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水书生
倭寇虽已全线后撤,然于李如松而言,王京一天未收复,便迟早是个祸害。孟繁章并几位少年英雄更是只怕无硬仗可打。这也难怪,都等着复仇呢,还在意倭寇强弱么?
然而,他们紧接着要面对的,是一场此前未有的硬仗。
正月廿四,忽有朝鲜哨探来报:
“倭贼已退,京畿已空!”
兵者,诡道也。李如松深知这一点,是以他并未轻信,微一沉吟,随即道:
“查大受听令!你和祖承训、李宁领骑兵三千,探查王京虚实!且以朝鲜防御使高彦伯为向导罢!切记,不可恋战!”
“得令!”查大受即刻会同了祖承训、李宁并高彦伯,策马南下而去。
廿五日晨,查大受的前哨到达王京北郊时突遇一小股倭寇。这支倭寇正是加藤光泰和前野长康率领巡查王京周边的,双方短促交手,查大受部斩得倭级数百,便命人去报与李如松。他自己仍嫌不过瘾,竟一路乘胜追击而去。
查大受始料未及,这一追不要紧,加藤光泰败退后,立刻报与了王京日军总部。主将小早川隆景听了,认为明军即将总攻,这正是在其总攻前损其战力的绝佳战机,于是便下令以大批兵力围歼这支明军,迅速结束战斗。
随后,日军第六军团主力、第三、第九军团各一部共三万六千余人先后赶至战场,他们只道这是明军大部队,欲将这支明军包围在碧蹄馆。小早川隆景自认一张大网已然织好,只待明军落进便如“风林火山”一般收网。
正月廿六,李如松只见了报信的,未见查大受回来,心下早已感觉不对,待听完来人说话,不禁大怒:
“咄!查大受这厮如此轻敌,不闯点祸他就安分不了是么!”
骂归骂,李如松还是当机立断,即刻带了副将杨元、李如柏、张世爵统领两千骑兵去追。孟繁章等人执意要去,李如松无暇多言,便点了头。
李如松麾下轻骑极快,廿七日清晨,他们距王京已不足百里。未知如何,李如松竟觉隐隐不安,当下勒转马头,喝道:
“停!”
众将士骤然勒马停下,只见李如松在几位将官脸上扫视一周,道:
“杨元!我带一千人先行,剩下一千你带着,随后跟进!”
李如松赶到之前,查大受正自急追。孰料日军立花宗茂已先于其他诸部,独自领了三千二百兵士埋伏在砺石岭,部将森下钓云查探到明军查大受所部,先小放几发铁炮,随即立刻回报,便从辰时起,先仅以部将十时连久、天野贞成率兵七百引诱明军来攻,却不料查大受所率五百骑兵速度奇快,十时连久的先遣部队很快被击溃并损失了一百三十人,无奈被迫后撤。
查大受见状更是来了兴头,下令继续追击,此番方遭到小野镇幸和米多比镇的优势部队阻击,其后祖承训、李宁、孙守廉等人相继投入战斗,明军一时增至三千人——这也是查大受领的全部人马。
立花宗茂见了,忙从小丸山迂回明军右翼,命十时连久带人吸引明军注意。不料自己速度太慢,竟致十时连久在明军铁骑直接冲击下抵挡不住,不久即中流矢而亡。
随后,立花宗茂与其弟高桥统增率三千兵自左方奇袭明军右翼,一时间明军也乱了阵脚,查大受遂往北向碧蹄馆退兵。立花宗茂见了,亲率八百亲兵追击,却不料部将池边永晟阵亡,明军也很快重整了开始反击。
立花宗茂不仅计划落空,且紧随其后的战斗也让立花军大为窘迫。立花宗茂虽有铠甲护身,也被明军箭镞射成了刺猬。立花宗茂部狼狈不堪,直退到小丸山。
双方打了接近三个时辰,查大受并不知,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此时已是午时。日军纷纷前来接应,立花宗茂见援兵来了,继续投入战斗。查大受也毫不畏惧,带兵左冲右突,眼前近万倭寇略显招架不住。
正在此刻,小早川隆景、毛利元康、小早川秀包、吉川广家等部一并冲出,其后紧跟日军大营两万余人悉数赶来。
查大受这才发觉不妙,立时喝命道:
“东边有高地,上去用火器!”
明军得令,迅速占了高地,继而纷纷下马,拔出火器向下开火,只见立花宗茂领了近万倭寇向上冲来。查大受丝毫未乱,前挡后攻,将士们前仆后继,拼命不断向下打。倭寇火力被压住,冲上来的成批倒下。双方各不相让,查大受但见倭寇尸横遍野,数次冲锋都被明军打回。
直到傍晚,明军高地还是没能拿下,日军已战死四千,明军阵亡过半,只剩七百人仍在死守。小早川隆景看在眼里,便派出了五千人,准备对明军发动最后一次攻击。却见七百明军纷纷亮出腰刀,准备最后一次战斗。小早川隆景虽已年过花甲,见状仍是略为所震。
正当此时,他忽见日军阵脚大乱。眼前一支明军骑兵疾驰而来,手拿火铳,正不断向日军射击,领头一将挥舞白刃,连砍数人,日军瞬间被冲乱了。
查大受已知倭寇众多,此战非同小可,本已预备与高地共存亡,且临死前要尽全力多杀倭寇,此刻忽见来人,心中百感交集,连声音都略有发颤:
“少帅,你……”
他查大受本是李成梁的家丁,也是看着李如松长大,若是因己之过,害李如松送了命,无论死活,他又有何颜再见李成梁?
不待他说完,李如松便骂道:
“混账!还不快冲出去?”
查大受用力点头,重整军阵,随李如松向北直冲而去。
原来李如松冲出之前,已知前方正在交战,便作了大军前来之势,迅速展开鹤翼之阵,向人数远远占优的倭寇发起冲击。日军以为明军主力已经来了,开始商讨作战计划。最后还是听取了小早川隆景的计策,预备合围吞掉眼前这些明军。
小早川隆景本以为自己兵力充足,正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一般吞掉眼前的敌人,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吞下的并不是甚么美餐,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李如松的亲兵是辽东铁骑中之精锐,全军皆配备了三眼神铳。这三眼神铳是辽东铁骑的标准配备,全长将近六尺,由纯铁打造,枪头突出,上有三个枪管,可轮流发射。发起冲锋时,辽东铁骑冲入战阵,即于马上发动齐射。三枪打完后吹吹硝烟,竖起来使,就是把带着热劲的铁榔头。
此时日军人数虽是明军两倍不止,然李如松早已识破倭寇意图。粟屋景雄和井上景贞未完成合围前,明军已然率先击溃了粟屋景雄部,并开始追击。眼看形式转好,可紧接着突如其来的麻烦却又将明军陷入险境——他们一不留神,进了泥滩,跟着便遭到倭寇反击。
“下马打!”
李如松一声大喝,明军纷纷下马,与倭寇展开步战。明军的三眼神铳打得倭寇落花流水,几轮下来,倭寇死伤遍地。粟屋景雄部招架不住,直接撤了;井上景贞见粟屋景雄部撤了,也纷纷狼狈后撤。明军见状,赶忙小心退出了泥滩。
小早川隆景见又失败了,气愤愤大叫一声:
“八嘎!”
众人面面相觑,小早川隆景顾不得许多,心一横,将精锐兵力全部投入战斗,并亲率第六军参战。筑紫广门和立花宗茂部兵分两路从侧翼迂回,明军侧翼遭到突击。正面则是小早川隆景亲自压制,明军顿时又一次险象环生。
小早川隆景没想到的是,当此险境,李如松竟然高叫一声:
“跟我杀!”
李如松话音刚落,他两个弟弟、查大受、张世爵、孟繁章并各路江湖英雄等尽皆持刀,越战越勇,众军士见了,一发奋不顾身。孟繁章一心要为两个徒弟报仇,口中咒骂不绝,手起刀落处,一个个倭寇在他面前正是砍瓜切菜一般。
李如松正与井上景贞接战,井上景贞哪里是他对手,忙不敌退走。部将李有升连忙去追,却不慎中钩落马,被井上景贞调头杀死。李如松急红了眼,带着铁骑挡者即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小早川隆景怒不可遏,令吉川广家、户川达安、黑田长政等集中起兵力,欲对李如松实行合围。
然而日军眼见了立花军中安东常久、小串成重两位旗本武士被明军火铳击杀,立花军损失惨重被迫撤离;小早川秀包试图包抄明军侧翼,反被明军分出小股力量击退;小早川秀包麾下八名家臣身亡……如此种种,都在告诫他们,眼前这帮明军,真是不要命的,纵使此前再野蛮好斗,也是不免生了几分怯意,虽是合围,也并未十分向前欺身。
不想此时,倭寇中忽然冲出一金甲倭将,哇哇大叫着向李如松所在方向径直袭来。
李如松猝不及防,身边人马早被倭寇纠缠在周围。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高嵩跃马赶至,不防那倭将向后一劈,高嵩不知倭刀是以棍法练刀法,立时被其斩于马下。
侯勇刚刚赶到,原为助师兄一臂之力,见状发急硬拼,盛怒之下大枪略略扎偏,直被对方拦腰砍倒。正在他后招未至时,李如松向他挥出一刀,只听一声枪响,敌人被李如梅火铳击毙。孟繁章正与倭寇缠斗,这时才一枪将对方挑落,忙冲将过来,见了地上两个徒弟已然阵亡,仰天长啸,杀气腾腾,重新投入战斗中。
双方直相持至黄昏,方见杨元率援军赶来。小早川隆景不知就里,只道是明军又来了大量人马,连忙下令撤退。
杨元一马当先,率军冲散了倭寇;李宁的炮营发炮向倭寇猛轰,明军在二者掩护下有序撤退,李如松则主动断后。至此,双方尽皆撤回。
这场血战持续了三个多时辰,双方皆未达到心中预期。经此一役,日军十余万人面对仅仅三万多明军竟尔龟缩不敢出战;而明军兵力有限,无法展开强攻,故此双方在王京一线展开对峙,战局似乎就这般僵持住了。
碧蹄馆并不大,只因这场血战,令此默默无闻之小小驿馆闻名天下。
碧蹄馆的血与火,李如松闯出来了。可他失去的,多是自己的朋友和亲兵。
痛定思痛,李如松眼中寒芒一闪:原来我们前后竟然都是狼!
前狼不必说,倭寇自然是恶狼。此时虽被击败,然战力还在,若要硬攻,恐怕收效甚微。
后狼,是朝鲜这只白眼狼。碧蹄馆之役前,李如松曾嘱朝军随后跟进,其时他们确也跟来了,可仗一打,这帮白眼狼不是溜之大吉就是隔岸观火,仗打完了,竟然有脸及时出现,这风声听的,真是长了一对狼耳朵!
更让李如松气愤的,是起先同帐而饮,题诗相赠过的柳成龙。
朝鲜此时正是阴雨连绵的时候,火器难于使用。倭寇伏击失败后,不但全都龟缩于王京,还拼命修筑并加固堡垒,摆明了是要死守。但凡稍稍知兵的都不会不知,倘若现下强攻,那就是自寻死路。可这柳成龙却偏偏装糊涂,还多次上书,且公然要求李如松尽早进攻王京,不得拖延。作为友军能混账至此,说他是白眼狼王,也不为过!
既已看透局势,李如松自然不会理会那两只狼,取而代之的,是冥思苦想。毕竟作为朝鲜之都城,王京是必须收复的。
这天,李如松忽然有了主意,便唤了孟繁章来。
孟繁章四个徒弟皆已马革裹尸,这几日都未出他睡的营帐。李如松唤他,他又不好不去,于是没精打采去了。
李如松见他眼窝深陷,也生出几分心疼。然而毕竟正事要紧,因道:
“孟大哥,咱们去报仇,你看好么?”
“报仇?别拿我开心了。连日阴雨,火器都不灵了!”孟繁章勉强扯了扯嘴角。
李如松闻言,当即正色道:“军中无戏言,孟大哥想听么?”
“快说!”孟繁章双眼一亮。
“两军对峙,最要紧的是甚么?”李如松问他。
孟繁章白了他一眼:“你当我伤心伤糊涂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呀!你是要——”
不待他说完,李如松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孟大哥意下如何?”
孟繁章扯了扯嘴角:“自然最好!可眼下这天气……怕是要等些时日了。”
“取胜不怕晚,就这么办!”李如松笑道。
孟繁章又道:“闪进护打追,战争如打人,子茂是不是也应该把咱自己这边护严实了?”
“那是自然。”李如松点点头。
随后,李如松召了李如柏、杨元等人过来,吩咐道:
“杨元,你率军去镇守平壤,控制大同江;查大受,你去守临津,如柏,你去守宝山,与查大受互为声援;李宁、祖承训,你二人镇守开城。这就去罢!”
李如柏不解道:“兄长,你这是?”
“军令如山,少废话!”李如松双眼一瞪,皱眉喝道。
众人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再未敢多问。连柳成龙见李如松如此下令,都认为他已放弃进攻。如今明军本就兵力不足,现下竟要兵分四路,要收复王京,何异于白日做梦?然而见了李如松的脸色,柳成龙也不敢再多说,在他面前,自己终究还是有几分心虚的。
李如松这一下令,战场越发平静了。日军借此机会仍在加强防守,休整军队,以备李如松的突袭。
事实证明,他们是正确的。可这并无任何意义。要攻下一城,未必只是刀戈枪炮奏效,官渡之战就是最出色的师者之一。
李如松比谁都明白,仅凭自己现今手中兵力,单纯攻城,王京绝无可能攻下,是以他索性分兵各处,加固后方。正如官渡之战中的曹操,李如松已锁定了一个绝好的进攻所在——龙山。
龙山有处大仓,本为朝鲜国仓,积粮数十万石,王京被倭寇占领后,龙山大仓就成为倭寇的军粮库,后来日军运来的粮食,也皆存于此地。李如松和孟繁章说的,也便在此了。
终于等来一个晴天。这天夜里月黑风高,李如松叫来查大受和李如梅,密令他们如此如此。此时孟繁章忽然进来,李如松也知拦不住他,便让他一并去了。
查大受、李如梅并孟繁章得了令,当夜便率七百死士连夜赶至龙山大仓,一声鸣镝破空后,众人开始放火。趁着倭寇纷纷救火,乱作一团之机,李如梅一声令下:
“进去烧!”
众人得令,争先恐后闯入大仓,一面与守仓倭寇交战,一面向粮仓射火箭、扔喷火筒。守仓倭寇边迎敌边救火,其乱更胜此前。火势越来越猛,倭寇死伤越来越多,查大受、李如梅正要撤军,却见孟繁章不退反进,快马加鞭,直向一众救火的倭寇杀去。李如梅高声唤他,怎奈一出口就被喊杀声、哀号声、火烧粮仓坍塌声淹没,孟繁章又如何能听得到?
守仓日军皆知粮仓非同小可,虽然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却仍是在拼命扑火。众人本以为明军也会避火撤退,谁知有个巨汉竟不顾火烧飞驰到粮仓周围,举起火铳便射,救火之人本就所剩无多,此时更被他射死不少。忽然有人砍了他的马腿,众人未及高兴,便见他稳稳落地,拿起马刀又是一阵狂杀。余下守仓之人本也多有烧伤,竟有大半都做了他刀下亡魂。
“兄长!倭寇十三座大仓已被烧得丝毫不剩!只是……”天刚亮透,李如梅、查大受就回来了。
“只是甚么?孟大哥呢?”李如松料定此战必胜,是以不待弟弟说完,便催他往下说。
“孟大哥……他与守仓的在火中打在一处,与倭寇浴火同归于尽了!”李如梅一面说,一面垂下了头。
“你们都下去罢。”李如松挥挥手。
眼见最后一人走出大帐,李如松再也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李如梅尚未走远,但觉兄长悲鸣犹胜受伤猛兽,直令他也悲从中来。
死者长已矣。这一战终究还是大获全胜,且胜得极为漂亮。夜袭龙山,简直堪与曹操夜袭乌巢相比。将十几万倭寇一夜之间置于绝境,相对而言,明军付出的代价已算极其微小了。
军粮一失,生命线已被掐断。盘踞朝鲜的倭寇全线被动,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于是,万历二十一年四月十八,倭寇全军撤出王京,退往釜山;十九,李如松入城,王京收复;五月初二,倭寇大部分退到了釜山一带,交还了俘虏的朝鲜二王子;五月十五,李如松收复庆州。至此,除蔚山、东莱等沿海地域为倭寇所占外,其余各地全部收复。明军留下一万人驻守朝鲜,其余大部于七月底回国。倭寇全军八万余人渡海回国,仅留四万人防守。
此一役自万历二十年腊月明军入朝起,仅历短短半年,倭寇全线溃败,死伤合计三万五千余人,第一军小西行长部几乎全军覆灭。大明将士收复了朝鲜平壤、开城、王京三都,打得倭寇惨败而归。
倭寇已退,李如松并未斩草除根。非是不想,实是不能。不但缺人,而且缺钱。他何曾有一刻忘记战死他乡的朋友和将士们,无奈朝鲜实实在在就是一只白眼狼,不但军队无法合作,而且虽是帮他们打仗,然从粮食到军饷,明军皆是自给自足。而在这一点上,朝鲜人也昭然露出白眼狼的真面目,不给军费也罢,连明军在当地买军粮都要收现款,概不赊欠。李如松在朝鲜半年,已花了上百万两白银。
由是,和谈,是双方的唯一选择。除此之外,已是别无他法。
事实上,此次已是第二次议和了。这还要从首次议和说起。
首次议和前,就大明而言,祖承训部出师不利,朝鲜甚至想要内附;
就朝鲜而言,已是三都尽失,二王子被执,王室已退居义州,情势十分危急;
而倭寇那边,先锋小西行长接近并占领平壤城以后,曾先后三次与朝鲜国王通信要求谈判,也曾在大同江上与朝鲜重臣李德馨一再正式会面。他商人出身,最希望的自非开疆拓土,而是与大明互通贸易往来。
其时大明虽已开始调兵增援朝鲜,然而疆域辽阔,各部路途遥远,连主帅李如松都远在宁夏平叛,最需要的,便是集结各部的时间。因之,通过谈判延缓倭寇继续进攻,是迫在眉睫之事。同时,也须稳住朝鲜局势,以消其内附之心。
石星身为兵部尚书,岂能不知种种要紧?然而放眼满朝文武,日本倭国虽小,却是无人真正了解,加之文官廷议纷纷,徒逞口舌,更是无异于煽风点火。石星无奈,只好暗中寻贤,希求从民间走出能人来当此大任。
也是合该凑巧,此时沈惟敬刚好就在京城,他消息极灵,闻说兵部尚书寻贤,便毛遂自荐去了。这沈惟敬祖籍嘉兴,以海上经商为生。大明海禁森严,因他通晓日语,遂有时命下人扮作倭寇,那日杭劼师徒遇到的,就是他们一干人。石星见他懂日语,眼下又无更合适的,当下与了他个游击将军的虚职,派他东去谈判了,实则不无死马当活马医的打算。朝鲜方面见沈惟敬来时,更是不信他能谈成。谁知沈惟敬这一去,倭寇竟然答应休战五十日之久,实在大大出人意料。大明得以调齐兵将钱粮,援朝收复许多失地,与沈惟敬和倭寇谈判成功,实乃密不可分。
由是,虽然上次沈惟敬谈判回来后,石星等人皆对其不以为然,李如松还差点杀了他,但是之后在朝鲜军中,沈惟敬仍有两次不辱使命。此次议和,石星心下明白,沈惟敬仍是不二人选。
于是,万历二十一年五月,明使谢用梓、徐一贯并沈惟敬等东渡,见了丰臣秀吉。倭寇一贯善于做表面文章,热情招待了大明使节。无奈谢、徐二人都是李如松麾下武将,根本不懂日语,是以双方的会谈仍在沈惟敬和小西行长之间进行。丰臣秀吉出身卑微,却是野心勃勃、狂妄自大,竟尔提出“大明·日本和平条件”七条:
一、迎大明公主为日本天皇后;
二、发展勘合贸易;
三、明、日两国武官永誓盟好;
四、京城及四道归还朝鲜,另外四道割让于日本;
五、朝鲜送一王子至日作为人质;
六、交还所俘虏的朝鲜国二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
七、朝鲜大臣永誓不叛日本。
丰臣秀吉夜郎自大,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却十分清醒:这七条中,除却交还朝鲜王子,其他诸条皆无异于痴人说梦。大明若是知悉,后事实在难料。
没奈何,沈惟敬与小西行长私自见了一面。
“这些条件若是为我大明所知,怕是不灭汝国,难平我大明圣上之怒啊!”沈惟敬这下倒是开门见山了。
几番会面,小西行长已知沈惟敬这老头不仅吓不住,也绝非等闲之辈。当下便道:
“这个,我怎不知?如今,我们要想想办法!”
二人皆知眼下不能立即开战,于是私下达成了默契——瞒罢。
对丰臣秀吉,沈惟敬一口应下了他的七条;而对同行的谢用梓、徐一贯等人,他却如此说道:
“丰臣秀吉愿意向明朝称臣,请求封贡,并交还俘虏的朝鲜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同时尽数退出朝鲜。”
谢、徐二人性子直率,况兼语言不通,听沈惟敬说了,岂有不信之理?
而小西行长则对丰臣秀吉汇报说:
“您的和平条件,明使已经同意,只需派使臣与明使一道过去,请万历皇帝最终允准。”
丰臣秀吉一听,自然满口应了,随即遣送朝鲜王子等人回国,并派小西行长处理后续事宜。
二人如此这般,双方眼下皆大欢喜。
此后,日本议和使者与大明使团一道去往北京,这位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小西行长的家臣。一行人到了北京,见到石星,只听石星道:
“若要议和,尔等须遵如下三件事:第一,日军受封后,迅速撤离朝鲜和对马;第二,只册封,不准求贡;第三,与朝鲜修好,不得侵犯。”
来使早为小西行长私下授意过,石星提出的,他都一口应了。
其时,兵部还和这位使臣细谈过,确信和方才应的意思一样才作罢。
不料,石星上奏万历皇帝时,皇帝居然不信,未待他说完,便喝道:
“倭情狡诈,岂可轻信!”
万历暗骂石星不中用。他不上朝是因争国本与群臣生气,又非真正不理朝政,倭寇狼子野心,岂能应承得如此痛快?
石星不死心,继续向皇上解释。这时,沈惟敬也呈上了他与小西行长一并伪造的日本降表。
万历皇帝见了降表,方才信了,满朝上下俱各欢喜。当下,万历皇帝便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并按小西行长提供的名单册封了日本国大臣。
随后,明朝遣使东渡,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沈惟敬也一同前往。其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诞育多方。龟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嗣以海波之扬,偶致风占之隔。当兹盛际,宜赞彜章。咨尔丰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来同。北叩万里之关,肯求内附。情既坚于恭顺,恩可靳于柔怀。兹特封尔为日本国王,赐之诰命。呜呼!龙贲芝函,袭冠裳于海表,风行卉服,固藩卫于天朝,尔其念臣职之当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无替款诚,祗服纶言,永尊声教。钦哉!
别人不知,沈惟敬却是清清楚楚:纸里包不住火,这便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仍是一筹莫展,他索性心一横——罢了!管它作甚,横竖也要去日本,且先去罢!
南下经年,杭劼师徒终于明白——李如松只此一个,能惜才重才兼能善用者,实未再见。
没奈何,二人闻得朝廷调李如松率军赴朝抗倭,杭劼也知师父师兄必是要同去的,便带陆凇回到天桂山上。
此次一上山,杭劼便先看陆凇盘架子,待他一趟盘完,问道:
“凇儿,拳法与兵刃之间,《拳经捷要》上说得明白,你还记得么?”
陆凇点点头:“凇儿记得。‘大抵拳、棍、刀.枪、叉、钯、剑、戟、弓矢、钩镰、挨牌之类,莫不先由拳法活动身手。其拳也,为武艺之源’,师父是要传凇儿六合大枪了?”
杭劼“嗯”了一声:“兵刃无非是身体之延伸,是以若拳法不精,兵刃也无从学好。咱家手上如何打死人的讲究,这几年我也零零碎碎教你了。凇儿,跟我打你下不去手,你也没个对子,又心地纯善,以后只好到战场上练了。如此,你更须习练纯熟,练会离能用出来还有一截呢。这一截于你,比人更要长上不少啊。”
“谨遵我师教诲!”陆凇闻言,用力点了一下头。
“嗯,之前你马战输了,也是我还没教你大枪,你那日在马上也就是瞎使的。今日便教你六合大枪罢。”杭劼颔首。
原来这六合大枪虽只六式,若要使好使灵,却是十分不易。第一式左右跨马枪,陆凇日日习练,足足一个半月才练出点样子来;第二式左右摘盔枪,陆凇练了月余;第三式钓鱼枪,陆凇练了一整月;第四式左右倒把枪,陆凇练了二十多日;第五式抱月枪,陆凇练了十七日;第六式劈条枪,陆凇练了半个月。近半年过去,他心中虽知如何发力,却仍使得生生涩涩,更遑论对战运用了。
杭劼深知陆凇虽极是聪明,练起招式来却进展缓慢,本也有一套六合花枪传他,见他练得仍欠火候,且先由他先好生练这大枪罢。
秋去冬来,除去雨天,陆凇练功日日不辍,六合大枪终于练得有模有样了。这日,杭劼看他练功,心内稍慰,待他停下,便道:
“凇儿,大枪你如今练得有些样子了。当年你与人马战比试时,也是李天骄不长于马战,若是遇到行家,过不了一合,你就撑不下去了。我看你现下虽练着尚可,还是要能用出来才是。”
“是,师父。”陆凇一面擦汗,一面应道。
冬月过半,陆凇又过完一次生辰。杭劼见他筋骨比先时强健了些,又想想自己已过而立,却是于天下尚无寸功,只教出陆凇这个痴儿。所幸凇儿心性风骨万人无一,也算与他这个师父有七分相似,余下这三分痴气,便由他罢!
腊八刚过,师徒二人下山买柴米时,忽闻人说李如松凯旋回朝了。本来街头巷议之类,他二人是不理会的。然此事毕竟不同,久未有师父师兄消息,杭劼还是留了心。当下便道:
“凇儿,战事消息应该多半不假,不如咱们入京看看?你太师父和师伯们,想是也回来了罢?”
“正想和师父说呢。太师父口硬心软,师伯们虽性情各异,也都心地很好,凇儿也想他们了。刚好咱们还没买甚么,要不要这就去?”陆凇笑应道。
“我也正有此意,走罢!”
杭劼说着便上了马,见陆凇也上马待发,二人一抖缰绳,直向京城而去。
两日后,师徒二人到了京城。刚到宫墙外,正逢文武百官退朝,只闻众人皆在称扬李如松能征善战。他二人并未见李如松出来,但听众人说话,也略知了今日朝廷论功,加封李如松为太子太保、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也觉他当之无愧,心下皆感大慰。
不多会,人潮散了,师徒二人方见李如松与二三人一同走出。陆凇看几人官服,已知这几人都是官居高位——一个二品,两个三品,想来多半是兵部的罢。
看见他二人,李如松作别了两位同僚。彼此见过礼,李如松去牵马——他不惯坐轿,是以上下朝路上也是骑马。
杭劼只见李如松手上牵的竟是师父的铁青马,未及他走近,心中已翻了个过儿。他忙收摄心神,心下不住默念“无事”,面上虽波澜不起,手上却不自觉抓紧了缰绳。
陆凇见师父紧握马缰,白皙手背上青筋乍现,心头也是一紧,顿然隐隐生了些不祥之感,也是强自镇定,一言不发。
李如松牵马过来,看看杭劼,又看看陆凇,终是吐出四个字来:
“回去说罢。”
三人上了马,一路无话。
到了驿馆,李如松先让师徒二人坐了,随即双手托了一个包袱来,轻轻放在桌上。
见李如松神色凝重,师徒二人心下已知了七分,不过是未听他亲口说出,总还心存一丝希望。二人皆未动那包袱,都半垂了首静静坐着,一时间,整个房里似乎压了重重乌云,直教人几近窒息。
半晌,李如松方长长吁出一口气:“毖勤,孟大哥和你四位师兄……”他顿了顿,方道,
“包袱里,是他们的遗物。你们拿去罢!”
杭劼点了一下头。李如松见他神色黯然,陆凇更是偏过头去直往上看,也知他师徒二人正强自忍痛,因叹道:
“那时候,我也自在帐中大哭了一场。孟大哥他们,个个都是好男子、真英雄!我知你们现下急着回去,此刻还早,快回罢。”
只见杭劼愀然起身,陆凇也转过头立起,眼眶还是红红的。师徒二人向他深深一揖,终见杭劼艰难开了口:
“多谢大人。不知杭劼师父师兄是如何阵亡的?”
李如松听杭劼已哑了声,忙起身扶他二人肩头,让杭劼师徒坐了,这才将平壤强攻、碧蹄馆血战并火烧龙山几场硬仗说与他们。师徒二人见他一时咬牙切齿,一时黯然神伤,皆知他心中难过,待他说罢,便起身告辞。临别时,杭劼正色道:
“大人,倭寇若是再生事端,我师徒二人愿随行伍,倾力诛之!”
再看陆凇,也正在旁用力点头。他师徒二人淡然无争处,李如松已见多了。而今如此郑重,李如松虽不意外,心下也赞了一句,暗叹孟大哥果真没有错爱。
见李如松肃然应了,师徒二人当即往回赶去。
回到山上,师徒二人才将包袱打开。
那包袱里只五样物什。师徒二人一一看去,认得是常彪的酒葫芦、高嵩的《世说新语》、侯勇的草编小狗、方永诚的佛珠——另有个枪头模样的,用布包得严严实实。
杭劼拆开看时,果是自己当年送师父的拜师礼。不想这枪头多年后仍是光亮如新,奈何如今物如昔,人却都不在了!
陆凇本就记好不记歹,眼前这些物件他一一看过去,眼光停在枪头上时,再顾不得许多,转身便向门外跑去。
杭劼见状忙追出去,果见陆凇在门口仰头拭泪。他也略擦了擦泛红的眼眶,一面伸臂揽过陆凇回房,一面柔声道:
“你心里难受,为师都知道。凇儿,咱们快换孝服,给你太师父和师伯们立衣冠冢罢。”另一手却是握紧了拳,继道:
“他日若有战事,我杭劼师徒不杀尽倭寇,誓不此还!”
“咚咚咚!咚咚咚!”
师徒二人刚从山上暖墓回来,就听见震山响的敲门声。闻得这声音一阵紧似一阵,陆凇皱眉道:
“师父,凇儿先去看看。”
杭劼点点头:“去罢,我随后就到。”他加快了步子,心下却是微诧:他们这里许多年从无人前来,莫不是李如松派的人,代他祭奠同袍的?
陆凇飞奔过去,未至门前,已见门口一人一马,忙向那人叫道:
“别敲了,里面没人!”
那人闻言转身,陆凇也到了门口。来人是个中年汉子,陆凇见他颇有风尘之色,身材健壮,眼含精光,想必也是习武之人,便上前一礼:
“敢问阁下何人?有何贵干?”
那汉子听眼前这少年书生音调沉重,又见他一身斩衰,当下还了半礼,应道:
“我姓孟,原来叫繁文,嫌这名不好,自己改了叫横天,是孟繁章的同胞兄弟。你是我哥最小那个徒弟罢?”
陆凇忙深深一拜:“原来是太师叔。孟公关门弟子是陆凇恩师,徒侄孙听见敲门,就赶来看了,师父就在不远,随后就到。方才失礼,还请太师叔见谅。”
未及陆凇说完,孟横天早看到个身形修长的年轻人快步走近,凭是斩衰加身,也难掩其不凡气度,不由心下稍慰。见他在陆凇后侧站定,也行了一礼:
“徒侄杭劼,见过师叔。”
陆凇闻声转身,见师父来了,忙去开门。孟横天还了半礼,道:
“少帅已和我说了。今日是三天暖墓罢?”
“正是。师叔请进来说话罢。”方才他二人对话,杭劼听得明白,当下一面说着,一面迎师叔进了屋。
三人进去生了火,孟横天将包袱里齐衰换上,叹道:
“我少时也与哥哥胡乱学了些把式,稍长些就一直跟随李大帅。哥哥也在那待过,只他和少帅交好,就去少帅处了。我是闻说少帅凯旋回朝,才从关外进京,本想着哥哥回来见上一面,谁知……哎!”
杭劼原知师父有个同胞兄弟,也知他在关外,只是未曾见过,如今初见,竟是这般光景,不由叹了口气。
三人略坐了坐,孟横天急着要去暖墓,师徒二人便带他去了。
一见齐齐整整五座新冢,孟横天方知为何陆凇也穿了斩衰——原来他哥哥门中,只剩这师徒二人了。想到哥哥的承重徒孙竟是个文弱书生,孟横天面上又添了几分忧色。
话分两头。转眼便是万历二十三年,大明使臣已至日本。此前沈惟敬本是奉命前去釜山宣谕,途中却出了乱子——正使李宗城得知此事内情,畏而潜逃了。得知此事,万历皇帝不由大怒,一面着人追捕李宗城,一面命原副使杨方亨为正,沈惟敬为副,依旧前往日本宣旨。
事已至此,沈惟敬知是再无回天,杨方亨却是一无所知。没奈何,沈惟敬只得硬了头皮死撑。在丰臣秀吉欢迎大宴当晚,他彻夜未眠,思来想去,终是一筹莫展。
日本官员房中,也有一间灯火未熄——那是小西行长的房间。
此事前前后后,小西行长与沈惟敬一般清清楚楚,如今,他虽不知明日会发生甚么,但又十分明白,明日要面对的,绝对不是好事。
第二日还是到了,来得不紧不慢,丝毫不管众人是抗拒、期盼还是恐惧。
这天,丰臣秀吉及其手下众人皆换上了大明衣冠,大坂城中贵客云集,皆是应丰臣秀吉之邀来见证他的“和平七条”得以实现的。想到即将迎来的丰功伟绩,他喜不自胜,只待今日之事载入史册,成为永恒。
然而,僧人宣读诏书后,丰臣秀吉秃鼠一般的脸上渐渐阴沉下来。而德川家康等人皆是一脸轻松,甚至有人在窃笑不已。
丰臣秀吉默然片刻,向在场众人挥了挥手,自己也起了身,意欲离场。
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未见暴风骤雨,俱各心弦稍松。谁知此时杨方亨却霍然立起,问道:
“圣旨已下,日本国王不领旨谢恩就要走么?”
他话音刚落,早有人将此话译成了日语。丰臣秀吉听了,回转身来,眯起一双鼠目看向杨方亨。
杨方亨却仍一脸正气,取出万历皇帝敕谕,朗声宣读道:
皇帝敕谕日本国王平秀吉
朕恭承天命,君临万邦,岂独乂安中华,将使薄海内外日月照临之地罔不乐生,而后心始慊也。尔日本平秀吉比称兵于朝鲜,夫朝鲜,我天朝二百年恪守职贡之国也,告急于朕,朕是以赫然震怒,出偏师以救之,杀伐用张,原非朕意。乃尔将丰臣行长遣使藤原如安来,具陈称兵之由,本为乞封天朝,求朝鲜转达,而朝鲜隔越声教,不肯为通。辙尔触冒,以烦天兵,既悔祸矣,今退还朝鲜王京,送回朝鲜王子、陪臣,恭具表文,仍申前请,经略诸臣前后为尔转奏,而尔众复犯朝鲜之晋州,情属反覆,朕遂报罢。迩者,朝鲜国王李昖为尔代请,又奏釜山倭众经年无哗,专俟封使,具见恭谨,朕故特取藤原如安来京,令文武群臣会集阙廷,译审始末,并订原约三事,自今釜山倭众尽数退回,不敢复留一人;既封之后,不敢别求贡市,以启事端;不敢再犯朝鲜,以失邻好。披露情实,果尔恭诚,朕是以推心不疑,嘉与为善,因敕原差游击沈惟敬前去釜山宣谕,尔众尽数归国,特遣后军都督府佥事署都督佥事李宗城为正使,五军营右副将左军都督府署都督佥事杨方亨为副使,持节赉诰,封尔平秀吉为日本国王,锡以金印,加以冠服,陪臣以下,亦各量授官职,用溥恩赉,仍诏告尔国人,俾奉尔号令,毋得违越,世居尔土,世统尔民。盖自我成祖文皇帝赐封尔国,迄今再封,可谓旷世之盛典矣。自封以后,尔其恪守三约,永肩一心,以忠诚报天朝,以信义睦诸国,附近夷众务加禁戢,毋令生事于沿海。六十六岛之民久事征调,离弃本业,当加意抚绥,使其父母妻子得相完聚,是尔之所以仰体朕意,而上达天心者也。至于贡献,固尔恭诚,但我边海将吏惟知战守,风涛出没,玉石难分。效顺既坚,朕岂责报,一切免行俾绝后衅,遵守朕命,勿得有违。
天鉴孔严,王章有赫,钦哉,故谕!
译过之后,众人皆听得明白,前番诏书已是惯用的御笔文体,分明是大国之君对蕞尔小邦降恩封赏。这一封敕谕,则更是训示之意了。文字印信俨然,这日之事,确然自此载入史册,不过与丰臣秀吉心中所想恰恰相反罢了。
一字不落听了转译,丰臣秀吉神情扭曲,最终还是接了下来。
事后,他治了小西行长一干人的罪。
沈惟敬大感意外,却也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然而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他亦知欺君之罪的结果,由是,他非但未敢及时复命,反而滞留釜山,盘算如何再做欺瞒,也做了逃亡准备。他再三思量,仍故技重施,假造了丰臣秀吉的谢恩表,托人递交朝廷,很快就被识破。加之朝鲜又据实报了“秀吉七条”并传日本再度备战,得知被欺,万历皇帝勃然大怒,先下令捉拿沈惟敬,又当即下了谕旨:
“倭奴狂逞,掠占属国,窥犯内地,皆前兵部尚书石星谄贼酿患,欺君误国,着锦衣卫拿去法司!”
万历二十七年,石星病死狱中;同年,沈惟敬被处死,好友奚半仙偷偷为其收了尸。二人之死,都是后话了。
万历二十五年正月,倭寇二次侵朝。朝鲜再遭入侵,又向大明求援。
万历皇帝本不欲劳兵伤财,又没奈何,只好再次朝议援朝之事。好在群臣并无争议,皆以为既是“东李西麻”并称,李如松已升任辽东总兵官,此番还是麻贵统兵最妥。
于是,万历皇帝命麻贵为备倭总兵,统率南北诸军。随后,又以山东参政杨镐为右佥都御史,经略援朝军务;以南京兵部侍郎邢玠为尚书兼蓟辽总督,经略御倭。
麻贵奉命,又知邢玠远在南京,离会合还有些时日,一到辽东,便先去广宁向李如松求教——宁夏一役,他已对李如松十分佩服,何况他才战胜倭寇不久呢?
见到李如松,二人相对一抱拳,也不寒暄,麻贵单刀直入:
“子茂,我知你身边有江湖高手,上次打倭寇时也一并去了罢?此次他们也算知己知彼,可否请他们与我一道此去?”
“如你所说,这些人是江湖英雄,我是做不得主的。你若真有吐哺握发之心,我倒是可以请他们与你一见。”李如松笑道。
麻贵伸手往胸前一拍:“子茂放心,我们回回一向好客,只要他们愿意,我定将他们奉为上宾,以礼相待!”
“如此甚好!”李如松继道,“江湖中人重义气,也有心怀天下的。这些英雄已和李某成了朋友,打起仗来十分拼命,有的已然阵亡朝鲜了。此去虽是生死未卜,我还是希望他们都能好好回来。”
“嗯!”麻贵郑重点头,“我还想从子茂处知晓上回倭寇那边是甚么人指挥,当时怎么打的,子茂可愿与我大致讲讲?”
李如松本就希望看到大明将士凯旋,见麻贵虚心求教,岂有不说之理,便将平壤、碧蹄馆两场大战照实与他说知,内中提及了小西行长和小早川隆景这两位主将,又简单讲了火烧龙山的始末。
麻贵听了,叹道:“原来这些倭寇都只是看似不要命,说到底,还是欺软怕硬的。”
李如松闻言一笑:“倭寇是为抢掠。助人也好,自助也罢,我等皆是为守土,你说谁会更拼命?”
麻贵点点头:“好!我们有火器,至于对战,我就请武林英雄们传众将士几招得用的,如此必能取胜,且损伤定会减损不少!”
“好,”李如松拈须颔首,“既如此,待我与他们说知,你只待与各路英雄会合罢!”
麻贵刚走,李如松便着人唤了孟横天来,吩咐他去找杭劼师徒。
原来孟横天刚过了立衣冠冢的头七,便回往辽东去了。听李如松这一说,当下再无二话,即刻南下,往天桂山飞驰而去。
师徒二人孝期已满,见孟横天回来,闻说战事又起,三人当日便祭告了孟繁章师徒五人,次日便赶往辽东,一路快马加鞭,不在话下。
这一去一回,已过了一个半月。李如松见杭劼师徒形容清减,又风尘仆仆赶来,不由暗叹二人果是志诚君子,忙让他们先去歇了。晚饭时方与众人细说了倭寇侵朝、麻贵寻贤之事。孟横天闻言,当即便道:
“大人,这回我也去打倭寇!”
李如松点点头,一个“好”字话音刚落,只见李天骄起身一抱拳:
“我也去!给阵亡的兄弟们报仇!”
杨霏等人也都要去。朝鲜战后,陈抚民回了清风岭,李天骄、杨霏等仍留在行伍。倏忽八年多过去,“戊子十大英雄”如今在场的只有陆凇、李天骄、杨霏、黄千山、张子清五人,算上当年同席的李昊天、郝明昆,也只七人,内中年纪小的,也是年将而立了。众人早已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英雄,有的甚至脸上也落了战争烙印。然闻说倭寇生事,英雄们争相请缨,却是与当年毫无二致。李如松环顾众人,不由心生感慨。
当晚,合席诸人觥觞酬酢,直到三更方休。
翌日,李如松着信使去报与麻贵。麻贵已驻军鸭绿江左近,闻讯大喜,忙亲自快马去广宁迎接。众英雄与麻贵赶到驻地时,已是四月了。
五月,邢玠方赶至辽东。见常静山也在军中,陆凇并众英雄与他重逢,分外欢喜。当晚,麻贵为邢玠接风,又请了众位江湖英雄一道用饭。
邢玠年近花甲,本也十分疲倦,见麻贵如此热心,少不得去了。他始料未及,自己方入席坐定,环视众人时,竟不觉精神一振。
原来邢玠本是读书人,隆庆五年中了进士,曾为密云知县,继为御史、巡抚,其后方升至南京兵部侍郎。他原以为军中罕有通文墨的,又兼一路劳顿,更是疲于应对,此刻忽见席间除去他指定相陪的军医常静山,另有几位年轻人正可称得上气度不凡——内中更有两人,一个着霜色直裰,看去二十七八岁,令人见之忘俗;一个着竹青直裰,看去二十三四岁,一脸的书卷气。
众人向邢玠行了礼,逐一报了姓名字号、年岁籍贯等,邢玠方知席间竟多是江湖英雄,那穿霜色直裰的杭劼居然已经三十五岁,旁边竹青直裰的陆凇是他的弟子,今年也已二十九岁了,不由又看了师徒二人一眼,黄白瓜子脸上现出笑意:
“老夫活了这把年纪,才见到武林中真有谢郎、荀令一般的人物!若是老夫没看错,杭公子、陆公子皆是文武双全罢?”
杭劼一抱拳,淡淡道:“邢大人言重了,生有涯知无涯,又岂敢称得‘全’字?”
邢玠听了,颔首一笑,又听陆凇应道:
“正如家师所言。且陆凇还差得远,尚不及我师一半。”
“‘如冰之清,如玉之白,法而不威,和而不亵’,二位在军中想必也会如此罢!”邢玠拈须微笑道。
见二人皆郑重点头应了,邢玠又与众人说了一回话。得知杨霏是杨氏枪传人,邢玠颇称赞了几句。麻贵虽见他平易近人,然知他一路辛苦,又见他年事已高,不忍累他,是以二更刚打,便请邢玠尽早歇息。众人也尽皆散去,各自歇下了。
翌日早饭刚吃罢,杭劼师徒便听见有人敲门。陆凇开门看时,见是常静山,忙迎他进来坐了。随即问道:
“常大夫如何做了军医?也是听闻战事么?”
常静山笑道:“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八年多以前我不是说过,若有儿女稍稍懂事了就来随军么!现下小儿已八岁,小女也七岁了,可巧年初我去南京访友时为邢大人诊治过,听说倭寇生事,邢大人又正要去,蒙大人赏识,便托人捎信回家,随军行医了。”
“常大夫果然初心不负,可钦可敬!”陆凇不由赞道,又问道:
“灵犀妹子呢?医术也大进了罢!”
“兕儿确是长进不少,”常静山应道,“去年她已出师,携她娘北上了。我们接到过她一封书信,说是在北直隶开了药铺行医。前几年我夫妇二人无暇分身时,兕儿还帮我们照看两个孩子,那几年也亏了有她。”
杭劼闻言,颔首道:“兕儿于医术上肯用心,又有常大夫夫妇指点,想来定会是个出色的医者。”又问:“常大夫可否再为凇儿看看?”
“师父,数年来这毒一直未发,想是早就解了罢!”陆凇无奈摇头。
常静山见状,笑道:“看看也无妨。”他早已看过陆凇气色,又听说没有发作,切了脉,继道:“无碍了,二位放心罢。”
陆凇转向师父,未及开口,只听又有人敲门。但见门外是个胖大汉子,头上裹着头巾,身着一身戎装,看见陆凇开门,却是微微一笑。
陆凇微诧,虽觉来人有几分面熟,总想不起何时在哪见过。只见这汉子双手合十,笑意更浓,不待他开口,陆凇便叫道:
“你……是净尘师兄!”
净尘笑道:“阿弥陀佛,正是贫僧。”不等陆凇再问,他又道:
“我长话短说,我师父三年多以前往生了。他临走之前说我该托钵游方,我便离了少林。后来知道大明又要抗倭,就投了军,改作俗人打扮,随邢大人北上了。”
“原来如此!”陆凇道:“师兄进来说话罢,常大夫也在呢!”
净尘摆摆手:“先不进去了,邢大人有事命我转达给大家。明日麻大将军出征,邢大人要登坛誓师,为将士们壮行。麻总兵是回回不喝酒,便提议请众位江湖英雄代他向全军将士敬酒,邢大人知道大家协助练兵,也十分赞同。云冰,我知你和你师父不愿先言后行,可你毕竟是当年兵法对阵头名,又非是不能饮酒,”
“好!”未等净尘说完,陆凇便慨然应道:“既如此,明日我去!”
净尘一合十:“善哉!其余人皆已转达,我这就复命去了!”
“师兄快去罢!”陆凇点点头。
“邢大人说明日出征。”陆凇边说边进屋关了门,又道:“是净尘师兄来通报的。”紧接着将方才的话转述给了师父和常静山。
陆凇刚刚说罢,常静山便起身抱拳,回去收拾药石银针了。
当晚,师徒二人整理好行装,陆凇道:
“师父,明日是五月十二。”
杭劼一怔,叹道:“多快,十六年了。”
“人活一世,焉知有几个十六年?凇儿余生若得一直奉事我师,便是上苍错爱了!”陆凇叹道。
“住口!你这痴儿!”杭劼听得“错爱”二字,立时心下一沉,沉声道。
陆凇顿然自知失言,心头一跳,打了个寒噤,更不言语。
万历二十五年五月十二日,大明一万七千余将士列队待命。每人手中,都有满满一碗烈酒。陆凇穿了鸦青的直裰,与李天骄、杨霏、黄千山、张子清面向众将士站定。
邢玠稳步登上坛场,环视一回,慨然向众人道:
“列位将士!老夫虽是读书人,然也深知战事一起,正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老夫蒙圣上信任,奉命经略御倭,从南京北上至此,已烦许多将士久候了,邢玠在此先行谢过!今日,列位同袍与麻大将军一道出征,老夫也知晓无人喜好战事,若要早日凯旋,还需你我大家万众同心,偕作偕行!老夫虽年将花甲,也欲和列位同袍一并入朝,奈何我等如今兵力不足,便只得请大家先行,然老夫必与大家同气连枝!君子一言,老夫邢玠定当加紧集结大军,随后即到!到得朝鲜时,老夫愿与同袍共进退!在场列位将士皆是见证!未知大家可信我?”
“信!”行伍中直是吼将出来,万人如一,响彻云霄。
邢玠大为感动,继道:“多谢列位同袍!不多絮烦,老夫并几位江湖英雄向列位同袍敬酒,我等先干为敬!”说着,他端起手中酒碗,郑而重之开口道:
“敬列位,出征酒!守土援朝青史留!”
说罢,邢玠将手中酒一饮而尽。他放下碗,抹了下花白胡须,黄白脸上微微泛红,又道:
“英雄们,敬酒罢!”
李天骄闻言,向前踏出一步,高举酒碗叫道:
“敬列位,出征酒!干了这碗是朋友!”
李天骄说罢,将酒一饮而尽,又把酒碗“砰”地一声摔得粉碎。众人见他高高大大,着一身玄黑战袍,整个人胜似铁塔,皆不免暗暗喝彩。
见李天骄退回来,黄千山便上前一步道:
“敬列位,出征酒!志在御倭非封侯!”
黄千山饮尽碗中酒,也摔碎了酒碗。众人听他说话,胸中更生了抗倭之责,只见他赤金战袍微动,已退回原处了,俱各暗暗佩服。
银白影子一闪,杨霏已然上前:
“敬列位,出征酒!同袍同泽饮一口!”
同样一饮而尽,同样一声脆响,杨霏银白战袍给阳光一照尤为炫目,众人见他与李天骄一白一黑,本觉遥不可及,然听其言观其行,反觉十分亲密了。
银白人影再动,张子清紧接着上前:
“敬列位,出征酒!此去多斩倭寇首!”
八桂乡音一出,南方将士颇觉亲切。众人又听见一声脆响,但见张子清殷红战袍犹胜赤焰,只觉被点燃了一般。
陆凇见张子清腰动后撤,不由先望了一眼师父。师父今日穿的石青直裰,正与十六年前一模一样。他心头一热,踏前一步,朗声道:
“敬列位,出征酒!不破倭寇誓不休!”
一语方罢,他把酒直灌下去,登时被呛了一口,又拼命压将下来。众人见这白面少年一副书生模样,又不擅饮酒,却是语声清越如掷碗,一脸正气更是凛然不可进犯,也不由肃然起敬了。
陆凇归了位,本觉自己喝酒出了丑,先见师父向他微微颔首,又眼见众人饮干手中烈酒,耳听脆响声此起彼伏,良久未绝,顿觉气冲霄汉。倘若此刻便打,他定会直冲到最前面。
邢玠见众人饮罢出征酒,便即开始誓师:
“入朝必破倭,有死无二!”
他话音刚落,坛下众人亦发出震天呐喊:
“入朝必破倭,有死无二!”
一语既了,麻贵便下令即刻出发,一万七千将士听令即行。邢玠石碑一般立于坛场之上,眼见大明一万七千多位同袍身影越来越远,不由咬紧了牙关,面上愈加凝重。辽东鸭绿江畔惟余了英雄的誓言,在空中久久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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