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水书生
廿三那日,陆凇果真受了风寒。翌日一早,他便觉头疼鼻塞,脚下无力,就连煮饭等饭熟时,也在杌子上歇了一回。
早饭间,杭劼见陆凇无精打采,不思饮食,况兼听他声重,便伸手去探他额头,果然烧得厉害,餐罢即刻煎了药来与他。见陆凇乖乖服了药,杭劼命他睡下,又拿了自己厚被来与他盖了,将被角掖了个严严实实,也知他怕热要蹬被,自己便倚在床头坐了看书。
正午时分,陆凇一觉醒来,头疼得果然轻了些。却见师父在旁坐着睡了,手上还拿着书,陆凇便扎挣着起了身,取了大毛斗篷来,轻轻与师父盖了。
陆凇穿了棉衣棉裤,想着今日还未练功,便悄悄到正院里去。抄了几下手,身上已觉比清晨好了些,如此歇了几日,陆凇便全好了。这年年末比前几年都要冷些,杭劼又感了风寒。廿八那日,陆凇才想起面不够了,想着师父风寒未愈,便先服侍师父歇下,自牵了长安下山买面。
年关将至,城中店铺多已歇业。陆凇只得往老昌客栈去,想问店家匀点面与他。岂料还未进门,就听到楼上有人大叫大嚷:
“我——让你上酒,你——上楼来不——拿酒,还——想走?”
“客官,您又不住店,这天冷路滑的,您几位又都骑着马,小店酒不敢夸多好,劲力可是真不小。这要是万一……”
“万——一?万一甚么万一?叫你上酒,你上酒——就——完了,还——废——废甚么话!”
“大师兄,小二说得在理,别喝了罢。”
“客官,不是我说,您看您师弟都劝您了。您几位一样要赶路,您同行这几位客官都只是喝酒暖暖身子,要是他们要酒时,小的也就添来了。您要饭菜时,小的只管添,若要酒时,可真不能了。”
“混账!我——让你上酒你就上酒,也——不少你——酒钱,要你多管闲事!”
那人话音刚落,楼上便咕咚一声闷响,紧接着,陆凇便听小二叫道:
“嗳哟!你这客官,怎么还打人呢!你要多少酒?我这就去拿!出门真跌伤了可别说我没劝你!好心只当驴肝肺!”
“打——你?我打你了么?我看你是——真找打!”
陆凇刚把长安拴好,听着楼上说话越来越不像,也顾不上买面,当下进门便蹬蹬蹬几步直冲上楼。若不上楼,倒也罢了。只这一上,便平生第一次与人交起手来。
原来陆凇一上去,但见五个汉子坐了他拜师时与师父坐的位子,与小二口角的,是个胖大汉子。那汉子约莫三十上下,立于主位东首,醺醺然面红耳赤,正揪住小二不放。主位上坐着个四十上下的壮汉,正向那醉汉喝道:
“大彪!休要再闹!”
“仗都打完回家过年了,师父还不让喝点啊——”那醉汉竟不顾师父喝令,仍扯着小二要酒。
“小二,休要理他!大彪,师父说话你不听,是翅膀硬了么?”主位壮汉提高了声音,面上愠色愈加浓重了。
“师——父,别——管我,我——不是将士,不是——练武的!就——是个——酒魔子!你——教我的,我都——还给你了,都——还——给你了!”醉汉回过头,向主位壮汉絮说,小二给他拽着领子,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凇见状心头火起,二话不说,当下上前掸手,抄手,跟着一个挂踏,虽未挂倒醉汉,也将小二脱了出来。小二忙拜谢道:
“多谢陆公子!”说罢,便奔下楼去了。
“哪来的陆公子,你算哪根葱,一个嘴上没毛的小秀才,管闲事管到你太岁爷爷头上了!”醉汉给陆凇一挂,酒已醒了一半。口齿虽仍不清,却是有了怒意。
陆凇直视主位壮汉,一抱左拳道:“前辈,晚辈二十年来最厌恶的,便是不敬师尊,不孝父母者。论理,凭他再不识好歹,这也本该是前辈家事,然那小二哥心肠极好,晚辈也是见他本无过错,却受人责难,一时鲁莽,未能忍住,多有得罪,还请容谅!”
见这书生模样的少年亮了功夫又及时收手,且言语不卑不亢,声音不高却有斩钉截铁之势,还向他抱了左拳,主位壮汉若有所思,陪席三个未醉的汉子面面相觑。一旁醉汉闻言,酒也醒了七分,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小,直冲眼前小秀才嚷道:
“你说谁不敬师尊——不孝父母呢!嗯?”
陆凇置若罔闻,又向主位前辈抱了左拳。
主位壮汉见状皱了眉:“小子,你连抱左拳是甚么意思?”
陆凇心中如梦方醒——拜师当日听师父说过门中抱拳礼与世俗不同,他浑然未觉,竟是忘了解释,当即应道:
“前辈容禀。左为善,右为恶,本门礼仪是抱左拳礼让对方,抱右拳出手不留情。”
陆凇话音刚落,但见主位壮汉一挑眉:“哦?我们习武之人不讲你书生那套虚礼,你报师门罢!”
“晚辈并无恶意,至于我师门,前辈就无需知晓了罢!”陆凇昂然道。
“师父,我来教训这多管闲事的小子!”陆凇闻言回头,那醉汉此刻看去却是醒了九分,正向主位壮汉请缨。
主位壮汉似乎有些出神,默然片刻,方道:“罢了!只一条,人家也是看你不像个样子,你别下死手。祸是你惹的,你自收场罢!”
陆凇无奈,只好拉个架。未料醉汉上来也是一记掸手,他起手一护,上步撞腿。岂料对方撤开半步轻松避过,跟着上步就是一肘。陆凇不敢大意,蹲身一腿踢出,上步近身,也是一肘。二人你来我往,竟似一时兴起打对子的模样。
陆凇下山本为买面,早已烦了这场缠斗。他抓准时机,一个抄手抄开,便上了步,不管不顾使出劈挂掌就要开抡,冷不防被一旁两人生拉硬拽了,一时动弹不得,连身上棉袍系带也给扯松了。心道这楼上只他们一桌人吃饭,如此是要合伙欺负人么?
饶是陆凇再好的教养,此刻也着实气恼了。又见主位壮汉和方才交手那醉汉都在上上下下打量他,脸上似笑非笑,他横了两人一眼,挣开身边两个,冷然道:
“在下以礼相谢,诸位却要寻我开心,恕不奉陪了。”说罢便转身下了楼。
年根了人少,店里如今只剩了这一桌。小二方才见无事了,早在楼梯口候着听差遣。掌柜的见陆凇是熟客,面又要得不多,就一口应了。陆凇急着回去,从掌柜的手里接过面,付了钱便出了店门。
就在陆凇转身的当儿,陪席四人齐齐望向当中壮汉,那汉摇摇手,示意四人坐了,道:
“你们怎么看?大彪,你先说。”
“这小子使的把式怎么像咱的?忒也怪了!”醉汉应道,一脸不解。
“弟子在旁看那孩子,他那衣着、性子、口气……倒有几分像小师弟……”主位西首那汉子略作迟疑,还是开了口。
他话音未落,早被身侧汉子打断:“不对不对,小师弟出手可比他狠多了!也没他这书呆子样!我跟他练过一阵对子,这还能看走眼么?”
东边另一汉子继道:“二师兄,四师弟,你俩说的没甚矛盾。师父,咱家把式还有旁人会么?”
当中壮汉闻言却不答话,只向四个徒弟喝道:“快吃!吃完好上山!”
五人态度说话,小二从旁看着,听了个清清楚楚,但见五人风卷残云一般吃完桌上饭菜,更不多言,即刻算账离店。闻听五人要上山,也无从告知陆公子,小二不免暗暗为他捏了把汗,只得在心中祈祷陆公子平安无事。
路上虽有雪,长安蹄上却是包了枯草,况兼本也是匹快马,没多久便到了山脚。陆凇回到家时,见师父醒了,看他精神又恢复了些,便欣欣然做饭去了。他本也事不挂怀,心中些许不快早已不见踪影,也就压根没想起和师父提及。
却说那一行五人离店出门,一人一马,望天桂山疾驰而来。那五人不是别人,正是孟繁章师徒。师徒五人上得山来,便即敲门。
杭劼师徒刚用了晚饭,听见敲门声,都有些奇怪。陆凇收了碗筷,顺路去开了门。
门开处,陆凇大吃一惊,来人居然是在老昌客栈交过手的那五人。陆凇转念一想,猛然警醒,心下已知七分,旋即深深一揖,迎了五人进来。
杭劼听得人声,也从西厢出来了。却见师父师兄迎面往堂屋走,杭劼忙上去见了礼,师父竟只作不见,一径往堂屋去。杭劼见陆凇跟在后面,神色不安,便等他经过,悄悄握了他手,略紧了紧,即刻放开,不动声色。
陆凇心下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手给师父一握,登时心安下来。
孟繁章进了堂屋,当中坐了,四个徒弟分立两侧。杭劼携了陆凇进来,双双跪了,杭劼先端端正正叩首向师父问了安,这才听师父开了口:
“你还知道问安呐?有甚么话快说,还要我审你么?”
杭劼长跪不动,看看陆凇,又望向师父:
“弟子杭劼,有一事禀明师父。这孩子姓陆名凇,是杭劼徒儿。”
两旁杭劼四位师兄听小师弟亲口说了,饶是前番已猜到三分,却皆知此事非同小可,仍是目光两两相对,不敢则声。
孟繁章目光利如刀,锐似矛,横扫过两旁侍立的四名弟子,最终落在当中杭劼、陆凇身上。他目光到处,四个徒弟眼观鼻,鼻观心,次第微垂了头;只杭劼和那叫陆凇的书生小子正对着他双双长跪,反是一脸平静,甚至呼吸亦是平顺如常,波澜不惊。
紧握太师椅扶手,孟繁章手上青筋分明,面上不怒反笑,双眼直视前方,正不知是和天地泄愤,还是跟自己较劲:
“我孟繁章有福,收的好徒弟啊!关门弟子孝顺,给他师父收徒孙呐!这名门之后、世家子弟果真两样,师父不在身边本事见长了!”说到这,他身子忽地向前一倾,直直盯着杭劼,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杭劼啊,师父糊涂了,你给师父提个醒,家里收徒,门规怎么说的来着?”
“师父在世不得收徒。”杭劼应道。
孟繁章姿势未变,两道目光直是要把杭劼盯穿:“嗯?是这么说的啊!那你当时是跟师父一样糊涂了,还是以为师父打仗回不来了,啊?”
杭劼应道:“都不是。”他语出平淡,况兼惜字如金,竟是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一般。两旁众人见小师弟如此应对,尽皆不免为他捏了两把汗。
孟繁章见状铁青了脸:“杭劼!你是硬要我一句句问才肯说么!”
“师父正在气头上,弟子便是说了也未见听得进罢?”杭劼闻言应道。
孟繁章霍然立起,喝道:“逆徒!你眼里还有师父么!今番不清理门户,拿甚么正得门规!”又猛地回头看向东首,喝命道:
“大彪!拿我刀来!”
陆凇闻言也看向东首,只见师伯非但未走半步,反而望向太师父“扑通”一声跪下了,随即用力摇了摇头:
“师父,使不得啊!”
陆凇见他话音刚落,未及太师父回言,两旁另三位师叔也都紧跟着跪下,一同望向太师父,抱拳求恳道:
“师父!使不得啊!”
孟繁章见了,怒喝道:“住口!反了么?都起来!”
四人不再言语,却仍长跪不起。杭劼见四位师兄争相拦阻师父,心中不觉一暖,然则心下仍是抱定了最坏准备。他回望了陆凇一眼,但见陆凇神色紧张之极,不由暗叹一口气。
原来杭劼深知师门规矩虽简,实则极严,条条皆是不可触碰,是故收陆凇时怕这痴儿多想,便也没有提及。况兼深知师父性子,他早料到会有此一难——最轻亦是逐出师门。他既已拜了师,又无父母,横竖命都是师父的,是以并不惊惧。毕竟门有门规,也是他合该有此一劫,耳中听见师兄们说话,反觉几无憾事。只一样,凇儿才刚成人,此番纵不牵累他,他也少不得要下山。若论心性,水至清无鱼倒也罢了,只怕他受骗上当。若得与他一个时辰,把这痴儿叮嘱一回,或可有些许助益。凇儿这痴儿,这么多年就未曾闻他不敢说的话,更未曾见他不敢做的事,现下见他神色,真不知倘或变数陡生时他会怎样。
正想着,杭劼忽见二师兄向师父膝行几步,温言道:
“师父回家心切,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赶上能回来过年,必定也乏了。这天也不早了,咱也吃了饭,不如罚小师弟和那孩子烧点水,咱先好好洗个澡,早点歇歇罢?晚上就罚他俩睡柴房,他俩不敢不去的。明日一早师父用过早餐,再叫他们听师父发落。师父不看他俩,也看看咱们这一路风尘,谅他俩也不会跑,何苦急这一晚呢?”
杭劼闻听二师兄说罢,见师父面色也稍稍缓了,心道管它明日如何,有柴房这一晚应是够说了,便放下心来。
孟繁章见老二情词恳切,听去又句句在理,当下把手一挥道:
“罢了,就依你说的罢!还不起来么?你们要跪我也不拦着!谁要胆敢跟杭劼串通,仔细你们的皮!”
孟繁章说罢,便回了卧房。堂屋里师兄弟五人各自起了身,杭劼目送师兄们往东厢去,回身却见陆凇仍自长跪在地,便俯身在他耳畔轻唤道:
“起来罢,凇儿。”
陆凇如梦方醒,待要立起身来,却是身子一软,险些栽倒。杭劼忙从旁扶住,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原来陆凇听得“门规”二字本已猜到三分,随即猛然想起小年夜师父“不枉私下收你”的话,已然震撼莫名,又听师父亲口道出,当真是五雷轰顶一般。随后委实不知所措,只得死死盯在太师父腰间,师父说过“拳似流星腰连贯”,凭他功夫再高,待他腰动向师父出手,自去挡了便是。陆凇又听太师父要刀,早打定主意给师父挡过,怀抱必死之念,更是不敢有倏忽分神。后见太师父回了卧房,他心神乍放,顿然一片空白,要起身处,筋骨竟然尽皆酥软了。
见陆凇如此,杭劼岂会不知,柔声叹道:
“痴儿。别多想了,没事了。咱们快去烧水罢。”
师徒二人走得几步,出了正房,陆凇方缓过来。
大彪和老二提了水来便下去了。水温刚好合适,孟繁章在浴桶里泡着,只觉很久没如此舒服了。忽觉方才也是可笑,他果真愿意看到关门弟子死在自己刀下么?若不是“冰雪净聪明”又极下功夫,杭劼岂会习武不满三年,年纪轻轻便在武林中得了“雪公子”名号?当初不带他上战场本就存了一念私心——往后本门功夫始终要靠他承传,战场上兵刃无眼,再要收这样人品、意志和悟性万人挑不出一个的,怕是无甚希望了!
想到这,孟繁章摇了摇头。一面擦着身,一面想想今日种种,原本就对大彪动了气,半路又跳出个管闲事的书生小子,偏也是个死硬脾气,一句中听的都没有——如今看来,更是跟杭劼一模一样。当时看他使了本家功夫,又行的是本家礼仪,心头更是无名火起,硬要即刻上山问个明白。偏生又是书生小子开门,烦心事全赶在一处,这一肚子火正不知如何发泄,确如杭劼所说,当时即便向他好言解释,他也无心去听。自己明明最是钟爱于他,一怒至此也非杭劼一人之过,要召他来细说,自是拉不下脸,况且有门规在,此事岂是说了便了的?
冬日水凉得快,孟繁章手上快了几分。擦着擦着,忽然想到:若是杭劼逐了书生小子出师门,他倒可以只当没这回事。不过照今日情状看,杭劼几乎不会如此,那小子若是被逐出师门,今后在武行也无颜立足了。可那小子一看就是个书生,读书仕进不好么?偏要来拜师习武作甚?不如召他过来问问,横竖我没点头,权当跟外人说话罢了!
一念既出,孟繁章便擦干出来,穿了家常衣服,叫了外间大彪,吩咐他师兄弟几个将水和桶收拾停当,又命老二叫那书生小子过来。
陆凇记挂师父风寒未全好,又在堂屋跪了这么久,便拣个好位置请师父坐了烤火。杭劼忽见二师兄来,连忙起身相迎。陆凇正添柴,也起身见了礼,只听师父道:
“这是你二师伯。”
陆凇又行一礼,问了二师伯好。借了火光看去,面目不甚明晰,但见二师伯一张瓜子脸,身形略显瘦削,较师父略矮些,比他高了小半个头。却听二师伯道:
“徒侄不必如此多礼,我叫高嵩,字中岳。你是叫陆嵩罢?这也巧了。表字是?”
“陆凇是雾凇之凇,表字云冰,师父赐的。”陆凇闻言,已知和师伯并非同名,抱拳应道。
高嵩听了,点头笑道:“云——冰,雾凇之凇,好!合得很啊!我们师兄弟几人里,独你师父最有才学,就是真秀才,也比他不上。我们四人都只些须认得几个字,也就我还勉强上了一年学,你那三位师伯认字还都是你太师父教的呢。就是论功夫,我们也都不及你师父,”又向陆凇道:
“今天跟你交手的,是你大师伯常彪。他入门最早,年纪也比我们都大,你太师父一直唤他‘大彪’。你大师伯虽鲁莽了些,心肠却是很好的。他与你交手时,也是在试你功夫,没有伤你的意思。”
陆凇听闻也笑了:“几位师伯的功夫自然远胜于我,看各位进门时,徒侄就知道是太师父和几位师伯了,也就明白当时他是有意试我功夫路数了。若论才学,师父确是极好。说来惭愧,陆凇幼时爱书,本想读书举业,这些年跟了师父,倒觉朝堂可厌,早没那心思了。况且师父举凡才学、功夫、医理、音律种种,陆凇便从师一生,也未见能学全……”
陆凇话音未落,杭劼早以目为示,淡淡道:
“好了,凇儿。”又问高嵩道:
“师兄来此不光是要水罢?有事师兄直说便是。不过此番烧的多,几位师兄稍待便好了。”
高嵩见状,摇头笑道:“哎,还是这个脾气。”又向陆凇看了一眼,对杭劼道:
“师父叫他过去。”
杭劼微诧,面上却未动声色,向陆凇道:
“去罢,凇儿。这有我呢。”
陆凇听了,先是一惊。转念一想,白日里也见过了,虽不知太师父所为何事,去便去罢。便即镇定下来,向师父一点头,跟着师伯去了。
高嵩足下生风,带了陆凇到师父卧房——方才叫人时寒暄了几句,他哪还敢有半点耽搁?是以一路无话。陆凇但见灯光映到门外,显然卧房门并未关。二人到门口时,却见孟繁章正擦枪头。高嵩识得,那是小师弟的拜师礼。看师父头也未抬,高嵩就带陆凇进了去,他刚开口唤了声“师父”,便见师父立起身来,一挥手道:
“你下去罢,你们都快洗了睡罢!把门给我关上!”
高嵩闻言应了个“是”,即刻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关了。
陆凇闻听门已关上,当下上前一步,端然道:
“徒孙陆凇,拜见太师父。”随即向孟繁章深深一揖。
孟繁章并未回言,立时一侧身坐了,把枪头放在几上,显见并未受礼。房中灯光虽不甚明亮,却无碍他犀利眼光,将陆凇上上下下打量一回,见他神色如常,活脱脱又一个杭劼,孟繁章心下真是不知如何,面上却是未现半点,只向陆凇道:
“练武的说话直接,我还没认你呢,你拜甚么?坐罢。你多大了?”
陆凇闻言抱拳道:“多谢尊长。”说罢斜身坐下,旋即应道:“陆凇刚满二十。晚辈一样说话直接,只是少不得对尊长必要的恭敬。”
孟繁章双目微眯了下,向陆凇道:“我喜欢直接的,有甚么说甚么。”
陆凇依然不卑不亢:“晚辈也不会弯,一向黑白分明。”
孟繁章挑了下眉,直盯陆凇双眼,口中道:“处世黑白分明很好,可要一直如此很难。”
陆凇不闪不避,坦然回视,淡淡应道:“一生不长,我陆凇信自己能一直如此,可也不愿先说后做,自有天地岁月见证。”
孟繁章收回目光,哂笑道:“知行合一。坚守本心是要勇气和实力的,故尔知易行难。”说话间,他又拿起手边枪头,向陆凇问道:
“多说无用,你知道这枪头么?”
陆凇不假思索,反问道:“莫不是我师父送您的拜师礼罢?”
孟繁章双眉一挑,微一仰头,面上起了一丝兴味,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还挺聪明!杭劼这个兔崽子,竟连这也告诉你了!这枪头随我征战沙场六个年头,”旋即正色道:
“师父不是随便叫的,要互相认可,要拜师,师父师父,既是师也是父,跟文人的先生天差地别,这词多重你知道么?”
陆凇亦正色应道:“岂能不知?不过也非天差地别。为人弟子门生,皆要用心奉事,又有甚么分别?只一条不同,问学可转益多师,可不止为一人门生;拜师后,若是非经特许,师父便只有一位,奉茶叩首,互换帖子,就是一生。我陆凇即或学成甚么,也不要任何特许,此生就一个师父,这条命都是他的!”
孟繁章听得陆凇字字斩钉截铁,心内不由一动。口中却故作不以为然,冷笑一声道:
“哼哼,说得好听。你是甚么人?是何来历?拜师多久?何时拜的?”
陆凇抱拳,从容应道:“不瞒尊长。晚辈陆凇,师父赐字云冰。晚辈太祖父讳炳,字文明,平湖人;先祖讳炜,字仲煊;先父讳晔,字蔚宗。晚辈全家自先祖被免罪后,便在河间定了居。陆凇拜师六载有余,前几日,师父才为陆凇加了冠。拜师日子是万历九年五月廿二,有师父回帖为证。”
孟繁章闻言一惊,立时问道:“平湖陆炳?三公兼三孤的陆炳?你祖父做过太常寺少卿,万历三年罪方获免,是也不是?”
陆凇神色未改,淡淡应道:“正是。”
孟繁章又打量陆凇一回,冷笑道:“罪臣之后啊。帖子呢?要真如你所说,杭劼这个兔崽子为何不早与我说知?”
孟繁章说罢,但见陆凇并未回言,却转了身背对自己,解了袄子掏出个甚么,待他回过身来,手上拿了个锦囊。看他从中取出一小块东西,小心展开,想是杭劼回帖。又见陆凇立起身来,退了一步,自拿于手上与他看。
杭劼笔迹峭拔,孟繁章岂会不识?他又见帖子折痕整整齐齐,再看陆凇袄子敞着,中衣领子半开,锦囊上一条红丝绳在他颈项上挂了,已知他是贴心收着,珍重之意不言自明,不由“嘿”了一声,挥手道:
“罢了!信你便是。快收了罢!免得我一怒毁了!”
陆凇忽被道破心事,不由脸上一红,忙背过身去将帖子重新整整齐齐叠了,小心放回锦囊,仍旧原处收好,将袄子系了,方回转来。
孟繁章见状更是无话可说,摆手喝道:
“你走罢!我要歇了!”
陆凇神色如常,当下应了个“是”,便即告退,把门关了,一径往柴房来。
其时各房早熄了灯,况兼年关将至,天上无月,天便分外黑些。偏生今晚又是寒风凛冽,呼呼地吹个不住,雪粒子直打人脸。陆凇记挂师父,脚下不禁快上几分,下雪地滑,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此时他如何顾得许多,略稳了稳脚步,又直奔向柴房去。
陆凇轻跺掉了脚上雪,又轻手轻脚开了房门,进去轻轻关上,听着呼吸,师父该是睡了。循声摸到师父近旁,只怕搓手出声扰了师父,陆凇将手伸进胸口暖了,往师父额上悄悄一探,但觉滚烫非常,忙去轻唤师父要问他怎样,师父却只蜷缩了,总是唤他不醒。
柴房寒冷异常,风声清晰可闻,雪粒子直打门窗。陆凇已知师父是发烧昏晕过去,他师徒二人此时又正戴罪,不好弄出声响,更不好去叫人,索性把心一横,扶了师父斜倚柴堆,自己在近旁解了棉袄,伏在师父背上,又把袄子在师父右前方系了,自倚了柴堆,闭了双眼,凝神调起息来。
方才乍一挨上师父背脊,陆凇就冷得打了个哆嗦。待袄子系好,调息调了一阵,他也慢慢习惯了,倒觉此刻正和小时乱吃野果中毒师父背他回家那会一般无二——只没有如此给一件衣服系着。当下心头一暖,眼皮渐渐沉重,便睡熟了去。
黑夜里,杭劼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却又无陌生之感。这屋里灯光柔和,极是清雅,竟像何时来过的。杭劼正勉力回想,忽地听见有人唤他:
“劼儿,劼儿!”
听到唤声,杭劼忙回头去看。这声音柔婉温和,记忆深处模模糊糊,但却只有一个!想到这,杭劼心头一凛,回头看时,果然是母亲。母亲依旧是少妇的发髻,依然面似银盘,眼如水杏,身着轻纱也似一件素白大袖长衫,兰花刺绣的衣摆下露出淡绿的马面裙来。杭劼见了,连忙回过身叫道:
“娘!”
他正要向母亲行礼,这才留意到母亲身畔还有一个男子。这男子身量与他相仿,看去年纪比他稍长,剑眉凤目,白面薄唇,腰间一条玉带将水色直裰紧紧束了,益发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杭劼刚要问是不是父亲,耳中却听母亲已向他道:
“劼儿,这就是你爹爹。”
杭劼连忙唤了声“爹”,又向双亲行了一礼。只见父亲笑道:
“好儿子,想不到爹第一次见你,竟然是这样见法。多快,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看你这相貌,就知是我儿子!就只这双眼睛——”
“眼睛像我呢。”父亲话音未落,杭劼便听母亲笑着接了下去。
“瑛妹,咱们时间不多,还是说正事罢,”杭楸笑道,又看向杭劼:
“乖儿子,爹此番和你娘来,是要接你团聚的。你看是这就走呢,还是明早走?你若要明早走时,怕是要多受不少苦头了!”
“孩儿还当自己已经跟爹娘团聚了呢,”杭劼闻言微微一笑,随即应道:
“孩儿既然还活着,就不能跟爹娘走。不知爹娘是否知晓,孩儿早在万历九年,便收了一个孩子为徒。如今孩儿尘缘未了,重任在身,并非孤单一人,是以不能跟爹娘同去。还请爹娘恕罪!”一语方罢,杭劼向双亲深深一揖。
孙氏见状,温言道:“劼儿,爹娘都是为你好。明早何等凶险,想是你比为娘清楚罢?你爹战场捐躯,娘知道了跟他去时,才知横死之人还要苦些……”
“爹娘好意,孩儿知道。然此番无论如何,孩儿都走不得。凇儿心直,孩儿实在放心不下。这份担忧,孩儿相信爹娘定是再明白不过,咱们还是别在此事上多费口舌了罢。”
“儿大不由娘啊,”孙氏叹道,又看向杭楸,“楸哥,你看这……”
“瑛妹,咱儿子长大成人了,有他自己的担当也是好的,”杭楸回看向发妻,眼中满是安慰,又向杭劼道:
“儿子,爹娘不强迫你,你好自珍重。最多到庚午年时,你不来也要来了。爹娘不能久留,咱们就此别过罢。”
杭劼醒时,已是第二日了。他迷迷糊糊勉力回想,却只记得父母来叫他走他不肯,至于父亲说的何时会“来”,却是怎么也想不起了,又或是压根没听清罢。这也难怪,其时正是四师兄来柴房取柴不小心碰到了他,他方醒了过来。杭劼又见陆凇袄子系在自己身上,待要回身时,方知陆凇用身子暖了他一夜。他立时清醒过来,解了陆凇袄子给他系上,起身向四师兄打个招呼,略略活动了下,虽觉头痛鼻塞未减多少,烧却实实在在退了。
见四师兄抱柴出去,杭劼便去唤陆凇起来,却看他并无反应。杭劼当即伸手探了他额,果然烫手。眼见不多会就要接受惩处,杭劼没奈何,方才见门外下雪,便在门口取了一捧,搓成个团子,用帕子包了,置于陆凇额上,待化得帕子湿透,又重新取雪搓过。如此好一阵,杭劼正在门口拧帕子,忽听陆凇唤他,忙进了屋。
却见陆凇并未醒来,仍是迷迷糊糊,又唤了他一声。杭劼应了,他却毫无反应,只是口里连叫“师父”不住。杭劼明知是呓语,也一一应了,看他好歹烧退了些,又给他搓了雪团。
又如是过了好一阵,陆凇方醒了来。见师父看去好些,陆凇顿觉如释重负,头一歪倚了师父又要睡。杭劼叹了口气,也便由了他。
杭劼正自调息,不多会,他听见厨房有人洗碗筷,便叫醒陆凇,让他调了调息,随后深深看向陆凇,正色道:
“凇儿,一会无论发生甚么,你都要照师父的话做。你也长大了,都行过冠礼了,若是为师今后不在你身边,你也要记得心怀天下,更要善待自己!”
陆凇一怔,还待说些甚么,却见二师伯已在柴房门口了。师伯那一脸凝重似乎在提醒他,凭你是谁,该来的始终会来,谁也躲不掉。
雪下了一夜仍是未停,只是风小了些。陆凇跟在师父后面,随二师伯到正院去。二师伯步履沉重,与昨夜行路时直若两人。陆凇但见师父发髻微微凌乱,霜色棉袍上新添了些褶子,心中不由叹道:
“师父昨夜烧成那般,今早又比自己先醒,定是没睡多久罢。也不知师父烧退了没。管他的,今日便是豁出命去,也要护得师父周全!”
陆凇正自想着,一片雪忽地落进眼里。入眼冰凉冰凉,陆凇不觉闭了下眼又睁开,师父霜色背影在雪中略显模糊,却是未见模糊那一丝疲态。陆凇看在眼中,心头如遇针刺,原本头痛困乏处倒是减了几分。
柴房离正院并没多远,即便走上一个来回,也花费不了多大一会工夫。陆凇回头看去,只见雪地上三人过处,一条小路略略成了形,心中立时浮现了小年那晚,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终是到了正院,四下里鸦雀无声。杭劼但见太师椅已挪到正房堂屋檐下,师父就在椅上坐着。眼前雪犹未停,师父师兄只见身影,面目皆是模糊不清。师父东侧依旧是大师兄,二师兄快步趋至师父西侧身畔侍立,三师兄四师兄在东西两边,手中各竖了一杆大枪。
杭劼师徒在院中双双跪了,只听常彪高声道:
“大胆杭劼!你目无门规,明知故犯,私自收徒,欺师瞒祖,不可饶恕!你认罪么?”
陆凇听得字字清楚,双手暗自握了拳。杭劼闻言不以为意,仍是脊背挺直,淡淡道:
“杭劼认罪。”
孟繁章见状,身子陡然前倾,怒道:
“你!”
话音刚落,陆凇已然按捺不住,抬头抱拳,朗声开口:
“太师父、各位师伯在上,弟子陆凇,如太师父所说,本是罪臣之后,先祖先父早已亡故,家母无端被休,不知所踪。陆凇寄人篱下,年小体弱,百无一用,六年前,我师实因情势所迫,不得已方收我为徒。陆凇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幸蒙我师不弃,允纳门下,悉心教导,关爱有加,六年间虽功夫未成,然从未违抗半句师命,为人处世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无愧天地,无愧先人,无愧本门,无愧我师。日月为证,天地可鉴!师父收徒是我陆凇所迫,触犯门规处,不在我师实在我!”
说罢,陆凇向太师父和几位师伯望了一眼,便直向太师父叩首道:
“陆凇僭越了,恳请尊长一并处罚!只我师无辜,还望尊长莫要冤枉!弟子陆凇罪有应得,听凭惩处,虽死无怨!”
陆凇一席话情辞激切,掷地有声,话音落处,一时四下里竟是鸦雀无声。
陆凇心中所想,杭劼岂会不知?由这痴儿怎样说罢,谁知师父会如何处置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横竖当年他不知门规,言多必失,师父师兄又怎会听不出来?杭劼一面想着,一面正要言明陆凇当年不知就里,却听师父问他道:
“杭劼,你的性子为师焉能不知?究竟是何所迫?说罢。”
杭劼闻听师父问出“是何所迫”,反倒不欲多言,当下向师父一抱拳,淡淡应道:
“自愿也好,被迫也罢,终是犯了门规,理应受罚。师父若是不认凇儿,他便算不得本门中人,也不应受门规之制。师父宅心仁厚,就让他下山回家罢。”
“师父!”陆凇闻言一震,登时脸色惨白,不由惊呼出声。未及多言,师父早横了他一眼。任他再是惊怒交加,也只得愤愤低头住口。
众人听得明白,原来这师徒二人竟都是不顾自身要护对方。孟繁章见状怒火中烧,向他二人喝道:
“你二人当我是蠢人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想的甚么!”
杭劼本不欲如此应对,怎奈师父一句“是何所迫”,用心真是路人皆知,若是原原本本说了,凇儿哪还能全身而退?是以此刻虽见师父怒喝,杭劼仍是波澜不惊,当即应道:
“师父既已知晓,又何须再问?杭劼已然认罪,师父又何须再审?但凭师父处罚,弟子毫无异议。”
孟繁章双眉拧到了一块,眼中火焰直要融雪化冰。他刚要开口,就听高嵩在旁抱拳道:
“师父,请先让弟子问问小师弟罢。”
孟繁章也是懒得再问,闻言向高嵩挥了挥手。高嵩点了一下头,上前一步道:
“小师弟,我看得出,陆凇是个好孩子。你要护他,师父和我们也都知道。今日之事换了我们,想必也是一样护着。你就说说你如何收了这孩子,师父知道个中经过,必能妥当处置的。”
高嵩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听去自有一般不容抗拒之力。众人也都静待杭劼回应。不料杭劼却朗声应道:
“二师兄好意,杭劼心领了。收徒无非彼此心中认可,师父收我们时,不也是一样么?除却私下收徒——师父师兄已知,杭劼又有何好说?”
高嵩无奈,摇头叹道:“小师弟,师父平素最是疼你,你私下收徒,师父问你,你又不说,你置师父于何地?你资质极好,身为师父关门弟子,肩负传承大任,犯了门规还如此应对说话,又叫本门颜面何存?”
高嵩话音未落,孟繁章早已听不下去,喝道:
“还废甚么话!照你这样年都过了!杭劼!我再问一遍,你怎样收的他?”
杭劼神色不变,一言未发,恍若置身事外。
“师父……”,陆凇见状低声唤道。话未及说,只见师父头微侧了,扫他一眼,陆凇只得住了口。
见杭劼仍是不发一语,孟繁章脸色铁青,终于问道:
“杭劼,到你收徒为止,你可曾与他说知门规?”
杭劼闻言抬头,抱拳应道:“除此而外,弟子尽与我徒说了。”
孟繁章并不意外,“哼”了一声,随即看向陆凇,问道:
“小子!杭劼方才所言果真么?”
陆凇闻听如此问话,立时面现愠色,当下也不抱拳,昂然应道:
“我师坦荡君子,岂会欺骗于人?”
孟繁章见他如此,冷冷一笑,切齿道:
“好!好一个坦荡君子啊!”一语未了,他已然霍地起身,双拳紧握,喝命道:
“枪杆八八六十四,专打目无门规人!逆徒杭劼私自收徒,欺师瞒祖,罪在不赦!着你脱去外衣,受八八六十四杆,你服不服?”
一语既了,杭劼四位师兄尽皆大惊失色:八八六十四?平日里不慎让枪杆抽上一两下已是疼痛难忍,这一打六十四下,便是万幸没有要了师弟的命,怕是也成了个废人罢?
却见杭劼解了身上棉袍置于身畔,上身只留月白中衣,抱拳应道:
“师父明断,凇儿无辜!”
孟繁章满脸不耐,挥手继道:“不知者不罪。陆凇不知门规,不算真正入门,着即刻下山,不得有误!”
岂料陆凇置若罔闻,依然长跪于杭劼身畔,未曾动上分毫。杭劼见了,又急又气,当即喝道:
“陆凇,还不快走!你是要误我受罚,先让我冻个半死么?”
陆凇一怔,无奈起身,退了几步。
孟繁章见了,又喝令道:“老三老四!六十四杆狠狠地打,死生由命!如有包庇,同罪论处!即刻执行!”说罢拂袖转身,大步进了正房。
眼见两位师伯向师父快步走近,陆凇当即把袄子一脱,双腿分开跪了,从后把师父抱了个严实。
杭劼一惊,随即喝道:“胡闹!快放开!”
陆凇使劲摇头,又向一旁惊而未动的两位师伯道:
“二位师伯行刑,数目对了便是,若没我时,师父也不会有此遭遇。我既已为人弟子,替师父受罚原是天经地义,快请罢,莫要手下留情。”
见两个师弟面面相觑,高嵩也走过来,向二人道:
“师父成全了小师弟,咱们就成全了这孩子罢。”
这边杭劼待要挣开,怎奈陆凇六年多下来早已今非昔比,他不挣便罢,用力挣时,陆凇便使了寸劲抱得死紧。杭劼方才冻了一会,本就风寒未愈身上无力,如今竟是挣脱不得,没奈何叹了口气。
行刑二人也怕杭劼师徒冻坏了,一刻不敢耽搁,当下第一杆便已重重落下,高叫了声:
“一!”
陆凇不防,闷哼出声,跟着又来一记,耳畔听得是“二”,他身子一颤,却是咬紧牙关,没有作声。
紧接着“三”“四”“五”“六”依次打去,耳畔听到“二十”时,陆凇已觉视线有些模糊,索性紧闭双眼,伏在师父肩头,一面忍着痛,一面听着计数。
“三五!”又是一杆下去,陆凇只觉耳畔声音恍然渐次渺远,却是无暇他想,下一杆已然到了。
“三七!”
陆凇挨了,已是不觉多痛,只觉自己身子似乎和师父有了点间隙,忙去收紧双臂,竟是不听使唤,身子一歪,从旁栽下。
“凇儿!”杭劼猝然转身,立时扶了陆凇靠在自己胸前,与他披了自己棉袍,向高嵩道:
“二师兄,快送他回西厢!靠南那间!”
高嵩待要背陆凇起来,却见陆凇虽有气无力,仍不住摇头,便向杭劼道:
“看来孩子不愿回去,我还是扶他在这罢。”
杭劼无奈叹道:“由他罢。”又向行刑两位师兄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
二人如梦方醒,忙“三八”“三九”“四十”相继打去,周遭众人又是暗暗心惊。直到最后一下终了,杭劼竟一声未吭,甚至不曾抖得一下。
见三师兄四师兄连忙赶去正房复命,杭劼扎挣着立起身,从二师兄处接过陆凇,一步一步往西厢挪去。
高嵩拾起地上陆凇棉袄,跟去待要帮忙,却见杭劼摇摇手,便把棉袄递与他,也快步赶去正房了。
终于打完了,孟繁章暗道。见徒弟们相继过来,他忙关了窗,自去坐了。
原来孟繁章一回卧房便将窗子开了条窄缝,方才从头到尾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又不想给人知道,当下只作无事一般坐在小几旁,随手拿起几上枪头来擦。
高嵩进了堂屋,正见大师兄将太师椅原样摆好。回头一看,两位师弟也收好大枪进了堂屋,便和三人一同往师父卧房去。
孟繁章见四个徒弟一道来了,未及四人开口,他便喝道:
“你们都来我这杵着作甚!难不成这早晚便要守岁?都下去罢,方永诚留下!”
另外三人应声“是”便即退下了。孟繁章放下枪头,挥手道:
“坐罢。”见方永诚应声侧身坐了,又问道:
“老四,此事若在少林,戒律院如何处置?”
方永诚闻言,抱拳应道:“师父,弟子是个粗人,从前只是少林俗家弟子,也没犯过甚么戒,”话犹未完,他忽地一拍脑门,向师父道:
“对,弟子想起来了,咱家这条门规少林没有。”
孟繁章摇头叹道:“可也是啊。你们是讲普度众生的。”
见师父摇头叹气,方永诚有些急,当下双手合十道:
“师父慈悲,也是不想看小师弟挨打才回房罢。弟子不会说话,说错处师父莫怪!”
“怪你作甚,你也没说错。”孟繁章顿了顿,又道:
“杭劼这兔崽子话不多,主意可比谁都正,这心还比谁都软。他主意正你们都知道,你再看他那徒弟,咱们要不是辈分在那,你看那小兔崽子还能听谁的?若要那小兔崽子留在门中,不重罚他师父,这两个兔崽子眼里还有门规么?”说话间,他立起身来,到对面箱子里取了两包药出来递与方永诚,嘱道:
“这盒外敷,叫老三把里边丸药用热酒研开,给他二人敷上;这包内服,你快去煎了罢。”
方永诚连连点头,刚要退下,却听师父叫道:
“慢着!你先去西厢叫老二来,叫了就直接去煎药,不必过来了。哼哼,不用想也知他们这会在那呢!”
方永诚忙应了,即刻往西厢来。三位师兄果然都在杭劼处坐着,屋里火生得正好,小师弟和陆凇那孩子正并排趴在床上,看着陆凇也在说笑,他便放下心来。
杭劼趴在外侧,还是师兄们强要他趴下来的。见四师兄过来,他点了一下头,转头向陆凇道:
“凇儿,你四师伯来了。”
陆凇扎挣着要起身,早被众人劝止了。他歉然一笑,向方永诚点了一下头:
“四师伯好,请恕陆凇失礼。”说罢抬头看去,四师伯相貌慈和,倒有几分佛像的样子,此刻正向他笑道:
“都是一家人,别这么生分。我叫方永诚,比你师父入门也没早几天,”方永诚说着,把手中药与杭劼师徒看了,继道:
“这是方才师父叫我拿与你们的药。”又转身向高嵩道:
“二师兄,师父叫你。”
高嵩闻言一笑,立起身来,向杭劼道:
“看我方才说甚么来?师父果然疼你。我先去师父那,回来再看你们。”说罢回身去了正房。
高嵩刚走,方永诚便上前几步,把药丸递到侯勇手上,笑道:
“三师兄,师父吩咐你用热酒把这药丸研开,给小师弟和师侄敷上。”见侯勇点头去了,方永诚又转身向杭劼道:
“小师弟,内服的药我去煎来,你们歇一会罢。”
“有劳二位师兄了。”杭劼闻言道。
方永诚正要去煎药,却见大师兄常彪笑道:
“你急甚么,他俩昨夜在柴房都受凉了,我们仨才刚给他俩一人灌了一肚子姜汤,一会又要喝药,晚上这顿年夜饭他俩可多半是没肚子吃了!”又道:“永诚,咱一道去罢。小师弟,我也不聒噪你俩,你俩能睡睡会罢。正好我去问问师父年夜饭想吃甚么。”
一语方罢,二人去了。杭劼扎挣着起来,见陆凇也半支了身子,忙扶住他道:
“凇儿歇着罢,你伤得比我重。”
说罢,杭劼开箱取了两套中衣,自换了中裤,刚解了衣带要脱中衣时,便听陆凇道:
“师父,过会还要敷药呢,伤处别再扯坏了,让凇儿来罢。”
杭劼依言,见陆凇要起身,便将他扶起,背向他坐了。
陆凇在床上坐定,顺了师父衣摆伸进手去,只略动一动,师父身子便是一颤。陆凇见状忙住了手,跟着愈加小心,如此再三,才轻轻拽了袖子,把中衣脱了下来。他未及细看,伤处早已有血流下。陆凇忙取了汗巾截住,才没有弄脏师父刚换的中裤。
陆凇细细擦着血,他下手虽轻,然见师父背上皮开肉绽,伤痕交错如网,早已心如刀割。师父本就生得极白,看去更觉触目惊心,陆凇又恼恨自己为何没能多撑一阵,不由急火上冲,眼前一黑,直直栽倒,昏晕过去。
杭劼闻声转身,随即探了鼻息,为他诊脉,见无甚凶险,才稍稍放下心来。待要叫醒他时,忽地心头一动,先轻轻为陆凇脱了中衣,也将血细细擦净,仍是挪他回床里趴着,又十分小心给他把被盖了。自己也趴在一旁盖了被。
杭劼刚趴下闭了眼,侯勇已研好药进来。杭劼闻声睁眼,冲他点了点头。
侯勇在床边坐了,轻轻掀开被,见了杭劼伤口,歉然道:
“小师弟,师兄们下手重了,真对不住!”
杭劼摇头叹道:“三师兄说哪里话!若非二位师兄收住劲,我师徒二人何以只崩开皮肉,筋骨脏腑安能无恙?”
侯勇会心一笑,拿起一块干净帕子,温言道:
“小师弟,忍忍罢,一会就好了。”
杭劼点了下头。侯勇先把伤处血吸净了,再仔仔细细为杭劼上了药,又扶他起来,拿白布条与他裹好。待要为陆凇上药时,却听杭劼道:
“师兄辛苦,让我来罢。”
侯勇深知小师弟性子极是执拗,便把帕子递与杭劼。
杭劼先咬牙转了身,掀开陆凇被子,果然又有些血渗出来。杭劼一面拿帕子轻轻为他拭净,一面叹了口气。侯勇只见陆凇伤得更重,背上几近体无完肤,也不由叹了声气。杭劼从侯勇手中接过药碗与陆凇上药,虽已小心翼翼,陆凇还是疼醒了。
杭劼见状,柔声道:“凇儿听话,忍一下罢。师父再轻些,很快就好了。”
侯勇从旁看着,但见陆凇用力点了点头,杭劼敷药时,他半个头埋在枕中,始终一声未吭,两手却是抓紧了枕头。见药已上完,他忙把白布条递与杭劼,待要帮杭劼去扶陆凇起身,却见杭劼摇摇手,自去扶了徒弟起来,与他裹了伤,给他穿了中衣。侯勇见这月白中衣陆凇穿上大了一圈,料想必是小师弟的,不由心道:
“小师弟何时如此会照顾人了?当了师父,果真不一样了么?”
侯勇正想着,却见杭劼已扶了陆凇趴回床里,又与他盖了被,自己方穿了中衣趴下。他忙上前去,给小师弟把被盖上。
却说高嵩去见了师父回来,杭劼师徒上药裹伤,他从头到尾看得真真切切,不由也是暗自称奇。见师徒二人重新趴好,他才进了来,笑道:
“今晚师父给咱们做年夜饭!方才师父说了,陆凇此前既拜了师,又已受了门规处置,日后可以入谱!只是……”
“只是甚么?”杭劼闻言眉一皱,支起了半个身子。
高嵩摇头苦笑,应道:“看你急的。只是要等他身故以后。还有一条,陆凇伤好后必须立即下山,等他……”
“等他身故才能回来?”方永诚刚到门口,忙问道。
高嵩无奈点头。杭劼待要起身,却听一旁陆凇道:
“太师父如此宽容,陆凇感激不尽。师父,这下凇儿死活都是本门弟子,更是师父的弟子了!”
“痴儿!说甚么呆话呢?不是早已如此了么?”杭劼转头莞尔,便也不再起身。
别是看错了罢!小师弟居然在笑?高嵩、侯勇在旁皆是一惊,方永诚手上两碗药险些洒将出来。
看着杭劼师徒把药喝光,方永诚收了碗,随侯勇一道去帮厨了。高嵩眼见两个师弟出去,方温言道:
“小师弟,不是我说,师父甚么样你还不知道么?你二人若是都肯服软,他还会如此么?如今你也是做师父的人了,今天要换成你是师父,你待如何?”
“二师兄,你还记得么?大师兄当年想收徒,他是先跟师父讨了示下的,师父不是没说别的,先要试他功夫么?结果大师兄和师父切磋那么多回从未赢过,这原也不足为怪,此事作罢也就没甚么了。可他呢?没过多久领回来个孩子,师父说甚么了?最后没过两个月,那孩子六路弹腿还没学完就不想练了,大师兄没奈何,送那孩子回了家,师父不是在那之后才加了这条门规么?那时我刚入门,从头至尾记得清清楚楚。这条门规既非祖训,凇儿又不是那样的孩子,如今师父却摆明了是想赶凇儿下山,我还要一味顺从么?”杭劼一面说,一面扎挣着坐了起来。
高嵩闻言,摇头叹了口气,转而笑道:
“你这张嘴啊!平日惜字如金的,真要辩起来,你这牙尖嘴利的,谁能辩得过?‘咬人狗子不露齿’,我看说的就是你罢!——可巧你也正是属狗的!”他俯下身,凑近看看杭劼,又看看陆凇,因笑道:
“这孩子话也不多,一辩起来也直中要害。我来看看,你俩这嘴都是甚么做的?”
“他这点啊,随我。”杭劼说着,回首轻抚了下陆凇的头,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是,随你随你。我也帮师父忙活忙活,可不管你们喽。年夜饭没你俩的,你俩自求多福罢!”高嵩一面笑着,一面出去关了门。
雪终于停了。孟繁章师徒用了年夜饭,杭劼师徒也喝了碗小米粥。大家收拾停当,守岁之前还是往杭劼房中坐了一回,才同去包了些水点心,年初一五更时吃了,杭劼师徒二人也各吃了两个,不在话下。
用着孟繁章最好的伤药,又有常彪、高嵩、侯勇、方永诚四人轮番照料,且少年人皮肉伤本也恢复得快,杭劼师徒的伤一日好似一日。转眼便是上元佳节,京里旧例是自正月初八到十七整整十夜灯火不息,山下集市虽远远不及,前几年陆凇也曾央了师父带他去逛,看灯猜谜倒也有趣。如今杭劼师徒已能和大家一桌吃饭,然毕竟尚未全好,众人也没有提及下山之事。早饭方罢,孟繁章便命侯勇、方永诚去取核桃仁拌糖为馅,用糯米细面滚元宵来。陆凇随师父回房,刚开了一局棋,就见二师伯兴兴头头过来,一面笑道:
“小师弟,你俩都想个灯谜,尽早写来给我!师父说了,晚上咱们吃元宵猜灯谜,要咱们每人写一个,不得代笔!我来告知你们,能沾沾你们的文气,也是好的!”
“灯谜又不是作诗,猜得通便是了。二师兄心思灵活,只管随意写就好。”杭劼淡淡道,说罢又落上一子。
高嵩无奈摇头,向陆凇笑道:“你看你这师父,我是不指望找他提这个醒了!”
“确如我师所言,”陆凇黑子一落,应道:“二师伯,灯谜不拘雅俗,信手拈来就好。旁的不说,就说‘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几句,谁听了不觉明白如话?可它已然正是个好谜。”
“哎?你这一说,我倒有了点想法!”高嵩一笑,向二人道:“也是我们在军中久了,身旁多是兵器,大正月里要猜这些,听着到底不像,这才想跟‘风雅’靠靠边。我得趁热打铁,先去写出来了!”话音刚落,师徒二人便见他风也似地去了。
晚饭后,常彪、侯勇刚把碗盘收拾停当,高嵩便将一盏六角围屏灯拿进堂屋来,摆在八仙桌上正中。方永诚端了元宵过来,众人见了屏上粘的灯谜,都去争看,哪还留心许多。孟繁章见状,伸手轻敲了两下桌子,向众人叱道:
“你们急甚么?又不是小儿!七嘴八舌说了,还有甚么意思?老二去拿纸笔,你们都去猜了,各自写在纸上,交到我这,都猜对且最快的,我有奖赏,大正月的,也好图个彩头!”见高嵩拿了文房四宝来,孟繁章又道:
“你们猜罢!我也写一个。”
没过一会,陆凇先写好了,便即起身,待要呈与太师父时,可巧正见他搁下笔。却见太师父挥手示意他坐,又向众人道:
“我这灯谜是打一玩物,灯上也粘满了,就念给你们罢。你们一并写上便是,都写好了再给我。”孟繁章说罢,口中念道:
“能使邪祟魂散飞,红袍胜火气如雷。纵声喝敌肝胆裂,侠骨丹心死如归。都听清了罢?”
陆凇听得明白,立时提笔在最右写了“爆竹”二字。孟繁章见众人尽皆点头应了,立起身来要猜灯上的,却见陆凇又要起身,忙向他道:
“且慢!写完的都折好再给我!我还没猜呢,看了谜底我还猜个甚么劲来?猜完给我的就吃元宵罢,别一会凉了!”说罢,孟繁章便坐了,自吃了一口元宵。
陆凇依言折好谜底,这才呈与太师父。回身只见师父也正走来,不由会心一笑。杭劼刚刚坐定,便见二师兄搁了笔。不多会,见方永诚、侯勇也都吃起元宵来,常彪一跺脚,抓笔胡乱写了一通,也折了交与师父,才端起碗来。
孟繁章接过常彪猜的,无奈摇了摇头,随即向众人道:
“我也来猜猜你们的,看看咱们谁猜中的多!老二,把灯拿来我看。”
众人闻言放下碗,高嵩起身拿了灯放在师父近前。孟繁章只见眼前是个字谜,谜面只“落汤鸡”三个字,看这字张牙舞爪,歪歪斜斜,除了大彪,合席也没第二个。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口中道:
“‘落汤鸡’,打一字,这能是甚么?有人猜中了么?陆凇最先猜完,你倒说说看。大彪,要是都说你做得不通,我可真要罚你了。”
“大师伯,谜底是‘酒’字罢?”陆凇闻言,向常彪问道。
常彪笑道:“正是,”他见小师弟也在旁略略点头,便向师父笑道:
“师父,小师弟多半也猜对了,‘申猴酉鸡’么,我这字谜不算不通了罢!”
“真没看出来,你这混小子还能记住点东西啊!我都没往那想!”孟繁章笑骂道。众人闻言,亦是大发一笑。孟繁章转灯看时,上面写的是:
身自端方骨鲠硬,心存圆融如明镜。腹中文墨何须多,言说处处信皆应。打一用物。
孟繁章念完谜面猜道:“是砚台罢!”
“不是铜钱么?”常彪一个元宵尚在口中,忙咽下问道。
“是砚台,”高嵩笑向常彪道:“大师兄,身自端方,心存圆融,这是外方内圆,你怎么猜成外圆内方了?到底是师父,一猜就中了。”
“就你会说话!”孟繁章一面说,一面转灯念道:
“立时不及坐时高,一年四季穿皮袄。动身点点梅花落,忠心耿耿咧嘴笑。打一家畜。这是狗?”
侯勇点头应道:“是。”
孟繁章闻言,点了一下头,又转灯念道:
“不诵兵书诵佛经,岂敢一时忘众生。何惜夜沉力不济,焚身自成大光明。打一用物。老四,这是油灯罢?”
“师父,是佛前海灯。”方永诚双手合十,应道。
“你这字倒是长进了些。”孟繁章面现赞许,手上又去转灯,口中念道:
“闻鸡起舞勤用功,赤胆少年志不同。东征西战为守土,晚来浴血隐山中。打一景物。”杭劼的柳楷,他岂有不识?孟繁章刚念罢,便向杭劼道:
“嘴上还没毛,口气倒不小!竟拿这个做谜底!是太阳罢!”
见杭劼只淡淡点了一下头,孟繁章“哼”了一声,赌气也似拨了一下灯,映入眼中的,是齐齐整整的颜楷:
初一初二它才生,十五十六年方轻。命盘未及三十整,二十八九向阴城。打一景物。
孟繁章照旧念完,叱道:
“都这么敢写啊!你师父敢出个太阳,你小子就出个月亮!我没说错罢!”
陆凇闻言,抱拳应道:“确是月亮。可徒孙并未和师父商量过。”
“谁管你们商不商量!我那条谜底是爆竹。”孟繁章一面说着,一面拆众人谜底去看,内中只杭劼、陆凇二人全猜中了,高嵩猜错了一个,常彪猜错的最多。因向陆凇道:
“哼哼,灯谜果然是文人的玩意,书生小子猜这些当然又快又准。我倒想问问,你想我赏你甚么?”
“如若……蒙太师父允准我留在这里,陆凇别无所求。”陆凇起身抱拳道。
孟繁章虽毫不意外,脸色却仍微变了下,叱道:“小兔崽子,你别得寸进尺!”
众人见了,俱各小心解劝。独杭劼略显无奈,陆凇神色黯然。孟繁章见状,向众人道:
“不早了,散了罢。”众人闻说,各自散了。
天上月色正好。杭劼见陆凇并未留意,不由心下暗叹,便一面往西厢走,一面向陆凇道:
“凇儿,师父这有个字谜,你猜猜看?”
陆凇闻言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听好。我这谜面是‘八角楼旁水成双’。”
陆凇略一沉吟:“师父!这字谜,凇儿回敬都不能了!”
“知道你猜着不费力,没错,就是‘凇’字。”杭劼继道:“凇儿,你命中多水,虽主天资颖悟,但也极易失之于寒冷。三点水是水,两点水是冰,你壬水偏取了这个名,表字也是跟名走。为师愿你常怀济世之志,润物之心,真如此时,你心中自会不忧不惧,安乐长存了。”
“小师弟,师父叫师侄过去。”陆凇未及回言,便听到四师伯的声音。回头看时,四师伯已在他身后了。
见陆凇随四师兄去了,杭劼便慢慢往西厢踱去。心内自忖道:
“师父所作爆竹,乃一响而散之物。二师兄作的砚台,听去竟生应验之感。四师兄所作海灯,更是长年煎熬,光亮微弱。凇儿以月制谜,一发变化无常,又兼阴晴无定。今日本是上元佳节,如何多用不祥之物为戏?都还不如大师兄胡乱作的,总好过一谜成谶罢!”想到此处,杭劼只觉烦闷,心中悲戚顿生。开门举头回望,月光竟也惨白,不复方才之态。
杭劼回至房中掌了灯,取了执琅,调弦下指,口中吟道:
“世事奔忙,谁弱谁强,任我疏狂狂醉狂。百年呵——三万也六千场。浩歌呵——天地也何鸿荒。
天有酒星地酒泉,天地爱酒无虚传。不妨一斗需百钱,飘飘醉舞飞神仙。及时行乐也当留连,人生不饮也胡为然。
东流不返也——那流何长,红颜白发也——那催何忙,好怀呵对酒——也愁相忘,题诗呵自叹——也成疏狂。浩歌抚景悲斜阳,斜阳,量宽沧海盛汪洋。怡情风月无时常,糟堤筑就也——那流琼浆。
白酒呵——初熟山中归,黄鸡呵——啄黍秋正肥。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吁嗟呵——兔走也,阳鸟飞。林泉呵——乐隐也,人知机。瑶琴一曲,也摩金徽,金徽。
新丰美酒斗十钱,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杨柳边。醺醺呵谩醉也搜诗篇,如流呵染翰也翻银笺。古今狂客也名千古,何人醉酒?那长安眠,长安眠。
吐酒仙人声欸欸。世相违,此心遗,此心迷,富贵功名不为稀罕。晋阮籍浩歌狂,叹那停杯,叹那弄盏,醉舞琳琅春意满。叹那弄盏,醉舞琳琅春意满。无事关心,此心不服天公管。此心不服——天公管。”
陆凇刚跟四师伯进了正房,太师父便扔给他一本书。陆凇接过看时,但见上面“纪效新书”四字俨然,又听太师父道:
“无知小子,别当我是胡乱赏你的!我早些年也曾随戚大将军抗倭,此书便是由他所作,我好容易抄了一份。你快拿去抄了,送与你师父罢——抄完即刻还我!内中《拳经捷要》一篇对习武者最是要紧,可巧十八日是你师父生辰,你抄的应该不会出错罢!”
陆凇大为感动,连忙拜谢道:“是!一定不会出错,多谢太师父!”
当下陆凇回房,也顾不得师父正抚琴吟唱自己素喜的《酒狂》,只埋头去抄《拳经捷要》篇。刚开卷时,他只见其中许多拳理师父都曾与他说知,便已深深折服;再往下看,更有数家他未曾听闻的功夫,心道果然是戚大将军之作,真令人叹为观止。陆凇恭楷抄了一个时辰,墨犹未干,就拿去给了师父。杭劼收琴去看,但见其文如下:
拳法似无预于大战之技,然活动手足,惯勤肢体,此为初学入艺之门也。故存于后,以备一家。
学拳要身法活便,手法便利:脚法轻固,进退得宜,腿可飞腾。而其妙也,颠起倒插;而其猛也,披劈横拳;而其快也,活捉朝天;而其柔也,当知斜闪。故择其拳之善者三十二势,势势相承,遇敌制胜,变化无穷,微妙莫测,窈焉冥焉,人不得而窥者,谓之神。
俗云:“拳打不知”,是迅雷不及掩耳,所谓“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有十下”。博记广学,多算而胜。
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三十二势长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图拳”,名势各有所称,而实大同小异。至今之“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弃探马”、“八闪番”、“十二短”,此亦善之善者也。“吕红八下”虽刚,未及“绵张短打”。山东李半天之腿,鹰爪王之拿,千跌张之跌,张伯敬之打,少林寺之棍与青田棍法相兼,杨氏枪法与巴子拳棍,皆今之有名者。虽各有所长,然传有上而无下,有下而无上,就可取胜于人,此不过偏于一隅;若以各家拳法兼而习之,正如常山蛇阵法,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其身而首尾相应,此谓上下周全,无有不胜。
大抵拳、棍、刀.枪、叉、钯、剑、戟、弓矢、钩镰、挨牌之类,莫不先由拳法活动身手。其拳也,为武艺之源。
今绘之以势,注之以诀,以启后学。既得艺,必试敌,切不可以胜负为愧为奇,当思何以胜之,何以败之,勉而久试。怯敌还是艺浅,善战必定艺精。古云“艺高人胆大”,信不诬矣。
余在舟山公署,得参戎刘草堂打拳,所谓“犯了招架,便是十下”之谓也。此最妙,即棍中之连打、连戳一法。
从头至尾细细看了,杭劼亦觉受用不尽,心下大是感激。他既知陆凇刚刚抄过,便给他解释了个中奥妙,又将自己所知的各家掌门人说与他知了。陆凇当下一一记在心里,更不知此后行走江湖乃至后来少走了多少弯路。
正月十八,正是杭劼生辰。陆凇起时,天犹未亮。他先去厨房和了面,天亮时,送了师父一个带钩,又去把面擀得细细长长,另擀了一整根长的,都下锅煮了。
面端上来,杭劼见他碗里除去鸡蛋,还有六片萝卜,每片刻了一个篆字,串起却是“谨贺我师生辰”。当下会意,心头一紧;众人见了,尽皆称赞。独孟繁章道:
“这也罢了。你们看看自己,还不如个孩子!”
“师父,篆字我们哪里识得许多!更别提刻字了!”高嵩闻言笑道。
孟繁章并不答话,只看向杭劼。但见杭劼吃完最后一片萝卜,方转向他道:
“往年凇儿并没刻这个。今年冬月初十,若还和师父在一处时,弟子给师父刻来。”
孟繁章闻言横了杭劼一眼:“你当我是你么!依我看,你们几个倒不如把饭菜做好吃些!”众人闻说,都笑了。
孟繁章又看向陆凇,问道:“你此番如何想来?”
陆凇闻言应道:“太师父,以往师父生辰,徒孙都会为他拜寿。虽今年也会如此,可毕竟伤好后,徒孙便要下山,是以灵光一闪,便刻了几片萝卜放在师父碗里。”他说得轻描淡写,旁人却不知,他碗里面下有不知多少片刻坏的萝卜。
“哼哼,别以为我不知你们想的甚么。二月初二时,你若全好了,早饭后就即刻下山罢!”孟繁章不为所动。
陆凇抱拳应道:“是。多谢太师父包涵!”
“罢了!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书抄完了马上还我才是正经!”孟繁章道。
人皆是如此。若无变时,凭你寒来暑往,仍是浑然未觉。一旦有变,哪怕时日足够,也是憾恨不止。师父生辰一过,陆凇便数着日子不停抄书,过一日,心也随之沉下一分,转眼间,已然出了正月。
陆凇已将全书抄完两份,一份给师父,一份自留了,底本也已还与太师父,只行装却懒怠收拾。这日已是二月初一,杭劼师徒伤也好了,当晚陆凇没奈何,只得无精打采收拾了包袱。他本于这些上从未留心,眼光又极为挑剔,是以东西并不多,也只一琴一剑几卷书,衣服都是师父从前穿过的,横竖也穿了刚好,六年多竟是未添。刚收拾好,便听师父唤他:
“凇儿收拾好了罢?来我房里罢,和你讲些事。”
天色已晚,师父往常早睡了。陆凇应了,连忙过去。却见师父此刻倚在床上,手边是《纪效新书》,见他进来,示意他坐。
陆凇侧身在床边坐了,只听师父问道:
“凇儿记性一向极好,六年多以前你那位赵伯伯与为师推手,不知你还记得么?学了这些年,你觉他练的东西怎样?”
陆凇应道:“凇儿记得此事。只是当时未有和他学的想法,也就不想偷看,招式并未记住甚么,更无分毫感觉。”
“无妨,以后你大大方方看便是。”杭劼摆手道。
陆凇略怔:“呃……好。”却听师父道:
“说实话,论推手和擒拿,当年为师确实不是他对手。不过若是真打,我还是有一拼之力的。”
“不是对手又如何?不过术业有专攻罢了。再者,他那时多大年纪啊!”陆凇淡淡道。
杭劼微一颔首:“你说得也是。我与他差二三十年功力,他那时的年纪正是武者的巅峰时期,”又问道,“那你想过没有,我为何说若真打时,还有一拼之力?”
陆凇想着,不由轻声自语:“除了手还有肘,除了肘还有肩,除了肩还有腿,除了腿还有头……”却被师父打断:
“因为咱家是寸接寸拿。咱家推手是不犯招架的,你练也知道,咱家推手是直着推的,跟太极推手是两个样子。”
“凇儿愚钝,竟是忘了寸接寸拿这点!”陆凇恍然。
杭劼淡淡道:“不是愚钝,不过是你对那日推手没印象。咱家练功顺序你说来听听。”
“一练拙力如疯魔,二练软绵封闭拨,三练寸接寸拿寸出入,四练自由架式懒龙卧,五练五行气功到,六练脏腑周身合。”陆凇不假思索。
杭劼点头道:“没错,我要说的正是寸接寸拿。咱家打人是开小门,因为无论他手怎么葫芦始终是要打我,腿怎么摆弄始终是要踢我。忘了我最初告诉你的么?六路弹腿第一式贴着身子压打。”
“嗯!”陆凇用力点头。
杭劼继道:“咱家三盘连击一般人对付不了,我打他就在腿,一踢一个准,为师手上功夫那时只算平平,但腿上的活……”
“是了!弟子对此深信不疑!”陆凇不由接过话去。
杭劼也不以为忤,只叹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习武之人亦然,强中自有强中手。”
“师父说得是。可弟子仍觉师父以后必成大家。”陆凇正色道。
“我呀,嗯……”杭劼闻言若有所思,又道:
“咱家人骨子里都有几分傲气,你也一样。这是咱家人共有的气质。”
陆凇“嗯”了一声,向师父一笑。
“你赵伯伯是武行少有的开明拳师,不藏东西。那天他是存心指点我的,我跟他搭手受益匪浅。你若是能见到他,就替我对他的指点转达谢意罢。过些时日,若是你太师父允准了,我去河间看看他。”杭劼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陆凇忙应了:“好,弟子记下了。”又叹道,“凇儿当年真是年幼无知,满脑子只是一句——虽是尊敬他老人家,但我更有我的坚持和原则。师父今日不对我讲,我竟不知那时有这么些我没看到的东西!”
杭劼闻言,转身叹道:“你这痴儿就一根筋,那时才十四岁,只比现在更痴,又心有执念,能看出甚么!”又正色道:
“那天他教我的进手。表面上虽然就是推手,但我一搭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虽有试我之意,也确是存心指点。”
“原来如此!”陆凇如梦方醒。
杭劼喟然道:“是啊,就是如此。你如今也知,进手是武术里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一环。”又道:“凇儿,咱家不怕拿,因为咱家就是打,很少拿人。而且也有一些特殊手法不怕拿,被拿的,往往就是拿人的。”
“譬如被抓到再向前顶肘那样?”陆凇点点头,继而问道。
杭劼颔首道:“还记得你刚来看照壁图样时为师跟你讲的么?这句话你一定记住,咱家打人在步,千万别跟人玩手,起手必带腿,而且咱家的腿多是暗腿,是贴身腿。此外,手上要长拳短用。”
“好,凇儿记住了。”陆凇应道。
杭劼又道:“凇儿,你下山后免不了与人切磋。为师知你体弱,弱胜强在于步法,切磋尤甚,很多时候同样水平并非看谁身体好,而是看谁手黑,敢下手的就能赢。”
陆凇点头应了,又问:“若是切磋,失手了如之奈何?”
“失不了,手黑不是让你使劲。切磋就那么回事,手放那儿,就这个意思。我虽鼓励你出去切磋,但切记不要沉迷于此,说白了,切磋就是玩手,和真打有很大区别。真打时,有的你自觉进不去的都能进去,你自觉能进去的反倒进不去。”杭劼应道。
陆凇不由睁大眼睛:“好,凇儿记得了!”
杭劼点点头,随即正色道:“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断脊无接骨,膝下急身亡。凇儿,与人交手时,这些死穴你要护住。”
“是,师父。”陆凇咬紧了下唇。
“这之中百会是需要功力的;尾闾打上对方至少有一阵失去抵抗能力;章门让对方打滚疼;太阳打上脑袋空白;哑门,但凡是人就受不了;脊柱折了必死无疑。此中哑门,章门,尾闾,脊柱,会阴不甚依赖功力;会阴,脊柱,哑门是迅速致人死亡也无须功力的。”
陆凇不由肃然,端端正正点了个头。
杭劼继道:“倘若真打,为师打常人,身量中等的,三拳两脚当即便死了;若是玩手,意思到了就得了。说起杀人,为师每每往回挂你头,掀你下巴,都可让你瞬间身亡。咱家手上有许多讲究,至于如何打死人的,这里头的法子我本想以后适时教你,不想咱们竟至今日。如今你别急,急也无用,先出去历练也好,慢慢来罢。”
“弟子明白。其实凇儿真不急,一味贪多求快练不扎实,反容易误了自己,还不如一心一意跟师父学呢。跟师父在山上的日子,是凇儿此生最逍遥快活的时光。凇儿只觉每日练功一点也不枯燥,日日纠正一点,也便长进一分。”陆凇应道。
杭劼闻言,摇头叹道:“可你如今没有时间了。好在咱家东西厉害,所以门规才十分严格。你还记得么?”
“不恃强凌弱,不仗势欺人,友爱同门,教拳不卖拳。还有……师父在世不得收徒。”最后一句出口,陆凇垂下了头。
“无妨。你太师父不是也认了你么。”杭劼会意,揉揉陆凇耳朵,柔声道。
见陆凇抬起头来,杭劼正色道:“凇儿,武术生来就不是针对普通人的,每次交手都是在搏生死。是以出门在外有三伸手:一为路见不平,二为保护亲友,三为门派尊严。除此三点,绝不伸手。”
“是!请师父放心!”陆凇郑重点头。
杭劼颔首:“师父信你。”当下又将其他诸事叮嘱一回,陆凇一一应了。师徒二人又聊了些散话,一夜未眠。
翌日早餐用罢,陆凇向太师父、师伯们辞了行,叩别了师父,牵了长安下山。孟繁章不许人送,杭劼无奈,只好以目相送。待陆凇身影再看不见,杭劼方回身闭了门,叹道: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作品本身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
网站版权所有:爱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