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麦然
正所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可谁又会料到,曾经那个如日中天、王气昌盛,被认为尧舜之后,隆盛之治的大唐,会真的逐渐走向沉寂。
至此,心系天下的贤达之士才开始明白,在民间广为流传近四百年的神秘星象群图,是怎么一回事。
远溯商周,古人就曾发现,星罗棋布,漫天繁星,宛若天神的低语。当世道更替,万物都瞬息万变时,唯星象似乎稳定如故。
之后,人们渐渐发现,还是不要随便祈求星象变化为妙。因为不变则不乱,一变则天下大乱。
然汉朝皇室欲求千秋万代,在民间广召能人异士,并且秘密的将其,送至无人知晓的峦山群峰当中,名曰“昆仑”。目的是推演出星象,以窥探天机,观汉室命数。
久而久之,聚集华夏区域最高智慧结晶的神秘组织——昆仑侍诏,竟然真的通过星象的格局变化,预测到未来十年甚至百年会发生的天灾人祸以及重大事件。
当然,也在所难免的,推演到了汉室之灭亡。
越往后面推演,窥测出来的结果就越是让这个组织胆战心惊。而且,有一些人更是因泄露了“汉室几时而灭”的天机,就受到了“天罚”:听者七窍流血,说者不寐而亡。
当预测到,千年之后,中原汉人,将会被北境蛮人倾覆灭国,乃至文明消亡。道法高深且之后创立“昆虚”教的始祖——第二代上师天尊,下令停止推演。
如果不解决星象呈现的灭“华”之灾,往后推演也无关痛痒,出山入世的昆虚教应运而生。
但有“天罚”存在,汉室灭亡不能说,华夏消亡就更不能说了。
因此,昆仑侍诏按照能力大小,挑选出了以上师天尊为首的14主星,每人掌管一座星象,代表着一千年间重大的灭顶灾难截点。剩余豪杰也按照能力大小排列,作为辅星穿插在主星之间,代表着一些转折与契机。
呕心沥血,绘制创造了一幅星象群图,流传于后世,供人窥探揣摩。而这些能人异士,像是真的化为星宿一般,集体消失在了“昆仑”山巅。汉室灭亡之后,更是连这座山到底位于何方,都无从知晓。
又过六百多年后,时逢星象图中第七星“破军”异动,火荧西行。
不久之后,大唐寂灭,天下动荡不堪:
朝代、王位更迭的,如同昼夜的交替,频繁而惯常。
有时,坐在尚有前任皇帝屁股温度的龙椅上,没来得及举杯邀明月,对影数百人,踔厉奋发、神采奕奕的宣布新政权的建立。都城外,不知道哪一路突袭的金戈铁马便会来犯,势如破竹,杀人如麻,踏平这宫前载歌载舞的太平气象,对着刚刚自称天命的人短戈相向。
届时,短命的皇帝又会步入上一位被自己讨伐,并加以嘲笑讽刺的前代昏君的后尘。
当然,接踵而来的自然还有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战争。
中原地带的各种篡位战在所难免,而失去大唐支配统治的中土及蛮荒之境,逐渐形成独立的割据政权。
摆脱了盛唐的束缚之后,无数个称霸中原、扩大版图的野心,便蠢蠢欲动了起来。
于是,华夏各地最常入耳的,再也不是街坊楼巷里悠扬动听的村歌社鼓,而是连日继夜的刀剑的碰撞声。
回响的叮叮啷啷,震颤在老人与妇女们的心头。无人再有心思念头安居乐业,无一不是躲在房屋内瑟瑟发抖。
苟活下来的花白翁媪,偶尔也会偷偷摸摸,带着一些没有被在位的官府搜刮走的粮食作为贡品,到郊外去祭奠一下命丧于沙场的儿子和生死未卜的,几个离家时,尚为孩童的孙子。
可谓,借问残酒何处有,老妪遥指乱葬坟……
连年的战争让各地政府重武轻文,农耕不兴,加之天灾涌现,民生凋敝,华夏大地生灵涂炭。
于是乎,星辰遥应人间悲凉,本应惯常运行的星相也现出种种异端:火星与太阳重叠,彗星频频过境天狱,甚至偶尔发出余晖,竟扫袭了月亮的光芒。
荧惑守心,紫微黯淡。
即便想乱世称雄,可身处这般世道,怕是很多还没来及施展拳脚,便被拍打进历史的长河之中。
未珠山。
一座位于当时华夏地图上,南汉与新唐交接的古老旧地,入眼是一片苍山峻岭。
高耸入云,山岭之巅深深的埋进了云层,仿佛一座通天的楼阁。因山路十分崎岖险峻,故不曾有人愿意冒险或者敢于攀登上去,仅为领略一下近在天边的绮丽。
山脚下的百姓们,只会在城内驻足仰望与欣赏,言传着高山之上,一座座五光十色的瑶宫峦殿的富丽堂皇;一对对神仙眷侣之间,雍容华贵、安宁幸福的美好故事。
可现在,这座原本仙气十足的山峰,因为优越的地理条件,逐渐变成了军事要害之处,连年的战火甚至蔓延到了未珠山的半山腰。
不过,仍然没有哪只部队敢再向上侵犯。
未珠山顶。
空气十分稀薄,虽是扎在云堆里,仿佛与世隔绝的样子。但若是让那些迷信传说的百姓们前来参观一下,恐怕一个个都要大失所望。
因为拨开云雾见到庐山真面目之后,会发现,哪有什么美轮美奂的仙山琼阁?哪有什么鸾姿凤态的神仙侠侣?
唯有一间,破旧不堪,而且还在习习凉风中摇摇欲塌的陋室。
一人站在山顶边缘向下观望,穿着道袍的中年人不为山势而畏惧。
“师祖,下面打得好生热闹。”穿着松垮道袍的中年人淡淡的说着,居高临下,一副置身事外的自在感,仿佛这乱世深渊与他毫无关系。
奇怪的是,明明这山顶之上,能见到的活人也就道士自己,他口中的“祖师爷”又在哪里呢?
“凌诺伊,你可不要觉得,尘世之事与你再无挂碍。我教会了你诸多本事,便是看重有朝一日,你总归要拿出济世平乱的。”
这低沉的声音,从陋室后面深邃的洞穴中传出,经过山洞内部复杂结构的层层回响,饱含深沉厚重的力量,使得凌诺伊已经听不出这声音本来的模样。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师祖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穿着华美的道袍,从黑暗的山洞走向世间的场景。
“师祖,吾教“昆虚”,历来求的不是淡泊名利,修的不是出世保身之道吗?徒孙实在不知师祖何意?请师祖示下。”凌诺伊道。
“你对了一半,错了一半,如是凡人莅临乱世,出世保身便本事福报;但人中龙凤,若不济世安乱,岂不有违天道?”山洞里浑浊的声音再一次传了出来。
“摆棋吧,看看你最近的长进如何,你且说世间多战事,今次便对弈象棋,探你兵法水平。”
凌诺伊听罢之后,迅速从破房子里面拿出棋板和棋子,沏了一壶茶,坐在不远处的石板凳上,准备对弈。
“师祖,摆好了,您先吧。”凌诺伊对着洞口说道。
依旧和往常无异,师祖根本没有想要出来的意图,直接在里面说道:“炮二平三。”
凌诺伊应声拿着红旗按照祖师爷的口诀移动棋子,不过这一次,他耍了一点心机。
“师祖久不肯示我于真面目,历来都是按照他说的棋位摆阵的,他当真有师父所告诫的那样神通?倘若擅动棋位,他果真可知晓?”棋艺的长进带来了不安分的妄念。因此,凌诺伊拿着“炮”多走了两下,却浑然不顾左手小拇指,第二指节传来的隐约酸痛。
这下,暗藏杀气的“兵底炮”就变成了常规的“当头炮”。
“你,多平了两下。”浑浊且冰冷的声音从山洞里面传出,让人不寒而栗。
此外,左手小拇指第二指节传来的钻心疼痛,更是使凌诺伊顿时如临大敌,右手死死扣除坐着的石板凳,大滴冷汗很快浸湿宝宝的衣袍。
虽狼狈不堪,可总算缓住身形。
手指传来那熟悉的陌生感,是这大半辈子以来的第二次。上一次,则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场灭顶之灾来临前的黄昏。
那么这一次会是……
不等他想出答案,从那漆黑古怪的深渊洞穴里射出数十发树干粗大的尖锐石锥,“嗖嗖”的直直向自己袭来!
然而,像是教训一下他似的,洞穴里的人似乎并不想下杀手。石锥的尖头在轻点了下凌诺伊的印堂之后便泄了全部的力气,重重的被引力给砸在了地上。
凌诺伊有些虚脱的摊在石凳上,小拇指带来的酸痛也消失殆尽。
“咳……咳,徒孙上了年纪了,眼睛昏花……”凌诺伊很是尴尬的重新摆正。他很奇怪,师祖在山洞里,都能知晓自己的小动作,凭的是什么?
不过,现在这些疑问他是万万不敢问出口的。
当年期颐的师父归天之前,将自己领到未珠山脚下,让他上至山顶去向祖师爷深造,切忌不可冒犯他老人家。
这么多年来,祖师爷从来没有露面,但是无时无刻不能体会到师祖的神通广大。
仅片刻的厮杀,就已经分出了胜负。凌诺伊诚惶诚恐的看着对面的“红帅”被自己将军,心中激动万分。
自己,从来就没有赢过。
“祖师……您,这次……”凌诺伊激动到有些结巴。
“你毕竟是进步了。”声音依旧淡然。
“师祖,徒孙初胜,便有不情之请,师祖可否赏脸出关,共饮香茶,面授机宜?”凌诺伊有些期待道。
“休想。”山洞里的声音简单干脆。
“把你沏的茶留着招待一会儿上来的客人吧。”
“什么?客人?咱们这儿还会有客人来?”凌诺伊诧异道,近十年,都没有看见过活人了。不为别的,只因他当年也是亲自上山而来的,对这里的情况很了解。
其实害怕冒犯神灵这样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因为总会有好奇之人想去一探究竟,所以每年都会有数以百计的冒险者牺牲——山脚到半山腰的那段路还算正常,仅仅有些湿滑罢了,而想要从半山腰继续向山顶,那可谓举步维艰。
不仅仅是长年泥泞湿滑,而且还陡峭异常,山体如被一道闪电批过的那样,根本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即便你留神了,也会命丧于此。恐怕也只有苍松俊柏这样毅力植物,才能够适应这样的环境了吧。
好在,当时凌诺伊有师父的提点,寻求到了师祖留下来的密道,才得以有惊无险的顺利登顶。
如果真的有客人来,那就说明,他们也是师祖授意的?
“丁零当啷”几声盔甲抖动的声音传了过来,凌诺伊转头看向来者。
一共两人,身材魁梧,仿佛力大无穷;目光炯炯,好似尖锐鹰眼。
“拜见师祖!”两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有力,扑通一下跪在了凌诺伊的面前。
“这……拜错人了!”凌诺伊尴尬的说道。
“无妨,起来吧,你俩不是本教教徒,无需喊我师祖。”隐秘在混沌声音中的祖师一点也不在意。
“请师祖出山,我等有机要之事必须面陈。”两人自知拜错,立即跪着转向山洞口,肉做的膝盖就在凹凸不平的山地上摩擦,全然不顾。
“凌诺伊,你进到房间里去。”师祖命令道。
“是。”虽然他很想知道两人此行的目的,但无奈“天”命难违。
“凌诺伊,记得我在弈棋之前说的什么吗?”进屋后,混沌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进来。
“祖师,您在这里吗?”凌诺伊惊讶道,因为这声音像是本来就在房间里一样,他环顾一圈,发现并没有其余踪影。
“回话。”
“是,龙凤之才当济世平乱。”
“不错。现在,你都已有大进,乱世之局,当有杰人出,匡扶天道。”混沌的声音虽然语气平淡,但是蕴藏着无尽的感染力,让将近不惑之年的凌诺伊,听后竟顿时热血沸腾起来。
是呀,他依然没有忘记曾经乱世给他带来的毁灭与痛苦,现在如果能够用自己的能力去拯救苍生,那才不枉师父的救命之恩。
“可是,来人请求的是您,不是我。”凌诺伊有些不自信道。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和他们言说。比拼道法,我定是胜过于你;可若是下山济世,我未必有你合适。”师祖用很少见的鼓励道。
“真的?您不是一直在跟我说话吗?您又是何时和来者议定的?”凌诺伊不信道。
“同时和两个人说话,这很难吗?”混沌的声音嘲笑道。
“好了,时间不多,接下来,我要跟你嘱咐几件事情,你必须条条记牢。”师祖瞬间回归严肃道。
“您说。徒孙定将牢记于心。”凌诺伊正色道。
“第一,下了山之后,翻出那两人身上的文书和图纸,然后杀之,毁尸灭迹。第二,你一直以来,都是和你师父学习本领的,从来就没有我。第三,到了新唐之国,切忌急于建功,显迹朝野。当传播昆虚教为基础,于一国之生根,韬光养晦,徐图再进。最后,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条。务必待到显达之日,被委以重任之时,才可谋求实施。”
“攻城略地,兵马炮车重要但绝非必要。若你思虑成熟,以为天下终得明主,方可大治之时,便可前去山脚下深处暗藏的九龙潭。若苍穹星象应你所愿之事,辅星异动,便可前往探究玄机。”师祖平淡的说完之后,再无声响,沉默示意凌诺伊可以出去了。
外面的两名魁梧壮汉依旧是保持着跪着的姿势,看见凌诺伊出来了,竟毕恭毕敬的拜见起来。看来,师祖的本事真的让自己捉摸不透的。
沉思良久,想罢,自己回头对着漆黑幽深的山洞口,“噗通”跪下。接着用力,狠狠的磕了三声响头后,带着两名壮汉下山了。
待感受不到那三人的气息之后,山洞里面静静的走出一个人来,脚步轻缓但稳实。
渐渐,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此人的脸上,面容雪白而毫无颜色,尤其是两只眼睛,通透的如同两颗通灵之物。
手中蜡黄卷皱的图纸上面,赫然画着那神秘的星象图。此时此刻,如果能看见星星的话,便不难发现,辅星“天虚”,闪烁异常,且移动出本之格局…
洞中人走到凌诺伊尚未来及收拾的棋盘前。
轻缓的捻起“红帅”,向右平了一步。
一个孩子般顽皮的微笑之后,他淡淡的说道。
“将死军。”纤弱的声音缓缓的降下于尘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日月在苍穹之上交汇了十载,地上的势力格局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简单来说:动乱依旧,却相对稳定。
本是蛮夷之邦的近唐,在请求道士凌诺伊出山之后,迅速的稳固了诸国之中北方霸主的地位。凌诺伊,确有逸群之才:十年时间帮近唐入主中原,宣布了统一的第一步。本以为,近唐会一发不可收拾,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各地,渐而一统。
可谁知,十年过去,北方霸主看似还是原来的模样,并没王霸气魄。连周围南平、定难这样的小国,也没有出兵的念头。倒是中原地区的政权,逐渐吞并融合,隐隐有与之抗衡之势。
“若欲得天下,必先怂恿人心。”
凌诺伊深谙这个道理,师祖也曾这样嘱托。所以,仅十年的光阴,便让“昆虚教”在毫无信仰先河的近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终发展成了近唐国教,使得近唐百姓虽身处乱世,但灵魂却能感受到安定。
因此,凌诺伊被近唐圣上赐国师一席,辅佐其统一霸业。
近唐议事殿内。
“今天下局势…已经到了一种相对稳定的地步,各国励精图治,渐渐发达壮大…”声音来自坐在主殿的那座金碧辉煌、宽阔大气的龙椅之上。
不难听出,即便思路清晰,吐字清楚,可明显有些中气不足,气息紊乱。
凌诺伊有些担忧的看着那富态到有些臃肿的龙体,尽显老态龙钟之感,就连起身俯视群臣都需要太监在一旁扶持才行。
“咳…咳…”皇上剧烈的咳嗽起来,吓得太监赶紧命人端了一碗茶水过来,然后轻轻的拍抚着他的后背。
“父王!”两声殷勤急迫的声音响了起来,近唐太子捷足先登,一把推开太监,亲自端起茶碗喂着皇上。稍慢的二皇子秦王也不甘示弱,用尽浑身解数,为皇上挡住冷风。
一时间,朝堂之上竟熙熙融融。皇帝也因自己老年之际能够享受孝敬之福,也是欣慰安宁。
只有坐在朝堂之左的凌诺伊,不为所动。他凝视着二位皇子的眼中,暗藏着对于那耀眼的明黄之色,以及两臂的刺绣间,四爪蛟龙霸气,高贵权威的垂涎欲滴。
“朕的心思想必你们也了解了,当初建立大唐…延续国号,就足以表现朕的一片复兴热忱…”皇上说来有些激动,抿了一口茶之后,调整了下语气说道:
“北境外邦近年来…亦有蠢蠢欲动之势,此时倘若领兵南下,恐怕北境不得安宁。”
“时局如此,唯有和亲,才是一统天下…复兴大唐盛世的第一步。”皇帝说完之后,软弱无力的双腿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上半生的重量,瘫坐回龙椅上,等待着群臣的意见。
“父皇,为父皇所愿,儿臣在所不辞。”近唐太子反应迅速,一马当先,跪在地上启禀圣上,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大哥,和亲之事,便不牢您费心,况且太子妃名位已定,再娶只能为妾。”秦王稍慢,但是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优势所在,向太子发难。
“我大唐,实力雄冠中原,不论与哪国和亲都是我们看得起他们,怎会有适合不适合之说。而我既比你年长,又具东宫之位,纵为偏妃亦不辱他国。”剑眉微动之时,太子看似“宽仁”的说道。
凌诺伊有些玩味的看着两位异常积极的皇子,看来他们都知晓这一次和亲的重要性。
圣上有些疲倦的看着两位皇子,自己当然明白,他们的居心所在。
“聒噪!”皇上怒道,两位皇子吓得赶紧低头跪下闭嘴。
“国师,你意下如何。”皇上揉了揉冠顶下的太阳穴,厌烦的问道。
凌诺伊明白皇帝的意思,这分明是让自己来当这个恶人了。
“启禀皇上,臣自认为,三皇子,更加合适。”凌诺伊连忙从座位上起身说道。他拂过花白长髯,脸上皱纹舒展,再加上一身精美道袍的装扮,比照龙座上垂垂老矣的皇帝,更凸显出仙气盛然。
皇上没有表情,但凌诺伊知晓皇帝已在心中应允。
可两位皇子,脸上的表情却在那刻起难以维系。
“国师!朝堂岂容笑谈?和亲乃关乎到国之未来。三皇子?他这样的……岂能堪当一国之大任?”
“父皇!请您三思!”
原本父皇在征求国师意见的时候,他们都为自己捏了一把汗,毕竟这位国师在当朝的地位举重若轻,在民间百姓的心目当中更是匹敌圣上的存在。
所以,凌诺伊的话分量有多重,自然不言而喻。他们设想过如果没有选到自己,会是怎样的结局:无非是另一人势力越来越大,最终以各种借口打压,甚至灭掉自己。
可,国师给出的答案直接超乎两人的预想。三皇子,也就是自己的弟弟,他是什么人?
从小醉心武技,荒疏学业,就是对其最好的概括了。
而对于宫堂之上的政事,三皇子总是意兴阑珊,甚至干脆就不参与。相反,对于那些江湖的行侠仗义之事,却格外热衷。朝中各臣乃至街头百姓,可以不知天下大事,但却必知“近唐三皇子快意江湖之事”。
他的两位皇兄倒也支持,毕竟竞争者能少一个是一个。所以他们从来就没有将三皇子放在眼里,只将其当做一介将军,甚至一匹佣人来看待。
但是现在,堂堂国师,竟然在这种大是大非上,“犯糊涂”一般的将一个“外人”搬上台面,这令两人大为不解。
“国师,你欲提亲于何国之何人?”皇帝没有理会两位皇子的反应,追问道。
“当属南汉婵娉公主。”凌国师短暂思考后,带着神秘的笑容答道。
“此言,正合我意!”皇上大手一挥,“传三皇子上朝…咳咳。”
“国师!此事关乎国运不得轻慢,是否改日再议?”太子首先发难,秦王也转身怒视,有了第三者的出现,令这两人暂时处于同一战线之上。
“二位皇子,臣确信此事当属三皇子合适。”凌诺伊起身微笑道,毫不在意。
“为何?!”两人急切的问道。
“和亲,乃关系两国邦交,稳固国本,其中要义便在于两国一家。于是乎,公主之来我大唐是否安逸,便是我大唐与汉国相交之诚意所为。然臣再三思量,无论太子或二皇子皆忧虑国事,反倒不如三皇子置身事外,优哉游哉,大美江湖,可成全一个宫室妇人的幸福所归。”凌诺伊淡淡的说道。
“参见父王。”三皇子身材壮硕,走路脚步稳健,一看便是习武之人。披坚执锐入朝,恐怕也只有他是被特许的。深深的跪下,坚硬厚重的盔甲砸在地面上,震撼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朝堂。
“起来吧,来,到父王的身边来。”皇帝眼带笑意的命令道。
“是。”三皇子惜字如金,却依然没有掩盖住不耐。
“朕,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事,南汉国的婵娉公主,传言美若天仙,恰好她也对你有意。你意下如何?”皇帝问道。
“这……”三皇子有了和坚毅神情不相似的迟疑,本以为父王又会和自己唠叨那些江湖凶险之事,要自己将心思放在江山社稷之上,可没想到……
“你可是不愿?”皇帝不满的说道。
“毕竟,这关乎儿臣婚姻大事。”三皇子说出直言不讳的冒失。
“你若执意不肯,朕亦不强求,但朕从未想过你竟是……”皇帝气恼的说道,但兴奋的表情回到了另两位皇子的脸上。
“儿臣知罪。”三皇子连忙跪下打断。
“知罪?知罪又有何用?”皇上接着逼问道。
三皇子深深的将头埋下,将撕咬着的嘴唇掩盖在这片刻的紧张之中。
“果真如旭梅兄所说的那样,朝廷随时身不由己,江湖无时放浪形骸。”
仅片刻之后,三皇子终于犹豫不决的说道:“若是和亲,倒也可以,只是,儿臣有一事相求。”三皇子的答应,如一盆凉水浇打在两位哥哥的心间,在惊异于他应允的同时,也断了他们所有的念想。
他……一个毫无皇子气息的“皇子”,现在木鱼开窍了?当真知晓了这和亲的重要不成?
“何事?”
“儿臣想亲身前往,既是婚约,儿臣想自己看看公主的模样。”三皇子耿直的请求道,凌诺伊则在一旁多看了他一眼。
“亲身前往?你指的是待公主入境之时,亲自到边疆去迎接吗?”皇上有些没太理解。
“不是,是亲自到其国都,一路护送回唐。”三皇子认真的解释道,倒颇有三分江湖侠客的风范。
“胡闹!你一皇子身份,前往敌国国都?”皇上大怒道。
“儿臣只是想知晓公主是否真的美若传说,再做决断,否则还可请汉皇更换其他公主,此外别无他意。”多年来,三皇子还是头一次不畏圣上怒火,硬着头皮请求。
“你!你!”皇上气的手直哆嗦,捂着胸口痛苦得且能吼出只言片语。
“圣上息怒!”凌诺伊连忙走到皇帝面前,用手凝结出一股阴凉道气,慢慢的疏通着皇上心中淤结的怒火。并且附身在其耳边语:“古有刘备亲自赴东吴和亲,有惊无险,只因东吴畏惧北曹势力,不敢彻底和蜀撕破脸面。今朝乃同理,南汉除非不想自保,才会危害我国皇子。且三皇子更像是将军的模样,简单装扮一下,赐其使节,倒也万无一失。”
皇帝这才渐渐缓过气来,心中对三皇子失望不已,但是无奈,他毕竟是调解中和朝中局势的一枚重要棋子,现在还尚有大用。
“朕…允许了,命你暂时为大唐使节,出使南汉,你可切记万事多加小心。”皇帝尤有气无力的宣布道,之后便退了朝。
凌诺伊回道府中之后,刚坐下没多久,门外的佣人就报道:“三皇子到!”
凌诺伊赶快起身,来到前厅,看见三皇子像有心事一般的坐在椅子上,早就猜到一二。
“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找贫道有什么事呢?”
“国师,我想请求您的帮助。”三皇子也不墨迹,直接开门见山道。
“哦?贫道愚笨,不知殿下求的是何事。”凌诺伊明知故问道。
“我刚才说想亲自前往南汉,并非垂涎汉国美色,而是…”三皇子停顿了一下,左右看了看。
凌诺伊笑着将佣人遣散之后,示意三皇子可以继续。
“而是我想逃离皇宫!早就听闻国师道法无边,希望您能助我。”三皇子语不惊人死不休。
凌诺伊微微一笑,毫无意外。
当晚,凌诺伊坐在后庭的月下,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推算不出星象。心烦意乱之时,就容易回想从前。
距离自己离开未珠山,离开师祖已经十年有余。不知师祖道法精通到何种地步,是否羽化为仙?
再回想自己,凌晨一到,便正式迈入耳顺之年,若不是每日道法的修炼维持,自己早该比当朝圣上还要老眼昏花了。十年间,在近唐已经达到能够左右朝局的地位,这是否为师祖当年跟自己说的,时机成熟之时了?
但时机必须到了,否则自己将再无时日。
十年前,自己下山之后,按照师祖的要求,轻轻松松将两名魁梧武士给斩杀,毁尸灭迹之时,下意识的来到了隐秘于山脚身处的一处山涧,也就是师祖所言天机显现的位置。几经徘徊,最终放弃擅闯的念头。
凌诺伊认为,当时的自己确实没有资格去神谭领悟天启,但是现在已历十年,心性今非昔比,探寻师祖所说的攻城略地之神物,恐怕就在此时了。
同时,自己联系南汉的教徒,也带来了令人困惑的答复…
于此种种,和三皇子出使南汉便是自己必须为之的事情。可凌诺伊才不会傻到说出来,而是选择让皇子殿下欠了他一个人情。
不过,他也多留意了这个三皇子一下,他真人……貌似不像市井所言的那样流气。
第二天一早,凌诺伊便上朝启禀皇帝陛下,自己愿化身成道馆道士,以传播文化为由,前往南汉,暗中保护,或者监视着皇子殿下完成皇帝所愿。皇帝应允。
那天,三皇子化名为李成茂,作为仪仗队的领队将军出发,而凌诺伊悠然的跟随其后。在朝野上下的期盼与担忧中,拜过天地众神,对着圣上朝堂,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踏上了旅程。
“将军,再往前大概20里,应该就要到南汉国的边界了。”
走在队伍前面扛着“唐”旗帜的旗兵,听闻将军的指令,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步行到队伍的中央,汇报道。
此“唐”非彼唐,从他们与6世纪早期唐朝人大相径庭的体貌风格即可看出。
枣红色马儿上的李成茂将军,也好不到哪儿去,面露痛苦的趴在马背上,早已没有了往日在宫中朝堂之上的器宇轩昂。
长途的奔徙,即便是骑着健壮的骏马,自身的腰也是苦不堪言。
然而,这还真不能全都怪他往日的放浪形骸。
李成茂艰难的直起身板望向后面的“主要部队”。
清一色十匹黑矮马的背上,都驮着沉甸甸的宝箱。
要是有一群盗贼从他们这里经过,定能闻到空气当中,充盈着的金银财宝的香味。
也正是因为有了“它们”,自己的队伍才不能够像行军时那样奔驰于战场,更不能感受到和江湖上兄弟赛马时的快意。
只是,这种优哉游哉的爬行,似乎非常适合自己身边的一个白胡子老道士。
“你没有说实话,距离南汉边界应该还有40里才对。”原本躺在白马背上睡觉的凌诺伊睁开了双眼,幽幽的插嘴道。
正午时分的骄阳似火,灼热的日光毒辣的照射在地表,将地上烤出一道一道裂缝。
负责制造气氛的仪仗部队,身上的家伙也不少。由于长时间的烈日曝晒,金铜制的笛、锣全部都泛红发烫,这让他们拿也不是,扔也不得。
而这个穿着整洁秀美道袍的凌诺伊,不知是因为身上的白色道服吸热,还是心如止水般平静,如此这般的烈日当空似乎都与他无关。
“这……”旗兵被戳穿了之后窘态毕露,他很会心理暗示,特地将路程缩短了一半,这样看起来还有些能够撑到目的地的希望。
“归队吧。”李成茂摆摆手命令道,没有多责怪旗兵什么。
“凌道长,你可好生悠闲!”职业使然,李成茂本并不是一个爱说闲话的人。
可遇到这种情况,换做谁都会不悦的。
“李将军,贫道这点修为还是有的。”凌诺伊谦虚的说道。这两人倒也能迅速进入这新的角色。
接着便擦揉了一下眼睛,伸个懒腰,环视了周围的山河人间,估摸着路程,建议道。
“李将军,在我们东面的10里处,有一座未珠山,钟灵毓秀。相传,山脚下有一潭碧水,虽深不可测,但是清甜甘冽、潺潺涓涓。”
还没有等老道士的话说完,周围耳朵灵敏的士兵早已按捺不住内心渴望清泉石上流的躁动。
开玩笑,在这炎炎夏日,干渴到唾液都分泌不出的众人,在听了道士的描述之后,哪还受得了?
望梅止渴的威力,乃前人亲证。以至于即便是百里,士兵们也愿意去。
李成茂眯着眼睛看了下头顶骄阳的方向,对凌诺伊说道:“道长,我们之前一直都在往北走吧。”
“正是。”
“那现在掉头去东,岂不绕路?”
这去时10里,回时10里,徒徒多走了这么多里路。
更何况,山路比现在脚下的更颠簸崎岖。
李成茂自知极限将近,心生非议。
“贫道只是提一个建议,将军认为不妥,那大可不必采纳,咱们照旧一路向北。”凌诺伊倒也不慌不忙,接着躺倒在马背上,心中早已将众人吃定。
前后的士兵听闻后,对于李将军的做法敢怒不敢言。
李成茂轻叹一口气,表面看似自己才是将军,应当统领部队。
然而一路上,于何时何地停歇,又该朝何方而行,都是听这老道的指挥。
凌诺伊,俨然成为了这支队伍的精神领袖。
没办法,凌诺伊代表着军心所向。倘若自己再一意孤行下去,恐有内乱。
“全军听令!”
“掉头向东,前往未珠山脚!”
“先到者即可畅饮甘泉!”
全军顿时重振旗鼓,燃烧着急切的欲望,“浩浩荡荡”杀向未珠山。
“痛快啊!真痛快!”
“真的和传说中说的一样呢!这潭水!怎能如此的甘甜!”
“道仙诚不欺吾!”
不出半个时辰,士兵们便来到了未珠山脚下,行军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
就连马儿好像也感受到了清流涌动的凉风习习,卖力的向前奔走。
如果不是凌诺伊道长的提议,他们哪里知道这里竟别有洞天?
一番“狼吞虎咽”之后,便对凌道长赞不绝口起来,连“道仙”都用上了。
就连马儿,也欢快的嘶叫着。
军心大定、重燃热情、澎湃高涨。
李成茂看了一眼周围的景色,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起先未见潭影,先闻潭声。潺潺流水击打水中秀石,如鸣佩环。
整泓潭水在日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幽静的湛蓝色,让人一看便觉心神荡漾,清凉怡人。
表面波光粼粼,实则深不可测,像是隐藏着里面的奥秘。
青葱的树枝、翠绿的藤蔓以及各型各状的岩石将潭水包围起来,灵性十足。
甚至有点灵性到,不属于人间之景一般。
李成茂注意到了通灵潭水边,突兀的矗立着一块怪石。
按照风水的排布规律来说,这块怪石的位置,是此处最佳风水位。
他走过去看了下,怪石上“九龙潭”的三个刻字,隐隐约约发着亮光……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李成茂下意识的想起了这句话来。
便转头看向老道,却发现,原本应该共饮甘泉的他,并没有同将士们一样开怀畅饮。而是站得远远的,皱着眉头且不断搓揉着左手的小拇指。李成茂定睛一看,那是有着大块灼伤痕迹的苍白手指。
没等思绪理清,紧接着便听闻几声惨叫。
“啊!”
“噗通!”
一个低头喝水的士兵直直的掉入潭水里面,尖叫声瞬间变成“咕嘟咕嘟”的气泡声,在水面上浮现。
“怎么回事?谁允许你们嬉闹了?!”李成茂怒道。
然而,当他看见原本湛蓝清澈的潭水中,突然涌现出大块大块浑浊的红色液体后。
才明白,这水中,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刚才的那个士兵,是被一个东西给拽下去的。
“水里有水怪!全军列阵!”
李成茂拥有作为将军的基本素养,虽心中大骇,但也立马反应过来吼出命令。
士兵们当然也想动身,但当他们透过清澈水面,看见那东西的面容由远到近,从潜意识里就对其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以至于想退后一步都是天方夜谭。
仅片刻的停滞,就让他们为此付出了性命!
那东西速度极快,“嗖”的一下冲了出来,潭水面像是炸开来了一般。
四溅的水花击打在众士兵的脸上,破坏了他们的视线。
紧接着,一声巨吼便撕破了众人耳膜。
李成茂确定,这绝对不属于自己所认知的任何一种**的叫声。
转眼间,围绕在潭水便而饮的士兵们被水中飞出东西的血盆大口给咬住。
全部,无一例外的,被带进了水里。
这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除了一些异常滑亮的鳞片,几条细长的髯须,李成茂便再也没看清什么。
水面由挣扎扑腾到再次平静,不出电光火石之间。
只是,水面上浓稠浑浊的血液,愈来愈浓。
“老道!这是什么东西?!是鱼?是鳄?”李成茂惊恐万分的看向华丽白袍的道士。
“苍天有眼…没想到…师祖说的攻城略地之物…竟是这玩意儿!”凌诺伊不但没有惊慌失措,声音反倒饱含着兴奋,花白的胡须已然有些颤抖着,一副发现了传世宝藏之癫狂的模样,只是搓着小拇指的动作愈发强烈……
“你在说什么?!你是故意把我们带到这儿的?!”道士的话让李成茂觉着这必定是他蓄谋已久的事情。
回想着一路上,自己沉默寡言…而老道却一言九鼎…
直到出了大祸之后,一种被支配的恐惧感才油然而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凌诺伊情绪高昂的说道,搓揉着小拇指的幅度也一同剧烈起来:“将军,若是能收服这等怪物,吾等大唐何须向南汉此等小国寻亲求和?”
“贫道这是为了拯救生灵涂炭,为了大唐的盛世复兴,为了中原的一统和平,而做出的至关重要的一步,想必无可厚非。”
“将军,事已至此,吾辈终将会被载入史册,不如就让吾等收服怪物,来做那个推动历史进程的伟人吧!”凌诺伊在如此危机的时刻还能够激情澎湃的放声演说,可见其实力非同凡响。
“怪物?何等怪物能比给大唐百万甚至千万雄狮,更能一统天下?”
李将军毕竟还是一介粗人,他觉得什么都不如手握兵权来得实在。
“这老头绝对是疯了!”李成茂想罢还是毅然决然的抽出腰间的宝刀。
这个铁质搭档曾经跟随自己在战场上叱咤横行,刀光所至之处,必定有血色飞溅,是自己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最大依仗。
然而,他从没想过,自己堂堂一代军官,最后的结局不是折戟沙场、也不是命丧于朝廷政治斗争之中、更不是屈服于自然的生老病死。
而是……听了这老道的一句昏话,就要像自己的手下那样,在这青葱幽深的山涧,清澈甘冽的潭间,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将军,您披坚执锐,宝刀既出,岂有畏缩不战之理?”
凌诺伊高深莫测的声音打断了李成茂的思绪,一种被看透了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只好选择再相信一次这老道,毕竟艺高人胆大,他相信这老头再昏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怎么做。”李成茂依旧惜字如金,只不过很没有底气。
“吸引它的注意力便可,不需要与它硬碰硬。”凌诺伊瞬间就想出了法子。
那水底的怪物似乎在消化之前带走的数十名士兵,有那么一段时间蛰伏在水底。
恰好给了李成茂部署阵仗的机会。
然而,随行的军士靠着潭水最近,因此离那怪物也几乎是零距离。
亲眼看见同伴被水中扑出的锋利白齿刺穿肚皮、心脏、甚至是脑部,视觉上直观的冲击压迫者他们的神经。
必须说明的是,他们护送的是大唐用来求亲的金银财宝,外加有展示国威的目的,故无一不披盔戴甲、全副武装,恨不得将大唐最上等的金戈铁马展示出来。
可以说,众士兵身上的厚实铠甲,代表了唐国目前最高的锻造技艺。
然而……在那怪物有着涎津溢包裹起的锐利尖牙下,显得无比脆弱虚薄。
嚼起来“嘎嘣”声连天,如同吃着一堆糖豆一般。
奇怪的是,潭水混杂着血水激荡在他们脸上,鼻子里面却充斥着,完全不同于凶猛**身上特有的腥臭,反而带有一种神圣芬芳的自然味道,但是闻起来仍觉危险十足……
有几个“运气不错”的士兵还与怪物那滑腻冰凉的细长髯须来了个亲密接触。
总之,五官都受着冲击的他们,无一不被吓破了胆的。
以至于,李成茂下了几句命令后,众人还是怔在原地,像是被夺去了魂魄一般。
不过…凌诺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那些楞在原地的士兵刚好成为自己“钓鱼”的诱饵。
只见他变戏法似的,用两根手指从华美的道袍当中,夹出了两张陈旧泛黄的皱巴纸符,上面画满了一些李成茂看不懂的字符画。
心中念叨了几句独特“心法”之后,便集中精神,等待着时机。
李成茂咬了咬牙,没法,那些失了魂的军士们无论自己怎么喊都无动于衷。
他虽然很不忍心看着手下一个一个成为牺牲品,但是面对如此恐怖的敌人,李成茂是绝对不敢贸然的出手相救的。
然而就是仅仅片刻的犹豫。
平静的浑浊潭水再一次掀起波澜,是怪物再次突袭的征兆……
现在说什么……
都晚了……
“吼……”
那怪物沉闷的低吼似乎是从潭水的最深处,像是接近“地狱”的地方而来。
原本平静的水面瞬间“沸腾”,“咕嘟咕嘟”冒出大颗大颗的气泡,周边环绕的岩石震出一条一道的裂缝,响彻回荡在这“环水画廊”之间。
久久不能散去,仿佛在警告着擅闯领地的众人。
种种迹象表明,此地绝不宜久留。
但是,凌诺伊势在必行。因为他自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行来之不易,若是错过,自己这个年龄,恐怕,也等不到下一次了。
所以,渴望很快便战胜了愈发酸痛的拇指所带来的恐惧。凌诺伊轻扎马步,伺机而动。
李成茂握着宝刀的手心早就已经冒出了层层黏滑的细汗,但是他并不敢将刀松开去擦汗,生怕有那么一刹那的分神,会遭到那怪物的猛烈袭击。
可事实证明,就算他集中两百倍的精神,也跟不上那怪物的速度。
“吼!”
这一次,天震地骇、响彻云霄。
那怪物再一次破水而出,带着比第一次更强的冲击力,显然是対之前警告不奏效感到愤怒。
既然敬酒不吃,那罚酒也不给吃!
冲天弥漫的水汽仿佛一道天然朦胧的屏风,将怪物的庞大身躯虚掩了起来。
看似诗情画意,然而知晓过庐山真面目的,便能认定,这绝对是世间最骇人之物。
“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凌诺伊倒是没有李成茂那样紧张,饶是如雷贯耳,依旧无动于衷。
毕竟他道法高深,且也不是用来做诱饵的,竟在一旁嘀咕了起来。
“啊!”
可怜那些被怪物吓破胆的士兵们就没有这么好的下场了,不仅被水雾包裹不知所措,更是感受到身体从各个关节传来的撕裂痛感,一个个忍不住惨叫道。
然而有些更是连声音都没有来及发出,就痛快的被咬走,只剩下半截的身体或者一些血肉模糊的半截肢体留在原地。
瞬间,浓稠的血花便浇灌在这肥沃丰满的草地上,滋养着,锦上添花。
李成茂看着手下的将士们成堆成堆的被那个怪物夺走生命。
殃及池鱼,几匹上等的骏马也没能幸免,碰到了水雾当中的本体,瞬间跌倒在地上,像是中毒了一样不断抽搐着,四条腿拼命的蹬来踏去。
最后,再也不动了…
就连最宝贵的金银财宝,也被这怪物给掠去几箱。
人仰马翻,满目疮痍。
没有足够的人马,丰厚的彩礼,自己该如何出使南汉,将和亲一事谈妥。
不能和亲,自己又该如何与圣上交代,如何复兴盛唐之伟业,重振大唐之雄风呢?
悲哀与愤怒逐渐战胜了心中的恐惧。
俗话说:赤脚不惧如履之人。
曾经,带着新唐的骄傲,承蒙圣上的信任,享受着百姓的欢呼声,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走出都城大门。
如今,一无所有。
既然已无脸回归,倒不如在这里决一死战!
李成茂抓准了那团水雾再一次袭击上来的那一瞬,卯足了小腿上的劲儿,“腾”得一下便将自己弹了出去,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强烈的日光穿射过山涧枝繁叶茂的森林植被,晕散在李成茂的宝刀上。
一时间刀光偏冷,肃杀微凉,承载着他的仇恨,直直的由头顶劈向,那团冲袭着失魂士兵的朦胧水雾。
“当啷!”
巨大的冲击力所产生的震动让李成茂手臂上的神经为之一颤,麻到瞬间失去力气。这分明是砍在了铁板上啊!
手上的宝刀几乎是贴着自己头盔向后飞去,擦出耀眼的火星,在空中转体几圈之后插在了松软湿润的泥土里。
他没有想到自己之前不经意间看到的泛光鳞片,竟然会如此的坚硬!如果说鳄鱼身上披着的是铠甲,那这个玩意儿身上套着的起码得是瘊子甲级别的了!
在自己的全力一击之下,竟然毫发无损,失魂的士兵还是被掳走了,自己也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原本浩浩荡荡的求亲大部队,现在仅剩道长、自己和几匹惊慌失措、铁蹄奔袭着的马儿了。
“老头!你在装死吗?!”李成茂愤怒的吼着。
不远处的凌诺伊嘴里念念有词,看似一副临危不乱、胜券在握的样子。
这让李成茂瞬间火冒三丈。
一路上慢慢腾腾、摇摇晃晃,这样懒懒散散的性格就与江湖人好爽性情的他格格不入。
但是李成茂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们的部队本来就快不起来,况且自己也是生性随和,能忍则忍。
可现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糟老头还是这般模样,让李成茂不得不深深的将他记恨起来。
凌诺伊心中有些无奈,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不是不动,只是时机未到。
“将军,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况且我也说过,那些士兵本身就是用来吸引这怪物的,说白了就是诱饵。”
“你!”李成茂一时气短,他没想到,这老道竟然敢明目张胆的牺牲自己士兵的性命,来达到他的目的。
“吼呜!”
一声开天辟地的巨吼,让李成茂意识到,现在并不是和老道争斗的时候
自己刚才的那一举动,似乎彻底点燃了那怪物的怒火。
可说是怒火,明明饱含着阳性气息的情感,却使得周围气温一落千丈,让他倍感阴冷肃杀。
“将军!贫道果然没有猜错,这怪物当属九行水性!”凌诺伊嘴角上扬,向李成茂报喜道。同时,也加快了念叨的心法。
处于怪物巨吼风暴眼的李成茂,耳膜被巨大的环绕声响扎得生疼,一时间嗡鸣声充斥着大脑,哪还听得见老道的胡言昏语。
冰冷如剑影一般的水滴,不断的由那团巨大的水雾向外席卷,刮在近在咫尺的李成茂的脸上,带走了色彩只剩惊恐的惨白。
一滴一颗宛如细小锋利的沙石划过,让他睁不开双眼,迷迷糊糊中,依旧是一鳞片爪,冰山一角。
猛然,怪物瞪起了湛蓝色的双瞳,由水雾的中心照射出来,逐渐的带走了李成茂的意识。
此刻,他,也切身体会到了,自己手下在临死之前,那种明知在劫难逃,却无能为力的悔恨、惊恐,以及深深的无奈。
自己虽然不怕死,但是这种等死的煎熬,五湖四海内能承受的都寥寥无几。
所以,古往今来,被送上断头台的风流人物,最紧张难熬的时刻,便是等待砍刀落下前的那几秒钟。
李成茂想了很多,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恐怕……还是会选择同这个“不靠谱”的老道出行,任何一个逃离皇宫的契机,他都不会轻易地放过!
时机已然成熟,李成茂放弃抵抗、坐以待毙。江湖,自由,侠侣,来生再觅。
怪物见状,也没有丝毫怜悯,而是接管死神的职务,“挥舞”如镰刀一般的利齿,收割这擅闯的生灵。
“吼!!”一声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吼叫,拉开了最终审判的序幕。
就在那嚼铁如泥、破铁无声的尖牙刺穿李成茂头盔的一瞬间,凌诺伊“漫长”的、如咏唱一般的心法终于念叨完毕。
猛然睁开双眼,两根手指轻捻着咒符,随即对准了那团水雾的上端,轻轻一挥。
道袍飞舞,白髯飘扬,凌诺伊眯起双眼,悠然自得。
仿佛谈笑间,怪物灰飞烟灭。
而原本该在空中散落的泛黄咒符,一离开道人的指尖,便燃烧扩展成足足有他本人5倍之大的火球。
瞬间点亮了幽深寂静的山涧,炙热的火球所产生的高温,也煅烤着九龙潭的地貌,让其与外界的盛夏光年无异。
火球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嗖”的扑向那团朦胧水雾。
“噗!”滚烫火焰与冰冷水流的碰撞,按照常理应该是水能灭火。
可谁知,凌诺伊通过咒符凝结出来的火球不但没有丝毫消减,反而大肆的旺盛燃烧,不断地蒸腾着怪物外围的水墙,将它们迅速的汽化,消散在空气之中。
不出眨眼之间,火球冲破水雾,依然锐气不减,狠狠的砸在怪物厚重坚固的鳞片铠甲上,发生了巨大的爆炸。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爆炸产生的火苗由一点展开,便疯狂蔓延到全身各处,怪物似乎有些痛苦的吼叫了一声。
凌诺伊通过火焰燃烧的形状隐约感受到它的形状,心中渐渐激动起来,手上却没有闲着,继续从道袍的袖口中,抽出了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色纸符。
与之前的泛黄咒符不同,它上面什么图腾符号都没有,好似一张普通的纸条。
李成茂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热给“烧”回了人间。不必多想,也就那个糟老头能够干出这样的杰作。
怪物不断挣扎抽搐着向后退,想跃回潭水当中去灭火,显然是被咒火折磨得不轻。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成茂觉着自己在被阎王老拉着,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的门槛时,硬生生的逆天改命,从抽身到全身而退,那接下来的日子绝对会好过许多。
于是他转动着被冷汗浸湿的身体,向凌诺伊破口大骂着:“狗道!你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虽死里逃生,可这鬼门关闯荡一圈的滋味任谁都不愿意再体会一次。生死一念间,李成茂的心态,似乎也在一点一点的发生着变化。
“你晓得吗?要是出手再慢一点,我陨落在这深山老林里,给你十条狗命你都担当不起!”
凌诺伊倒也不恼,一边在心中运转着心法,一边微笑着话中有话道:“将军,有时打得好不如打得巧,我算准了那怪物懈怠的一瞬间趁虚而入,便可事半功倍。”
“而将军您却和我有些相反了,不自量力,企图以蚍蜉之力撼动参天大树,这种行为早已不止是事倍功半了。”
“你!”李成茂气得直哆嗦,刚想以脏话还嘴,身体却再一次向他传来了危险信号。
扭头一看,果真,怪物卷土重来。
手无寸铁的李成茂赶忙从泥土上警觉起来,连滚带爬,哪还顾得上狼狈的姿态,径直奔向老道的身后。
“你不是说你修道大成吗?怎么这一下都没有将其毙命啊!”李成茂惊恐的喊道,他再也不想承受一次那种被恐怖眼神穿透心灵的惊恐了。
“将军莫慌,贫道刚才那一击仅仅就是解你燃眉之急、救你于水火之间罢了,要是用上全力,恐怕您性命难保。”
“更何况,吾等是为了收服这怪物,而并非消灭,故手下留情了许多。”
凌诺伊依然保持着淡淡一笑,不慌不忙的对着在自己耳边大吼大叫的李将军说道。
“光……光说不练假把式,总之你给我尽快!”李成茂下达命令道。
凌诺伊笑而不语,伸出左手的中指,将指腹放在牙齿边狠狠的一咬,滴状的鲜红血液便凝结在了指尖上。
每个人的血液都是不一样的,老道这样做是为了能够让这怪物日后好认主。
接着,他便按在了纯白色咒符的中央。
霎时,血红由中间的一点向纸符的四周晕开,所经之处竟然刻画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文符,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射向汹涌袭来的怪物。
“这下应该说是没问题了吧。”李成茂舒了一口气,他虽然不明白这老道疯疯癫癫的在做什么,但是凭借着一个又一个灵异的现象,他还是相信道长的实力的。
“……不好说。”凌诺伊罕见的显露出一丝迟疑,自己的这招认主光芒对付大多数**畜生还是很有效的,而这个……
李成茂看向前方,那怪物不但速度不减,更是带着铺天盖地之势的潭中水,向他们扑了过来。
更可怕的是,似乎带有吸走人意识能力的湛蓝色光芒,再一次在水雾中亮起。
“老道!为之奈何!”李成茂极度惊恐的说道,是后福不灵,还是大难尚未结束。
凌诺伊连忙从道袍里抽出一张黑色咒符,还没有来及回李将军的话,就被那团水雾给包裹起来。
血花四溅,毫无反抗的余地,就被挟持进了千尺潭水当中,潭水重回平静。
“完了……”李成茂“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损失了神通广大的老道,自己能够逃生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但是他不愿意放弃。
李成茂将两根手指环起放入嘴中,使劲儿的一吹。
“咻~咻!”独特的口哨声,是呼喊自己马儿的独特信号。
“哒哒”马蹄声狂乱,不止一匹马向着自己的方向奔来,让他瞬间心安起来。
然而……
他背对着九龙潭水,因此没有看见……
潭水中隐隐约约浮现出的血色之光……
“哎?你跑什么?!”
李成茂抓住向他奔跑过来的骏马的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虽然这匹马并不是自己平时专属的战马,但是凭借旭玫兄传授给自己的骑术,普天之下没有自己驯服不好的马。
“吁!吁!”
李成茂死死扯住缰绳,口中也不断吆喝,身下那马还是像着了魔一样,无论他怎样的鞭笞拉扯,依然急速拼命的奔向九龙潭。
这!自己好不容易“虎口脱险”,现在这不又是送羊入虎口吗?!
不仅是自己身下这一匹,身后十几匹,甚至连身上还扛着沉重的宝箱的运输马,也是“朝圣”般的赶来。
李成茂惊慌失措的跌下马来,踉跄趔趄着稳住了身形,眼睁睁看着它们像“下饺子”一样的一个个跃入潭水之中。
本该是风平浪静的潭水竟然被那些马儿“加温”,逐渐沸腾起来。
这怪物……真的是一点退路都不给,一个活口都不留啊。
没有了跑路的工具,自己要想在道路崎岖泥泞、怪石丛生的山涧中疾驰逃生,简直是天方夜谭。
九龙潭中的水“噗吐噗吐”的翻滚着,依稀看见潭水上面冒着的青烟,如同地狱里面孟婆煮着的忘忧汤。
周围的灵性景物在李成茂看来早已失去灵性,一藤一蔓都显得无比惊悚可怕。
他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用不了多久,也会步入那位自以为是的道长的后尘。
“将军,能否稍微信任一下我的实力呢?”
“哗!”伴随着水花的四溅,老道凌诺伊像是破壳而出一般,身骑来时的健壮白马,从水中一跃而出。四周玲珑剔透的水珠像是一个个球形的透明棱镜,折射着当头的烈日,粼粼光斑照印在凌诺伊华美修长的道袍上。
这一切仿佛都是为了助他闪亮登场一样,这哪里像之前还被怪物拖进潭水中的狼狈道士啊!
连身上的道袍都一点没有被撕破咬通的痕迹,那就更别说袍下的皮肤了。
这老道……渡劫了?
李成茂没有发现的是,凌诺伊入潭之前连忙抽出来的黑色咒符,已经支离破碎,像是被怪物撕咬所导致的。
老道的手上还牵着一个缰绳,拴着的竟是李成茂的枣红色战马!
“你!你是人是鬼?!”李成茂现在有些不敢确定了,是他想象贫瘠,还是这老道深藏不露。
“将军,速上马,逃离此处。”拇指酸痛未减,凌诺伊不想再做耽误,也不回答此事,直接将缰绳丢给李成茂之后,一夹马肚,一抽缰绳,就奔着来时的入口处驰去。
李成茂见状哪还敢耽搁时间,跟在凌诺伊后面拼命的逃离了九龙潭。
“要是之前一鼓作气,一往直前,傍晚时分即可到达广州了。现在呢!最早也得明天了!你给我说说,今晚怎么办!”
苍山峻岭、坡陡坎深,夕阳下的官道已经快要融入岩石,太阳也要跟着化进黑暗。
李成茂下意识的勒紧了缰绳,枣红色的马儿很顺从的放慢了脚步。
自从经历了刚才的事情,李成茂就开始敏感到有些神经质,明明是一位将军,骑在骏马之上,却像一只过街的老鼠,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以至于周围的环境发生一点变化,他就有些警惕不安。
再加之,崎岖不平的山林间,气温随着光照强度的减弱而骤降,湿哒黏糊的衣服贴在身上更是无比冰凉。
于是,抱怨的话也一次比一次多了起来,例如“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求你这个不靠谱的东西”之类市井般粗鄙之言,在此时也毫无顾忌的破口而出。
当然,这也不能全都怪乎他,毕竟他是很无辜、非常不幸、极其悲惨的经历了本不该体验的事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道是不是真。可大难过后,性情不坚定的人会判若两人。
李成茂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兴王府,再说一遍,到了他们的地界,将军若是还不改口,那不又成了他们滋事之口实?”道士提醒道,回避着将军的话,“况且,这可不是我们的地盘,你的璇甲军不是随叫随到的!”
明明两人经历了同一件事情,但是道士的态度却和李将军的截然不同。
凌诺伊安然的坐在马上睡觉,听见李将军多如牛毛的抱怨,是不是睁眼回几句,就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放浪于形骸之外的神游在这奇侠山谷之间。
只不过他内心一直在琢磨着,刚才险些丧命的场景。
为什么没有捕捉成功,难道是自己道法还不够精深?回想着星象图,貌似是没有星宿发生异动。
不过他倒是没有李成茂那么惨,他身上的一件轻飘飘的华丽道袍,可比将军身上的铠甲好风干多了。
“凌老头!怎么刚才那水怪没把你给咬死!”这一段路程,李成茂重复的最多的话就是这句。
他始终没有意识到,如果没有凌诺伊黑色咒符的“偷天换日”,他哪还有机会在这里说风凉话。
沉默如山的男人,已经彻底消失在未珠山脚下的九龙潭内,剩下的躯壳里充满了哀怨。
“那不是水怪,我再说一遍,那是行江的蛟龙。”凌诺伊的嘴巴隐没在修长的白髯之下,细长的眼角再张开之时,不满已经将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点亮。
“如果是寻常的畜生,我之前也展示过怎么让它们听话了,可龙这东西……”
“呵,是神兽了,你自然奈何不了的!”李成茂脸上嘲讽似的坏笑,捻着细长的八字胡,似乎在满意自己找到了这个安详老头的破绽。
“龙依旧是畜生,并不是神,只是比较少见罢了。只是师傅没教过,自然我也不会。”
争辩毫无意义,毕竟自己也差一点点没有能够保全。
同时,又想起太子的交代,怕是不让李将军星夜奔波是不可能的了。
可他倦意已起,那么……
“是你请愿要我陪同前往南汉的。再说,见龙之事,乃非凡夫俗子所能拥有之幸运,不用说谢谢我带你领略了,你庆幸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便可。”
凌诺伊有意激着李成茂。
“狗屁!”要说李成茂看清了,见识过神龙的真面目也就罢了。为了现在都有些记不太清了的“皮毛”,就差点付出了生命。这样的亏本“买卖”,这狗道竟然还让自己心存感激?
如果不是因为身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需要这狗道来带路,自己现在就会得杀了他。
凌诺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于热血男儿的辱骂之语,以他这种白胡子年龄的看淡心态,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幽幽的说了一句:“广州北面三十里,厚荃镇有一个地方,那里的姑娘…”
“怎样?”李成茂看似漫不经心的说着,只是手上的缰绳隐隐有抽动之势,等待着道士的后文。
“贫道念将军身份特殊,自知刚才言语过分,因此悬崖勒马,不再多言。”凌诺伊故意吊着他的胃口。
“少废话,快说!”李成茂再也顾不上维持将军的姿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凌诺伊,充满着渴望。开玩笑,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歇息处,比香软的姑娘更能安抚自己疲惫的身心了。
“不似江南,和北境异族相貌亦是迥异。”凌诺伊淡淡的说着,仰头望向远方,沉阳渐落,勾起些许回忆。
“等等!你这老道怎么会知道的?还有,你不是一直将广州称作兴王府的,这会儿怎么自己又改口了?”李成茂本想一骑绝尘,却发现了老道话中的毛病,立马挑起刺来。
“贫道要是没点知天文,晓地理的本事,也不可能轻易地当上国师一职的。”凌诺伊看出将军已经心动了,“我年轻的时候,那里还是叫广州的。”
“况且,你前往汉地,不管谁人接待,大致都会问,汉疆如何。你若一时兴起,说道兴王府的姑娘不错,那岂不是俗化了其兴王府?”
“因此,对待雅俗之物,叫法上也有所不同。什么时候该用广州姑娘,什么时候该服从兴王府皇命,贫道略微帮你区分一下。”凌诺伊解释道。
“哈哈别废话了,本殿明了了!既然婵娉公主倾国倾城,想必他国其余少女也差不到哪里去吧!本殿正欲提前感受一下,异域美女的别样风情。”疑惑似乎比这残阳消失得更快。
李成茂一时兴奋,倒也不避讳“皇子”的豪情。所幸四下无人,不然这夜色渐浓、荒山野岭的环境,浩浩荡荡的部队又仅剩两位光杆司令。不论哪一国军队经过,都会心生歹念的。
而且,看他这个样子,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现在可是空着手去他国求亲啊。
凌诺伊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对着前面快马加鞭的将军说出,“比公主差远了”的话。策马加鞭,朝着渐渐隐匿于夜色之中的身影,飞驰过去。
“哎哟~这位客官~天色不早了,要不要进店来落脚,歇息一宿啊~”
到了厚荃镇,李成茂压根就不用凌道长带路了,直接朝着镇上最灯红酒绿、火光通明的地方奔去。入眼处,是有着明显异国建筑风貌的风致雅苑——“怡性阁”,以及一声妖媚迷人的邀请声。
自然有人将两人的马匹牵至马厩,李成茂走上前看着楼内的乱花斗艳,心中早如猫抓心般瘙痒,一把环上倚门而笑的女子的柳腰,淫声道:“哦?进来的话,怕是更得不到歇息了吧~”
女子装作羞涩的娇笑道:“客官你真坏~竟然想奋战一整夜~”
她本不算漂亮,甚至长得还有些寒碜,可小巧依人且嗲声嗲气的样子,让高大威猛的李成茂瞬间爱不释手。若不是现在还在门口,若是在昏暗的房中,自己怕是早就要吞了她。
凌诺伊看着李成茂揽着那小姐,将身体贴在她身上,叹了口气。李将军毕竟血气方刚,又逢伤心劳神之事,对于那种黑瘦鼻塌的姑娘都能如得了眼。看来,真的是猴急坏了。
“客官,您也是要进来歇息一下的吗?”看见凌诺伊这位花白胡子的老人,穿着不属于本国的华美道袍,不知此人前来的目的为何。
既然他是和刚才那位粗壮公子一齐过来的,那么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可是,瞧他那骨瘦如柴般的躯干,道袍之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衰老的迹象,女子也不敢邀请他进来。万一,这老头兴奋致死,那自己这边还不好交代。
“给我安排个安静的房间,让我住一晚便可。”凌诺伊老而成精,岂能不知这小姑娘的想法?也不恼,淡淡的说了一声。
那女子倒也松了口气,立马领他前往。
另一边,李成茂房间里面早已热火朝天起来。
他贵为一国之皇子,竟然一时间觉着,自己之前住的寝宫,上等檀香木卧榻,周围香炉冉冉,香气袅袅,竟比不上现在此处的香软温热。
“公子~您躺在这儿暂等片刻,小红这就带您将本阁最上等的“婵娉”姑娘请来陪您~”自称小红的姑娘这就想脱离李将军的臂弯,留下香风阵阵。
李成茂还在享受怀中的柔软火热呢,一下子落空空的,哪肯依?
“我才不要什么‘婵娉’姑娘,我就要你。”将军霸气的说道。
“可是…小红只是站门邀客的,要是回去迟了,又要被妈妈打骂了,还会克扣银两。”小红故意露出危难委屈的表情,一下子就戳中了李成茂的心窝。
“不去了,你就说陪我的,我给你三倍的价钱。”果真,李将军的保护欲被小红完全调动了起来,王霸之气尽显。
“公子此话当真?”小红目的已经达到,重新将身子投回将军的怀里,惹得李成茂浑身酥麻震颤,连声道着“千真万确”。
小红便不再做任何的反抗,一双充满欲望的深邃眼眸含情脉脉、柔情似水,缕缕春意也从衣物当中透了出来,瞬间点燃了李成茂干渴的内心。
他实在忍不住了,一双手攀向小红的傲人之处,把玩在手掌中,小红浓重的鼻息中,夹带着声声魅惑的轻喘。
待到时机成熟,李成茂提枪上马,彻底释放着下午的压力。
被安排在偏僻角落的凌诺伊感受到此景之后,嘴中扬起玩味的笑容。
“婵娉”姑娘?听到这个词,凌诺伊顿时有些嗤之以鼻。这里的众多黑瘦姑娘以“婵娉”自居,东施效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真正的婵娉公主,究竟有几分美貌,也是不言而喻了。
自己现在也稍稍可以做到像师祖那样,虽身不在此处,但是意识却能感知到此处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忘记自己需要暗中保护李成茂,因此,在各个房间内笙歌停止,熄灯休息之后,他便盘坐而起,在床上修炼起来。并且,暗中感知着将军房中的动静。
突然,凌诺伊一跃而起,静悄悄的闪出了门外。
小红在睡前见李成茂的面目不像是本国人,且眉粗体壮、器宇轩昂,一看便是高贵显达之人,这身上的金银财宝想必也是异常的丰厚。于是,心生贪财之念,顾不上行业的规矩,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爬起来,猫着腰走到将军的盔甲摆放处。
借着暗淡的月色,屏着气,摸索钱袋的位置。透过冰凉坚硬的盔甲下,手中终于传来了布袋子一般的质感,鼓鼓囊囊,看来内容不少。
心中大喜,因为要是钱很少的话,自己拿出几个,看一眼便能知道。而现在,陪完今天晚上,自己好几天都可以不用忙活了。
欲望战胜了小红最后的理智,她缓缓的将钱袋掏了出来,从中倒出了一把闪闪透亮的金币出来。转身看了看在床上因为操劳过度而呼呼大睡的李成茂,抱歉的朝他眨了眨眼睛。
念自己身上****,衣物也是轻薄通透,只得放回自己平日休息的房间里。
夜深人静,众人都被锁在各自的睡梦之中,小红也就披了一件丝质外衣遮体,然后转身出了房门。
做贼心虚,小红环顾了下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敢迈出步子,踮着脚下楼梯。
夜色宁静如水,月光穿过楼阁的缝隙,轻轻的铺在地面上。小红从未领略过这般美景,不由的驻足欣赏。月色将小红的身影凸显的有些玲珑,独具美感,只是…
小红发现,自己身影后面,竟然还有一具消瘦修长的影子!
扭头一看,花白胡子在夜风中飘扬,一双深陷眶中的双眼毫无感情的盯着她,道袍宽大,仿佛里面没有躯干一样。
小红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撞见鬼了,除了鬼,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活动啊!
她刚想叫出来,就见一张褶皱破烂的纸条贴在了自己的嘴上,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小红惊恐万分,下意识的想用手去撕掉嘴上的纸条。却发现,那纸条的粘性竟然如此强烈,仿佛要将自己整个嘴唇也一同撕裂的感觉。便立马听了手。
“这张道符专治偷鸡摸狗,手上不老实之人。待物归原主之后,声音归还给你,这张道符自然也能撕下来。”凌诺伊轻声说道。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小红却感觉如雷贯耳,除了相信之外,别无他法。因为,眼前的这个“鬼”,既知晓自己偷了东西,也能让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还有什么比这样更有说服力的吗?
凌诺伊说完之后,转身出了楼阁,身形化入无尽的暗夜之中。小红可不敢上前阻拦,怎么出来,就怎么回去,将一切回归原位之后,轻轻的用手扯动嘴上的道符,只要一有疼痛感便停手。
可那道符还真的如“老鬼”所说一般,毫无感觉一样的,从嘴上掉了下来。落在手上轻飘飘的,完全想象不到这玩意儿竟能让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凌诺伊绕了几个弯之后,从楼阁的暗处纵身一跃,打开窗户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感受到小红重新躺会李将军的被窝里之后,嘴角再一次微微上扬。
要说这个道符,分即时和延时两种,其中的效果需要自己亲自运转心法去选择。像这种既能使人发不出声,又撕不下来的效果,目前来说,凌诺伊只能将其放在即时性符咒上使用。
也就是说,这样的效果其实只有那一瞬间。但是就是这震撼的一瞬间,足以让不知情的小红服服帖帖了。
待凌诺伊运转心法,修炼完一个大轮回之后,东方既白。想必李将军也完全消除了身心的困乏,与南汉之人约定的时辰,也差不多该到了。
“嗯……啊!”李成茂被愈发强烈的阳光所唤醒,美美的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一只手便触碰到了个软绵中带着滚烫温热的物体,瞬间联想到了这为何物,爱不释手。
听着耳边由轻转重的鼻息,李成茂的热情丝毫不输外面的骄阳,一个翻身上马,干净利落,就想乐呵一番。
白天的光线十足,李成茂骑上去之后才真正看清,身下小红的容貌,顿时失声叫出声来。不是说小红长得难看,只是黑瘦的皮肤,以及没有鼻梁骨,像是被平物拍过一样的饼脸,实在是不符合唐国三皇子的皇家审美。
“你,你是谁?!”李成茂失声尖叫道。
“公子……人家是小红啊……”小红原本也被搞醒,兴致高涨,等待着李将军的滋润,身上的公子却像不认识自己了一样。真讨厌,昨晚和人家在一起的时候,还说着这些那些的情话呢。
李成茂一听,确实和昨晚在耳边听到的音色一模一样,娇柔当中带着无尽的魅惑。可现在,自己见识到容貌之后,再听起来,竟然觉得如鬼哭狼嚎般恐怖。
“你出去!出去!”李成茂大声的吼着,这一路以来,没有遇到过顺利的事情就算了,还时常灾难不断。奇怪了,自己昨天在门口看见小红的时候,明明觉得应该会很美,很有异域风情的才对。怎么现在看来,这样的寒碜。
或许……是那狗道施加了什么法咒,一定是的!为了羞辱自己!
“走就走,只是公子您的钱还没有付。”小红倒也不恼,少一事自己还少忙活一阵。
“你要多少?”李成茂只想赶快给完钱让他走人,然后去问问凌老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100两。”小红估摸着昨晚钱袋里的钱,想了一个价格说道。
“什么?100两?这个价钱都快赶上头牌了!”李成茂也不是没有出入过这样的场所,不懂行情的人。
“是公子您昨晚说,要出三倍价格买人家一个晚上的。”小红不卑不亢的说道。
李成茂只好认栽,这话确实是说过,只怪自己当时没有看清庐山真面目。
小红前脚刚走没多久,凌诺伊后脚就掐着点进来问候着。
“李公子,昨晚睡得还舒服吗?”凌诺伊似笑非笑的看着躺在床上,面色带苦的李成茂,讽刺道。
“你!你本知道这域姑娘的真面目,不和我说明已经是一宗罪了。竟然敢施加妖术,迷惑我的心神。此等欺上之罪,该赐你何种惩罚?!”三皇子怒不可遏,站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向着凌诺伊怒吼道。仿佛,将这两天所有的怨恨全部发泄了出来。
“殿下息怒。”国师缓缓的跪下,幽幽的说道:“卑臣道法不精,还暂时达不到殿下所说的那样水平。既然不是卑臣所施妖术之故,那殿下究竟被何物所迷了心神,卑臣就无从得知了。”
“况且,昨日见殿下兴致高涨,向往之心如一根离弦之箭,卑臣思九牛二虎之力尚且不能拉回,就决定不扫殿下之心性。”
国师诚诚恳恳的汇报,句句戳中三皇子心中的痛楚,虽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自己就宛如一只鲲鹏,能扶摇直上九万里,但却需要风的加护。而眼前这个碍眼的老头,恰好就是吹起自己的这阵大风。君子厚积而薄发,这些仇怨自己全都一一记下了!
“哼,起来吧。找将军我有何事?”李成茂恢复角色说道。
“将军,咱们现在所有的仪仗和彩礼全都没了,空着双手去寻求和亲未免也太失礼节。所以我昨晚暗中联系了一下婵娉公主的哥哥,也就是汉国的太子——齐昌王,约好了一个地点见面,或许他可以祝我们一臂之力。”凌诺伊说道:“可就在今早,齐昌王的太子之位刚刚被罢黜了,不过应该不耽误我们的见面。”
这是李成茂头一次看见,稍稍有些慌张的凌道长。他自知事情重大,自己虽实质上是为了逃离皇宫,但是表面上还得将使节的任务做好。便也不怠慢,在酒楼里解决了午饭之后,便和凌诺伊骑马上路。
“你确定……汉国的太子,要在这种鬼地方和我们见面?”李成茂望着周围一个个带有裂纹灰尘的石碑矗立,杂草丛生,荆棘密布。再加上南境的林木本身就很低矮,空气十分浓郁。因此,李成茂总感觉在每一个墓碑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未死的亡灵。
即便现在处于正午时分,本是阳气最盛的时刻,他却感觉到阵阵阴风从盔甲的缝隙穿透进来,渗透进皮肤,让他从头到到脚感觉颤栗,阴冷。
“老头!你确定是汉国太子选择的地方吗?!你是不是又有着什么样的阴谋!”见凌老头沉默在那里,眼睛盯着目的,眼里的感情李成茂捉摸不透。他感到一阵由灵魂深处而来的恐惧。从未珠山的恐怖遭遇开始,自己接连经受着一个又一个的折磨。若不是内心有着唐国将军最后的尊严,现在拔腿回国,才应该是最正确的做法。
“是汉国皇子!之前我已经说过了,太子齐昌王在早上刚刚被废黜了。你这个要是还不改口,脑袋就别想保住了。”为了能够聚精会神,凌诺伊只好腾出精力解决一下这个不安分的将军。
“好!皇子!老头,你休想唬我,我也是个皇子,我绝对不会傻到选择在墓地接见使臣!我至少会选择在当地的官府接客。”李成茂这次绝对不让老道士糊弄自己了,逼问道。
“官府的话,这个点,大部分官老爷还在将军您昨晚休息的隔壁精疲力竭呢。”凌诺伊刻意把最后几个字着重着说。
愤怒的李成茂刚准备回击,就被一道划破裂空的嘶鸣吓得一个激灵,一道黑色掣影闪至墓地地表,隐匿在浅草当中的兔子毫无防备,直接被锋利的鹰爪给嵌入体内。苍鹰闪电般完成这一系列捕食动作之后,再一次留下一道黑影,回归到苍穹之中。
李成茂自知这绝对不是一个什么好兆头,战栗紧张的神色又浓厚了好几分。
不久后,哒哒的马蹄声与绵延数十米的烟尘如约而至,来者数十人,统一黑色着装。从不高大的身材便可猜测出,他们应该是来自南汉国。可挺直的腰板,宽大的肩围,以及肃杀的神情,让他们依旧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岭南的风是湿润闷热的,但却与这群人无关。为首之人简单一个扬手,示意停军,马后的数十名军士便立刻静止在原地,仿佛瞬间深深扎根在地下,冷峻的表情瞬间将周围温热驱散。
“来者可是齐昌王皇子殿下?”凌道长慢悠悠的下马,躬身前倾,身子象征性的行了个礼,语气和神态却依旧和平常无异。因为,即便真是皇子,那也没什么惊奇的。在这个世道,天下的皇子怕是比战场上乌鸦还多,就连自己身边的聒噪之士也暂且算是一位。
他们地位再高,也终究是血肉之躯,难逃生老病死,灾难世劫。从这点看,皇子和那些平日虔诚敬奉的香客又有何不一样呢?只怕,皇子的日子还没有食客好过。刚刚被罢黜的齐昌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自己虽只闻其消息,但却嗅到了其背后充斥的腥风血雨。
想到这里,凌诺伊不禁有些心不在焉,注意起为首之人所佩戴的面具来:纯黑铁铸造而成,淡淡的金属光泽反射着骄阳的烈焰,显得乌黑油亮,表面光滑。面具上雕刻着的表情毫无感**彩,瞳孔处又用轻纱遮挡住,让人无法揣摩其心灵的窗户,显得更加捉摸不定。
“正是。两位一路奔波,劫后余生,辛苦了。”面具后的声音竟如同一股清流,透彻婉转仿佛天籁一般,直击李成茂的内心,瞬间让他的眼神一亮,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跃然脸上。
不是他不礼貌,而是,在这种阴森的墓地,或许只有混沌惊悚之声,才更应恐怖肃杀的景。
“道长,您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昆仑奴面具忍不住传出一声调侃,也隐隐带有着些许自嘲。
“皇子殿下洪福,贫道对此感到深深的遗憾与愤慨。”凌诺伊倒是波澜不惊,再拜道:“但如若阁下真是皇子殿下,还请殿下去掉面具。若非如此,则天机不可轻见于凡俗之士。”
凌诺伊话音刚落,“皇子”身后黑衣军士们的愤怒,就如同这逐渐升起的气温,溢于言表,喉咙中还“咕噜咕噜”着轻吼。
凌诺伊不为所动,依旧礼貌周全的身体前倾,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
李成茂在心中早已将这个老道骂了千遍万遍了。天机?!这回又是什么天机?自己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可但凡是狗道搞出来的东西,都没有一样是好的。
“无妨!事关重大。”“皇子”提高了音量,清亮高昂的声音更显得穿透力十足,百听不厌。
李成茂紧紧盯着“皇子”抓住昆仑奴面具的手,很是期待这般声音的主人的模样。
是符合这诡异的环境?还是符合其清澈的声音呢?
揭面的那一刻,闷热湿润的气候像是反了季节一般,渐渐白雪纷飞,清凉唯美。
待李成茂回过神来,才发现,哪里有什么白雪?只因面具下那苍白俊秀,如同雪之安宁忧郁的脸。
他很是遗憾,要是昨晚那个小红有此人一半的明艳就谢天谢地了。该死的老道说的一点也没错,就算是在南汉,没鼻梁的黑瘦姑娘也是很罕见的。
“拜见皇子殿下。”凌诺伊这才稍带恭敬的行礼道,身旁的李成茂目前是使节,也只好跟着前倾行礼。
皇子轻轻一跃,身姿矫健的从马上落在了地上,不顾身后军士的紧张神色,快步向前,将两人搀扶起来。
李成茂抬头,发现皇子正与自己对视着,俊秀的苍白面容似笑非笑,仿佛早已将自己的身份与想法看透。
而一双桃花眼像是会说话一般,传达给自己遗憾与不甘。皇子这是在,表达着什么?李成茂捉摸不透。
如果他是位女人,花千斤万两与之共度千金良夜,也不为过;如果他是位诗人,自己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买下他提写过诗词歌赋的纸扇。但只可惜,他是位皇子,这些特质放在这个身份上,或许会引来无尽的麻烦。
“听说二位代表着新唐之国,远道而来想与我大汉和亲,结果路上遭遇一劫,仅存两人是吗?”皇子问道,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家常之事一般。
“正是。”凌诺伊回道,纵然李成茂有百般抱怨,在此刻,他还是说不上话的。
“还好,人选是婵娉。要不然即便是太子,也帮不了你们。”齐昌王皇子有些自嘲的说道,“好了,闲话就不多说了。道长,夜长梦多,请您现在就将信中所说的神迹再现在本王面前吧!”
皇子话语中饱含着憧憬,清亮宛如流水的声音突然湍急了起来,“如果您所言非虚,那么前朝盛美的大唐将会于不久后重现于人间。长安城的牡丹将再度怒放,市井将再度繁华。”
“偏安于一国,做这与世无争的皇子,远非我的本意。九州天下,各国水深火热的百姓们也需要感受到上苍久违的恩泽……”
“那么来自江南的道长,您可愿祝我一臂之力,完成一个男儿于世间最宏伟的心愿,成就每一个苍生最为朴实无华的和平与安宁呢?”皇子滔滔不绝,如同一个墓地演说家,对着这片死气沉沉的苍生,心潮澎湃道。
恐怕就连墓地里面游荡着的无数魂灵,都要被皇子的这番言论给调动现世。
“殿下所愿皆是我大唐愿景,殿下所请乃是福泽苍生之大计,同殿下此等人物相识乃是老道平生大幸。”
只有凌诺伊不为所动的说着客套话,平淡和安宁的姿态让他保持着一个道人应有的神秘。
“不过。”凌诺伊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恐怖的腔调说道:“天道之外的事物,远非殿下口中辞藻那样华美。”
“就算是这样,殿下也执意要看吗?”凌诺伊刻意激着皇子。
“看!”坚定且期盼。
凌诺伊听罢,便从道袍当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符咒,右手两指轻轻捻起,放于印堂穴之处,左手结印摆于心前,闭上眼睛,在嘴巴里念叨着:“奇哉昆虚,壮哉大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
此时,不知从墓地的何处吹来一阵阴冷的煞气,黄色的咒符强烈抖动着,像是有了牵引力一般,引导着凌诺伊慢步走到一个墓碑的面前。
“皇子,试问,您真的还愿意领略天道之外的事?”凌诺伊再一次神秘的问道。
“事已至此,道长,请您继续!”皇子毕恭毕敬的说道,秀气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惊异。
“好,去!”
随着凌道长中气十足的一声令下,黄色咒符上突然泛起鲜红色,紧接着“嗖”的一下,便飞过去,贴在了道长眼前的那块石碑之上。
在道符与石碑接触的刹那间,裂纹由接触点迅速布满了整块墓碑。“咔啦”一声巨响,石碑瞬间炸裂,露出了碑下的一块隆起土地。
“起!”凌道长再一次发号施令,宣告着天道之外的降临。
湿润松软的土地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养分一般,即刻变得干燥开裂。裂纹越来越大,几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哀嚎灌入众人的耳中。
如果说皇子的声音是世间最清澈脆亮的,那么这地下的声音怕是世间最混沌惊悚的。李成茂断定,这声巨吼不属于世间任何一种生物发出的声音。至少,人……不行。
这还没完,声音的主人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以虎狼之势,破土而出,露出整个身子。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无损的:或腐烂或开裂露出里的白骨。好几处脓疱胀破,往外面留着黄色粘液。面部的表情早已超越了丑陋,来到了狰狞恐怖的阶段。透过脸部的窟窿,甚至还能看见内部蠕动的蛆虫。时不时抽动着,无力的头部耷拉在肩膀上。让人哪怕一眼,都不愿意看见,可皇子除外。
这些,注定和他之前所说的各种的美好无关。
那刚从鬼门关徘徊过来的尸体,如同一只婴儿,艰难的在地上蜷缩匍匐,一边发着叫声,一边颤巍巍的从地上站起来,怒视着周围。当它发现皇子那群人之后,像是看见仇人一般,张开血盆大口,凸起双眼,嘴中散发着让人窒息的恶臭,不断的挪向他们。
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李成茂本能的拔出了佩剑。可转念一想,真的有必要害怕吗?自己这两天跟着这不详的死老头,出生入死什么没有见过?比起那瞬间就能毁天灭地的神秘蛟龙,这单个的僵尸真的算是小巫见大巫。
想到这里,李成茂又若无其事的将出鞘的利剑收回去。可在他对面的数十名军士可就没有这么淡定了,一个个高举着寒光凛凛的剑护在身前,剑刃逼向那“丧尸”的方向,似乎是求着它别过来。惊恐程度一览无遗,豆大的冷汗从太阳穴流向两颊。仅几秒,背上就已经被汗所浸湿之前沉默严肃的傲世姿态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毋庸置疑,他们一个个都是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精英,但是眼前这个他们当中无论谁,都不敢去对付这样一个怪物。
“哈哈哈,好啊!好啊!”李成茂转头一看,本面目清秀,圣洁的皇子,竟狰狞的大笑着,不但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为这丧尸带来的冲击力拍手叫好。
汉国的“太子”当真这般勇敢的吗?李成茂不由地重新审视了下这位与他年龄相仿,身世相当的美男子。许多人都被他如舜华般的美颜给吸引了,而忽略了他极深的城府。
李成茂瞬间感觉,这位皇子比旁边那具丧尸还要恐怖。因为外表的恐怖,远远比不上内心的恐怖。
“殿下,这就是…我给您所说的,天道之外的事物:来自地狱边缘的尸骸。属于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类…不,应该不算是人类了,很难再死亡。同时,绝对服从于召唤者。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不过,贫道目前的极限是3千。”凌道长看似有些虚弱和疲倦,跨越阴阳的道法果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3千尸骸,只要有这3千尸骸,我即可返汉夺回政权,率兵踏平北境,重现大唐之荣光!”乌鸦分不清眼前的那具尸骸是死是活,静候在枯枝上正跃跃欲试,就被皇子狰狞的狂笑给惊走。
“那么我唐…和殿下大人的梦想,能否同归一处?”凌诺伊轻轻地问询,做法时散落下来的银丝在空中翻滚飞舞。
“既盟永昌!贵国皇帝将是我最好的挚友,至于贵国的国号嘛,恐怕要改一改了。”皇子细长的眼角轻微的虚合着,娟秀的睫毛在炙热的空气中抽搐。他竟慢步走向那具缓缓行来的恐怖尸骸。
“殿下!”身后黑壮的军士们齐声喊道,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
皇子修长宛若竹节的玉手轻轻的抬起尸骸的下巴,如同欣赏一个宝物一般,眼里闪烁着微光。
李成茂不禁打了个哆嗦,自己即便不害怕,但是怎么也不会触碰这种恶心的东西的。也不知道这狗道从哪儿召唤出来的这么骇人的玩意儿,若是个漂亮女鬼倒还好。这个明显是经受地府18层炼狱之后的模样。
尸骸嘴中呼着臭气,竟一时间停止运动,眼神复杂的看着皇子,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他不怕我。
“道长,是不是只要有新死之人,您便可召唤此物?”皇子抬头问道。
“不必是新死之人,而是全天下的墓地皆可为殿下所用,只要我将心法教授给您,您便可成为亡灵的统帅!不过,也请殿下履行帮助和亲的诺言。”
凌诺伊向天缓缓举起的双手如同宣誓一般,语气森然可怖。李成茂从没见过这样黑暗的老头。
道长的语气让皇子生疑,“亡灵的统帅?我的宏愿是心存天下生灵,您却让我做一个亡灵的统帅……怎么听起来这么刺耳!”这不详的称号,让齐昌王皇子有些自嘲的说道。
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失去了大汉所有的掌控权,不依靠一些外力,是不可能卷土重来的,而现在这条邪道之路,到底该不该走呢?
李成茂也是大吃一惊,这么说来,假如自己先死,这老头一定会把我从地狱给召唤回来,继续服兵役,不得安息。
“道长,您的本事本王甚是艳羡。当年“天虚”异动,预示着您的天赋异禀,本就应造福天下,而这与本王的宏远恰好如出一辙。因此,例如什么对故国旧情之类的,该忘的都忘了吧。当然,您需要时间,而本王也刚好有这个耐心。”
细长葱白的手指于轻盈起舞的手腕间做出了邀约的动作,温柔的目光如同远处夏日艳阳下的溪流,镌刻在齐昌王皇子秀美如南国青山的桃花眼上。可哪怕是这样的温柔,在凌道长眼里凝结成了威胁,而在李成茂眼里预示着死亡。
“若是殿下您能多听老道一句……算了,不提也罢,答应您的我会做到,殿下您一定会拥有百万尸兵……”炎夏的风让凌道长的白发飘零,他斩钉截铁的尖锐声音,如同一只老鸦的哀鸣,闭起目光之前,不知为何,凌诺伊想给皇子一个安慰的眼神,连同拇指隐约而来的酸痛。
皇子轻笑着,刚想走向道长之时,风云突变!
没等皇子迈动半步,烈日当头的天空瞬间像是乌云密布一般,光线顿时昏暗沉重。难道是阴晴不定的夏日带来的雷暴大雨?
皇子抬头望向天空,耳边传来比疾风还要迅猛的“嗖嗖”声,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有些惊愕。
一时间,兵荒马乱!
“噗呲!”一根根锐利的箭头从天而降,直直的逼向皇子以及身后的军士们。缺少了黑铁昆仑奴面具保护的皇子,被磨得锋利锃亮的锐箭戳穿双眼、脸颊与头颅。美艳的绝世面容瞬间毁于一旦,直挺挺的朝着地上倒去,浑身不自然的抽搐着。
身后的军士们即便身上披有铠甲,但是无奈箭矢过于密集,如倾盆而泄的雨滴一样,透过盔甲的缝隙,刺透皮肤,进入要害部位。箭头上的毒液迅速蔓延至全身,让他们还未来及叫唤,便直接命丧黄泉。
凌诺伊的反应完全不像是即将迈入古稀之年该有的,他一把将自己拽倒,两手结印,心中下意识的运转起了一道心法。接着,平地吹来了一阵道风,炙热滚烫仿佛饱含浩然道气,顿时将袭来的箭雨吹散。爬起身来,拍了拍道袍,寻找着李将军的身影。
李成茂作为征战沙场,且闯荡江湖的将军,反应自然也不差,但是面对着飞来横祸,还是差了一截。但奇怪的是,那“箭雨”的目标似乎不是自己。他虽然匍匐在地,放弃任何抵抗,但是醒来后却发现,周围血流成河,本应是死者安息宁静的墓地,现在却被染上了宿命的颜色。
他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看着凌老头那悠然飘飘的华美道袍映入眼帘,心中不知怎么的升起一种安心感。这老头,看起来确实算有点本事。
确认李将军幸存之后,凌诺伊望着地上一个个前一秒还是鲜活旺盛的生命,眨眼间,就成为了这片墓地家园当中的一员。
他遗憾的一声叹息,成为了这场“雨”的结局。
还没等两人回过神来,一群“哒哒”的马蹄声踏着尘土就闯进了这片“雨”过天晴。
李成茂本能的抽出利剑,与老道长并肩而站。凌诺伊则是冷眼的看着来者,翻身下马,若无其事的迈过地上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将“水”波不惊的血河踩出一片又一片的晕纹。
“属下,陈端锐,兴王府武骑校尉。方才巡逻,碰近唐来的贵客有难,出手相救。让你们受惊了,请见谅。现在歹徒已除,还请二位移步厚荃县府稍作休息,待属下秉呈上报二位贵客亲至,可好?”
李成茂望着眼前这个方正而矮小军官以及他身后的近百士兵,湿黏的大胡子和烈日下的全套甲衣,发出的味道已与行走的尸体无异。然而即使是最不堪的味道,也依然是活着的证据。即便话语中饱含着强制。但是这队全副武装的步兵,至少没有马上拔刀的意思,让李成茂干涸的喉咙感到了久违的自由和清凉。
凌诺伊依旧没有说话,心中感叹着齐昌王皇子的消息保守的实在是不严密。试问,有哪一只部队,会在炎炎夏日,披坚执锐,用近乎百人的军队,前往墓地这种鬼地方来巡逻?
况且,齐昌王作为汉国之皇子,举国之内,谁人不知?他堂堂一个武骑校尉,能不知道这是皇子?而也是区区一个武骑校尉,竟然口口声声说,歼灭之人是危害使者之歹徒。这幕后没有谁人指示,恐怕说不过去。
看来,幕后使者将其从太子之位拉下来,这还没完,还要将其赶尽杀绝。天妒英才,齐昌王这次同意与自己暗中见面,其实也是吃了个哑巴亏。而这些话,自己是万万不得说的。
“怎么了?近唐的贵客,有什么问题吗?”见两人没有动,陈端锐一把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在日光的照射下,慢慢用手摩擦着光滑的刃面,用着刀尖戳穿“歹徒”齐昌王手中攥着的昆仑奴面具,挑着眼眶部位,轻轻的为其盖上。像是在让他安息,实则是想掩盖着什么。
身后的军士们也都有摩拳擦掌之势,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威胁。
近唐……这样的称呼让凌诺伊不禁有些想笑,这些南方的家伙们依旧把自己的大唐当做是蛮族之国,东施效颦之物。
近字,一表远近,二表时间,区分的就是旧唐的华夏和新唐的北族。然而,北族与华族又有何异?这些冠冕堂皇的华族纯血之民,现在不仅虔诚的供奉起了天竺的佛教,就连西来的“拜火神教异说”他们也深信不疑,而对源于华夏的昆虚教,反而无人重视。
“大人且慢,贫道属昆虚教,一心慈悲向善。虽然很感激大人的拔刀相助,不过能否稍等老夫片刻,送这等亡物安息?”悲悯的语气和虔诚的恭敬,凌道长将近在眼前的矮壮军士对待的如同是神像。这样的虔诚,有种无法拒绝的力量。
“请尽快,烈日当头,我等军士身上百斤之重,虽坚毅过人,但依旧炎热难当。请贵客多为我们三思考虑。”陈端锐无可奈何,只好妥协,但是脚下依旧踩着“歹徒”首领——齐昌王皇子,不让道长靠近。
凌诺伊走到陈端锐面前,蹲了下去。陈端锐以为这老道如此不明事理,抽出一刀狠狠的插在齐昌王的头颅旁,意味尽显,希望老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好意思啊道长,我在太阳曝晒下久了,有些站不住脚,只得以此支撑,请见谅。”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凌老头,语气当中没有丝毫的客气。
凌诺伊全然不顾近在咫尺的刃片,异常淡定冷静的扶起那具和皇子一样,被射成刺猬的尸骸。
“道长,我的罪业……清了吧……”尸骸仅剩最后一丝生气,仿佛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一命呜呼。能够活到这个点,完全凭借的是他心中的执念。这和凌老头之前保证的“很难再死亡”完全不一样。
这样虚弱缥缈的声音听起来,就和濒死的人类一模一样。可是,这不是人的玩意儿,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的?对起初那声,不属于人类的怒吼记忆犹新的李成茂,惊讶的想着。
耷拉在肩上的脑袋,脖子已残破无力,污血在颈以下随处可见。但凡肉眼可见的身体部分,都被蛆虫一层一层的覆盖起。胸口处疮口龟裂,鲜血如泉般喷涌。那尸身的干枯躯干已和骷髅无异。
“还清了,你做的很好,你……再也不欠任何人的钱了,再也……不欠了。”凌道长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愧色,声音甚至哽咽了起来。
“那好……找到我女儿……告诉她……她爹为国尽忠,不是……叛徒。”憔悴虚弱的声音出自残破的躯体。尸骸的脸努力呈现出自豪,他想以此强装活力来欺骗死亡,可死亡从来都不会给凡人赎罪的机会。
“其实……你没大还丹的……我一直知……”还没来及说完,便断了气。这一次,或许真的不会再被召唤出来了。诡异的微笑如同是黑色的玫瑰,绽放于晴朗的天际,尸体的脸竟呈现出平生最轻松的时刻。可在别人眼里,尸骸此刻确实极其骇人的,那不忍直视的邪笑,浊血,恶臭,蛆虫以及腐烂的**。
陈端锐的刀光都有些嫌弃的颤动,要不是必须守着脚下这“歹徒”,他早就拔刀,退避三舍了。
然而凌道长依旧安定的陪护着,面色慈祥,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一点都不在意满手的污血秽物。眼眶中也渐渐有了一些湿润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总该为他做些什么。
凌诺伊一手扶起尸体,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尸骸表面的尘埃。然后暗中在掌心凝结出一股精纯的道气,缓缓的在它背后梳理着,手掌所经之处,蛆虫无处遁形,钻出体内见到烈焰骄阳之后,纷纷化成缕缕青烟。至少……要让你在死后,不要经受任何的痛苦。
片刻之后,微笑永远的铭刻在了尸体的脸上。
“王三,你和我,我们都是面具,神用过的面具,人人生来……如此啊。”凌诺伊在心里念道。
安顿好王三之后,凌诺伊起身,一身整洁秀美的白袍现在污血凝结,如同一朵朵梅花烙印缝绣在上。只是,扑鼻而来的腐臭,却和花香有着天差地别。经过这一场腥风血雨,本来飘飘然欲仙的凌诺伊,顿时变得和这些俗气的甲士们无异。
由自始至终,陈端锐的刀刃都没有离开“歹徒”的头半步。李成茂看着有些好笑,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是心知肚明的,何须费这般劲去掩盖?我们仅此两人,又身处汉地,纵使有话,也万万不敢说出口。
可,这种想法貌似就李将军一个人秉持着……
“将军,您看地上躺着的这么多尸骸,他们生前是“歹徒”,如果不好好的安顿他们,恐怕**成了孤魂野鬼,在阴阳两界作恶,贫道实在过意不去。”凌诺伊盯着陈端锐说道,还特地将“歹徒”二字着重说出,仿佛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李成茂听了之后瞬间冷汗淋漓,瞳孔剧烈收缩,惊恐程度一点都不亚于见到“死而复生”的尸骸。你这不是典型的往枪口上面撞吗?他后悔没有用剑鞘去堵住这老道的狗嘴。
陈端锐也没想到这道士竟敢不吃敬酒,眼中杀意四起。可心中仍念此两人留有大用,只好努力的克制说:
“哈哈,能不计前嫌,为这些歹徒安葬,道长之善心,天下谁人不知?只是,您贵为我大汉宾客,此等之事,怎敢劳烦您呢?”
“吾等莽夫之辈,愿在护送二位使臣回衙之后,立刻前来处理。”
凌诺伊看着武骑校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心中冷笑着。不过,还是暂时不要和他撕破脸皮为好。于是,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说道:“劳烦将军了。”
李成茂见这狗道没有再说什么过分的话,才松了口气,放下了紧握在剑柄上的手。
陈端锐一行和两位近唐使节渐行渐远……
墓场处,夏风吹拂着菁草的飘动,成为这血色死寂之地的唯一生机。
突然,一个巨大黑影经过,仿佛能够遮天蔽日。其肤色亲爱的我它似乎又有着千斤之重,脚下所经之地,就连坚韧的野草也被踩踏得直不起身。可尽管这般庞大,那身影却如同冥夜一般,寂静无声。
蔓延在土地之上的血浆还未完全凝固,黏稠腥气的粘在土壤之上,周围苍蝇嗡嗡环绕,享受这无比丰盛的一餐。
黑影毫不在意的踏进这肮脏的血滩之中,任凭污血飞溅在黑亮的铠甲之上。踏过数名军士的身体,他并未做任何停留。直到,步行到皇子齐昌王尸体的跟前时,终于停下了脚步,像是找到了目标。
“噗通”一声,雄伟的身躯一下跪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巨响,方圆几十里的土地都感受到了震颤。
黑影缓缓的伸出手,拔出了深嵌在眼眶当中的利箭,顿时鲜血四射。然后,轻轻的摘下了“歹徒”首领脸上,那泛着油光的黑铁面具。
当看清了面具之下,那面目全非的俊俏容貌后。墓地周围竟凭空产生了阵阵凛冽寒风,呼啸刺骨,吹走了湿润闷热。伫立在枯枝上头的秃鹫,也被这骤然而至的肃杀给惊走,放弃了饱餐一顿的想法。
“啪嗒。”
几滴温热的晶莹掉落在皇子的脸上,晕开了凝固在上面的血迹。黑影无声的留着泪,双拳紧攥发出“咔哒”声响,肩膀抖动着,克制内心如火一般的冲动。
终于,黑影恢复了平静,拿起昆仑奴面具,擦拭着面具背后的血渍,发现了一些玄机……
火焰般炙热的艳阳,阻止不了南汉人涌向街市的热情。正值当午,街边的商社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各种土方言的吆喝声连绵不断,更是增添了这里的燥热。
从南边吹来的海风带有着腥咸的味道,优越的地理位置,给这里带来了各类新鲜的鱼虾,色泽光亮,活力十足。“这东西烧起来一定无比鲜嫩吧。”李成茂咽着口水想道。身处内陆,一向以鸡鸭为主要肉类食物的他,看着这些诱人的水产品便有些走不动路。
“看着是挺新鲜,但是你是吃不惯的。”凌诺伊冷不丁的来一句,李将军那馋样,不用脑袋考虑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怎么知道吃不惯的,我就觉得很好吃!”李成茂对身边这个狗道积怨已久,好似不管凌诺伊说什么,都能立马点燃他的怒火。
“昨晚你点的那道芷寮醉蟹,就是当地的特产,可你却分毫未动,最后还是剩贫道一人解决。”凌诺伊似笑非笑的说道。
“那是因为……”李成茂顿住了,他总不能把“那是因为猴急着要和小红乐呵”说出口把。
这狗道,分明是要让自己闹笑话。
李成茂一行人好不容易穿过了熙攘的集市,本以为可以清凉一点了,结果反而又是一阵热浪袭来。他看了看周围的民房,发现多以鲜艳的颜色粉刷。高低不平,错落有致,如同是岭南浓郁的山景一般,矗立在两侧,不断反射着热烈的日光,热带风情尽显。
可是,这样一来反而更热了。
不过,当地市镇的百姓似乎对此并不以为然,他们矮小黑瘦身形似乎更加能够忍受炎热。看看那一个个黑黢黢的皮肤,又想到了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个小红,放在他们当中还有可能算得上是白净呢!
想到这里,李成茂不禁有些担忧道:不会,南汉的婵娉公主,是一颗“黑珍珠”吧。那自己坚决不要,回去两位哥哥谁要谁领走!
忽略掉体型与肤色的差异后,唯一能让李成茂看着有些顺眼的,就剩下这里的百姓的服装了。前朝大唐的遗风使得二者在衣饰上依旧统一:丝质绸缎为主,各种鲜丽的颜色争相媲美。再装饰以花团锦簇的图案,祥光四射、生意盎然。若是不晓历史之人,怕是依然认为身处一派大唐盛景。
只是沿途中,有些寺庙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些寺庙,无论从颜色和形状来看,都像极了灼烧着的烈火。男男女女也都聚集在此匍匐着,即便正午的骄阳当空,他们也依然虔诚的向着落日的方向祈祷,不急不躁,任凭火热在身上炙烤。
可没有任何信仰的李成茂早已受不了了,更何况他还披着厚重吸热的金属铠甲,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分泌而出,顺着沾湿的鬓角流到脸颊两侧。一时间瘙痒难忍,赶紧用手拼命地去抓,又痒又疼,心中急躁烦乱。
如果可以,自己宁愿呆在小红那里,躺在凉席上,享受蒲扇带来的习习凉风,做着大爷。
可现在呢?炎热难当不说,还被周围近百位灰黄色铠甲的甲士层层包围。自己贵为大国之皇子,走到哪里不是被好生伺候着?今朝有幸,体验着这前所未有的被监禁的感觉,还真是托了这狗道的福了。想罢,便一脸怨恨的看着旁白身骑白马的凌诺伊。
竟好生悠哉!
凌道长衣袍迎风飘飘,身上没有任何负重的他显得无比的悠然与清凉,眉目舒展洋溢。他一路上也没有维持着惯常闭目养神的姿态,而是如一个乡野的孩童初次进入帝都一般,兴致盎然的捕捉沿途一切。尤其,是那寺庙下匍匐的男女。
李成茂顿时火冒三丈,也不顾周围的军士,直接破口大骂道:
“都是你,害得老子刚才差点死在那种鬼地方!”猩红的眼睛比夏日的色泽还要浓郁,眸中的情绪如同正午的温度。
骑在两人身前的陈端锐着实被吓了一跳,阴冷剑锋已经出鞘,转身架好了进攻的姿势。只不过,剑刃所指之处,却是闪向凌道士的。因为他觉得,这看似弱不禁风的道士,比另一位傻大个危险多了。
“你不是没死吗?”
“还有,不得不说,你们南汉人的射术真是不过关。刚才,射死了这么多精兵强将,怎么偏偏一个弱奴都干不掉呢?”
凌诺伊甩给旁边一个轻蔑的斜视,然后指桑骂槐着。陈端锐心里十分憋屈,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射术精准,所以才能乱箭留下不能射死的人吗?
“现在没死,之后呢!?”李成茂貌似没有听出来道长的弦外之音,依依不饶道。
“之后?这些官兵乃是你招惹过来的,因此才导致了之后一系列的事情。贫道实在不知,将军为何要将其怪罪于我。”语气充满着无辜与疑惑,让李成茂怒火中烧。同时,也混淆着试听。
陈端锐一时间有些恍惚,这老道神神叨叨的,或许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一帮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说不定,他确实与那帮“歹徒”没有关系呢。
李成茂听了之后便忍无可忍,一只手已经捏紧了剑柄,可终究是没有拔出来。嘴上却丝毫不让,凶狠的说:“我招来的?好你个死老头,颠倒是非,信不信我宰了你!”
“要不是李将军昨夜一时兴起,在此县翻云覆雨,口中漏出风声,官府怎知你我身份与地点何在呢?”凌道长合上了眼睛,终于淡然的点破,也消除了陈端锐心中最后一点的疑惑。
而此话一出,便惹得汉国甲士们一阵狂笑。
凌诺伊这还没完,一副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的说着:“李大人终是上面下面都管不住,上下失守啊!”
汉国甲士们笑的更加厉害了,就连听着的行人也加入其中。
“你!你……”
羞耻感“嘭”得一下冲上了脑中,一时说不出话。非人哉!那婆娘竟然还是官府耳目。红颜祸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这些的前提得是,对方得是个绝色美人啊。要是这样,那自己被套话也认栽了,毕竟自己也赚到了不少。可是,“绝色美人”小红最多只能沾得上“人”啊。
思及此处,李成茂的面部开始不断充血,像极了两个时辰之后夕阳西下的模样。
“要果真是倾国倾城的漂亮女子,恐怕李将军便会起疑心了,反倒什么都不会说了。”凌道长回归正经,恢复到严肃的语气,淡然的说着。结束了这一路上的闹剧,看似有口无心的一句话,也只有李成茂能够听懂。
果然。
“唰”。
李成茂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毫无血色,上一秒还是夕阳的余晖,下一面便惨成一道白光,羞耻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很奇怪,这老头怎么知道自己昨晚和小红说了什么。自己好像,分明什么也没和这狗道说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或是凌诺伊的警告极有水平,或是李成茂在周围士兵的哄笑中骚红了脸,再次不做声的李成茂早已没了之前絮叨的样子。
“这便好!”凌诺伊心道,莽撞的皇子还是少说点为妙,毕竟现在他正在他国境内,还伪装成了别人……
骄阳依旧热烈,李成茂乖乖的在马上沉默着前行…
所幸,县府是个清凉之地,坐北朝南,通风甚好。
凌诺伊和李成茂两人刚刚迈进大门,脸上就被前方高高翘起的檀木屋檐,给打上了清凉的阴影。
阵阵穿堂风吹过,伴随着某种树木的清香,瞬间带走了众人的暑气。
李成茂不禁多嗅了两口,随即找到了芬芳的来处。
凌诺伊刚迈进县府大门便注意到了,后院那亭亭如盖的一颗香楠木。
远看就如伞一般茂密的翠绿将县府所环抱。树干散发的天然清香,馥郁却不腻人,这少见的品种让凌诺伊很是怀疑其来历。
“南汉的人没多高,这县府倒是修得巍峨气派。”
李成茂现在只敢将怨念撒在南汉人头上,看着这很是“突兀”的县府,鄙夷的嘀咕着。
矮小壮硕的陈端锐进去简单的通报之后,便领两人走进了县府正堂。
李成茂终于摆脱马上的颠簸,感受着脚下传来石砖的沁凉,一种莫名的不安却油然而生。
明明早已通报多时,却依然不见县丞的身影。
李成茂一时有些气不过,即便自己现在对外不是以皇子的身份,可就单论近唐而来的使臣,尔等南国理应待为上宾才适。
然而这群南汉的官兵却故意不理会他们的身份一样。但硬要说对方不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要是南汉的官兵当自己是普通百姓话,早就就地屠戮了。
但这蛮横的礼数,倒像南汉故意忽视自己近唐使者的身份似的。
若是如此,也怪不得别人吧,现在的自己没带一兵一卒,也没成箱可观的金银财宝,这般朴素,难免遭人嫌弃!
而造成这样困窘境地的,也是自己现在惹不起的主——身为皇子的李成茂第一次觉得在老道面前无能为力。
真是可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凌诺伊则刚好利用这个时间闭目,养精蓄锐着,似乎等待着什么大事的发生。
时过半晌,县丞姗姗来迟。
入眼处便是青衣纁裳,趾高气昂。
明明衣着普通的圆领官袍,并没有绣上任何纹章的八品芝麻官。
却硬是在一国皇子与国师面前架出了南汉一品大员的姿态。李成茂狠狠的想到,但也饶他不知伪装。
“吏胥!天气何等闷热,竟不将凉茶清果准备妥当?!”
一声从喉咙中破出的嘈杂,打破原本清静的大雅之堂。
招呼没有,呵斥倒先行。
吏胥听罢,虽不明白大人到底是审人,还是礼客,但也只好领命执行。
县丞此时站在厅堂的风口,宽大的官衣仿佛一根枯瘦的桅杆上面耷拉着秀美的锦旗。
倾斜的乌沙官帽下,是个面布七十岁月痕迹的危险老人。
之所以危险,是因为李成茂觉得:七十古来稀,愈老愈精。
七十多岁的老人,岂是自己能够应付得了的?怕是自己稍稍在言语上露出蛛丝马迹,都能被他捕捉得到。
同时,上百名甲士在县府中伫立待命,仍未散去,这让任何脱逃和反抗,都变成了天方夜谭。
所幸,自己身边,也恰好有一个老妖精。
思索间,吏胥很快便将几杯凉茶和一大盘新鲜水果准备上来。
李成茂看着盘上隐隐飘散着的清凉白气,顿时有些藏不住眼中的渴望。
虽说厅中荫凉,但自从午时经历一阵惊险后,还不曾有过饮水来补充流淌掉的汗液。
单凭准备水果这一点,就足够让李成茂,对这危险老头的态度进行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这老头还是心挺善的嘛……”
只是县丞伸出骨节突显的手,从盘中拿出一杯凉茶,眯起眼品了一口,舒服的呼了口气,便说道。
“拿出去,给将士们解解暑!”
吏胥倒是机灵,一瞬间便领悟到大人的用意,故意走着靠向两位使节,让其看见鲜嫩水果,然后一溜烟的到厅外发放水果去了。
李成茂眼睁睁看着水灵灵的果盘从眼前划过,这糟老头坏得很,本来就没有招待两人的想法。
恼羞成怒,正欲拍案而起,宝剑出鞘,电光火石之间,取这县丞的项上人头——皇室的脾气可是这身将军服掩盖不住的。
却发现一根手指顶在了自己的后背,顿时袭来阵阵凉意,让李成茂心神一宁。
纵使上一秒有着万丈的怒火,此刻也全都随着呼吸而消失殆尽。
“这狗道,有如此好的招法为何不早点拿来使用?”
想到一路的炎热,李成茂在心里嘀咕道。
凌诺伊隐秘的收回手指,自始至终,他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倒也不恼。
县丞见两人不为所动,虽冷哼一声,却暗自惊讶这二人的定力。
“贵客远道而来,前往我大汉意欲何为啊?”
“看着考究的衣服,怕是二位从近唐而来的吧!”
县丞懒散的靠在椅背上,明知故问道。
“大人,我们二人正是为和亲而来!”
“和亲?”老县丞睁大了眼睛。
“正是,大人,我国三皇子年方正茂,英姿不凡,识得百家经藏,又精骑射武艺…”
凌诺伊如实回答道。
精于骑射,嗯……李成茂很满意凌诺伊最后的那句夸奖。
“啪!”
一声惊堂木响打断了老道人凌诺伊慢条斯理的话,持久的回荡在厅堂之中。
厅外休憩的百位甲士一齐围了上来,局势瞬间凝固了起来。
“简直一派胡言!你二人竟敢假冒唐使?”
县丞毫不留情面的朝着凌诺伊老道吼着,显得异常的强势。
“大人,我们真的是和亲使臣!”
李成茂不明白眼前这糟老头为何突然暴怒起来。
县丞像是吃定两人的样子,手背在身后,慢步从案桌后踱到厅中央,以审案时的口吻说道。
“我问你们,既是和亲,为何二位官道不走,非得途径民坟所在?!”
“这是其一。”
“其二,既是和亲,为何只区区两人前来?新唐乃是泱泱大国,总不会连一点礼节都准备不周吧。”
“曾闻关云长单刀赴会,可不曾闻有人两手空空前来和亲啊。”
干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后,县丞的语气愈发变得冰冷。
“所以!无论是你们两手空空,还是行路可疑……你们根本不像是和亲的使臣……”
县丞转悠了一圈后回到案几,赶瘦的手拿起惊堂木,坚决的拍在了板岸上。
“我大汉近几年治理得当,官道上已不再有任何鸡鸣狗盗之徒,二位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走阴气极甚的坟土之地。”
“你们二人不是江洋大盗还是什么?”
“你等两伙人,因为分赃不均,在荒郊野地里刀兵相见,敌众你寡,你们两差点丢了命……”
这真是个天衣无缝的故事,看来这故事对方老早就准备好了,李成茂心想……
县丞很满意两人沉默不语的反应,语气渐渐温和下来,换成一种宽容大度的语气说道:
“你两一人化妆为道士,一人身着将军服,究竟是何目的!是何居心呐!””哎!算了,算了,太平年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本县在这里一概不究了。你们的马匹,本县也已经命人喂食完毕。所以,二位,请原路返回吧。”
话音刚落,门外的百名甲士即刻让开了一条道。那些粗汉子脸上写满了轻蔑。
“请吧,二位,为二位性命着想,由我带着通关书文,带二位去最近的今天官府,以保证二位的安全。”
矮胖粗脖子的陈端锐讥笑的将押解说成了关心,而县丞在一旁微笑的点头,像是一切早已商量好的。
李成茂憋得涨红了脸,作为一国之皇子,他何时这么窝囊过?
他眼神迷茫的看着身旁的道士,此刻,他正期待着素衣白裳的老道再次显显本事,凭之三寸不烂巧舌,说得这方寸之地内的一兵一卒,一个该死的老县丞诚惶诚恐,方能一解之前的憋屈。
然而,这白袍老头别说张开嘴巴说话了,他微闭着眼睛,差点连呼吸的声音都快没有了。
李成茂有些咬牙切齿,这狗道没有金刚钻,却揽了这么大个瓷器活。
这下好了,遭遇了一路的惊心动魄,这南汉的皇城还没进呢,就要被押解回近唐的深宫了,如此这般,自己逃离皇宫的计划可能也遥遥无期了。
气恼归气恼,但敌众我寡,自己既无千甲士,也无道术,纵使心中有怨言三千,也不敢吐露一字一眼。
所以只有忍气接受了。
李成茂只得站起身来,一个人就朝厅外迈动了脚步,他也不知那狗道有没有跟着。
“且慢!”
县丞浑浊的声音再次让李成茂感到不适。
“何事,大人?”
在自己彷徨之时,凌诺伊终于开口。
“咳…本县也是俗人,不久便将辞仕。希望能在此之前为朝廷再立一功,再升一职,老夫也可造福子孙、安享晚年不是嘛。”
县丞反而带有点讨好的语气说道。
“贫道年事已高,思绪混乱,精神糊涂,尚且不能明白大人何意,请明示。”
李成茂愕然的看着语气如此谦卑的凌诺伊。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傲气的老头子吗?
“很简单,只需两位在这白纸黑字上画押即可。”
“我们大汉一向严惩为非作歹之人,今天两位若是能替本县证明,亲眼目击一队贼人死于乱箭之下,便是为本县再取一功!”
县丞煽动鼓舞的说道,就等着两人留下指印。
凌诺伊暗笑,等了半天,这狗县终于显出此举的真实目的了。
将齐昌王的死因和自己二人联系在一起,昭告世人,齐昌王死时,自己二人在场,至于齐昌王为何而死,这张纸上,却也不说这乱箭是南汉甲士发的,还是自己二人带来的人放的,总之四个字十分明显!
意图嫁祸!
李成茂可没那么多顾忌接过主记拟好的文书,刚准备蘸红按印,就给凌诺伊扯走了。
“嘶啦”一声,当着县丞的面将其撕碎,扔在了地上。
县丞面色瞬间转青,这老道士竟敢对自己口中的“事实”不认账,到嘴的鸭子还能让他飞了不成?
于是一手抄起眼前竹筒中的木签,五十大板就要赏赐给这老头。
“啪!”
不是木签落地的声音,而是凌诺伊以头抢地之声。
老道人对着县丞之后的屏风恭敬的跪下。
在众人惊异下朗声道。
“外臣凌诺伊叩见汉国大皇帝!”
“外臣凌诺伊,叩见汉国大皇帝!”
“这老头莫非是疯了,汉国的皇帝怎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的县府之所?”
凌诺伊面不改色的高昂声音,在李成茂眼里便是虚张声势。
然而,一旁的老县丞却面如土色,一双垂在皱纹中的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老道人。
老而妖的道理他也懂,这白袍老道敢公然撕毁公文,心中必定有他的依仗。
“外臣凌诺伊,再请叩见汉国大皇帝……”
任凭老县丞千算万算,都料不出老道回的这句话。
难道这老道当真什么都知晓?
屏风后的暗影闻言之后,自然也是为之一惊。
为了确保这次微服出巡无人知晓,汉国的大皇帝甚至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卫,他只想在幕后,唯独在幕后才会让他感到少许心安,因为他所有做的事情实在……
可以说皇宫上下除极少的人之外,应该无人知晓皇帝的行踪。
“凌诺伊…凌诺伊…”
大脑内迅速搜索,这个莫名熟悉名字的记忆,令汉国的皇帝在记忆中反复搜寻,关于这三个字的意义。
“莫非……是他?!”
“如果真是他的话……那倒有可能知晓朕会在这里……此人不可小瞧呀!”
微微挪动肥硕的身躯走出暗影,汉国皇帝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曾经的画面——自己在继位之前,父皇的一段话让他铭记至今。
“我南境大汉,于此乱世中屹立至今。无非得益于天时地利……然,人和为长治久安,王朝永葆之重中之重,皇儿若欲我大汉王气经久不息,使天下归汉……凝聚人心,乃是当务之急啊。”
“曾有高人言,乱世有乱世的好处,十年后恰逢‘天虚’星斗幸临于世,倘若此人降临汉地,必当以上宾之礼恭候,不得怠慢。”
“倘若降临别处,必当想尽办法让其出仕于我汉国,方可保后世无忧。”
是父皇的嘱托,汉国的皇帝自然不敢怠慢,然而在整个汉境搜寻,均为觅得此高人,后来,据安插在近唐的细作报信得知,近唐突然迎来了一位凌姓的道人,很短的时间便拜为国师,赐予府邸及世袭爵位。
如此尊崇礼遇,乃非开国元勋所不能及,又恰逢此时钦天鉴来报“天虚”星斗异动,如此种种,不由的让汉国皇帝相信,那叫做凌诺伊的人,真乃天虚星耀下凡。
而后,近唐韬光养晦的十年,实则正好应验了先皇临终前对“人和”的预言,新唐王气显露,成为这混乱局势当中龙虎之势的国家。
这一切,新晋的凌姓国师可谓功不可没。
“凌”姓并不是大姓,况且,自己通过线报已经得知,来者二人,其中正有一位是道士模样,而近唐的探子也来报,国师最近从未露面。
思及此处,又逢自己的出宫已经被老道点破,索性纵身从屏风后面出来。
入眼处,是一个面色疲惫,气息都有些紊乱的胖子。
但实为皇子的李成茂理解,皇帝也不过是凡胎罢了。
只是在李成茂冒犯不羁的眼神中,汉国皇帝感觉到了王者气势的缺失,他立即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便服,恢复了王者气度,颔首俯视着跪拜在地上的老道士,又瞪了一眼那个不知死活的‘将军’。
“这个将军即已知朕的身份,为何不跪!”
皇帝本能的等待着众人对他雍容气度的臣服,不想跟随他出现的那个人,却将两个外臣的视线硬生生的夺取了,以至于将自己这个皇帝晾在了一边……
高大漆黑的暗影并没有因为走出屏风而被光线赋予颜色。如果不是紧跟皇帝的脚步,他简直就是一座庄重肃穆且屹立不动的高山。
李成茂将军也颤巍巍的仰视着那接近门檐的高度,仿佛是噩梦中走来的巨人。
就连自己这样高的六尺男儿,后颈都因为长时间抬起紧盯而微微酸胀。
皮肤如深夜一般黝黑的侍卫,纵使自知以成了众人的焦点,但稳重如山的他依旧面色平静的看着远方。
可即便是这样淡然的表情,隆起的肌肉壮硕的如同安静的猛兽,同样给予人巨大压力。
只是那漆黑的巨人,眼里的目光惨白阴寒,让凌诺伊蓦地想起昨夜占卜时的月色,莫名透露着无尽的悲凉,像是正在为即将发生的噩梦哭泣似的。
……
没有了龙袍加身,威严自然削减五分。更何况侍卫如此之显眼。
一时间,让习惯了身居九鼎之位的皇帝很是难堪。
“咳咳”皇帝有些恼火的清了清嗓子。
“外臣,李成茂叩见陛下!”
这次凌道长尤为叹服李将军的反应,跪下的判断远比其他来的正确与直接。
“噗通”一声,光亮的额头就与这阴凉的石板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老迈的‘县丞’也意识到了这戏无论如何也演不下去了。索性一个激灵,抖动着衣袍跟着跪在了地上,豆大的汗珠“啪嗒”的滴在眼下这块地上。
“臣,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县丞抖索下跪的声音带动了厅堂之外的百号兵卒,浩浩荡荡的拜见仪式这才拖拖拉的进行起来。
皇帝扶起了跪在脚边的县丞,接着迈步坐在了主座之上,而身后的黑色侍卫依然寸步不离。
凌诺伊死死盯住逐渐向自己靠近的侍卫。
此乃非凡之人,即便是有着在北境,也极难寻觅的八尺之身,而他的行动却像是隐匿在这沁凉的穿堂风中一般,无声无息,乃是绝顶高手所不能及呀。
但纵览中原大地,如此肤色暗黑如夜,身躯高壮如山的……
莫非……
这巨汉是“昆仑奴”?!
凌诺伊在惊讶之中多少有些失神,但见到汉国的皇帝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自己,他只好收拾起自己的思绪,拜伏在地上说道。
“皇帝陛下,请赐婚于我大唐,从此我大唐与大汉既盟永……昌”
“你是如何知道朕在屏风之后的?先生岂有通天神眼不成?”
皇帝打断了凌诺伊的话,相比于同盟之事,皇帝更急于消除心头的疑惑。
“回陛下,贫道非有神力,仅是对风水略知一二罢了。”
“方才贫道前脚迈进厅堂门槛,便觉堂屋气宇轩昂,宛若一颗夜明宝珠降临于此,即便是在白昼时刻也熠熠生辉……”
“并且,此间来往的穿堂之风,暗藏着王霸的劲道,清爽中夹杂着霸气,让贫道不禁肃然起敬。”
“再者,皇上您屈就的屏风之处,所画的小桥流水本该朴素淡雅,然而贫道观之却觉得另具雍容的神韵,画中所画不似人间,反倒是像极了极乐仙境。”
观察到皇帝紧绷的脸上逐渐露出悦色,凌诺伊这才慢悠悠总结道:
“拥有着如此帝王之气,也说明了定有王侯居于此间。思及此处,贫道一时激动,没想到竟一语道破天机…”
如此一番恭维之话将皇帝安抚得心花怒放,老而精的道长自然不用将实话全部说出。
“皇上,这道人巧舌如簧的……”
看着皇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肆意,‘老县丞’不禁有些担心的提醒道。
“无妨。”
皇帝摆摆手。
“先生果然高人……”
“恰逢朕最近思绪杂乱,似有神魔鬼怪扰乱清静,朕时常彻夜未能入眠。”
“故唯此寄情山水,出巡宫外散心,说来也是实属无奈。”
“凌道长既有这等本事,倘若能为朕的宫殿相一相风水,朕定当重谢。”
“谢陛下赏识,贫道受宠若惊。贫道自当为陛下献上绵薄之力,可无奈身负我皇的皇命无可怠慢……”
“且,较之风水之事。两国联姻合盟,共同兴复中原盛世,乃更为重要。”
“陛下所居宫城在浩荡,也身处这方苍穹之下,陛下宫城风水虽重,但仍处于这方天际之下,如同鱼水的关系,若水不清静,鱼再怎么调也不得安宁……”
“如若结束世间纷乱,还人间安宁与和平,当是人间乐土再显,陛下何愁宫城风水不调呢。”
“若非如此,陛下还纠结于怪力乱神之说乃至心神不宁,贫道亦可恭喜陛下,拥有这乱世之中难得的闲情。”
一席若有所指的话说得皇帝老脸一红,却也见识了这老道绝非等闲人士。
“道长所言极是。如此见地,朕不得不相信道长真乃近唐使臣!”
“只是道长即为和亲而来,为何只有使臣二人?又是为何放着官道不走,而偏偏途径民坟之处呢?”
皇帝自然也不是善茬。
“要是二位不幸被盗贼所伤,恐怕道长就不会如此和颜悦色的,和朕在此风轻云淡探讨天下大义了……道长如此冒险,岂不更耽误苍生大计?”
皇帝面容上雍容不改,语气平和却句句藏刀。
“这鸡贼的…皇帝……”
想起了皇帝的话实质的所指,李成茂在心里嘀咕着,他与齐昌王同为皇子皇子,多少也明白这个身份虽是龙血凤髓,但也危机四伏。就像齐昌王,他新死不久,他的父皇不仅不悲伤,甚至在目击真相的外臣面前故意避开不提。
汉国皇帝这一番话不可谓不阴险,然而李成茂竟一点儿都不担心老道会被说服。
即便这才短短的半路风尘,两人却共度了生死,李成茂不自觉的开始依赖起身边这位高深莫测的白袍道人来了。
“回陛下,贫道窃以为:国富在于民富,国强在于民强,国安在于民安。”
“吾泱泱大唐,绝不会与蜉蝣小国联姻,也不想与外强中干的势力国家联婚。”
“贫道特地选择途径民坟的这条路,来一探究竟,没想到南汉大国果真有些徒有虚表。”
凌诺伊毫不避讳的说道,一旁的李成茂顿时觉着后背发凉,这狗道真会编故事。
“此话怎讲,望道长赐教。”
然而眼前这胖子不但没有怒发冲冠,竟而有些期待,脸上的横肉微微颤抖着。
“其一,乱叶归根、天道轮回,这是苍生之理。故死后安葬的轮回之处,便变得极为重要。民不富,无以立坟,更无以修墓,只得埋尸于土壤。本是夏至节气,坟场却阴盛阳衰,恶臭熏天。可酒楼里的县府大人们却能夜夜笙歌,为美人而一掷千金。区区厚荃小镇,县府竟修得如此气派,恕贫道不能理解。”
“其二,风水相术流传至今,已达千年之久。按理,这大国之百姓,不能说个个精通风水玄术,好歹也要知晓最基本的常理。可贫道在坟上迈步一里,无一符合风水也罢,可有几户竟将尸首北向,煞气逼人。路过或者祭拜之人,心智不甚者,以陷入幻觉为轻,夺魂迷乱为重。”
“子不教,父之过。民之愚,乃官府不教之过。民无常识,更不可指望其建功立业,使国强大。”
“其三,官道与民道乃同为安国之本,重官道而不顾民情,岂能算是国安?”
“贫道本不知那群蒙面骑兵为何人,若真是陛下口中的盗贼之徒,那还请陛下将消灭民道之上的盗贼作为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民坟乃百姓之安宁所在,若连此处都不得安宁,陛下以何抚民安心?怕是生者惴惴不安,不敢上坟,死者孤苦伶仃,不得安息。”
“以上三点,皆是贫道在民坟处所得愚见。然观小而映大,陛下不可不重视。”
话音落下,厅堂内的沉默整整持续了五秒。
待皇帝回过神来,才不自觉的举起手鼓掌起来。
“啪啪啪!”数百名甲士也跟着拍手。
李成茂露出轻松的笑容,瞥向老道的眼里有信任也有害怕。
“这老头还真是能煽动……这下有救了!”
皇帝安静的听完,面对着开口闭口忧国忧民,心系黎民百姓的老道士,微微嗤笑后,心中的算盘也几近码完。肥硕的汉国皇帝竟然站起来赞许的鼓起掌来。
“先生真乃非凡之人,大汉若是有先生这样的人物,何愁天下不能一统,九州不能稳固呢?”
“如此一来,先生所心系的天下苍生,便可安居乐业。不是吗?”
然见凌诺伊对自己的示好与拉拢并没有动心,汉国的皇帝也不勉强,他觉得可能是时候未到。
“方才有些失礼的话,也不过是朕在试探近唐,是否真的配得上北方霸主这个头衔,又何德何能配上拥有先生这样的大才高士。”
“但先生的态度以告诉朕近唐的不凡,如此倒显得朕求才性急了,还望先生莫怪。”
肤白雍容的皇帝有着与南国人截然不同的精致面容,瘦下来可以反推出齐昌王绝色甲天下的原因,但是李成茂却对汉国皇帝说出的话百般不爽。
“这个死胖子,不是明摆着和我们大唐抢人吗?也不看看你们南汉这偏安一隅的小家子气!”
或是察觉到自己脸上的不满与憎恶一般,皇帝一改招拢的语气,面向那个自称“邢成茂”的李成茂说道:
“贵使二人翻山越岭来我大汉,途径蛮荒艰险之地,想必历经不少风雨劳累!甚是辛苦”、
“我大汉与近唐本就是一衣带水的兄弟之邦。古人云若得芳邻,家宅兴旺,两国邦交本该一同此理,和亲同盟更是不错的提议……”
“只是,嫁哪一位公主至贵国,还请等朕思量后再行决断。二位使臣就先随众甲士的护卫,歇脚于馆驿等候吧。”
皇帝温和的语气换来的却是众甲士兵们整装待发的姿态,陈端锐更是腰佩重剑,无比荣耀的昂首迈进厅堂,如此一来“护卫”的意味早已不言而喻了。
“推脱”及“虚与委蛇”的戏剧的进行的总是惊人的相似,但心高气傲的李成茂绝不愿再让“闹剧”重演。
“二位贵使,请吧!”
坚硬厚重的铠甲披在矮小敦实的陈端锐身上,虽然低矮的海拔让他在李成茂面前如同一块秤砣,可南汉校尉身份却自然而然的抬高了他的骄傲。
“对待贵使,可别怠慢了,你们要小心伺候着……”
陈端锐面朝皇帝恭敬的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对向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李成茂,面色虽和缓了很多,但依旧不屑且轻蔑。
然而,直到察觉自己脸上阵阵火热鼻息时,陈端锐才后觉。近唐将军,正用两个通着怒气的鼻孔招待自己。
李成茂此刻真是怒不可遏了,想到自己贵为大唐皇子,现在就连个小小将校都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自己,算了,索性豁出去……
“陛下,外臣‘邢成茂’请准贵国婵娉公主配于我大唐!”
声音坚定而干脆,傲骨如凌诺伊都为之一动。
就在这一刹那,李成茂本为皇子该有的霸气暴露无遗。
当着周遭上百号众甲士兵的面,将飞溅的唾液肆意的喷洒在他们上级的脸上。
“岂有此理!你可知婵娉公主乃是……”
还没等陈端锐发怒,案几就再一次被骤然拍响。
年老的‘县丞’激动的拔高了他一向尖锐的音调,偌大的厅堂之上都是他拉扯的噪音。
事关“婵娉”,仿佛触及了‘老县丞’某个敏感的神经,他赶紧求助般的看向一旁的皇帝,然而却与皇帝那错愕的目光相遇。
“陛下…”
‘老县丞’欲言又止,似否定也似提醒。
可‘老县丞’毕竟也算是老而精的人,察觉到皇帝目光中严厉的意味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之处,缓慢的躬身回归平静和不语。
‘老县丞’哪能看不出来此前圣上的招拢之心?
圣上和自己都可以不计前嫌,甚至低下身段。可这仅限于那个白袍的老道人身上。
现如今,就连近唐来的小小的将官都敢在公堂上造次,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人实在大胆,竟敢当着圣上提要求!并直呼婵娉公主的名号……
可高居庙堂的老‘县丞’怎会知道,婵娉公主的花名早在民间已然大火了。
眼见李成茂将婵娉公主提出之后,皇帝的脸立刻阴沉了下去。
“皇上,我国所请婵娉公主,实乃是为两国之长远福祉所请。”
“贫道岂能不知……皇上的挂碍呢?”
凌诺伊缓缓的走向正前方的案几,也与那黑巨人侍者缩小着距离。
该有的共识都已经铺垫完毕,比如默契达成的避而不谈齐昌王的死,也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公主婵娉,乃是当朝皇太后的掌上明珠,陛下与皇后娘娘更是视若珍宝。”
“更重要的是,婵娉公主还是齐昌王殿下的胞妹。”
齐昌王……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使得在场的所有南汉人为之心惊。
但老道直白的声音,正毫无避讳的讲述着……无意透露出的名字与暗指的真相,穿梭于庭上那股诡异的气氛中。
比声音更加震撼的是凌诺伊的眼神,目光所及之处,深邃犀利,老道人仿佛洞悉一切。
皇帝和老县丞不由的为之心头一颤,脸色瞬间凝固了起来。
皇帝身后,那个巍峨如山的男子,漆黑的面容上掠过一道深刻的悲伤。
这不经意的一幕被凌诺伊清晰的捕捉到,昆仑奴,凌诺伊在余光中,再次对那巨大的黑影感到兴趣。
但昆仑奴一族,本该随着盛唐的灭亡而一并消失在中原。可那黑巨人眼里不断流露出的悲哀,却分明是他活着的最好印证……然而现在的话题可没扯到昆仑奴。
“当然,话说的再具体一点,婵娉公主更是您的孙辈血亲啊,老国舅大人!”
刚才的猛然点醒又好似道人的有口无心,转眼间便目光凝聚,朝着老‘县丞’竟唠起了家常。
仿佛是印证,仿佛是老道故意的施法,清风拂过,宽大的衣袍飘然而升,’县丞’腰间那与服饰身份不符的珊瑚象牙佩,通透而高贵。老国舅以为是这俗物暴露了自己。
其实打一开始,凌诺伊就没认为面前阴冷异常的老头是这区区小镇的县丞。
一个人再怎么伪装隐藏,他所吃食的五谷杂粮、接触的三教九流、经历的森罗万象,都对他自身气质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即便这老头再怎么精瘦,穿着再怎么朴素,可骨子里面这份王侯将相独属的傲气,却是在举手投足间难以掩饰的。
皇帝看着老道长的料事如神,看向凌诺伊的眼神里又多了些许贪婪与阴险。
古有曹操斩杨修,刘备杀张裕。
皇帝确实欣赏眼下可能是“天虚”星耀下凡的道长,可若是他知道了太多,或是坚决不肯为自己所用,那假日时日必将成为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先生的敏锐,朕认为可举世无双。”
“和亲之事,朕看在先生大才的面子上,便已允诺。只是客随主便,朕还想回宫和皇后商量一番。还望客卿多盘亘数日,待到公主自己的同意和亲,而后便可启程如何?”
皇帝耐着性子说道。对于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道人,他是既放不得也杀不得。
虽然这听起来便是个漫长的过程,然事不过三,凌诺伊见汉国皇帝心意已定,这一次也就没有拒绝。
“谢陛下,老臣静候陛下佳音。”
“至于去驿馆之事,请陛下容我们图个清静,我们可自行前往,不劳在座将军们了。”
“准了……”
看见凌诺伊终于低下了头颅,皇帝暗自松了一口气。
倘若再次遭到道士的拒绝,那么此人定是桀骜不驯,注定和南汉无缘了,对于这样的结果……除了杀之。
诺伊行完最后一礼便与李成茂离开了厅堂,步伐飘然的穿过甲士丛,留给陈端锐两道洒脱的背影,仿佛自始至终,这场舞台剧里就没有出现过车骑校尉这名演员。
……
“你这狗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本将军的?!你秘见太子齐昌王到底为何?太子惨死坟场又是为何?吾等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但凌诺伊嘿嘿一笑,并不言语。
“你这老头……你说啊……”
夕阳褪尽光辉,渐行渐远。
分别时候多离愁。落日,为这副名为离散的画卷渲染起黯然的空气。
不似内陆新唐,南国临海,漂洋过海而来的和风夹带着远洋的水分与盐分,拂过丝丝凉意,一解午时酷暑,舒适蔓延全身。
到达驿馆时,晚风吹起凌诺伊鬓间的悠长白发,轻抚着脸上道道岁月的痕迹。
驻足于朱窗前,静下心便能感受到海浪拍岸所带来的阵阵触动,这便是山河间最美的宫商角徵羽。
然而凌诺伊心中的触动却与这自然所呈现出来的美截然相反。
“老头,这回坐下来,你总该告诉我了吧?”
耳边李将军嘈杂的声音,让凌诺伊有些心不在焉,此刻他正倾心于更重要的事情。
又一次不理会李成茂的念叨,凌诺伊默不作声的从衣袍中捻出两张纸符,走向门扉,一左一右将泛黄的褶皱纸符贴在了门上。双手在胸前结印,嘴中开始念念有词。
霎时,纸符在轻微的抖动下燃烧褪色,随即化成粉状颗粒堵塞住两扇之间的缝隙。
“怎么啦?闹鬼了?!”
李成茂“腾”的从床上跳了起来。
经历过上午墓地的丧尸之后,他极为害怕这神通的凌诺伊又做出什么诡异的事情来。
“你侧耳过来一听便知。”凌诺伊终于开口道。
求生的本能使得李成茂不愿意接近那扇被动了手脚的门,但是好奇的欲望又驱使他慢慢移动了身体。
“你们两个在这里看好了,盯防着点窗户,有什么交谈尽量也给我记录下来,我先去找些吃食。”
一个官兵强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声音遥远却字句清楚。
“隔墙有耳,且时辰未到,恕贫道不能将天机向殿下泄露。”
凌诺伊恢复到国师的口吻说道。
“不过现在你可以正常说话了,他们是听不清楚的。”
“他们多少人?”
“少则三两个,多则上百。”
“上百人也不怕啊!你不是能召唤那些来自地狱深渊的尸骸吗?”
李成茂的情绪愈发激动,就如同这轮愈发皎洁光亮的明月。
“贫道从来就没有这本事,那具尸骸,不过是活人假扮的罢了。”
凌诺伊站在窗边,享受着来自夕阳与朔月的交相辉映,毫不在意的说道。
“怎么可能?他身上的秽物,眼中的恐怖,喉里的骇人,这都不是简单的化妆能够做到的!”
闭上眼睛仍历历在目的景象让他心有余悸,紊乱的气息使得声音变得异常颤抖。
“贫道只需略施小计,便能让殿下也尝试一下。”
凌诺伊嘿嘿一笑。
“不不不,不用了。”
不管是真是假,让自己的脸上爬满蠕虫,李成茂想想就恶心。
“凌国师,本皇子问你,你此次出行,到底是为何?”
凌诺伊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蓄谋已久一般。
而自己却是莫名摆上这张乌云笼罩棋盘的棋子,所发生的一切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为的当然是一统华夏,使唐国昌盛……”
凌诺伊口中的宣誓言之灼灼。李成茂的心中却早已异想天了起来,覆灭的盛唐和自己国家国号“唐”,名号一模一样……虽名号相同且国君都为李姓,实则二个唐之间毫无关系……
“父亲怎么给国家取了这么个名字!”
海风拂过朱红色的木窗,带来异国的清香,穿过凌诺伊花白发梢,最终萦绕在三皇子担惊受怕的心头。
“公主,您真好看,现在这世间的极美之物,可都在您身上了!”
妖媚的声音来自一个俊美的道士。
和近唐那位朴素的道士不同,这个十九岁的年轻才俊身穿粉色的道袍,隐现在绣臂内侧的火焰,像是自身会发光一般。
道士宛若白璧的纤细手臂,而那手臂延伸出的纤细玉指,更是修长迷人。
发出声音的红唇,如火红的琥珀,点缀在雪白的肤色上,让人看着便觉燥热。可其高耸的鼻梁以及深邃的双瞳却又让人倍觉冰冷。
“就你会说话,你倒是给本宫说说,我哪里好看了?”
莞尔一笑之后,是迷媚的表情。
细长的眉梢下镶嵌着一双娟秀的美目,灵动婉转仿佛水波柔情,如瀑一样柔顺的乌黑长发。隐隐有暗香浮动。
宫中装饰异常的华美,灯火摆放在瓷质的空穴烛台上,忽明忽暗,照亮着公主那无比柔软的床榻。
可就算将这一宫之内的奇珍异宝加在一起,也无法比得上公主那张完美到无暇的玉颜。
即便铜镜模糊不清,可透过它竟也能分明的看见公主红润且白皙的面容。
听到道士这番话语之后,公主有些狡黠的刁难道。
“您哪里都是极美的……您的双眸深邃如同星河,您的双唇,丰润如同朱玉……而您起伏的身形……是一个女人在世间被天神的祝福弹奏出的最美的弧璇。
陶醉之声如同是在咏唱,然而咏唱的声音在最后一刻迎来了华彩。
“若是他说不出称心的赞美,自己绝不饶他。”
婵娉公主娇怒的看了眼这个不正经的年轻小道,油嘴滑舌却也能说会道。
秀眉拱起雨后瑰丽的彩虹,然而最勾心的还是她流露出喜色的美瞳。
“秦道长,本宫以为你还是个出家人,怎么……”
戏弄的话音未落,婵娉在卧榻上做着慵懒的伸展动作,带着些娇艳的轻哼,使那窈窕的身段变得更加妖娆魅惑。
然而帘后的黑影却在关切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唯有皎白的眼睛透露着担忧和关心——这样的公主他从未见过,他见过公主喝酒,但从未见过公主喝得这么醉过,而公主醉后的样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大吗?”那个融入阴影的黑影,在心中想到。
皎白的目光又在一片漆黑中闪动几下,他本能的觉得公主如此狂狼毕竟不好,他刚想劝说,但随后又悲哀的想到,任凭自己和公主关系再好,自己不过是个奴仆罢了。
微风搅动门帘,月光透了进来,与公主、道士甚至是宫中的一切比起来,这个小奴仆漆黑如炭的肤色,与宫殿中的辉煌格格不入,当微风停止时,他瘦弱如枝干的身形,再次隐没在窗幔支起的黑暗中。
小黑奴哀怨而忐忑的试图找寻公主的目光,可仍是孩子的他又不敢和现在的公主直视——斜躺在榻的公主仅有一片深海鱼皮,鱼鳞遮盖有秩,公主的身形被鱼皮勉强的覆盖,惹人遐思。
“这怎么是好……若是皇后娘娘来了……”
小黑奴担心的看向门外,而门外却有人来。
此刻门外闯进一个侍从,他忘掉了所有的礼数,直冲到婵娉公主的脚边,伏地不起。
“公主不好了,齐昌王与十八西极铁卫于乱坟岗处遇袭,西极铁卫全数不敌均已殉主!齐昌王殿下他……”
几乎是哭泣,亦或者是这个侍从把头深埋入膝盖的理由,此刻谁都不想和公主的目光相接。
“什么!你是说,齐昌王殿下他……”
“公主殿下,齐昌王殿下他……他……”
侍卫深深的叩首,即使额头溅血也不愿面对公主的目光。
“死了?被杀死的,怎么会?哥哥他……昨天还活的好好的!”
许诺成为了泡影,上月和哥哥约定中枫红晚霞,将会成为永无法实现的誓言。
“死了……”
婵娉公主反复念着。
朱唇颤抖,凤眼睁圆,而面上的瑰丽2在知晓一切的瞬间,陡然散入了空气。
没有眼泪的悲伤是压抑的,呼吸渐渐难以维持。
公主猛然间站起,以确定这不是个梦……
鱼皮饰衣滑落,她光洁的身体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面对着世间最残忍的别离,她赤裸的身体,温润如玉,宛若深宫之中最后一丝温暖色彩,或是冰冷的礼义之外最为悲戚的率性而为……
“太子殿下,齐昌王殿下”
“齐昌王哥哥……”
“哥哥……”
第一次知道男人的温情,第一次享受亲人的陪伴,第一次看见母亲之外的微笑,即使不用言语,就能懂得对方的默契。
然而她也知道那张明媚笑容之后的阴郁孤寂,齐昌王哥哥在世间带着冰冷而痛苦的面具。但是当哥哥面对自己时,他会摘下面具,给予自己温暖的笑颜,这样的温暖除了自己,没人拥有过……。
“是谁!是谁胆敢袭击齐昌王殿下!反了!”
她终究无法相信,温情亲切的笑颜真的会消逝。
“小的,不知!只是有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不知……”
“说!快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
公主凌厉的目光如同利刃。而可怜的侍卫虽不敢直视裸露的公主,却已知那目光的致命
“禀公主,据说齐昌王殿下遇害时,正与近唐使者密会!”
“齐昌王殿下及护卫尽数被杀,而近唐使臣无恙!”
“近唐使者!究竟几人?”
“唐使两人,一人为道士,一人为武将!”
“两人便杀了哥哥和他的十八西极铁卫?他们果真是绝世高手吗?”
冷笑和讥讽,婵娉公主的眼圈渐渐的红了!
“我不信!”
凄厉的哭喊声响彻宫宇。
“那么扎昆呢?哥哥的昆仑奴呢?”
“哥哥不是一直说,昆仑奴武力无双,是世间最好的卫士吗?”
“他不是要让父皇升扎昆为禁军教头吗?为什么……”
“哥哥身边明明有世上最好的卫士,不可能……不可能!”
不合理带来了一丝侥幸,假设和推论第一次变为了期待,让婵娉公主光洁的身体止住了颤抖。
“禀公主,扎昆将军于齐昌王出巡的前日,被皇上急急召见进宫!“
“进宫,他进宫不该是哥哥带着去吗?不是哥哥推荐他升官的吗?父皇未明口答应,他这时急急跑去见父皇作甚?”
“公主殿下,皇上昨日已封扎昆将军为一品诏平将军,统领禁军。”
公主跌坐在长榻之上,面色凄然。
“所以……所以说……”
“他不在哥哥身边?怎么会,哥哥最看重他了,若不是哥哥,这昆仑奴一家还是兴王府城外卑微的打铁匠!哥哥才是他命运的恩人。”
原因和结果并非对称,愤怒与疑惑成就了婵娉公主娇颜中伤感而困惑的美。
“父皇……”
“父皇……他”
直到可疑的答案浮现。
“父皇为何要封外族人统领禁军?况且扎昆连话都说不齐全!”
“公主,依臣所见,自古禁军统帅乃历朝历代最为机要之处,除非充分表露忠心或兼有大功,否则君王一般不会将如此大任随意托付,况且扎昆还是个昆仑奴外族……”
俊美的道士从公主的身后将丝质的白色长裙无比温柔的披在公主颤抖的肩坎。
“公主,您别太伤心,就目前而言,齐昌王殿下的遭遇尚未明晰……但这多半……”
能帮公主分忧的时刻,俊美的道士秦明从不打算缺席,然而他知道能走进这位公主内心的,不是谎言,而是真相,即使那是被修饰过的真相。
心焦来源于内心无法证实的假设,不安的忧虑在婵娉公主的华美的脸上无所遁藏。
“这真的……不是个梦吗?”
抽搐和泪水相容,夜色渐深,当微风带走了南越熏香之上的最后一点火星,不再鼓乐齐鸣的深宫陷入了令人绝望的孤寂中。
“哥哥真的走了吗?”
心焦成为了心悸,而心悸……却又让最痛苦的假设越来越像真的一样
她无法相信这样的假设,婵娉公主瘫软的失去了重心,她伏地哭泣。
窗幔中细长的身影在夜色中走出,静谧而悲怆。
黑孩子在公主的恸哭中,从帘幔中走出,漆黑的手试图递给公主一块绣凤的手绢……
然而当公主的余光触及到他夜色般的肤色时,横飞而来的酒杯,洒落的残酒浸染了小昆仑奴卷曲短促的头发,头上不知是血还是酒顺着脸颊流下。
而黑孩子虔诚跪地的姿态却从未改变……
凄冷的月光,照在凄然绝美的面容上,婵娉公主仰视着窗外的月亮,陷入了绝望的沉思。
“为何,为何命运如此安排……”
“哥哥,哥哥他本是……一个多么温暖的人呐!”
“哥哥你还在吗?你也在看着同一轮明月吗?”
泪水滑落眼角,婵娉公主陷入了心中最空洞的黑暗深处。
脚边瑟瑟发抖着的来报侍卫,身旁无比担忧的阴柔道士,背后那孤独瘦弱的黑影,整个宫殿奢华的人间奇景,一切似乎正在远离,现实飞速的抽离,而记忆到来的如同是安慰……婵娉公主恍然间嗅到了一股清香,貌似那是从前的味道……
那一年,春季的南国曾是被百花拥簇的芬芳之境,位于兴王府正殿南侧的御花园后庭,群芳争艳,绚烂夺眼。
如此盛景,可谓无需得意春风与奔腾马蹄,便可一日赏尽这南国的芳华。
只是在这令人诗情大发,画意渐浓的大美之境中,一群宫女的突兀的呼唤声闯了进来。
“公主殿下!您在哪儿啊?快点出来吧!”
“公主殿下,奴婢们无能,没有能够帮您做出让皇后娘娘满意的画,是奴婢们该死!”
“但您快出来呀,好不好!”
“……”
伴随着宫女的呼喊,还有她们急促的脚步声,粗木质地的鞋跟撞击在坚硬的青石板地上。
对于这群焦急的宫女来说,即便置身于仙境花海,她们也无心留意。
比起花团锦簇,她们此刻更希望这里赤地千里,让小公主顽皮躲藏起的地方一览无遗。
听得脚步声近了,埋身在假山石洞里的小婵娉,赶紧蜷缩幼小的身子,蜷得更紧起来。于是怀里那幅画作也更加的褶皱不堪。
宫女们越来越急,倘若落日之前还没有找到公主的话,可是要担上大罪的呀。
就在宫女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骑马蹄降临于此。
“太子殿下贵安!”
只见一位翩翩少年潇洒的从马上跳下,毫不在意宫女们那溢于言表的不安。
“辛苦你们了,都回吧,这里交给我了。”
语气轻松且自信,更难得的时婵娉清晰的记得,那年的太子曾有过的,也是大多数皇族很难具有的,周到体恤和礼贤下士之心。
“这……”
宫女们一时间犹豫了起来。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太子的客气,都能做到反应正确的,对太子来说找不到公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宫女来说,若是弄丢了公主,那可是……
所以,宫女未曾离去。
亦或许是那个时候起,哥哥便已经学会了带上面具……
“怎么?本殿还命令不了你们了?”
太子眼睛直视着一个地方,话锋骤冷。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离开……”
宫女们只好胆战心惊的踏出庭院。
待闲杂人等远离之后,庭院便重返鸟语花香的温柔之境时。太子沐浴着午后淡黄色的斑斓,他纤弱俊俏的面容重新充满了温暖,他俯身摘下一朵牡丹背在身后,径直迈向假山之处。哥哥便是一直等在那里,拿着花儿,带着温暖的笑意,等待着自己……这一切婵娉想起便觉得温暖。
那时,躲在洞里的小婵娉并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叽喳的宫女们莫名的远去虽好,可喧嚣之后迎来的却是最深沉的孤寂。
夕阳逐渐隐没山棱,光线变得微弱,假山洞内变得昏暗阴冷。
小婵娉怕黑,但是伤了心的她更不愿意出去面对只有冰冷的礼节,却唯独少了真情挚意的宫廷世界。
又过了许久……几声稳健的脚步直直的朝隐秘的洞穴迈进。
小婵娉用幼嫩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呼吸,一双惊恐的眉目不自觉的瞪起。
“完了完了,若是此番耍性子被发现,母后在气头上绝对不会轻饶我的。”
“快走啊!你快走!离我远点,别过来!”
小婵娉拼命的祈祷着此人远离,可对方像是知道自己在哪里一样。
渐渐的,脚步声终究还是来到了洞穴的门口。
“啊!”
小婵娉忍不住害怕,叫出声来。
“嘘~娉儿皇妹,是我呀。”
太子的声音宛若一汪清泉,温柔且甘甜,温暖的滋润着小婵娉慌乱颤动的心。
悠扬的声音回荡在那小小的洞穴,更赋予这声问好几分空灵之色。
“太子殿下?”
对于自己胡闹,羞红脸的小婵娉脱口而出。
“是哥哥。”
太子笑着纠正道。
“即使我做了太子,但我仍旧是你的哥哥!”
“哥哥!”
童声稚嫩微甜,宛若撩拨而起的琴弦。
“乖,娉儿皇妹,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去吧。”
太子殿下轻柔的话语,一点一点在婵娉幼小的心中盛放。
小婵娉本能的朝着心之所向的“光亮”迈出步伐。
然而还没等自己钻出去,太子竟起身一跃,来到洞里。
洞穴的狭窄不足以让太子舒适的前行,身上锦服被洞穴内突出的钟乳石钩绊。
然而他毫不在意,任由衣服被暴力的撕扯,露出已经有些坚硬的胸膛。
“啊,小心!”
“哥哥,别伤到自己!”
小婵娉担心的唤道。
“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当太子呀。”
哥哥无邪的一笑,点亮了那日昏暗的世界。
由太子殿下携带而来的花香,很快充盈了这狭窄的洞穴,让小婵娉倍感安心。
身体渐渐依向哥哥那温暖的怀抱,于是手中紧攥的画卷逐渐松了开来,展开的一半掉落在了地上,太子哥哥捡起半幅凑到脸前欣赏起来。
“啊!哥哥!快别看……我,我把母后画的太丑了。”
小婵娉惊慌着想要夺回来。
“娉儿,这真是你画的吗?“
“母后是画的丑了点,但母后身后的景致,那母子连心的意境,画得比这后院还要好看呢。”
太子哥哥真心的赞叹着,小婵娉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红晕。
“真……真的吗?”
这真是婵娉意料之外的夸赞呢,她好想确定太子哥哥是真心这么想的。
“我可是堂堂太子,我怎么可能会说谎呢?”
哥哥扭头朝自己咧着嘴巴,呈现着最暖心的光景。
那一刻,小婵娉任性到想永远都和哥哥窝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洞穴里。
然而……风雪轮替,又是一年过去了……
“哥!你怎么还在院子里啊,咱们快点趁着用膳之前再玩一遍杀敌游戏啊!”
仍未长大的婵娉愉悦的邀请道。她喜欢呆在东宫,喜欢陪在哥哥身边,
“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奏!”
几道嘈杂的男声打破此刻和谐的宁静,小婵娉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都是妄想。
哥哥或许,还有别的交好的玩伴呢,顿时有些失落的说道。
“哥哥,你和他们去玩吧,不用管我了。”
太子转过身来,轻抚小婵娉热乎的小脑袋,宛若那是抱歉。
即便硬撑着身体都有些发抖,可他每一下的抚 摸都温柔如风。
“在这宫里,我也只有对娉儿才会露出喜欢的笑容,所以任何要事让我放下你不管,绝无可能!”
哥哥的话掷地有声,仅这一句便重燃小婵娉心中激动。
“不过时辰将晚,你是该回去吃饭了。”
哥哥拉起小婵娉的手。
“可……我怕母后……”
小婵娉犹豫道。
“不怕,等忙完之后,哥哥会帮你去和母后求情,你打碎的泰西花瓶,哥哥这里正好也有一件,你拿去给母后,她自会开心的。”
温和的声音从那个仰慕的背影发出。
多想……再一次遇见那份温柔啊。
而现在,回忆纷纷成了泡影。
伤感云集,记忆又回到了那个洞穴,明明是和哥哥一起走向洞穴的出口,走向光明那一头。
可婵娉却觉得前方的路越来越黑,自己所牵着的手也越来越冰冷。
冰冷唤来了凄美的记忆……
婵娉记起自己十一岁那年的早秋,兴王府的宫城入眼便是青黄相间的秋色。
萧瑟的秋风吹打在枝丫上的深绿,想要染黄那最后一丝倔强的生机,也试图吹尽婵娉心中仅有的一丝希望。
“哥哥……他不会回来了吗?”
终于,那“踢踏”的马蹄踩在金黄叶片上,发出“沙沙”之声,蹄下飞扬起来的残叶宣告着此人到来的决心。
婵娉急切的捻起裙摆,踮着脚尖,想在哥哥到来的第一瞬间便扑上去。
快了!那马蹄声已经很近了!自己甚至都不敢眨眼。
片刻后,那架着骏马的俊朗青年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位日思夜想的哥哥如约而至,婵娉却没有勇气热情的扑上去。
因为来人带着一副生铁治成的面具,漆黑且吓人。
那生硬的金属,空洞的彩绘面容,让婵娉感到阴冷与陌生。
“娉儿?怎么了?不认识哥哥了吗?”
太子缓慢的从马上翻身下来,摘下了面具。
剧烈的反差使得太子的面容俊美到愈发闪耀与温暖。
没错,这……应该还是自己那个哥哥。
“哥哥,你为什么要戴上这丑东西,这丑东西是什么?”
“乖,娉儿,这是昆仑奴面具,戴上之后我便是力大无穷,且漆黑如夜的人了。”
“最重要的是,没人能够看得清我的表情,看不清我的表情,便伤不到我……”
婵娉清晰的记得,那一刻,齐昌王哥哥凄美的笑了。宛若一个受伤的孩子,他顽皮而委屈的带上面具,仿佛对这个世界回以不屑的嘲笑一般。
“这样,你还认得出我来吗?”
“哥哥!”
婵娉声音依旧清甜,月牙状的笑眼秀美如画。
这是自己对着镜子尝试过上千次后总结出来的表情,而这笑颜,这妆容,她只想送给眼前的这一个人。
同时,她也想等待着哥哥的回应。
“真好看。上马吧,娉儿。”
太子露出一个婵娉从未见过的眼神,随即便重新戴上了面具。
话语依旧让自己倾心,可是哥哥脸上的表情,却沉浸在疲惫和忧伤中……
“哥哥太累了,他本不想来我这儿,他只是在兑现自己的诺言不是吗……可哥哥怎么会……”
直到现在,婵娉才读懂,那眼神……是绝望吗?
“哥哥,今天不是父王的皇室庆典之祭吗?您怎么会偷跑出来呢?”
其实婵娉问出之前,心中便早已有了所属的答案。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任性一点。
也想听见他说……“为了你”这句话。
“别说这些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像是被戳中心中的疙瘩一般,太子的语气失去了往日的温柔,显得有些急促,有些烦躁,更多的则是躲避。
听罢,婵娉便没有多言,她沉默的在太子的搀扶下,侧坐于马背上靠在哥哥的胸膛,然后二人一骑绝尘在这琼宫峦殿之中。
“太子殿下!皇上吩咐了,禁止任何人在宫中骑马,求您快点下来吧!”
还未出几步,几个在后面竭力追赶的太监拼命的喊道,声音尖细如鸟鸣,瞬间惹皱了太子的眉头。
齐昌王的身躯愤怒的微颤,婵娉顿时觉得自己环抱着的身躯冰冷寒人。
“皇帝的命令又是如何?本殿命令你们不要多事,宫内如此弘大,本殿无力徒步出宫!”
说罢也不等太监们的阻拦,两腿夹紧马肚,扬鞭一抖,留给他们一把飞舞在空中的落叶。
像是意识到在身前不安的婵娉,太子渐渐放慢了骑马的速度,然而沉默仍在继续着……
婵娉不想让哥哥想起烦心之事,怕那句说的不好,让哥哥忧愁。
直到二人慢慢的游行到了一条灿烂的林荫大道。
婵娉从来没有见过宫外的世界,自己所知晓的宫外世界,大多来自新来的玩伴,一个半大的黑孩子说出的罢了。
现在亲身领悟到宫外参天大树的野蛮生长力,野花杂草并不鲜艳,却茂密而顽强的生命力。
小婵娉的眼里闪烁着惊喜,她贪婪的想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哥哥!你快看呀,那边树上那一团杂草是什么呀?”
婵娉指着头顶上的一只鸟窝惊叫道。
背后没有任何声音,在她刚想回头之时,一个温暖而坚硬的胸膛靠在了自己的背上。
只是,哥哥并未回答,那张冰冷的面具也贴在了自己的肩膀。
哥哥睡着了……
可能,哥哥是累了吧,自己也不是没有听闻过朝廷之上令人焦心的事情。
可能,自己身上好闻的味道,最能让他放下一切吧,她开始庆幸起昨夜所用暹罗明花的沐浴。
哥哥累了……
婵娉能感受到到哥哥身体的温热,却很难找到脸上的温柔,肆意的笑容。
哥哥变了,就在昆仑奴面具出现的那一天,婵娉第一次察觉到,长大对于一个宫室孩子的全部意义。
那么……自己呢?
自己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吗?
想到这里,婵娉羞愧的低下了头,二人的不语成为了那日美丽的终结。
思绪一晃又是五载,哥哥变得玉树临风,自己也愈发亭亭玉立起来。
然而,宫廷之中,男女大防,即使亲兄妹也一样,于是两人独处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南国很少下雪,可却在哥哥来访的那些天风雪交加,厚厚的积雪阻挡了通向任何方向的路途,而婵娉却在幻想是否这也是上天的眷顾,能够让哥哥回京多停留几天。
婵娉在庭中玩起雪来,雪白的肌肤被冻得有些发红,更给那张绝世面容带来了几分动人的爱怜之色。
雪花飘散,她便在其下翩翩起舞。宛若雪国之精灵,灵动而绝色。
可这一切,得不到那个人的青睐。
婵娉壮起胆,狡黠的从地上捞起一捧雪,揉搓成团便朝着伞下沉思的太子扔了过去。
然而,雪球还未飞行一会儿,就被一只巨大漆黑的手掌给拍个粉碎,雪花散落一地,消失进洁白的大地。
“该死的昆仑奴扎昆,长得壮实了不起吗?”
婵娉在心中嘟囔着,她不满于黑巨人将她扔出的雪球当做暗器击碎!
“婵娉,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顽皮。”
太子疲惫的声音从那黑壮如山的侍卫背后传来。
“哥哥……好吧……太子殿下,是我不对……”
婵娉失落的说道。
太子见婵娉公主面有委屈之色,心中难免不忍,刚准备安慰一番,门口却传来了众多脚步声,于是一时心中烦乱,便抄起手边的昆仑奴面具扣在了脸上,以掩盖真实的表情。
“太子殿下,十八名精锐甲士悉数到齐,殿下有何见教!”
领头的雄壮兵士,带领着身后披坚执锐的众人跪在地上。
“入驻东宫之中,保卫公主与我的安全。”
太子在冰冷的面具之后毫无感染力的命令道。
“可是,陛下有令……”
“你们是皇帝的人还是我的人?”
皇帝?哥哥这样称呼父皇是不是太无理了……婵娉惊慌的想到。
“太子殿下待我们恩重如山,自是天恩浩荡也难相比,我们眼中只有太子,没有别人!”
“那便甚好!”
冰冷的面具发出阴沉的声音。
“听我指令,入驻东宫,接替皇帝派来的侍卫,若遇抵抗……斩!”
“是!”
平滑洁白的雪地,霎时布满黑色肮脏的脚印。
冰渣流淌而出的污水,顺着道路的痕迹,融进土壤里,也悲伤的流进婵娉的心里……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秦明接连几声,都未将沉寂在记忆中的公主唤醒,可怜的公主直愣愣的坐在长榻之上,空洞的眼神凄美而忧郁。
道士原本在手中挥舞的画笔也僵住了,锋利的笔尖不知在何时也戳进画中婵娉的笑靥之中。
“公主殿下,您还好吗?”
道士俊美的脸庞上布满了担忧,阴柔的声音因急促而如同鸟鸣般道出。
这样失魂落魄到六神无主的公主,是他陪伴多年也未曾见识过的。
秦明心中暗自神伤。
公主殿下总将废太子,齐昌王殿下挂在嘴边,自己哪能看不出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情愫?而公主殿下自幼长于深闺之中,心智与神魂都算不上成熟……
现在噩耗传来,虽齐昌王殿下生死未卜,但大体上这该是个坏消息了,突然间抵近的生死离别,恐从小生在梦境中的公主无力迈过这道心劫。
但无论自己怎么呼唤,也唤不醒沉浸在回忆中的公主。
“大概公主在回忆中是安全而满足的吧!”
秦明贴心的起身上前,为依然恍惚着的公主披上一件丝织的白色长裙。
窈窕有致的玲珑身段变得朦胧,在昏黄的烛影下更加魅惑难当。
“公主,时候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公主的思绪终被唤回了现实,眼泪干涸在凄美的面容上。
在这一刹那间,屋内竟有了一份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冷。
“你们,都退下去吧……我不累!”
没有哭天喊地、声嘶力竭的悲号,公主的声音如瑟瑟寒风,如冻结寒冰般的冷静。
在一旁侍奉着的宫女一瞬间如临大敌,颤巍巍的弯着腰退出宫闱。
“但你得留下!”
公主搽拭完脸上的泪痕,声音恢复了平静,伸出的玉指轻轻一指,将刚想逃离的报讯侍卫按在了原地。
“本宫问你,你是凭何而闻,前太子殿下的死讯的?”
待到闲杂人等退却之后,婵娉公主开口问道。
这一次公主多希望这是个谣言,就像宫中每日盛传的众多谣言那样,最终都是谎言,然而谣言也有真实的,因此婵娉公主知道谣言不可信,也不可完全不信。
“回公主殿下,事情是这样的。我奉您的命令,于齐昌王殿下驻扎的兵营里打探消息……这您还记得吗?”
“当然,我是让你回报齐昌王殿下何时回宫的……”
听见公主的语气里并无怪罪,充当密探的侍卫思绪逐渐打开,真相亦或是谣言,侍卫一点一滴的回忆起自己经历过事情。
……
那晚,天色朦胧,夏日的夜空失去了该有的清朗,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星光黯淡,只隐约可见弯月的轮廓。
面对如此异常的天相,受婵娉公主之托蛰伏数月的他敏锐的嗅到了一丝异样。
近来,兵营里的太安逸了,锋芒毕露,火急火燎的齐昌王殿下最近也平和了下来……
想到这里,充当密探的他更是趴在屋顶上辗转反侧,怕是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他不想辜负公主殿下对自己的恩情,当自己的女儿,服侍楚妃时,不小心打碎了楚妃故国的陪嫁金樽,行将被叛死之时,是婵娉公主出手救了自己的女儿,并将她调入公主的公主远离是非……这样的恩情,他怎能忘却,于是便盘坐在此,静观其变。
思绪走远时,突然,一骑奔腾的马蹄由远及近,踏碎了这诡异寂静的夜。
他暗自一喜,貌似等来了意外之喜,任何关于齐昌王的消息都能换回婵娉公主满意的微笑。
兵营顿时灯火通明,上下百号士兵即刻披坚执锐列队而出,为首大将是位高壮如山的大汉。
他黝黑的肤色完全融入了这暗夜之中,唯一能表示生机的眼瞳却在怒视着来者。
来者仅一骑,也没有被这样的阵势给威胁到丝毫,见到那诏令中的人,便朗声吼道:
“扎昆将军,皇命圣旨在此,还不速速跪下领旨?!”
声音像是刻意大声那样,可手中那在灯火下明晃晃的龙纹圣旨,却告诉在场的人那并不是虚张声势。
“噗通!”
扎昆自然知道那龙纹所代表的含义,沉重的一声闷响,一对膝盖就直直的砸在了地面上。
“这里人多口杂,领路去营内再行宣旨。”
来者将那金黄的卷轴重新收回袖口之中,用在场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身为密探的他,在屋檐之上,跟随着扎昆来到了齐昌王殿下的屋前,之时碍于屋檐瓦厚,之后进入屋中发生了什么,只有在场的三人才能知晓。
但没等多久,黑巨人扎昆手拿着圣旨,同带来圣旨的来者,重新走出屋檐,回到了自己的视线。
二人没有做丝毫的停留,便驾着骏马,星夜离开了太子殿下领兵的军营。
某种本能告诉自己,其中必有蹊跷,那宣旨之人的高调做法,都像是故意演给众兵看一样。
果真,在两人奔离之后,军营内部一时间炸开了锅。
“皇上宣旨?不该是殿下直接宣读的吗?”
“那么派人直接宣旨,绕过殿下又是为何!”
“难道……”
“不清楚。还不知道圣旨的内容是什么?”
“……”
众将七嘴八舌,直到齐昌王从帐中走出才得以平静。
“诸位,稍安勿躁,诸事等天亮以后再议。现在,全都立刻回去休息!”
太子殿下的声音铿锵有力,带有着清亮的透彻,让夜幕重新回归宁静。
众将无奈,即便内心疑云满布,也不敢违令。
就在自己以为探听不到什么,刚准备放弃之时,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营帐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
“一波既平,却一波又起?”
那响动既不平常,身为密探的自己一边思索着,一边屏息凝神,贯注于那微弱的声源。
果然微光中,营帐的暗影里渐渐显现出三个人影,从聚集到分散,他们动作静谧。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看来有逆贼进入了军营之中的盲区。这三人居心叵测,若是他们欲对太子殿下不利,而自己又能从中阻止的话,那么婵娉公主定会重重有赏的。于是他悄然跟了上去。
“就是现在吗?”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其中一人贼眉鼠眼瞥向四周,他本能的对周围的风吹草动感到警觉。
“别在这里拿有的没的吓唬人!我们潜伏已久,计划周全,哪有那么多意外?”
另一位左眼用布遮盖起来的贼人,亦是一袭兵装,语气凝结着恐惧向外急促的说出。
“但太子身边的那个昆仑奴,他可不好对付啊!”
“你怕什么?现在他不是被调走了吗?难道还有第二个昆仑奴不成?”
最后一个说话的贼人,言辞甚是沉稳,想是他们三人的头儿,他十分不屑的说道。
“扎昆走了,不但太子身边无近卫,军营里面,应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对我们构成威胁的人了。”
“也对……这是最后一天任务了,等这一阵子监视完,我们就自由了,家人就被放回来,不用受苦了。”
“对对对,上峰还答应了我们很多银子呢!”
贼眉鼠眼之兵的瞳孔中在这一刻满是憧憬的光亮,仿佛预见了日后安逸的荣华富贵。
“是啊,又不是对太子行刺杀之事,就是攀上屋檐监视,有什么好怕的呢!”
原来,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在做同样的事情,但他们又是谁指派的呢?身为密探的他在黑影的深处不动声色的想着。
“呵,知道就好。今晚注定无眠,都打起精神来。独眼你还是负责盯着走近的人,给我盯仔细点!”
对恐惧无知所致的英勇,驱使着他着了魔似的迈向殿下的屋檐……
终于将冗长的回忆说完……侍卫清了清嗓子。
“想到这三人口中所言,不会加害齐昌王殿下,又想到和您约定的回报时间将近,我便暗中跟随扎昆,连夜回到了兴王府。”
侍卫的回忆话音刚落,面前的婵娉公主即刻“腾”的一下便从榻上弹坐起,画眉紧锁,一双美眸中也迸发出丝丝怒火,一副不可理喻的模样。
“如风啊如风,临走前我是如何对你说的?”
“时刻盯着齐昌王哥哥的安危,必要的时候定要现身保护,你怎可……”
公主努力的克制自己的尖锐刺耳的音调,但是身体颤动的频率却越来越快。
“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如风,你自己也必然知道,身为密探,最具威胁性的不是自身的武艺,而是手中掌握的情报。于是你在你离开之后,兵营中必定发生过什么事情。这下,我们也无从得知了……”
秦明在一旁补充道。
“这……”
侍卫如风羞愧的垂下了头,意识到自己的欠缺考虑之后顿时无地自容。
非但没能讨公主的欢心,还惹得公主生气,他重重的叩首,希望公主不要惩罚自己的女儿就好。
“哎,罢了,罢了。”
公主望向跪在脚边早已汗如雨下的如风,对情绪控制的愈发成熟使得她,没有继续发怒
事已至此,再去追究计较也无济于事。
婵娉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声气后。挥动衣袖,于不经意间擦去了眼角泛出的泪光。她平复了下语气,便冷静的说道:
“在此之后,你回到了兴王府,回到了宫中,你又看见了什么,听闻了什么,务必一五一十详细的说出。”
“是!小的必然有一说一,不敢隐瞒!”
如风赶紧答应道。
婵娉不知自己逐渐迈近的是真相还是谎言。
是残酷还是转机。
她只隐约感觉到,事实远非所见那般简单……
婵娉公主的注视还在持续着,染血的目光悲伤的如同寒风中的残花。
这样的表情,如此的坚决,面对眼前的公主,侍卫如风知道他不得不说出更可怕的真相了。
短暂沉吟之后,如风又打开了话匣。
“我自知扎昆的武力异于常人,且为人谨慎,因此过了好一阵子才随着两人留下的马蹄,一路相随回到了兴王府。”
“然而他二人直接进宫,我虽也在宫中当差,但换防尚未轮替,未到门禁开放之时,亦不好擅闯宫门。”
“虽暂时进不了宫,但对宫中之事,小人亦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打听到!”
“后来拿着您给的丰厚银子,到了达官贵人们聚集的东旭楼,才知前些天皇上刚罢免了原禁军统领——展翮,展将军。当时我就在想,莫非……”
“果不其然,早有人传出消息,扎昆即将上任禁军统领的消息在这里传得沸沸扬扬。”
“朝廷上下对此议论纷纷,即便扎昆武力高强,武功举世无双……”
如风顿了顿。
“但——但他毕竟是外族人,身担禁军统帅一职,外族人的身份难免有些根基浅薄。”
“可听酒楼的人说,就在满朝文武等待着早朝之时,一同向皇上谏言。却始终没能迎来皇上的现身,小人于是又打听了,明明扎昆星夜兼程,已经到达京城了,但没人看见昆仑奴扎昆在京城现身。”
“所以,这事情就更诡谲了,酒楼里面的议论纷纷,基本都围绕此事!”
婵娉陷入了沉思,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情现在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而阴谋的气息越来越浓。
她颔首示意如风接着往下说。
“皇上缺席早朝,扎昆明明已经到了京城却凭空消失,故小人无法再去探得其中奥秘。”
“小人思索着听不到什么要紧之事了,便进宫前来禀报公主殿下。”
“可就在我刚要离开酒楼之时,‘齐昌王殿下之死’这声喧哗猛然间钻进耳朵。”
如风颤抖着说道。
婵娉意识到接下来的话绝对是关键的,身体不自觉的向前倾了过去。
窈窕的曲线显露在轻薄的衣衫之下,暗香浮动,却丝毫没有改变深闺之中的紧张凝重。
“那些人说了什么?据实报来!”
婵娉迫切的问道。
“说是殿下前夜刚被宣旨,罢黜了太子之位,今日中午便和十八西极铁卫在厚荃镇的民坟岗处,遭遇袭击,无一生还……”
“厚荃镇?你是说哥哥是在离兴王府,不足百里之遥的地方被……”
然而婵娉无法把杀死说出,那是个传闻不是吗?
倒不是说一夜之间赶不到那个地方,而是婵娉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何会去那种地方。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这确实是他们的原话。”
“然后更多回报传来,基本说的都是一个事情,描述的也都大差不差!”
如风有些没底气的说道。
“那他们有说,除了齐昌王殿下,遇袭时,还有谁在场吗?”
最可能的凶嫌,便是哥哥遇袭时最靠近的人,婵娉最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酒楼中众说纷纭,大臣们都在做隐晦的猜测,想是他们也不太清楚,只是他们……提到了一点。”
如风停顿了下来。
“哪一点?”
“说是有人在现场目击了两位外邦人士,一个是道士模样的老头,一个是将军模样的青年。说是从近唐来的和亲的使臣。”
如风如实的汇报道。
“从近唐来和亲的使臣,怎么会走到厚荃镇的民坟岗去?找死人和亲吗?”
秦明阴柔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如同一柄冰凉的利剑,径直的即将剑尖指向近唐的二人。
“先不论这近唐二人为何不接受我大汉的迎接款待,自己偷偷摸摸的乱跑,就单说被目击到在前太子殿下陨落的现场,这一点,他们两就绝对逃不了干系!”
近唐道士……同性相斥,听到其中一人同为道士时,秦明本能的对其充满戒备之心。
如风也暗自点了点头,最终出现在死亡现场的,终究是近唐二人,不是别人,所以……
然而,婵娉,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近唐二人,一为道士,一为将官。他们是哪里来的绝世高手,能让殿下威震四方的西极铁卫毫无还手之力?”
“其二,近唐二人为和亲而来,为两国之友好结盟而来。凭何敢去杀害一国之皇子?”
“若是此事证实是两人所为,那么大汉将与近唐不共戴天,何来的既盟永昌?又为何做的如此明显,让天下周知呢?”
婵娉的话句句点中疑点,顿时让秦明白皙的脸色有些微微泛红。
自己刚才确实冲动了,自己哪能将事实如此武断的笃定呢?
不过,让他震惊的是,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在公主身旁出谋划策,可今天,他才意识到,公主可能远非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公主殿下,那您觉得,此事应该如何看待。”
秦明不禁提问道,他总觉得公主知道事情,可能更多,因此他想启发公主。
……
种种噩耗,种种疑点,一个阴谋的影子在婵娉公主心中被渐渐的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有哥哥存在的每份记忆,婵娉都牢牢的刻在了心里。
但是这一次的记忆,绝对不能算是甜蜜。
寒冬时节,冬至的夜宴是整个皇族难得相聚的日子,丰盛的膳食冒着白花花的蒸气升腾众人的面前,诱人的香气勾动着婵娉空空的胃。
但是她却迟迟没有动筷。
不仅仅是害怕于父皇的威严,她正沉醉于哥哥短暂的陪伴中,她用心体会着美好的瞬间。
或许也只有下了朝堂,远离朝野纷争,在这样团圆的日子里,哥哥才会主动拿下像是“长”在脸上的铁面具。
但这一次,太子像是示威是的,带着昆仑奴面具,上了厅堂,婵娉清晰的记得那种感觉——冷酷而又凄凉。
“太子,你越来越无理了!将你戴在脸上的丑玩意儿摘下来!”
父皇怒骂的说道。
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俊俏夺目的容颜竟让这一桌饕餮盛宴顿时索然无味。
可是,面具下那毫无表情的样子,何尝不是又戴上了另一张冰封冷酷的面具呢?更可怕的是那冷酷的面具已经和哥哥的脸融为一体了。
“它是要带走哥哥吗?不!”
可当哥哥抬手给自己夹菜之时,心中害怕失去的恐惧,又瞬间被名为“温柔”的长矛所击溃。
婵娉俏脸绯红,略显稚气的面容上此时多了几分美艳的韵味。
然而,现在想想,恐怕整个夜宴中,可能只有自己对夜宴有过温馨之感了……
“皇儿。”
皇帝声音冷不丁的响起,打断了在场的所有人。
除了……那个偏偏是皇帝想喊的人。
齐昌王依旧执着于对着桌上的玉盘珍馐大动着干戈,像是毫无察觉,又似故意而为之。
“皇儿!”
皇帝从不喜欢被人无视,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允许。
“啪”的一声,桌上摆放的碗筷开始“叮当”的奏起。
皇帝臃肿的手掌上横肉不断震颤着,陌生的吃疼感告诉他,这还是第一次以这种形式让别人注意自己。
父皇何事。”
太子放下筷子,戴上面具之后,冷眼注视着对面的皇帝,阴沉的说道。
“边境黎姓刁民反叛,平定的如何?”皇帝问道。
“还算顺利,基本稳固西南十六城。”太子答道。
“那就好,那就召回一部分将领和士兵吧,毕竟他们也需要和家人团聚的。”
太子并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的面容仿佛另一张面具,看不出任何情绪。
婵娉明白这种场合,轮不到她开口说话。
她只能担忧的看着哥哥,催促他不要惹怒父皇。
“儿臣明白,父皇准备召回多少人?”
太子问道。
“有多少召回多少,除了补充边防的人员,其余的都给我回来!”
“父皇,这是为何,可明明西南疆域还未稳固,如此贸然收兵……恐”
皇帝听闻之后转身从背后的书架上抽出一封信件,然后丢给了冷峻的太子。
哥哥看过之后,一时间悲愤凄然的表情聚集在脸上,然而面对父皇的威严,他只能痛苦的隐忍着,直到再也忍不下去时,他头也不回的走到了门口,丢下一句。
“父皇,儿臣为的的大汉千秋万代,列祖列宗的荣光,儿臣行事光明磊落,不怕小人构陷!”
“父皇,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随后,哥哥便凄然的扬长而去……
“先不论事实真相到底为何。”
从忧思的记忆中抽离,公主再次开口说道。
“单论扎昆为何领旨离开了哥哥。那道将其调离的圣旨肯定隐藏了阴谋!”
“公主殿下,可是那昆仑奴巨汉素来生性寡淡,并且一直对齐昌王殿下忠心耿耿。”
有些事情秦明实在想不通……
“那他为何领旨,连回京想要加官进爵?明明可说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或者干脆躲着宣旨的使臣不见……”
盛怒之下,婵娉背上披散着的头发像是被无形的细线所牵引,缓缓的升腾而起。
秦明的后头快速抽搐了一下,生吞了一口恐惧的口水。
“啪!”一地碎裂的声音此时响起。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的转向声源处。
一个肤若黑炭的瘦弱小孩,正怯生生的躲在纱织的窗帘后,地上是撒了一地的花瓶碎片。
公主随后看见了那和扎昆有相似的面容,那张稚嫩的面容上,委屈、害怕、担忧汇聚在了无邪的脸庞上。
婵娉心中腾升无名的怒火,随手在地上抄起一片陶瓷碎就向那黑孩砸去。
“啪!”再一声细碎的碎裂声。
碎片接触到黑孩子的头颅上后,随即掉落在地上。
与之一同掉落的还有那鲜红的血滴。
瞬间,黑孩的脸上血迹纵横交错。
黑孩没有哭,更没有反抗,他依然担忧的看着,已然变得陌生的公主,无声的表情呐喊着忠诚。
婵娉睹见后,愧疚与懊悔之情油然而生。
自己将盛怒倾泻出,本就于事无补。又为何要迁怒于一个无辜的孩子呢?
可,自己这样的宽容懂礼,无非就是麻痹自己,违逆本心。
公主禁受不住心中的苦楚,浑身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一下跪在地上,再一次放声哭泣……
可就在此时,外面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公主殿下,扎昆将军求见!”
众人惊讶的看着公主,公主拭干了泪,嘴角再次浮现凄然的笑意。
“好啊!自己找上门了!”
“公主殿下,扎昆将军求见!”
宫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屋内冰冷刺骨的气氛。
“他来做什么?!”
秦明道长警觉的提示道:
“夜入后宫,虽禁军统领有巡防至此之特权,但公主宫寝怎是他想进就进的?”
“更何况还是在现在这个特殊时期,他此举绝非善意!”
见公主默不作声,秦明便再次不安的提醒道:
“公主殿下,您别忘了扎昆是被皇上宣旨离开了齐昌王殿下,陛下不偏不倚选在这个时候,让他加官进爵,无论从哪方面看扎昆都已是陛下的人了。”
一旁等待命令的宫女无措的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秦明。
“宣公主已经安睡,请他有事明日再……”
公主却在此时打断了秦明的话。
“等等,若扎昆真的已是父皇的人,如若不见,倒会让人起疑心。”
“可……公主殿下!”
秦明面色窘迫地说道,毕竟来者正是和齐昌王殿下遇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人。此时让这样的公主与扎昆相见,实则如火上加油,着实乃不明之举。
“宣他进来,本宫正想当面问问他!”
“快啊!还愣着做什么呢!”公主殿下斩钉截铁,不容置否。
当认真的时刻来临,婵娉的神情便有着不逊男儿的坚毅,眉目间的媚色顿时烟消云散。此刻,绽放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朵铿锵的带刺玫瑰。
察觉到公主殿下的眼泪荡然无存,凝结在脸庞之上的悲伤退下的如此自如,用愤恨搭建而成的庄重感也随之而去,举手投足间显露的自然如风一般带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若不是黑孩脸上的血迹,凭谁都不会认为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秦道长看向公主的眼神微微泛着光,有不舍,有憧憬。
“好吧,公主,待会儿您可千万不要激动!”
于是,秦明转身,和公主殿下一样,静静的等待着风口浪尖之人的到来。
未见其人,却也未闻其声。
那黄铜闪亮的盔甲,鲜红的披风,镶着龙爪的佩剑,这些熠熠生光之物骤然出现。高大威猛的身材跻身于公主闺房显得这里狭小簇拥,来者如同一座黑色的盘山。脚步安静沉稳。
“扎昆,本宫恭贺你荣升禁军统领,诏平将军!连升数级,足见父皇对你的信任。”虚闭起的秀目下,是犀利的目光,昂起的雪白下巴,宣誓着公主的威严。本应是祝贺道喜之语,却被说出的如同正在出鞘的剑刃,微露寒光,杀气四伏。
扎昆没有回答,而是用着漆黑的大手支撑起身体,俯身又是一拜。厚重而黝黑的头颅撞击地板时,发出“咣”的闷响,那是房梁震颤的声音。
然而婵娉公主依旧无动于衷。她目光淡然的看着远方,并不理会扎昆的虔诚。
“对了,扎昆将军,升官之事宣布不久。想必将军您也是刚从齐昌王殿下的军营中来京城的,那么将军方便告诉本宫,哥哥他近来是否安康,消瘦了没?”公主关切的问话带有着死一般的绝望,如此残忍的明知故问,让她的声音颤抖着。
“哥哥他啊,一忙起军务来就会忘记吃饭。”
“以前呢,他在兴王府的时候,我尚可以常常念叨。最近他总在军中,久不回宫,我都没什么机会……”
“若您能见到哥哥,还劳烦将军……帮我带为……转达”婵娉再也编不下去,喉咙中泛出的酸楚让她哽咽到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呜咽着喃道。
目击者公主泣血的目光……扎昆深深的低下了头,两只漆黑的巨手紧紧的攥在一起,指甲深深的嵌入进粗糙的皮肤,进而血滴被紧紧的团在手里,通过指节间的缝隙滴落在雪白的地毯上,瞬间染红了这片“雪地”。
“哥哥他……最喜欢吃……金枝酥油烧饼了,我命御膳房烹做了一叠。”
“还请将军您……替我转交给哥哥……”泪水在公主的眼眶中转动,凄然的样子让公主像极了受伤的小鹿。而黑巨人扎昆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用叩首来回应。
“所以……我最后问一句,哥哥他,还安康吗……”
再也忍耐不住内心的悲凉,再也不愿强忍泪水,不再兜圈子的公主,最后用无比绝望的方法试图确认着。
“回公主,臣,不能语……”
扎昆低沉的声音如同地狱深渊的哭泣。
“你给我回话啊,扎昆!”
“说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公主终于忍受不住心中的怨恨,厉声咆哮道。
扎昆从跪着的姿态,缓缓的抬起了垂下的头颅,昏暗的烛光照在他乌黑的面容上,婵娉公主这才发现,黑巨人脸上的泪珠,倾泻如雨……
黑巨人,流着鲜血的手,猛然锤击着自己的胸膛,那是心脏存在的地方。鲜红的血色滴落在盔甲上,扎昆嘴巴剧烈哆嗦着,但出于某种原因,他除了哭泣以外无法说出任何话…
“扎昆……他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婵娉公主立即察觉。
“扎昆……父皇自是对你恩宠有加。但我想问你,比之于父皇的恩情,我皇兄待你又是如何?!”婵娉公主彻底绝望,柔身依靠在柱子边,想从中获得支撑与依靠。
“恩重……如山!”如果水牛会说话,大概就是这个声音。扎昆拖着浓重的鼻音说道,如此发自内心的语气,被厚重的诚实声音说出,这让公主在刹那间不分敌我。
“即使如此,那么为何,为何……”
“你为何不护在我皇兄身边,在他最需要的时刻!”
扎昆用沉默和泪珠回应着,悲伤和绝望再度笼罩起公主的寝宫
一切看似明了,但在最终的真相来临前,婵娉公主仍然不死心,她撕心裂肺的呼喊抛弃了作为一个公主所有的端庄,现在的她只想要个答案。
“是谁,当初在都城之外的恶臭草屋内,赏识了穷困潦倒的你!是谁,教会你两个儿子识字写字,并且将他们引进宫中,从此高人一等,享受荣华富贵的?!又是谁,厚葬了你的妻子。”
“你说说看……都是谁……”歇斯底里的吼叫,掏空了公主全部的力气。放声哭泣和倾倒,一同到来,流血的黑孩却在此时快人一步,赶紧前来搀扶起公主。
扎昆……依旧不语,只是那只巨手深深抠进心脏前的坚硬铠甲中,面露苦色,嘴唇渐而苍白……
秦明有些看不下去,扎昆绝非哑巴,基本的语言能力也是具备的。被公主逼问到了这种境地,竟还能沉默不语,无非存在着几种原因。
其一,能够将太子殿下手下的十八西极铁骑干净利落的全数歼灭,天底下可能出了扎昆之外,秦明再也想不到有谁能的出来了。莫非,就是扎昆早就受了皇上的旨意,在乱坟岗时临阵倒戈,趁齐昌王殿下进行了偷袭?
可按照扎昆现在丝毫不假的痛心疾首来看,他又不像是能做出手刃救主这种事情的人。
亦或是,扎昆也不过是个局外之人,被皇帝的诏令调离齐昌王殿下身边之后,方才得到旧主遇袭的消息,现在后悔莫及,愧疚于自己没能及时的保护殿下,特地到婵娉公主这里来请罪的?
“但如果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这幕后的黑手,岂不是皇上不成了。”秦明惊惧于自己得出的结论。
“如果这就是事实,公主如何能面对的了啊!”
好在,或许现在的推论都还为时尚早,秦明此刻庆幸起没有更多确凿的证据来报。
“柯桑啊,好了。”
“不用退下去了,到前面来吧。”
公主的泪水止在了命令下达的时刻,她用重新恢复了冷静和雍容的姿态说道。
“好的,公主,柯桑遵命!”
搀扶着公主的,黑孩子头上的血流仍未止住,他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公主,但孩子头上触目惊心的血块,刺痛了秦明的双眼,一瞬间,他感到内心深深的恐惧,他竟不知公主还想做什么……
被公主唤出来的柯桑如同扎昆一般,拥有相似的黑皮肤,安静的脚步,夜的性格。他瘦弱而修长的身躯顺从地跪伏在公主的脚边,一言不发。
目睹着眼前儿子的状况,扎昆粗大的鼻孔如同宫门前的石狮,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之后又复归平静。而这一切反应都被婵娉公主看在了眼里。
她收回自己的余光,望着跪伏在面前的黑奴,用手轻轻抚 摸了柯桑略带脏乱的头发,随后将手缓缓靠近那狰狞流血的伤口,似乎想是触摸,但又怕弄疼了柯桑,纤纤玉手一时间顿在空中,脸上流露着一股爱怜的神色。
她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似是无奈般叹了口气,对柯桑说道:“去给本宫斟杯水吧。”
柯桑如同顺从的宠物一般,毫无怨言地走到一旁为公主倒了一杯茶水,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到公主的面前。
婵娉公主正欲伸手去接,但就在柯桑即将松手的那一刻,婵娉瞬间将指腹微微离开茶杯些许……容不得众人反应,茶杯从柯桑的手,中滑落,“砰”地一声在地上碎成几瓣,杯中茶水在地上绽出一朵水花。
“啪”地一声,婵娉公主重重甩了柯桑一个耳刮子,怒声道:“混账,让你递杯茶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柯桑惊忙颤抖着身子跪下,但这一跪刚好跪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碎瓷上。
“嗤”地一声,碎瓷扎进了柯桑膝盖,可黑孩子眉头皱也没皱,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般,依旧伏在公主脚边,听候公主的发落。
黑孩子的膝盖慢慢渗出鲜血来,染红了柯桑的衣裤,刺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婵娉公主看着柯桑腿上的鲜血,一时之间有些忡怔,轻轻抚了抚柯桑头上卷曲的发丝,语气柔和了些许,几近喃喃自语道:“地上有碎瓷,怎不躲呢,疼吧!”
柯桑埋着的头摇了摇。
婵娉一边抚 摸着柯桑,愁肠百绪。
“柯桑,你别怪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只是想要知道哥哥究竟是生是死,仅此而已。”但公主终是无法将柔软的内心说出。
“扎昆,我问你,你可知,父皇近日出宫没有!”
秦明看着面前的公主,一股心悸之感油然而生,自己自认为已经了解公主,但今日之所见,实在是颠覆了自己以往的认知,面前的公主让他感到了害怕与陌生……
想着想着,秦明不敢直视公主,生怕被公主看出心中所想,但又并不能转身离去,只得尴尬站在一旁。
“臣……不能语。”
婵娉偏头看了看黑巨人扎昆,只见扎昆双眸惊慌的盯着儿子柯桑,黑巨人双拳紧握,泛白的指腹在黝黑的皮肤中显得尤为显目。
“本宫再问你一遍,父皇最近到底有没有出京?”
婵娉公主猛然站起,凌厉的眼神扫向扎昆,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宫内的宁静与压抑。
“吾……不能语……”一番波折后,扎昆的回答依然还是那几个字。
婵娉公主无奈跌落回座上,右手托起额头,无力而苍凉的捂住了行将哭泣的面容。空气静谧了好一会,所有人都悬着心。
秦明觉得,公主定要治扎昆的罪了,但转念一想,扎昆现在是皇帝的人,公主动不了,那就只能是……
秦明望了望地上的柯桑,心底不禁替黑孩子悲哀:父亲的罪过,恐要他这个儿子来背了。
果不其然,在静谧了许久之后,婵娉公主终于缓缓吐出了那两个字,“来人!”
公主的话音刚落,宫门外来了两个侍卫,婵娉公主微微瞥了一眼柯桑,说道:“柯桑的年岁早已成年,该净身的时候了。”
“公主!”扎昆“噗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重重的磕着头,“咚咚咚”地板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内宫中显得异常响亮,让听者的心也不由得颤了颤。
秦明偏过头不忍直视眼前的悲剧,此时柯桑被侍卫挟着,黑孩子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有扎昆在不停地磕着头,咚咚咚……
鲜血顺着扎昆的额头缓缓流下脸颊,掺和着眼眶流下的泪水,二者交融,触目惊心。
公主微眯了双眼,凶光从公主微睁的眉眼中显现,公主死死盯着地上磕头的扎昆,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如何?将军,还是那句,臣,不能语吗?告诉本宫你的答案,你的选择。”
扎昆从喉中发出沙哑而又粗重的声音。如同行将窒息之前的最后一句。
“吾……不能言……”
婵娉公主强忍着满腔的怒火,冲着侍卫命令道:“还站着做什么,没听见本宫的命令吗?”
扎昆,是你逼本宫的,如果你儿子柯桑有个好歹,这也是你一手促成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吧……婵娉公主的内心同样在抽搐。
“是!”两个侍卫将柯桑提起,不由分说便往殿外拖去。
“公主!公主……求求你!”扎昆一边看着不断往殿外拖去的儿子,不停地磕着头,黑巨人双眼通红,想是正经历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煎熬,现在的他仿佛正一点一点的将自己逼上绝境。
然而黑色的大汉依旧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
婵娉公主无力的倚靠在座位上,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一般。顺着大殿往前外去,只见柯桑的鲜血顺着被拖着的路线,划出一道猩红的痕迹,宫内淡淡的花香味和血液的腥味混杂,形成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那带血的味道深深刺痛了婵娉的心。
昔年,自己还小时,柯桑就已然跟在身边。当他九岁时,皇帝派人将柯桑要拉去净身,自己举起那还依然软绵绵的拳头打在了侍卫的身上,哭着将柯桑护在自己身后,不管何人来劝都无用。
而父皇历来疼爱自己,便也依了自己的心意,只当自己还小。后来大了一些之后,皇帝也曾多次派人来此,皆被自己挡了回去。现如今,自己却是要亲自将他送去净身,何其可悲。
不,不是自己的错,是扎昆不识抬举,自己多年护着他的孩子,结果得来的却是如此回报。现下自己只是不再施恩柯桑,送他走上他本就该走的路罢了。婵娉公主只是这样安慰自己。
婵娉公主沉浸在自己的回忆,扎昆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磕头,他顺着地上的血迹爬着往后追去,似乎想多看自己孩子两眼。但跪着的姿态怎比得上侍卫行走的速度呢,黑巨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柯桑即将消失在宫门口。
婵娉看着地上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她的心不禁痛苦的抽搐,良心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就在柯桑的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害怕失去的恐惧几乎吞噬了婵娉公主,想到小黑奴那张倔强而忠诚的脸,她的心再也无力支撑她想要的残忍。
终于,浑身无力的婵娉对着侍卫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你们下去吧!”——父亲的过错根本没道理由他来承担,不是吗?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父亲!
“谢公主开恩,谢公主开恩!”有节奏的跪拜之声,再次传来。
可婵娉公主仍旧头也不抬,她近乎无力的对扎昆说道。
“事到如今,你既然还不愿说,那你来此究竟何意?”
“这……殿下命我将这个锦盒交给您。”
扎昆高悬的心终是放了下来,黑巨人无力地瘫在了地上,似乎刚刚的惊险已将黑巨人全身的力气抽干。
他此刻再没有了其他顾念,黑巨人悉心的拿出红黑相间的锦盒,粗壮的手需要更用心的动作才能打开精巧的锦盒,他沉默的巨大身形埋着头尝试着,一遍又一遍之后,他终是做到了。
被打开的锦盒中,染血的昆仑奴面具如同神明的哭泣,将公主的心跳加速——哥哥的面具,哥哥的气息,哥哥的残血,记忆云集,而鲜血终结了记忆。
婵娉公主颤抖的拿起面具,学着哥哥曾经的姿态,幽幽的将面具扣在自己的脸上,黑铁面具对于婵娉娇小的脸来说过于宽大了。可这一点都不妨碍她去感受哥哥的温度。透过镂空的双瞳,婵娉仿佛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而就在此时,一叠书卷从面具中掉落——那正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卷。
惊现真相的瞬间,她猛然发现,扎昆的泪水早已经湿润了衣襟。她失神的将面具放回盒子,拿起那册书卷,试着宣布开启命运的时刻。
翻开手中的书卷,看着上面留下的哥哥的字迹、婵娉公主想起了曾经哥哥出行前,哥哥总会将这本书卷放在盒子里藏在皇宫里那个角落,在这册子之上写下临别之言与对自己的约定,并规定了小婵娉在做到约定之前,她不能翻到写出答案的下一页。
这是她与哥哥两人之间的誓言,只要能做到书卷上的约定,哥哥便会在归来之日实现自己的心愿。
“哥哥,此前您写下的所有约定,婵娉都做到了,婵娉现在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回来,可你呢,可你呢!”婵娉如同真的愤怒一般,哭着控诉哥哥对自己的失约。
然而这将是最终的结局吗?再也没人会为那锦盒之中的书卷写下下一页?
不,婵娉公主绝不甘心。
她依稀记得曾经便将盒子错认过,后来为了避免失误再次发生,她在盒身刻了一个独有的标记。
她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仔细辨认着盒身,当发现盒身那小小的标记之后,她感觉瞬间无情的冰水浇在自己的身上,把她心头最后的最后火苗给浇灭了。
是这个锦盒固然没错,可为什么扎昆会知道盒子的所在之处,这个可是自己和哥哥之间的秘密,从未有第三人知晓。
如果真的是扎昆害死了哥哥,那么也不可能会知道盒子和面具的秘密,除非是哥哥告诉扎昆的……扎昆他……到底是忠诚还是背叛,还是哥哥被蒙蔽的太深,竟然临死仍然相信这个小人?
婵娉的眼神陷入了迷离空洞,她第一次感觉到全然的无力。婵娉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想叫却发不出声响,眼前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也蒙上了未来的道路,婵娉紧紧抱着手中的盒子,肆意地放声大哭起来。
身份、公主的素养,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自己最爱的哥哥离开了的自己,永远地离开自己了。
周围的人见此情状皆大气都不敢出,不知如果开口安慰公主,是否会鲁莽的惊扰到公主了,所有人都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旁。
可就在此时,雷鸣般的响动,骤然大作!
“轰隆隆”,突如其来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大地在震颤,当侍卫警惕的向着窗外看去时,若隐若现的火光,绵密的如同火雨一般,倾泻在了黑暗的夜空之中。
“不好,是敌袭,是敌袭!皇宫被攻击了!”
再次“轰隆”一声,一枚千斤之重的火球,猛然的砸在了婵娉公主内宫的不远处。触底弹跳了几次之后,碎裂瓦解,但它的碎屑仍在燃烧。
燃火的碎屑散落在宫门口的梧桐树上,使得火势瞬间扩散,燃起了一颗又一棵相邻的树木,直至点燃宫室,猛的看去竟异常美丽,火树银花说的便是如此吧。只不过,这美丽的背后却是正在付出的惨痛代价。
扎昆警惕地走到宫门口守着,柯桑和秦明守在公主身边保护公主。
又是一阵“隆隆”声,一个接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宫门口炸开飞散,惨叫声不绝于耳。
此刻的外面已经乱做了一团,忙着抵挡命运的人和忙着逃命的人擦身而过,一个火球炸过,尸体的焦味和浓重的硝烟味,弥漫在了宫城的每一处角落,原本崭新的一切皆化为灰烬。
婵娉的思绪被混乱拉回现实,她的哭泣终是停止了,一抹浅浅的笑容绽放在泪痕未干的脸上。
“哥哥,你是带婵娉走的吗……”
“报~”门口踉踉跄跄跑进一个士兵,散发着浓重的汗臭,汗水和油脂已经将这个军士的脸糊成了脸谱,“请公主移步地宫。”
婵娉公主直愣愣地抱着手中,齐昌王殿下留下的书卷直摇头。
“哥哥来接婵娉了,婵娉怎么能走呢?不然哥哥会找不到自己的。”
“一定是哥哥来了!”婵娉一直在重复着,秦明觉得公主的模样简直是魔怔了。
来报的士兵见公主毫无所动的样子,万分着急,以为公主还没明白现在的情况。于是再次焦急道:“公主,战事已起,为保公主安全,请公主移步地宫!”
婵娉公主的眼神依旧空空如也,她散视着空气中的灰烬,再次摇了摇头,“不,我不走!”
远处飞来的火球不断轰击着这座华美的宫殿,将一切华丽和雍容变成烧焦的瓦砾。秦明焦急万分,现下可不是公主闹脾气的时候啊,正当秦明打算试图劝说公主的时候,涌入宫中的士兵们已经先自己而动了。
“公主恕罪,属下冒犯了!”说完,这些全副盔甲的士兵直接上前拉起婵娉就往外跑。
“放开,混账东西,以下犯上,信不信本宫摘了你的脑袋,放手!”婵娉一边试图挣脱,一边厉声叫道。
“柯桑!”
“柯桑,让他们放开!”
柯桑应声上前用自己的柔弱的身躯撞开士兵,但同时也不小心将婵娉公主手中的书卷碰落在地。
夜色中的微风带着战火的温度,先是摇曳起沉睡的风铃,最终吹动了打翻在地的书卷。
齐昌王留下的书卷如同活了一般,轻盈开启,最终定格道的那一页,隐藏在隔页中的秘密被昭然揭示,那触目惊心的几个字足以令婵娉公主的内心翻覆。
“婵娉,定觅得我”。
婵娉惊忙跑上前捡起地上的书卷,突如其来的惊喜和希望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抖,她抱着书卷低声抽泣着,然而泪水方才掉落凝脂的下颚,行而欣喜又找上了带雨的柳眉,看在别人眼中甚是癫狂。
她站了起来,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哥哥真的没有死。”
“哥哥没有死,哥哥让我去找他!哥哥没死!”
婵娉公主在心中狂喜,但她有真的说出来。
救命的希望重新燃起时,她的双眼重新焕发神彩,她原本迫不及待的想翻到下页,但翻页的手指又在那一刻顿住。
不,现下不是时机,她无法确定扎昆的忠诚,她不能让着锦盒的秘密暴露在众人眼中,万一哥哥没死的秘密泄露出去,那孤身在外的哥哥就真的大难临头了。
她看了看周围,小心翼翼地盖上锦盒,抱在怀中,生怕别人抢走似的,公主的眼中留下了欣慰的泪水。她的声音柔和了些许说道。
“扎昆,谢谢你!”
说完,她调整了情绪,蹲在了黑孩子柯桑的旁边,从怀中拿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柯桑头上的鲜血。
“柯桑,你怪本宫吗?”
柯桑摇了摇头,黑孩子一脸坚定的追随着公主的目光。
“好孩子,你放心,只要本宫在一天,本宫定当护着你。”这话似乎是说给柯桑听的,又似乎是说给扎昆听的。现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扎昆,剩下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时候,大地又传来震颤,婵娉一个踉跄,险些没能站稳,多亏一旁的小黑奴扶住了公主。
士兵再次劝说公主,“请公主移步地宫!”
“好。”有了生的希望的婵娉公主不再倾颓,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哥哥,只有活下去,才能知晓真相……
正在这时,又一块坠落的火石砸在了婵娉公主斜卧的床榻之上,轰然倒塌的屋顶,燃烧的灰烬,让一切精美的饰品失去了美的全部存在意义,秦明静静的看着自己尚未完成的画作发愣,燃起的画布如若在召唤他去另一个世界完成这美的作品。
“公主,若是没事的话,臣先请告辞了!”
依旧是沉默的话语,低沉的声音带来的却是实诚的安心之感,黑巨人扎昆抱拳行礼,宫檐坍塌时扬起的灰烬将他紫铜一般黑色的皮肤,撒上了银色的金粉。
“去吧,扎昆,我的将军!”灰烬在公主的身上则变成了尴尬的存在,任凭最华美的衣物,只要沾染上了这些可恶的俗世尘土,都会黯淡无光。
即使仍旧挂着泪珠,但笑容依旧存在,公主宛若在朝堂之上礼送一位即将出征的将军,祝福着千里之外的战场,和无关痛痒的成败,一切充满了仪式感,但现在的情况确是……
一旁紧张的如同惊弓之鸟的秦明,越来越不懂他以为熟知的公主。他的疑惑如同他展开的羽扇。
公主从容的伸出修长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在尘埃与灰烬中做出了邀约的动作,她指尖所指处,柯桑静悄悄的靠近她的身旁。
公主轻抚着柯桑裸露在半身丝绸之下的背脊,怜惜的目光如同是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将军,我和柯桑期待您的凯旋。”
仿佛放下了心中最终的包袱,一抹微笑绽放在婵娉公主的嘴角,如同寂静的黑夜中绽放出的启明星。
扎昆走出宫外时,天边的夜色已被大火点亮,比黎明更早的光亮,预示的绝非和暖的太阳。
夜空被火球点燃,一个又一个的燃烧着的火球被投石机投掷向天空,燃烧着的流星雨,落下的是更多的火焰和死亡。
其中不止守城的士兵,还有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他们的生命绽放和消逝在火光凝照的夜空。城市在尖叫,火焰所及之处,地狱正让死去的人高歌。
皇宫的宫门之处,有一群身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正慌忙往宫门口跑去。快些的人已达城门之下拍打着闭锁的城门呼喊求救,而落后的人则在叛军的手下身首异处。
大地在哭泣,鲜血所到之处浸没了一具又一具残败的尸首。
守城长官见此情况,心痛万分。叛军还有好一段距离,只要城门开个小缝,够这群百姓通过,在叛军到来之前迅速关闭城门便可。
于是命令下,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但就在当即将关闭城门的时候,这群在众将眼中手无寸铁的百姓却在此时成为了最锋利的利刃。
他们拔出怀中藏有的匕首,锋刃到达之处,守城官兵瞬间一命呜呼,城门大开,等到守城将士反应过来却已然来不及,后面敌军如离弦的箭一般直直射向城内。
大战起,兵刃交加的铿锵声,冲锋的号角声,痛苦的哀嚎尖叫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奏起了悲鸣的交响乐。
投石车推近,一个个巨大无情的火球砸向城内,几百年来一直坚如磐石的内墙在从西域传来的投石机攻势下轰然倒塌。
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前一秒还鲜活的生命瞬间一命呜呼,成为残身败体。
当烛火在大地的震动中燃尽之时,扎昆脸色严峻地拿起面前的甲衣,干净利落地穿在了身上,一搭,一扣,一摆,一起。当面前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甲胄披身之后,他提起了一旁的雕刻着黄金虬龙的长柄弯刀,不惊不慌地往宫门外迈出坚实承重的步伐。
路遇叛军,一个直刀劈去,鲜血四溅,身首分离。黑色巨人依旧面无表情,就如同降临的杀神一般,所到之处敌人无一生还。
扎昆一路冲到宫门口,巨大勇猛的身躯如入无人之境,成为了每一个敌人的噩梦。
这时,扎昆的面前站了一个肤色同样黝黑的昆仑奴,只是他的身躯不如扎昆来的高大勇猛,但也绝对不容小觑。
扎昆望着面前自己的同胞,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大刀,不忍动手。他记得他,同是遗落南境的孤儿,那个永远用憨笑面对饥饿和嘲讽的家伙,那个不久以前还在齐昌王军营里的挚友。
但对方想的并没有那么多,在另一个昆仑奴眼里,扎昆就是叛徒,而命令和正义都会促使对方想要结果自己。
另一个昆仑奴提着的狼牙棒重重地挥向扎昆,带着破空的巨响。扎昆慌忙提刀抵挡,刀棒相交,扎昆连续退了几步,虎口发麻。这一刻,他才如梦初醒。
战场之上,只有我方和敌人,没有同胞和异族之说,自己动恻隐之心不忍下手,但是对方显然是冲着自己的性命来的。
扎昆脚下一个移步站稳,双手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大刀。
瞬间,扎昆动了,如猛虎般直直冲向了对方,手起刀落,一颗巨大的黑头颅滚落在地,一双凶狠的眼睛愤怒的死死盯着扎昆,留下了最后的泪水,对于“背叛”,他的同胞死不瞑目。
哭泣的胜利,仍然不失为振奋人心。守城士兵皆被扎昆的气势和勇猛所感染,认定败局的绝望霎时间重新变得热血沸腾。
“诸君,为了皇室的荣耀,冲啊!”号角声适时的响起,后方的援兵也在此刻赶到,他们身着黄金甲,骑着彪炳的战马加入了战圈。
援兵的到来使得疲乏绝望的城防士兵更是看到了希望。
黄金甲,皇帝直属的禁卫军,多少的赫赫战功。没有一个从军的人不是为了将来能成为一名黄金战士而奋斗。他们代表的是荣耀和地位,鲜血和希望。
援兵的加入使得原本一边倒的局面得到改观,几名轻骑更是直直飞向敌方大本营,期望用自己的生命摧毁敌方的投石器。
一开始奋战至今的扎昆此刻浑身都染上了敌人的鲜血,在混乱战场之中显得尤其扎眼。
“扎昆!”后方突然传来了一声唤声,扎昆应声转头,一张怎么也想不到的面容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身着银色甲胄的赵远樵。
扎昆记得这个人,原本汉国北境出生的平民,故土在其幼时被他国侵占,身负国仇家恨的他苦练武艺,投身从军,屡次冲锋陷阵,勇冠三军,同为齐昌王所器重。没想到再次见面时,两人竟成为了兵戎相向的敌人。
此刻黑巨人才想起观察对方的战旗,最远方飘扬着的旗帜上,分明就是一个大大的两个“齐昌”二字!黑巨人终于发现,叛军赫然便是齐昌王的旧部,自己曾经效忠过的部队。
扎昆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将长刀放落。
“退下吧,齐昌王殿下不在宫中……殿下他……他已经……”作为曾经的同伴,扎昆试图劝阻赵远樵。
“竟然是你!孽畜!”赵远樵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笑得有些癫狂。
“你辜负了齐昌王殿下对你的信赖,你背叛了他,殿下看错了人,你的心远比你的皮肤还要漆黑。”
就赵远樵而言,直面巨人,面向刀剑更加符合一个英雄的心愿,赵远樵厉声指责。
“皇帝的走狗!”
“吾,从未辜负,皇帝终是殿下的父亲,而殿下从未说过要违逆自己的父亲,国家自有国家的法度,君臣父子自有祖上规下的伦纲,扎昆只是听从命令,行使一个臣子该有的职责,并未想要辜负谁。”
黑巨人辩解道。
“你真不知殿下所处的危险,这些危险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他的父亲,当今的皇上,殿下虽未明说,但你扎昆将军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你怎会不知?”
“还是你装作不知,换取荣华富贵?你毫无荣誉和忠诚可言,殿下不该相信你。”赵远樵举起布满豁口的唐刀怒斥。
“我去觐见皇上亦是殿下的旨意,我……”黑巨人的脸上有了悲伤。
“如果殿下有什么难言之事,他应该会和我明说的,那样更直接,我也可以更加完整的理解,殿下旨意所要求的职责,但是殿下什么也没说……”
“扎昆,如果你还有一丝良知的话,就和我们杀进宫中,殿下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全部的良知就该是为他尽忠,保卫他的安全和名誉,如果殿下遭遇了不幸,我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他报仇,为殿下而死,这才是对殿下的恩情毫无保留的忠诚。”
“大争之世,上苍不开眼,所以我们要帮苍天找回公道,扎昆,你是否还要挡在我们前面?”赵远樵说出最后的“谏言”。
此刻,黑巨人的身形微微的颤动了几下。
夕阳余晖的照耀之下,给这个巨大的黑奴浑身都镀上了一层金辉,显得神圣而又高大。
赵远樵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令自己感到不安的黑奴,细细看来,手中的兵器似乎还在微微颤动。
他想起了扎昆的力大无穷和如入无人之境的恐怖。如果还有选择,他此生都不愿自己曾经与他相识。
未遇扎昆之前,自己的人生顺风顺水;遇见他之后,他的音容相貌就成了自己日日梦魇的对象。
他不安地咽了咽口水,转而坚定了脸上的神情:
“我现在别无选择,唯有冲杀,你知道吗?齐昌王殿下,他对我来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这种感情你知道吗?恐怕你永远都不会懂!”
说到这,赵远樵从一开始的几近喃喃自语,到现在脸色通红,神色变得激动。
他控诉地指责着嘶喊道。
“如今事已至此,我若不站出,简直枉为人臣。连齐昌王殿下最后都落得个不得善终,世界还有什么公义可言?”
“没有道义可言,满天下的凡夫俗子都想当皇帝,这个世道国不国,家不家,但做人最根本的还是良心,齐昌王殿下待你不薄,你至少应当为忠义效忠,现在看看你的样子,你所效忠的又是什么!”
情归于心,再难抑制,赵远樵唯一能做的只有竭力嘶吼,双眼通红。
回忆云涌而来……
那时的自己只是一个被人嫌弃的垃圾,空怀着闯荡天下的梦想,自出走家乡之后便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最终他选择了去兵营谋出路,至少不用在看商贾贵胄的眼色了。
一个小兵,但他自认为幸运的走进了齐昌王殿下的兵营。以至于初识齐昌王的场景看起来富于戏剧化……
那一日,轮到赵远樵当值营卫的时候,一个看似擅离营地的小兵身着便服在午夜来临前归营,蹊跷的是,那威猛英俊的来者,手中竟拿着一个街市方才盛行的西域的娃娃——那种娃娃由木偶制成,身着华丽的服饰。指尖关节皆有线进行牵引,可以摆出自己喜欢的动作和姿势。或跪,或坐,或舞……
虽是西域之物,但生产成本却是低廉,样式各异,十分好看。上到妇孺,下到咿呀学语的孩童,皆是爱不释手,一时风靡于集市之中。
赵远樵望着与军营格格不入的娃娃,不满地蹙了蹙眉头。
“军事重地,没有命令不得擅入!”赵远樵将身着便服的冷峻男子拦了下来,理所当然的厉声斥责道。
他随后在月色中看见了一张比冷月更加优柔的面容,而皎白面容之上的眼神却远比夜色深邃,他不由的感到了寒冷,在夏日的南境里……
“这是齐昌王殿下,竟敢阻拦,不想活命了!”齐昌王身后的便衣参将忍不住上前怒斥。
赵远樵愣了一下,然而,他仍然觉得身负的重托不该是哪个将领,说退让就退让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倔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那就请殿下出示军牌。”
黑夜包裹的清冷面容冲他平和地笑了笑,似乎毫不责怪赵远樵的鲁莽,清风伴着触动人心的声音传来:“今日便服出巡,疏忽将军牌忘在营帐之中了,小将可否通融通融啊?”
“不行,此乃军机重地,上峰说了夜里没有军牌,谁都不可入内!”
“大胆,竟敢如此冒犯齐昌王殿下!”跟在冷峻身影背后的便衣参将厉声撸袖上前,意图给这个有眼无珠的士兵一个教训。
赵远樵有些势弱,脚步微微后退了半步,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重新站定。
自己坚守岗位,并不理屈,何错之有?
于是赵远樵将手中兵器横举面前。
此处的动静引起了身后巡逻兵的注意,他们迅速整齐划一地集结于此。
赵远樵的软硬不吃让齐昌王身边的将领气得吹胡子瞪眼。
“反了,都反了,今日我非要给你们几个不长眼的东西一些教训!”
说完,便衣参将直接拔出了手中的长刀,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呼啦”一声,赵远樵一边同样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明晃晃的大刀,明亮的刀刃映照出众人严峻的脸庞。
局势剑拔弩张,混战一触即发。
“都住手!”后面适时地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
一直身处营帐的当值将军听到有人报告言外面发生了冲突。
他听罢立刻冲出营帐,结果一眼便看见了远处那抹熟悉的冷峻身姿,悠然而立的如同是倒悬的月光——那赫然就是齐昌王殿下。
自己手下的一堆士兵竟刀指齐昌王,简直……
混乱终止,领头将军慌忙上前行礼,“属下有罪,未能管好手下之人,让殿下受惊了!”
后面的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哗啦”一下悉数扔下手中的兵刃跪倒在地。
而挑起事端的赵远樵已然傻眼,愣愣地站在原地……
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齐昌王……
在月光的照射之下,赵远樵终于看清了齐昌王的面容——冷峻的面庞,锋利的眉毛,凌厉的眼神,英姿勃发!
他定定地看了赵远樵一眼,低声“嗯”了一声。
“都起来吧!”说完,便率先向内走去。
就在赵远樵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走了几步的齐昌王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一旁茫然无措的赵远樵,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微笑,在赵远樵的眼中便是死刑的宣判。
“赵远樵,你可知错?”账内,将军的声音迫不及待的发难道。
积久生灰的地宫中,阴冷夹带着潮湿散发出阵阵霉味。几道昏暗蜡黄的烛火摇曳颤抖着,忽明忽灭。惨淡的烛光并不足以照亮四周,却意外的将每个人脸庞上的惊恐,映照得煞白。
本以为躲在地宫内,就可以不问世事,从而对外面那场腥风血雨视而不见。可那如闷雷一般的轰隆,如锤铁一般的清脆,却透过那带有裂纹的石壁,震颤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霎时!
一声巨响,大地颤抖着,连带着一具具蜷缩在角落的身体,也在颤抖着!
投石机所带来威慑,伴随着建筑坍塌粉碎,几颗碎石粒从地宫顶部掉落在了几位大臣的紫色稠纶上。
感受到性命之危,他们脱去了平日里斯文的模样,惊叫着抱头鼠窜到地宫的一角,缩在一团,似乎这样才能安抚他们内心的恐惧。
人们抬起头,怔怔地盯着摇晃的地宫,生怕一个不牢固坍塌下来,让他们长眠于此。
但他们更怕叛军临下,突破死守地宫防线的士兵,让他们生不如死!
充斥着绝望的地宫之中,除了昏暗的烛火,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唯最中央端立着一把雕龙镀金的龙椅,上面的浮雕虽不如朝堂之上的龙椅来得奢华,但也绝不是凡品。
皇帝肥硕的身躯包裹在巨大的龙椅之中,微微歪斜的冠冕、上下起伏的胸口、紧扣着龙椅的双手、紧蹙的眉头,无一不在显示着他心情的不悦。
微眯的双眼扫过周围的每一个大臣,看着他们瑟缩胆小的样子,心中更是不耐。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算是文官不能以武抗敌,动动笔杆出谋划策总是可以的吧,现在却坐在那里闷不做声,想想进朝之时所说的话,当真可笑!
皇帝强压着心中的怒火,举起桌案前的茶杯试图喝水平复一下自己不安的心。
就在这时……
“报……叛军已打进内宫!”一个负责随时打探战况的斥候,匆忙地跑进来向皇帝报告着最新的情况!
刹那间,恐惧、愤怒、不安一齐涌上心头,交织**,捧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瞬间收紧,一触即发。
“砰”地一声,杯子在手中爆裂,碎裂的杯身噼里哗啦撒了一地,杯中茶水四溅,丝丝水花在皇帝的龙靴上绽开,即便透明,却也触目惊心。
众大臣应声跪倒,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直视皇帝,不知是畏于皇帝的暴怒,还是恐惧于城外抛掷而来的火石。
皇帝一双凌厉的眼神直直盯着面前跪着的斥候,语气阴森,“到底是什么人?是想造反吗?”
“回禀陛下,是……是广溪王号称勤王前来,说是陛下受了近唐人的蛊惑,诱……诱捕齐昌王于宫中,领兵三千,又……又于城外汇合齐昌王西极铁卫八百骑兵,现已将皇城团团围住!”
斥候颤颤巍巍地跪伏在皇帝面前,不敢有半分虚假。
皇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但幅度过大的动作也将面前的桌案撞翻。他顾不得因桌案的碰撞给自己带来的疼痛,眼神幽深,几乎挤着牙缝说道:“那为何无人来报叛乱之事,又是谁泄露了齐昌王的死讯?”
斥候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道:“陛下,近日宫廷防卫人员大换血,新旧交接还未到位,所以无人来报,叛军正是趁此机会大举进攻的……”
“那你是指这是朕的过失了?”皇帝喘着粗气,一双凌厉的眼睛望着斥候,吓得他连忙扣头:“卑职绝无此意,还望陛下明鉴!”
皇帝冷哼一声,想起当时的满朝质疑、人心叵测,斥候看似无心的再次提起,让皇帝心中的那刚刚续上的银弦迎来了二次绷断。
凌厉的眼神充满了皇帝的眼眶。斥候分明见着那猩红眼睛当中密布的血丝,不禁浑身发毛,仿佛自己被林中的恶狼盯上了一般,但凡有丝毫异动,下一秒就会被生吞活剥。
冷汗顺着斥候潮湿的鬓角流向下颌,瘙痒却不敢抓挠的感觉让他面部出现抽搐。他算是明白了,陛下的兴师问罪,自己无疑不是那于事无补的替死鬼。
“陛下。”
敢于在此时发声的,整个宫廷上下恐怕也不出其二了……
站在一旁的国舅对着地上的斥候使了个眼色,再对着地宫门口微微颔首,示意他先行退下,继而为他开口解围道。
“陛下,此事怕是广溪王预谋已久,早已将各路探子买通了,他们就等着一个机会呢!而齐昌王的失踪恰好给了他一个联合其旧部的借口进行发难。至于皇子殿下的死讯,臣不知是何人泄露,况且他素来来去无踪,寻访异人或里通他国,就连他的婵娉,也是不知半分啊。”
面前的国舅已然步入中年,坚毅的五官、炯炯有神的双眼依稀具有青年时的风采,眉眼之间与皇后极为相似。
“既然如此,那就请国舅告诉朕,广溪王又是如何得知的呢?”皇帝微眯的双眼直直盯着国舅。
“不管广溪王怎么知道的,但他知道的肯定不是全部,否则他就不会单单只怂恿齐昌王身边的近卫队了。或许,我们可利用这个漏洞来做文章。”国舅没有回答,反而另辟蹊径。
“哦?那国舅有何良策?”皇帝脸色微微缓和,重新坐回了龙座,背身缓缓倚靠在后面,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国舅虽低着头,但眼珠不自觉往上看去,诲默难测,嘴角微微上挑,一脸算计道:“回陛下,现下广溪王正是借着齐昌王的借口才集合的部队,我们大可从齐昌王的失踪原因入手,转移齐昌王旧部的仇恨,那么他们之间的同盟便可瞬间瓦解!”
他的话,在此刻皇帝耳中就如同地位尊崇的老者一般,一番言论,解了悬在心头多时的心结,让皇帝原本暴怒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要是这家伙早点提醒朕就好了。皇帝斜着眼睛恨恨地想着。
“但是……”
国舅话锋一转,继续道:“这个理由只能建立在只有齐昌王旧部参与的情况下,如果朝中其他藩王或朝中大将卷入其中的话,恐怕就比较麻烦了。”
越听到后边,原本稍微平静的皇帝脸色再次难看起来,他望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冷笑着:
“勤王?还是清君侧?一个外姓的藩王,朕的家事国事他也要管吗?还是仗着自己老子与朕的恩情,朕就当真不敢杀他吗?”
狂笑让地宫的蜡炬闪烁,一颤一颤仿佛众大臣忐忑不安的心一般。
面对这皇帝的怒火,国舅似乎依然不惧,径自说道:
“自古以来,意图搅起叛乱之人皆是会为自己的反叛寻求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从而使自己变得师出有名。所以,为了防止更多的兵变,臣斗胆请求,派人过去将皇后与公主一同请入地宫避难,以保万全,毕竟……”
国舅点到即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相信以皇帝的睿智,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皇帝微微眯了一双老眼,似乎想把国舅看穿。他自然明白国舅的话外音,但他也有后顾之忧,这国丈毕竟是皇后一脉之人,如果国丈参与其中,那情况便有些不受控制了。
如果国丈有参与,那么将皇后和婵娉公主接入地宫便多了一个可以制约的人质,国丈肯定不敢轻举妄动;即便是没有参与,接入地宫,也能防止此事的发生,避免产生更多难以预估的变故。
换而言之,如若皇后和公主的心向着叛军的话,损失更是不可估量,里应外合才是最为可怕。
他心下虽肯定了国舅的提议,但表面上还是打量地看着国舅:“你也是国丈的儿子,皇后的亲弟弟,怎么……”
“在臣眼中,现下正是国家危亡之际,一切都要以陛下和南汉为先,舍弃一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国舅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让人有些嗤之以鼻。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之人,恐怕齐昌王的死讯就是你放出的吧!”听到国舅如此“大义凛然”的话,一旁传来了一声鄙夷。
“张大人此言差矣,消息若为我所放出,我还会在这里自投罗网吗?应该早就参与叛军其中了吧。”
“你……”正当张大人要开口之际。
“轰隆隆……”
一声刺耳的巨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住了双耳,伴随着人们的惊呼声,原本只有闷雷般的震动声以及皇帝与国舅的对话声的地宫增加了大臣的惊呼声,地宫再次乱作一团。大臣们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躲在角落,惊恐地望着地宫门口……
皇帝也没有更多的心情去发泄心中的怒火,他抓紧了座下的椅背,勉强将身子稳住,用不安的眼神扫视了周围一圈,希望能以此寻求一个慰藉,但是看了一圈,也没看到能让自己放心的人。
“扎昆何在,为何不来护驾?”
虽然说自己也不甚喜欢扎昆,但是现下最能给他安全感的只有扎昆了。
“禀陛下,现下战事吃紧,扎昆将军正在前线杀敌。”一旁的侍从回应着。
皇帝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此刻,原本瑟瑟缩缩躲在角落的两个瘦弱的文臣相互对视了一眼,一同恭敬地走上前,“微臣愿请陛下恩准,出去与扎昆将军共同杀敌!”
皇帝看着他们一脸诚恳的模样,原本阴翳的心情顿时舒展开来,心下大为欣慰。没想到在此存亡之际,如此瘦弱的文臣也有这种杀敌报国的决心,何愁我大汉不兴啊!
他赞赏地看了二人一眼,“哈哈哈,好,朕准了!来人,为两位大人取来两柄宝剑,赐予他们建功立业!”
旁边的小太监应声前往内室之中取来宝剑,双手捧着举在皇帝面前。金光闪闪的剑身,剑穗在大地的震颤中微微晃动。
皇帝拿起其中的一柄宝剑,递给一个比较瘦弱的文臣。
那名文臣举起那双瘦弱的手臂,微微颤抖,似乎举不起什么比笔更重的东西,又何谈宝剑呢?那么……
思绪回到了不堪回想的一幕,不知何时,一道狠厉爬上了皇帝的眼角。
瞬间,宝剑出鞘,寒光闪过……
那两只瘦弱的手臂便已经与他们的身体分离,滚落在地。
没了双臂的文臣在地上尖叫着打滚,断口之处鲜血飞溅,在地上绽出一朵朵刺眼的血花。
鲜血喷溅到了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吓得他当场尖叫,空气中瞬间多了一股骚臭味。
另一名文臣早就因此变故吓晕过去,不省人事……
所有的大臣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原本惊惧与外面的生死大战,现在只担心皇帝下一剑是不是会朝着自己动手,下意识地都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剑刃上的鲜血还在缓缓的滴落整洁的地板,“滴答,滴答”的声音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头,时间仿佛静止,煎熬笼盖了所有人。
只见皇帝缓缓接过奴仆递上来的白布,缓缓擦拭着手中带血的宝剑,光滑明亮的剑身映照出皇帝那一双凌厉的眼神。
“还有谁要请命出去杀敌吗?”阴冷的声音响彻在寂静的地宫之中,显得十分渗人。
诸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生怕皇帝注意到自己。
就连原先意气风发的国舅都低头不语。
看着周围人大气不敢出的模样,皇帝满意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把他们两个拖下去斩了。这儿的所有人都不准出去杀敌,违者……”
皇帝看了看地上的那两个晕厥的文臣,不再多言,但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请命杀敌?谁知道是真的出去杀敌还是所谓的通风报信呢?报谁的信?和皇后公主说皇帝要把她们作为人质,让他们快跑?还是告诉叛军皇帝躲在地宫,应该如何去往地宫?
这些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皇帝依旧维持着沉思的姿态,回忆起之前国舅所说的转移齐昌王旧部的仇恨,即便叛军势力复杂,可唯一构成威胁的,却只有带着复仇执念的西极军。若是只有广溪王一人之军,不成气候,自己大可不怕。
“齐昌王失踪的借口,转移仇恨……转移仇恨……”皇帝嘴中反复低喃着。
“没错,就是唐使。”国舅闻言抬头,大着胆子说出了皇帝含在嘴中,那呼之欲出的罪恶。
思及此,皇帝肥硕的身躯为之一动,睁开的眼睛带着些许期待的神色,望向了尿湿裤子的太监。
“去,把伪唐使臣悉数提来见朕!”
他们可是亲眼目睹了齐昌王之死啊,只要将齐昌王之死的事嫁祸到这两个外使身上,那么那些有勇无谋的莽夫就会把重心全部转移到了他们身上……
皇帝坐在龙椅上,撑着肥胖的身躯冷笑着,而站在这样皇帝身后的,是恶魔?亦或是……
李成茂和凌诺伊二人跟着带路的士兵穿过阴暗潮湿的地道,举目之处,只能看见昏暗的烛火以及不甚明晰且“毫无尽头”的道路。
然而,地道之上,那时不时传来火石撞击大地的轰鸣声与震动感,都让李成茂更觉自己似乎并没有逃脱当初想要远离的那种环境。
一头雾水的他用手肘顶了顶一旁只专注于脚下道路的凌诺伊,低声道:“老头,你说汉国皇帝现在叫我们做什么?”
老道扯了扯嘴角诡异一笑,一脸无谓道:“不管什么事,反正我知道你又离死不远了。”
“臭老头,你就不能说两句好话?”李成茂气得跳脚,就知道这老头的德行。
“老夫说的可是实话!到时候,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李成茂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也没了再问的心思。
穿过狭窄却不漫长的地道,二人终是见到了会面的主人——皇帝。
不等两人行礼,皇帝就抢先道:“不用这般虚礼,朕今日找你们是有要事相商。”
“陛下若是无事,自然也不会想起老夫吧。”凌诺伊似笑非笑。
“……咳咳。”自古以来,咳嗽都是缓解尴尬的有效做法。
“叛军围城,想必你们也已经知道了。时至今日,事情皆因二位而起,大军围城,怕是谁也逃不过去了,就算再怎么辩驳,二位毕竟是齐昌王最后见到的人。”
“但如果……二位随我前去勤王之师,面陈我儿齐昌王之死为二位神力所为,朕自当事情结束后重谢贵国和家属,并为你们报仇,君无戏言,我愿立誓为证!”
皇帝真诚的眼神和请求的姿态,就如同一个体察民情的明君,但他要求的却是让人甘愿赴死的决心!
凌诺伊转头同身边的李成茂眨了眨眼,仿佛宣告着自己的神机妙算,却收到了他的白眼。得意一笑之后,便对着满眼期待的皇帝回道:
“能为陛下赴死乃臣之幸,陛下虽非我的陛下,但为了两国世代邦交,老道甘愿肝脑涂地。”
这话吓得李成茂急忙用肩头撞了撞凌道长,“狗道,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了,要玩命别带上我!”自己极力压低的声音,想必皇上也能听见,可……
“哈哈哈,没想到贵使如此大义,朕心甚慰。说吧,还有何愿望,朕定当满足!”意料之中的结果,皇帝生怕二人反悔,选择性地忽略了李成茂的反抗。
本以为他还需多费番唇舌,然而对方却如此爽快就答应了。
但转念一想,也是,他们现下除此之外也别无选择。
不过这个道长的修为貌似不容小觑啊,他会如此容易就答应吗?恐怕这个条件……
皇帝突然后悔说出要满足他们一个愿望这句话了,但又君无戏言……
果不其然,只听得凌道长继续说道:“我等的愿望就是希望陛下将婵娉公主嫁与我三皇子殿下!”
皇帝的右手撑着肥硕的身躯仔细打量着凌诺伊的神情,看着他如此真诚的模样,心下略微有些替他遗憾。
没想到此人还挺忠心的,死到临头还在为两国结盟之事殚精竭虑。
再看看地宫角落瑟瑟缩缩的大臣,二者之间完全无法比较。若是他能为我所用该有多好!
皇帝神色有些惋惜,语气也平和了些许,“既然贵使如此忠义,朕也看到了你们结亲南汉的决心。等这件事过后,朕答应亲自许婚,与贵国永结姻亲之好。”
本来皇帝并不愿就此痛快地答应下来,但是想到凌诺伊二人很快就要赴死,先行答应下来也无妨。
“老道在这里先替我国君谢过陛下!不过现在正逢战时,军中无戏言,还请陛下起草一份承诺书,我等好安心离去!”
听到这话,皇帝微笑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拖延时间么?
凌诺伊看着皇帝明显不悦的脸色,继续和颜悦色道:“陛下,承诺书无需您大动干戈,短短几句即可。何况,老夫此行生死未卜,恳请陛下再宽容些许时间,容我诵经念文为自己和李将军求个保佑之意。等到陛下书成,我等必定身赴阵前,以说实情。”
实情……皇帝注视了眼前这自始至终都让他琢磨不透的近唐道人,可能这一眼,就是永远……
得到皇上的默许,凌诺伊便盘腿坐下,闭上双眼,口中开始吐出一串串晦涩难懂的经文。
皇帝看着面前已经开始诵经的凌诺伊,感受着大地传来的震颤,大手一挥,“拿笔来!”
一旁的小太监走上前,安静地扶起先前被皇帝碰倒的桌案,继而恭敬地双手递上笔墨诏书,开始研墨。
墨还未研完,皇帝便已经耐不住性子摊开了诏书,拿起了一旁的毛笔蘸上墨汁开始写。
笔锋所到之处,龙飞凤舞,“刷刷刷”地一个又一个遒劲却显得有些许凌乱的大字跃然纸上。
皇帝现在只想快些将诏书草拟完毕,早些退敌,那写字的速度比以往批阅奏章还要快。
终于,笔落,书成。皇帝重重将印玺一盖,也顾不得先收印玺,直接把诏书扔到了正在念经的凌诺伊面前,抬头唤道:“凌……”
但也是这一抬头,皇帝看见了让他此生都不能忘却的一幕——
只见凌老道周身萦绕着一股金色的光芒。
金光从原本只绕着凌老道的身躯缓缓扩散到李成茂身上,在二人身上徘徊了一圈后继续扩大,整个地宫很快便弥漫着金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众人都被眼前之景所惊呆,还未有所反应之时,烛火开始剧烈地晃动,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震感和巨物倒塌的巨响。
大厦倾覆,莫不是敌军打到地宫附近了吧。
这时候凌诺伊也停止了诵经,理了理自己褶皱的衣袍站起身来。
面对如此情况,皇帝正欲开口,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其打断——
“报,皇上不好了……”
带着血的咳嗽打断了小太监的声音。
皇帝看着面前这个浑身上下沾满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鲜血的斥候,那人挥汗瞬间,一滴新血摔到了皇帝的衣服上,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西华门的火耀寺倒了!”
“什么?!”
皇帝怎么也没想到是那东西,要是放在平时可能他会感到兴奋。
自前朝允许拜火神教在此设坛建庙之后,他们的信众就越聚越多,多到作为皇帝的他也会隐隐的感到威胁。
加之齐昌王为太子的时候,重用拜火教并多次公然提拔,使得拜火教更加壮大。
有了太子这个强大的护身符,使得拜火教更加肆无忌惮地活跃起来。
难道自己的威胁也将和自己一起倒塌吗?送给下个帝王一个完美盛世?皇帝不甘。
“报……西南方向树林中突发箭雨,正中敌军本部,敌死伤众多……叛军溃退了!向西南和东南方向逃跑……”
“什么?”如果说一开始皇帝有些不安,现在更多的则是震惊。
真的会吗?一明一暗的敌人同时消失……难道苍天在帮朕?
不不不,不可能,皇帝的目光转向慢慢消散的金光,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凝重神色。
刚刚那个老道,难道他……
不对,他也身处其间,怎么也不可能是他所为。
或者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景?
可即便未卜先知,这俩也没有解决的可能啊。
莫不是这两人还带了其他的人马,瞒过了自己的眼线?
想到未知的东西,皇帝立马给了凌诺伊一个及时而悠长的凝视。
“道长,你此番出行究竟来了多少人?”禁宫的战斗远没有停歇,皇帝没有松懈的意思。
“陛下明察,我们此行二十人。”凌道长神秘地笑了笑,有些打趣道。
“你们不是说同行二十人均已死于非命了吗?”皇帝疑惑道,心中暗暗惊颤。
据探子回报,他们此次出使确是带了二十人无疑,但已经全部死于九龙潭,又何来二十人之说?难道……
他想起了曾经情报中所说,有人亲眼所见那老道长召唤出了死尸,如果那二十人是他召唤出来的死尸,那……简直不敢想象。
对于凌道长的实力,皇帝如今需要重新预估了。
如果不是召唤出来的死尸,那么毋庸置疑,那二十人肯定就是他们另外的人马。但不管如何,这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那么那次齐昌王和这老道在坟地密会,是否在谋划些什么,他们之间是否进行着什么联系和交易……
皇帝越想越心惊,心中的杀意也愈加浓烈。
凌道长静静看着皇帝变幻莫测的脸色,深邃的眼眸似乎将皇帝内心所有的想法悉数洞察,他口中缓缓吐道:“是,那二十人确已死了。”
“那外面的情况你又怎么解释,别跟朕说你是诵经大发神力,呼风唤雨,召十万天兵天将,将他们吓退。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难道……”
“难道是你昆墟教信众?”
目前看来,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凌道长笑着不说话,但在皇帝眼中就是默认的态度。
“可即便是这样,没有大批人马,不可能做出如此动静!”
皇帝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不喜欢所有的一切都脱离自己的掌控,更何况其中还有未知因素。
“陛下圣明。不过,仅退敌一事,根本不需要太多人马。只需区区十几人,放火烧一座塔并不是难事。只要火耀寺的火焰高塔一倒,必然激起拜火神教教徒的报复,但老夫也未曾想到,他们的反应速度这么快!现在双方乱作一团,正是收拾残局的好机会。”
凌老道也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耐心地为皇帝解释道。
忐忑的心没有安放更多的时间,皇帝觉得后脊梁正在发冷。
“拜火神教,拜火神教……”他反复复述着。
然而毕竟眼前的危机没有进一步恶化的可能,接下来要担心的不是拜火神教应当如何,而是要尽快将眼皮底下的战火扑灭,在没有更多敌军会出现在城内的时候。
“陛下。”国舅提醒道。
皇帝点点头,示意牢牢守卫在地宫入口旁的一千甲士加入围剿西极叛军的战斗中。
甲士的出现让孤立无援的敌军寡不敌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原本寂静的黑夜葬送了多少冤魂……
宫城内的战事渐渐平息,夜色即将过去,一丝晨光划过,渐白的天际重新将世界清晰。
残破与焦土,很多人将再也不认识这座城市。
皇帝从地宫径直走进了朝堂,而跟随的大臣也比平日里更早地跪下,稍稍游离了一下,皇帝想起什么来。
“凌道长,朕要重重酬谢你为朕事先绸缪!”不似地宫中的真实感,坐上龙椅之后,皇帝的声音变得威仪和遥远,
“说,朕该怎么谢你!”
“这是我等应该做的,现下我南汉与近唐已是姻亲关系,为陛下退敌乃我等的分内之事。”凌诺伊一副计谋得逞的姿态,笑着将怀中的诏书拿出,“臣再次感谢陛下的成全!”
皇帝的脸部肌肉颤了颤,没想到这老头早就将所有一切都计划好了,就等着朕上钩呢!
可是现下诏书已下,君无戏言,皇帝只得退让一步,点了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朕?然婚姻属人生之大事,两情相悦为姻缘本固之首。若是公主不允,恐怕就算是朕,也难强求啊。”
“好一个可怜天下父母心……”李成茂心中暗道,却不知心里是不是真的这样想的。
“那,贫道恭候陛下佳音。”凌诺伊折起那封诏书收好道。
最大的危机已然解决,皇帝绷悬的心也终于放下。
不同于战时皇宫的荒凉萧索,整个大殿围绕着一片祥和喜悦的气氛。
但这祥和的外面,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百姓哀嚎。乌鸦盘旋在尸山血海的上空,时不时发出几声悲鸣的叫声。
一些幸免于难的士兵稀稀拉拉地出现在战场之中。有的在收拾着一些还保留完好的兵器,有的在搜寻是否有生还者,还有的抬着担架奔忙在营帐和尸堆之中……
整个战场只剩下叮叮当当收拾武器的声音以及人们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
如果亡灵会说话,大概也会为这个世界的惨状所愤怒吧!
没有人注意到,在一车巨大尸堆之中,一具被埋没得只有一只手的手臂动了一下,牵动之下,最上边的两具尸体缓缓滚落下来……
“小远醒醒,醒醒!”
晃动的黑暗变为了一丝曙光,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世界是那么的柔和,阳光和煦地洒在大地,耳边水车转动带来的流水声回荡在天地之间,远处涌来的浪花时不时拍击着地上潮湿的木板,一副乡间田野的美好之景。
近在咫尺的母亲一脸柔和地笑着望着自己,含笑的双眼弯成一道月牙,裹着头巾的发丝微微垂落鬓间几缕,略微粗糙的右手轻柔地抚 摸自己的脸颊,那触感是那么的真实,那么令人神往。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覆在母亲的手背之上,闭上了双眼陶醉在母亲轻柔的抚 摸之中。那种真实的触感让他觉得之前经历的种种不过一场梦境罢了,现在噩梦结束,自己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总之,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心安。
这时,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腐烂的咸鱼与潮湿木板相互混杂的恶臭味,让他对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感到十分的不安。
不,不该是这样的,自己刚刚才与母亲团聚,即使这个是梦他也愿意永远沉浸在梦中不要醒来。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再次经历这种比噩梦更加恐惧的过去。
他望着躬身站在面前的母亲,诗意的阳光为她笼上了一层阴影,让他难以看清母亲的眉眼,二人的距离也在无限的被扩大,明明触手可得,却相隔千里……
他只能看清母亲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与自己在做着无声的道别,赵远樵眯着眼睛,试图辨出母亲想对自己说什么,但始终难以听清。
赵远樵心中如刀扎一般悲痛欲绝,望着面庞越来越模糊的母亲,他的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他以袖拭泪,却发现自己的右手之中多了一根木剑。他怔怔地望着手中这个长还未到自己身高的木剑好久,才想起这是当初母亲为了哄自己雕刻了几天几夜的玩意。
虽然说木剑剑身普普通通、并不好看,甚至于也提不起孩子的什么兴趣,但是赵远樵却明白,那木剑倾注了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爱。
他回忆着即将要发生的事,双手颤抖着握紧了手中的木剑。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武功,仅用这柄木剑能够挽回即将发生的悲剧吗?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企图跑到母亲身边,保护自己的母亲。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破空气,铁骑撞动土地发出的震颤闯进赵远樵的双耳,朝着他和母亲的方向不断逼近。他知晓这阵马蹄代表着什么,可脚下向母亲迈近的步伐,却不争气的顿下了……
他双手握着木剑,死死盯着面前的烟尘之处,不停地咽着口水,脚步踟蹰不前。
他害怕,害怕铁骑的逼近,害怕刀枪剑雨,现在的自己可能会是那些骑兵的对手吗?
脑海中,母亲慈祥的面容与骑兵的凶恶的眼神不停地交换,那一刻亲情斩断了一切,让他瞬间坚定了自己的神色,他举起手中的木剑做出迎战的姿势。但骑兵的长刀却在自己做好准备之前,再次,洞穿母亲的身体……
不!
幼小的赵远樵跪倒在地,失声痛哭,手中的木剑滑落,变成了木屑。
他跑上前想要触摸母亲的手,却在快要触摸到母亲的时候,被下马的契丹兵士抱起,只得离母亲越来越远……
他挣扎着,用自己未发育完全的牙齿狠狠咬在了契丹兵的手上,他不想去那个地方,他想再看母亲一眼,就一眼就好……
契丹兵吃痛,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用沾满血腥的手掌重重拍向了赵远樵的后颈……
赵远樵感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浑浑噩噩的昏睡着,黑暗吞噬着一切,身躯犹如一叶小舟在巨浪中艰难前进,暴雨倾盆,小舟再也承受不住,沉入深海中,也许就这样睡下去就好了……
可耳边断断续续的孩童的哭泣声,再次唤醒了赵远樵。
他睁开自己的双眼,发觉自己处于一片昏暗潮湿的地方,看不清周围之貌,只能通过依稀残烛之焰才能分辨,还有许多和自己一样的小孩。
这些孩子浑身脏兮兮的,瘦弱不堪。有的身上还沾染着不知是亲人还是敌人的血迹。他们互相抱着哭泣,瑟瑟发抖。
有的胆子稍微大些的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赵远樵,似乎在打量着这个新来的伙伴。
还来不及多说,很快,又来了一群契丹兵,将包括赵远樵在内的所有小孩都赶到了一处大殿。
昏暗冰冷的大殿上,周围四处站满了契丹士兵,中间一扇是通往大殿的正门。在大殿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用黑布包裹起来的笼子。大殿的正上方,一个契丹兵首领随意地坐在宝座之上,把玩着手中的石头,狠笑着望向底下的孩子,“你们肚子饿吗?”
所有孩子互相依靠瑟缩着身体,望着眼前这个给他们带来恐惧的男人不敢说话。空气静谧了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开口说了一声“饿~”,随后所有孩子稀稀拉拉地低声应和。
契丹首领笑着拍了拍手,让人送上了美味佳肴。
鸡肉、鸭肉、牛肉、羊肉……馋得令人直流口水。
“孩子们,让我们先玩个游戏,只要你们赢了,就能尽情地吃了,如何?”
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之间挨得更紧,双眼发光地望着面前的美食直咽口水,谁也不敢率先开口。
契丹首领就当他们默认了,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大家就站在圆圈之中不要动哦,我说开始,你们就往前跑,谁先抢到,这些东西就是谁的,一定要勇敢抢啊,最后抢不到的孩子,就会被扔到山中喂狼哦!”
当听到会被喂狼的时候,有的已经害怕得哭了起来,还有的一脸恐惧地望着面前的契丹首领,还有一些小孩脸色平静,不以为意,以为只是吓唬吓唬他们。
首领命人一把将笼子之上的黑布掀开,积饿成疾的枯瘦野狼一眼便瞧见那位于大殿之中白嫩的孩群,干瘪的胃馕开始剧烈地摩擦,连同最终呼出的野性呼噜,一起刺入孩童的耳膜。
尖锐的獠牙急不可耐地啃向那鲜嫩活动的肉香,分泌而出的唾液沾染在铁笼的栏杆,拉出黏稠的晶莹。
而与之同样晶莹的,是孩群们恐惧的眼泪。
也许当时年幼的自己同样有些害怕这饥饿的野狼,可现在,赵远樵心里清楚,比这些野狼更加让人恐惧的,是那黑暗的人心。
“看到了吗?这可不是爹娘跟你们说的‘狼来了’的故事哦~”契丹首领将一盆牛肉摆在了最前边的桌案上。
“看,这牛肉多香啊~”首领两指捻起盘中柔软的牛肉块,凑近鼻尖轻嗅一口,发出了无比陶醉的**。
“想吃吗?想吃的话,就开始吧~”
命令如同往日开饭一般的温和,可开启的,却是一场以命相搏的争抢。
很快,最先跑的那名孩子成功过抢到了那盆牛肉,正要尽情享受的时候,然而……
在一旁围观“看戏”的一个高大的契丹士兵突然闯了进来,将最落后的一名孩子拽走,将他扔进左边的笼子里面。
“嗷呜~”一声兴奋的狼叫声回荡在冰冷的大殿之中。
“啊……”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凄厉的叫声,冲击着赵远樵的耳膜,直逼赵远樵的心底。
“抢不到就喂狼,抢不到就喂狼……”
赵远樵的口中不断低喃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
此刻的赵远樵如同其他孩子一般,挤破头往前冲去,面前有人挡着自己,使尽手段也要往前跑去。
胆小的也使劲往前面蹭,生怕是最后一个,被丢进狼群里。
一群孩子此刻就如同疯狂的野兽一般缠斗在一起。
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有点犹豫,但是当看见一些人再次跑到面前开始大快朵颐的时候,特别是同伴被狼群分而食之的时候,疯狂的大脑支配了他们所有的举动。
他们疯狂撕扯着,爬到面前,又被拽倒在地,如此往复……
本该享受襁褓之爱的年纪,此刻却成为了契丹人玩弄取乐的对象。
而他们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沉醉于这种视觉上给他们带来的冲击之感,在一旁喝酒吃肉,时而还在指指点点,打赌最后到底哪个孩子能取得胜利!
一旁的赵远樵看着近在咫尺的食物,双眼迸发出光芒,就在他快要够到的时候,旁边冲出来一个体型庞大一些的小孩,将他撞倒在地。
小小的额头磕到了光洁冰冷的地板,留下了一丝血迹,一丝血腥味直冲鼻尖,几近昏厥。
“母亲,阿远好想你啊……”
“小远醒醒,醒醒!”
“七杀者,茕辰也,注孤生……”
母亲呼喊混杂着那模糊不清的童谣,呼吸间那刺鼻的血腥味钻入心扉,耳旁狼群兴奋的嚎叫愈发清晰。
自己真的就要这样死了吗?
他讽刺地笑着,老天开眼,临死之前让自己再次重见自己的母亲,再次感受那股温情。
可是,他也恨,既然已经这样,那你为什么最后又要让我再次感受这种支离破碎的残忍之景,为什么不让我就此在甜梦中死去……
真的不甘心啊……
再次睁眼的时候,仿佛夜空中繁星闪烁。强烈的光线透过缝隙,刺入他逐渐恢复精神的瞳孔。紧接着,便感觉胸膛上传来让人窒息的压力,四肢也被重物给钳制封锁了一样,不得动弹。氧气的缺稀使他的意识愈发模糊,死亡悄无声息,却如此触目惊心。
出于对生命的渴望,西极军将领点亮最后的燃烧生命之烛,拼尽全力将双手从两旁的重物当中抽出,随即便颤抖着将手指戳进那象征着生的白光。
手指上传来的湿润与柔软,让赵远樵本能地感到厌恶,却也猜不出此为何物。只是,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似乎极易滚动,用力向外侧一拨,就滚落了下去。
重见天日的赵远樵贪婪的吞食着氧气,虚弱的心跳渐渐恢复和跳动的活力。可吸食了几口才发觉,这氧气似乎像是过期的一样,充盈整个肺部的同时,竟夹带着股股恶臭腐烂的酸味,腥气直逼灵魂深处。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耳边嗡嗡的蚊虫声,环绕着整个头颅。
赵远樵用手支撑着坐起,竟发觉小拇指插进了一个半月形的坚硬空间,冰凉潮湿且有着根茎彼此连接。他惊吓这本能抽出手,不料带出了里面的一个球状物体。
定睛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一惊一乍,让那滑溜溜的眼珠子蹦跳着从掌心滚落,留下黏糊糊的污血与黑红色的根茎。
而在他的身下,那眼珠的主人张着嘴巴,嘴角干涸凝固着爆裂而出的血渍,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眶却也呼之欲出。通过这十分难看的死相便不难看出,此人死于非命。
那么自己呢?
赵远樵拍了拍晕乎乎的脑袋,回想起自己闭眼前的最后一幕:黑色“叛将”的擎天宝刀、如潮水般溃退的阵下士兵以及火海滔天,恍如白昼之时的残酷战场……
他自知作为武将,战死沙场乃兵家常事、兵家所向。更何况,自己是为荣誉而死,为了殿下直面叛军,忠义和荣光定会指引自己去往某个高尚的地方。在那里,一定能够见到所爱戴的殿下。在那里,一定能永远追随殿下!
然而,这满地血肉模糊的死尸,身上衣服零星破碎,露出里面无数被刀剑利器剜出的猩红色窟窿,皮开肉绽、死不瞑目、数不胜数……。有些尸体甚至干瘪出一块块绿色的尸斑,万般红中点点绿,与赏心悦目完全背道而驰,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似乱葬之岗,亦似阴间十八层地狱。
这,就是忠心所带来的结果?
难道这场为了殿下而出击的正义之战,绝非出军前广溪王那番豪言壮志那样简单?
阴云渐渐笼罩在了心间,这场可怕的战争,究竟是为何而打?
不等他多想,只觉耳边却传来了两个人的议论声,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将自己埋首于尸堆之中!
“这么多死尸,这么多血迹,让我们怎么洗?死这么多人,真晦气,不如把这个地方埋了,重建个宫殿比这都省事多了!”年轻的太监在抱怨,拖沓着清扫工具,一脸不情愿的走来。
“大胆!哪有皇宫建造在死人堆之上的?况且,皇宫怎是说建就建的,不要银子呀?这个节骨眼上,皇上把银子都用在建造兵船上了,你啊就安心的扫吧!”略微年长的声音回复道。
“兵船能花得了几个钱?”年轻者继续提出异议,在他看来,一船20人,配备储物间,两千两足矣。
“一般的战船自然不值几个钱,但是皇上要建的可是大楼船!”
“大楼船?大楼船是多大?”年轻者有了兴趣。
“我问你,从皇后娘娘寝宫到宫城外的马廊需几丈?”
“约三十丈……大楼船有三十丈?!”小太监回复,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比那个距离,还要再长十丈,船上跑马,来回一趟,也得半炷香的时间!”年长太监得意于自己的知识阅历,成功地吓到这个小子了,于是更加耀武扬威的说道:“皇上要造楼船百艘,那时候我们大汉旌旗蔽天,横行海内!到时候,近……”
闻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赵远樵才将头轻轻拔出来,瞥见二人正在另一堆尸体附近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趁着二人不注意,挣扎着爬起来。心里有点纳闷,这两位是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阴曹地府也有战船,也有战事?
莫非……
他赶紧用力地掐了一下大腿根部,由于用力过度,粗糙的脸庞涨的通红。可他硬是忍着不敢叫一下,眼里闪烁着激动与不可置信。
好疼!
我,我还活着!
赵远樵激动地正欲站起身,却被被尸堆上,那两具被自己拨落的尸体绊了个踉跄,闹出一番动静,只得继续躺在尸堆后边装死!
小太监听到动静惊得立刻转头,没发现躲在后边的赵远樵,但是却发现了一个诡异的情况——原本垒成一堆的尸体堆旁似乎多出了两具尸体。
他咽了咽口水,怯懦地说道:“师父,你还记得那些尸体躺着的位置吗?”
“早上不已经被禁军垒成了一堆吗?”年长者头也不回。
“是呀,怎么好像尸山上,掉下两个人?”小太监望着地上多出尸体,脑子有点发懵。
“该不会……”
想到这,小太监一个哆嗦,颤抖道:“师……师父,我们还……还是快些走吧!这里……瘆得慌!”
“瞧你那怂样!刚才不是有过一阵风嘛,可能是风在捉弄你把。赶快走吧,去前边看看!”
老太监独自先走了,丢下小太监,小太监扛不住内心的好奇,却又畏于只身在此的恐怖,只得小跑跟在他的身后。
死人坡后,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并没有让赵远樵放下警惕。
谢天谢地,自己还活着。然而,活下来,到又添了诸多烦恼。
如今战况如何?自己所统领的“叛军”,下场可好?作为遗留的“叛军”,到底该以怎样的方式来活……
心中不断萌生的阴云渐渐遮蔽了大难不死的喜悦,有时候,一死了之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赵远樵从来都不会计划长久之后的事情,眼下,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换下这腥臭破烂的衣服,披着“叛军”皮囊的他完全是最显眼的靶子。
于是,他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爬出尸山,轻踮脚尖,躬身缩进周围的植被当中……
落魄的将领沿着狭长的走廊,染着血的园林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掩护,往南的方向,可能是离宫城之外最近的地方。
尽管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可满地的尸臭和炎热的气温,让他们在每个地方都不会停留太久,尽快搬运完尸体,回家洗洗晦气,才是现在的当行之事。
赵远樵穿行在血色的灌木中,时走时停,突然耳边传来的说话声止住了他的脚步。
“妈的!狗娘养的,尽使唤人搬尸体,怎么他们自己不搬,自己倒在那边享受胜利的宴会。把我们从稷山调过来就为这个糟心的事?”
瘦弱的军士穿着和自己身体并不合适的军衣,抹去头上的汗珠抱怨着。
“这群狗日的,自己当个禁军就使唤人啦,妈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
稍稍比瘦子军士高些的士兵附和道,“要是他们有能耐,人也不会死在这里……还死了这么多人!”
“毛二,你怎么搞得,上火了吗?尿都尿不出来!”在角落里向着御花园撒尿,高个子军士完成的更快些,他提着裤子揶揄说。
“都是这个皇帝老东西害的!累死人了,妈的,让俺再憋一会儿,让俺的大水淹了他的禁宫!”
瘦小的军士继续试图尿出来,高个的军士则轻松的离开,他愉快的背影,让瘦小军士觉得越来越气氛!
“不争气的家伙!快啊,来人就麻烦了!”他抖索身体,恨不成钢,宽大的衣服则在艳阳下毫无美感的抖动。
赵远樵看着不远处正在撒尿的瘦弱军士,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和体型,将主意打在了他的身上。
作为西极军武教校尉的赵远樵,再加之童年的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让他天生就是个杀人的料。
然而,利用掩鼻的白布杀人,还真的是第一次。
赵远樵紧紧的拉紧绕在瘦下军士脖子上的布条,硬不松手。
这张上火带着口气的臭嘴说出的太多,侮辱了太多遍尸体,赵远樵想起自己不久前就还是它们之一就更加恼怒……
干净利落后,赵远樵将军服换上。
这军服在新主人身上比之前妥帖很多,没有更多的时间,赵远樵只能硬着头皮伪装。
换上的军服掩饰了他的身份,直至右转后他在某个宫殿门口放慢了脚步。
飘出的香气适时的中断住了恶臭的空气,阻挡住了胃部痉挛的恶心!
虽然宫中突兀刺耳的砖石摩擦之声,让耳朵不适。
稍作放松时,一只有力的手拍在了自己的肩上。
“还愣着干什么,没别的事话,跟我来当会儿护卫,真便宜你小子了!”另一个矮小的军士,惊吓之余赵远樵差点以为是衣服的主人前来索命。
然而这个矮小军士有着田鼠一般狭小的眼睛,而他身上的紫衣则在标识着禁军的身份。
“稷山来的吧,昨夜激战,现在宫里军士不够用了,宫里熟面孔的军士都在皇上那里,只好让你们搬家伙了。”田鼠眼好心地说,如同真的理解一般。
“那现在呢?”赵远樵不动声色地计算痛下杀手的时机。
反正自己早晚要被识破,但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可以等到靠近皇帝的时刻……
然后,为齐昌王殿下尽忠,成全自己的忠义,但接着呢?他思索着,结局不言而喻。
“现下陛下在大宴群臣,招待两个近唐的使者。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先守在宫门口,宴会结束之后婵娉公主要见唐国使臣,听说两人不一般,头儿要我们加强戒备,我这一时也找不到人,看你老实就拉你去宫里乘乘凉!”
就像是在期待感谢,田鼠眼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
“你是该感谢自己!”赵远樵紧绷的杀心松弛,他在心里暗暗想着。
途径大殿门口,看着大殿之内喜庆的气氛,以及那两名近唐的使臣,赵远樵悄悄攥紧了拳头,强忍着体内的不甘和怒火……
被拉来充当侍卫的赵远樵跟着田鼠眼踏入婵娉公主宫中。
起先,他还担心殿下的妹妹会因意外丧亲而魂不守舍,憔悴不堪。可当他护在公主侧翼之后,却发
现了那完全不输自己的坚毅与怒火。
而怒火的来源,便是眼下,那跪拜在地上的花白头发道士与唐国的军士。
“臣凌诺伊。”
“臣李成茂。”
“拜见公主!”
“免礼。”公主抬手示意,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的感情流露。
“两位远道而来,却碰上昨夜之大不幸事,实乃本国之失礼,请允许本宫代圣上赔礼!”
婵娉微微转身,染着粉寇指甲的右手搭在纤细嫩滑的左手之上。五指合并,掌心朝下,微微朝外一
翻,置于腹心,双腿微蹲。在瞠目结舌下,对着两位唐使便优雅的服了一个最高贵的宫廷之礼。
修长微翘的睫毛、略带媚意的卧蚕,让婵娉的美眸如同剪水般传情。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公主的行
礼微微晃动,一抹嫣然的身影将其优雅本色彰显得淋漓尽致。
在婵娉公主的身后,赫然整整齐齐地站着一队甲士,右手紧紧贴在裤腿,左手轻扶腰间刀柄,炯炯
有神的目光直视前方,一动不动地肃立在两侧,铁汉的勇猛英勇更是衬托出公主的娇美柔情。
随着转身飘荡的裙摆在公主坐下的瞬间停住,只见婵娉公主的双腿交叠微曲,腿膝朝外,柔顺的裙
摆大半搭在座塌之上,只有一些细微的裙摆微微垂在半空。
她的右手侧托着精美如画的碧颜,柔弱地靠在座榻的扶边,双眼微闭,纤细如春风的手指温雅地按
动乌发之中的太阳穴。
这惊鸿一瞥,让李成茂当场愣在原地,公主天仙之姿这话在他的耳中已听过不下百遍,但百闻不如
一见,转身的一面,还是瞬间为之倾倒……
南国怎会有如此美貌的女人,而自己从未面见过?
死亡和厮杀仿佛是上个的事情,就连上一秒皇上的阴险也是。
李成茂完全沉醉在公主娉婷转身与行礼的瞬间,一颦一笑仿佛都是浑然天成,如同上帝创造的宠儿
一般。
传说果然非虚,婵娉公主的美绝非是人间应有,可看到身旁充满杀气的甲士,他猛然想起想起,她
的另一个身份。
齐昌王殿下的胞妹!
“二位贵使,昨夜兵乱,夜不能寐,今日头晕目眩,无法端坐,还望担待。二位可否再进一步,容
本宫乱眼昏花,视不能远。”
公主微蹙的眉头、孱弱的温软细语,让任何男儿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包括李成茂。
李成茂和凌诺伊应声更近一步跪下,腿刚触及地上的那一刻,唐国的武将差点突兀地站起,脸上的
神色表现出极力的忍耐和痛苦。
赵远樵疑惑之余,状作低头,细细一看,发觉一步之外,没有毛毡的地面,竟是新刻出的条条石沿
,不细看只会以为是新式的花纹,但这无疑给跪地之人加重了痛苦。
不过……看那唐国武将的神色,赵远樵不屑地撇了撇嘴:还武将呢,这点苦都吃不了,枉废了一身
本领,还何谈报效国家?恐怕这伪唐其余武将也不过如此。
赵远樵余光轻瞥了瞥那和唐使军士同来的道人,只见他依旧保持着安定的神色,不禁有些诧异,没
想到一个老道士竟比武将更加能忍,此人不简单啊!
“公主殿下,我等此行目的是为联姻之事,陛下圣裁,已恩准公主与我唐国三皇子的婚事,使臣特
来拜见公主殿下。”
“砰!”听到凌老道的话,公主瞬间拍案而起,愤怒爬上了公主姣好的容颜,紧蹙的眉头让人有些
心疼。
“父皇让你们来的?简直胡言!皇城的冤魂还在,英烈的鲜血未干,你怎敢提及此事?”
“正是因为叛乱平息之后我等才来重提此事。如得到公主首肯,我们三日后便可启程。此次出行我
等已向我国君立下军令状,不达目的誓不回国!”
“你这是在威胁本宫吗?”婵娉公主尖锐而又不失威仪的嗓音响彻在宫殿之中,她偏头不经意地看
了看两旁肃整以待的甲士,眼中闪过同样的威胁之意。
面对婵娉公主的这一瞥,凌老道照样纹丝不动,但却吓坏了赵远樵,他低着头站在一旁,眼观鼻鼻
观心,生怕公主注意到自己,认出自己的身份。
不过……
转念又想,婵娉公主是齐昌王殿下的亲妹妹,二人关系历来十分要好,如果自己主动承认身份,公
主会不会看在齐昌王的面子上放过自己呢?
不,不行。当初广溪王的命令可是连公主都是要杀的,自己作为其中的参与者,公主又怎会轻易放
过自己呢?
如果齐昌王殿下还在的话还有可能,可是……
思及此,赵远樵默默缩了缩头。
“老道不敢,正是因为皇城的血光之灾,所以需要借个机会来冲冲喜,公主殿下觉得呢?”凌老道
看也没看两旁的甲士一眼,一脸诚恳地笑道。
“哦?是吗?那二位来得可真是及时啊,是否道长早就料到了会有此事发生,所以特意找准了时机
前来,进行所谓的‘冲喜’呢?”
婵娉公主漫不经心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白如凝脂的修长手指轻抚染着粉蔻的指甲。
“既然道长如此神通广大,那可否帮本宫算算,本宫此次去留如何呢?”
“公主殿下,咱们抛开去留的命运不谈,单问公主是否愿意留下呢?难道……”
凌老道顿了顿语气,故作神秘,“难道公主不想为您的兄长齐昌王殿下找寻一个真相吗?”
“放肆!”如果说一开始婵娉公主让人在地上雕刻、拍案佯怒的样子是为了给凌老道二人一个下马
威的话,现在凌老道的话无疑是触犯了公主的禁忌。
在婵娉公主的心中,哥哥是个不容侵犯的对象,也是自己最大的痛。
所以当凌老道一脸揶揄地提到齐昌王之时,婵娉公主那一刻便是真的动怒了。她轻袖一甩,“噼里
啪啦!”
桌上挂满毛笔的笔架被扫落在地,毛笔洒落一地。
一直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的小黑奴一脸平静地缓慢上前,跪在地上捡起毛笔。
新刻的石沿咯得双腿微疼,小黑奴面色平静,眉头一皱不皱地慢慢收拾着地上的残局。
对于这个人的突然出现,赵远樵有些奇怪,他似乎和周围的侍卫奴仆都不一样。
看着他如黑夜一般的肤色,赵远樵又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噩梦,难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传说中扎
昆的儿子柯桑?
一股怜悯之意涌上了赵远樵的心头。
凌老道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婵娉公主的怒气,笑道:
“公主殿下,我并无冒犯的意思。撇开其他不谈,我等此次纯粹也是为公主的幸福而来,我国三皇
子俊容英武,仰慕公主已久,恐思念成疾。公主若是入我唐国,定能自在逍遥,这不正是公主想要的吗?”
婵娉公主挑了挑细细的柳眉,美目流转间轻道:“要本宫答应也并无不可,但是本宫一直有一个问
题,需要道长一个答案。希望道长指天明誓地回答本宫。”
“公主请说!”
“二位唐使来我汉地,可曾与本宫皇兄相见?本宫已经好些日子没看见他了。”无视眼前人的忍耐
和疼痛,公主缓缓地说。
“公主不知,我二人又从何得知呢?不过早就听闻贵国齐昌王殿下天纵英才,恨不能有缘相见!”
白发的老道人回应,爽朗的口气和遥远的神思,仿佛讲述个美好的故事。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反而有时真相才是血淋淋的!
赵远樵对于凌老道的回答,心下满是鄙视,这个臭道士,可真会说场面话。
“听闻贵使那日在我国境内突遇悍匪,你可知那悍匪是谁?”公主粉色的指尖拨弄着身下的绣帕,
不动声色地问道。
“外臣不知,只是……”道人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只是什么!”公主的指尖停在薄薄的绣帕上,紧绷的玉体,有种刺破宁静的冲动。
“只是不知从哪儿来的乱箭之后,臣除去匪首面具,却发现……”又是停顿,这次道人的为难更明
显。
“发现什么!快说呀!”公主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所有雍容华贵烟消云散,紧紧盯着他的神色!
“发现……匪首的确姿容不凡……”老道低首一字一字的念完。
“齐昌王殿下……”
赵远樵默念着,他终于确认了齐昌王的死讯,如果是大军出发之前的他,那么他一定会拔刀复仇,
但是对象是谁,仅是面前这两个唐国来的人吗?
拔刀并不难,死也很容易,但是真相……
究竟齐昌王的死是不是就只和这两个唐使相关?真的是他们二人所为,还是……
就算是为了真相吧……
他在心中叹息,他不想再从死人堆里醒来,他不敢想象死后的世界——
可能并非是书中歌颂的英雄的归宿,从尸堆里爬出之后,没有那个人的引领,他不再轻易的将自己
的命交于冲动……
婵娉公主轰然坐下,神情木然,憔悴与伤感,公主凄婉的美,令赵远樵心跟着再碎了一次。
“二位贵使,请先退下吧,即使后日启程,还容我先睡了整理整理,和母后告别。”恢复了神光的
瞬间,公主忍住了自己的情绪,回归平淡,脸上出现了不逊男儿的决心。
赵远樵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等到反应过来却见公主居然答应了下来,有些诧异。
“二位唐使请。”
太监收到指令,躬身扶起久在石刀上忍耐的使臣,做了个请的姿态后,眼睛瞟过了一干卫士,最终
将轻鄙的目光落在了赵远樵的身上。
太监神情不耐地做出了招手的动作,示意他陪同护送。
赵远樵领命而下,低头在前方带路的同时,眼珠微微瞥向左下角,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夜晚,月亮不知躲在了哪朵云层之中,天上也不见任何星星的踪影,整片大地笼罩在黑暗之中,带
给人压抑和不安,让人看不到前途的一丝光亮。
婵娉公主回到临时居住的寝宫,身子斜斜倚在塌上,那优雅的姿态之下是无尽的惆怅和悲哀。
宫室里昏暗的烛火微微颤抖,外面“呜呜”的风声仿佛在哭泣,并时不时从窗台的缝隙溜进几缕,
使得焰火更加摇摆不定。
台上摆放着的兰花有的叶子已经枯黄,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望着面前的种种,婵娉的心中甚是悲凉。
昔日华丽的宫殿已经在那场叛乱中化为了废墟,重建不知又得到何时。
更何况……自己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不久之后,自己就要离开故土踏上他国疆域……
秦明望着眼前眉头紧蹙的婵娉公主。不,公主应该永远个性张扬、意气风发的,像一朵灿烂的花朵
一般。
“公主,您真的想清楚了吗?真的非去不可吗?”心疼的秦明试图劝阻婵娉公主。
婵娉公主点了点头,“是,我别无选择。”
“不,公主,不可啊!”
“不去?那我留在这儿做什么?继续忍气吞声吗?呵呵!”噙着泪的双眼如珍珠一般,微微咧着的
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的牵强。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不管哥哥是生是死,他的近卫队参与叛乱,那么作为主人的他得面临什么
吗?我的存在用来随时提醒众人,公主殿下的亲哥哥是意图篡位的叛臣?”婵娉公主的笑容是显得如此
的苍白无力。
“或许,只要我走了,众人就会将我渐渐淡忘,然后这件事慢慢就会尘封在往事之中,被人们逐渐
淡忘。”
“公主,即便如此,可是那边乃是蛮荒之地啊,前路凶险,公主再好好考虑考虑,想想年迈的老国
丈啊!”
“外公……”婵娉公主低声呢喃着。
是啊,外公年迈,每次最开心的就是自己去外公那边撒娇。在外公的眼中,自己不是高高在上的公
主,只是他的外孙女,仅此而已。
还有哥哥……
哥哥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原来自己最大的盼头就是等着哥哥的回归,可是现在……
一切都不可能了!
按那两个使臣所说,那个所谓的悍匪确是哥哥无疑了。
突如其来的箭雨,莫名其妙的调令,她突然觉得,那一纸调令就是为了把扎昆调走,以便更容易能
杀死哥哥。
尤其在哥哥死于非命之后,朝廷竟不下令彻查,统一口径都说是悍匪,并且草草了事,根本没有深
入调查的念头。那么……
婵娉公主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惧让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微微颤抖的双肩让人忍不住想前去搀扶。
如果这件事与父皇有关的话,那么此案突然的沉寂定是父皇暗中默许操作的,会不会下一个就轮到
自己了……
如果和父皇无关,那么一股莫名的势力,能来无影去无踪,将哥哥瞬间夺去性命,而朝廷却就此草
草了事,那是否汉国将会面临一次前所未有的危机……
婵娉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想去想,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再次见到哥哥……
但秦明没有思考那么多,他只知道,公主高贵美艳,怎能去那种蛮夷之地呢?他再次尽力想要挽回
公主的心意。
“公主,咱们再找陛下好好商议商议,一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陛下是最疼爱您了,一定会舍不得
的!”
“父皇……呵呵,可惜,这个命令就是父皇所下!”
她一手操起一旁早就下达的圣旨,冷笑着,如同丢弃一个极尽厌恶的东西一般,看也没看就丢到了
秦明的面前。
最疼爱?呵,真是可笑!
当初哥哥可不就是他最喜欢的皇子吗?可是,就因为对他有威胁,父皇就亲自将哥哥从太子的位子
上拉了下来。
曾经父皇也说最疼爱的便是自己,可是,当遇上这种情况的时候,自己不过是一个筹码和棋子而已。
当有用时,你便是他的全部,没有了利用价值的时候,就弃之敝履,这就是他所谓的疼爱……
在他的心中,恐怕永远都是他的江山,其他的,无足轻重罢了……
秦明上前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圣旨,缓缓摊开,心中不停地期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种结果。
但是,他失望了,只见圣旨上面明确写着让婵娉公主前往唐国和亲的旨意。
巨石压在心头,秦明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圣旨从他手中快速滑落。
本以为自己只要劝下公主,那么事情自然会有转机,凭着陛下对公主的疼爱定会满足公主的愿望。
但是现在一纸圣旨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心中最后的弦绷断了。圣旨已下,他无力反抗……
年轻道人重重地跪了下来,哭泣的声音成就了他一个赤胆忠心的臣子,而非一个姿容俊美的道士。
“现在你懂了吗?危险与否于我而言根本就不重要,皇命已达,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什么前来
问我首肯都是虚礼,皇上答应的事情,我怎有不从的能力?”
讥讽的笑容浮现在公主闪烁泪光的脸上,却终止在她眉间耸动成的坚毅表情后。
“去,我至少能弄清真相!”
只要离开汉国,自己便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不用再受皇宫的束缚。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那两个唐使明显和哥哥之“死”有直接的关联,即使没有,他们也是知道一些
情况的。因为对于老道长的话,婵娉知道,可信,但也不可尽信。
每个人做一件事的时候,都会考虑自己的得失利弊,他也不例外,更何况还非我族之人。
只有离开这个囚牢似的皇宫,自己才能根据哥哥的指示一步步前进,揭开哥哥的“死亡”真相,期
待有一天能和哥哥重逢……
想到这,婵娉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孙公公,进来吧!”
门外的老太监的身躯一颤,怀着忐忑的心走进门,“公主有何事吩咐?”
“你去和皇帝传话,说我应下和亲之事了,但此番去近唐凶险,除寅凤宫差人外,还要禁军统领一
并护送,以求周全!”
“是,老奴先行告退!”出了宫门,再也无法察觉殿中的对话。
看着面前令自己烦躁的人离开,轻盈的微笑爬上了公主姣好的面容。她恢复了慵懒的姿势,示意侧
身窗幔处侍酒的昆仑奴孩子过来,柔软的声音说道:
“柯桑,你可愿和本公主去远行?”
黑侍从孩子恭顺的点头,但急切的点头动作,让他安静的脸看起来有些兴奋!婵娉公主似乎对这个
回答很是满意,她缓缓屈身上前,白臂和香气缠绕住了
孩子黑色的脖颈,在他的耳后,婵娉公主亲密的说:“我到哪里,你就在哪里对吗?”
黑侍继续点头。
“我就知道,柯桑最乖了!”她一边柔和地抚 摸着柯桑的头,一边望着太监刚刚太监关上的门。
她又如何不知这个太监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人,刚刚明明已经让他去送那两个唐使,结果还一直站在
门口,要说他不是偷听,自己可不信。
恐怕不只是他,自己身边的许多人也不一定都是忠诚于自己的吧,他们或多或少的受命于某个人的
指示,来报告自己的一言一行吧!
想当年,哥哥战场归来之时,没有率先前往父皇之处复命,而是偷偷先来看望自己。当时那件事可
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最终却被父皇发现。他大发雷霆,不仅禁足了自己,还处罚了哥哥。
可是,当初这个秘密除了哥哥和自己,就只有一直伺候自己的婢女知道了。
从那时开始,婵娉就一直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别人的探子,都对自己不是衷心的,自己所有的举
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思及此,她的脊背冷不住发寒,这样下去,自己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她低头看着这个顺从的小黑奴,惆怅的脸上又恢复了一丝光彩。那笑,仿佛晨曦明媚的阳光一般让
人禁不住陶醉其中。
“柯桑,还好有你!”婵娉低喃着。
她知道,就算天下所有人都背叛自己,都怀着不纯的目的接近自己,但是他不会……
只有这个小黑奴,只有他,自己能全身心信任的一个人。
虽然说他只是一个地位卑贱的仆人,但是除了哥哥,她是第二个能让自己放下心防的人。
所有人都会报告自己的小秘密,可是柯桑不会,因为他是属于自己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一个人
……
不过前路如此凶险,自己真的要拖他下水吗?他是那么的忠诚,那么无辜……
况且有他在,自己也多了一个人质,一个制约扎昆的人质,但……
婵娉心中如同丝线一般紧紧缠绕,理不出头绪。
望着这个自己心中的安慰,她有些不忍,用那双含水秋波的眼神柔和地凝望着柯桑,再次问道:“
柯桑,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吗?这条路很危险,我未必能护得你的周全,你可要想清楚了!”
柯桑不假思索地连忙点头,瘦小的身躯更是靠近了公主几分,仿佛生怕公主丢下自己独自上路……
婵娉朱唇微启,话到嘴边又咽下,心中的愧疚更是如潮水一般涌来。
或许这个懵懂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出了宫门,赵远樵一路带着两名唐使往前走去。
战争虽已过去,但是残垣断壁却是四处林立。破碎的瓦砾,坍塌的宫墙,染血的大地……曾经富丽
堂皇的皇城在战火的洗礼下变得满目疮痍,如同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令人不胜唏嘘。
赵远樵见此情景,心中的恨无以复加。
若不是身后的这两个唐使,齐昌王就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们,忠魂便不会长眠于此;若不是因为
他们……
赵远樵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泛白的指节仿佛要突破那一层棕黄色的皮肤。杀意布满他的双眼,他恨
不得现在就将身后的那两个人剥皮抽骨,以慰齐昌王以及所有西极将士的在天之灵。
但是,内心的声音却在不断地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机,只要再一会,一会就可以了……
而跟在赵远樵身后的凌老道,他隐隐感觉面前背对着自己的汉国军士身上爆发出来的一种无形的气
场——杀意!
想到这,凌老道瞥了他紧贴在裤脚的双拳,神情有些玩味。
至于李成茂,如果是作为浴血沙场的将领,那么他绝对能从赵远樵的身上感觉到那股杀意,那是在
血与火的较量中逐渐形成的意识。
可惜,他只是一个耽于玩乐的皇子……
不过随着路途的推进,再大条的李成茂也发觉了似乎有点不对劲,看着面前逐渐增多的废墟和逐渐
变窄的道路,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眼皮直跳。
他蹙眉直直盯着面前的这个带路的军士,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有鬼!但是当他余光看着凌老头还是
那副一脸平静的样子,他有些得意,看来这次自己抢先他一步发现了。
想到这,心中的忧虑之余又有一些隐隐的兴奋。他快步走上前,挡在了赵远樵的面前,一双凌厉的
眼睛直逼这个看似憨厚的军士。
“站住!”
他双手平举挡住了赵远樵的去路,“你要带我们去哪,我们来的时候并不是走的这条路!”
视死如归的赵远樵此刻反而不紧张了,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近唐将军,一脸平静道:“这条
路也能通达,原先的路此刻宫人正在整理,有些不便!”
“一派胡言,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和我们一样呆在公主宫中,又怎知宫人在整理来时的路?”
李成茂揪住赵远樵的衣领,大声质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何把我们往小路带?又是谁让你这
么干的?”
一个又一个问题接二连三地劈头盖脸砸下来,那双凌厉严肃的桃花眼仿佛要把赵远樵看穿。
“呵呵,你问谁让我干的?当然是那些因你们而死的忠烈英魂了!”
赵远樵将李成茂揪着自己衣领的手用力掰开,冷笑着嘲讽着。
就在这时,一阵轻风拂过,卷起地上的残叶,随着轻风的摆动上下起舞。
三人的衣袂随着这股轻风微微舞动,赵远樵的军衣随着轻风略微卷起。
透过那卷起的衣袖,李成茂仿佛发现了什么,一把抓起了赵远樵的右腕,环绕着粗壮手臂疤痕显露
无疑。
“为什么你手上有挂腕儿马刀留下的印记?禁宫之内根本不需要精骑,南汉也绝不可能奢侈到要用
精骑搬尸体!你不是这个宫里的人!”唐国的将军紧紧抓着赵远樵的手,直直地盯着他,警觉地说。
危机之下人们的反应往往体现了他们的潜在意识。在自己面临一定的威胁的时候,赵远樵的第一反
应就是化被动为主动,让自己占有利地位。
所以,赵远樵的另一只手立刻握住了李成茂抓着自己的手,一扭,一推……
“嗷~”
吃痛的李成茂对赵远樵的突然发难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瞬间只得松开了赵远樵的手。
“你问我是谁?我是已经从地狱走过一遭的人!齐昌王手下的西极军校尉!”
赵远樵此刻也不再伪装,他仰天大笑,眼角难以抑制地溢出了一滴晶莹的液体,回头之际,他用手
愤怒地指过凌老道,再到李成茂,声嘶力竭地控诉道:
“你,还有你,你们就是杀害齐昌王殿下的凶手!你说我带你们到偏僻的地方还能干吗呢?”
“不,你误会了,齐昌王不是我们杀的!”李成茂慌忙摆手急忙解释道。
“我呸,你以为我会信你们两个蛮国之人的话?敢做不敢当的卑鄙小人!”
此刻已经被怒火淹没而丧失理智的赵远樵也不管现在的场合了,在巡逻士兵到来之前,自己能率先
解决了这两个杀人凶手,就是死也值了……
话毕,赵远樵直接拔起了身上的配剑,将剑鞘随手丢在一旁,剑锋直指李成茂,“今日,我就要用
你们的血来告慰齐昌王殿下的在天之灵!”
说完,赵远樵直接欺身上前,手中的剑直直往李成茂身上刺去……
李成茂怎么也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慌忙后退躲避赵远樵的锋芒,一边冲着
赵远樵喊道:“真不是我们,咱们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对付你们这种小人,不需要君子行径!”赵远樵右腿一个横扫,将剑反手刺出,招招夺命。
李成茂一个跳跃,结果就见赵远樵的剑在自己的眼前放大,吓得他一个翻转身体,堪堪避过了这个
致命一击,但同时也没能把握好平衡,摔倒在地。
还来不及爬起,赵远樵的剑又劈到了面前,他只得滚着身子,一剑又一剑擦着自己的身子而过,甚
至有的还挑破了自己的衣服,甚是狼狈。
“喂喂喂,你不讲道义啊,你一个手拿兵刃的人欺负我一个手无寸铁之人,说出去不怕丢了你西极
军校尉的脸啊!有本事扔了你的兵器我们赤手空拳打!”
打不过的李成茂只得借助口头攻势,试图以此阻止赵远樵的进攻。
“一个死过的人了,还在乎什么脸面,杀了你我自然有脸面对所有同袍!”说完,赵远樵的攻势更
加迅疾,同时也更加狠厉。
一个只在受过一些军中**的皇子又怎是浴血沙场的赵远樵的对手呢?他频频落于下风,好几次与死
神擦肩而过。
“喂,臭老道,你别光顾着看戏啊,帮忙啊!”李成茂一边挡着赵远樵,一边冲着凌老道吼道。
凌老道挑了挑眉毛,随后一个闪身,便瞬间出现在了赵远樵的身边,手指轻弹,赵远樵手中的剑顿
时失去他的操控,往一旁飞去,直直插入了宫墙的废墟之中,震颤了几下,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李成茂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赶紧跑到了凌老道的身边,略微用凌老道的身体挡住自己,抱怨道:
“喂,你是不是存心想看我出丑,明明能动手,非要在一旁看戏!”
“不,这也是在锻炼‘将军’您的应变能力。”凌老道扬了扬自己手中的拂尘,重新将它搭在自己
的左臂弯中,一双微狭的狐狸眼笑着说道。
“锻炼?锻炼个毛啊,命都快没了还锻炼?老头你是故意的吧!”李成茂一双愤怒的眼神瞪着凌老
头,声音有些尖锐,语气上扬道。
“老道自然不会让将军出事的,时机到了,这不就出手了吗?”
去他娘的,老道士,算你狠!
李成茂懒得再理这个老头,在心里怒骂着。
对于凌老头表现出来的手段,赵远樵有些惊诧。
一开始自己根本就没将这个老道长放在眼里,不过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能有什么威胁,所以才打
算先解决了这个外强内干的唐国将领再说。
那近唐将军的身手虽然不赖,但明显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根本没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只要解决了他
,一个老头不足为惧。
可是出乎赵远樵意料之外的是,面前的这个老道长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刚刚一下便震开了自己的
剑,那么是否杀自己只在举手投足之间?赵远樵有些绝望。
如果刚刚他一开始就出手的话,根本没有自己多少出手的机会吧!
不!不对!这个老道士这么厉害,那么毋庸置疑,齐昌王肯定就是他杀的,只有他有这种能力,难
道自己真的没法替齐昌王殿下报仇了吗?不甘心啊!
但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赵远樵闭上了双眼,微微仰起了头,叹声道:“动手吧,是我技不如人!”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
让李成茂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结果等了许久,还不见对方有反应。原来等死的过程是如此煎熬的吗?
不同于赵远樵之前的想象,只见凌老道上前捡起地上的剑,将剑插回剑鞘,重新挂在了赵远樵的腰
间。
赵远樵被这动作惊得一颤,狐疑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腰间的佩剑,眼中难掩惊讶之情,“你…
…”
“就因为你输了,我们就非要杀你吗?暂不管你的身份,汉国宫中杀汉国将领,不管你是否叛军,
我们都会惹上一身麻烦,何必呢?况且,我们的目的就只是和亲而已。”
“那……齐昌王到底是不是你们杀的?”如果齐昌王真是他们杀的,又怎会放过自己?可是……
事已至此,赵远樵的心中也有了些许犹豫。
凌老道摇了摇头,试探道:“齐昌王殿下是不是我们杀的,这个答案就对你很重要吗?如果是呢?
就杀了我们,然后赴死,完成你所谓的忠诚?”
“是!”赵远樵的眼中流露出一股视死如归的神色。
“如果我说不是呢?你会选择相信,然后放过我们吗?”
赵远樵有些语塞,“我……”
凌老道长叹了一口气,“世上之事难道都像将军眼中,非黑即白这般简单?”
对于凌老道的这话,赵远樵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无从回答,心中的犹豫翻滚更加强烈。
“不管怎样,身陷禁宫之中,最后你都会难逃一死,你不就盼望这样的结局吗?但是……”
“如果就这样仓促地死去,不管对错,无视真相,只是草率地成全忠诚的名义,然后全天下赞扬你
的忠勇,只有生你养你的父母会感到心痛?”
南唐老道接二连三的问句深深刺痛了赵远樵的心,他的双眼带着迷茫的神色,“那我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
赵远樵低喃着反复问自己。
“赵将军,你要知道,草率的赴死并非大义,如果你真的想尽忠的话,你需要拯救的是齐昌王殿下
的名节,为他的死找到真相,将真相公布于众,还齐昌王殿下一个公义,这比仓促的杀掉一两个疑似的
仇人要艰难很多,但这才是大义,这才是忠诚,这才是一个磊落英雄应该追寻的荣耀!”
老道人替赵远樵的心做出了回答,他神光闪烁的瞬间,问道:
“你是否愿意和我们同去大唐?非关荣耀,只是暂时的远离是非或许更利于你找寻真相!唯有一点
一点寻找真相,这方才是真正的尽忠!”
听完凌老道的话,赵远樵陷入了沉思,心中愁肠百绪,如一团乱麻一般难以理清头绪。他觉得凌老
道的话有道理,可是立场问题又让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个老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甲胄的叮当声打断了赵远樵的思绪。
有人来了!
赵远樵身体瞬间僵直在原地……
“哒哒哒!”
一队身穿甲胄,踏着整齐有序的步伐,腰间带着长刀、脸色严肃的军士出现在三人的视线当中,并
且瞬间快速整齐地立在两旁。
一个身穿蓝色太监服、头发灰白的老太监从两排士兵的中间走近。他拈着兰花指,操着一口略带尖
锐的嗓音道:“二位使者怎么跑到这种地方啦!陛下听说二位使者还未回到驿站,怕二位出什么差错,
不好向唐国交代,特命我前来寻二位!”
怕不好交代吗?不过是一会不在他的眼皮底下就急了,呵!
凌诺伊看着面前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太监,不动声色地心中冷笑着。
赵远樵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沁满了汗珠,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
他突然间后悔了刚刚为什么要听那老道士的花言巧语拖延时间,应该早早逃离是非之地。
可是现在,面前如此多的士兵,在不引起骚乱的前提下全身而退绝无可能,况且自己刚刚如此对待
他们,他们肯定会出卖自己的。
难道自己真的就要葬身于此吗?
不同于赵远樵的紧张,李成茂则是一脸欣喜道:“太好了,我们正要出宫呢,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大
人!”
“是吗,可这儿与宫门的方向相反呢!”老太监假装看了看周围,掩嘴轻笑,一副很是惊讶的样子。
“咦?这个小兵又是谁?你们怎会在一起?”老太监扫视一圈后看见了一旁的赵远樵,惊呼出声。
两个卫国使臣和本国士兵,如此耐人寻味的组合。看来果然不如陛下所料,这两个伪唐使者怕是在
密谋什么吧!
老太监的一双老眼闪着精光,似乎要将三人悉数看穿。
“因为他……”李成茂上前一步,正想说是旁边这个假装军士的叛军带自己过来意图不轨的,结果
就被凌老道一手按住。
“回大人话,这个小兵啊,刚刚正骂他呢!新来的,路不熟,带我们绕了许多冤枉路,而且啊……”
凌诺伊故作神秘地卖了个关子,随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这儿还有点不好使!”
“是吗?”老太监上下打量着望了望赵远樵,眼神有些耐人寻味。
赵远樵还来不及诧异凌老道为什么自己解围,心下就已经把这老头骂了好几遍了,但是为了不暴露
身份,只能哑巴吃黄连地点了点头,还咧嘴冲着老太监憨厚地傻笑了一下。
一旁的李成茂忍俊不禁,偏过头抿着嘴强忍着笑。这老头,嘴巴委实是毒了点,不过倒是解气啊!
虽然说老太监对这个借口很是怀疑,但也不打算深究,笑道:“无妨无妨,那二位这边请!”
老太监带着三人率先走在前面,士兵紧随其后,隐隐形成合围的趋势。
赵远樵紧绷的心瞬间松了下来,他刚刚想过好几种可能。
这个老头揭穿自己的身份,自己要么战,要么死!肯定避免不了一场混战。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老头会为自己说话,虽然损了点。
所以他再次对那老头的话产生了怀疑,难道齐昌王真的不是他们杀的吗?那老头的提议纯粹是为自
己谋出路?自己到底该不该信?
一路上,赵远樵的脑中一直反反复复在问自己。
或许这真的是一个出路吧,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只有活着,才能揭开齐昌王殿下的死亡真相。
赵远樵的心中瞬间通达,前方的前途也明晰了起来,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翌日。
临时整理出的广场,场面异常热闹,已经看不到之前的衰颓之景……废墟已被清理干净,腾出了一
个空旷而又千疮百孔的广场。
皇帝身着玄色龙袍肃立广场中央,两旁整整齐齐地站着一众大臣。
广场的上面立着一个龙椅,光鲜亮丽和地上的惨状形成鲜明的对比。皇帝的
面前是一辆红色的马车,前后站满了身着红装、拿着鼓乐的仪仗队。仪仗队的后面,绑着红绸带的
箱子排出了长龙,一派喜庆的氛围。
朝阳已经带着温暖舒适的感觉渐渐离去,南国的阳光热烈,如同夏日从不会终结,李成茂执着大唐
的旌旗,穿上新服策立于枣红色的矮马之上,被这渐渐上升的气温搞得心情烦躁。
他全身重甲戎装,为了这送行的典礼他的头盔还插满了羽毛,没有清凉的晨风,兜满了热气的披风
,成为了身后最重的负担,他只想尽快让马儿跑起来以换取一些清凉的空气。
他的身后已经站了二百零一个身着重甲的精锐的士兵,还有那个活的不像人的人间巨物——昆仑奴
扎昆。
“这怪物应该骑着大象去大唐!”想到这里,李成茂有点可怜扎昆座下的白马,虽然这马也算是庞
大,但和扎昆的身形进行对比,怎么看怎么不搭……
看着周围极尽陌生的面孔,他感觉自己身处其中显得是如此孤独。来的时候他们手下还有二十人,
但他们都在未珠山被怪物拖走了,只剩下他和凌道长。
想到这,他不禁看了看凌诺伊,这个狡猾的老头正对着南汉的皇帝行礼……
皇帝笑着单手扶起凌老道,笑道:“婵娉未曾出过远门,更别说如此遥远的路途了。以后一路还望
道长多加照拂了!”
“此次汉唐的和亲代表了我汉唐友好结盟的第一步,朕相信一定能在五洲大地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皇帝笑着,那满是赘肉的脸把他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仿佛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对他们临行前的
嘱托。
若非知道是皇帝亲自允诺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送去和亲,还会以为那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对女儿的远
行进行的谆谆嘱托。
“陛下大可放心,从此刻起,婵娉公主便是我唐国未来的三皇妃,老道拼死也会护得公主周全!不
过……”
凌诺伊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神色疑惑,但是语气又带着揶揄道:“老道素闻齐昌王
殿下和婵娉公主兄妹情深,他对公主可是极为宠爱。妹妹出嫁,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再能相见,齐昌王怎
不来送行?就算是关系不好的人也得做做场面吧!”
皇帝的微笑的脸色瞬间凝固,脸上的肥肉颤了颤。
“哎哟,误会大了。瞧我这记性,老了,脑子就不好使了,我怎么忘了,听闻齐昌王殿下貌似被陛
下幽禁了,难怪!”
凌诺伊一拍脑袋,一副很是懊悔的样子,“恕我斗胆,陛下是不是能格外开恩,放齐昌王殿下与胞
妹一别,这样也不给二人留下遗憾了,于齐昌王殿下与婵娉公主都是好事,陛下以为呢?”
凌诺伊接二连三的话让皇帝的脸色瞬间又阴沉了许多,他强忍着怒火,勉强地扯着嘴笑了笑,“齐
昌王眼下身体欠安,怕离别的惆怅引得婵娉伤感,已经让皇后代为传达送别之意了!”
“原来如此!请陛下恕老道僭越多言了!”凌诺伊也懂什么叫适可而止,看着皇帝明显一副忍怒的
样子,凌诺伊明白,若是再问下去,面前的皇帝就真的要发作了。
皇帝恨恨地盯着凌诺伊那似笑非笑的神态,也并不想因为凌诺伊的三言两语而坏了气氛,哼哼了两
声便甩袖往龙座上走去。
他当然知道齐昌王已经死了,却还在那边装模作样。既然你要和朕扯谎,朕也便回你一句,真正的
真相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换而言之,皇帝知道,这也是凌诺婵对自己的示好之意。他明明知道齐昌王已经死了,却不揭穿
,不过也就嘴上讨个便宜罢了。
李成茂看着跟在皇帝身后的凌老头,心中百转千回。
刚刚自己虽然不知道那老头和皇帝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看那老头一脸奸笑的模样以及皇帝的忍怒
不发,怕是那老头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了。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凌诺伊,李成茂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心悸的感觉。
他想起这一路上,似乎所有一切都在那个老头的预料安排之中,娶公主是他的提议,就连未珠山之
事,也是他非要在山脚停留驻足,休息找水。
水是找到了,但怪兽也出现了,身边的所有人都死了。
那老头说是龙,可是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李成茂回想起记忆中的那天,那个怪物,恐惧只留下了记忆中片面的一鳞半爪。
那东西和李成茂记忆中的鳄形态相似,如同是面上长着白毛,头上长着角,身体修长的怪鳄,但那
东西体型却比李成茂知道的最大的鳄大了十倍不止。若非如此,怎能在跃出水的瞬间,一口吞下两个军
士,而且下一个差点就是自己!
但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顷刻之间能覆雨翻云翱翔九空的龙,反而更像是一只凶恶的水怪作祟。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种下,便再也难以拔除。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一种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老头安排的,去未珠山是,那个所谓的“龙”
也是。
那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齐昌王……
李成茂心下一个激灵,对了,就是齐昌王。
一个外国的使臣在入国境的时候没有首先拜见皇帝,而是私下跑去坟地会见齐昌王,这完全于理不
合。
难道……
会不会就是他设计杀了那二十个人独独留下自己二人,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这个秘密?
而且那个活死人……
本来自己以为那是真的活死人的时候,结果老头告诉自己只是假的,是由人假扮的,为的就是骗过
齐昌王。但同时也骗过了自己啊!他的话,到底还有几句是真……
这一路过来,自己万分信任他,可是等来的是什么,几乎是九死一生,结果那老道反而一副云淡风
轻的模样……
他机关算尽,安排这么多东西,到底是想谋划些什么东西……
想到这,李成茂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自己一路都以他马首是瞻,以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现
在,他感觉那老头就是一头森林中的猛虎,随时都额能将自己生吞活剥……
他不敢再多想下去,茫然无趣间,马儿向前走动。公主就在不远的地方,穿着华丽的嫁衣正和母亲
话别。
只见公主身着流光婉转的红嫁衣,上面绣着精致的缂丝金凤,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挽着的发
髻上一顶庄重精致的凤冠,嵌着晶莹白润的珍珠,加上精致妩媚的妆容,显得更加流光溢彩,宛如多情
绽放的玫瑰,又好如雍容华贵的牡丹,,让人移不开眼球。
李成茂觉得,南国的鲜花比任何地方都要娇艳,然而再美的鲜花都无法和眼前的公主比拟。
初见公主之时远远望去便已经被公主慵懒的美态所沉醉其中,再次见时,火红的嫁衣更加衬得公主
千娇百媚,飘飘欲仙之态恍若仙女降临人间。
李成茂的心砰砰直跳,他为婵娉公主惊心动魄的美所心动。
或许娶公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自己厌恶朝堂之争试图逃离,但是自己娶了公主之后做一富贵闲人也不是不可……
他眼前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未来和公主悠闲自在、相濡以沫的生活,怕是梦中也会喜得笑出声音吧
……
身着红嫁衣的婵娉公主在整个广场之中显得格外显眼,灿烂的阳光、火红的嫁衣,如浴火的凤凰一
般绽放在整个天地之间。
一旁的皇后身着华贵的凤袍,微微颤抖着拿起一旁宫女端着的系着红绸的剪刀。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这个高挑精致的皇后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但是发髻间偶尔掺杂的几率灰发却预示
着已青涩不再。
婵娉含泪从母后的手中缓缓接过剪刀,捧起自己垂留的柔顺青丝,轻轻抚 摸。
这秀发伴随着自己十几度的春秋——母亲为自己挽过髻,哥哥为自己梳过发。对她来说,这不单单
只是头发,里面承载的还是自己的回忆与温情。
婵娉公主缓缓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一滴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滴在手中的红剪子上。
“咔擦”一声,随着剪刀声的响起,一缕青丝安安静静地躺在婵娉公主的手中。她将那股断发小心
翼翼地放在了宫女捧着的圆盘之中。
就在众大臣以为公主会连同剪子一同放下的时候,再次传来的剪刀声令他们感到惊诧。
又是一缕发丝……
没有人知道婵娉公主到底剪了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原本及腰的长发短了许多。
在汉国,有这么一个习俗——女子出嫁的时候会自己剪下自己的乌丝,剪得越多,代表对家的留恋
越多。
婵娉公主的此举无疑是在告诉众人,她对家乡的留恋到底有多深。
而在众大臣的眼中,皇帝亲手将公主送往异国他乡和亲,这对公主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否
则为何先帝会以宫女称公主远嫁他国,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吗?
可是,而今陛下的行为无疑是给公主的心上狠狠地插上一刀,在他们眼中,公主对这个家应该是毫
无留恋才对……
况且女子剪发越多,对家留恋越多,那么在婆家就会不大好过,觉得你并未把自己真正当做夫家的
人。
更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直以来的这种习俗也不过走个形式罢了。
所以婵娉公主的此举在众大臣心中的震撼不比当初攻城的火石来得低……
终于,婵娉公主放下了手中的剪刀,望着那脱离了自己身体的发丝,心中低喃:
哥哥,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婵娉断发中为你留下的眷恋和思念……
婵娉公主对着皇后盈盈一拜,含水秋波的双眼,一颦一笑的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是世间最纯洁无暇
的。
“母后,您回去吧,我自会保重的!”
“婵儿,母后舍不得你呀。此番远行,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
不舍的泪水布满了皇后的脸庞,她双手绕过婵娉的脖颈,靠在婵娉公主的肩上,以趴伏的姿态抱在
了婵娉公主的怀里。
婵娉公主忍不住哽咽:“母后……”
“婵儿,你皇兄新丧,传言或是和伪唐有关,你这么一走,我身边连个人都没了。”无论新婚还是
新丧,对皇后而言均是断肠的事情,“要不,我去和你父皇说说!那个老……”
当提到皇帝的那一刻,皇后的脸色闪过了一丝怨恨和无奈,但是为了这个女儿,自己示弱恳求又有
何妨?
婵娉将母亲的神色尽收眼底,母亲自己就已经如履薄冰。外公势大,父皇对母后更多的是忌惮和打
压,即使有温情,也已经在时光的消磨中消耗殆尽。
现在的父皇,眼中只有自己的天下和皇位,加之哥哥的一些行为惹得父皇猜忌,父皇对母后更是不
冷不热,二人之间的关系更是显得微妙。
在天下人的眼中父皇母后还是那么相敬如宾,可自有自己明白母后心中的痛楚和无奈。
况且事已成定局,父皇心意已决,再怎么劝说也不会有结果,反而可能加重父皇母后之间的裂缝,
何必呢?
婵娉似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抿了抿朱红色的嘴唇,双眼含泪摇了摇头阻止道:
“不必了母后,传言未必可信,亦不可全信,皇兄蒙难之事传言甚多,但父皇却不准备急着知道真
相。所以揭开真相之前,我在宫里与否,都不安全,况且可能哥哥并没有……”
说到这,婵娉公主的脸上瞬间有了男儿一般的神色,她怀疑和不安的眼神凝视向远处凉亭中的皇帝
和凌诺伊,忧心道:“母后,您可要当心!”
皇后慈祥欣慰地摸了摸婵娉的头,精致艳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神色。
“母后不会有事的,就算再怎么不济,母后还有我的族人,我娘家男儿尽是领兵征战的将军,手握南境过半兵马,尽是我大汉最强悍的铁骑与步兵!皇帝又敢拿我怎样!”
皇后说到这个仿佛很是骄傲,眉眼含笑,腰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那笔挺的风姿竟比一半南汉的
甲士都高!
“可是女儿听说父皇又增练了水师十万,这些士卒恐不在外公和舅舅麾下,加之父皇的百艘战舰竣工的话……”
婵娉公主放低了声音,神色担忧地拉紧了母亲的手臂,在皇后耳边细语道。
“没事的,只要有你外公和舅舅在,那些水兵上不了岸!”
皇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原本从容优雅的表情瞬间凝固,目光在片刻之中转化为忧伤,进而又伸出自己的双手掩面抽泣,
“就是那些巨舰楼船害了你,否则近唐哪会这么早的急着派使臣来和亲?分明是怕你父皇的巨舰楼船造好了以后朔海而上,求亲以自保海疆!这才害你急迫出嫁的呀!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
皇后越说到后面,语气更加泣不成声。
“没事,母后,说不定哪天是我领兵南下呢?到时候我自会来拯救您的,母后。”
婵娉故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一双滴溜溜的眼神满是真诚地望着皇后。那安慰的玩笑话明显起到了
效果,皇后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婵娉公主的额头,闪着泪花的眼睛轻盈地笑起,嗔怪道,“你呀!就知道安慰母后!”
婵娉公主佯痛地皱眉摸了摸自己被戳的地方,眼睛里溢出的是满满的笑意,她撒娇地双手抱着皇后的手臂,但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地不愿放手。
皇后看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婵娉,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有时候,你比你皇兄更像个男儿,而他就是太爱活在诗情画意里了,要是你皇兄……”
提到齐昌王,皇后的脸色又落寞了几分,让气氛再度凝结。
婵娉公主如同孩子般双手环住皇后的腰肢紧紧抱住,脸颊轻轻蹭了蹭皇后的胸口,宽大华丽的衣袖
一半夹在二人之间,一半垂在外边,轻声唤道:“母后……”
片刻后,她才依依不舍地退出了皇后的怀抱,用纤细的手指缓缓梳理着皇后被泪水散乱的头发,爱怜地抚过皇后泪痕满满的脸,轻柔地说:
“母后,我觉得哥哥没有死。且不管哥哥有没有遭遇不幸,我都要找寻真相,究竟是谁意图害了哥哥,只有找出真相,或许才能保得我们母女平安。”
“真相?不!”
皇后如触电般离开了婵娉公主的触碰,眼神之中满是紧张和恐惧,颤抖着声音道:
“不,答应我,永远别去触碰所谓的真相。为什么你还不信你哥哥的死讯呢?无谓的期待不会成真的,母后也多希望他能真的活着?你嫁去唐国就安心的当个皇子妃,收敛点脾气好好过日子,不要,千
万不要卷入朝局的是是非非好吗?更不要再去理什么真相!”
讲到这,皇后还怕婵娉没能意识到情况的严重,眼神认真地望着婵娉公主,再次郑重其事地嘱咐道:
“从现在起,无论你相信什么,无论事实如何,你都不能再去相信你哥哥还活着,不管你怎么想,至少明面上不行,否则害你哥哥的人同样也会害了你,答应母后好么?”
皇后神色紧张地紧紧抓着婵娉的双臂,双眸之中带着惊恐的神色。
婵娉望着皇后的神色,那明显是过度紧张的情绪,以及眼中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眼眸让婵娉产生了某种怀疑,“母后,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通过母后这一系列的表现,她的潜意识里告诉自己,母后是知道一些东西的。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婵儿,你不要再问了,就答应母后好不好?”
皇后的双手更加扣紧了婵娉纤细的手臂,若不是隔着几层厚厚的布料,真有种让婵娉感觉母后要把
她手臂生生抠出一块肉来的错觉。
看着面前有些失态的母亲,婵娉顺从地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好,我答应您!”
母后,婵儿可以答应您不去寻找所谓的真相,但婵儿已经答应过哥哥,一定会找到他的,那是婵儿
与哥哥之间的誓言。所以母后,对不起!不过婵儿一定会好好保重的!
婵娉心下暗道。竖着的柳眉,停滞的泪水,让一切看起来不再儿女情长,婵娉公主面容比男子更加
英武。
就在这时,一阵轻风袭来,吹动婵娉公主的发丝,远处一棵在战火下幸存的古树上,仅有的一片树
叶脱离了古树的怀抱,在树旁依依不舍地上下旋转了一番,继而缓缓飘落在地,如同婵娉公主远离故土
,不知未来会飘向何方的命运……
在这片烈日炎炎的天地之中,所有军士前前后后忙碌着收拾行装——有的一个人捧着精致的器物,
有的两三个人合扛着一个漆红色的大箱子,还有的正在马车上收拾清点……
所有人都是埋头苦干,任凭汗水肆意流淌在鬓角、肩背。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他一身轻盈的白衣穿梭在搭着厚重的甲胄的士兵之中,不时地挑着身边比较方便轻巧之物往车上随
意一扔,也不管东西是否会滑下来给他人带来不便。
看见别人正拿轻便之物,便好意上前表示减轻负担,实则把更加沉重的松溪留给了别人。
“都搬好了,李将军,不过公主的东西都是易碎的物件,你可要带我们走安稳的路!”
好皮囊的年轻道士在随意搬了几样东西之后,抹着额头仅有的几滴汗跑到李成茂身边笑着说道。
李成茂不得不将目光从婵娉公主窒息之美的身形上移开,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以示自己明白了,却
在此时看见年轻道士身后,那个小昆仑奴的脚边还有许多重物未曾装车。
他忍不住心底给了这个道士一个白眼。人看着是眉清目秀,脸皮倒是挺厚的。他看着那些明显比小
黑奴的身躯要高大好几倍的重物,生怕那小身板难以承受。但炎热的天气又使得他不愿离开这个难得的
阴凉之处。
他看着那小黑奴柯桑顶着一头汗水,一脸诚恳小心翼翼地搬着箱子,神情坚毅而又小心,面对比自
己高大好几倍的重物,他神情一丝没变,连满头的大汗都顾不得去擦,任凭他滴进那双明亮的双眼,顺
着下颔缓缓滴落地上,蒸发于与天地之间。
他似乎无暇顾及,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东西上。仿佛在做一件世上最神圣的一件事一般。
同样是公主身边的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李成茂忍不住心里腹诽鄙视着年轻的道士。果然道士都是一个德行,就像那领老头一样,任自己等
人累死累活自己却在一旁看戏,哼!
就在这时,“咚……咚……咚……”
西边传来了大地震动的均匀声音,李成茂觉得自己都快要随着这个震动跳起来。叛乱不是过去了吗?叛军不会卷土重来了吧!
李成茂的心中忐忑不安,他是不想再感受那种随时会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给砸成肉沫的恐惧。
他不安地看着前方巨响传来的方向,透过那蒸腾起的视野中,他发现了两座左右摇晃着的箭塔,然
而箭塔居然在缓缓朝自己的方向移动!
李成茂感受着地上传来的震动,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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