木恩的异族女子有几分神似。
那叫木恩的女子,长发高高绾起,长裙拖地,如下凡之仙,向他款款走来。记忆的迷雾在渐渐清晰,他一双苍老的浊目看到那年轻男子向他来复仇!
“你……你……”你到底是谁?他想问他,求证个梦想了多年的事实,手指向他,却再也说不出口。
“林子风,恨也罢,爱也罢,走的走,死的死,你该如意了!何苦还要来搅这浑水?”陶媚儿气怒交加,恨他不请自来。
“我来只是来带走我的未婚妻子,有何不对?我要你离开这个假仁假义的徐大医!”
陶媚儿见他的恨意无休无止,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切肤之痛,让他愤恨不已。胸口一股热血涌上喉咙,眼前出现无数金星,她挣扎着说了最后一句:“若你还要我做你的妻子,就要学会宽容。”
“哈哈哈!”他虽然大笑,脸上却带着无限忧伤,“若不做了亏心事,怎么会遭到报应?你让我宽容,还是看看别人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此言一出,徐立康顿时脸色煞白,神情呆滞,仿佛一切都凝固在遥远的追忆之中。
“林子风,你究竟想怎么样?”看到徐伯父神情迥异,仿佛正在遭受着人间最痛苦的折磨,而眼前这个男子却咄咄逼人,不肯让步,陶媚儿心头燃起了一团火焰。
林子风冷哼一声,只轻轻一抱,便把她裹在怀中。她心头一急,耳畔一阵轰隆作响,竟瞬间坠入一团黑暗。
待她醒来,天色已是昏黑,闻到百草堂那熟悉的药香,依稀还能听得到远处传来的厮杀声。抬眼望去,见他萧索的身影无声地站立在窗前,似乎在思索什么。
无论如何,为了她,他居然破了与济世堂老死不相往来的誓言,亲自来找寻她。说是无情,却到底还是有情。
可是,他却为了那心中的执念,无法放弃那段宿怨。
听到她起身的声音,他终于回过心神,凑过来,借着微弱的烛光,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醒了?”他的声音从来未有过的温和,和在济世堂的蛮横无理判若两人。
陶媚儿轻轻推开那汤药,冷冷地说道:“这样危急的时候,你还不懂得珍惜?浪费这些千金都难得的药草做什么?还不留着最危难的时刻用?”
“哦,”他顿了顿,说道,“我看你多日来操劳无度,寝食不安,身体虚弱,需要调补,便擅作主张配了汤药给你。”
“我得的是心病,一碗汤药怎么能医得好?”陶媚儿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想起徐伯母的仁爱慈心,忍不住又泪痕满襟。
“媚儿,你怪我吗?”他忍住内心的彷徨无措,看她如此心神俱疲,已在后悔自己踏入那去往济世堂的青砖路上。
“陶媚儿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女子,怎么有资格来怪罪有‘济世神医’之称的林大医?”
“媚儿……”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便再也无语。
他又何尝不想放弃那段仇恨,血浓于水,那份锥心刺骨的痛楚,如千万把钢刀撕裂他的骨缝,将他抽筋剥皮。
可是母亲那二十多年的眼泪因为对他的思念已枯绝,直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刻,仍然情难自禁。因为他,母亲放弃了母族的家传方略,钻研了二十多年的大梁医术,可是他却不知道一个在异国漂泊的女子如何度过那艰难的岁月。
直到那一天,他在济世堂亲眼看到徐立康的容貌,他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看到徐立康为了他的夫人心慌意乱,他不禁又重新让自己的心变得僵硬。若不是被陶媚儿所吸引,他还不知道自己在狂怒之下,会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举动。
她故意避开他的关心,起身找出几味补气的草药,开始称量起来。他便知道,这个体贴入微的女子,知道徐立康因为这场打击而心力交瘁,需要调理,所以再也无法安心静养。
他看到她一副恹恹不悦的神态,略略有些瘦削的脸颊在烛光下仍然闪现着一种坚如磐石的光彩,心中不由后悔万分。
“药凉了就无法喝了……”他不知道她是否听到,只见她仍然专注地分好那小撮香附子。
“拿去给那隔壁的张大娘,心病不除,我喝了也无益。”
他不由得又窘又急:“陶媚儿,你是故意惹怒我吗?这汤药方剂是因人而异,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
“要想让我喝下去,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恨徐家?我们陶家一死一癫,还有一个下半生要为你做牛做马赎罪的陶媚儿,难道还不能偿还你的一条人命?”
陶媚儿已经感觉,林子风还有很多事情瞒着她,他与徐家的宿怨并非三言两语可解,所以一心想逼他吐露真言。
说完这句,她感到那男子的方寸已乱,那药碗在他手中晃动,倾洒了几点药液。稍后,他似乎强自撑住那如山峦之躯,缓缓把药碗放置案上,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出去。
陶媚儿配好剂量,用清水浸泡住那一大包草药。再抬头看他,那身影渐渐消失在浓色乌幕之中……
听惊恐的伤兵说,叛军在城外制造了一种能够攀登城墙的战车,高达十多丈,企图用它居高临下向城里射箭。
望着那高高架起的战车,城中的百姓和军士都乱成一团。若是射的是火箭,那么建康城很快就会陷入一团火海之中。倘若叛贼真的得逞,那么,等不到城破的那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灰烬。
更为惊恐的是,叛贼虏获了羊将军的儿子,以此威胁他投降,没料到羊将军亲自站立在城上拉弓朝自己的骨肉射去,骂道:“你怎么还没有死?我羊家一生忠义,怎会为了你一人而舍弃了君臣之道?”
众多军士看到主帅如此坚贞,不禁军心大振,全力攻守。
若众军士皆有羊将军的气度,何愁大梁不胜?林子风,你是否有些过于心胸狭窄了?
庭院中那煎药的灶台上一簇微弱的火苗依稀跳跃着。陶媚儿含泪喝下那碗即将放凉的汤药,苦涩的味道堪比黄连。
终于煎好徐伯父的汤药,倒入一带盖的瓷碗,用厚布包裹,缓缓出了百草堂的大门,直接向徐家而去。
济世堂幽光浅淡,一枝落花的杏树雕镂在纱窗,摇曳的烛火穿过狭长的小路,噙着哀伤的泪水透露出几分寂寞。
那是邻舍帮徐家搭建的简陋灵堂。国难当头,已经容不得百姓的喜怒哀乐了,一切婚丧嫁娶停止。
一排白烛恍恍惚惚地晃动,似乎有无数的怨气还没有散尽。
“伯父,保重……”陶媚儿端过汤药,小心翼翼地奉上,但当徐立康转身过来,仍然免不了心惊。
这一场打击,竟让徐伯父发须皆白,横生的皱纹如百年老树干枯的外皮,染着尘世间最凄凉的沧桑和无奈。
“媚儿……”徐立康擦了一把浊泪,说道,“伯父教你们这么多年医道,现在才知道仍然无法看破一切,多少灵丹妙药都是枉然……我竟然救不了自己的亲人和老友,也不能管教自己的儿子……我惭愧难当……”
“伯父!”陶媚儿放下药碗,双膝跪地,朝徐立康郑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媚儿,你这是做什么?”徐立康不解。
“媚儿在此先谢过徐伯父。当年徐伯父除了备用些简单的药草以外,大都是支持了百草堂的经营。两家达成默契,徐家主医,陶家主药,多年互相扶持才走到了今日。从今天开始,伯父就是陶媚儿的父亲,请允许媚儿略尽孝道。”说完,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奉上,“这是陶媚儿为父亲滋补身体的,请父亲尝用。”
“媚儿,”徐立康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我知道你是个天性慈善的好孩子,可惜徐家没有福气娶你做媳妇,天琳他太不争气……”
“父亲,如今我是您的女儿,可比那媳妇更为亲近?”陶媚儿抹去了脸上的泪,勉强笑了。
“我知道你为我多虑,可是我已经垂垂老矣,怎能再拖累你?”
看到徐立康迟疑不决,陶媚儿冰雪聪明,立即说道:“伯父,可是怕那林子风……”
徐立康长叹一口气,说道:“事已至此,我便和你说了实话,我第一次看到林子风就觉得他似曾相识,他面貌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难道他真的和徐家有仇怨?媚儿今天前来,也是为了他……他虽然看似无情,但是行医救人却总是不遗余力,媚儿一直想解开他的心结,却不知从何下手。”
“也许,真的是我徐家欠了他的……”
“自从那日他把这玉莲蓬套入我脖颈中,我就觉得奇怪,好像冥冥之中,与这玉莲蓬无法割舍一般。有好几次,想归还他,却始终没有……他说这是家传之物……不知从这里能看出什么……”陶媚儿边说边从颈中摘下那玉莲蓬。
“玉莲蓬?”徐立康听到这里,浑身一震,竟站了起来。
那玉莲蓬晶莹剔透,在烛光中温润无瑕。
只见徐立康夺过那玉莲蓬,目瞪口呆,良久不语。
“伯父,伯父……”陶媚儿看徐立康的眼眸越来越深,仿佛与那玉莲蓬难解生死之缘。
“天啊……上天一定是在惩罚我……这都是报应啊……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徐立康趔趔趄趄退了几步,虚弱地歪倒在堂中的蒲席上,“木恩,木恩,你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却让他来惩罚我?”
木恩?听到这个名字,陶媚儿惊讶不已,这似乎不是大梁女子的名字。
徐立康泪已决堤,过了半晌,才逐渐缓过神来。
“媚儿,如果我猜得不差,这林子风……他……他就是我的亲生儿子……是我徐家的长子……”
“啊?”陶媚儿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万万没有想到,徐伯父竟然说出这样令人震惊的话来,“伯父说的可是真的?”
徐立康沉重地点头,“这都是二十多年前我造的孽,如今他来追讨,我是罪有应得,是我遗弃了他们母子……”
“林子风说过,他的母亲是异族女子,伯父却又如何与她相识?”陶媚儿一心想揭开那个谜底,所以便不顾一切,穷追不舍。
徐立康兀自后悔不停,那日因牵挂徐夫人的病情,并没有仔细看陶媚儿颈中所戴玉莲蓬,否则,怎么会在今天才知道林子风的真实身份,他们兄弟又怎么会反目成仇?
从庭院向东南方望去,火光冲天,焚烧的枯草气息似乎穿越了层层楼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杂乱的呐喊声。
“叛贼又在焚烧城门了……”
徐立康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媚儿,伯父要给你讲讲那二十多年前的故事。”
徐立康起身踱步,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心绪难平,往事如烟,徐徐飘过记忆之门。
徐家的祖辈本是朝廷的御用太医。那时候,徐立康不过刚刚二十岁,只是一个小小的药丞,跟随祖父和父亲在宫里行医。
只记得那一日,天高云淡,御花园里金橘满枝。台城之外,槐荫依然浓密。扶南国的特使千里迢迢携带地方物产,到建康来朝贡。
在一个巨型珊瑚的掩隐之下,徐立康偷偷窥到一个高绾发髻的女子与特使随行。他不禁啐笑:“什么特使,出门还不忘记携带妻妾。如此姿色的女子,和我江南美女相比,一个是乌鸦,一个是凤凰,有何资本炫耀?”
那女子手里托着一只五色鹦鹉,曼妙的身躯紧紧裹着一条彩雀花筒裙,正随着队伍的行进左顾右盼。
这一日,后宫之主丁贵嫔率妃嫔和皇子、公主都来御花园观看扶南国带来的奇珍异宝。御花园里到处花团锦簇,粉蝶飞舞。那鹦鹉确实是稀有品种,能通人语,送进后宫,惹得夫人妃嫔们兴奋无比。
徐立康正准备把为特使做药膳的材料送去,却看到那女子正好奇地看那园中的花草树木,并不时摘下几朵花瓣嗅闻。
那里是专门为丁贵嫔种植的药圃,怎么能容一个异邦女子随意采摘?
忽然看到那女子又肆无忌惮地拔下一株龙胆草,放进口中咀嚼片刻,然后“呸”的一声吐了出去。
他心想果然是蛮夷之邦,不通礼教,于是愤怒地朝那女子呼喊:“客随主便听过吗?既是来做客的,不经主人允许就随意毁坏东西,恐怕不是为客之道吧?”
那女子奇怪地看着他,并没有理睬他,只是皱眉。
他愣了片刻,方才想到定是言语不通,于是摇头叹气:“原来是对牛弹琴,和一个蛮夷之女何必多费唇舌?”于是转头想走。
“慢……请问你是谁?说谁是蛮夷之女?我们扶南国人杰地灵,我是大国医的女儿,到梁朝来是为了学习医术,有什么不对?”
他赫然一惊,原来这女子大梁国语竟说得如此之好,她的身份并不是特使的妻妾,却是女医。
他看她的十指被揉碎的龙胆草汁染得暗黄,不禁哑然失笑:“我们大梁地大物博,有的是你没见过的草药,你何必非要虐待那几株费尽工夫培植的普通本草呢?”
“哦?你说的那些东西在哪里?我要看一看!”那女医蛮横地看着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屑地笑道:“就这里的草药,就够你斟酌到回去的时候了,你还是在这里吧!”
说完,斜视了她一眼,看她一脸疑惑,颇有幸灾乐祸之感,笑了笑,转身又想离去。
“啊!”忽然听到一阵惊呼,不远处正在观赏奇物的妃嫔夫人们乱成一团,纷纷向远处避了开去。
他飞速跑过去一看,原来吴淑媛站立在一株巨桑的枝干之下,一条大蜈蚣已经爬到她的手臂。
“请夫人千万不要动,慢慢蹲下……”徐立康小声呼着,小心翼翼端详那蜈蚣。
吴淑媛已经吓得脸色苍白,按照徐立康的嘱咐慢慢蹲了下来。
徐立康仔细看那蜈蚣,正移动着两排复足,轻轻向吴淑媛的发髻爬去。看那蜈蚣硕大无比,心知定是巨毒无比。若被它咬住,恐怕不仅不易去其毒,甚至还会殃及人命。
“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丁贵嫔直念阿弥陀佛,“快快宣太医!”
只是,这御花园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巨型蜈蚣,真是奇怪。
徐立康急中生智,让人从土丛中挖掘两条蚯蚓,放置一根短杆上,想通过食物来引诱蜈蚣。那蚯蚓的味道似乎刺激了蜈蚣,蜈蚣果然转头,朝木杆爬来。
徐立康屏息凝视,眼看即将把那蜈蚣诱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传来一声:“母亲,你怎么样了?”
原来是豫章王萧综闻讯赶来看望生母吴淑媛。
那蜈蚣受了惊吓,不分青红皂白,在吴淑媛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吴淑媛惊呼一声,随即昏了过去。
萧综一看大急,两脚踢倒身边的宫监:“都是些没用的废物!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人都到哪里去了?要是我母亲稍有不测,我就先要了你们的命!”
说完,他自己挺身就要上前,却被徐立康拦住:“殿下小心,不要上前,这蜈蚣正发狂,若再惊扰了它,后果不堪设想!”
萧综听了,终究是有几分忌惮,恼怒地跺了几下脚,退了下去。
只见那蜈蚣咬人后,依然纹丝不动,趴在吴淑媛脖颈之处。
吴淑媛的手臂却渐渐肿了起来,人仍然在昏迷。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清啸,那扶南国女医飘然过来,那蜈蚣似乎受了控制,似乎放松了警惕,慢慢朝女医爬来。那女医面露喜色,取出一只竹篓,那蜈蚣随即顺从地爬进了竹篓。
萧综等人连忙上前,扶起吴淑媛,只见吴淑媛手臂淤肿青黑,毒气仍然在渐渐蔓延。
“那些太医都一把老骨头,吃着朝廷俸禄,遇到事情却来得如此之慢,不如回家养老罢了!”看到此时仍然看不到太医院来人,萧综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丁贵嫔也心急如焚,焦虑地走来走去。
徐立康瞪了那女医一眼,那女医浑然不觉,只顾看那条大蜈蚣。
“禀贵嫔,现在救急之法是用盐水洗净,然后用鸡涎涂抹……”
“慢!”那女医摇头说,“这条蜈蚣是难得一见的金头蜈蚣,号称‘毒王’,被这样的蜈蚣咬伤,用普通的方法怕是不行。”
“你?”徐立康一把抓住那女医裸露在外边的手臂,怒道,“贼喊捉贼,你安的什么心?”
“你说什么?”那女医方才听出他话有所指,“你是说我吗?这蜈蚣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却为何这般熟悉它?是欲盖弥彰吧?这御花园里曲径通幽,清宁透彻,怎么会有这样的毒物?不是你还能是谁?”
“都说这泱泱大国都是能人贤士,怎会有你这样蛮横无理之人?”女医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若再阻拦,等那毒气蔓延,那条手臂可就保不住了!”
“什么?”萧综听了这话,开始暴跳如雷,幸而被左右拦住。
“阿弥陀佛,女医可有什么法子?”丁贵嫔天性仁慈,不忍看到这惨不忍睹的情形。
那女医笑了笑,从徐立康手里挣脱手臂,然后从袖中又拿出一个木盒,那木盒打开,只见眼前一物飞跃而去,直接跳上吴淑媛的脓肿之处。
众人惊呼一声随即跳开,那居然是一只比蜈蚣更毒的大花蜘蛛。
“你……简直是……”徐立康被那女医气得浑身发抖,那豫章王虽然宫人私下议论并非当今圣上亲生之子,而是东昏侯的余孽,但并未因此而受到半点冷淡,因为吴淑媛颇受圣上宠爱,若吴淑媛真有不测,想必在场之人都要遭殃。
正在思虑之间,看到那花蜘蛛已经张口吸吮伤处。很快,那花蜘蛛的身体就开始膨胀起来,和原来的大小相差悬殊。待那伤口流出鲜血来,那花蜘蛛像完成了重大使命一般,心满意足地向女医爬来。
徐立康知道,那毒被吸入到花蜘蛛腹中,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这以毒攻毒的办法只是耳闻,却还是首次见到,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女医嬉笑着,伸出一只玉藕般的素手,捧起那花蜘蛛:“小花,你真能干!”
正在这时,徐立康之父徐佑才和几个太医手忙脚乱地奔了过来,朝丁贵嫔跪下:“微臣来迟,请贵嫔恕罪!”
“好了,不要再说,快去救治吴淑媛!”丁贵嫔惊魂未定,朝依然在昏迷的吴淑媛指去。
“贵嫔放心,吴淑媛并不是被毒晕,而是惊吓所致。这蜈蚣真是厉害,若被其所咬,会让人肢体麻痹,头晕呕吐,或者膻语、抽搐、昏迷……幸亏是及时解了毒。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请贵嫔和豫章王放心。待回头微臣开个方剂镇静安神即可。”徐佑才观察了吴淑媛之后,说道。
“好,好!你们快随吴淑媛回宫悉心救治……”
“贵嫔身体可有恙?”看丁贵嫔一脸苍白,还未安神,徐佑才唯恐还有什么纰漏,小心翼翼地问道。
谁料丁贵嫔一挥手,说道:“你们全去吧,本宫无事,只要徐药丞在身边就好。”
徐佑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还在沉思的儿子,用宽袖掸了掸头上的凉汗,低语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药丞,万一……”
谁料丁贵嫔却说道:“好了,你这儿子逢乱不惊,又有见地,无愧于徐家的美誉。他不像你们,动不动就给本宫喝那一堆苦药汤。上次本宫背后长了一个脓疽,他只用点芙蓉花,本宫三五日就痊愈了。还有啊,上次给本宫推荐的清暑益气汤,不仅味道清凉可口,而且极为有效。”
“这……”徐佑才仍在沉吟。
“还婆婆妈妈的做什么?”一旁的豫章王萧综终于无法忍耐,大呼起来,“再有怠慢,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定不会对你们善罢甘休!”
“是!”徐佑才无奈,只好随豫章王而去。
“微臣拜见贵嫔。”这时,负责接待扶南特使的官员来接女医。
“不好,你们都安然无恙了,可是我的小花还需要喝水呢!”那女医不满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毒虫为何也要和人一样饮水。
丁贵嫔点头,宫人随即端来一盆清水。
只见女医把花蜘蛛放进水里,蜘蛛慢慢吐纳,一团黑气很快蔓延开来。
徐立康方才明白那女医的心思,这毒吐出,才能保住花蜘蛛的性命,以备他日之用。
他暗暗扯了那官员的衣袖,悄悄问道:“这是什么异端邪术?那些毒虫为何都听命于她?”
“徐药丞不知这就是扶南国最为擅长的禁术吗?”那官员不解地问道,“这算什么?这女医的家族世代精通禁术,在扶南国的几十次瘟疫流行中都能安然无恙,而且救了无数条性命!”
“禁术?”徐立康知道父亲极端鄙视这些方术,所以从不让他染指一丝一毫。
“就是在火里烧不死,在油锅里不会被滚油烫死,所有的蛇虫蚁兽都对她奈何不得!”
“哦?那岂不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不是凡人?”
正说到这里,那女医似乎察觉了他的讥讽,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徐立康万万没有料到,这一次的风波,给他的仕途锦上添花。他不再只是一个小小的药丞,而是跟随父亲成为真正能开方治病的太医。
那被蜈蚣咬伤的吴淑媛更是因祸得福,扶南国进贡的两块珍贵药材犀牛角之一便赐给了豫章王萧综作为慰藉之用,而另一块就保存在太医院。
更为惊讶的是,那女医要学大梁医学,得到了圣上的允许。
要学医,先要尝遍百草才成。这是徐家的家训,徐立康竟被派遣为为她讲述本草的医官。
那女医初次到御药房之时,身穿的是丁贵嫔赐予的大梁服饰。只见她眉心翠钿金缕、窄袖纤腰、罗裙随风而动,惹起一片轻尘。头上一只珠翠玛瑙步摇,如风裹菡萏,花叶相间,簌簌而动。
徐立康眼睁睁地看到她在房中穿梭,不时拿起草药尝试,或是低头看那药典和本草,并不理睬他,他有些恼怒。
“喂,那是大黄,咀嚼时有沙砾感,粘牙,味苦而微涩……”他发现,这世间最让人难耐的并不是吵闹,而是有人当自己不存在。
“我叫木恩,不是你所说的那个什么喂。”她的笑容耀眼迷人,使他差点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我……”他本想问她把那蜈蚣如何处置了,却被她打断了。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叫徐立康,是大梁的医药世家子弟。哦,那药盒里的是什么草药?”木恩的视线全部在草药上,两只手各捏起一味草药,用鼻子使劲嗅了嗅,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顿时无语,与这异族女子沟通何其艰难,但却无可奈何:“石斛味淡而黏滑,有渣;秦皮味苦而入喉。至于熊胆,就要用舌尖去尝,可有先苦而回甜的味道……”
他本以为这大梁医药让那女子学起来,一定是难于上青天,但木恩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似乎收获颇丰。
“你把那蜈蚣如何了?”他终于忍不住,问起她来。
她也终于眯着眼睛端详起他来,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我母亲说我这次来,一定会有桃花劫,难道你就能是我的桃花劫?”
说完,她坐上桌案上,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徐立康窘迫得红透了脖颈,没料到这异邦之女如此豁达豪放。
“怎么?你以为我弄死了它?我怎么舍得?那虽然是毒物,但是若用得好,就能成为治病救人的良方。”
他一惊,没有料到她居然如此通晓药理。
窗外,几片黄叶飘落,她的唇饱满丰润,微微地撅向一边。
他没有料到,这个女子的笑容已经在他心里扎根生芽,那萌动着的情感火焰,欲破土而出。
那日听负责招待扶南特使的官员说,木恩的大梁国语说得如此流畅,是因为和去扶南国游历讲经的高僧悉心学习了整整两年之久。
过了午时,徐立康去丁贵嫔所居的显阳殿送药膳。绕过柳荫翠蔓,流水潺潺,只听到殿外的长亭里欢声笑语不断。
“黄芪蜜炙、茯苓,茯神、当归酒洗、川、半夏曲各一两、干草炙一钱、柏子仁去油、酸枣仁炒、远志去心炒,五味子、人参、肉桂各两钱半,每服五钱。这个方子叫做养心汤①,治心虚血少、神气不宁、怔怵惊悸,正适合贵嫔您的症状。”木恩的声音很特别,听起来如黄雀儿之音,尖脆又有几分磁性。
徐立康暗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 “贵嫔可是觉得可以一试?”
“禀贵嫔,若贵嫔身体有恙,可宣太医随诊……万万不可随意用药……”他皱着眉,扫了一眼那个犹自得意的木恩。
“哈哈哈!”丁贵嫔起身大笑,“本宫这般年纪,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只要简单实用就可。”
“这……贵嫔福泽深厚,万万不可大意……”徐立康再次躬身。
“也罢,她既然有志于大梁医学,这也是件好事,就依了她罢,让她随你去看太医如何操刀去病。”
木恩听了此话,眉开眼笑地朝丁贵嫔一合双掌,低头而退。
徐立康立刻觉得周身奇痒,一股神秘的力量让自己浑身不适起来。她所谓的桃花劫,最终都是自己的劫难,而且这劫难非一时可解。
注①:摘自《医方集解》。
女子,不知从哪里抄了几个方子,便开始卖弄起来。
太医院东南角的一间净房里,躺着的是已经被麻醉的湘东王萧绎。
湘东王萧绎自幼患有目疾,这一次另外一目也忽然疼痛难耐。徐佑才发现,在萧绎眼睑下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肉瘤,必须割去方可。
湘东王萧绎非常忌讳自身之疾,因此这次开刀极为隐秘,本只打算由两父子来完成,没想到木恩借助贵嫔之宠也参与其中。
徐佑才正等着徐立康拿来去毒的草药,看到木恩跟随而来,不禁皱眉。徐立康只好在父亲耳边低语,说明缘由。
徐佑才听后,只有摇头,却也是无奈,只能听之任之。
此时午时刚过,虽说是白天,房中却点燃了无数的蜡烛。
徐立康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他知道这场需要细心和毅力的手术不容小觑。湘东王萧绎虽然是残疾之身,却才华横溢,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儿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何止是在场之人的性命堪忧,只怕会殃及徐家满门和大梁与扶南国的交好。
这个木恩却寻死觅活非要见识大梁医术,于是他不得不与这稀奇古怪的女子并肩而战。
徐佑才仔细看了看已经受麻醉而昏迷的湘东王,深吸了一口气,定神凝视。
徐立康高高举着一盏特制的半封闭的多层铜灯,看到父亲拿一把极精细的小刀轻轻划了一刀,一道血痕突然现出,很快就凝固成一粒血珠。
徐佑才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喊道:“刀!”
那手举铜灯的徐立康有些心急,自己现在的姿势无法移动,要拿到刀,必须要倾斜身子,只是,铜灯的位置却不能动摇。
然而很快,徐佑才手中已经放上一把五分刀,那正是徐佑才需要的。
木恩正在对面朝他微笑。
看似粗犷的木恩居然能心领神会父亲的心意,并且似乎对刀并不陌生。
只见父亲缓缓地切除掉那块小瘤,然后看到木恩不知从何处取来一素洁的帕子,轻拭徐佑才额头的汗水。
她的善解人意让两父子心惊,只是由于紧张,无暇顾及。
不远处几株石榴树上果实累累,清奇丰满,惹人遐思。
徐佑才正自紧张,找出一根细细的丝线,缝合那割开的伤口。只是那线细柔轻飘,几乎看不清楚,略略一用力,竟然绷断。
徐氏父子看到依然在昏迷中的湘东王,顿时大汗淋漓。关键时刻断了此线,自然会延误时间,麻醉的药力很快就会过去。
“用这个。”木恩从腰间抽出一根线递给徐佑才。
徐佑才接过仔细看去,发现这线细而柔韧,是非常适宜的缝合伤口的线。
“这是桑枝的韧皮,我前几日出去游玩发现的,我管它叫桑白皮。我用它给一只小兔缝合腿部伤口,那伤现在已经基本痊愈了。”木恩挤挤眼睛。
徐佑才来不及多想,重重地点头,把桑白皮在药液中浸泡片刻,便飞快地动起手来。
这一次有惊无险的手术,最终顺利完成。
在伤口敷完药末,撬开湘东王之口,灌入已经熬好的药液,待看湘东王气血顺畅,并无异样,便唤侍从来把湘东王抬回宫休憩,徐氏父子方才感到松了一口气。若湘东王仅存的一目再有什么不测,想必大梁的天空也要被咆哮声灌满。
徐佑才似乎注意到身边的木恩,正在闻他亲自配制的消毒药液。
“这里边都有什么草药?”木恩无邪的双目,正探索般地看着徐氏父子。
徐佑才没有料到自己一个经验丰富的太医,居然要靠一个异族女子施手救援方能度过危机。想到此,觉得惭愧,拿起那剩余的桑白皮,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那是徐家的不传之密,怎么可能让你知道?”徐立康看她灵媚的模样,心里荡起了一波春水。
“既然是要治病救人,为何还要有秘密?”那木恩似乎不懂得大梁的风土人情,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这……一言难尽,有空你去回春阁研读《神农本草经》即可。”徐立康不敢再看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睛,低下头来收拾手术的器物。
回春阁是太医院存放医书的地方,也是医士们经常夜读的必去之处。
“哦?”那个叫木恩的女子嘴角含笑,偏偏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晚风初收,夜色潋滟,月光下晚荷娇羞无比。难得的清宁之夜,徐立康却心急如焚,匆匆绕过那曲折的水榭,直奔僻静的回春阁。
圣上的一个龙孙“生而兔缺”,医治的方案明日呈上,可是因缺少必要的引据,一直没有完成。父亲让他先去回春阁查询,若再有缺失,就只能去东宫典藏之处求借了。
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他手中的烛火忽闪了一下。
年代久远的古籍散发着书卷和药草掺杂的味道,闻久了不但不觉得怪异,反多了几分亲切。
一排排书架在烛光的映射之下,投下颀长的阴影。
父亲听人说,这种病晋朝在荆州曾经有成功的治愈例子,不知道医书里有没有笔墨可询。
正往里慢慢移去,脚下被一个物体几乎绊倒。他大惊失色,扶住烛火,定神看去。只见那木恩脸色酡红,柔弱无骨地瘫倒在地上,因不满被忽然惊扰,厚而妖艳的唇呻吟出声。
徐立康呆了片刻,看她一身轻装,在冰冷的地上不省人事,顿生怜惜之情。
凑近她散发着酒气的身体,徐立康身体忽然燥热起来。这是女贞子酒的味道,不知这小女子从哪里弄来了这药酒,竟然贪杯不起。
抱起她,手中竟渗出了汗。这女子的身体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让他的心浮躁起来,难以平息。
一条玉臂忽然灵蛇一般勾住了他的脖颈,他几乎窒息。
“这大梁的好酒陈酿真是举不胜举,好喝……来……喝……”醉意浓重的她,又挥起另外一条玉臂“啪”的一声打掉了那烛火,房中顿时一团漆黑。
她身上散发着的香气忽然换成一种妖异的诱惑,他心胆俱寒,在清凉的秋意中渐渐卸掉了阳刚之气。
他的心在抗拒那软玉温香,把她轻轻放置在一张平日医士挑灯夜读坐卧的竹簟上,想逃离那致命的诱惑。
宽袍骤然一紧,脚下竟被缠住。
月色如纱,秋虫的低吟柔绵无力。从窗口偶落的几片秋叶,已被相思染透。
细如蚊蝇的低语,在寂静的书海医林中清晰入耳:“不要……走……我知道是你……”
他捂住胸口,心狂跳起来。脚步沉重,无法再走。
那双手紧紧地拉住他,他似乎中了邪魔,在柔软的力道面前,束手无策,心甘情愿被她驱使。
那片妖香渐渐包围了他,在漠漠青寒中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浑身的血液在日月交辉中渐渐沸腾。
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温热的唇朝他拂来,一江春水,流霞浅曳,不知归处。
木恩,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会妖术的女子,你为何会出现?他自知这般亵渎神灵,必将受到上天的惩罚,可是那女子的体香让他无法抗拒。
就是这一个春意浓浓的秋夜,让他与她忘记了天涯之隔,也忘记了身份的差别……
医案仍旧没有找到,气急败坏的徐佑才狠狠责骂了儿子一顿,然后匆匆赶往东宫,找到当时的太子萧统求救。太子仁德慈爱又学识渊博,手下有无数的文人志士,东宫里所藏典籍无数。
就在面圣的前一个时辰,终于在太子的援助之下找到医案,使徐氏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次危机。
而徐立康和木恩则在眉目传情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秋叶落尽,扶南特使要回去的日子。
那个阴冷的夜晚,浓厚的乌云掩盖了月色光华,依稀能够看到几点星辰耀动。
徐立康与木恩相约在回春阁。过了今晚,木恩将起程,回到扶南国。他与她将相隔迢迢万里,再难相聚。
木恩在一片轻纱掩映之下,如仙女临凡,款款走来。她淡着胭脂,一头长发垂散,散发着木兰花般的香气,与他相拥。
“你舍得我走吗?”
“不舍得怎样?舍得又怎样?”徐立康自知与木恩的爱只会如朝露晨曦,瞬间的美好过后,只会让彼此感到被凌迟的痛楚。
“你爱我,就留住我!”木恩和大梁的女子不同,爱与恨泾渭分明,如同时常需要晾晒的草药一般,绝不会在阴暗处过冬。
“木恩……”他粗大的手掌加大了力道,紧紧拥住她的娇躯,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如何说起。这个诡异的小女子哪里知道,若她离去,便会将他的魂魄也带去,留下的不过是一副躯壳而已。
他的口被木恩的手指堵住:“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
“不!木恩,我不要你走!”他心里的声音似乎随时要冲破藩篱,飞向云收雨霁的高空。
高空中一只雄鹰振翅朝他飞来,在正前方的一株百年老树驻足,朝他怒目而视。那鹰在渐渐幻化,最后竟变成了父亲的怒容。
窗外,几朵残菊容颜憔悴,艳羡着房内的一片旖旎。
他的手在木恩身后轻轻滑落,却惊颤那寸缕无存的光滑脊背。凌乱的长发黑如瀑布,如万缕情丝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在战栗中迷茫。
“我的心是你的,身体也是你的……永远……”在木恩的呢喃中,他渐渐沉沦。
拥住此刻,就是拥住了一生……
未等她醒来,他便已经离去。他不忍看她的泪水,不忍看着那高车花幔,带着毕生的憾事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渐渐消失。
他唯一留给她的就是一个玉莲蓬,那是他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遗物,是徐家长媳的聘定之物。
和来时相同,建康城花团锦簇,大批的送使官员和随团高僧热热闹闹而行,街上观看的人如山如海。
他一个人躲在御药房,埋首在厚厚的典籍里,拼命地诵读着:“气有大小,形有多少,治有缓急,方有大小……”
药有酸、咸、甘、苦、辛五味,又有寒、热、温、凉四气。身为医者,虽有济世救人之心,却有几人能自救?
他的辛酸和悲凉只能掩盖在这重重宫阙中,外人又怎么知道,医家也有酸甜苦辣!
木恩,你为什么会从扶南国而来?与其如此摧肝断肠,还不如从来不曾相见!
“立康……”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木恩一身扶南国的装扮,臂上金环叠套,玉莲蓬在似雪肌肤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吹散了这房中越来越重的清寒之气。
伊人不在,幻境如真。
他摇头,泪洒竹簟,回忆昨日她的体温。
可是,那份真实仍在。那十根纤指抓疼了他的头发。
他攥住那手,仔细看,是真的!
“木恩……木恩……你又用禁术了?用个化身来安慰我?”
“傻瓜,是我!特使已经答应让我留在大梁学医,三年后归国。”木恩俏笑。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有些失控,不敢相信这忽如其来的惊喜。
木恩点头,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他冷静了片刻,说:“我不相信,特使就这样放过你?”
“我把家传的避毒丹送了三颗给他……它在我国是千金难求的……”
徐立康自然知道那三颗避毒丹在瘟疫常年流行的扶南国不只意味着三颗药丸,而是三条活生生的性命。
他欣喜若狂,一下子拥紧了木恩。
“木恩,木恩,没有了你,我就没有了性命,你就是我的避毒丹……”
他吻住木恩,如飞舞的彩蝶,簇拥在所依恋的花丛中,吸取着最新鲜的津液。
“砰!”那道虚掩着的门被重重地推开,惊醒了鸳鸯梦。
“逆子!”徐佑才脸上青筋暴露,喉结上下滑动,出现在门口,大声叱喝道:“我道你是认真钻研医书,才避门不出,却原来做这下流勾当!你可对得起我平日里对你的教诲?”
“父亲?”他匆忙放开怀中的木恩,却看到木恩的神色异常。
“你为何要骂他?他与我两情相悦,有什么错?”木恩不懂大梁的礼数,只想辩明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更触怒了徐佑才。
“你……居然与这妖女纠缠不清?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快快与这妖女一刀两断,洗心革面,钻研医术,为我徐氏一门增光!”
“父亲……木恩她用的只不过是家传的方术,也并没有害人,还救了无数条性命……”
还没等他说完,脸上已经火辣辣一片,徐佑才的手臂已经落下又重新扬起:“你这执迷不悟的逆子,我要打醒你!”
但是,这只手臂已经被木恩拦住。
木恩心痛地看着他,幽幽转身,对徐佑才说道:“我出生于禁医之家,无从选择自己的身世。你们徐氏一门是医药世家,德高望重,但并不能说我们用的就是妖术,若你们不喜欢,我可以只用你们的医术,同样可以救人……既然同是救人,你我又有什么不同?你为何要斥责他?”
“你?”徐佑才哑口无言,凌厉的眼神却仍旧射向怔怔不语的徐立康,“你快与我离开这里!”
看徐立康纹丝未动,徐佑才更加恼怒。此时,一束光线透入,玉莲蓬的光泽依旧。
只是它却挂在那个叫木恩的扶南女子身上,它的莹润光泽与她那身怪异服饰相映,显得如此不谐。
“逆……子……”徐佑才扬起右臂,却再也挥不下去,心脏一阵绞痛,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啊?”木恩惊叫一声,呆了。
“父亲!”徐立康顿时目瞪口呆,双膝着地,哽咽着向父亲爬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孙的手术完成,却在当天夜里伤口忽然流脓血,整夜发热,没过两天,竟然夭折了。
照顾皇孙的两名姑姑因为恐惧而服毒自尽。对她们来说,自尽总要比被赐鸩酒要来得体面。
同时,御药房无缘无故地丢失了只琥珀杯,那琥珀杯本是圣上的御用之物。自从圣上舍身以来,便素衣素食,不再用这奢靡之物,因此便让人交给御药房保管。
这琥珀能安五脏、定心神,止血生肌、促进外伤金疮愈合,是非常珍贵的疗伤圣物。但太医们见这琥珀杯精巧异常,不忍破碎,便保藏至今,谁料忽然不翼而飞。昨天晚上是徐立康父子在场当值,自然难辞其咎。
圣上果然震怒,世世代代声名显赫的徐氏一门因此陷入危机。徐佑才苏醒过来,勒令徐立康索回玉莲蓬,并与那妖女一刀两断。
徐立康忍不住淌下男儿泪,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心爱之人,又让他如何取舍?况且,徐氏一门,还在惶恐不安中,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木恩约他在一个清晨见面,要他与她一同回扶南国。
“不,木恩,我不能做那不忠不孝的事情。”徐立康不敢想象,若叛离大梁,弃掉父亲,自己又怎么可能安心行走人世?
“那你与我找一处山林,避开人世,过自由自在的神仙日子。”木恩的眼神迷离变幻,仍然紧紧牵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若因我一个使徐氏家族蒙羞,即使我们能够在一起,我也生不如死。”
“你不肯和我走?”木恩哀怨地问道。
“木恩,给我时间,让我想个两全之策……”
“如果不能两全,你是要我,还是要你的家人?”木恩失望地流着眼泪,瘦弱的身躯和身后染了白霜的稀疏竹林相映衬,掩盖了昨日的芳菲与迷乱。
一群雁儿南飞,划断了晚秋的寂寞。天空高远,又要等何时才盼到你的归途?他良久沉默,不知道这樊笼何时才能冲破。
木恩的双眸落下两行珍珠泪,幽怨离去。
待他回到父亲身边去忏悔,却看到父亲勉强支撑起身体,脸色苍白,神情衰颓,像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书案上摆放着两个青瓷酒杯,在父子两个人眼中,不过是愁肠百结,难以梳理。
“父亲!”他双膝跪地,伏身恸哭。
“起来吧!”徐佑才恢复了淡定从容的神色,轻叹了口气。既然一切已经成为定局,再责怪儿子也于事无补。
“父亲,是我错了!”
“你不弃君弃父,便是徐家的好男儿!”徐佑才端起一个酒杯,递到他手中,自己又拿起另一个,“喝了它!”
看着父亲浑浊而复杂的眼神,他心内一动,忽然大骇:“这是……鸩毒?”
徐佑才闭上眼睛,幽幽叹道:“连那两个姑姑都懂得尊严和体面,难道你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非要等天谴吗?”
那酒水中忽然浮现木恩的娇俏面容,他不甘心:“不,不,父亲……”
“孩子,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我们两条性命能够挽救徐氏的声名,也是值得了……”
“为皇孙施术那日的每一个细节,我都细细想了一遍,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有,那御药房并不是我一人管理,还有方丞,他也有钥匙……为何不等我们申辩,也不进行问询,就要判我们死罪?”徐立康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天就变了,素来刚正的徐氏就沦落为众人的笑柄?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身为医家,何况是太医,一生见惯了生离死别,怎会不遇上些匪夷所思之事?在这宫廷玉苑,表面看锦衣玉食,实则杀机重重。稍有不慎,就会遭致杀身之祸,这天下又何止你我这两条冤魂?”
“但是,若我们这般死法,难道就不会落个畏罪自尽之名?”
“这宫廷不比民间,人死则了,无人再去追究什么细枝末节……天命如此……再也没有我们的生路了……”
徐佑才说完,断然举起酒杯,准备喝下去。
“圣旨到——”
“啪”,徐佑才手里的杯子砰然落地,鸩酒洒了一地,溅了一地白沫。
只见一个宫监手执圣旨,朝徐佑才父子说道:“圣上仁慈,赦免你们死罪了。”
徐佑才父子面面相觑,难道上天真的听到我们的祷告?
后来闻听是扶南女医向丁贵嫔求情,所以圣上才法外开恩。死罪虽然可免,但是从此徐氏这一支就被贬离宫廷,流落民间。
徐家祖孙三代搬到城郊,在陶家隔壁经营济世堂,与陶家惺惺相惜,成为莫逆之交。
那一日,由于下了一整夜的雪,门口被厚厚的大雪堵住。徐立康奋力清扫那一地碎琼乱玉。未经践踏的雪地,素洁无瑕,如澄澈的心。
一个小孩子忽然跑来,递给他一张纸笺,上写:“城郊,梅花林。”
那一刻,他呼吸几乎凝滞。那生涩的字是木恩的笔体,是他亲手教过的。虽然写得并不熟练,却很用心。他知道她一直在学习大梁文化,为他而改变自己。
城郊,点点白雪点缀着延伸出的红萼茕蕊,宛如晶莹剔透的白玉簪。
那天木恩穿着一件江南女子最喜欢的紫色混花浅纹襦,宽袖拂腰,坤带高束,从背影望去,已经和南朝女子一般无二。
待她转身过来,他却禁不住心痛。
如花的美眸因为刻骨的相思,已经烙上了岁月的痕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雪,原来大梁冬天是如此美丽……”她抬手碰触了枝头那枝红梅,雪花纷纷而下,落在她高绾的长发顶端。
“凡花都是五瓣,只有雪花是六瓣。冬至后第三戊为腊,腊前的雪,宜于菜麦生长,又可以杀蝗虫。这腊雪水可解一切毒,可以治孩童热痫狂啼、大人丹石发动、酒后暴热……可以治眼病,煎茶煮粥,解热止渴……”他想起每次他讲药经的时候,见到木恩那一副沉醉的模样,总是怦然心动。
可是,如今已经时过境迁。
“如果我扶南国也有这一场腊雪,就再也没有蚊虫滋生、瘟疫横行了。”
然而,木恩知道,这不过是臆想罢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永远都是奢望。
“木恩,你……”他低声呼唤着,不敢去注视她的眼睛。再过三天,就是吉日,是他迎娶白氏女的日子。
祖父年过古稀,已经不能再承受任何波澜了。父亲自从那次心疾发作过以后,虽然自身颇为注意调养,但是仍然经常心慌气短,四肢无力,失去了以往的健壮。
正如父亲所说,医药方略不过是治病的方法,而生老病死,则要顺天应命,再自然不过,人力不能挽回。
“我来告诉你,那玉莲蓬我带走了,就当做我们相识的见证。”
“走?往哪里去?”他向前迈了一步,紧紧拥住了她,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气更为浓郁,只是多了几分伤感的味道。
“顺南而去,到我该去的地方……”木恩已经彻底绝望。在宫里听闻学说,已经茅塞顿开,这大梁虽然博大,虽然也到处是风花雪月的故事,但是仍然有它的固执,就好比庶族与士族,永远势不两立,永远不能走在一起。
他怆然无语,只是更紧地拥住她,只希望这一刻,她永远属于他!
她却异常紧张,推开了他:“不只是你的家传宝物,我还要带走你的另外一件东西!”
什么?他看到她的身体似乎与往日不同,小腹微微隆起,因为被长裙遮住,不仔细看,一切如常。
可是,他太熟悉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身体,她的呼吸,甚至她的一颦一笑,都已经深深融入了他的血液。
“是的,我要带着你的骨肉离开……因为我知道,他们决不会允许一个妖女所生之子冠上那高贵的姓氏……”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灵婉柔媚的女子,灵魂与那琼枝白雪深深契合。只怕父亲永远不会承认这个孩子。
又一片飘雪纷纷而落,瞬间的冰凉震碎了他的意志。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了过去,想重新拥住那一片暖玉。
然而,只见那红梅傲骨而立,不见那哀绝的紫魅。几缕寒风轻飘,掩住那深深浅浅的印痕。
“木恩,你在哪里?”他几乎听到自己心里泣血的声音。
“不要再找我,我已经给宫里留下了信笺,以解除大梁和我扶南国将来的隐忧,让他们都不要再找我。”
“木恩,你等等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高高举起:“这是徐家家传的医术和心法,我都记载在这里了,你一直朝我要的。”
除了簌簌的落雪声,只剩一个男子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漫天遍野的琼白,唯剩那一只红色的包裹,露出了鲜艳的一角。
父亲为他聘定的白氏,就是徐夫人,是一个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从嫁入徐家的第一天起,她便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从来都一如既往,相夫教子,让他不得不又敬又爱。
徐立康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我不知道,那一次竟成为我和木恩的永诀……是我对不住他们母子,我罪有应得……”
“父亲言重了,”陶媚儿含泪扶住徐立康颤抖的身躯,“也是不得已的……”
徐立康抬起手,再一次端详那玉莲蓬,“我若早知道她还在大梁,我一定会找她回来……用我的一生去弥补他们母子……”
陶媚儿万万没有想到林子风与徐家原本是一脉相连,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在林子风心中,徐家必定是他最难以割舍的一切,否则也不会在隔壁的百草堂静候至此时。
“父亲,既然是父子,怎会有深仇大恨?”
“媚儿,你可听过,无冤不成夫妇,无仇不成父子?是我前世欠他太多,此生要我来还……”徐立康欷歔不已,难以自禁。
陶媚儿忍住辛酸,说道:“父亲放心,我自会去劝他。若他执迷不悟,我便与他解除婚约。”
“这……”徐立康正欣慰陶媚儿最终还是他徐家的媳妇,忽然听到她这般说,不由得一惊。
陶媚儿朝徐立康说道:“父亲,我去把汤药再热一遍,你吃了休息就好。至于林子风,便交与我。”
徐立康信任地点了点头,说道:“媚儿,我看得出子风他是真心喜欢你,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不知道我还能活几日,只想认了这个儿子……”
“父亲的心事媚儿懂得……放心……”说完,陶媚儿便转身进去热那汤药。
从徐家出来,陶媚儿只觉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冥冥之中,自己与徐家的缘分注定要牵绊一生。
徐伯父居然有这样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林子风之母木恩居然就是伯父朝思暮想的女子。
听说羊将军料事如神,预料出叛贼的战车高大,地上的壕沟土很虚,战车来了一定会倒下,让军士暂时静观其变。结果那战车一动,果然倒下,建康城暂时又挺过一关。
陶媚儿抬起头,看到东方的火光越来越红,燃烧了半阙天空,黑暗中升起的白色浓烟在上空盘旋。
金正匆匆忙忙从远处而来,“小姐,不好了!看来京城是危在旦夕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得出金正的慌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太子在台城传旨,让人火烧东宫的藏书,怕落入贼人之手。”
“焚书?”陶媚儿大吃一惊,知道若不是军情紧急,太子怎么会舍得毁掉花了无数人心血才建立的书馆?
陶媚儿急促喘息着,若再不抓紧,等贼人入侵,林子风怕再也没有机会认祖归宗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庭院。只见天空那轮残月从乌云中渐渐露出一丝柔亮,林子风正负手伫立桑树下,静思不动。
“林子风,我要与你解除婚约!”她大声呼道。
果然,见到他身形一动,飞速地蹿了过来,对她问道:“你说什么?解除婚约?”
树影婆娑中,她暗暗流泪。一把从脖颈中抓下那玉莲蓬,塞向他手中。
他魁梧的身躯顿时僵硬起来:“为什么?”
陶媚儿退后几步,怒声说道:“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东宫太子也不会痛烧书馆。在这迫在眉睫、生死攸关之时,我自然不想嫁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认的人!”
听到这里,他的身躯果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怎么?你知道了?”
“一点儿不错,徐伯父已经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林子风,纵然他有错在先,可是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难道你想让自己在生死两茫茫之际,面对亲人而不顾吗?”
林子风心痛难忍,没料到陶媚儿以婚事来谈判,“难道你让我对一个抛弃妻子忘恩负义的男子叫父亲?你可曾想到我的感受?”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这般心胸,怎配为医者?”
“他为了所谓的名声,居然抛弃了我们母子二十多年,难道仅凭一句话就能了结?”林子风双眸含恨,泻出一湖寒光。
“林子风,你对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都能施以援手,却为何对自己的生身之父耿耿于怀?若你再这样执迷不悟,那你与我的缘分便断了。”陶媚儿失望之余,转身欲离去。
玉腕一阵痛,他拉住了她:“陶媚儿,你为了徐家,可要舍弃了我?”
“我不会和一个六亲不认的男子在同一屋檐下……”陶媚儿双目刺痛,拼命挣脱了去。
街上杂乱的脚步声和狂呼隐隐传来,火光似乎蔓延到百草堂附近。
金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紧闭房门。
“发生了什么事?”
“不好了,城中秩序大乱,官府也无能为力,到处有暴民抢家劫舍!”金正关上房门,仍然觉得惶恐,随即将一把藤椅挡在门后。
“走呀,这日子没法过了,与其活活被饿死,还不如铤而走险……”
“米店凭什么不开门?走,我们去要个说法……”断断续续的人声冲破了黑夜的禁锢。
陶媚儿转身,看到林子风的伟岸身躯似乎在渐渐委靡,身后的桑树枝干轻轻颤动,凌乱的树影覆盖在散发着芫花味道的青石砖上。
这一夜无眠。
凉风和着秦淮河的水气氤氲,咸湿、细腻。又一阵风吹过,隐隐嗅到那犬吠的狂躁气息。
双木为林,从出生就与山林为伍,所以那个叫木恩的扶南女医的儿子才能够冠上“林”的姓氏。木姓人的特征是皮肤苍色,头小,面长,两肩宽阔,背部挺直,多忧虑,肝胆最易染病……陶媚儿合上医书,看到林子风的房间彻夜明亮,心乱如麻。
他似乎并不是这等心胸狭窄之人,却为何偏偏在对亲人的爱恨中难以抉择?
剧烈的砸门声打断了陶媚儿的思虑,紧紧卡住的门栓在颤动。
“快来救命!陶姑娘……瑞香姑娘自尽了!”那战栗的声音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与雄鸡的长鸣掺杂在一起。
陶媚儿大吃一惊,连忙整衣开门。
只见福胜米店的两个伙计额头上还残留着鲜血,一脸恐惧,似乎刚刚经历了血的洗礼。
“发生了什么事?”陶媚儿看到石瑞香的身躯勉强被一男袍覆盖,裸露的玉腿淤紫一片。最恐怖的是她面无血色,披头散发,两眼紧闭,似乎已经断了气息。
“陶姑娘,我们小姐她……”那年长的伙计痛哭失声,“真是造孽啊!上天啊,这场劫难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再这样下去,京城恐怕要血流满地,没有人烟了!”
“老人家,你慢慢说……”不知什么时候,林子风已经悄然站立到她身后。他的脸上呈现着一层淡淡的黑气,明显宿夜未眠。
“这天杀的侯景!自从建康被围,城中米价飞涨,已经到了两万多钱一升。米店也是所剩不多,仅够维持自需。谁料昨天夜里,竟然有十多个暴徒闯入店中,不仅抢光了米粮,还将前来阻挡的老板活活打死,小姐……她……竟然被几个刚刚填饱口腹的暴徒……凌辱……”
那伙计说着,悲恸欲绝,浑身无力,竟然跌倒在地。
林子风和另外一个伙计搀扶他坐在木榻之上,那年长伙计双手掩面,哽咽出声,再也说不下去。
“我们几个都在睡梦中被木棍打昏,待醒来的时候,却看到小姐她衣不蔽体,已经悬梁自尽……”另外一个伙计也是泣不成声,“石家遭此横祸,也断了我们的生计,今后不知如何糊口。”
陶媚儿早已经探了石瑞香的鼻息,发现还有一丝微热。看情形是黎明时分,方才醒来,无奈之下走了绝路。
“瑞香妹妹,你可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轻生?”陶媚儿知道瑞香最重名节,如今遭到这飞来横祸,定是觉得生不如死,因此才断然走上绝路。
想到此,已经看到林子风急揉石端香的项痕,急揉喉管,吹气入耳内,但她仍然僵硬无所动。
陶媚儿看了一眼不远处正抱着家里唯一的一只雄鸡玩耍的兄长,说道:“用那雄鸡的鸡冠血滴入口中,鼻即气转。”
林自风却不看她,只是屈伸石瑞香的手足,用手摩之,然后找来一些皂角末搐鼻,很快便看见她手足微动,喉咙咕咕作响,有了声息。
“瑞香妹妹……”陶媚儿心痛地看着她,低声呼唤,企图减轻她的伤痛。
过了许久,方才看到石瑞香睁开双眸,那神色不再清高倨傲,而是企图离世的绝望。
“为……什……么……不让我死?”
“蝼蚁尚且偷生,妹妹何必要走上绝路?”陶媚儿不忍看她,只觉得手被她攥得更紧。
“瑞香愧对姐姐……”石瑞香轻咳了几声,嘶哑地说道,“那日亲眼看见姐姐与林大哥相扶相持,默契配合,治疗伤兵。在血肉模糊、脓肿肮脏的伤痛面前,淡然处之,瑞香方才懂得,原来为医之道,最要紧的就是仁心。”
“不要说了,一会儿喝了汤药,好好安歇。待睡过了一觉,便一切苦痛都不存在了。”
“不……不……”石瑞香挣扎了一下,长长地喘息了一口,艰难地说道,“瑞香原以为只要两情相悦就能白手偕老,谁料到作为医者不仅仅要牺牲自己的所有,还要容纳这世间的一切伤痛离恨……瑞香知道自己没有这份宽容,所以知难而退……姐姐不要怪罪妹妹了……”
陶媚儿想笑,却流了一脸的泪水。在险些结束生命的时刻,懂得了人间的真爱,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妹妹,不要再说了,姐姐怎么会怪你?”陶媚儿抬起头,看到一旁的林子风处理好两个伙计的伤口,正凝神倾听。
临街的脚步越来越纷乱,已经有无数的百姓因为缺少粮食而四处奔波。人们由于不能满足腹中的饥饿,有些疯狂起来。
万万没有想到,素来重视名节的石瑞香却率先遭到暴徒的残暴蹂躏,难道又是上天的惩罚?
陶媚儿不知道如何去劝慰她,看到她悄然闭上了双目,两滴珍珠泪缓缓淌下。
百草堂忽然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哭泣声:“我不想饿死……不想……也不甘心……当初不过图个温饱,才在米店做工……说什么天无绝人之路……都是自欺欺人……”
那年轻的伙计悲从心来,发出了绝望的哀号。
林子风忧心忡忡,和陶媚儿的视线相接。没有想到所谓的援军竟然到此刻都不出现,难道建康真的要沦陷在敌寇的暴虐与铁骑之下?
“不要哭……石家还有一个密室……储藏着不少米粟……”石瑞香断断续续地低语,却让人精神振奋。
那伙计的哭声戛然而止,“什么?小姐……你说什么……”
陶媚儿喜泣道:“上天给我们的不只是灾难,还有更多的是希望……”
林子风近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波里流泻出一片爱怜。
百姓要安然度过眼前的灾难,就必须懂得有备无患的道理。并不只有陶家会如此,还有更多的人有这般的勇气和智慧。
“房前屋后有很多长寿菜,可以采撷来食用。看来我们真的要顺天而食。”陶媚儿说道,“这长寿菜性寒,味甘酸,入心、肝、脾、大肠经,且廉价易得,既可食用,又可做药用,此时正是春夏之交,国家动荡,饮食不节,湿热之邪抑郁大肠,食用它正是时候。”
“还有盐,这个时候它甚至比黄金还要珍贵。”林子风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要节衣缩食,以求渡过难关。
陶媚儿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吩咐把石瑞香抬至后堂静养。她已经决定亲自照料她,以防她心结难解,再度寻死。
那年轻的伙计说:“我回去找找看,如果能找到米粮,那么小姐和大家就暂时无忧了。”
陶媚儿点头,吩咐那些伙计们先行离去。
“五味之中,只有盐不可缺。它不仅能治肠胃结热、喘逆,杀鬼蛊毒气,治疮,还能凉血润燥、定痛止痒……”
“人伦之本,最难以逾越的就是父子之情……既然林大医通晓这断不可缺的药理,却为何想不透这层道理?”陶媚儿手拿一把薄刃,已经开始割那簇簇丛生的长寿菜。
林子风追随的脚步果然停顿下来,苦笑道:“陶媚儿说话总是滴水不漏,像利刃插满胸腹。”
“若我一言不发,你又可觉得舒适?”她看得出他已经在她的旁敲侧击下,渐渐软化了那颗僵冷的心。
墙角的石缝中居然长出一株紫堇,它看似赤芍,花艳娇鲜,在万绿丛中点红夺目。
在江淮一带的百姓常常采它的苗叶,做蔬菜吃。虽然有些微毒,但在困境中却可以充饥。
陶媚儿耳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知道他定然在深思,随即起身朝那紫堇追去。
手臂仍然被扯住,她和那紫堇只有十步之遥,却觉得有千里距离。
“媚儿,可以给我时间,让我考虑……”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水泻般的呐喊声不绝于耳。她与他身体顿时一僵,似乎听到城门崩裂的轰鸣。
“林子风,你若再犹豫下去,等待你的不是死亡就是遗恨……你要想好……”说完,她愤然挣脱开他的钳制。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陶媚儿呼吸骤紧,手中的长寿菜根茎被齐齐切断,鲜嫩的汁水流落在手指,黏黏的生涩。
器械的碰撞和凄凉的呐喊犹在耳边:“这是什么世道?奸人当道,国运危急……”
这是徐立康的声音,正从相隔不远的徐家庭院隐隐传了过来。
可是,听在陶媚儿与林子风的耳中,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他们放下手中的一切,匆匆赶往济世堂。
一群青色战袍的兵士把济世堂团团围住。大梁的士兵均是红色战袍,唯独叛军才是青袍。看来外城已破,台城危在旦夕。
“丞相有令,凡是医者皆不杀!”尖锐的呼叫声中掺杂着刀刃的摄魂寒气。
“痴心妄想,我徐立康只为大梁子民不遗余力!至于狼心狗肺的叛逆之臣,休想让我为他卖命!”
“你不想活了?”话音未落,便看见一把寒气森森的刀刃横上徐立康的颈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不!”陶媚儿正欲呼叫,却听到这个声音竟然来自林子风,他已经跃身到徐立康面前,伸手抓住了那刀刃。
只见一缕殷红的鲜血从林子风指间溢出。
陶媚儿倒吸一口凉气,面前已经被人拦住。
“子风,你不要管我,保护好媚儿……”徐立康心事重重,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
那拿刀的领军终于醒悟,疑惑地问道:“他是谁?”
徐立康摇了摇头,淡然说道:“他们只不过是邻舍的子女,和我没有什么关系,让他们走吧!”
那领军一副似信非信的模样,手中的刀刃不仅没有松弛,反而更伸了过去。
林子风不但没有放开手,反而加足了力道,一任鲜血流淌。他凝神盯住徐立康,缓缓说道:“我真的和你没有关系吗?”
林子风,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难道你还要揪住前尘往事不放吗?陶媚儿心急如焚,只希望徐立康父子能够看清时局,以大义为重,暂时放下个人恩怨。
“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也罢,既然此生此世无法救赎我的罪孽,就让我自己受到惩罚罢。”徐立康面色苍白,仰头对天空长笑几声,“徐家祖辈有一个遗训,那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决不为了苟且偷生而弃国弃家!”
说完,忽然头向前一探,那锋利的刀刃“噗”的一声插入徐立康的脖颈,顿时血流如注。
“父亲!”陶媚儿泪流满面,撕心裂肺的疼痛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林子风高大的身躯顿时僵住,呆呆地愣在那里。
“领军,这可怎么办?好不容易找到一位有名气的良医,就这样让他死了,怎么向丞相交代?”
领军莫名其妙地看着手中淌血的刀刃:“真是晦气,本想抢个头功,却没想到沾了一身血腥!”
那领军斜睨了陶媚儿和林子风一眼,思忖起来。
徐立康双目紧阖,僵硬地倒在血泊之中。
“走吧,我们赶快去别处找寻,否则交不了差连性命都难保了。”
“杀死几个人还不如捏死几只蝼蚁一般,何必劳将军大费周折?等歇息够了,再动手不迟。”
那领军听了兵士的话,冷哼一声,骑上一匹红鬃马,朝石头城的方向看去:“也罢,既然找不到医者,我们就去找些军粮,才能得到嘉奖。”
“将军圣明,听说那石头城里有的是米粮。”
那将军听了果然赞同,一拍马臀,那红鬃马立刻踢倒了几个人,朝东方驰去。
眼前一片青光晃动,无数尘土飞扬。待尘埃落尽,只剩下哽咽哭泣的陶媚儿和面如死灰的林子风。
“不!”一声惨痛的长啸之后,只见林子风疯狂地冲向前去,摇撼着徐立康的躯体,“你不许死,不许!”
“林子风,你失去的岂只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有一位仁慈爱民的好医者……你现在才悔悟,是不是有些晚了?”
陶媚儿紧掐着徐立康的人中穴及合谷穴,希望能够有奇迹出现。
林子风听到陶媚儿的斥责,仿佛被雷击了一般,随即在徐立康的胸口按压不止:“父亲,父亲,你快醒来,是我错了……若你醒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陶媚儿再也忍不住泪流满襟,懂得他痛彻心扉的痛苦,纵是千言万语也难以倾诉。恨了这许多年,竟然发现对方才是自己心中的至爱。跋涉穷山恶水,走遍无数沼泽,一步一步踏过泥泞和沟壑,方才醒悟,自己终究无法跨越亲情的壁垒!
也许是徐立康终于在濒临死亡的瞬间听到那声“父亲”的呼唤,也许是陶媚儿和林子风的医术再一次生效,徐立康的嘴角轻咧,满足地微笑着,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抬起右腕,伸向怀中……然而,未等抵达,那右腕便忽然垂落下来,他已溘然长逝!
林子风的胸口停止了起伏,竟呆呆地不知所措,不相信自己唯一的亲人就这般离去……
陶媚儿痛哭良久,终于起身,在徐立康的怀中掏出几卷纸札。这是徐家的家传心法和行医札记,是千金难求的,也是世上多少医家欲得之的珍贵医籍!
陶媚儿把纸札打开,发现最后一页还残留着清新的墨香,显然是刚刚写就的。想把这书札亲自拿给儿子的他,没料到刚一出门便遇见了蜂拥而入到处找寻医者疗伤的叛军。
让陶媚儿更加震惊的竟然是,徐立康竟在这书札里留下了遗嘱,让陶媚儿与林子风不要再拖延下去,立即完婚。
事急从权,乱世烽烟,何必苦守那一纸教条?被家族的樊笼封锁,苦恋一生,仍然没有结局的徐立康,希望子女从此不再受苦。
陶媚儿深深凝视被这忽然的打击震得几乎粉身碎骨的林子风,把纸札轻轻塞到他那双坚韧有力的手中。
“这是父亲的心愿,你要把徐家的医学承继下去……”
林子风仍然纹丝不动。
“你一生都与他老人家背道而驰,难道现在让他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她心神俱伤,发现林子风仍然呆呆地看着父亲的遗体,仿佛灵魂已经出窍,“你不要再瞒我,我知道伯母她并没有患风寒,那个药方不过是你故意找的一个借口。”
这句话果然震慑了他,他的眼眸愁波流转,在她澄澈的两鸿碧潭中陷落。
“你……果然知道了?”他有些恐惧地看着眼前的陶媚儿,正一点一点揭穿他掩藏多日的秘密,正是由于自己的莽撞,才使徐、陶两家家破人亡!
如今他已是孑然一身,这人世间,他所拥有的,便只有陶媚儿一人!若陶媚儿再怨他缺少医德仁心,他便会终生被自己的一时恶念挫骨扬灰!
“一点儿不错,那日你在树下自言自语,被我听到……碰巧我刚听完父亲讲述他的故事,知道以伯母那般兰心蕙质的女子,一生痴迷大梁医学,又怎么会对一个风寒束手无策?因此我断定,这风寒之患必定是你杜撰而来。”
“不,”他嘶哑的声音透露出几分苍凉和无奈,“那风寒之患确实一点儿不假。那是我母亲自己淋了一夜山雨,才自己走回木屋对我说,她的寿数到了。我自知母亲家族确实如此,在身体最衰竭的时刻,一头乌发一夜之间必定会全白……所患之病,无药可医……”
“结果一切果然如此。”陶媚儿冷冷地看着他。
林子风黯然点头:“那是我的兄弟自作主张,派人去山下讨了药方。谁料我母亲看到,身躯竟一下子僵直,从榻上挣扎坐起,指着那药方上的名字对我说,这个人……便是我的父亲……说完……含笑而去……”
“于是你便开始刻骨地恨他,恨他始乱终弃……恨他多年对你们不闻不问……但是,你可知道,父亲他并不知道他一生难以忘记的那个叫木恩的女子,就隐藏在离他不远的山林。”
自从与陶家结邻,徐立康便不再亲自上山采药。也许,就因为成就了陶家,才与一生的所爱失之交臂。
陶媚儿自小就常看到徐立康遥对南方的天空凝神不语,到今天才懂得那远方的扶南女子,才是他最深沉的凝望!
陶媚儿顿了顿,继续说道:“在这举国罹难之时,只因你的一念之差,让多少能为大梁出力的医者离我们而去。”
林子风的神情又是一震,那双眸之中浸染着深深的隐忧:“媚儿,你真的恨我?”
“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因你或死或癫,曾经辉煌一时的济世堂和百草堂一去不再……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恨你入骨……”
此时,林子风眼眸划过一丝轻微的绝望,一步一步僵硬地向后退去,如正在休憩的鸥鹭被压入水面的木船惊扰,顿时翅翼撞击,乱羽纷扬。
一个来自遥远异域的女子,为了一个大梁国医子弟,放弃了一切,却等来了满头青丝尽白,断肠人在天涯!一个有着世代清誉的男子,为了家学医道,放弃了千年等一回的承诺,含恨九泉!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孽缘?
但谁料这世间万事都难以两全,藕虽断,丝还连,这割舍不了的血脉亲情便是昭昭佐证。陶媚儿轻抹了一下脸颊的两行清泪,说道:“我想恨你,却恨不起来……因为……我……无法忘记你……”
一只黄雀从院落深处跌跌撞撞,翠羽似乎伤折,却不甘心堕落人间,想腾空而起。几多挣扎,在空地旋转了一圈,终于重新投入高空。
“媚儿……”林子风似乎听到自己心里的呜咽。
“你有所不知,父亲与白芷母亲之间的情感,是患难与共的夫妻之敬,你可愿意听我说……”
林子风怔了一下,看到陶媚儿的神色空灵,似乎难以从那刻骨铭心的爱恋中转回……
那是春愁南陌,杏如堆雪的日子。
白芷坐在马车上,从车窗上亲眼看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匆匆忙忙提着一个药箱朝那昏倒在街边的祖孙两个而去。
那一袭白衣,亮皇皇地扎入她的眼底。那眩目的白色,在他身上仿佛如人间谪仙,不染凡尘。
那老婆婆破旧的衣衫上补丁片片,口吐鲜血,脸色苍白,已昏迷不醒,只留下瘦弱的小孙子正无助地啼哭。
“老婆婆哪里不舒服?”他那两道粗黑的眉毛一皱,英挺的鼻梁托起了整个面貌轮廓的峰峦。
“她平时总是领着小孙子靠上山采些草药为生,真可怜啊……方才走到这里,忽然浑身颤抖,吐了几口鲜血,就倒在这里了……”旁边卖豆腐的小哥亲眼目睹了这一惨状,甚为同情,却无力救助。
他早就掐住了老婆婆的脉搏,翻看了几下她的眼皮,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婆婆她……已经腹痛了好多天了……”鼻涕眼泪一把的小孙子啜泣着,指着老婆婆的上腹部,说道,“就是这里……婆婆老是用手捂着这里……”
他抬起头,焦虑地朝四周看看,旁边的街道上只有一间简陋的豆腐坊。
“小哥,能否借用你这里用一下?”那小哥连连点头,“我这简陋寒舍有什么不舍得的,徐大医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只要能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他果断地咬了咬牙,朝围观的众人说道:“请大家帮帮忙,将婆婆抬到坊中桌案之上……”
他的话如磁石一般,紧紧吸引着无数人涌上前,只听得众人急乱的脚步和吆喝声,很快就将老婆婆抬到豆腐坊中。
他打开药箱,急切地向那小哥说:“快去点灯!”
大白天点灯?那小哥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分辩下去,连忙按照他的吩咐点了几盏油灯在周围,此时阴暗的豆腐坊骤然增加了几度光明。
“怎么办?”他依然焦躁地踱了几步,搓了搓手说道:“还缺少几味解毒止血的药材,从这里到济世堂往返最快也要两个时辰,恐怕就来不及了……”
卖豆腐的小哥搔了一下头皮,额头上渗出了汗,“这老婆婆的儿子媳妇前年相继生病死了,只有和这个小孙子相依为命,若她也死了,这孩子……唉……”
他听着,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道深深的沟壑。
“要什么样的草药,我这里有……”白芷早已经沉不住气了,今天早上父亲让自己带着几个仆人,将自家山庄中种植的各类药草送往城中的药店中去,路途中看到杏花开得耀眼,随即令人停车休憩赏花,却无意中遇上了这一幕。
“姑娘你……”他眼前一晃,出现了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秀发如云,双眸如水,娴静舒柔,低声回应着自己。
“我是暗香山庄的白芷,我正送药材去城中,需要什么草药尽管说!”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谢上天有贵人相助。来不及细思量,飞快地从药箱中拿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了方子。
“姑娘,就照这个方子的用量,快快准备……将账记到城中济世堂名下,其中黄芩的用量一定要足够才成……”
济世堂?白芷忍住内心的窃喜,父亲亲自叮咛过了,那车中大部分药材是要送到故友徐佑才的济世堂中去的。那车上装了满满两箱黄芩,都是徐世伯点名要的。
父亲曾经说过,那徐氏是德高望重的七世太医世家,只不过因在宫中出了些意外,才隐没在民间行医的。眼前的他,到底是谁呢?素来矜持的白芷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制着,不由自主地朝眼前这个男子靠近。
“你是……”白芷窃生生地问道,想知道他真实的身份。
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专注地将刀具在灯火上不停地烧灼。随后,将药箱中的一个瓷瓶中倒出一些粉末,洒在手中,用布帕覆住老婆婆的嘴,然后又到处找寻着什么。
白芷没有再说,吩咐手下的一个仆人找来一个瓷罐,用小火慢慢熬制那汤药。
他手中的刀刃锃亮,慢慢拿着那刀欲朝腹部切下去。
“啊?”白芷发出了一声轻呼,他霍地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你要做什么?”她不敢相信,本该悬壶济世的医者为何也做这匪夷所思之事,为的是什么?
“她的脾脏已腐坏,若不切除,恐怕活不过明日……”
白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指着那昏迷的老婆婆说道:“你是说,你要开膛破肚,帮她切除那腐坏的脾脏……”
“不错!必须切除,愈快愈好……”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一丝一毫迟疑.
她不可思议地盯住他,冥冥之中,不知为何,竟信任地朝他点头。
他转身重新看了看手中的刀,终于下定了决心,朝婆婆的脾脏位置切了下去。
刀刃没有声息地划过,一缕鲜血迸出,如一朵朵大大小小的梅花,错落有致,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衫。
他正准备抬手,再拿刀具,她已经在他手中放置了一把刀刃。他看着她,片刻间失了神,但很快就回转身子继续手中的动作。
最奇怪的是,他手中拿了一条细细的线,不知道那是什么制成。那细线似乎极其有韧性,正适合缝合伤口所用。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桑白皮。她只知道自己当时竟然对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子的茕茕背影失控了,和他一起做着这惊心动魄的事情。
白芷,你是怎么了?暗香山庄的仆人们看着素来矜持的小姐居然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同进退,为一个垂死的老妪不辞辛苦,不禁目瞪口呆。
他用的那些粉末,就是徐氏自己专门配制的麻药。
心砰砰乱跳着,看他一步一步做完所有的步骤,将伤口清理干净。她端起药碗,亲手一口一口给那老婆婆喂进汤药。
“谢谢你……姑娘……”他朝她微笑,收拾好药箱,又恢复了严谨的神态。
“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她小声地回道,不知为何脸发烫。
只见他招呼众乡亲将那老婆婆抬起,要送到济世堂休养。
“用我的马车……”她朝他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他点点头,感激地一笑,吩咐众人将那老婆婆抬上马车。
那一段路,他与她同时驾驭着车马,朝济世堂缓缓而行。一路暖风拂面,草长莺飞,杏花的颜色和他的白衣一般眩目,心中长出了一株温情的嫩芽,正欲破土而出。
到了济世堂,徐佑才闻听他所做的一切,看着在堂中依然昏睡的老婆婆和涕泣的小孙子,胡须已被气得高高地飘扬起来。
“逆子!跪下!你胆大包天,竟然未经我的同意就轻率动刀……”徐佑才面色苍白,一副恨铁不成钢之态。
“父亲,我是在救她,否则……”他跪在那里,依旧不肯低下高傲的头。
他虽然没有多说,但是她能懂得,当他想到那可怜的小孙子将会孤独地在人世间存在,才是最惨无人道的事情。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铤而走险。
“你可知道,人若死了,你可要抵命!”
“父亲,身为医家,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急从权……顾不得那许多了……”
“你可有那胆量敢……”徐佑才颤抖着看着他,叹了口气,再也说不下去。
“父亲,华佗医师在世已经做过这些……书上也有成功的医案……何况我曾经在家兔身上试验过多次了……”他艰难地说着,想起和木恩一起帮那禽兔疗伤的情景,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波涛,嘴唇变得僵冷起来。
“你……竟敢和华佗祖师相提并论……简直是狂妄……”徐佑才浑身颤抖着,举起一只右手,就要朝儿子掴下去。
“徐伯父!不要!”情急之下,白芷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前去,拦住了徐佑才。
“你是?”徐佑才看到从天而降的一个美丽少女拦住了自己,眯着眼睛,惊住。
“徐伯父,我是白芷,家住暗香山庄……”
徐佑才的双目渐渐清晰,额头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是白芷?你终于来了!”
“父亲嘱托我将药材送到这里,还有那两箱黄芩是父亲专门叮嘱的,有足足一百斤……”白芷羞涩地笑了笑,发觉地上跪着的男子正惊愕地朝她瞥了一眼。她早已经猜到了,他就是徐伯父的独子徐立康。
徐佑才听说那两箱黄芩到了,忽然心情愉悦起来,收了手,朝徐立康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再理睬他。
当年他和故友有约,若将来有一天,他打发女儿带上两箱黄芩,就是将女儿送给徐家做媳妇的时候到了。
“徐伯父,我一直在旁亲眼看了那一场风险,老婆婆确实危在旦夕……您看,她如今虽然还未醒来,却呼吸均匀,脉搏有力,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了……伯父可以验看,若过了今天晚上,还未好转,再处置……他……也不晚……”
徐佑才仔细查看了那老婆婆良久,方才点头,朝徐立康瞪了几眼:“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一定亲自将你押送到官衙……”
徐立康低头不语。
徐佑才看到亭亭玉立的白芷,欣慰之余说道:“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让立康带你看看京城的风景再走……”
白芷悄悄瞥了他一眼,那个刚才治病救人痛快麻利的年轻男子,此刻似乎没有听到父亲的话,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露出的一枝雪梨花。
“谢谢伯父了,白芷就此别过了……家中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了……”
徐佑才看着眼前的白芷落落大方,不骄不躁,又知书达理,心中甚为满意。自己并非责怪儿子开刀救人,只是觉得还不到他亲自主刀的时候,如今竟然不可逆转地早早走出了这一步,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担忧。若不是因为徐家的医术精湛,树大招风,又何以遭受今天的灾祸?越早动刀,就越早承担了风险……年轻气盛的儿子,又怎能理解行医的艰辛?
他擦了一下眼角的浊泪,连忙说道:“待我修书一封给你父亲……”
白芷点头微笑,又看到徐立康似乎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张图。待他走后,她悄悄过去看了,那竟然是一个莲蓬模样的东西,只是轮廓有些模糊,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
但庆幸的是,那老婆婆后来竟然奇迹般痊愈了,随后带着济世堂赠送的草药,和小孙子一起千恩万谢方才离去。
而她,也迎来了做徐家媳妇的婚期。父亲将母亲留下的传家宝玉灵芝,郑重地传给了自己的女儿。殊不知,竟让兄长为此和自己增添了嫌隙,直到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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