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那天下午,在北京西站,从深圳来的喜述下了火车,心思还在深圳,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中秋节也不在家过。喜述自己也不知道。家里人追问喜述,喜述只是说,“北京有个关于发明的展览会,还有一份制衣厂投资报告要我去查资料,大学陈教授的课还没听完,我只得去啦。”家里人不再问了,他们似乎习惯了喜述这个作风:喜述不讲常理,又总有理由长年在外。再说了,花的又是喜述自己的钱。喜述提着从深圳带来的月饼,到了北京C大学南门,喜述租下一个宾馆房间。北京的小玉给喜述发来了短信,问喜述到哪了?喜述说,就在你楼下,你过来吧。挂了电话,喜述锁上房门,匆匆出去,买了一盒避孕套。一把刮胡刀。他的电动剃须刀忘在深圳了。
北四环上空的月亮,开始时只是一个虚影,喜述和小玉盯着月亮大概的位置,在床上把这个中秋节给过了。小玉是喜述上次呆在北京时的日语家教,今天,她没有来得及辅导喜述日语,就在喜述身边打起小鼾。喜述来北京陪她过节,上床后,她感动得竟喊出了几句家乡话,并且一直没恢复成普通话,喜述没有认真听,他的话很少。喜述看着窗外的月亮,直到它从云里出来,喜述脑袋里的火车以开动了。这会正掉头开回深圳。
醒来后,小玉已经出去了。喜述退了宾馆的房,到大学附近找民宅租,几次来北京喜述都是这样开始北京生活的。一连看了几天的房子,都没有满意的。去年的房子还是一个月一交的房租,今年已变成三个月一交了。以前的房东不再出面,房子全控制在二房东手里。喜述觉得自己不会马上走的,陈教授的文学课还有半年才听完呢。就选择其中一家二房东开的小招待所,住了进去。二房东姓谷。
喜述是在广告栏前第一次见到谷二房东的,他是通过电话联系的。见面后,他骑着小玉的自行车,谷二房东手里拿着一副羽毛球拍,和一个胖女孩肩并肩跟着喜述跑,谷二房东五十开外的人,笑嘻嘻的,是个老帅哥,喜述一时想不起他像哪个老电影明星。在学校西门外,他们跑进了一座楼栋。喜述锁好车,这时那个胖女孩把头伸出来,吃吃笑着说,你要锁两道锁,小偷就不会撬了。小玉也这样告诉喜述的,锁两道锁,不容易被偷。小玉不在,喜述也偷不了赖。胖女孩说完,一扭身,腰摆有一种健身后的爽利劲。她站在门栋里迎喜述。
他们的小招待所,有两套房,在不同的楼里,喜述看了A套房后,去他们住的B套房办手续,一天三十三元,喜述先交了三天的房租,一百元,又交了钥匙押金一百元。胖女孩给喜述开票时,喜述看了一下他们的房间,比给客人住的房间气派,还有一个阳台。胖女孩的脸旁,摆着几盆杜鹃花,鲜红欲滴。门边一张单人床,挨着一个布艺沙发,沙发阔气得像个肥头大耳的富翁。地上是红地毯,茶几的四周一尘不染。喜述没脱鞋子,就站在门口,胖女孩一个劲让喜述进去坐,喜述看着地毯,笑笑。喜述闻到一股浓浓的酱油味。他接过收据一看落款,知道她姓庄。
办完手续,跟着庄小姐回A套房。路上,喜述问她,谷老板是你叔叔,还是你爸爸。她侧过脸,眯虚着眼说,他是我老公。喜述有点吃惊,说,你老公好英俊哟。她笑着说,是吧,我呢,是不是丑死了。喜述低声说,我是不夸女人的。
喜述住的是一间三张床中的一个铺,还有一间有一张大床,一天五十九元。是留给学生或者家长包房的。喜述想,以后也许可以包一两天的。但喜述没说,喜述看中这三人间,是因为它有一个阳台,阳台很干净,一头有一个书架,还有一个电脑桌。窗外就是一片稀稀拉拉的小竹林。喜述可以静静地写制衣厂的投资分析报告了。
喜述不太喜欢用电热水器,水是导电的,十几年前喜述住在深圳农民房里被电过几次,当喜述像机器人似的直着头发走出来,家里人却看着喜述直傻笑……谷二房东安装的是电的,喜述没有选择,站在水龙头下,喜述仔细分辨着冷热水的开关,水龙头突然冲出一条大蛇,喜述眼前一黑,这下完了,一条水蛇,已经缠住了喜述的全身。当喜述睁开眼睛,噩梦已经过去,温热的水已经穿过喜述的全身,喜述被它fomo着,是准确的,开阔的,劲道适中的。水是那么熟悉喜述,水应该是个中年人,比喜述再年长一点,水对喜述才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喜述猛地打开浴室的门,果然,门外站着一个人,正是谷二房东。他手还没来得及从一个开关上移开就一把被喜述盯死了。他看着喜述的身体傻笑着,喜述清醒过来,朝他歉疚似的咧咧嘴角,抚着阴部,关上了浴门。谷二房东在门外问喜述,水温还好吧。声音在水里穿梭,嗡嗡的,喜述没听清楚。谷二房东又问,水温还好吧。喜述大声抗议着:正好正好。正好你妈的!
正好就好,正好就好……谷二房东的声音渐渐小了。他像个机器,电量越来越小了。他对喜述需要的水温了如指掌。
没两天,谷二房东的老婆,胖女孩小庄清洁房间。那时候,A套房里只有喜述一个人住,其他的房客都走了,最后一个是喜述刚刚送走的,是来找失踪的老婆的,他跟喜述诉了一夜苦,弄得喜述第二天没精打采,喜述坐在转椅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事。她进来,喜述就像没看到的,她伏下身子,撅着臀部拖地,前胸几乎拖到地上,她吃力地提着,向喜述退着过来,越退越近,把喜述眼睛堵得满满的,喜述一屁股坐在床沿,没地方退了。她的臀部一下子抵着喜述的膝盖,抵得正中间,她抵住不动了。我的天,她怎么会这样和我开玩笑呢,一点也不熟呀。喜述跳将起来,逼她站直了身体,喜述侧到一边,一脸准备自卫的紧张。她对喜述笑着说,地方小哟。喜述继续拧着脸。她说,不好意思,你这两天能不能搬到客厅拐角的单人房间,这个三人间有人要包下来。喜述这才放松下来,说,好的,好的,我会给你加钱的。她笑而不答,把喜述引到拐角的小间,喜述就起疑了,如果是情侣的话包这个小间最好了,床又大,又隐蔽,做夫妻的事也少些顾忌。她继续笑而不答,喜述没兴趣往男女之事上想,感觉再追问下去,藏在她笑容里的答案就会尖叫起来。
喜述的投资报告正在成形之际,他换洗下来的衣物突然不见了,里面还有三条内裤,就怕落在她的手里。连着两天晚上,庄小姐都来找喜述,把喜述的单人间关上,跟他东扯西拉的,喜述不敢正眼看她,哪敢接她的招呢,她见喜述毫无反应,她让那对的丰乳停下来,悻悻地走了。晚上,胖女孩小庄提着一袋东西闷声不响地放在喜述的床头,喜述在阳台上,拧着脸,他知道那里一定是洗好的衣服。小庄站在窗帘后面,两眼闪着幽幽的光,喜述用虚光盯着她,两个人静静地对峙了两三分钟。她有点摇摆起来,还没等她做解释,喜述就抢着说,我有女朋友了,她会来洗的。
那天喜述想喝酒,就跑到香山,喜述有一个从深圳来的同事隐居在此。他为了让喜述喝好,把二锅头里兑上雪碧,一杯杯用玻璃纸蒙着,再用力撞一下,撞得满杯子泡沫,让喜述一饮而尽,喜述开始被他这种独特的待客方式迷住了,连喝下六七杯,一只二锅头一转眼就没了,喝到第二瓶时,又来了一个人,喜述就知道他的同事在报复他。喜述一甩头,把吃下去的东西吐给他看,他这才相信喜述的酒喝好了,他们相视一笑,他的同事放喜述下了山。坐在出租车上,喜述想起多年前,他们斗酒的那一幕,喜述和他都是资本新贵,他的车比喜述气派,喜述开宝马车他开奔驰车。他们喝酒,喜述总有办法让他烂醉如泥,一路拧着麻花开车回家,喜述心里藏着一个到今天也说不清楚的毒誓。多年以后,他们俩的车子都没有了。他们退出市场,他的同事年纪轻轻就独居香山写回忆录了,而喜述帮在一个朋友的公司出点小力。
那晚喜述把小玉叫了过来,喜述说,小玉,我喝醉了,你来看看我。小玉过来了,给喜述削梨吃。喜述吃一半梨就将小玉按到床上,满手梨汁撬开她雪白的大腿。事后,喜述又说,小玉,留下来照顾我吧。小玉在喜述面前坐了很久,叹了口气,又一次把衣服解开。第二天,小玉要起床上班,谷二房东的胖女人还没有来,喜述对小玉说,等会吧,等会吧,我还要复习日语呢。一会儿,小玉就哼哼叽叽起来,喜述满手汁液舞了几下,就不动了。小玉坚持要起床,喜述从被子里拎出刚用过的避孕套,小玉绕过喜述的膀子滑下了床。小玉在镜子前用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才把自己收拾完整,出了门。喜述把避孕套丢在垃圾箱的最上面,翻过身又睡去了。当喜述再一次醒来,房间已经被人收拾一新。
从此谷二房东的老婆小庄跟喜述锱铢必较。谷二房东也参与其中,他们不厌其烦地把喜述从A套房搬到B套房,又从B套房移到A套房;从三人间移到双人间,从双人间换到单人间,他们总能把有限的客房收益通过对喜述的调配达到最大化,喜述在其中被他们作为资源配置着,在其他客人选剩下房间和床铺中,总有一张体现了他们算计和意志的小床留给喜述去体会。喜述表面无奈,心里情愿,在招待所不断更换的面孔、口音中,种种遭遇、命运,让喜述觉得自己的过去是多么的孤陋寡闻!在写作这份投资报告之余,喜述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准备另一份的报告似的……
渐渐地喜述发觉,谷二房东才是真正的会计师,幕后主脑。只是他早晨红光满面,到晚上就形容枯槁了,就像充电电池,用了一天没电了似的。有一次,喜述甚至看到胖女人小庄背着谷二房东爬楼梯,喜述已经不计较小庄态度的变化了,对她还有一点感触,老夫少妻,啊啊。谷二房东,每天晚上是老态龙钟,但到了早上不知为何又能容光焕发、嘻嘻笑笑?谷二房东身体里好象真有一个畜电池。
国庆节那阵子招待所客满,喜述被安排在谷二房东自己留用的那间房里,新架的一张小床上,和谷二房东住一屋。那张肥头大耳的沙发移到了饭厅,小庄在饭厅里拉了个幕,她就睡在沙发上。喜述睡在里床,是个墙角,残余着一股酱油味。喜述不理,吃了几个小庄给的大枣,抱起书,眼睛却看着谷二进进出出疲倦的身影。一会,谷二消失了,饭厅里传出人的身体、准确的说是口腔发出的细碎声。喜述一不留神就听到了。喜述困了,正翻身准备睡去。谷二房东走了进来,他喜滋滋的,和刚才的苍老判若两人,拉着喜述说话,喜述吃惊不小,刚才那个满脸皱纹的谷二跑哪去了呢。他盯着谷二房东。谷二房东这时在折腾一床被子,他说招待所用的被子,三星级宾馆也没这么好。他是在北京华光被服厂订制的,用的是一级棉。一床被子被他从外到里一层层剥开,在棉胆的一角,他找到了一个小拉链,他拉开,什么也没露出来。喜述狂笑,谷二脸上有点挂不住,眼皮挑着说,不信呀,不信你试试。喜述手伸了进去,才感觉里面有东西,怪怪的。这就是一级棉胎吗!谷二释然地笑了。他说,这是他为开三星级宾馆准备的。本来准备跟他一位同学,C大学教摄影的教授一起开的。后来教授突然死了,他只好屈就,开了这间招待所。
喜述问他,你也是搞摄影的吧。谷二房东笑得更好看了,说,是呀,是呀,你怎么看出来的呀,啊。
喜述说,你长得这么周正、喜气,肯定跟摄影有关。
我还是婚礼摄影协会的秘书长呢,哈哈。说罢,他走向一个书柜,抽出来一个文件袋,拿到喜述跟前,说,你看看吧,我发表的论文和书稿。喜述取出一叠杂志和打印稿,看起来。喜述看了半天,看不到他一个摄影作品。他发表的文章,喜述没法看下去,他的文章的题目叫《婚礼摄影的起源及发展研究》。谷二房东说,这是我上戏剧学院的硕士论文呢,哈哈哈。喜述不禁对他提防起来,他上硕士是哪一年呀,那时有婚礼摄影吗?谷二房东好像看出喜述的疑问,说,有的有的,我还有英国皇家的摄影证书呢,被小偷拿走了,嘿嘿。他认真起来,手在空中挥着,说,现在的婚纱摄影、时装摄影、人物摄影什么的,都是它的分支,那时我们下面有七八个分会呢,你有所不知吧,哈哈哈……他继续说着他的过去,眉飞色舞,他的理想国吹进了气泡,飘飘悠悠的,就要复活了。
喜述打起哈欠,谷二房东早已顾不上喜述的困倦,有点忘乎所以。为什么一讲到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理想,大部分人都会出现失语状态呢!
喜述想起去年他在C大学听管理课,中秋节那晚,还是学生的小玉跑过来请他一起参加同学联欢。喜述趁机把上个月的一千元日语辅导费给了小玉。小玉推说,没有这么多吧,我们只上了七个课时呀。喜述笑笑说,不是还有过节费嘛,三百元。小玉眉目含情地说,那我就不客气啦,谢谢老板!喜述跟着小玉来到一个湖边,小玉的同学七八个男生女生已经围坐好了,他们看到喜述齐声喊道:老板中秋快乐!喜述有点恍惚,他曾经是个老板,可是他现在也是个学生呀,他的心态早已经调整过来了。同学们要求他介绍一下自己。他说年少时因为暗恋一个高中同学,他发誓要当一个作家,他心目中作家是最伟大的,只有当上作家他才能配得上高不可攀的她。现在他的同学已经远嫁到美国,只把作家梦留给了喜述。喜述结婚生子做过老板,可他却始终没忘记他的誓言,他离开家庭放下生意,到大学里补课充电,埋头写作……他讲着讲着,突然声音小下来,喜述觉得同学们根本没在听他的话,有的在说小话,有的似乎在嘲笑他。他慌了,开始颠三倒四,辞不达意,他把脸蒙上,他唱起歌来。同学们报以掌声。他起身告退,小玉跟着他过来,小玉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可爱的嘛。喜述汗津津地说,我知道刚才我失语了,同学们想听的是我的发家史吧。小玉挨过来,亲了一下喜述,说,你真聪明!那天晚上,小玉第一次留在了喜述的房间。喜述断断续续分三次才把自己的那些事讲完,讲了一夜,早上,他们俩都感冒了,一个学一个打喷嚏,打出一道彩虹。
喜述喜欢这种两地跑的生活,他回深圳是看望他的过去,他来北京是眷恋他的理想,有时他滞停在深圳,是因为他怀疑起自己的理想,有时他久居北京,那是他发现了一些新的可能。他徘徊在电影学院,学习电影,他辗转于通县和宋庄,看别人拍照、画画。突然有一天,过去一个朋友给他一个活,要他写一份制衣厂的投资分析报告。喜述想,他也可以成为一个金融作家的。
国庆节的最后两天,喜述和小玉起了大早,参加高校去坝上草原的联谊活动。大巴在北五环的入口处撞上了一部宝马车,事故到中午才处理完,喜述眼里的车已经扭曲变形,想起自己曾经的宝马车,完美无缺,马力强劲,轿车就应该这样!喜述突然不想玩了,带小玉离开旅行团,去了王府井。给小玉买了两套衣服,自己也添了几件。他们晚餐吃得很晚,喜述送走小玉,一个人背着旅行袋回了招待所。他蹑手蹑脚,以为谷二房东睡熟了。他没有开灯,悄悄地躺下,那股酱油味又来袭扰他了,似乎还带着人的体温和呼吸。他把头转向谷二房东,黑暗中,他看到谷二房东的床上不像是一个人,也看不出是两个人,慢慢看清楚,谷二房东的脸上摆着一个人的屁股,谷二的腿间起伏着一个人的脑袋。谷二的呼吸渐渐地有力起来,他很快就要休息好了吧。喜述看清了是怎么回事,偷偷笑起来。他害怕谷二房东充完电站起来,拉着他没完没了说他的过去。喜述把脸埋进被子里。一夜辗转,有些事情,最后一刻他想通了,他不能重走谷二房东的路,他不喜欢这股人造的酱油味。喜述很快有了打算,喜述已融入黑夜中。
第二天,喜述退了房,他给小玉留下一封信,庄小姐接过去,认真地点点头。他回到深圳,和那位朋友一起投资开了那家制衣厂。欧盟传来消息:三年后,有关中国服装的出口配额将彻底取消。那是一年四千亿的产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