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歌谣
作者:霍君(火堆儿)
第四卷
第四卷 第一章 飞燕啊,飞燕
    陈晨在那所全国闻名的医院住到三十九天的时候,芝麻村闪亮登上了县里仅有的几家媒体,电视台,电台,报纸。报纸把二版社会新闻头条的位置让给了芝麻村:

    芝麻村举行休闲旅游开业盛大庆典

    本报讯(记者张晓)作为我县首个农业休闲旅游村的芝麻村,于4月26日举行盛大开业庆典仪式。县委副书记张志光,今晚传媒集团老总冯声,以及有关部门负责同志出席庆典仪式。

    西瓜镇政府与今晚传媒集团在芝麻村共同主办了“DIY生态水稻公社”项目,项目活动以“回自然怀抱,揽乡村胜景,种生态水稻,玩快乐游戏”为主题,开辟都市人参与农事活动、体验农的快乐的特色游新路线。加入水稻公社成为社员,可享有一分稻田种植权、35公斤生态大米、六大免费活动、对口农户接待等权益,通过参与各项活动,可以充分体验农的文化,感受农的风情,享受丰收的喜悦,过一把当快乐农民的瘾。

    从表面上看,那一刻的陈建兴无限风光。第一次西装革履,第一次和各级领导站成一排。子涵妈没有参加庆典仪式,她正在忙活着农家饭,中午要有两桌的客人,还是领导级别的。所以,她不敢怠慢,从早上五点就开始洗菜择菜。还特意给老爸打电话,用电动车把老妈驮过来帮忙。老妈传统方法烧制的小炖肉那可是一绝,中午还指望着用这道菜撑台面呢。她想做好,做好了证明给陈建兴看,也给自己的男人看。前一个做好是不想辜负,后一个做好是怄气。从一开始决定开农家院,张石头就是反对的。他说有风险。她说啥没有风险?他说你要是干我就不管。她说你都管过啥。说不管,张石头就真的不管。他在看子涵妈的笑话,想亲眼目睹自己女人失败的过程。他不参与,一参与了,看客的身份就不纯粹了。他想以她的失败来证明自己的英明。开张庆典,他去看了,但绝不是怀着喜悦的心情去看的。手举过头顶在鼓掌,心里却在暗暗地祈祷,希望庆典仪式上能出点啥事。出了任何事,都会影响陈建兴的得意。是啊,陈建兴太得意了,春风都他妈的刮到他一个人的脸上了。事与愿违,庆典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刚一进家门,子涵妈隔着厨房的玻璃就看到了男人的失意。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直到晚上十点,子涵妈才有机会在重播的电视新闻上看到了庆典仪式。女人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陈建兴的西服上。西服很合体,像是定做的。都到昨天下午了,女人猛然想起一件事,赶紧拨了电话。调侃着语气说,村长大人,明天穿啥衣裳啊?电话那头有了片刻的沉寂,然后说,就穿过年买的那个夹克,行不?

    这大的事,不能穿得忒随便呢。

    不行啊?

    不行,穿出去会丢芝麻村人的脸。

    那咋办呢?

    好办,拉着老婆去城里买,赶趟儿的。

    要不拉着你去吧?

    我又不是你老婆,凭啥拉着我,不去。

    那我就只好给芝麻村人丢脸了,你也是芝麻村人吧。丢芝麻村人的脸就是丢你的脸,我风光了就等于你风光了,嘿嘿。

    你拉着你自己去吧,我电话遥控你。

    颜色,是她遥控的。腰围,是她遥控的。裤长,是她遥控的。男人说,你比我老婆还了解我。女人的脸就绯红了。幸亏男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一丝小得意小幸福就袭击了这个女人。然后,目光落在男人的脸上。男人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男人的微笑只是一个螺蛳的壳儿,女人的目光是针刺样的锐物,一下子就把藏在螺蛳壳里的内质拨了出来。厚重的疲惫和憔悴。女人的心就嘶嘶地疼了起来。

    女人出来倒垃圾。掏出手机,给男人发了短信。

    累了吧?

    不累。

    今儿把你累坏了。

    我也不累。

    女人往回走,短信提示音又响了。

    要是方便的话,我拉着你看看今天咱们的成果,好么?

    女人想回复说,太晚了,明天吧。可她的手指有点不听话了,发出去的是:好吧。

    男人熄了火。无边际的黑暗海水般蔓延,女人感觉车子漂浮起来。

    开车门的声音。关车门的声音。男人绕过车头时发出的扑扑踏踏脚步的声音。咯——身子左侧的门洞开的声音。风儿在什么物体上滑动的声音,簌簌,瑟瑟。人的心儿也跟着酥酥的。

    来——

    她听话地把自己的手交给男人,让男人握在掌心里。男人的手好大,好温暖。

    让我当你的眼睛吧。

    女人嗤地笑了,你不会有特异功能吧,眼睛可以穿透黑暗?

    真有呢,不信我给你介绍一下今天的成果。

    恩。

    男人嗽了一下嗓子,今天一共有十亩稻田被认领了,每一个家庭认领一分稻地,认领的家庭差不多就有一百来个。可不要小看这一分地,它的价值比一亩地还要大呢。承包一亩地多少钱?五六百块钱是不是?可是城里的人认领一分地的费用比承包一亩地的钱还多。城里人不在乎这两个钱儿,他们在乎的是乐趣,在乎的是体验。今年是一百户,明年呢,后年呢?咱们的目标就是为都市人打造新的农村特色文化游,广泛提供农家院、野钓、捉泥鳅、挖野菜、钓螃蟹等特色服务。到了芝麻村,不仅可以一览潮白河的美丽风景,还可以深入了解悠久的水文化和古朴的农耕文化,在稻海渔歌的广袤田野中度过一段欢乐的美好时光。哈,用不了多久,芝麻村就会变成集乡野观光、休闲娱乐、农事体验、旅游度假为一体的特色“鱼米之乡”……刚才说到观光,村东头的花卉基地可是一大亮点,这阵子天气暖和了,他们正搭建室外的展台呢。

    女人不说话,只认真地听着男人滔滔不绝的讲话。男人的话不是话,而是一幅画卷,徐徐地在她的眼前展开来。一只荷园里的蛙儿,左顾右盼后,嗖地跳上一柄巨伞样的荷叶,近距离地欣赏着园子里开得最美最灿然的那株紫荷。紫荷正在梳妆打扮,只等着风儿来,便开始演出。蛙儿看得兴奋了,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喝彩声,呱——

    听到了么,春天的第一声蛙鸣。

    真的叫了么,咋像是幻觉呢?

    呱——

    又一声。这回女人听清了,此蛙儿不是画卷里的蛙儿。

    呱——呱——

    有了领唱的,其他的蛙儿也都跟着附和起来。

    男人和女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享受着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女人的手依旧被男人牢牢地握在宽大的掌心里……

    干啥去了?

    倒垃圾。

    子涵妈敲了敲手里的铁簸箕。敲完了,又后悔了。为啥要敲呢,是想解释什么么?

    把垃圾倒联合国去了吧?

    子涵妈不再说话。浓重的倦怠感侵袭了她,她想睡。立刻。

    张石头却没有睡的意思,用手去捅子涵妈的腋窝儿。

    烦不烦,人家累了一天了。

    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别拿我当王八。

    谁拿你当王八啦,你顶多也就是个卖不上价的乌龟。

    一副蔑视的眼睛和一副杀气腾腾的眼睛对决。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张石头。收起眼里杀气的男人,近乎讨好地说,让我当王八也行,只要你们别太张扬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去跟陈建兴说,把陈向东家里的侉子赶走。她总赖着不走,飞燕就没有落脚的地儿。这阵子飞燕都回来过几次了,总这样,对孩子的成长非常不好。

    她是自找的,跟别人跑了,哪个男人受得了。现在眼瞅着陈建松一家人团聚,心里没底了,又想杀回来,陈向东不打她一顿就算便宜了,有脸闹么。再说了,村长凭啥听我指挥呢。你——(子涵妈眼里的蔑视更浓重了)不会是看上飞燕了吧,过去打麻将全是借口,对不对?

    对着呢。我他妈就是没钱,有钱还轮得到陈建松?

    你真无耻。

    我承认我无耻,有的人无耻却不敢承认,所以,比我更无耻。

    啪——

    子涵妈一个巴掌抡过去。张石头去遮挡,巴掌就落在了手臂上。

    妈,你是和爸在打架么?

    不知何时,张子涵光着脚丫站在地上,惺忪的睡眼里粘着几片草屑般的惊惧。

    张石头说的没错,从那次闹过之后,飞燕又回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在夜里,都是在陈向东下班的时候。从表面上看,每次闹的原因也都是因为陈浩引发的。侉子在吃食上亏了陈浩,在穿戴上亏了陈浩,在言语和眼神上也亏待了陈浩。等等。总之,因为侉子在,陈浩的小心灵受到了严重的摧残。

    每一次,陈向东都只做一个看客。看得厌烦了,吼两嗓子,起到一个平息战争的作用。其实,他完全可以对飞燕表明他的立场:你不是和男人跑了么,跑了就不要再回来,这个家已经和你没有任何瓜葛。他甚至可以抽飞燕的嘴巴。作为一个被女人遗弃的男人,他怎么做都不过分。

    可是他没有。没有见到飞燕之前,他怀着揣着的是一颗仇恨的心。他也曾经以为对飞燕,除了仇恨还是仇恨。然而,当飞燕真正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了。怀里揣着的仇恨被另一种情绪绑架了。他悲哀地意识到,绑架他的情绪是不忍和不舍。不忍和不舍以绑架的方式提醒他,他还深深地爱着飞燕。尽管飞燕把他伤害得体无完肤,他对她的爱一分都没有减少。

    尽管留恋着,却不能表现出来,不能主动帮着飞燕把大家都叫做侉子的女孩子赶走。他是一个男人,是男人就有尊严。飞燕的背叛已经让他颜面扫地,再主动留下她,真的是在挑战他做男人的底线了。无论如何,这个底线不能触及。触及了,他在芝麻村就没法做人了。像小黑人那样,他做不到。芝麻村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做不到。

    然而,他又真的希望飞燕留下来。飞燕留下,最起码对孩子也是有利的。想来想去,飞燕留下只有一个方法:她自己非要留下。这个方法既保住了他的面子,又教训了飞燕。我说要你了么,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回来的。收留你,可是有条件的,把过去不良的习气都要敛起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陈向东看出来,飞燕之所以几次打上门来,她是对陈建松没有信心了,在为自己的回归清扫障碍。谁是障碍?当然是侉子。

    只要飞燕能按照他的意愿回归,他愿意牺牲掉侉子。陈向东知道,这样做很是不厚道,对侉子有失公允。没有办法,虽然侉子在年龄上略占了些优势,其他,哪一样都比不上飞燕。飞燕是一只熟透了的苹果,吃起来又香又甜,侉子呢,果子的涩味还没褪尽。只有经历了不同的女人,才知道女人和女人的区别。让陈向东怄火的是,在和飞燕的对决中,侉子发扬严防死守的精神,牢牢地守着自己的阵地,寸步不让。明着不能帮飞燕,被逼无奈的陈向东只好来暗的。像一个牧羊人,手里执着羊鞭儿,守在欲望的通道上。每次欲望跑出来,就挥动鞭儿,把它们赶回去。赶回去还不算,把它们关在门里,还落上一把大锁。欲望不罢休,在门里冲撞,兴风作浪。有几次,侉子来拍门,欲望一兴奋,摇身变成飓风,怒吼着就要冲出门了,陈向东就要拦截不住了。危急时刻,飞燕给了他支撑的力量。

    飞燕啊,飞燕。
第四卷 第二章 没有理由 无法解释
    陈晨终于可以出院了。在芝麻村休闲旅游盛大庆典的第二天。

    再给你妈打个电话。一大早上,陈庆旺就叮嘱陈建松。

    当着陈庆旺的面,陈建松掏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

    ——妈,头晌午我们就到家了,家等着,别串门子了。

    等等,我有点事跟你妈说……

    爸,我让我奶做点好吃的……

    陈建松早挂了手机,长途,省省吧。

    妈个臭逼的,小气样儿。很寻常的一句粗话,从陈庆旺的嘴里顺顺溜溜地溜达出来。被陈晨捉住,重复利用了一回,捏着嗓音:

    妈个臭逼的,小气样儿。

    制造了一个快乐的场。陈建松拉动一下脸上的肌肉,做了一个笑的动作。心里却是酸酸的。

    刚才的那通电话,他并没有拨通。不过是对着嘟嘟声在说话。这样的对话差不多从陈晨转入普通病房就开始了。

    陈晨彻底清醒那天,陈庆旺在电话里嘱咐陈建兴,让老伴给他回个电话。陈建松觉得那是一个等不来的电话,他早就察觉出了母亲的不对劲。如果母亲没有出事,她肯定会牢牢地守在家里,等他们的每一通电话的。孙子没有脱离危险,她会有闲情逸致到街上看热闹?陈建兴他们一定是在集体隐瞒着什么。于是,他对陈庆旺说,爸,我回去一趟,拿几件换洗的衣裳,顺便瞅瞅我妈。

    半天多一点的时间,陈建松从家里赶了回来。速去速回,证明一切都是顺利的。

    你妈没事吧?

    能有啥事啊,好着呢。大伙这个拉那个拽的,连火都不用起。

    儿子的话该是真的,儿子的亲眼目睹该是真的。陈庆旺缘于老伴的那份不安终于静下来。

    也是从那时起,陈建松不用陈庆旺提醒,隔三差五的就给母亲打个电话。既然母亲经常被街坊四邻拉去,所以不在家里的几率比较大。在时,陈建松就向母亲简洁地回报一下陈晨的病情,说快了,就要出院了。每一通电话,陈庆旺几乎都是在场的。

    拿来,我给我奶打个电话,想那个小老太太了。有几次,陈晨都这样说。

    陈建松就瞪起了眼珠子,爷呀,您省省吧,您知道您这回有病干进去多少银子么?

    可是今天,陈晨出院了,母亲的事情再也遮盖不住了。陈建松不知道该如何对陈庆旺说,一点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如什么都不说。让喜悦在那张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老脸上,能多停留一会就多停留一会吧。

    陈晨算得上是元老级的病人,曾经的小病友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走廊里的家属也更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每一批家属都听说了陈晨死里逃生的传奇故事。所以,当陈庆旺一家人和医生护士道完别,经过长长的走廊时,走廊里散落的家属们,不管是南方的脸儿,还是北方的脸儿,都挂满了真诚的微笑。

    走了啊,走了。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陈庆旺不停地挥动着大手,眼眶里闪着星星般的泪花儿。

    没有更变的是守门的半老阿姨。四十天的时间,老阿姨见证了陈庆旺一家人钢铁长城般的意志,见证了陈庆旺一家人从黑暗走向光明的艰难过程。老阿姨摸着陈晨的头,眼睛眯眯地笑,命大的孩子,以后可不许再吓唬人啦。

    这一刻的陈晨,俨然就是一个小大人,奶奶,您放心吧,以后有时间我让我爸带着我瞅您来。

    老阿姨依旧眯眯地笑,两颗浊泪从笑容里滚落出来。

    我们陈晨成人了。陈庆旺拎着大包裹紧追在陈晨的屁股后头。

    这个老爷子,我啥时候不是人呢。

    朝着身后的陈庆旺撅了一下屁股,做放屁状,又以手做扇,驱赶肉眼看不到的气体。然后,陈晨咯咯地笑出了声音。充满金属质感的咯咯声,叮叮当当地撞击着大厅里的每一面墙壁。听上去悦耳又悦心。

    是啊,陈晨太快乐了。又晒到分别很久的阳光了,又将见到张子涵黄毛嘎嘎嘎嘎婆芦花鸡还有陈浩了,一家人又可以一个不缺地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也不和我商量商量,这花也忒大胆了,胆敢悄悄地开了。

    车窗外,一朵小花,一只飞燕,因为分享了陈晨的快乐,开得更加恣意,飞翔得更加辽远。

    车窗外的每一个景色都是全新的。这个世界都是全新的。扒住车窗的孩子不愿意错过每一个“全新”,兴致勃勃地看着,看着。陈晨的目光在窗外,陈庆旺的目光在陈晨身上。在他眼里,陈晨也是“全新”的。陈晨的一颦一笑,一个小动作,他都看不够,看不倦。死里逃生的小人儿身上,仿佛涂抹了一层厚厚的502胶水,牢牢地粘住了陈庆旺的目光,想挪都挪不动。嘿嘿……臭王八蛋……

    飘红的目光在陈建松身上。当然,她不会像陈庆旺把目光粘在陈晨身上那样,也把目光粘在陈建松身上。借着看陈晨,借着看窗外的景色,借着看其他任何可以看的东西,让目光从陈建松的身上滑过。不知道为什么,一离开医院,疏离感即刻就站在了她和陈建松中间,拉大了两个人的距离。在医院共同战斗的四十天产生的紧密感,见到阳光就松懈了。所以,才给疏离感制造了机会。她不经意扫过的目光是生出了触须的,想抓住陈建松。想紧紧地抓住他,不让他再跑掉。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男人,他是她的大山,他是她的大树,他还是她的钱袋。忽然就怀念起医院里的时光了,怀念那只给她掖被角的手。因为不确定那只手在以后的日子里,是否还会给她掖被角,飘红又被主动式的哭泣侵袭了。

    爷,这还是咱们庄么?

    芝麻村还是芝麻村,这个没变。芝麻村像是做了美容,鼻子还是那个鼻子,眼睛还是那个眼睛。经过化妆师一调,肤色亮了,鼻子挺了,眼睛有神了。再配上崭新的装束,也难怪让人耳目一新了。稻田里新插下的秧苗儿,绿得醉人,看上一眼,仿若二两二锅头入口。

    生什么水乡,人文村庄。

    生态水乡,人文村庄。

    陈庆旺给陈晨念悬挂在村头儿的横幅标语。刚一念完,老头子忽然扔了手里的大包裹,把陈晨举了起来,大孙子,在学前班学的那些字,你还记着呢。我大孙子是集美沙发——真牛!

    爷,你说我奶会接咱们来么?

    会来,一会就该来了。来了,来了,你看来了不是?

    果然,奶奶候在学校门口等着陈晨了。

    奶,陈晨回来啦。边喊边咯咯笑着跑向陈庆旺老伴。陈庆旺老伴看了一眼抓住自己手臂的孩子,粗暴地推开了,你是谁家的孩子,赶紧回家吧,你爷和你奶找不到你,多着急啊。

    这个老太太,我才走一个多月,就不认得我啦。又转头向陈庆旺,爷,我奶得老年痴呆了吧?

    陈庆旺觉出了不对劲,把陈晨往老伴的怀里塞,你好好瞅瞅是谁,咱们的大孙子,大孙子从医院里回来了。

    你净瞎说,咱们大孙子上学前班呢。老伴现出一脸的委屈,你们都去哪了,咋才来呢,他们把咱陈晨藏起来了,我天天来接都不让我见一面。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我非把他们的大门给烧了不可!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弯腰去点一捆干稻草。陈庆旺一把抢过老伴手里的火柴,你妈,你真心疼我,你也跟着添乱!抓起老伴的手,连拉带拽地往家里走。

    陈晨出院了!

    哎呦,这不是陈晨么,把大伙吓个半死,他倒是白胖白胖的,臭小子!

    ……

    遇到的每个芝麻村人都发出充满浓浓乡情的感叹,让人有一种陈晨不光是陈庆旺的孙子,而是全体芝麻村人孙子的感觉。谁都不提陈庆旺的老伴,好像人们的眼里只有陈晨,被陈庆旺拉在手上的那个人是一团空气。人们之所以不提,还是心底的悲悯在发挥作用的结果。人是由多种情绪组合在一起的高级动物,悲悯作为情绪中的一种,客观地存在于人精神世界里。当面对和自己没有关系的灾难及其不幸的发生时,悲悯便在情绪的队伍中向前跨越,站在最醒目的位置了。悲悯睁大了眼睛,看到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灾难的陈庆旺一家人,又马不停蹄地跌进新的不幸中,于是不忍心了。虽然那个不幸客观地存在着,但是不忍心去提,小心谨慎地绕着不幸走。仿佛不去触碰,那个不幸就不会滋生出疼痛来。只等一家人走远了,悲悯才敢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孩子的命捡回来了,建松也归队了,老的又出事了。真是的,一家过日子,知道会出啥事呢……

    悲悯是真实的。但是悲悯回一下头,会发现它的身后站着庆幸。庆幸自家的儿子或是男人没有携了别家的女人出走,庆幸自家的孩子健健康康,庆幸家庭成员没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这个庆幸是见不得阳光的,不能示人,只能偷偷地存在。

    哎呦咋没提前打个电话,让建兴去接你们啊?

    五嫂子说完这句话,就捉了衣袖擦眼睛。五嫂子的泪水半是欢喜半是歉疚。欢喜当然来自陈晨,歉疚则来自陈庆旺的老伴。她和陈庆占肩负着看守的责任,人却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失了常。

    想着孩子回来了,人也就好了,咋这样呢……今儿有几拨划船儿的客人,你五哥占着身子,我心说等做完了晌午饭,再把他婶子叫回来,要不身边没空过人……五嫂子的眼泪擦不完了。

    陈庆旺只好反过来安慰五嫂子。这个时候的陈晨早投入黄毛的怀抱了。

    黄毛——

    黄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着,没动。

    黄毛,傻了吧,我是陈晨,陈晨哪!

    恩,这回看清了,也听清了。黄毛一个猛子,撞在陈晨身上。陈晨打了个趔趄,蹲下来,任凭着黄毛撞击、舔舐。激动的黄毛,疯狂的黄毛,委屈的黄毛,所有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绪,全在每一个动作上酣畅淋漓地展现出来。由于太过投入,耗费了大量的精气,片刻,黄毛就嘘嘘地喘起了粗气。

    好了,黄毛,咱们去看嘎嘎,嘎嘎它们好么,我不在家,你是不是又欺负它们了?

    嘎嘎,嘎嘎婆,芦花鸡,你们好额——

    陈晨站在院子里一声响亮的吆喝。黄毛垂着眼皮耷拉着尾巴,醋意涟涟地看着嘎嘎带着嘎嘎婆煽动者羽翅跑过来。芦花鸡也远远地围拢过来。

    嘎嘎——咕咕——一阵欢快的鸣唱过后,见陈晨没有慰劳它们的意思,失望地散去了。

    黄毛的心里爽极了。事实证明,只有他才是陈晨最忠实的朋友。嘎嘎他们,切,有吃的,围着转,没吃的,鸟兽散。

    一个一个的都是白眼狼,还是黄毛好。陈晨也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

    黄毛摇起了尾巴,表示赞同陈晨的说法。

    把你妈弄医院瞅瞅吧,一家两病人,还都得专人看着,谁受得了哇。

    午饭桌上,陈庆旺打了咳声。

    你才有病呢,我好好的,上哪门子医院呢。陈庆旺的说法遭到了老伴的强烈抗议。

    你没病,我有病,行了吧。

    还有啊,我再说一遍,谁家的孩子,赶紧给人送回去。

    咱家的孩子,往哪儿送啊,你给我指出一个地儿来。

    老两口子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陈庆旺是有意识和老伴说话,结果表明,老伴的思维清晰极了。除了不认眼前的陈晨,除了不提陈建松婚变出走的事,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中午饭都是老太太做的,稀的干的,做得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在吃饭时,见陈晨动了那只酷似电视剧《家有儿女》里边的那只紫色的塑料碗,才显现出不正常来。一把夺过陈晨手里的碗,我孙子的碗,谁也不许动!

    那些无法承受的记忆,说不定是睡着了,兴许哪一天就突然醒来。陈庆旺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撂下饭碗,陈庆旺开始给飘红分派任务。飘红依旧负责照看陈晨,但是从今往后的照看是不同于以往的。家里的大事小情飘红可以一概不过问,绝对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陈晨,以免陈晨抽疯时身边没人。陈庆旺说,还有你,小松头……陈松的那个位置却是空的。

    陈建松走了。

    他去了城里。城里有一个女人在等他。

    回到家里,一切都在陈建松眼前清晰起来。那份等待就是一个巨大的磁场,陈建松身不由己地被吸了过去。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这个结局出乎陈庆旺的意料,出乎飘红的意料,出乎陈晨的意料,出乎陈向东的意料,出乎侉子的意料,出乎陈浩的意料。出乎飞燕的意料,出乎全村人的意料。其实,它也出乎陈建松自己的意料。没有理由。陈建松无法解释。
第四卷 第三章 不再独孤
    众目睽睽之下,张子涵朝着陈晨飞奔,陈晨朝着张子涵飞奔。

    然后四只小手拉在一起。跳着,蹦着。嘻嘻哈哈地笑着。

    终究是个孩子呢。每个大人都这样想。

    笑着,跳着。跳着,笑着。忽然,陈晨不跳了,也不笑了。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自己这样快乐有点残忍。爷说奶的精神出问题了,正发愁呢,作为奶的孙子,最起码的担心要表现出来吧。如此一想,小东西的神情多了几分矜持。但又怕张子涵多心,就把嘴巴尽量地贴近了张子涵的耳朵,压低了声音,我奶病了。

    张子涵就明白了陈晨的良苦用心,那我回家吃饭了,吃完饭再来找你,咱们一块上学。

    恩,去吧,就不留你吃饭了。陈晨拿捏着一副大人的腔调。

    目送张子涵走远了,陈晨问飘红,妈,我书包是在北头咱们家里呢吧?飘红说是,你想干啥?陈晨伸手,把钥匙给我,我把书包拿来,吃完饭好上学啊。

    刚出院,上啥学啊。飘红反过来捏住了陈晨的手腕,吃饭啦,你奶把饭做熟了。

    过几天再上学。爷也说。

    上学的想法受到了小小的挫折,陈晨撅起了嘴巴。吃饭时自己的碗又被奶奶抢走了,又一个小挫折。好在,这些挫折陈晨还都在陈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不就是再等几天上学么,不就是再换一只碗吃饭么。可以,他做得到。让陈晨受到重创的是爸爸的突然离去。爸明明就在自己的身边吃饭,爷和奶斗嘴的功夫,爸还拽了一根烟抽呢。抽着抽着,人咋就没了呢。许是上厕所了?许是到后院儿溜达去了?爷给爸打电话,陈晨听得清清楚楚,爸说进城了,然后,就挂了爷的电话。陈晨知道“进城了”三个字的涵义。那不是三个字,而是三根粗粗的木棍,它们噼噼啪啪地打在陈晨的脑袋上。脑袋里有个小人儿,被打得鼻青脸肿,东倒西歪。

    小眉头不由自主攒成了一座山脉,两只小手去捧嗡嗡作响的一颗头。

    赶紧的!赶紧的!

    大惊失色的陈庆旺,一把将陈晨揽在臂弯里,右手的指甲重重的掐在陈晨的人中上。

    哎呀,这个老爷子,真使劲掐啊。

    陈晨烦躁地挣脱了陈庆旺。陈庆旺才知道,陈晨的皱眉和捧头动作并不是发病的前兆,一场虚惊而已。

    遭遇陈建松进城,这个挫折是陈晨不能承受的。那只搭在自己额头上温暖的手,是如此地伪善。那是一只该砍断的手。他对那只手彻底灰了心。

    妈的!

    他狠狠地啐出一句脏话来。没人能懂得陈晨这两个字的所包容。妈的——所有付出换来的成就感就像美丽的肥皂泡,在他眼前闪亮了一下下,就破灭了。满满的欢喜啊,瞬间全变成了委屈。他恨不得在头上打一个洞洞,让委屈流出来,头啊,都快要胀死了。

    继续膨胀的委屈,互相拥挤着,践踏着。可能是大脑里太黑暗了,它们自己也在寻找一条光明的出路。终于有一部分委屈被挤到了眼眶处,以为是悬崖边缘,不想柳暗花明,竟然是一个通向光明的通道。于是,欢畅地往外流泻。

    陈晨——

    飘红追在陈晨身后。陈晨不回头,他不想让飘红看见他的满脸泪水。眼泪是自己跑出来的,他没有办法阻止它们。而且,他也不想阻止它们,因为他发现,哭一哭,头不那么涨了。

    这是谁呀,该娶媳妇了还哭鼻子?

    你哪只眼珠子看见我哭了——陈晨向打趣他的妇人狠狠丢过去一个白眼儿。

    哎呀,我又没指名道姓说陈晨哭了,是你硬往自个身上揽噢。

    一个七岁的孩子,哭泣,太正常了。他可以为一顿家长的斥责哭泣,可以为一件玩具哭泣,可以为一串吃不到嘴的糖堆儿哭泣,可以为伙伴间的一场争斗哭泣。总之,可以为任何一个理由哭泣。而,任何一个哭泣的理由,都是不值得大人们深入探究的。为啥哭啊?一个孩子,哭一哭就过去了。即使是陈晨也不例外。一个刚出院的病孩子,自己娇惯自己,稍有不如意耍耍小性子而已。

    人不和后边的飘红打招呼,只是单纯地拿了陈晨打趣。这一刻,人已经获知了陈建松“进城”的信息,飘红再度获得了人们最深度的同情和怜悯。甚至,在最深度的同情和怜悯中,还有一些恨其不争的想法在作祟。一个女人,让自己的男人欺负成这样,总得闹一闹吧?哪怕像驴子似的在地上打个滚儿,大家也是能够接受的。或者,跑回娘家,让那个斯文的教师爸爸再来理论一番。说不定这一回教师爸爸会放下斯文,把眼镜拽到亲家的脸上。偏偏飘红什么也没做,在街上追赶着刚断了奶水没几天的孩子。而且,还追不上,被陈晨不远不近地甩着一小段距离。看得让人窝火又起急。他陈建松可以狠下心来,把啥都放下,你咋就不能假装狠一次心,给自个儿争一回气?好在,人的内功修炼得已然是炉火纯青,只把丰富的思想活动按压在心底和私下。然后,观望,关注。

    陈晨的行走是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性。达到了哭一哭发泄情绪的效果,就可以了。

    还有一个人也看见陈晨哭了。他看见陈晨的同时,陈晨也看见他了。

    是陈浩。

    中午放学时,陈浩也听说了陈晨出院的消息。作为化敌为友的朋友,陈浩自然也是很高兴的。想着和张子涵一起去看陈晨,谁想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看见侉子在路上迎着他了。这个死侉子,天天做出一副对他好得不得了的样子。陈浩明白,她是做给别人看的,到了家里就换了嘴脸的。

    陈浩的手被侉子牵在手里,走得很紧,好像在回避着什么。见了人,也不像往日那样热情地打招呼。一门心思地往家里走。陈浩想挣脱她,哼,就不让你牵着!和侉子作斗争,有飞燕妈撑腰,陈浩已经有了一些底气。即使当着侉子的面,也可以过两招了。起码,不再像过去,全部暗箱操作了。可是,他没有侉子的力气大,挣了几次无果,手臂依旧被侉子牢牢地掐在掌心里。走着走着,险些撞到张石头。今天的张石头好生奇怪,侉子牵着陈浩往左闪,他也往左闪。他们往右闪,他也往右闪。

    侉子,听说了么,陈晨出院了,我刚打他们那儿回来,人家一家子又团聚了。你,美吧?

    张石头真够牛的,竟然直接叫侉子。陈浩痴儿一声,很轻地笑了一下,赶紧抿住了嘴巴。惹恼了侉子,小心中午又要饿肚子呢。

    侉子也笑了笑,说好事哦。拉着陈浩夺路而走。边走,边说着一串又一串陈浩听不懂的话。从侉子凶恶的表情上,陈浩推断,她是在骂张子涵爸爸呢。

    死侉子,你要是敢骂我,把舌头给你割了。

    张石头在他们的身后恐吓侉子。侉子也不回头,也不回应。只顾着往外冒一串串糖葫芦似的叽里呱啦。

    午饭,陈浩看得出来,侉子吃得一点心思都没有。她的精力不在手里的饭碗上。而且,跟侉子相处这么长时间,他头一次发现侉子的两只耳朵居然会动。耳朵一动,侉子就停住咀嚼,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后门儿是敞开的。只要没有特殊情况,这道门儿在午饭时间都是敞开的。饭桌正对着后门口,人在街上就可以看见侉子和陈浩用餐时的画面。为了增加和谐度,侉子还时不时地给陈浩夹夹菜,添添饭。陈浩早就看穿了侉子的把戏,后门儿,是她故意敞开的。这道敞开的后门儿,紧邻着街道,外边有什么动静,很容易就能听到。陈浩明白了,原来侉子不好好吃饭,是在倾听着门外的声音。门外有啥声音呢?

    大概耳朵没有捕获到需要的信息,白白地耗费了精力。侉子终于坐不住了,放下碗筷,出了那道敞开的后门儿。打了几个并不饱满的嗝儿,做出消化食儿的姿态,在街上溜溜达达。

    陈浩把窥视侉子的一颗头缩回来,迅速从菜里扒拉出几片肉喂给皮皮。这个死侉子,天天焖米饭,他和皮皮最喜欢吃的是烙饼,而且是飞燕妈烙的饼。皮皮用少有的机警看了一眼随时可能出现侉子身影的后门儿,一嘴巴将肉片吞下。然后,伸了伸脖子,肉片进了胃囊。又将期待的眼神对着陈浩,希望陈浩再捡些肉片来大快朵颐。陈浩觉得皮皮看着他的眼神好可怜,弄得他都想哭了。给皮皮找肉肉吃啊,皮皮吃饱了,好有力气把侉子赶跑了。等妈回来了,咱皮皮天天吃肉肉。此刻,“妈妈”这个词汇,像一粒不小心揉进眼睛里的辣椒籽,一下就把陈浩含在眼睛里的泪花花给呛出来了。

    陈浩,好消息撒!

    侉子不是走进门来,而是像一只皮球似的滚进门来。

    陈浩和皮皮都吓了一跳。

    陈建松,那个陈建松又和你妈妈去团聚了哈,你说是不是好消息撒?

    你瞎说,骗人!

    陈浩当然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对侉子来说是个好消息,对他和皮皮来说,绝对是个坏消息。非常坏的消息。陈建松真的又和飞燕妈团聚了,那飞燕妈还咋回来啊?

    小东西不信哈,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就晓得喽。

    打就打——陈浩挺着起伏的小胸脯进了里屋,抓起座机就拨通了飞燕妈的手机号,妈,陈晨爸又去找你了,是么?

    片刻的沉默。陈浩,想啥好吃的了,妈给你买。

    我要你说是不是?!青筋儿在陈浩的额头突突地狂跳,他已经意识到了妈在回避他的话题。

    又是片刻的沉默。嘟嘟声就响起来了。

    操你妈们来的,啊——这个孩子发出了绝望的哭声。

    别哭了撒,让人听到了好像我欺负你呢。

    操你妈们来的,操你妈们来的……边哭,陈浩边重复地骂着这一句话。“们”是谁呢?是一个可恶的群体。有陈建松,有侉子,有爸爸(是他留下侉子),现在还有飞燕妈。

    当他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孤独的小身影晃荡在街上时,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去看陈晨了。谁让他是陈建松的儿子呢?尽管他是非常珍视和陈晨的得来不易的友谊的,可是,陈建松太坏了,他没有办法不迁怒到陈晨。陈晨要是拉着陈建松,说不定陈建松就走不了呢。小身子晃荡着,就看见了被飘红追赶着的陈晨。

    陈晨为啥哭呢?因为陈建松去找他的飞燕妈么?陈晨是不是也像自己恨陈建松那样恨他的飞燕妈呢?这样说来,陈晨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可怜呢?

    也发现了陈浩的陈晨来了个急刹车,两根大脚趾死死地抠住地面。眼睛里源源不断的委屈也骤然消失了。陈浩仿佛不是陈浩,而是一枚锐器,扑地一下扎在陈晨饱胀的委屈上。委屈就破了一个大洞洞,在顷刻间流泻殆尽。原有的饱胀剩下了一层干皮,贴在陈晨的胸腔上。

    是自己的爸爸让陈浩失去了妈妈。是陈浩的妈妈让自己失去了爸爸。找到了一个和他一样委屈的人,委屈有了伴儿,不再是独孤的,反而就不觉得委屈了。
第四卷 第四章 泪水
    飘红,这个在人眼里老实巴交习惯使用主动式哭泣经常和陈晨吵吵小架的女人,遭遇陈建松“进城”,居然没有多大反应。不仅外人对她的表现失望,就连陈庆旺,对她也是颇感失望。一个被男人三番五次抛弃的女人,咋就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呢。他宁愿飘红是一个泼辣的女人,手里的一把刀子把男人修理得服服帖帖。那样,他该多省心啊。做公公的这颗心哪,操劳得都碎成了渣渣儿。

    废物死你,咋不去追他呢?

    到了吃完晚饭去北头睡觉的时候,飘红不知道被公公这样埋怨了几次。无论哪一次,都没能让飘红落下一滴泪水来。飘红也感到奇怪,咋就没有了哭一哭的欲望呢?好像陈建松进城是她冥冥中预期的,心理早就有了准备的。一切不过是在按照她设想的轨迹发展罢了。从北京到回家的这几个小时,她的心仿佛在高空中作业,一直处在高度紧张,惶惑不安的状态中。“进城”是有形状的,它相当于一辆升降车,把飘红在高空中作业的心降到了地面。心落了地,终于踏实了。

    走吧,狗日的。才不值得我掉一颗泪水呢。泪水是精华,不能随便浪费。过去太不珍惜了。没掉一颗眼泪的飘红,认认真真地看守着陈晨,认认真真地吃着每一粒粮食。趁着陈晨看卡通片的功夫,还认认真真地发了一条短信:

    陈建松再次和飞燕团聚了。由衷地祝贺他们。

    手指一点,短信就不见了。飞走了。飞到另一个人的手机里了。另一个人看到短信会有何反应?她懒得去想。她只负责发短信,发的后果不是她把持得了的。她的兴趣在发的过程中,兴奋点在轻轻的一个点击上。在她看来,发送键不仅仅是一个发送键。短信也不仅仅是短信。她曼妙的手指啊,启动的是核武器的按钮。一枚核武器按照她的指令,嗖的发射出去了。发射成功的快感,在飘红的体内弥散。

    大笨猫,打不过一只小耗子,要是我,一脚踩死它。

    陈晨借着看卡通片,大发牢骚。

    飘红知道,陈晨在蓄意找茬儿。自从陈建松进城,陈晨看啥都不顺眼了。猫也不对了,狗也不对了。连黄毛向他示好,都被他一通数落,堪怜地瑟缩进了自己的窝窝里。飘红不做黄毛第二,不接陈晨的招儿。冷淡和漠视他的牢骚。她越是这样,陈晨越是烦躁。

    烦躁忽然长了小翅膀,嗡嗡嘤嘤地飞舞起来

    妈,快点——说完,陈晨就不动了,黑黑的眼珠儿上吊,露出凝滞的眼白。

    陈晨——飘红拇指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陈晨的人中。掐住,不放松。一丝红色的线线儿,以指甲和皮肉胶着的地方为起点,向下延伸,挺进。

    大约半分钟,上吊的两颗黑色眼珠儿累了,想歇歇了,就自动复位了。黑黑的眼珠儿一复位,凝滞的眼白也即刻灵动了。

    妈,我困,想睡觉。

    陈晨倦极了。半分钟,不是摸不着看不见的半分钟。它是有形状的魔鬼,专门吸允陈晨的精气神。半分钟的精气神,却要用一个漫长的睡眠来补回来。

    睡吧。好好的睡吧,妈守着你。

    疲惫的孩子看了一眼飘红,果然听话地睡去了。睡眠中的小眉头,一会皱起,一会平展。他做梦了么,梦到什么了呢?

    坐在陈晨的床头,飘红没有丝毫的睡意。想不到陈晨出院还不到一整天,就犯病了。老专家说,要让孩子保持愉快的心情。那么,是谁,是什么原因让陈晨心情不愉快了呢。是陈建松。是他,就是他!他把一个病孩子抛给她,无情无义地走了。

    恨意——呼啦一下子,冒了出来。吓了飘红一跳,为它不知何时生长得如此葱茏茂盛。恨意是带着温度的,飘红的心被烫得麻酥酥地疼。而且,她必须想一个办法降温,因为她发现,恨意的温度还在上升。肉质的心快要承受不住了,已经发出了由淡到浓的焦糊味道。

    手机,被一双颤抖的手捉住。

    我想和你上床,来我家吧。

    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重重地按住发送键。不松手。唯恐一松手,那十个字因为负载了太多的羞耻,而没有勇气前行,再顺着原路返回来。所以,她必须断了它们返回的后路,逼迫它们向着目的地进军。由于精力太过集中,一层细密的汗珠儿从飘红的额头沁出来。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是陈向东的号码。

    这是一通让飘红惊慌失措的电话。无疑,陈向东收到了她发出去的短信。他给她打电话是什么意思,大骂她一顿,还是真的要上她家来?要是真来,她该怎么办?接,还是不接?别说被陈向东耻笑她的懦弱,就连她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没有胆量接,你发什么短信啊。

    铃声,固执而又坚定地响着。沉寂的夜晚被打扰了,睁开了昏昏欲睡的眼睛,烦躁地找寻着噪音的来源。飘红愈加地惊慌了,把手机藏进被子里,死死地捂住。不想,那声音尖锐地穿透被子,继续声嘶力竭地叫嚣着。沉睡的孩子眉头又凝结成了一座山峰,眼球咕咕噜噜在眼皮下滑动了两圈,静止了。飘红一把从被子里揪出手机,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堂屋。按下接听键,压低了声音,发出诘问声:有完没完?

    怎么啦,没事吧,你?

    很陌生的一个声音,而且不是本地口音。一个男人在说话。

    你不是陈向东?

    当然不是。

    这么说,刚才的那条短信发错了?可明明显示是陈向东的号码啊。收到短信的这个人又是谁呢,他认识自己么?如果认识,脸可就丢大了。应该不是吧,村里人没有人使用这种口音,亲戚好像也没有。

    漂亮妈妈,你没事吧?

    漂亮妈妈?似曾相识的一个名字。猛然,飘红骇出一身冷汗。她想起来,漂亮妈妈和自己有着紧密的关系。它是她的网名。

    你是?

    对猪谈情啊,忘了?

    飘红顿了一下脚,不光属猪,还长了一副猪脑子。对方一叫出漂亮妈妈,她就该想到是对猪谈情的。因为,她只给对猪谈情留了手机号码。陈晨生病的那晚,和对猪谈情聊天,对猪谈情先留了号码给她,说聊天时提前发个短信。还说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不留你的。不就是一个手机号码么,不至于那么小气,飘红很流畅地敲出了十一个阿拉伯数字。转天,陈晨就进了医院,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和她的号码在对方的手机里沉寂着。这一大段时间,这一大段水深火热艰苦卓绝的时间,她没有时间想起它,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没想到,它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苏醒。一种错的离谱的方式。

    飘红实在想不出来陈向东的号码怎么就变成了对猪谈情的号码。一切都是天意吧。

    孩子怎么样了?一个多月前的晚上,我记得你说儿子病了。

    噢,儿子……儿子睡着了。

    你,真的没事么?

    ……

    如果方便的话,上网聊聊?不愿意,算我没说,好么?

    对猪谈情就挂了电话。

    你是我什么人,凭啥用那种软软的语气跟我说话?凭啥?凭啥??一股热热的气流汹涌到飘红的咽喉处阻塞住,上不来下不去。飘红感到一阵呼吸的艰涩。两泡泪水浸在眼底,没有主人的命令,不敢溢出来。所以,拼命地浸着。

    飘红身不由己了。那种软软的语气像一根细线,牵引着她,进了里屋,在电脑前坐下来。然后,打开电脑,上了QQ。点击对猪谈情晃动的图像。

    哗啦,哗哗啦啦。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对猪谈情给她的留言,仿佛画卷般展开来。

    儿子好了么?

    你怎么样?

    怎么没有消息?

    不会出啥事了吧?

    想给你短信,怕给你带来麻烦。

    如果方便,请给我一个平安的信息。

    ……

    一共二十条留言。每一条代表一天,二十条留言就是二十天的问候。飘红生气了,为什么不坚持,坚持到今天。为什么?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了。

    你凭什么这样以为,坏东西!

    是我不好。

    就是你不好!

    飘红韧性了,撒泼了。原来,韧性和撒泼可以让她享受到做女人的特权,做女人的放肆,做女人的刁蛮,做女人的松弛。妈的,过去真是白活了。

    泪水早已把持不住,叮叮咚咚倾泻而下。为飘红的撒泼谱就一曲背景音乐。

    几乎和飘红发出那条错误短信在同一时间,陈向东接到了张石头的电话。整个芝麻村,他是最后一个知道陈建松“进城”的人。侉子很想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陈向东的痛苦之上,以报陈向东对她冷淡之仇,但是,却不想亲自把“陈建松”这把盐涂抹在陈向东的伤口上。那样,显得她太不仁慈了。她的角色是抚慰,舔舐男人的伤口。让男人在疼痛的修复中,一点一点地发现她的重要性。所以,那个电话迟迟没有打给陈向东。

    酒店里来了最后一拨客人,彼时的陈向东正在给灶上炒的一道宫爆鸡丁收尾勾汁儿。腰间手机震动起来。将宫爆鸡丁装盘,利用炒下一道菜的间隙,掏出手机接听。

    谁,你是谁?大点声音,我听不清,炒菜呢。噢,石头啊,有事么?啥,你再说一遍,谁进城了?啊?陈建松进城了?

    陈建松进城了。哈哈,陈建松进城了!

    陈建松又和飞燕团聚了!

    多么振奋人心的一个消息啊。哈哈……

    陈师傅,客人催菜了。负责传菜的服务生说。

    催你妈个逼,爷还不伺候了呢。爱伺候不伺候,跟我发啥火啊?爷就跟你发火了,你把爷咋地吧?我操,诚心找茬打架是不是?

    打你狗日的——可怜那年轻的服务生还没来得及还手,坐在灶上的热锅就扣在了头上,滚烫的油水快乐地鸣叫着,把服务生的头当成一块山芋来嬉戏。

    啊——服务生发出了史上最惨烈的尖叫声。尖叫声像一根铁丝,在人的心尖儿上钝钝地划过。
第四卷 第五章 羞耻
    陈建松的手机开着,他不再逃避。他随时准备接受家人的批判,随时准备接受全村人的批判。就算是随便哪个人因为不耻他的行为,拿把刀子胼了他,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一切都是他所该承受的。但是,只要他陈建松还活着,就要和城里的那份等待相守。为了那份等待,他愿意承受一切。

    家里的风吹草动,陈庆旺的一个电话,陈晨的一个电话,及至飘红的一个电话,陈建松会随叫随到。

    陈建松“进城”的第二天,也就是陈向东出事的第二天,陈庆旺打电话把他叫回家来。除了陈庆旺,包括飘红和陈晨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陈庆旺不会轻饶了陈建松。陈建松该打,打他个腿折筋断,一点也不为过。陈建松开着小货车进村时,听到了小村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陈庆旺也给人来了个意外。

    饭桌上,几盘菜,一瓶陈建松爱喝的高度红星二锅头。

    陈庆旺拿起陈建松面前的酒杯,满满地倒上,又夹了两筷子菜给陈建松。陈建松不知道陈庆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吃也不敢喝,也不敢看陈庆旺。陈庆旺坐在陈建松的对面,一脸讨好的笑容。手里攥着酒瓶子,他在等着陈建松喝下杯里的酒,再给儿子斟上。陈建松胆战心惊地吃完了饭。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陈庆旺从始至终一直在讨好陈建松,讨好地笑,讨好地斟酒,讨好地夹菜。酒顺着陈建松的脊梁骨下到肚里,老父亲那样的讨好比任何一种惩罚都要可怕。

    陈庆旺要的就是陈建松的良心不安。如果陈建松还有良心的话。

    他要感化这个铁石心肠的儿子。他要把儿子的铁石心抱在怀里捂热。

    让儿子支撑起这个突然间变得风雨飘摇的家。他——陈庆旺快要没有力气了。

    陈晨和飘红专心致志地吃着各自碗里的饭,从一餐午饭的开始,到一餐午饭的终结,除了咀嚼声,没有发出其他任何声音。只是悄悄关注着事情的进展,看陈建松如何收场,给可怜巴巴的老头子和他们一个什么样的交代。后来,他们两个接收到了陈庆旺暗暗递过来的眼神。其实,无论是陈晨还是飘红,他们两个心里特清楚那个眼神的涵义。老爷子要他们发出挽留陈建松的声音,要他们有所作为。老婆孩子一哭一闹,说不定会摧毁陈建松的意志力。但是,他们,心里怀着怨恨的他们,谁也不愿意放下身段去求陈建松留下来。尤其是陈建松屁股离开椅子,做出要离家的动作时,将手搭在陈晨的肩上,儿子,好好吃药,赶明到北京复查爸带你去。陈晨的身子往陈建松反方向移了移,躲开了那只搭在肩上的手臂。

    您多忙啊,还是让我妈带我去吧。

    他拒绝了陈建松。

    有事给爸打电话。陈建松收回了那只失落的手臂。

    现在脑子不好使了,记不住号码了。

    陈晨再一次拒绝了陈建松。

    陈建松的那只屁股就开始往门外移动了。门里的空气是粘稠的,他快要无法呼吸了。所以,他必须尽快离去。

    等等——陈庆旺叫住陈建松。陈建松的屁股暂时停止了向外移动。

    你走可以,把他们娘两都带上,算我求你了。

    然后,把陈晨的手塞进陈建松的手掌心。作为公公,没好意思去拉飘红的手。

    陈建松的身子依旧向着门外,他不敢回头,不敢去触碰陈庆旺的眼神。他没有力量去碰触,没有勇气去触碰。

    陈晨,你要是进城,我就家走不等你了。

    飘红的身子绕过陈建松的身子,出了后门。

    谁告诉你我要进城了,等会我。黄毛,咱走了。

    扑扑踏踏,一大一小两个人以及一只狗的脚步声由近而远了。

    接着,汽车发动的声音。陈建松也离去了。

    置身事件之外的老伴在洗涮碗筷。碗筷互相之间磕磕碰碰,迸发出日子的质感。

    今儿来了一拨游潮白河的人,五哥带着船队走了。你说你儿子要是村长,这个活儿还轮到五哥了的么?

    别瞎惹惹,你又不是知不道,船队还没成立人家建兴就跟我说过,还不是……

    跟一个病人计较个啥呢,陈庆旺闭住了嘴巴。进里屋,从被垛上拽下一个枕头,顺在炕上,耳朵和眼都张开着,注意着老伴的动静。

    这咋还睡上觉了呢,你后晌不去河里撒两网啊。去吧,下河吧,我待会去学校接孙子。这回再要接不着,非得把学校给点着了。不许再拦着我了啊。老伴说着,两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就要去开后门。

    回来,你困了,睡会觉吧。

    陈庆旺一把拎起老伴,按在炕上。

    我不困。

    你困了。

    我一点都不困。

    你必须得困。

    老伴被压在陈庆旺的胳膊下,无法动弹。

    你爸,你不会是想耍流氓吧?

    扑——陈庆旺一口喷在老伴的脸上,你妈,我真知不道我是啥心情啊。你知道不,你躺在炕上,我就省得到处追你去了。第一,我累了,追不动你了。第二,我不愿意在外边晃荡,儿子又走了,见到村里人,恨不得把这张老脸装在裤裆里。是啊,儿子又走了,你不会是真不明白吧?谁都以为这回儿子会回心转意,可他偏偏就没有回心转意。在北京的四十天,他的表现把咱们都骗了。对了,你知道为啥在北京呆了四十天不?咱大孙子病了,差点就死了。建兴还拉着你到医院看过咱大孙子呢。你想想,那天你看到大孙子啥样?那天大孙子正昏迷着,我想啊,要是大孙子醒不过来,就让你见最后一面吧。你妈,那天你走前儿我就觉着不对劲,后来五哥建兴他们合起伙来蒙我。最可恨的是小松头,让他特意回了一趟家,回来也蒙我。哎,大伙也都是好意,孙子那样了,你再出事,怕我承受不了。你妈啊,我知道你为啥这样,孙子的样子把你吓坏了,你就欺骗自个儿,说孙子上学去了。你妈,你听着,孙子命大,有咱们死去的老大保着,阎王爷没敢收他。命是捡回来了,落下一个抽风的毛病。不学好的小松头,为了一个飞燕,生意也不好好做了。我看出来了,小松头这个蛋操的是铁了心了,自个的儿子总不能真的一刀子宰了吧。当初跟亲家保证的话我没有做到哇,人家啥时来领闺女,就啥时让人领走吧。求着人家把孙子给咱们留下来,孙子是我的命根儿,根儿没有了,我这条老命也就该倒下了。哎,可惜了咱的大孙子,落下抽风的毛病,也知不道能不能治好呢,甭管能不能治好,甭管花多少钱,咱都得治。治好喽哇,好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还得上大学,上完大学就该娶媳妇了。娶媳妇得在城里买楼房,买一个楼房的钱摞起来得跟你一般高。你妈,这老多的钱咱上哪去弄啊?得打多少网的鱼啊?跟你这么一掰扯,我倒想通了一件事,和给孙子挣钱比起来啊,我这张老脸算个啥呢。一会儿呢,我带着你,咱们两下潮白河,能打几网就打几网,行不?

    你妈,睡着了么?

    没有,听你说话呢。

    老伴睁开了眼。果然,眼底没有丝毫的睡意。一脸宁静地看着陈庆旺。那样的眼神,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纯净而又透明。

    你知道我在说啥么?

    知道。

    听得懂么?

    我又不傻,咋不懂呢。

    懂就好,算我没白费唾沫星子。

    老说话也累得慌,陈庆旺用力提了一个腹腔,才将一口气顺畅地送出来。气息轻轻地吹到老伴的脸上。老伴的脸做了一个躲闪的动作,一嘴的臭大蒜味儿。

    陈庆旺从炕上爬起来,两只脚顺着炕沿儿摸鞋子,你妈,起来,跟我下河。

    你自个儿去,我不去。

    不是说好了一块去下网吗?

    我跟你去了,一会谁去学校接孙子啊?

    啪——陈庆旺照准自己的嘴巴子狠狠抽了一下。巨大的眼眶里溢出了泪花花,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由于绝望。

    孙子还不该放学呢,先跟我下河,好不好?

    陈庆旺一边央求着老伴,一边用绳子将老伴的腰套住,将绳子头拴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肩上背着渔网,拉着老伴朝着潮白河的方向而去。

    农家院门口挑起的红灯笼。街上徜徉的新鲜面孔。变得行色匆匆的芝麻村人。全不在陈庆旺的眼里,他的眼前是浩渺的潮白河水。潮白河水哗啦啦地向他发出召唤,他只想脚步快些,再快些,融进潮白河的怀抱。
第四卷 第六章 谁也不给,都给浩浩
    援引陈建兴转述:在城南派出所,陈向东对给他四处活动的陈建兴说了一句后来在芝麻村广泛流传的话。他说,您把我活动出去会后悔的,我至少会杀两个人,所以还是让我在里边呆着吧。

    据说,陈建兴指着陈向东的鼻子尖儿骂,不就是一个女人么,你他妈就这点出息啊?在里边别说是芝麻村的男人,芝麻村人跟着丢不起这个脸!

    为了陈向东牢狱之事奔走的弟弟陈向西和老妈,大概也是觉得陈建兴的分析有道理,不就是关上个年八月的么,时间也不长。也好,出来时,火性子说不定灭了,踏踏实实过日子了。费心巴力地赶着热闹把他鼓捣出来,说不准真会把天给桶一个大窟窿呢。所以,陈向东的亲戚朋友们也就安静下来了。

    臊裤裆的老妈大衬子不这么认为,她分析说,陈向东根本就没说那些话,都是陈建兴编造出来的。他巴不得把他看着不顺眼的芝麻村人都装进监狱里呢,就留着他眼瞅心爱的人才好。

    谁是他眼瞅心耐的人呢,不会是你大衬子吧?

    哼,他要是耐我,我早开农家院了,早当会长了。

    这句话就有指向了。芝麻村谁是农家院协会的会长?

    子涵妈啊。但是大家都不说出那个名字。背后说村长的闲话,可要谨慎的。好在,大家都很忙,忙得很,哪有时间听无聊的人说无聊的话。没有人去接大衬子的话,鱼儿样游走了。

    街上的闲话侉子也略知一二,但是她这次表现得气定神闲。获知陈向东出事的消息后,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没有像陈向东的其他家人那样,表现出作为家人该有的慌张。相反,她的心里越发地生出几分欢喜来。侉子以为这个结局是最好的结局,不就是破财么,不就是一个并不是很长久的等待么,这些都无妨。无妨。没有想到,在这场占位子的战争中,陈建松先是帮了她一个大忙,而后,陈向东自己又帮了她更大的一个忙。这两个忙等同于她的先锋官,作战的主将还没出场,就帮她夺回了阵地。真是天助我也。陈向东,看你往哪里跑,我要定了你大半生的守候。

    一定有一件外衣是用悲悲戚戚织成的。侉子穿上它,拉着陈浩走过芝麻村长长的街道,走过连接芝麻村和看守所的那条迂了几个回合的路,出现在陈向东的面前。对垂着眼皮一副视死如归模样的陈向东说,你踏踏的(居然学会了使用芝麻村的话语方式)的在里边,外边的事情由我来搞定,只要记得我和小孩在外边等你就可以啦。侉子的眼圈儿一红,真的就悲悲戚戚起来了。

    你不欠我的,不用等我。陈向东抬起了眼皮。

    不,就等你。因为,你欠我的。

    这是一句让侉子伤心的话。女人伤了心,就不仅仅是红眼圈能解决得了的了,长长的两串泪水流了下来。

    隔着铁栅栏,陈向东把视线转移到陈浩身上,好好上学,在家听——听话。

    聪明的侉子听出来,陈向东想嘱咐陈浩,在家要听她的话。可是,陈向东一时没有找到适合陈浩的称呼,所以,他顿了一下。他的意思,她明白了。

    他的意思,陈浩也明白了。爸爸要他听侉子的话。也就是说,爸爸还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在他回家之前,家里将只有自己和侉子两个人。不,还有皮皮。

    我妈给我打电话了。陈浩大声说。

    正在流泪的侉子伸手掐了一下陈浩,示意陈浩终止这个话题。陈浩显然故意忽略了这一掐,继续他的话题:

    我妈说把我接走,和她一块过。

    你咋没去呢?陈向东的眼睛突然张大了,两道凶狠的光芒从里边畅通无阻地发射出来。七岁多一点的孩子被那样的目光吓到了,却忘记了哭泣,慌乱着为提问的人寻找一个答案。

    我妈都不要爸爸了,我才不去呢!

    无疑,陈向东对这个答案是满意的。眼睛慢慢地萎缩下去,视线的凶狠度也弱了很多。

    回去吧,还是那句话,听话。

    然后,陈向东就转身离去了。铁栅栏里不见了他的踪影。

    往外走了。侉子抬起右手,用手背抹去脸上最后一星泪水后,没有垂下来,而是绕了一个弯,奔着陈浩的后脑勺走去。大概是想奖励陈浩一个母性的抚摸,为着他刚才让她颇感满意的答话。

    陈浩预料到了侉子的动机,闪开了那只手。

    哼,我还没说完呢,我不跟我妈过,也不跟你过。

    不跟我过,是想跟你奶过?

    谁也不跟过,跟我自己过!

    陈浩说话的气势男人极了。

    然后,陈浩就不说话了。路上,他都在想着自己的问题。跟奶奶过,他从来就没想过。他觉得奶奶从来就没喜欢过他,过年的时候爸爸请奶奶来家里吃饭,奶奶表面上孙子长孙子短地喊着,可是瞅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像一个奶奶该有的眼神。奶奶该有啥样的眼神呢?应该像陈晨奶奶瞅陈晨那样的眼神,棉花糖一样软软的。有时在放学的路上碰见奶奶,他喊奶奶,奶奶说,杂种操的,放学了?也听到过有奶奶喊自己的孙子杂种操的,很多奶奶都这样喊。比如票子的奶奶就经常这样喊票子,可是票子的奶奶还有其他奶奶那样喊的时候,眼神也像陈晨奶奶那样,棉花糖一样软软的。唯独自己的奶奶不是,她没有棉花糖一样软软的眼神。回家和飞燕妈妈说奶奶喊我杂种操的,飞燕妈妈把牙咬得吱吱响,说别理她老杂毛,哪天我非得给她杂毛拔光喽。他问啥叫杂毛呢?飞燕妈妈斥责他说小崽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干啥。既然不跟着奶奶过,奶奶家的饭当然也不要吃了。那自己一个人过,侉子做的饭要不要吃呢?吃了侉子做的饭,还算不算是一个人过呢?一个人过,是不是就得自己做饭呢?可是,自己什么都不会做。自己不会做饭,就没法一个人过,没法一个人过,刚才说的那些话就会让侉子看不起的。还有皮皮,也会受到牵连被侉子小瞧的。要不,去找飞燕妈?这个念头刚一露头,陈浩就狠狠地骂了自己。才和爸爸保证过了的,不能说话不算数呢。这回,宁可挨饿,也不能去找妈妈。他这个儿子在妈妈心里一点都不重要,妈妈心里只有陈晨爸爸。妈妈的表现让他受伤了,失望了,不再对她回来抱任何希望了。本来还想着和妈妈一起把侉子赶走,重新回到过去的快乐时光呢。现在看来,妈和陈晨爸爸一样,变成了不要自己家的坏蛋。想把他接到城里去住,哼,就是到街上要饭吃,也不会去的。

    要饭?妈的,这个主意不错。记得飞燕妈在家时,有一回家里就来了一个要饭的。大热天的那人上边穿着一件破棉袄,下边的裤子只有一条腿儿,将手里的一只破碗伸向正在吃饭的他们。飞燕妈捏着鼻子,扔给那人一块大饼,说赶紧走,赶紧的!那人就弯腰拾了大饼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呵呵地看着大饼笑。陈浩问妈那人是干啥的,飞燕妈说是要饭的。陈浩问啥是要饭的。飞燕妈说就是家里没饭吃,跟别人要饭吃的人就叫要饭的。那他这个不想吃家里饭的人,为啥就不能当要饭的人呢?去别人家里要饭,要不要和陈晨商量一下,看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陈浩忽然觉得,此刻,他最想见到的人,是陈晨。不是其他的任何家里或者家外的人。可是,他不敢确定陈晨是不是还把他当成朋友,陈晨又没了爸爸,会不会又和上次一样,怪罪到他的头上呢?那天在街上看见正在哭泣的陈晨,不就是一句话都没和他说扭头就跑了么?

    知不道陈晨是怎么想的。张子涵好像也帮不上忙了,这两天,她正生气呢,谁也不理。云老师把陈飞鸿调到了张子涵身边,填补了空了一个多月的陈晨的那个位置。张子涵当时就哭了,说这是陈晨的位置呢。云老师说陈晨一时半会上不了学了。张子涵说陈晨过几天就会来的,她保证。云老师叹息了一声,没有理睬张子涵。和全班最漂亮的女生坐在一起,陈飞鸿当然高兴了,用自个的袄袖子给张子涵的桌子擦尘土。切,张子涵看都不看他一眼。云老师这样做,张子涵一定非常伤心,下课的时候,连他跟张子涵说话,张子涵也不搭理了。所以,想通过张子涵打探陈晨的想法,好像是不太可能的了。

    亲自去找陈晨,也不行。陈晨放黄毛咬他咋办?

    哎呀——陈浩的头疼了,咋会有这么多的问题呢。而且,这么多的问题都那么复杂。它们在他的脑子里,像妈煮过的将各种颜色的豆子掺在一起的一锅粥。咕咕嘟嘟的,乱极了,杂极了。

    算了,和谁也不商量,就这样决定了。

    妈了个叉的——陈浩,过了暑假就该读小学一年级的陈浩,在车上骂出了这句颇有男子汉味道的粗话。是啊,芝麻村的好多大男人小男人都这样说话。这样说话的大男人小男人们,嘴巴里喷着一口臭大蒜味儿,帅呆了,酷毙了。陈浩觉得此刻也操练起这句话来的他,一下子长大了,变得威猛无比了。所以,自己做什么,完全可以使用自己想出的办法和主意了。妈来个叉的,让他看到了自己的价值,让他拥有了成就感。从此,他陈浩将不再是七岁的陈浩,而是十七岁的陈浩,七十岁的陈浩。我的事情我做主的陈浩。

    到了家里,侉子去街上买菜了。陈浩利用这个机会开始了他行动计划的第一步。

    第一步中的第一小步是棉袄。往年脱下来的棉袄都是飞燕妈放的,今年的棉袄是侉子放的。侉子把棉袄放在哪儿了呢?陈浩手里的一只凳子搬来搬去,从这个柜子翻到那个柜子,最后在柜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棉袄。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拼命往柜子里塞,衣物们却是不听话,大概嫌柜子里太拥挤,拼了命地往外挤。好不容易塞进去,手还没离开,哗啦啦又都跑了出来。陈浩用手臂去拦截,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妈来个叉的,不管它了。

    皮皮,去门口看着点,侉子一回来赶紧告诉我。

    皮皮睁着一副茫然的眼睛,弄不懂陈浩的意思,只好继续茫然地看着陈浩折腾。

    皮皮快去啊。陈浩抱着棉袄,从满地的衣物上踩过。

    可怜的皮皮,不仅是茫然,还无措了。她弄明白了一件事,陈浩要她去干什么,可是到底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看着陈浩焦急的样子,自己又帮不上忙,皮皮的内心相当纠结。只好止住步子,留在原处,把一根短小的尾巴垂下来,忧伤着一颗小心儿自我反省。

    陈浩抱着棉袄到了院子里,拿眼睛巡视了一下院子里的环境,找了一块最脏的地界儿,蹲下来。把棉袄铺在一片脏污上,噌噌地来回摩擦。直到棉袄的脏污程度达到了他的满意,才停止了对棉袄痛不欲生的折磨。

    第一步中的第二小步是裤子。裤子不用到处寻找,身上穿的这条就可以了。在把裤子脱下来之前,陈浩将视线谨慎地送出后门儿,张望了几张望侉子的踪迹。然后,迅速抽回视线,把精力投入到他的计划当中。看着很容易的事情,操作起来原来那么难,一把小小的剪刀竟然不听他的话。细密的汗珠在陈浩的额头上成长,由芝麻粒大小,很快长成了红豆粒大小。滋润它们成长的是陈浩的焦躁。急了,陈浩急了,张开嘴巴,将锐利的牙齿龇出来做一把特殊的剪刀,拼命地剪啊,剪啊……

    第一步中的第三小步是找一个破碗。汗水淋漓的陈浩费力地不够完美地完成了第二小步计划,第三小步计划刚在脑子里一闪现,侉子就回来了。其实侉子早就该回来了,路上耽搁了一小会。像过去主动式地和村里人打招呼一样,侉子又主动地和人说起家里的事,说起她的打算,说起她带着陈浩等待陈向东回来的决心。当然,她的主动式的倾诉得到了听者的赞扬。她相信她得到的赞扬是听者真实意思的表达。虽然没有直接听到村里人背后的议论,但是侉子猜得到村里人龌龊的想法。他们会以为陈向东出了事,她就会拍拍屁股走人。而且,他们说起她的时候,肯定还会使用很多不雅的词汇。因此,她有必要亲自擦亮芝麻村人的眼睛,让思想卑琐眼睛昏花的芝麻村人看清楚眼前的她,形象是圣洁而且伟岸的。所以,买菜的一来一回就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陈浩的第一步计划中的第一小步和第二小步才得意顺利地实施。

    侉子心里哼唱着一支家乡的小调儿,从后门儿跨进来。屁股还坠在门外,侉子就觉出了屋里气氛的异常。然后,一眼就瞧见了散落一地的凌乱。哇的一下就扔了手里的菜,来贼了!急急地奔向靠墙的一套组合家具,检查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柜子,再低头查看那些散落的衣物。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少的样子。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个小人儿和一条狗狗的。就喊陈浩,问陈浩见没见到谁来家里了。

    陈浩正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慌张地藏着他要饭用的棉袄和只剩下一条裤腿的裤子。噢,是问我有人来家里吗,我刚去厕所了,没看见。

    他撒出的谎言比他的动作流畅多了。

    藏啥子东西呢?

    没藏啥。

    没藏啥?

    恩,没藏啥。

    侉子围着陈浩顺时针转了一圈儿,又逆着时针转了一圈。

    你裤子呢?

    我裤子……

    长了翅膀飞了撒?

    你看见啦?

    侉子嘿嘿地笑了,对头,你裤子在天上飞,我看见喽。忽然,一个转身,一个跨步,藏在被子底下探头探脑的的棉袄和裤子就在侉子的手上了。看着面目全非的棉袄和裤子,侉子的脸色就变了,小鬼,老实说,到底想干啥子!

    陈浩一想,反正出去要饭也是瞒不了侉子的,她不是问么,索性就告诉她呗。于是,小胸脯一挺,把自己的想法和盘向侉子端了出来。

    哈哈,你这个小鬼,还想去要饭?存心和我对着干,有你的好果子吃!

    伸手在陈浩的脸上狠狠揪了一下,掐住腮上的一块肉。掐了几秒钟,侉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松了手,在掐过的地方,用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见没有破损的地方才放了心。然后,两只手臂做了一个非常亲密的动作,环起来,陈浩就在臂弯里了。只要我家浩浩乖乖的听话,以后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谁也不给,都给浩浩,好不好撒?

    不好撒,我就自己过。陈浩学着侉子的语气。
第四卷 第七章 爷累了
    反正今天是周六,也不用上学哈。

    院子里靠墙的一方土地,尽管少有踩踏,质地的坚硬度弱了一些,刚挖了半米多高,侉子就气喘吁吁了。放下铁锨,一屁股坐在抛出来的撒发着芬芳气味的松软的黑土上,侉子拿捏着眼神,在陈浩的脸上搜寻着她需要的神情。

    什么神情?讨饶,畏惧,惊骇,等等。她并不想真的挖了坑埋了陈浩,只想吓一吓他。她不相信,她会制服不了一个屁大点的孩子。她要他臣服于她,对她俯首帖耳。在她的老家,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人敢对他们的父母如此大不敬。他们习惯隐藏起自己的声音和想法,盼着自己赶快长大。长大了成为别人的父母,翻身农奴把家当。没想到,长大了,逃离家乡的想法盖过了为人父母的想法。离开了家乡,她才知道家乡有多么闭塞,有多么贫穷。尽管她也会想念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想念生养她的父母亲,可是,她不愿意再回去。她要在这里扎根,在这个叫做芝麻村的地方扎根。扎根需要一个艰难的过程,但是,她不怕。再难都不怕。她感谢家乡赋予她的隐忍的,同时也是坚强不屈的性格。

    恩,她会取得最后的胜利的。侉子坚信。

    两只手臂倒绑在身后嘴巴被抹布塞住的陈浩,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昏昏欲睡了。侉子没能在他的脸上寻找到她的需要的表情。

    浩浩,乖浩浩,你只要点个头,就表示以后听话了,我就不挖喽。

    好舒服的阳光噢。身子靠在正房墙上的陈浩尽量地仰着头,尽量地接受着最温暖的抚摸。侉子在喊他么,在和他说话么,不,别来拉我,我不去,不去!

    于是,那孩子剧烈地摇着脖子上的一颗头,表示抗议,表示反对。

    侉子生气了。不给你来点真格的,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从松软的黑土上溜进半米多深的小土坑,挥动两只从粗粝的生活中打磨出来的两条健硕的臂膀,一掀一掀地往外铲土。她不再停下来,不再细声软语地央求那个不知好歹的孩子。

    太阳没有身子,只有一张红彤彤的脸儿。可是它却会跑,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墙头上。跑了大半天,大概跑累了,就坐在陈浩家的墙头上,打量着这间北方普通的农家院子。然后就发现了靠着墙根的男孩子,一条紧紧依偎在男孩身边的沙皮狗,以及正在掘土的年轻女子。那个男孩子眯着眼,脸朝着它的方向,好像睡着了的样子。奇怪的是,男孩的嘴巴里塞着一团东西,哦,也许是什么吃的东西吧。贪吃的男孩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沙皮狗的目光里是什么?太阳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看清了,狗儿的眼睛里含着比大海还要深的忧伤。狗儿到底为着什么忧伤呢,狗儿又经历了什么呢?太阳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忧和牵挂,它不想走,想留下来亲眼看一看这个小院儿究竟会发生什么。可是啊,它又不得不走,它的作息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只好带着隐忧带着挂念,不舍地离去了。

    太阳从墙头坠下的那一刻,凉意趁势围裹住陈浩。陈浩睁了一下眼睛,又赶紧闭上了。他要去追赶太阳。太阳长出了两片翅膀,那两片翅膀好漂亮啊,像是从仙女穿的衣服上裁下来的。它们薄薄地透明着,醉人地轻颤着。就要起飞了,啊,不要,等等我啊。他从地上爬起来,去追赶太阳。真是奇怪的,他的身子轻飘飘的,用手一摸,原来,他的腋下不知道何时也长出了两片翅膀。哈哈……陈浩咯咯笑着,一展羽翼,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

    陈浩,回来,你给我回来!

    他听见侉子叫他。哼,才不会回来呢。羽翅用力一抖,加快了速度。忽然,陈浩听到了皮皮的呜咽声。对啊,咋会把皮皮忘了呢,他走了,皮皮肯定会伤心死的。对不起啊皮皮,刚才把你忘了呢。收住羽翼,调整方向,朝着大地,朝着皮皮,俯冲而去……大概是转弯太急了,翅膀发出嘎嘎断裂的声音,然后失灵,陈浩无法安全着陆,身子扎进侉子挖的土坑里。松软的泥土从头顶流泻下来,没过他的脚裸,没过他的膝盖,又没过他的胸部。

    他感到了窒息。想伸手扒开胸部的泥土,手却一动不能动。噢,陈浩想起来,他的手变成了翅膀,刚才,就在刚才,它们断掉了。

    陈浩乖,我来救你好不好?

    是侉子的声音。陈浩使劲地点头,他想快点离开这里,巨大的窒息让他快出不来气了。

    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要听我的话噢。

    这个死侉子,救人还要有条件。呸,就不要你救。

    小鬼,那你就在里边呆着吧。

    侉子用手拍打掉裤子上的细碎的土粒子,回头看了一下陈浩。是的,她确定她看了一下陈浩。那个倔强的孩子,只剩下一颗头没有被土埋住的孩子,她确信他的精神和呼吸都是正常的。所以,她才走掉的。所以,她才放心去做晚饭的。她想,一顿晚饭的时间,足以摧毁一个七岁多小孩子的意志。她甚至瞅了瞅土坑上边的泥土,看它们是否会有被风吹下去的可能。她向老天发誓,她不想伤害那个孩子,不想他有任何的闪失。真的只想吓吓他,让他听她的话,然后她去找村长的老婆,让村长的老婆带着她去花卉基地打工。再在院子里多养些柴鸡,把鸡蛋卖给游客,一斤柴鸡蛋的价钱是普通鸡蛋的好几倍呢。这些钱足够她和陈浩两个人过日子了。她相信,在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只要陈浩乖乖地听话,她会慢慢地喜欢上他。喜欢,是和谐的基础。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

    特意给陈浩做了面食。面食是一张饼,饼烙得不好,一点也不规则,像多边体。而且,还烙糊了。但是,她的确很认真地烙了,她想让那个倔强的孩子吃饱些。中午,那孩子就没吃饭。菜是一道鸡蛋炒西红柿,也是那孩子爱吃的。

    吃饭喽,浩浩,点一下头,咱们就吃饭喽。

    坑中的陈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浩浩,坑里好冷的,就点一下下头,好不好?

    陈浩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小小的身子插在泥土里,一颗小小的头颅歪向一边,眼闭着。好像睡着了。

    浩浩?

    女人拔出了陈浩嘴巴里的填充物。浩浩,醒醒,再睡就感冒了撒。

    伸手去拨弄陈浩的头。头又歪向了另一边,丝毫没有从脖颈上挺起来的意思。

    浩浩?陈浩!

    侉子撅着屁股,开始扒陈浩身边的泥土。浩浩,醒醒,醒醒……一边扒一边急切地呼唤着陈浩。可是,那孩子再没了回应,眼睛再没能睁开来。他不愿意从那个飞翔的梦境中醒来,永远地睡着,在梦中修复着折断的羽翅,然后带着皮皮一起去追赶温暖的太阳。

    浩浩,醒来啊……越往深处扒,侉子越是毛骨悚然。冷冷的汗水顺着脊背溪水般淌下来。

    猛然,侉子停止了动作。她想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把这个孩子扒出来会怎样呢?她怎么向村里人解释孩子的死呢?得了疾病?他们会相信她么?不,不会的,随便一个村里人都会报警,把警察招来。警察不会放过她的,他们会让她给死去的孩子偿命的。一定会是这样的。一定会的。

    我不要死,不要死得这么早。不要,不要……惊恐的侉子把头摇成了一只拨浪鼓。

    浩浩,不要怪我撒,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会天天为你祈祷的……扒出来的土重新填进土坑,重新没过正在做梦孩子的胸部。在没过那孩子的头部时,黑褐色的泥土有了片刻的犹疑。片刻的犹疑过后,又坚定起来,然后,那孩子就不见了。那孩子和他的梦一起都不见了。不见了……

    皮皮,无法追上那孩子和那孩子梦的皮皮,围着已经平复的土坑呜呜地哀鸣。她在呼唤陈浩,等等她,不要走得太急。

    今天的饭晚了。下午的几网捞上来足有四十多斤鲫鱼,陈庆旺带着老伴把鱼端到潮白河的大堤上卖。大堤上一拉溜排着十几个卖鱼的村民,其中五哥也夹在里边。没有游客时,五哥就瞒着五嫂子抽空捞几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堤上的鱼是不愁卖的,几年前县里投资搞路网建设,潮白河大堤也借了光,变成了油光光的柏油路。从此,大堤上往来的车辆便稠了起来。无论哪辆车,都有停下来的可能性,大盆里活蹦乱跳的野生鱼儿虾儿,是它们最大的诱惑。所以,芝麻村的渔民卖鱼根本不用进城,只需从坡下挪到坡上就可以了。陈庆旺有意和五哥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他不想和他们发生话语关系。过去他是昂着头走路的人,现在,一个恨不得头脑袋扎进裤裆里的人,早就丧失了话语权。陈庆旺的意思大家是懂得的,以陈庆占为首的人,他们尽量迎合着陈庆旺,也都主动选择了缄默。只是有车子停下时,他们会用手势悄悄引着买鱼人的视线,示意买鱼人,先去照顾陈庆旺的生意。买鱼人一看用绳子拴在一起的两个人,就明白了八九分,也乐得做做善事。往往等不到陈庆旺找零头,拎着鱼转身就钻进车里了。陈庆旺哪受过如此的羞辱(他确信这是对他的羞辱),拖着老伴追赶着也要把找回的钱塞进人家的车窗里。人说,大爷我真的不要了。陈庆说,你要是不要我就不卖你鱼了。人说,这个倔老爷子,然后不得不收了钱。五哥和乡亲们对他生意上的照顾,都通过陈庆旺的两大眼珠子收进心里。大家对他的怜悯,对他的同情,这笔帐,他记下了。

    卖完鱼,一抹日头影儿还挂在天边的,时间是在回家的路上耽误的。老伴又叨叨着要去学校接陈晨,扛着渔网的陈庆旺没有了理会的精力,自顾着往前走。老伴便生气了,身子往后坐,被拴住的手腕大大地牵制住了陈庆旺的速度。陈庆旺咬了咬活动的后槽牙,丹田一发力,从脊髓里调出一股新生的气力,拉着老伴向前走。前边拉,后边拽,前行的速度就大大地打了折扣。到了家里,天就擦着黑儿了。再做好了饭,吃饭,天早就黑得透透的了。陈庆旺嘱陈晨赶紧吃药,好和飘红去北头儿睡觉,自己累了一天的老骨头想炕头都想疯了。后门儿是关着的,所以就听到了拍门的声音。拍门的声音有些怪,不太像是人拍出来的声响。准确地说是挠,谁在挠门。

    门开了,却是一条狗。皮皮在挠门。

    皮皮?

    最先警觉的是陈晨。一直都是一副乖模样的皮皮从来没有主动离开过家,如果不是陈浩带着,更没有主动来找过黄毛玩。今天,皮皮是怎么了?

    皮皮抛下对她摇尾示好的黄毛,垂下头来,用牙齿咬住陈晨的裤脚,使劲往门外拉扯。

    爷,皮皮肯定有事,咱们赶紧去陈浩家瞅瞅吧。

    陈晨率先奔出来,飘红刚想跟出来,被陈庆旺一把拦住,你看家,我去。飘红明白陈庆旺话语的涵义,与其说是看家,不如说是看着婆婆。

    手里抄了一只手电筒的陈庆旺,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跟上了陈晨和两条狗。陈庆旺握着电筒的手禁不住有些抖,一种不详的预感像两只巨大的蟹爪死死地钳住他。不会是陈浩那孩子怎样了吧?这样一想,陈庆旺的心慌得厉害,手抖擞得频率更快了。谁家大门上挑出来的两盏农家院标志性的大红灯笼,散发出来的红色光芒,此时颇具几分鬼魅的性灵。

    陈向东家的后门是半掩的,屋里没开灯,黑漆漆一片。陈庆旺手电筒的光芒将黑暗劈开,黑暗自知不敌,后退着让出一条路来。

    陈浩——

    陈庆旺开始呼唤。除了大面积的黑暗,没有应答声。

    陈浩——

    陈庆旺提高了声调。依旧没有应答声。

    皮皮又去咬陈晨的裤脚,拉着他往前院儿走。走到墙根的一方土地上停住,嘴巴松开陈晨,看着脚下的一蓬新土,一边发生呜呜咽咽的哀鸣,一边用爪子奋力地刨着。松软的泥土随着皮皮的爪子飞扬起来,雨点般浇了陈晨和陈庆旺一身。

    陈庆旺蹲下来,把电筒交到陈晨的手里,两只手插进泥土里,学着皮皮的样子,快速地往后刨。刨着刨着,手指头触摸到了一个非泥土的怪怪的东西。

    把手电给我——

    陈庆旺把电筒的光芒压得低低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怪怪的物上边的泥土拨开。看清了,头发,头顶,人头。一颗人头!

    陈庆旺惊恐万分,他感到自己的头发刷的一下子,在瞬间都直挺挺地站立起来,一副准备随时慷慨就义的架势。陈庆旺想喊救命,可是瞅了一眼陈晨,拼命忍住了。他怕这一喊吓到陈晨。

    带陈晨离开这里,立刻!然后自己再去喊人。

    爷,这个陈浩真是的,藏猫猫藏到这里来了,还不憋死喽,您快把他拽上来吧。

    腰身还未直起来的陈庆旺听见陈晨说。

    藏猫猫?

    可不是在藏猫猫么?

    大孙子说得对,是在藏猫猫。这个陈浩,真是够淘气的,爷把他拽上来啊。

    陈庆旺继续奋力地刨土。头露出来了,胸露出来了……

    陈浩,别装了,快出来吧。

    大孙子,陈浩睡着了,你叫不醒他了。来,爷给他来个拔萝卜啊……一具已经僵硬的小小的身子就在陈庆旺的怀抱里了。

    浩啊,太爷抱你到床上去睡啊,这里太冷了……陈庆旺的牙齿发出嘚嘚的碰撞声。他像个木偶人一样,机械地挪动着两条腿,把陈浩放在床上。

    陈浩!陈浩!陈庆旺低低地唤着,用手指去试探陈浩的鼻息。试探的结果是绝望。一只粗糙的老手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探进没有声息的孩子的上衣内,按压住一颗小小的心脏。它和那孩子一样乖顺着,没有任何顽皮或者想要律动的迹象。

    小气样儿的,不就是懒得和我说话么。爷,别理他了。陈晨对陈浩的撒赖颇有微词了。他以为陈浩又把爸爸“进城”这笔帐算到了他的头上,故意装蒜冷落他。手里的电筒在屋子里晃了一圈,爷,侉子干啥去了,这屋里咋这乱呢,懒蛋侉子也不收拾一下。

    大孙子,别捣乱了,咱走吧。陈庆旺去拉陈晨。

    爷,你咋了,手咋抖呢?

    爷累了。

    回家的一段路,陈庆旺几次险些跌倒。

    这个老爷子,咋这激动呢?

    陈庆旺再没了话语,憋着一口气将陈晨送回来,塞进飘红手里,做了一个让他们赶紧回北头儿的手势。

    然后,扑向里屋的电话机,给陈建兴打电话……
第四卷 第八章 什么事都没发生
    逃跑的侉子被警方缉捕归案的那天,陈浩下葬了。

    按照芝麻村的习俗,未成年人不仅不让进祖坟,而且下葬是不办事情的。请吹鼓手,随份子这一套全都免了。陈浩因为是小孩子,父母又都不在身边,仪式更加简单了。下午两点钟,陈浩的叔叔陈向西抱着陈浩的骨灰盒在村头下了车,一步一步地朝着村外东边的方向走。浩啊,到家了,叔把你送家去啊。雨点儿似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摔在手里捧着的骨灰盒上。

    身后跟着的是几个近支儿的陈家人,他们一律勾着头,一律步履沉重,一律泪眼朦胧。艰难地走完了大约两百米的路程,就是陈浩的归宿了。一方小小的坑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密密匝匝地布满了老老少少。芝麻村的老老少少。他们集体请风水先生给陈浩的新家定了位置,左邻花卉基地,前蹬潮白大堤,右倚“故园”,背靠龙脉(指相隔近百里的盘山)。在如此风水的熏染下,陈浩转世定是帝王之相,不说弄个国务院总理当当,也非等闲之辈。风水先生的罗盘定了具体位置,他们又集体一锨一锨地撅下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墓穴。因为墓穴太小,容不下过多的劳动者,大多数人只是观望着。执锨的是陈庆旺和陈建兴。集体对一个事件的参与,而且是不约而同的,自发的,没有经过组织的,按照常理的推测,应该是让人们自愿参与的那个对象在村里有着极高的威望,或者关乎到人们切身利益的。但陈浩显然两者都不是。这个集体的参与属于另外的原因:一个七岁的孩子夭折,而且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形式的夭折,激起了人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愤怒和同情。人们怀着对凶手的愤恨之情和对不幸遇难孩子的巨大悲悯之心来参与,来表明他们的心情及其他们的立场。人们的愤怒与悲痛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但同时,作为集体的他们又在静观事态的变化。比如,会揣测陈建兴的心理。作为一村之长的陈建兴,跑前跑后,今天又亲自操锨打穴,他该有着怎样的心态?尽着一个好村长的该尽的责任,怀着对一个小生命的无限惋惜之情,还有呢?他的愤怒一定是和他们的愤怒不一样的。他是大愤怒。芝麻村的休闲旅游刚刚开始就发生了如此惨烈的事件,是不吉利的,所以他的愤怒是对全村旅游事业发展前景担忧而生的愤怒。芝麻村的旅游事业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他陈建兴自己的事业。你看你看,他凝重的眉头,该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心绪啊。

    还有陈庆旺。人都明白他的心思,所以没人敢跟他抢手里的铁锹。看那架势,谁抢,他会拿着铁锹铲下谁的脑袋。他在替罪孽深重的儿子赎罪!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陈浩也不会落个如此下场。此刻给无辜的孩子打墓穴的不该是老子,而是始作俑者陈建松。打墓穴算是便宜了他,下完葬还要让他在坟前跪上七七四十九天。当然是和飞燕那个贱女人一起。恩,最好在飞燕的脖子上挂上一串破鞋,后脊梁上再背上一块写有“向儿子赎罪”的牌子。陈建松的手机几乎都让陈庆旺给打爆了,却一直没有打通,说话的总是一个标准的女声,告诉他: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从他发现陈浩被闷死你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大义灭亲了。必须把儿子献出来,交给陈向东的近支儿,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民愤,才能让自己安心,才能给死去的孩子一个交代。

    陈庆旺和一边悲伤一边观望事态的芝麻村人不知道,陈向东和飞燕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陈建兴的缘故。陈建兴打完报警电话,开车往陈向东家里赶时,就给陈建松打了电话。他告诉陈建松,家里天塌下来,也不要回来,尤其要看好飞燕,不管用啥招儿,千万把人看住了,否则就他妈的出大乱子了。你他妈的给我听好喽,不听我的话,就是皇上二大爷也保护不了你们。为了村里的稳定,陈建兴的这个电话连老婆都没有告诉。陈庆旺打给儿子的电话就这样受到了阻碍,包庇儿子的嫌疑也由此像个大帽子一样扣在了头上,沉甸甸地几乎压断了脖筋。这个瘦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的老人,嘴唇紧紧地抿着,因为脸上没有了肌肉,爆起的青筋把面部的一张皮绷得蹬蹬的,两只眼珠子又变得空前巨大,看不出来和表情有关的东西。所有的表情都瑟缩着,不敢露出嘴脸来。它们的内心都充满着无比恐惧。

    现场还缺了一个人。陈浩的奶奶。子涵妈为了安抚陈浩的奶奶,把家里的两桌客人让给了别的农家院,专门腾出身子来,带着几个嘴巴伶俐些的女人,进驻到陈浩奶奶家里。事实上,从表面看,子涵妈妈是念及着邻里情,其实,她想替陈建兴做一些工作。客人一拨一拨地来,一看这村里整天乌烟瘴气的,传出去会影响了旅游的前途。并且在私下里叮嘱村里人,外人要是问起,就说是一个孩子病死了,孩子的家人正为这事悲痛着呢。陈浩的奶奶并无多少悲痛之声,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哼哼哈哈不停。一会突然睁开眼睛,死鱼翻身似的从炕上蹦起来,喊着“我要劈了你个母狗”,往厨房的方向冲,一副要抄菜刀的架势。子涵妈妈几个人就死死地抱住老太太,把她僵硬的身子撅柔和了,再重新放回到炕上。看来是在说胡话呢。就一个凉帕子接着一个凉帕子地更替着敷在老太太的额头上。反正换帕子也累不着人,只要老太太不出家门儿,不到街上耍人来疯闹事儿,她们就算达到目的了。

    墓穴旁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移动肢体的细碎声。很快,退让出一条通道来。

    陈向西捧着骨灰盒走进人的通道。一个兔子样蹦蹦跳跳的孩子,咋就眨眼间躺在那个小盒子里了呢?那里不该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该躺的地方啊。孩子,那里冷不冷?黑不黑?抽泣声由细弱逐渐变得强大。大衬子一声“浩啊,咋就该我们浩这样啊”,像是乐队的领唱,引领着哭泣声走向一个高潮。

    陈庆旺和陈建兴从不深的墓穴里跳上来。弯了腰身秃了一颗头的风水先生,狗儿般爬在墓穴里,用手里的罗盘测来测去。折腾了一番后,爬出来,指导着陈向西把骨灰盒放进去,定好摆放的角度和位置。见摆放得如意了,抬起手臂无声地挥了挥,示意可以填土了。

    “我的浩哇……”大衬子引领着人们特别是女人们走向一个新的哭泣的高潮。陈建兴铁青着脸,目光穿透真正悲伤的人们,直刺雷声大雨点小的大衬子。被击中的大衬子一个激灵,口中的唱词唱了一半就卡在了咽喉处。脖子如鸭般一伸一伸,伸了几次,才把剩下的唱词吞回到肚囊里。

    人们的哭泣声随着土包的隆起渐渐弱了,淡了。纷纷收拾起悲痛程度各异的心,准备回村了。这时,填完了最后一锨土的陈庆旺,做出了一个出乎大伙意料的动作。弯腰把铁锨放下,直起腰身来拍了拍身上依附的一层尘土,突然,两只膝盖一弯,硬挺挺地跪在陈浩的坟前。大呼一声,浩啊,太爷爷给你赔罪啦!呼声刚落,苍老的头咚的一声闷响,磕在黑土地上。两串老泪飞溅,在虚空中划出两道暗色调的曲线。之所以是暗色调,是因为它汇集了太多的屈辱,太多的悲愤,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可言说的东西。

    陈庆旺的举动又把人们刚刚退潮的泪水逗引出来,无不嘘唏嗟叹。男人们奋力去拉地上的老人,陈庆旺枯瘦的身子却彷佛胶水般粘在了地上,怎么也撕扯不开。

    咚——陈向西对着陈庆旺跪下来,爷爷,您是我亲爷爷,我求您啦,快起来吧……

    我有罪,没把儿子教育好,有罪啊——咚咚,又是几个响头。

    亲爷爷啊,我们没有怪您的意思,咱一码归一码,好不好?

    你们谁也别管我,让我替那个混蛋赎罪——咚咚……

    亲爷爷啊,您饶了我吧,回头您心脏病犯了不是要了我们一家子的命么——一把搂住陈庆旺的身子,抱头恸哭……

    爷不是说陈浩睡着了么,咋会是死了呢?原来陈浩不是在藏猫猫,是被侉子埋起来的。侉子为啥要把陈浩埋起来,难道他们打架了么?死,到底长啥样子呢?

    爷过去经常给他讲太爷爷和太奶奶的故事,他问爷,太爷爷和太奶奶在哪呢。爷说,他们都死了,都埋在了地下。死,就是没有了。

    每年,村里也都会死人。活着的人,前些天还好好的老头老太,忽然就说有病死掉了,家门口滴滴答答地吹起了唢呐,唱起了大戏,跳起了舞。他最爱看了。死是这么热闹的一件事,村里每天都死人就每天都有热闹看了。死人呢?死人躺在一只小匣子里了。真是神奇,人死了还可以变得那么小,居然能够躺进小匣子里。唱够了跳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把小匣子送到坟地里。坟地是小匣子的家,也就是死了的人的新家。一路上咋会有那多的圆形的带着洞洞的白纸呢,它们像冬天的雪片一样漫天飞啊飞啊。爷说那些可不是白纸片片,是钱呢,是扔给死人花的钱。死人拿着这些钱就可以走后门,买通了小鬼阎王爷,就不用下十八层地狱,就可以上天堂了。那这些钱可以买玩具买好吃的么?爷说可以,地下也有一个超市,拿着这些钱想买啥买啥。那太爷爷太奶奶那会儿也撒钱了么?撒了,撒了。那他们拿着钱再买一条命,回来瞅瞅啊?死了就是死了,钱再多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陈浩也死了,也回不来了,是不是?可是陈浩他们家门口为啥没有唱大戏,为啥没有跳现代舞,为啥没有开流水席,为啥没有好多穿白袍子的人,为啥没有一支长长的送殡的队伍在街上走过,为啥没有雪花般飞舞的纸钱?爷扛着铁锹从家走时,明明跟飘红妈说今儿陈浩下葬,他去给陈浩打坑,还让飘红妈千万把老的小的都看好了,别让老的小的到处乱跑,一个人看不过来,就让五妈过来帮忙。陈晨很想说要跟着爷去给陈浩打坑,和爷一起为陈浩送葬,可是他没敢说出口。这两天爷变得特别可怕,除了烟叶子,啥都不吃。吃着吃着烟叶子,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夹在指头间的纸烟大概也被爷给吓到了,就惊慌地逃跑了。他弯腰捉回逃跑的纸烟,再夹回到爷的指间,爷的眼睫毛一眨都不眨,好像他是不存在的。他知道爷是为了陈浩才这样。陈浩死了,陈浩没有了,他心里也很难过。他想去参加陈浩的葬礼,想亲口告诉陈浩,他还是他的好朋友,他也还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两个永远都是好朋友。可是,他不敢对爷提出这个要求。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畏惧了爷爷。但他相信爷的话,爷是去给陈浩打坑了。今天,是陈浩出殡的日子。他不明白的是,同样是出殡,为啥会如此地不同呢?

    没有钱,陈浩拿啥买通小鬼儿,拿啥买喜欢的玩具呢?

    ——纸钱是用白纸剪成的,对么?

    ——恩。

    ——噢,那咱用白纸给陈浩剪点纸钱好么?

    ——你疯了吧,你们家又没死人!

    陈浩就不说话了。听飘红的语气,想让她帮自己恐怕是没有门儿了。飘红妈不帮他,谁又会帮他呢?爷是被人扶回家的,一回来就倒在了炕上。奶可能以为爷死了,趴在爷的身上就嚎。爷被炒得不耐烦了,才朝奶摆了摆手,说他没事,就是困了累了,想睡觉了,快去挑你的黄豆去吧,挑干净点儿,赶明我就进城买豆浆机,把豆浆打好了等着咱大孙子,去吧,好好挑……爷说话时,眼儿一直没睁开。就像五爷常听的电匣子似的,说着说着就没电了,声儿越来越小了。最后就没声儿了。爷这样,更是指望不上能帮他的忙了。

    至于奶奶,到现在也不认他这个孙子,根本就别把她当一棵葱吧。

    张子涵?

    这个名字很自然地跳出来,陈晨不得不承认,他是非常想念张子涵的。尽管强迫自己不去触碰这个名字,但是他失望地发现,他管不住自己的大脑,关键时刻,张子涵像一只小兔子,一下子就蹦到了他的眼前。让他再也无法假装忽略她,漠视她。

    之所以想淡漠和忽略,根源还是因为想念。只是在出院那天张子涵来看过自己一次,从那以后,张子涵便消失了。也许张子涵又看上了别人,不再当他的老婆了。那天,他在街上溜达(现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街上溜达),正和飘红口角,说哪天要用刀把飘红这条尾巴割掉了,就是这时候,迎面碰到了放学的学生。陈晨的眼睛就像挑青菜似的,一眼就把张子涵从大堆儿的青菜里扒拉出来了。

    张子涵——嘴巴没有出声,用欣喜的眼神召唤。

    他确信张子涵看到了他。同时,他也确信张子涵会回应他的召唤。

    然而,张子涵做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动作,把一张小脸别向了顺着他眼神的那个方向,并且身子在腿的支配下,由走步状态进入到小跑状态。陈晨转入惊愕的眼神,只抓住了一条跳跃的马尾辫。

    去找她问个清楚?他是陈晨,他是有着男子汉尊严的陈晨。男子汉的尊严高于一切,不就是跑了一个老婆么。大人们,自以为是大人的大人们常说,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么?切,谁稀罕呢?

    可是,除了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张子涵,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其他女孩。从学前小班到大班,一年半多的时间,他甚至都没正经看过班上其他女孩子。她们没有一个长着张子涵那样的大眼睛,没有一个风雨无阻地为他守候在学校的大门口。不过是一群甩着眼泪和大鼻涕追在爸妈身后要钱买零食吃的馋嘴丫头子。他陈晨是啥人,咋会看上他们呢。别说他看不上,就连陈浩也不把她们夹在眼睛里,所以才死死地缠着张子涵不放。幸好他们后来从敌人变成朋友,才成全了他和张子涵的。

    陈浩,与他和张子涵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陈浩,想当初,能够放下仇恨把自己从老窑疙瘩的坑里救出来,难道今天他不能够放下男人的尊严,去求张子涵么?

    恩,是为了陈浩才去求张子涵的,不是为了自己。这样一想,陈晨就有了去找张子涵的信心和勇气。

    去找张子涵,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飘红妈这条尾巴从身上揪下来。

    想啥办法呢?两颗小黑眼珠儿在眼眶里背着手转悠了两圈儿,一个主意就出笼了。

    妈,一个屎橛儿堵到屁股门儿了。

    拉屎还用我替你啊?

    你不是得跟着我么,要是犯病扎茅坑里咋办?

    到院子里去拉,拉完了我给你锄。

    掀起门帘子瞅了瞅炕上的陈庆旺,飘红又小声饶了一句,八辈子欠了你们老的少的!脸上配合着一副恶毒的表情。

    你别拿看着我奶说事儿,就是懒得跟着我听臭味儿。

    陈晨手里揉搓着一块卫生纸,回飘红的嘴。对付他这个飘红妈,他可有的是办法,看在被狗屁陈建松抛弃的份上,让着她罢了。哼!一个取得初步胜利的白眼送给了飘红。

    姿态总是要做做的。在东墙根儿下寻了一块地儿,蹲下来。芦花鸡们马上围拢过来,候着陈晨屁股底下的一坨便便。几只坚硬的嘴儿已经对准陈晨屁股下的一方空间,以便随时都能发起进攻。黄毛不干了,及时赶来驱逐既不讲究卫生又贪婪的芦花鸡。陈晨无心欣赏黄毛和芦花鸡们的战争,提着裤子撅着屁股紧走几步,探了一眼堂屋的动静。假借着和奶奶一起挑黄豆实则看着奶奶的飘红,身子和脸儿恰好背对着前门口。不愧是他的飘红妈,真了解他的心思,给他制造逃跑的机会。

    几只芦花鸡最后的一线希望,随着陈晨裤子的提起而破灭了。眼瞅着陈晨猫着腰身,轻着脚步轻着手儿把大门开了一条缝,那条缝很是吝啬,刚好可以把一高一矮两条身子送出去。完成使命的缝隙又悄悄地合上了,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第四卷 第九章 这家伙,还挺好色的
    张子涵!

    好熟悉的声音啊,夹在放学队列里的张子涵将视线绕过前边的小黄帽们,一眼就看到站在学校门口的陈晨和黄毛。

    还没等张子涵做出反应,注意到陈晨存在的小黄帽们就活跃起来,陈晨,看哪,真是陈晨!陈晨,还上学来吧?陈晨,你的座让陈飞鸿给占上啦!陈晨,陈晨……云老师也看到了陈晨,将一只充满母性的手举过头顶,朝着陈晨摇晃,仿佛一只甜甜的棒棒糖,执意要把陈晨的目光吸引过来。偏偏,陈晨对这只棒棒糖不感兴趣,或者没有多余的情绪分出来对它感兴趣。包括那些七嘴八舌的呼唤,统统可以忽略不计。

    张子涵!

    棒棒糖上的蜜消失了,恢复成了一只老师的手臂。它朝着小黄帽的队伍挥去,示意小黄帽们赶紧回家。领了懿旨的孩子们,小兽般,在最短的时间内散尽了。

    只剩下了张子涵。

    别怕,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他说。

    陈浩死了,你知道么?他说。

    后晌陈浩出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说。

    没人给陈浩撒纸钱,陈浩没钱买通小鬼啥的,我想让你帮忙,咱们一块给陈浩撒点纸钱。他说。

    她不说话。只是在他说完一个问题的间隙,重重地点一下头。每点一次头,美丽大眼睛里蓄积的泪水就被暂时清空一次。

    他不提他自己,也不提她对他的冷漠和逃避。她也不提她自己,不提无可奈何的逃避原因。话题只有陈浩。陈浩死亡的话题太大,太沉重。在它面前,其他的一切都变得太渺小,根本不值得一提。这几日,陈浩死亡的压抑气氛像冬天早晨的大雾一样笼罩着张子涵所在的学前班大班,日头和风儿都不知道躲到了哪里。云老师知道陈浩死去的那天,当着所有学前班大班学生的面,哽哽咽咽。尽管班上许多人还对死亡的概念不是很清晰,但是他们很快被云老师的悲伤情绪感染,开始一两个先发出啜泣声,像雨点一样,很稀。很快,便连成一片,暴雨倾盆了。云老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皱纹纸,苍白颜色的皱纹纸在云老师的手里来来回回地翻了几个跟头后,一朵小花就灿烂地开在指尖了。云老师将小白花放在陈浩的桌子上,张子涵的同学们都停止了哭泣,去看那朵小白花。小白花安静地坐在桌子上,一点也不吵闹,乖乖的样子有点像陈浩。陈浩就是这样,坐在椅子上,总是乖乖地听老师讲课,乖乖地搞些小动作。恩,那不是一朵小白花,分明就是陈浩。张子涵的每个同学都主动负起维护小白花的责任,自己不去触碰,也谨慎着不让别人去触碰。每天放学,张子涵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和小白花道别。每一次道别,小心儿就会被新一轮的悲伤堙没。小白花太可怜了,它自己孤孤单单地留在教室里,不害怕么?

    开始往村里走。两条小身子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刚好可以填充进一个黄毛。黄毛左看看,右瞅瞅。左瞅瞅,右看看。他不知道张子涵和陈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气氛明显和过去不一样了。脖子上少了张子涵的书包,跑起来反倒是更加沉重了。反过来一想,就算是张子涵和陈晨还像过去那样,他也不会快乐。他的不快乐和皮皮有关。今天中午,陈晨把吃食装在塑料袋里,然后让他咬住袋子的提手,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去给皮皮送过去。他明白陈晨的意思,而且陈晨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皮皮太可怜了,家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孤单单地趴在门口,等着陈浩回来。可是,陈浩一直也没有回来。陈浩不回来,皮皮就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吃吧!黄毛松了齿间的塑料袋,让袋子落在皮皮的眼皮底下。黄毛发现另外两只塑料袋里的吃食一点都没有,那些都是之前陈晨让他送过来的。皮皮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儿,扫了一眼新落在眼前的塑料袋,然后又将视线投向原来的那个方向。黄毛顺着皮皮视线的方向望去,那是陈浩被车拉走的方向,很遥远,很空茫。黄毛的心里很难过,用爪子在地上咔咔地抓挠着,他想让皮皮注意到他,想让皮皮发现他的存在。为了他,吃一些东西。为了他,活下去。成为皮皮活下去的一个理由,将会是多么幸福和伟大的事情。可是,黄毛失望了。和往次一样,始终,他都没在皮皮的视线之内。黄毛搞懂了自己难过的原因,一是心疼皮皮,二是缘于自己内心的失落。忽然,黄毛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到皮皮的名字出现在陈晨和张子涵的嘴巴里。

    皮皮咋样?

    拜托,你还记得皮皮,替皮皮谢谢你。

    张子涵不准备说话了,又紧紧地闭住了小嘴。她怕一说话,肚子里满满的委屈就会跑出来。它们已经堵在喉咙里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这嘟噜是陈飞鸿占了陈晨的座儿,她不愿意面对陈晨上不了学的现实,更不愿意由她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晨。陈晨出院的那天,她明明听陈晨说过,要和他一起上学。本来那天吃过饭是要去找陈晨上学的,可是妈对她说,陈晨要是抽风了,陈晨爷会把她拎起来扔到潮白河里的。这又是一嘟噜的委屈。绝对不是她说话不算数。绝对不是。那么皮皮呢?她为啥没有去看皮皮?为啥没有像当初照顾黄毛那样照顾皮皮呢?

    她不知道。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是她承受能力之外的。皮皮,可怜的皮皮竟然被她忽略掉了。刚才见到黄毛那一刻,才想起来还有一个皮皮的存在。

    不说,也不想了。张子涵连着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想把一嘟噜一嘟噜的委屈吞进肚子里。

    陈晨和陈浩曾经决斗过的那间废弃的旧屋。

    陈晨接过张子涵剪成圆形的白纸片,怎么看都和出殡人家街上撒的那些有着很大的差别。边缘曲里拐弯的,一点也不圆。哎,将就吧,他还没这水平呢。

    有问题么?

    没有,挺好的。

    便动手在约略圆形的纸片上挖方形的洞洞。只有挖了洞洞才是纸钱,不挖洞洞就是白纸片片。第一个纸片的洞洞挖得失败了,洞洞不仅丑陋,比纸片的形状更加地不规则,而且还撕裂了。陈晨有点懊丧,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人真是废了。

    你把纸上沾点唾沫试试?

    自己咋就没想到呢,应该是个不错的方法。陈晨试着用舌头尖去添一张新裁成的纸片中部,一会被添的部位就变得湿润润软塌塌的了,一根手指头一捅,扑儿——再简单地修理一下,一个约略方形的洞洞形成了。

    就是它了。

    陈晨——

    陈晨,街上谁喊你呢。

    肯定是我妈,别理她。

    陈晨——

    没事吧?

    没事。

    两个孩子又低头继续做纸钱。黄毛摇了几下尾巴,回应着远去的呼喊声。

    屋子里的光线渐渐暗了。见陈晨伸头看外边的天色,张子涵停下手里的小剪刀,用动作来问陈晨是继续还是停止。陈晨把目光收回来,数了数做好的纸钱,庄重地攥在手心里,然后,站起身子往外走。张子涵和黄毛紧紧地跟着。

    走了几步,陈晨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就问张子涵,你知道陈浩埋哪了么?

    张子涵摇了摇头。

    也是,陈浩下葬的时候,张子涵正在学校呢。

    一定要去坟地撒么?

    也不一定,你又不是没瞧过出殡的,不都是一边走一边撒么?

    说着,陈晨从薄薄的一摞纸钱里抽出一张来。

    这张钱送给小鬼儿。这一张呢,送给阎王爷。不,阎王爷官大,要送两张。这张买金箍棒,这张买小汽车……这一张么,买个老婆。

    你说陈浩会拿来么?

    会来拿的。

    他拿的时候咱们看见他了么?

    我爷说活人看不见死人,死人可以看见活人。说不定现在他就看着咱们,等着咱们的钱呢。你想啊,他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没法买通小鬼和阎王爷,咋去天堂啊?

    天堂里有大房子么?

    应该有吧。不光有大房子,还有仙女,仙女是卖火柴的小姑娘变的。

    陈浩要是让仙女当老婆,就不用再花钱买老婆了吧?

    是啊,这倒是个问题。有了漂亮的仙女做老婆,还买老婆干啥呢?陈晨被张子涵的问题给问住了。

    这时,一阵初夏的风儿吹来,那张刚撒下的用来给陈浩买老婆的纸钱被风兜着跑起来。

    这家伙,还挺好色的,就知道要老婆。

    陈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