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深圳时代
作者:王顺健
第四卷 邢苏舒的安全期
第四卷 邢苏舒的安全期 邢苏舒的安全期
    少女邢苏舒是江苏人。初木阳认识她的那年,她二十二岁,两年前的事了。

    初木阳是一个快到中年的人,早年学画画的,后来做生意,内心时时有种诗意的冲动,一会明朗一会隐晦。一天傍晚,由一个七十年代生的老乡引见,初木阳一个晚上结识了深圳几乎所有的民间画家。他们分布在市内各个角落,因为物质上黯然无色,他们就是走在初木阳身边也是简装的、沉默的。就在这天晚上,在梅村,黑暗中的大排档,初木阳看到了他们体内的光,他们的精神世界,还有,他们的穷。

    十个人坐在了老驴捡来的一个大圆桌边。起先,阿罗兄弟俩在炒菜,初木阳、老驴、尘尘、黄皮、金霉素,还有一个人是谁呢?初木阳想不起来了。初木阳一直在揣度那个人,她(他)好像是个女孩,因为不喝酒;她不说话,因为她不画画。阿漠他们炒完菜,坐下,一起喝起酒。一种是尖庄,还有一种二锅头。初木阳在燃烧。这一年初木阳自觉不自觉被一次次点燃,如同一块焦炭,直到半年后,初木阳自燃起来。这一年初木阳的诗情一发不可收了。

    现在可以证实,那天在老驴家的第十张面孔,就是邢苏舒。老驴认的干表妹。那时她刚大学毕业,来深圳才一个月,可能是水土不服,脸色有点发暗,从不说话,两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听着满屋子撞击声。画家们个个激情澎湃,推杯换盏。特别是初木阳,诗意刚被唤醒,自然有种急迫感和征服欲,因而初木阳的嗓门比他的话题更有杀伤力。她一定是在初木阳不经意中和他的张狂交上了手,记住了初木阳。

    有两年没见她了。两年后的她,还是在老驴那里,这时她已会用表情来谈吐了,她所有肢体语言都在说她可以和初木阳正面交恶了。初木阳一直用含糊不清的微笑回敬着她:承让承让。

    五六个人围着一个火锅,邢苏舒和初木阳面对面坐着。老驴他们几个男孩儿很快就成了背景和配角,他们当然也发现初木阳神情的变化,出于对初木阳的不屑,也为了保护邢苏舒,他们试着转移话题和注意力,渐渐流露出不自然,说了一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但穷画家的酸劲和意气怎么也敌不过商人的诡计和自负!他们很快就板着脸不说话了,初木阳同情地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叹口气。初木阳也没办法呀,谁叫初木阳好色呢。初木阳在心里是感激他们的,没有他们,初木阳一定还在俗世的黑暗中压抑着,晕眩着。现在不同了,短短一年时间,初木阳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他在画布上找到了激情,但这不足以弥补初木阳人生中的某些缺憾,尤其在人近中年,初木阳对刚刚开始的美好日子有种去日无多的隐忧,感觉到身体里另一个初木阳日见壮大,有时对他自己拳打脚踢。

    约会邢苏舒,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有次吃饭,初木阳带来一个行为艺术家。他是一家电子公司老总,小小年纪,意气风发,一下子成为一桌人的焦点。初木阳虽有钱,但已婚,他是未婚,自然他比初木阳有优势,更能吸引小邢。事态正朝着有利他的方向发展。那天初木阳他们仨约好,周末去本色酒吧,看“节奏之犬”演出。可是周末那几天,行为艺术家一直没空。小邢还转弯抹角想约他出来,每次都感觉到行为艺术家的为难。面对初木阳,小邢觉得愧疚似的,以后她就不再提艺术家了。

    周末,初木阳本来想请老驴那帮画家喝酒的,可身体里另一个初木阳却念着小邢,本能地想避开老驴他们。初木阳打电话约她。这次是看电影。

    小邢在一家日本公司做事,电话总是通过总机里的日语、英语、汉语三种语言提示后,才转到她的分机上。第一句总是米西米西,把初木阳当作一只小猫了,随后她才有点鼻塞地接着初木阳的话说,看《春天的地铁》?好呀好呀,初木阳正想看呢。

    那你今天有时间吗?

    有呀,我晚上没什么安排的。

    那么闲,公司周末没有活动?

    元旦刚有的,你不知道我中了好多奖呢!

    是吗,都有什么呀?

    有录音机、照相机,还有化妆品、现金,不过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呀?

    不告诉你。

    反正女孩子开始总很幸运的。

    我一点也没觉得呀,你自以为是吧?

    就算吧。

    我好想看这部片子。

    那就这么定了,我六点钟到你宿舍门口。

    好呀,不过你过来先给个电话吧。

    会有变化吗?

    嗯……

    有变化也没关系的。

    真的呀?那好吧。

    周末的下午,初木阳只有一件公事要做,去银行转账,把别人的钱转到他的账上来,一转就是好几万。做这样的事,就是女孩子爽约,也不会影响初木阳的情绪的。果真,小邢打来了一个爽约的电话,她说,你刚才听到我的鼻塞了吧?

    是有点,你不舒服?

    是呀,我现在还发烧呢。

    那你还不去看大夫?

    我睡觉盖了两床被子,不知道……

    是不是有点不爱惜自己?

    我没有不爱惜自己呀,只是……

    要我带你去看一下医生吗?

    我自己去吧,那今天就……明天我一定去。

    好吧,但愿明天你好起来。

    第二天,初木阳接上她时,她还没好。她是真的病了。初木阳先到她住的地方,停好车,走到保安亭旁边的小店,打听沙田柚的价格。十多天前,初木阳送小邢到这里时柚子还堆成小山,现在已所剩无几。一个老阿姨正用客家话同小贩侃着价,初木阳弯腰下蹲,邢苏舒的长腿一步就跨进初木阳的视野。她的身影准确地出现在下午六点钟。她的病她的发烧是准确的,她的年纪她的姿势是无敌的。

    电影七点十五分开始,在深圳会堂。她病没完全好,脸没多少血色,不过她的情绪相当好。也许她真的想看看徐静蕾和幸福的关系吧。时间还早,初木阳把车停在草坪上,按她的提议,他们朝着一家快餐店走去。

    今年春节回家吗?

    姐姐让我回去,给我来了那么长的信,怕我一个人在深圳孤单,好感动哟。

    干吗一个人呀,你不需要有爱情陪着吗?

    想呀,哪个女孩子不想要呀?

    那你有爱情了吗?

    有呀。

    是么?

    是呀,其实男孩和女孩的想法都差不多,可不要小看女孩子。

    不过我总觉得你们有点偏执,不成熟,让人不能完全信任你有爱情似的。

    嗯……我觉得我的爱情有点冷,还在山区呢,听说前天还下了大雪。

    她的鼻子还有点塞。初木阳和她坐了下来,桌子是用粗圆木做的,在原木上刷上油漆,纹路尽现;椅子是些木墩,坐上去有点倾斜,不太正。匆忙点过菜,初木阳让她等他一会,初木阳去附近药店给她买感冒茶。

    喝下去,再吃颗药,我保证你马上就好。

    是吗,不会来不及吧?

    就在附近,我知道。

    初木阳加快步伐去药店。提着滚烫的中药水,和香港产幸福感冒药,回来的路上,初木阳的心情有点好转。初木阳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有爱情了。她在暗示,她对初木阳不构成威胁,至少她不会向初木阳索取爱情,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近她。可是她该如何处置她的爱情呢?她的爱情和初木阳有关系吗?

    她正在翻一本时尚杂志,很投入。初木阳打断了她的注意力。催她趁热把药水喝下去,她尝了一下,轻声说,谢谢,太烫了。初木阳盯着她,笑了笑,低头抓紧吃起饭,时间不多了。小邢转身叫服务员拿来一只空碗,她要把药水全部倒进去凉。她倒了一半,被初木阳阻止,她不解地抬头望初木阳。初木阳解释道,傻孩子,全部倒进去,冷得还是一样慢!她想了一下明白过来,会心一笑,把手里的热杯子放下。

    快吃完时,她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一直都想做一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可是,我太自闭了。说完,她打量着初木阳的脸。初木阳脸上却没反应,只是用眼睛镇定了她一下,她却像被初木阳发现了隐私似的,低下头来。快速地,又抬起头说,我们,走吧。

    夜色使他们的对话变得舒展而湿润。初木阳试探着问她,你的爱情不来陪你过冬吗?

    他很忙,特别是入冬。

    噢,看来你的爱情只有春天,没有冬天。

    有了爱情,需要常常在一起吗?

    那是肯定的,女孩子需要在爱情里抒情的。

    光有一个爱情,他能尽多大的责任呢?

    有责任的,他必须营造一个抒情氛围,让女孩子茁壮成长,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我倒不这么想,爱情是有限的,不必勉为其难。

    就是说他给你的爱情,不是你要的全部?

    你的这种抒情,我不觉得很重要;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你太诗意了。

    初木阳一时语塞,听得出她对他的看法不满。初木阳低头盯着地面走。她穿了双浅帮休闲鞋,脚上没穿袜子,裸着脚面一小块光滑的皮肤。她在行走,那块皮肤上蓝色的静脉多么安静。她步履轻盈、流畅,丝毫看不出将要和初木阳上床的局促。一个有家庭的男人,她的身心渴望这种安全吗?初木阳盯着她的脚面,执意要找出隐藏在皮肤下面的果园。

    电影太煽情了。幸福的小屋,偷欢的男女,盲女的内裤,指头上的情欲……他们在虚造的幸福感受中笑得前仰后合。初木阳不会趁机亲昵一下小邢的。这东西对初木阳,一个成年人,过过小动作的瘾,他不稀罕。初木阳不想被这种随意的行为消解了对实质事件的心理期待。张艺谋给盲女一个幸福感受,用虚妄营造了一个骗局,让全国人民为她捏一把汗,全国人民怕这个骗局穿帮了,于是每个人都成了其中一个分子,邢苏舒和初木阳也算是了,于是初木阳像个同案犯,要订立攻守同盟似地,笑眯眯地进了邢苏舒的幸福小屋。

    既然是同谋,邢苏舒引初木阳来到她的寓所,就没有什么犹豫和不快。她看见了初木阳内心的不忍和愧疚。一个少女所能做出的主动、俏笑,有成人的韵味和少女的恬静;她的言语透着孩子气,但她的肉体告诉初木阳,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选择一个属于她的安全期。

    女人的身体初木阳多少有点了解。以至于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续到达巅峰,没有一点厌倦感。她的身体如同临渊的花蕾,一个女孩子的健康一览无余,越发让人渴慕。开始还有一点痛,在初木阳广泛的梳理下她轻摇起来,初木阳循着气息吻过去,他就是要吻上她晶亮而柔软的心。窗外的芭蕉叶突然无风起浪,初木阳一瞬间骨骼里一连串地惊叹、紧缩。

    随着时光的流逝,初木阳渐渐地发现她身体里思想的地位。她不是那种沉溺于肉欲不辨方向的女孩。她在一阵迷狂之后,更多时候用她清洁的思想跟初木阳清谈,交流着性、交流着男女之迷、交流着心灵里的隐晦。时常面露羞色,突然捂住下身,时常又童真烂漫地缠着初木阳的身子。她在一个异性的坦诚中找到了信任,得到了宽容。一个女孩子裸体面对一个男人,不知要经过多少次反复的羞愧,仍旧不可能改变这种天性,露出她的最美。在初木阳庆幸她把自己当作最亲密的朋友时,初木阳也意外地听到了她头脑里传出的吵闹声。也许这种声音从来就存在着。对她,最集中的地方好像在办公室。

    你们办公室有多少人呀?

    十多个,几个中年女人聚在一起,就吵。

    有些争吵你还是听到心里去了。

    嗯,这两年我处在自闭中,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最后,我硬是强迫自己走进人群。我很反感美容院发廊什么的,为了改变自己,硬着头皮跟一个女同事去了美容院,我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做头发,听她津津有味地唠叨着。

    乖,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最初我真的好怕,因为我不是很爱虚荣,我想要真实,我现在改变多了。

    嗯,你真的在变化。

    不许笑我的。

    乖,我只想你好。

    我不想听这样的话。

    为什么?

    不说还好,说了好像在取笑自己,我喜欢你疼爱我的感觉。

    那是真实的,你让我焕发了一次呢。

    我还是不想听,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嘻嘻。

    她的腿自然地跨在初木阳的肚皮上,初木阳怕她被这种新生的力量纠缠上,不忍她深陷其中。常常在这时,初木阳转身下床。这次,初木阳没来得及,她一下子就进去了,她的声音从长发里冒出来:请你,别动,就这样好吗?

    初木阳有点想笑。她想当然了。

    不许笑不许不许……

    初木阳无法不笑,因为初木阳没有爱情。初木阳越笑越大声,她无助地伏下身来,他俩扭作一团。初木阳惊讶于她的这种力量。初木阳终究要离开它,但需要她长久地分分秒秒地面对,直到她品味出这力量的虚无。

    她静下来,说,我们办公室的几个女人,都有三十多了,也有老公,可整天还在盘算别的男人,打男人的主意。有一次公司电话串线了,我听到了她们的一次对话。一个说我刚发现一个台湾的大金龟,可有钱了,你今晚打扮一下,陪我去酒吧。另一个说,哎呀,我不行,看我这样子哪里拿得出手?一个说,晚上有灯光给你做掩护,不怕不怕。

    两个人大笑。听听,小邢感慨地说,有时我觉得来深圳真不知道干什么的,感觉自己受了伤害。

    初木阳不想再敷衍了事,初木阳或许忘掉了最初创业的十年岁月。在别人眼里初木阳是个受了金钱诱惑又被物质伤害的人。他在无意中充当了货币的搬运工,成了社会衡器里一枚螺丝帽。后来初木阳累了,有点滑丝了,被震落了;邢苏舒就像他要的诗意,她正好路过,初木阳被她捡到了,沉淀在诗意深处的初木阳燃烧起来,心灵喘息了,算不算是自我拯救呢?初木阳滑丝了,自己又把自己拧了上去,拧的位置变了,初木阳没有成为原来的自己,当然也没有成为别人的累赘。

    想什么呀,你该回去了吧?

    好吧,我会常来看你的。

    话一出口,初木阳就觉得滑稽。小邢看出初木阳的自咎,明媚地笑开了。

    我喜欢……我……

    她用白皙的手指捂着初木阳的嘴,手指上残余着体液的气味。初木阳正要吻过去,她忙抽开了。她身体的白光被门一点点关了进去。他俩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初木阳想跟她说什么来着,可是忘了。初木阳算个心灵奢侈的人吗?门关了好久,冲凉房响起了流水声。初木阳抬脚走人。

    一个人想去哪儿喝两杯。他的诗意可以用来下酒了。他一阵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