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真卿
“萍萍,我到上海了,和记忆中一样,黄浦江边依旧繁华,晚上灯火阑珊的,歌厅影院每个街道都有,等你来了一定要一起去看戏,那部《霸王别姬》真是好极了,听说每场底下坐满了洋人军官,座无虚席。还有摩登发廊,你一直念叨着这个,我去瞧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小姐太太的发型可真是美极了,时髦的卷发是你最喜欢的,我一定带你来这烫上最好看的卷发,穿上那身新式旗袍,好似已经望见你有多美丽了。我在上海盼望着你来。“
君子
1938年5月16日
一封远隔太平洋的“家书”捏在刘萍手中,讲述着男友到达上海后简单的出行生活,她逐字读着,生怕遗漏有关千里之外的一字消息。红烛微光遮掩在信纸后方,透出夹层的厚度,原来为躲避出城日本兵的检查,郝君子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讲这封真正的“家书”渡洋传到女友手中。狭小的仓房堆满了报纸,刘萍堪堪用几个纸箱才临时搭出小桌,供她方便阅读。旁边散落铺平的报纸和一团堆在脚边的散发出一种常年未见阳光而发霉的被子,这就是她晚上的住处。
对着烛光将信纸边缘撕开,这才看见一张薄纸夹在两张信纸中间,刘萍不止的兴奋,因为这是她数十年来与大陆联系的真正的消息。她年幼丧亲,只得跟着舅舅来到了东洋,即使在这参加了马克思主义活动,出版了为躲避和平军抓捕的作家们写的国内“激进”报道,从他们口中了解些许情势,但仍并未真正的知晓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样的。在她幼年零碎记忆里,从前军阀纷乱不断,即使家里从商有些许势力,但父母仍死于其中,她虽能饱食,但街边乞讨人越来越多,后来军阀进城后就好了,或许是赶到别处,亦或者是被杀了,总之小孩子时期的刘萍见到的都是骑着马,腰侧别着手枪,头戴深绿硬挺军帽的军官,或者可能也是下面的兵卒,她分不清,因为每个人都气势汹汹,高于马上审视着一切。
再后来在东洋长大,用的是“洋货“,读的是高校,听到的思想也是全世界传播的,学到了这些,刘萍才意识到她待的中国社会是落后的,政治是腐败的,思想的封建的。她仍念旧那块土地,她见到了那些在街头激昂演讲救国之道的华人,才知道国人是有在进步的,心中那股不甘热血在奋起,她也加入了为名族大义的行列。
“这里路边全是流民和饿死的人,全是日本兵没有人管,我从未想过情形是如此的恶劣,站在这里我感受到的只有毫无生机的腐臭,更不用说内陆的处境了。我去了剧院,全是洋人办的唱给洋人听的,在这里不能革命,我要去能自由唱歌演戏写作的地方,听说新军在上海有地下组织,我或许会去那,也算几年在海外的革命找回组织了。不多叙述,这里很危险,每件东西带出城都要被翻查,不要主动联系我,等进了部队安定下来自然会找你,身体康好,你一人也要好好地照顾报社,情势危险注意收手,我不在更要注意安全,勿念。”
微黄的烛光映在刘萍眉目间,深皱眉头,她不是不担心男友独在的危险处地,但她更不能放下这里的担子。刘萍想着,等这批报道发表出去,她也回国去,哪怕郝君子还未联系她,也能回去自己找到革命道路,算是给二人多一个选择,现在能做更多的只有祈祷郝君子能平安到部队里去。
轮船抵达黄浦江边,郝君子满身惆怅站在甲板上,一种难言寂寞充斥着十几天的航行,没有亲人陪伴,没有友人送行,没有爱人身边,只有独自望着冲破海浪的另一端的大陆,那片从未踏上的土地。他出生在东洋,从未来过中国,对于这个陌生却又常常在父母口中念叨的家乡,他是期待的。爹娘不住的念叨着回家回家,但战火纷争,谁会放下这份富裕的安宁回去呢?于是这份思乡也只能埋在郝君子的心底。自从跟爱人参加了文化革命,那份回国的念想愈演愈烈,他想看看这片土地到底是什么样的。
汽笛声回荡在港口,独自下了船踏上陆地的那刻起,他意识到那些演讲学生说的“革命道阻且长”是什么意思。破败、腐臭、残喘这些词一下子袭涌在思维里,乞丐难民挤满了街边,堆坐着破烂到只剩几根的草席,吃着不知何日的发霉的食物,或坐或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熏臭的大街一下子被挤得只剩下中间车道。来往黄包夫拉着要赶往码头的先生小姐,虽未到盛夏,但汗巾仍湿的往下滴,一行一行的滴在飞奔的街上,又充斥着汗味。在车上的先生脚边多放着皮革质地的箱子,衬衣领带一丝不苟,正襟危坐在后头,仿佛见不到街边的糜烂气息。一旁的女伴打扮时髦艳丽,丝绸的花纹小帽夹戴在精心烫卷的发型上,身上的旗袍都是最流行的款式,细致的妆容配上香薰香水,精致地能比得上那些时尚会,但一旁景象可实在煞风景了,腐烂的臭味里又夹杂着扑鼻的香水味。
“真是资产阶级!”郝君子拎着箱子,见到这样的街道不由得臭骂,但不知道的是,这已经是上海较体面的大街了,郊外的路边只剩下尸体和匆匆赶路的行人。对于上海的第一印象可不算好,只能进城看看了。
进城得先过日本兵的检查,郝君子挽着包袱拎着箱子跟着人群默默挪动。回头就是扬子江,他在拥挤的形形色色的人流中不禁频频回头看那奔流不息的大江,那是他在书中读到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在地图上认识到的母亲河。但如今这般的雄姿般的英雄大江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见不到那份光芒。江水缓缓流过,在轮船驶过才能掀起一阵毫无兴致的波涛,江面暗淡,一种灰霾霾的雾气笼罩着,有气无力的翻卷声,好似一位迟暮之年的病人。他望着这样的曾经气势巍然的长江,心中不由得心酸。在中国的土地上,母亲河的江边,中国人排着队等待着日本人的检查,一个个战战兢兢地将行李包袱放到检查台上,一件件打开,他们害怕的是那把长枪,那顶印着他国国旗的军帽,一种被历代王朝压迫着的、使役着的“奴隶”意识在作祟,但这次的奴役者是侵略者。向来清高自傲的郝君子现在也不得不低声下气胆战心惊地走进这奴隶的城市
检查距离他还有段距离,他探着头向前观望,翻出的行李是一件件缝着补丁的衣物,有不知什么时候的馒头干粮,或许还有点咸菜萝卜,他们将带着这些零碎的家当到上海寻一条生路,求一口饱饭。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轮船刚进香港的时候,他以为是流浪在外的孩子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当他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祖国的大门,他多想呐喊拥抱,展开双臂高呼:“我回来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喊不出来,码头附件都是饥饿、求助的眼神,轮船停靠,一个个不顾掉落海中的危险蜂拥而上,举着手向轮船上的旅客祈求一口吃的,有的甚至趁着那一会的时间顺着舷梯爬上了船,抓起哪里能吃的残羹剩饭就往嘴里塞,这时候船上的洋人负责人就会举起拳头、喊着下属、举起手杖,手起拳落地在这群中国难民身上,他们痛但未放下手中的食物,郝君子看到这些,雷雨般的拳头仿佛猛击在他的心坎上。他想让那些人住手,哪怕就是让难民吃剩饭也是好的啊,但他没办法,想将自由的呐喊转化为愤怒的悲鸣……
郝君子一阵战栗,都有点站不稳摇摇欲坠之势,“别怕,没事的。”耳边传来温和的声音,一只手扶住了他,他咽了咽口水,已经检查到他了,他不敢回头看后面是谁,生怕日本兵怀疑他们是一伙的,毕竟哪个没问题的人会心虚害怕成这样。冷冽的刺刀威逼着他,一个个将行李翻出来查看,这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场景,多年后被问到对战场的记忆时,还是由不得想起这副被“奴役”的画面,此刻挂在脸上的是惨笑。
搜查完毕,郝君子在一旁收拾自己的东西,心里总算沉了下来,在间隙里偷瞟后面刚刚帮他的是谁。是一个姑娘,对面就是拿着枪刀恶狠狠的日本兵,她也没有哈腰低头的赔上那份笑容,想到这郝君子脑中浮现出刚刚自己的行为,不住的羞愧。为什么她要帮我?难道已经怀疑我是要回来搞革命的吗?又开始逐个回忆自己下了船后有没有能被抓住小辫子的行为,甚至想确认是不是藏在行李箱夹缝里的话剧剧本被对方看见了,但这时他必须要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不然一旁的日本兵一旦察觉那什么都完了。想着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搜查完了。他想追上去问清楚,紧跟在后方,但姑娘并未回头,用着只有二人距离能听清的声音说:“别跟着,太明显了。”他心中又一惊,不由地思考便放慢了脚步,心虚的观察着周围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行为的人。就在巡视之际,姑娘已经不知过了哪个路口离开了。郝君子心里一阵后悔,踏上这片念念不忘的土地时,他心好似慌了神。
“文才路9号3楼,文才路……”郝君子手里捏着纸条,嘴里不断念叨着地址,抬头寻找着。“找着了!”他的心又放了下来,这个地址是他在偌大的上海城里唯一的归宿了。
郝君子又确认了下门牌没错,这才敲了门,“叩叩”过了阵从门缝中探了个脑袋出来,郝君子认清了人,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抹笑容,“浩叔,是我!”那人愣了下,推了下眼镜面目凝重仔细辨认,突然笑了出来。“哦哦,君子来了啊,这么快就到上海了。“被叫浩叔的人一边开门,一边招呼着郝君子进来:”我以为你得下个月才能到呢,刚准备着为你回来后的工作做安排寄封信到东洋去,这下不用了,俩人都来了。“郝君子进屋观望着另一个人,却见到沙发上坐着的是早晨在码头遇到的姑娘。”你在这!“他不由得又惊呼了一声。
对面姑娘也笑盈盈地看着他:”老师,他就是我说的遇见那人。“
“哈哈哈,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可就对上人了,“浩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挥手招呼着郝君子来坐,”太巧了啊,坐,我给你俩介绍。
郝君子又想起早上的事尴尬的不知所措,坐在浩叔旁边抿着嘴。
“来,君子。你不之前说想回来继续做文艺工作吗?这就来了,这位是旅部文工团的副主任,李瑞端,负责的就是行军途中的演出工作。“
“你好。“李瑞端先伸出手来,依旧是笑盈盈的。
“你好。“郝君子这才正面看着李瑞端,她生的清秀,微卷的盘发带着顶白色蕾丝帽,身穿天青色的新式双排扣收腰旗袍,颇有种上海小姐的气息。
“这就是我打算送你那的才子,从东洋来的,叫郝君子,是个写剧本的好手,以前还在东洋的时候就经常在大国报上看见他的文章呢,那评价的是一个犀利。他刚回来,就一个莽劲,把他放你那工作,我也放心。欸,君子,话本用我教你那法子带进来没有。拿出来给端瑞瞧瞧,这样她带你回去也有个说法。“
“带了带了。“郝君子说这就去翻行李箱,将里面衣物翻出来,掀开最边上的箱体夹层,一本《农民翻身仗》赫然躺在其中,要知道这种要是被逮住可是要掉脑袋的,但是没办法,如果没有这群人的脑袋做担保,那无论是前线的士兵还是后方的支援,可就该早早泄了气。
李瑞端看完了剧本,倒是对这“洋才子“改了观,“同志,你这样的人才我们文工团是不可多得的,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剧本,我们要演给战士们看鼓舞士气,给农民们看知道我们打仗是为的什么,这剧本可太好了,你要是愿意来,我们马上就能把这个排出来,上面一定喜欢。”郝君子没想到对面同意这么迅速,被别人肯定也十分惊喜。“我就说吧,他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到了你们那,君子也能实现自己所想,前途无限呐。”浩叔笑着接话,看向郝君子的眼里满是欣慰。“好,好,我去。”郝君子不住地答应。
“君子把你自己也交代下基本情况,方面组织记录。”浩叔絮絮叨叨的教着郝君子规矩,“到了那里就不能乱发言了啊,一切都要讲究政治,守的也是政治纪律,什么东西不会不清楚的你就问瑞端,她也是我的学生,你们俩我都放心。”郝君子不住的点头,“别现在交代了,老师你的人我绝对放心的,更何况是能写出这样一个好剧本的人,我们不耽误了,现在就走,最近生死线查的严,说不准哪天就不让离城,那就大麻烦了。”李瑞端将剧本还给郝君子,起身就收拾,郝君子也跟着起了身,浩叔还不断提醒:“行,不留了,在上海城里要时刻戒备啊。路上君子你跟着搭把手帮帮忙,也多适应适应国内条件。“
“走吧同志,回组织。“
郝君子挽着包袱,大件的行李都留在浩叔家了,毕竟是下乡跟着组织,带着那些西装有失本心,想着只将书本带去就好了。为了躲避关口的检查,李瑞端带着在小路来回穿插,中国乡村的景象却让怀揣热情的郝君子逐渐息了火。
刚出城向北方进军,五月的麦子已挂上麦穗,一粒粒略显干瘪地簇拥着,碧青的秸秆迎着风摇摆不定,几处农舍夹杂其中,郝君子哪见过这般的农田,风中微微的泥土气息,辽阔的平原,晴朗的天空,清新的空气,是他一生中未曾见过的。他想蹲下捧起一把泥土,虔诚地用刘萍给他寄托的红丝巾包起来,告诉她这就是我们的祖国,使他们永远怀念着的山山水水。
“去前面农舍歇歇吧,今天再走十几里就差不多了。“李瑞端回头招手,她永远是微笑着的。”走累了吧“”不累不累,迟早得吃这个苦。“郝君子摆摆手,越过她坐着的长凳跨步进了农舍,只觉眼前一黑,院里一股发霉的闷臭袭面冲鼻,他屏住气息眯眯眼睛,从破塌的窗框透进来的光线下,才稍微看清屋里光景,其中一只粗方木桌,卓i按一片裂痕,一只用泥巴砌成的土灶,一只磕了角的水缸,靠墙的木床,上面的一床被子黑漆,不只多久没晒过太阳了。郝君子才意识到这是”家徒四壁“的真实样子。院子里一个干瘪的老妇人,衣服褴褛,表情麻木,慢慢挪动着小脚,费力趴在水缸边上舀着最底下所剩不多的水,抓起稻草,烧了一壶开水。郝君子受不了这样压抑闷臭的氛围,看清了情景就退到屋外,站在了刘瑞端跟前。
“农村里全是这样,你刚回来可能还不大习惯。“
“不,为什么是这样……“
“家里男人都被和平军抓去打仗了,粮食也被抢走充公,再怎么种地也吃不饱饭,这批麦子收上来也是等着被抢,吃不饱就什么都没有了。“刘瑞端只顾看远方,不知道是是看麦子还是萧条的房屋。
郝君子听了在想,既然都这样了,他真的能帮到革命吗?靠着他写的文章、排的戏,真的能让别人吃上饭吗?他在犹豫,但已经退无可退,因为在东洋已经被驱逐出境了,刘萍还在那等着自己稳定下来去接她,剩下的路只有在这里,至于什么样的路,该怎么走出来,就无人可知了。
在许久的沉默中出发了,从清晨走到太阳快要西落,一路上尽是如此贫瘠、荒芜、单调。一整天的路程,尽是沿着一条向远处伸展、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无穷无尽的单调土路,千篇一律的村庄、农舍,一如既往的毫无烟火味,到底哪里才是他的路呢?
郝君子冲出了条条框框被农田拘束着的小路,走上的是阳光灿烂、景色绚丽的大千世界。身穿灰绿色军装,手持钢枪的战士,这是他的海外憧憬的、敬仰的、将他们视为民族英雄的战士,如今战士们井然有序的在操场上排练,他也进入了一路心心念念的组织。刘瑞端领着他,将他介绍给一位连长,知道他是海外回来的新同志,连长很庄严的向他立正敬礼,郝君子哪处理过这样的场面,激动的满脸通红,上去就握手,这阵仗,很快全营都知道来了个东洋的大读书人。郝君子感觉到这里的力量,突然意识到在东洋自己作为一个弱国的子民,饱受外人歧视的痛苦,一下子得到了解脱。他意识到这是他必须终生为之献身的圣地,是他能够为平民百姓夺回粮食的地方,是他将作为革命者写稿撰字的发表地。
进了门他就没注意到刘瑞端了,现在出去也寻不见她,反而来了一群观客,“东洋来的?东边不是上海吗,哪来的洋?“抬脚出门就看见人群围着,说这话的是个男同志,在人群里倒也分不出是谁。”害,小吴,你就不知道了吧,东洋是国外的。不是咱们中国的地方。“一个看着年轻说话却像老学究的男同志摇头晃脑的说。”哦哦,国外……“被叫小朱的同志急忙从兜里掏出小笔记本一字一划的记下,像是个大学问。
“国外?国外什么样?“”国外多远啊?“”外国人和我们长得一样吗?“……一系列此起彼伏细小的疑问从人群中冒了出来。真傻,郝君子想笑又笑不出来。”不对不对,听我说啊,“老学究又讲上道理了,摇头晃脑的从人群里走出来,两眼左右瞟着听众,观察着他们听他高谈阔论时的神态,还不是抬起头拉长故意音调,”东洋那个外国地方,也有很多的中国人,特别是广东福建靠近海的地方,过去谋生,吃的可比我们这好多了,大部分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毕竟那么好的地方,就在那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日子润着呢!……“没等老学究说完,就有人指着发现郝君子已经出来了。
“同志!新同志!你们那当真这么好啊。“几人迎着笑都围了上来。”没有没有,过得好也最后是回来了。“郝君子连摆手道,这般的热情是没见过的。”欸欸,慢着点,别吓着我们大学子。“郝君子还在没有,一道声音从人群外传了进来,是李瑞端。她回来换上了军装,军帽底下稍微垂过耳垂的乌黑乌亮的头发,整整齐齐的别在耳后,那套军装倒更显着她那纤细的身材,比穿旗袍时更为健美,雪白的衬衫领子翻在灰色军装衣领上面,两袖微微露出里头红色的毛线衣,所有的色彩在她身上都明艳一分,郝君子见她这身更比之前的李瑞端美丽了。”这是郝同志,从东洋回来的,是写文章剧本的好手,后面就在我们文工团工作了,他刚回来,有些地方肯定会不明白,大家都是同志了,最近多帮帮忙,改天一起看看他的剧本,那是一个好。“刘瑞端走进郝君子,向他介绍。原来那个一直问问题的青年叫朱志,13岁就跟着团了,现在负责演员打杂的工作。那个老学究叫张宏,看着年轻倒也快30了,是团里的“智多星”据说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平常也喜欢写文章。在李瑞端的介绍下,郝君子一个个认了过去,但一下子记住的倒只有这两个。
他高兴,这才像同志,像一家人。
东方刚升起朦朦曙色,驻扎在乡村田野的文工团成员在一片平地上“一二一,一二一”地跑步,那里的泥地不似上海的潮湿黝黑,独属于苏北地区的黄泥土被成员们一遍遍的踏步给踩地严严实实,旁边就是一片片麦田,平原的土地总是显得那么规整,晨起的风裹挟着口号,越过、穿梭、回环在千万片风卷麦色之中。郝君子站在最高处的田埂上,不知是望着土地,看着同志,亦或是思念心中的刘萍,总之眼里充斥着的是怀念。
“郝君子!发什么呆呢,队长让我转告你,待会每周的分享会就由你代主持,给他们讲讲你的文学思想和作品,大伙从你来的时候就等着呢,个个都想听听外面来的。”李瑞端是清晨跑步的小队长,看到郝君子在田埂上,笑着领着队跑步前进。她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高兴,看着文文气气的喊起口号倒不含糊,也是英气勃勃,威风凛凛,郝君子也笑着回应,心里端详着:“好!我明白了。”应下后回屋收拾收拾,将腿绑上,军装一穿,站在已模糊的铜镜前细细看着自己的模样,左右看看,背后看看,帽子戴上,“嗯,不错,倒真像个战士。”郝君子来回转转,非常得意的想。
心里高兴,路上也到处打招呼。“早啊,小朱同志。”郝君子昂首走着,遇见一个招一个手。“早!等着你来发表讲话呢!我早就想听听这些新玩意,但瑞端姐不让我吵着你,说要让你适应适应部队生活。”朱志回应着摆手,大声笑着回话,大概这就是新青年的活力吧,朱志笑起来还有酒窝,虽然瘦小,但生命力是不可挡的,阳光热烈地感染着。郝君子也笑着走进:“走啊,一起去。”靠近后才注意到朱志旁边的人,眉眼很细,头发稍长,还会有几缕落在额前,看到郝君子走进背挺得更直了,抬着下巴。郝君子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一定是那位人物,先一步伸出手:“这位是……”“哦哦,这位是咱们连的文旅宣传科副科长,路和平。”朱志抬手介绍。“路科长,初次见面。”郝君子的手还举着。“早听说连里来了个大才子,今天终于见到了。”路和平抿着嘴,说完才握上郝君子举半天的手,“别愣着了,小朱走吧,去听听东洋来的作品。”说着转身就走,郝君子也楞了,摸不着头脑的到了操场。
同志们零零散散的搬长椅,为下面的分享做准备,郝君子看见这个反而紧张了起来,站在边上不断深呼吸,原地绕着圈,刘瑞端刚安排完活动队的工作,边走边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怎么样,别紧张,你做了哪些内容就说哪些。”刘瑞端又站着端详着郝君子笑着说:“你这绑腿裹得太紧了,现在还行,但行军起来腿会发疼的,要打的松紧适宜,太松了会掉,太紧了会勒着……”说着回头看看,“来,小同志,你给示范示范。”向着一个搬凳子的小孩招招手。“欸,姐,来了”小同志放下凳子跳跳蹦蹦地来了:“大才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熟能生巧,你看我两下也就会了……”说着解开自己的绑腿开始演示,郝君子看着笑了起来,他又感受到了那份热烈,心里说不上来的欢喜,连刚刚路和平那番话的怪异感觉也遗忘了,看着小同志喋喋不休的讲解,刘瑞端也看着小同志,眼里满是高兴,他也蹲下来解开绑腿,一步步按着他来,也是止不住地笑。
“同志们,我叫郝君子,是从东洋回来,经过扩军来到咱们连,在外面主要负责的是当代抗日表演剧剧本工作的,在这里也多是把我曾经的剧本再写一遍,给大家演出来,让百姓们、战士们看看我们革命的任务。其中我最想给大家分享的剧本叫《心中子弹》,这也是我的独立原创剧本,主要灵感来源是海外隐姓埋名为国内革命献出生命的地下工作者和激情昂扬的独立革命宣传者……”郝君子站在用木头箱子垒起来的高台上,举手顿挫地讲着,他没有打过腹稿,这些话都是他在创作时预设的,作品是怎样,他就讲了什么故事。台下一排排坐着的同志,从未听过来自大洋彼岸生活的他们越听越有神,朱志也早拿出他的笔记本开始记内容,张宏边听边“哦哦”向着一旁的同志说:“看吧看吧,我说就是那样的。”刘瑞端也听的很认真,微笑着看,路和平坐在第一排,依旧抿着双唇,眉头皱着,虽然在听,但有着下一秒他就要摇着头离场的感觉。
“呼,终于……”郝君子下了木台就舒着气,刚越讲越放松,反而最后的掌声又让他紧张了起来,但总归是顺利的。“郝同志,你的剧本讲的太好了,你的视角是我们从未涉及过的,你来了我们宣传团队就更大壮大了,甚至是可以替代我们之前的模式,太棒了。”连长走来拍了拍郝君子的肩,不住地笑,“你也早日将今天的剧本写出来,我们马上就开始排练。”不止连长,更多的同志围了上来。“太好了这个故事……”“原来海外革命更加惊险啊”“郝同志,那他们被发现后怎样了啊?有没有成功?”此起彼伏的赞美和对后续的疑问铺天盖地地围了上来,都笑着,都高兴,都好奇。郝君子一下子倒应付不过来了,在东洋写的剧本不能拿出来,那群反动派很快就会顺着味闻过来,这是第一次他将剧本将给除了刘萍以外的人听,没想过能有这么大的反响,原来还担心外面的思想和国内不一样,会受到排挤,这样一来都是杞人忧天了。郝君子越想越笑地欢,也应不上回答了。
“好啦好啦,同志们散了吧,让郝同志休息休息,一连讲了那么久,回去我们文工团会赶着排练出来的,到时候都来看啊。”刘瑞端的声音总是很突出,文雅细声但不被淹没,人群也逐渐散开了,但止不住地讨论着情节。“太棒了君子,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群众喜欢的舞台……”路和平路过瞥了眼,哼了一声。“欸,和平,来来来。”连长看见招招手喊住,“君子啊,这是路和平,你们估计也见过了,他也是连里写剧本的一把好手,尤其那个《稻子快熟》可是全国文工团必学的舞台,你刚来有什么不清楚就找他指点指点,为了更好的宣传表演,你俩可要相辅相成。”“那肯定啊连长,我也得好好跟大才子学学呢,一来一讲话就吸住了所有人,真有本事。”路和平接话后就跟着连长离开了,还在讨论着新舞台排练的事。郝君子是知道《稻子熟了》这个舞台的,回来后也在苏北农村里见过一次,但倒不知道就是路和平的作品,他觉得这舞台太小家子气了,全程都是邻里婆里的琐事,并不觉得这是革命需要的舞台,但这么火热,说不定百姓就喜欢看这样朴素矛盾的舞台,郝君子又捉摸着路和平的态度。
“好了,君子,今天的结果是意料不到的好,在这里,你可要不留余地的将你的才能表现出来,我们需要的就是这种啊。”刘瑞端双手握着郝君子的手,真诚地看着。郝君子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好!”
从今往后,我就要开始为了真正的革命而工作了。郝君子想。
革命离不开基层需求,军队离不开人民支持,再说文旅部,最需要的就是人民意愿,他们爱看什么样的剧,就说明了他们的社会缺少了什么,这才至于在舞台上来汲取这份无法介入现实的慰怀。郝君子早就意识到了,在东洋的时候虽无法体会到国内的基层,但对于他和刘萍来说,大学就是最好的阵地。那时候晚上二人缩在只有一盏昏黄吊灯的地下室印收集来的文章,要知道那些都是“偏激言论”,发布会直接影响海外的革命热潮,白天他们就穿梭在各个高校大学内,听这边的演讲,看那边的文章,演里面的话剧。虽不在国内,但有志气的人总在,或是在国外还安全些,这么多年他和刘萍相互扶持掩护,转移过许多地点,仍奔走于文学革命,也没有被捉到过,即使是被怀疑传讯审问,总有人将他们护下,并不相识,但或许见过他们的报纸。所以郝君子从不遮掩他的思想和言论,敢写敢问敢出,刘萍也与他一起,虽然她不会写作,但跟着学习总知道他们现在革命是为了什么。直到回国后,总有许多不同,郝君子虽意识到了,但总不能改变,至于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可能是革命的方式吧,他也想不明白也未曾深思,只要目标一样,过程又能算什么。
“君子,每天就要去农村了,你行军包打好了没有。”朱志过来提醒他。郝君子正坐在桌前润色一篇有关东洋革命现状和前景的文章,准备发表给上海,那里是革命最浓最纯的前线。有关革命分析的文章郝君子总写不好,他不知道是因为语言太过于直白犀利,用于剧本正能表现出冲击力和讽刺,但在文章上却把很多人刺的说不出话来,在东洋发布的文章揭开了不少打着革命的旗子,实则推动暴力运动从中作恶的例子,这也都是西方的阴谋,导致了许多层都卡着他的文章,随便用什么借口堵上,总不给发布就好了。或许是他认为回国了,这些话总能打开说,才想起来润色发表,总是要连接海内外革命,不至于双方都在孤军奋战。郝君子抬头一愣:“去农村不回来吗?”朱志来他旁边歪着头在读他改的段落:“去可能要去一阵子呢,我们走是因为要给后方军队让地方,他们打仗累那么久,总不好我们一直占着地,让人家英雄去睡泥路吧。”郝君子一听,眉毛皱了皱,这么些行李怎么才好带走,从前都是刘萍帮着收拾代劳,这次回来藏匿剧本也都是她想着办法。说着蹲下来把东西拿出来,心里还捉摸着。朱志一看心里就明了了,嘿,原来留洋的大作家不会自己收拾啊。他笑说:“我打一个给你看看。”稻草铺平,衣服归衣服,袜子归袜子,鞋子归鞋子,书都夹在衣服中间当支撑,样样排列成长方形,在用两条缝起来的长绳垫在稻草底下交叉着,膝盖顶住,两手一握一拉,干净利落地打成背包,郝君子看着倒觉得神奇,只在舞台上看到的打包现在落在眼前,倒是新奇。“好,”朱志打完笑着抬了抬下巴,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大作家面前显摆的机会,拍了拍背包,“试下看看绳子长度。”“行行!正好。”郝君子笑着背了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那行,不打扰你写作了,那个文章写完记得给我读读啊。”朱志笑着摆了摆手一边往门外走,郝君子应和着 。
即使过了两月,农村的情况与来时路上开的总不会有差别,无非过了收获季节,漫金的田野变成荒芜的土地,为冬天的雪暖做准备,显得更哀凉。这个年代下的人什么都有,至于怎么才能避免,那只有入乡随俗。郝君子运气不好,一来就看见个男人,双目发痴,衣服也破烂不堪,有些边角甚至成了一缕一缕的流苏样,他奇怪着想上前,猛地被张宏拉下,“欸!”郝君子一踉跄,这边的动静吸引到一旁与村民交谈的一行人。“你是看到那个人了吧,我劝你不要过去多问,那个曾经也是个读书人。”张宏紧握着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哈哈,张宏你跟他说啦。”路和平笑着走过来,“别乱吓唬新同志,郝君子你刚来不知道,你跟那人以前到算得上同行。”“路科长。”郝君子打了个招呼,心中疑虑愈演愈烈,“这话怎么说,那个同志怎么了。”“小同志,他是咱们村里唯一大学生,叫李洋,从北京读书回来的呢,成天革命革命喊着,窝房间里写文章,小同志你们是不知道啊,回来以后跟精神出问题一样,见人就念叨着革命要牺牲,有人要害他什么什么的,咱们当孩子在回来走夜路被魇着了,找多少神婆都没用,还是疯的,现在也不能有人跟他说话,一说他就要抓着你听什么要完了什么要完了的。我们现在也只能给他口饭吃,小同志,别理他就好了,你们的革命不一样。”旁边一大妈张口就滔滔不绝,家长里短,郝君子听着一股怪异感出现,至于从哪来,他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就愣愣的听着。张宏早跑到旁边去帮着搭台子了,身边还有个路和平,他依旧笑着,背着手,边听大妈絮叨边点点头:“小郝啊,你也是个读书人,可不能看反动文章,听激进言论,不然也得成这样,尤其是你们这种学问多的,从外面回来的,更得小心呢,总会有人盯上的。”郝君子沉着脸没有应答。
台子搭到黄昏也差不多了,郝君子作为团里为数不多正经大学生出来,可没人让他爬上爬下,能在下面接应着东西就不错了,百般无赖郝君子观察着这里,有些话是不能直接问的,但不管什么样都会通过环境表现出来。苏北也许是靠海吧,天总是湛蓝,这里是平原,一览之余只剩下蓝的透过丝丝云雾的天,临近落日橙黄耀眼的太阳,其余只剩下土地,黄土地在这里显得格外厚实,没有一点作物的痕迹,唯一的生机许是只有那太阳朝升西落。听说苏北的芦苇荡是最不错的风景,还没见过倒是可惜。郝君子心里念叨着,游荡在路上,乍得一看,一个落魄的背影还坐在路边,朝着太阳的方向,痴痴地看着,心中好奇越深,越想上去搭话。“李洋同志你好。”郝君子还想着早上大妈的叮嘱、张宏的劝告,但已经不由自主地走上去开口。那人一顿一顿地抬头,二人对视,郝君子被看的倒有些尴尬,他也一直没有回话,这哪疯啊,应该是傻的不会说话吧,早知道不问了。想着就要后退离开,“你好,我没有见过你。”李洋回话,他声音太小了,轻声到几乎听不见。郝君子一愣,到没想过他能张口,说的居然还是正常话,加上听说他大学回来的经历,郝君子干脆不走了,就近在他旁边随地而坐。随他到底疯不疯,我倒要听听他说革命是什么。
“我是东洋回来的,从上海到这里来,现在在文工团,负责写剧本。”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最后一抹余晖被大地吸收。“你是外面回来的?”这时候李洋反应倒快,声音也不似那么小,反而有些应激的感觉,“那你一定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吧,什么样革命,是不是已经开始实行互助论了?他们现在还有政府吗?克鲁泡特金才是对的,他才对的……”李洋拉住郝君子,神情紧张,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也听不清到底在表达什么逻辑,这真像是个疯子。郝君子就看着,李洋对他也不过拉着絮絮叨叨,没做出其他过激行为,他还在说着,仿佛外面对他是个应激点,许是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听李洋说那么多话了,这一说不但停不下来,反而更加激动。郝君子是听明白了,无政府、互助论、克鲁泡特金、社会达尔文主义……原来他的革命是无政府主义啊,郝君子笑了,无政府主义就是荒谬,撇除恶意、人性的互助和合作,在这样劣根性的民族里怎么可能能实现。刚准备开口打断李洋跟他解释现在外面的革命,就被一声惊呼拦下。“哎!李洋你又发疯了,都安分这么久了怎么还会开口呢,别再用你的歪理来误导咱们小同志。”早上的大娘喊着就拿着扫帚上来要赶走。“别别别,你等等。”郝君子也反映过来了,一条胳膊还被李洋拉着,另一条又要拦大娘,看着倒滑稽,李洋也跟条件反射了一样,看着大娘不说话,动作一顿一顿的,双目飘忽,手脚也都在颤抖。“害,小同志,他就是读书听了别人的话忽悠傻掉了,要真有本事革命,能让咱们吃上饭都是好革命,他早去干大事了,就说小孩子容易被骗,多好孩子就被弄成这样了。”大娘拉着李洋欲把他拽回家,郝君子看已经这样了,不方便多说。“小郝啊,就说你别乱搭理吧,这种不正当言论在中央那是要被拉过去吃枪子的哦。”这时候路和平又不知道从哪飘过来,依旧笑嘻嘻的说,一边看着被拽走的李洋,“你刚来,外面言论复杂,要好好辨别哦,别误入歧途,也成不正常的了。”
“什么叫做正常人?”郝君子认真地看着他,“路副科长,你能做出正常人的定义吗?”路和平被一呛:“郝君子,话不能……”“我们都无法定义正常的界限,你知道色盲悖论吗?你需要的是如何证明自己是正常人,而不是在自己的另一套体系下来批判非正常人。他是对的,他熟读《互助论》也能够讲出其中利害所在,只是你们听不懂,你们就理所当然认为他是疯子。革命是每个人的选择,我们也是选择了所支持的革命才相聚于此,在结果没出现之前,你怎么能评判他的革命就是错误呢?北京的高校已经在实行互助社了,我们都在各自为革命所努力,你怎么能说他就是错的呢?从来就没有正常的界限,不要用你的浅显来评判在你思维之上的人,是因为你领悟不到。”郝君子直接打断,严肃的看着路和平,路和平直接被气的眉头直皱,不住冷笑离开。“路副科长,我有篇关于海外革命现状的文章,我到时候先给你看看,里面涵括了海外革命前线的几个流派和主义,里面也有互助论,发表前先给你看!”郝君子看着路和平愤然里去的背影喊道,可惜的是李洋没看见郝君子为他的正名。只觉惋惜,那么多人都不知道其他主义革命就被拉过来革命了,或许他们连自己的目标都不知道吧,只知跟着走。真想看他们看看大学演讲,那才是个百家争鸣,各家表明自己的理论和实行方案,每一个都有理想的未来,都为了自己崇尚的世界而革命,但如今郝君子也只能心里叹息。“真敢啊,郝君子,看不出来还能怼住路科长。“刘端瑞跟着路和平一起来的,只是郝君子只注意了“正常人言论”,郝君子听了也只能笑一下回应。“以后和路科长好好说,别这么急,我们部队里是要讲关系的,你刚来还不知道,等你成了党员以后像刚刚的话就不能乱讲了。”刘端瑞多说不了什么,只能一句叮嘱。
天更黑了,也更安静,郝君子还站在路边,吹着田野拂来的乡风,试图清醒头脑,革命、部队、文工团、基层、人民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现在有点看不清。
在村里的日子照过,一样的晨操、喊口号、搭台子、帮衬着村民农忙、分批排练新本子,只是这些都与郝君子无关。晨练他若在,依旧站在高高田埂上,无边无际看着日出,那目光试图穿过这厚重的黄土地,一眼望到黄海,身后是朱志更加青春的号子声,这周轮到到他当晨练队长,与刘端瑞的气势丝毫不差,却少了她那般的坚毅感,到底是对外向往好奇的青年。朱志这阵子没少往郝君子这跑,郝君子呛住路和平的事情早就传遍文工团了,朱志就关注到了里面的《互助论》,于是闲下来整日缠着他问,毕竟这是连张宏都没办法回答的问题,这是与他进入部队所接触的思想完全不同,不能说他是错误与其相背的,只是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很新奇。路和平一看见他们俩待在一起无论在哪都直接阴阳怪气开口,不住警告朱志这是分裂主义,对部队影响很大,却碍于朱志只是好奇这些不能直接抓他影响。朱志研究了好些日子,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郝君子也不再和他深入讲解无政府主义,毕竟朱志要一直跟着部队的,该支持的思想也只能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至于其他的,还是不知道为好。张宏被称作“老学究”可不仅是因为知道的多,他更擅长学习,知道什么能了解什么不该知道,名副其实的“学院派”作风,对于言论这方面,他更是避之不及,见着朱志连休息的时候都捧着小本子念着从郝君子那抄录过来的思想言论,也只能隐晦提及:“小朱,你这是从小没听过这些东西,要知道打仗就是为了证明这些话正错的,你能了解,但是要切记不可进去,最后搞得跟李洋一样,出不来了。”朱志却只一直在这些想法中兴奋,至于听进去没有就要另说了,他开始越来越向往外面。
郝君子在这什么忙都帮不上,也有些避着朱志,他若是将这些东西听进去,将来与他脱不开关系。于是他天天毫无目的的游荡于村内,农活干不会,重活干不动,甚至连本子都不用他写了,因为路科长说他对于现在人民基本现状缺少实际感悟,说白了就是脱离群众,让他多贴近于基层生活才能写出受众与人民的剧本,好让他去去身上的“洋气”。现在郝君子到像个“守村人”一样,哪哪用不上他,却又哪哪都能见到他,郝君子到处闲逛,还真让他找到了想法。在东洋的时候他觉得,他没有根,虽长于异国,但他知道,他的跟不在这,于是想着办法追溯,试图靠近名义上的故土,了解到了那里的水深火热,抱着对根的执念和责任,他开始革命,在外一腔热血,真正回来后却无计可施。他知道路和平一直看不起所谓留洋归来,即使他再迟钝也该知道是被针对了,但又能怎样,他有资格跑到上级面前去抱怨吗?再或者说了他们又会信吗?一个为部队做出贡献一步步升到副科层的位置和一个刚从东洋回来政治不明确的人的话,谁都会知道该信谁。无论再怎样想,郝君子已经兜不出这个圈子了。李洋被关了起来照顾,在文工团走之前都不会放出来的,郝君子也无法。夜里回屋开始频繁翻看从东洋费尽心思带回国的书,种类很多,大多为政治性文章和讲话,范围很广,许多都是结果他手印刷才能地下发表的文章,怔怔望着这些,止不住的又想起刘萍,即使地下工作非常简陋和危险,但有她在,总会支持他的工作和想法,二人只靠着相互慰藉,坚持数年的孤军革命,为着准确的目标工作。如今回来,同志是变多了,却寸步难行。这里真的需要他吗?这是郝君子游荡数日得出的结论,他想回去了,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村里依旧热闹,不用排练的人痛快搭了好几天的台子,另一边排练的也火热进行着收尾工作,这次演的是路和平的新剧本《火红的兵》,听到名字的郝君子估摸着是个前线的战场故事,但他们的剧本结局怎么也离不开大团圆结局,这是郝君子最鄙弃的,现实哪有那么多美好,负重前行那么久,最后因为时长不够就开始圆满,这样的社会是不存在的。但是反而上级就喜欢这种美好。因为现在自己的处境,更没兴趣看他们排练了,免得触景生情,越是这样,路和平就越有积极性,不住扩大排练范围,不知道给谁看。晃着晃着表演的日子也到了,日暮时分现场愈加热闹,台前台后跑着的道具人员,后台准备上场酝酿情绪的表演人员,以及坐在底下的战士。人人端坐在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打包上,枪杆倚在胸前,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周围摆放着的是重机枪和火炮,都有人看守把握,说不定今晚就要连夜北上去徐州,或者光荣功勋归来,或者壮烈牺牲,而这场演出于他们而言意义重大。郝君子坐在最后,默默望着这些战士的背影,实际上不过是几十岁连书都没有读完的孩子,或者二十来岁倾尽所有上完大学却发现唯有革命才能解放的学生,或者一直被压迫着的底层,他们都知道,革命!用血肉堆出的新时代迟早会到来的。郝君子愣愣看着,在这种不平凡的观众面前,他发现所热爱的文化艺术是这般的不同,使他从未有过的激动和责任感,即使这部剧本与他毫无关系,即使再差的剧本,在这种情形下,也会展现出强烈的效果。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场里也开始安静下来,很快就开锣拉幕。讲的是一个佃农从兵的故事,一开始只知道种地,被加大税收上交最后留下少得可怜的口粮还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于是更加卖力种地,红军路过时知道打仗还可以吃饱饭,稀里糊涂的也进来了,在一次次战场中,见证同志死亡和收复领土,见到了解放地区的农民不再依附地主,才知道打仗的意义不仅仅为了自己能吃上饭,开始了真正的革命事业,结局迅速,很快就全国解放最后家家户户为自己种田,为自己生活。刘瑞端演的就是里面的救援兵,是主角思想觉悟的一大转折,只见她扮演婉转的唱着:“战士打仗为人民,护士救兵为打仗,好男儿,且记住,唯有解放才得终……我若身为男儿郎,奔赴战场砍头颅,惜只是个女娇娥,却也救人保平安……”将一名护士虽不能前线杀敌的遗憾转化为救人的动力,刘瑞端演的活灵活现,丝毫不缺战士斗志和决绝。扮演农民的是“老学究”张宏,这是郝君子见过最像农民的农民了,不知道比在以前舞台上电影上见到的农民形象高了多少倍,他像农民朴实、粗旷甚至带着点迂腐。导演就是作者路和平,其实这部戏从专业角度根本算不上是剧场,没有舞台结构,调度指挥乱七八糟,剧情没有节奏点很平庸,甚至结局都是一样的人民解放,正想着这些毛病,猛的看见一串通红的光出现,郝君子被这种视觉吓了一跳,原来是同志们举着火把跑到了舞台边缘,倒算是个好设计,郝君子难得有不错的评价,朱志也站在底下举着火把,不住的朝他笑,虽然这部戏他只参与了背景,却高兴的好像是他主演似的。郝君子看着被映红脸颊的演员们,有些许愣神,穿着军装的战士们在底下举着火把,大风阵阵,秋风总是带着冷冽的气味,却吹不灭这精神火花。火星纷纷,犹如多多火花绽放,台上演到了最后一战前的告别,是战士们在向亲人告别,向第一次见面的乡亲们告别……这是一片古老的、贫瘠的土地,但他的人民总是坚挺昂扬,这火、这光、这歌声诉讼着他们的名字,这些籍籍无名的战士们将忘记姓名奔向战场。是的,他们将奔赴战场。
郝君子被震撼到愣了神,或许导演并为想这么多,但是他确确看到了属于这片土地的精神,他想,他该留下的,他该为了这片土地而活。
北边打仗了,文工团大部分工作也都暂停,为了将更多的钱和路留给南方北上的部队,他们所驻扎的小村庄倒也成了必经之路,不为别的,就为了在上战场之前能再看部戏而来,为和结局那一般的解放而来的,隔三差五的这里也就热闹起来,再一经过源源不断的部队北上的一路传唱,《火红的兵》到还真火了起来,演员听到甚至有些部队慕名而来,那可激动,就连举个火把的朱志逢人就称是演员,张宏作为真重要演员反而成熟很多,享受着称赞又欣欣然摆手低调,老学究才是真讲究呢,其中最为得意的自然就是路和平副科长了,毕竟作者,导演都是他,连旅长见着他都得寒暄几句:“好好的演,让咱们文工团的歌声响彻大江南北。”旅长不住高兴,前阵子上头开会打电报也提了文化影响,其中就有这部,在开大会的时候被作为模范谁不高兴。《火红的兵》到还真让上上下下“火红“起来。路和平有事没事就在外面转,若有意思了,开口聊两句创作想法,若对方正忙,也草草笑两声转移下一个“探讨”对象,总之现在不用排新节目,忙着照顾后勤怎么着也忙不到路副科长,他负责来来往往的介绍剧本就够了,难得文学人的样子。人逢喜事精神爽,收到了被上面打回几次的政治文章也不恼,连夜作了篇《火红的兵》创作有感交了上去,连他一贯的修改推敲都没有,这次“火红”给了十足的自信。
从南边来的队伍一批接一批,紧凑到刚走完上一连,隔天又到下一旅,文工团作为中转休息站,也是十足十的体贴,昨日到的是收编粤军,领头部长也是原华北部队调过去的,人称“机关嘴”江北,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个子不高,略胖些,尤其是在肚腰上的肉衬出圆滑样来,带着对小圆眼镜,应该是个远视镜,到显得眼睛更大,总喜欢笑眯眯的看着人,聊着天的时候总喜欢手抚拍着肚子,看着到很喜欢自己这几两肉,他跟路和平站一起的时候感觉到相像,避免不了的算计,这是郝君子看出来的。
这些天郝君子出门也少了,一出去就能听到全是对《火红的兵》的讨论和夸赞,听得心里总不舒服,明明这本子只是一昧按照以前画本写的,不过多排了些思想精神进去,以前的演讲前都会演上这么大差不差的一段来烘托气氛,无非就是农民被压迫最后发现跟着新四军、八路军才是正路,或者是家里妇女意识独立,跟着时代思想知道解放才是真正目标,忍痛送孩子去当兵种种。郝君子好一阵看完团里曾经演过的剧本心里说不上来的情绪,差不多的内容,甚至看到开头就能想到结尾的故事,也能火成这样,自己作品却被压下,真正的思想无人提及,郝君子是不甘的,但又能怎样,回来被压了许久也平了戾气。路和平作品那么多,前面不温不火,这部万人追捧,即使他才艺不精,哪怕这次运气使然,那他也做到了。结局总是让人羡慕,郝君子深知无奈,只能不愿再听,或许自己还是差了点运气吧,那他如今能做到的只有独自徘徊。他如今想留下,心中初心沉沦却未变,他想为那些身单力薄却意志不可撼动的战士们做些什么,为受人灾天灾而颗粒无收饥腹单影的农民做些什么,为满腔热血却被所谓政治压垮逼疯的学生们做些什么,他想做的太多了,他还想要家人团聚,久久无法放下独自在东洋不知安危的刘萍,但他做不了,不能写不能说不能做,为什么呢?他想不出来,在这里该发表的文章好像只有一个模子,但他自然也不愿照着别人心里想法的做,到了那一步才是真的完了,郝君子总归不想这样,这不是革命。于是自己打申请到后方医院帮忙去了,那起码安静、有事做。条子是路和平批下来的,心里藏不住的得意不错:洋学生终于被归化了,揣着一肚子洋货洋思想又有什么用,在这只有共产主义才是唯一出路。
江北是个爱喝酒的,人称“机关嘴“到也离不开他的嘴和胃,乍一看他还真不像个部长样,像城里心里算盘打的啪啪响的生意人,也不错,他就是生意人出来的,以前在沈阳做珠宝生意,这类价格起伏不定的行当靠的就是商人的口才,江北也就是靠着自己的能耐混到如今位置,但至于怎么后来当兵,如何调到粤部就不由而知了。
苏北夜晚的农村显得更沉寂,泥土像晚落夕阳般的橙红,月光落下却只剩黝黑、坚硬,昼夜温差很大,又到落叶季节,看不见风,却能在夜色中听到落叶卷携着的声响,能看见叶边卷黄干躯,能抵得上巴掌的叶子从村头吹卷到田野,从上海吹落到苏北这片贫瘠却热烈的土地上。这里的大叶子杨树格外的多,郝君子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磅礴的树,远远望着,苏北这片的天带着黄海的沉闷,但大叶子杨依旧高耸的站着,走进,仰头望去树的顶端,哗哗的窸窣声由天至地的笼罩下来。在这里,只有满地的、干涸贫瘠的黄土地,有无法忽视的、庞大笔直的杨树,这是苏北,郝君子不会忘记这里是苏北,是无法忘怀饱含他数次在异国他乡时夜里的梦到的场景,即使天地肃杀,忘怀初心,也久久不能忘记午夜梦回时见到这片土地的场景。
几两小酒,几碟下酒菜,就凑活了两个心眼子相互寒暄,夜晚只有成片的杨树叶飘落翻滚的声音,偶尔传来夜莺的几声啼叫,睡觉的倒是被吵的睡不安稳,江北和路和平点着盏小油灯,飘飘乎的火花映不清楚脸庞,双方的眸子藏在昏黄烛下,倒是看不明白。“路副科长啊,马上就该叫路科长了,这次火了,那你路和平名声以后可是真的响当当的了。”江北抬手抿了口酒,咂咂嘴又是笑着朝路和平摆手做揖。路和平听到他的消息,心里止不住的惊喜,但到也情理之中,连上头都点名举例了他的作品,升科长是迟早的事,就是没想过这么早,以江北在队里的人际关系,到哪里都顺滑的什么消息都能钩到。“害,也是多谢谢你们的宣传,这是对文学最好的尊重,我不过是写出来罢了。”路和平笑得前倾后仰,不住摆手,这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来,火烛被轻风扇的乱晃,更看不起掩在背后的神情。江北怎么会看不懂路和平这样的人,这些小事,笑着迎合过去就算了。“听说你们的好学生到后方医院去了啊……”江北聊完路和平的作品感想垂着眸子一口饮尽,他其实心里一直想看看郝君子是怎样的,但这人倒跟躲着他一样,到哪哪找不着人,“这里有你路科长就够了,实在不行把好学生放我们团里,我们一路上来见着不少文工团,那些被收编进来一个个糙汉子,大字不识别说懂文学了,到这来个个都羡慕你们有唱戏说书讲文学的,反正那学生在你们这没什么用,不如跟我们北上,一路讲讲东西也是好的。”江北酒喝完了,一个接一个的夹着花生米、腌制过的豇豆条吃着,声音嘎嘣嘎嘣的,倒是跟路和平的沉默对应上了。都喝了酒,这点对江北不过毛毛雨,但路和平至少算个文化人,哪有什么酒量,幸好喝的不多,但也开始逐渐带着点大舌头,带着平常不易露出的轻笑开口:“郝君子啊,可惜来错了地方,他该去的是北京,跟那些政治角色吵架争论去,不应该来这。”自从郝君子有意避着他后,愈发自得,也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平日里隐藏着的情绪全都流露出来,真切的不得不信。“江部长,这人不是不愿给你,我们文工团也不缺这一个会认字的,但是他去了,你们队里的思想可就不干净了,尤其对那些不懂什么真相的人,极其容易听信,到时候别说一个队,一个旅也能因为他的思想解散。”江北的神情被烛火飘忽的看不清,一时也没表露出什么看法,路和平以为他沉默是听进去了:“他在这里待着是出不去的,自己知道跑后面医院去了,倒也不错,总之出份力,不管是革命还是创作,这里都是不需要他了,但也没办法,洋学生嘛,领导送下来就要留下……我也是没办法,他写的确实有点东西,但这样是发不出去的,这样也算是保护他了……“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对郝君子从头到尾都点评了一遍,酒早就喝完了,但这抱怨是停不下来了,江北倒是没说话,听着他说着也不打断,适时的笑两声应和着,但全程是没摆明自己态度的,路和平是和他彻底打开心门了,一个劲倒豆子。夜深了,依旧是只有落叶卷携的声音和明火飘忽的小窗,不时传来开怀的笑声,影子映在纸窗上,忽明忽暗。
郝君子在如此的夜里也睡不着,这里还没打仗,伤员不多,都是一路北上部队里带着伤赶路的,所以也不是很忙。照顾伤员是个不易的工作,虽然都不严重,但是工作量也不少,清洗纱布,收拾床铺房间,带着伤员透气,没事的时候给他们朗诵,读写话本也有些乐趣。郝君子在这里·也不无聊,反而更自在一点。郝君子拿着本诗集刚准备出去找自己结伴出去的伤员,还没走近就听见朗读声,读的是李大钊先生在1918年的演讲《庶民的胜利》,郝君子对这篇文章可不算陌生,虽然海外的消息没那么便捷即使,但总归也流通到那了,郝君子看到这篇文章后,才真正的了解到了社会主义,在回苏北后,也真正的看懂了这篇文章。带着好奇凑近一瞧,居然是刘端瑞,伤员们围着她席地而坐,她站着,身旁就有一棵笔直的杨树,叶子虽已落得差不多,但顶端齐天的地方依旧有一簇随着风哗哗作响,像是她演讲的附和,刘端瑞单手卷着一本书,内容应该是抄录过来的,垂眸带着那般坚毅的号子声一样朗诵演讲着,讲到共情义愤之处抬起头看着战士们更加坚定,郝君子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听着、看着她,一段结束,人虽少,但掌声确实不容置疑的,也有人听完起身向她称赞,表达着自己的想法,郝君子站了会就默默回去了,并没有上前。
一样的夜晚,苏北好似没有秋天,郝君子刚来的时候刚过酷暑,但天气也只是早晚回凉,中午依旧热的只着汗衫,但突然天气就变得寒冷起来,除了天变得更高更湛蓝,其他一丝秋天气息也没有,则是直接入了冬,也不知树叶是何时落下,发现的时候就已经从烈日阳光照下碧绿娇嫩变成了卷携着描摹出风的形象的落叶。郝君子收拾完白天留下的洗浣衣物,病人们也早早休息下,毕竟早一日好,就能早一日跟上队伍。确认好伤员都安稳躺下,又挨个问了他们现在都感受情况才放下心来出去,这边是舍不得用煤油的,给医院的资金不算多少,但有钱就用到了药物上了,尤嫌不多,哪能用到照明上。往冬天去了,落叶越积越厚,天黑的也越早了。郝君子来了后方医院后,听不到他们排练的热闹声,心里倒也安稳了。伤员随着部队的经过也越来越多,留在这过冬的也不少,郝君子现在跟战士们打交道倒也开心,十几岁的少年总是很赤诚,少了些别的碰撞矛盾,他还觉得这样待着就挺好,回去总闷着不痛快。坐在土台阶上安稳心静。医院是远离村庄的,目的为防止前方根据地出现状况的时候,伤员行动不便能流出更多时间撤离。深秋的夜晚连天都高了些,无边连绵的黑空,偶尔出现几颗星星,还没盯住愣神就消失不见。再往南就是部队驻扎的村庄了,郝君子就是那里来的,这鲜少有山,土地平坦,少了那些蜿蜒曲折,显得这片土地更加直率赤诚,不费力就能看见村庄的星火,甚至比天上的更像星星,一点一点的明暗交汇,但他们可不会消散,只要在,星星之火就不可灭,而医院这却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和因为伤痛的不住喘气声。
“看这么入神是不是想回去。”刘端瑞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已经坐在了一旁,郝君子回过神来,回头看着她,刘端瑞依旧看着远处,不知是在看村庄还是看星星。夜晚寂静只能隐约听到远处的热闹,其余的只有他们俩的呼吸声。郝君子其实想问她怎么也来医院帮忙了,其实她待在文工团里能参加到更多,但久久开口却变成了轻叹:“没必要,我在这反而更有价值。”刘端瑞轻笑一声,声音短促却带着一丝温柔:“上海的你不像这样,或许你该回去,回东洋,回上海都行……”还没说完就被郝君子打断:“你也觉得我没有毅力待下去,对吗?”他的声音轻轻的,并没有因为刘端瑞的劝退感到生气,反而这句话更像是问他自己的。“不。”刘端瑞终于回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他,两双眸子对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回避,夜里除了那星火,可能最亮的就是他们的眼睛了,眸子中含着星光的倒影。“郝君子,并非你不合适,也不是因为看不起留洋回来的,反而你最该待在这里,我们缺少政治引领,你正好是这类学者,而且我们更该感谢你们能够回来,在外没有忘记正需要新鲜理论救国的民族,只是君子,你不够勇敢。”郝君子看着她愣了神,刘端瑞的声音不大,但坚定温暖,见郝君子没有动静,就这么互相看着,只剩窸窣的落叶声。“郝君子,你要再勇敢点,想当初在上海初见那样,什么都不懂但是你敢做,哪怕差点被日本兵拦下没关系,那时候有我在你也安全了。我记得浩老师说过你胆子最大,在东洋查缴激进文章最严的时候,只有你敢写评论,还敢印出来,居然还是双语。”说到这刘端瑞不由得朝他轻笑一声,郝君子也不由得回忆起那段日子。“带你往北走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的感慨,估计是没想的真实农村是如此恶劣吧,当然信息早就封锁出不去了。但现在不一样了,你甚至逃到了后方做这些人人都能做的工作。君子,你应该拿起笔,再勇敢点写文章,将你的思想全盘托出。”依旧是沉默,但郝君子的眼睛更亮了些,那是闪着的泪花,其实他哽咽了,百般委屈却因为这短短几句话忍不住,毕竟那么久他都妥协了。他多想告诉刘端瑞,他有多难受看到路和平那种剧本被万人追捧,自己稿件被他压下有多无奈,别人听风是风揣测他身份有多百口莫辩,但他不行,他不该对组织抱有不满。刘端瑞是不知道他在想这些的,以为他真的要放弃了,有些着急的看着他,不似刚才的平静:“郝君子,我知道路和平对你有意见,其实他是不愿来个写文章的抢了他的风头,我也知道你不满他对你的做法,但是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为了文工团,你文稿发不出去没关系,你可以不通过路和平的,直接寄到中央地下审稿,只要通过路和平是拦不下的。君子,你还不是党员,我们章程对你是无效的,只要不犯部队纪律,你做什么都可以一步到位,没有层层关卡。放心,他们面对一个外来人是会有意见的,但是你们的思想一定是一致的,不妨以后多问问,多交流,说不定呢。放心大胆的做,勇敢点郝君子,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思想引领。我也知道你把团里的剧本都看过了,虽然不够好,但是这已经是我们最努力的成果了,你也向张宏问过团的人员和配置,我不信你不想为文工团做些什么。所以我们很需要你,郝君子,你是可以做到这些的。”刘端瑞诚恳一再诚恳,郝君子只有愈发感动,心里不由得一颤,转头趁着夜色草草将泪光抹去,如今不再委屈,因为他做的,都有人看见了。刘端瑞看着他,只是此刻带上了不安。风渐渐小了,落叶也被卷堆积在边沿,包括他们坐的台阶上,轻轻一动就有触到落叶的沙沙声,远处村庄的火光也随着夜深点点消失,只剩村口用来标记的灯笼,远远看着也不清楚,显得天更黑了,星星也随着点点出现,有的是一颗,有的是一簇,只是将黑夜中二人面庞映的更亮。“我会留下的,谢谢你,其实本来就没想过要走,想着哪怕就在这照顾病人也是好的。”郝君子轻叹口气仰着头看着星空,其实在东洋很少有机会好好看看这样宁静的夜晚是如何的,声音低低的但不乏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也要等这批病人好全了,不然我也不放心。”转过头轻轻看着她笑了,或许是释怀,也或许是约定。刘端瑞也笑着回应:“部队里来的人都很有意思,我们都喜欢和他们聊天,这次来的部长江北就很厉害,你可以多找他们说不定灵感就来了。”说着撩了被风吹乱的头发,郝君子想说的太多了,但也忍住,他更想做出来,写出来给他们看,就这么安静的坐着,只有风拂过轻柔的呼声。
夜寂人眠,郝君子回去躺下后心里早早做好接下来的安排,是的,他会更勇敢的,耳边只有旁人安静的呼吸声于外面夜莺的啼叫声交织在一起,缓缓心静下来也进入了广阔原野这片梦乡。可是悲喜总是交错,就像苏北这片平芜与耸立的大叶子杨一样,平稳惯了,总会出现更高的视野,突出无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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