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火堆儿)
时间:早上八点半。地点:县医院骨科病房
等陈庆旺手里托着两套煎饼果子回来时,陈晨已经醒了。飘红的眼里含着两颗泪水,委委屈屈的,要落不落的样子。女人的眼泪真是比天上下雨方便多了,说来就来了。
骨头又没断,大夫说根本就不用住院,咱们非得要求观察一宿,你又不是知不道这个事,哭个啥呢。
说着,陈庆旺递给飘红一套煎饼果子。飘红却不去接,眼里的泪水啪啪地滴落下来。陈庆旺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打了狠,这要是自个的亲闺女,非得结结实实地打两巴掌才解气!
我爸来过了。陈晨说,他好像在给飘红的泪水做一些解释。
陈庆旺习惯性地瞪大了如牛卵一样的眼珠子,这个杂种操的,他的耳朵还挺灵,我还以为他钻了沙呢!骂了两句儿子,陈庆旺觉出哪里不对劲,问飘红,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咋不拦着他,起码也得等我回来呀。
更大颗的泪落在陈晨的脚边。
他都不要我们娘俩了,我拦着他干啥?
陈庆旺一跺脚,出了病房。像一头捕捉不到猎物的老豹子,在医院的走廊里狂躁地徘徊。他想做点什么,必须马上做出点什么动作,来排泄一下心里饱涨涨的情绪。他忽然注意到了手里的煎饼。
陈庆旺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煎饼,对着病房门口的垃圾桶。煎饼就要从他的手里滑出的那一瞬,他的手猛然停止了向外发力。
陈晨,你爸走时,你咋不拉着他点呢?
爷,你说我爸咋知道我在医院呢?咱们费那么大劲儿都找不到他,他一下子就把咱们找到了。
爷问你呢,你咋不拉着他呢?
想不明白,没准儿他真是蜘蛛精变的,在心里一默念:陈晨在哪呢?然后就看见我在医院躺着了。
你净扯淡,你爸要是蜘蛛精,我不成了老蜘蛛精了。
陈庆旺看出来了,陈晨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但是,陈晨的表情是有了变化的,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还远远没到把什么都可以藏住的年龄。他的小眉头居然是舒展的,流露出几分欢欣来。
咳咳。陈庆旺搂着胸口一阵咳嗽,陈晨妈,你先把出院手续办好了,等会建兴来接就省事了。
飘红就出去了。
你的脚就是为找你爸才伤的,跟爷说,你为啥不把你爸拽住?
爷,你不是老蜘蛛,你是老狐狸,还假装把我妈给支走了。
扑——陈庆旺乐了。生活就是一碗苦涩的汤药,捏着鼻子往肚子里灌。为了鼓励你喝下去,会奖励你一粒糖。而,陈晨就是陈庆旺的那粒糖。
爷,你说我爸回去,陈浩他爸会真拿刀砍我爸么,让我爸把陈浩他妈还回去还不行么?
陈庆旺明白了。明白了陈晨的担忧,明白了一个孩子的良苦用心。暗暗地在心里叫着儿子的名字,小松头啊,你呀,你呀,不配有这样的孩子啊……
时间:早上八点二十。地点:通往学校的主街道
陈建兴像走马灯一样安排好了埋路灯杆儿的人。首批二十根节能路灯杆儿,经过芝麻村两委会研究,决定安在村里的主街道上。主街道就是通往学校的那条街道。
一个路灯杆儿,咋也得个三头五百的吧。张石头阴阳怪气。
狗日的,你以为路灯是你们被窝里产的?
嘿嘿。正在挖坑儿的张石头被骂舒服了,村长,我们家被窝里产孩子,不产路灯杆子。
把懒筋抻开喽好好干,要不一分钱也不给你杂种操的。
典型的村长式的语言。被骂的人果然放开了手脚,像模像样地拉开了干活的架势。
陈建兴的屁股钻进车里,头还在车门子外边担着,张石头又像甩鼻涕似的甩过来一句话:村长,您收拾得跟新姑爷似的上哪儿啊?
陈建兴白了他一眼,把头收进车里,关了车门。但是,话儿却被他吃进肚子里了。自己真的有变化么,而且这变化一眼就让人看出来了么。他在反光镜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确,自己是变了。起码,头发不再是可以招来鸟坐窝的鸟巢了,它们从未有过的乖顺。村民早熟识了它们的蓬乱,它们的不规矩。一旦乖顺了,他们立刻就发现了,而且心里有了想法,有了猜测。妈的,这帮孙子。
但是,有一个变化他们是看不出来的。他确信自己的眼神是变了的。并且感受和享受了它的变化。变了的眼神隐在日常眼神的背后,独自欢喜,独自期待,独自忧伤。
他的一切变化都和那个飘着雨夹雪的晚上有关。那个晚上,那个女人。
把眼神从反光镜上收回来。挂档,踩油门。车子窜了出去,发出陈腐的咣当声。
经过学校的门口,他本来可以不减速,不停车,不说话。可是,他减速了,停车了,也说话了。
摇下车窗,孩子咋地啦,想逃学啊?
学校门口的学前班大班七岁小女生张子涵,又在上演去年雨中的一幕,小手死死地扳住大门框,把自己哭成了一朵雨桃花。急了的子涵妈扬起手来,做摧毁状。回头,见是村长,扬起的手便垂了下来。
一点话都不听,非得吵着上医院去看陈晨——那女人的眼睛和腔调都是湿润的。
村长陈建兴的心啊,一点防备都没有,忽悠一下子,朝着一个没有底儿的深坑坠下去。这个声音是如此地熟悉,怎么那么像,像那个女人发出来的?不是像,根本就是。是她。眼前的她,就是那个夜晚的她。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是张石头的女人。他对张石头是有偏见的,他固执地认为那样的男人,家里的女人也一定是粗粗拉拉的,和情调以及细致是完全不搭的。住的距离比较远的缘故,他对子涵妈妈的了解紧紧限于认识。认识,还是处在浅层次的,不过是这个女人走在街上,他可以判断出来她是张石头的女人,不是村里其他男人的女人。至于这个女人有着什么样的性格,有着什么样的情趣,有着什么样的眼神,都不是他关注的范围。所以,他完全忽略了张石头的女人,以及女人曾经发出过的有限的声音。
这个被他忽略的女人,着急的样子,一举手一投足,湿润的目光,湿润的腔调,却原来是如此地动人。
我带着子涵去吧,正好去医院接陈晨出院。陈建兴的脸微微地红了,为刚才自己情不自禁的失态。
还要上课呢,小孩子不能惯着。
这样吧,张子涵小同学,你乖乖地去上课,等你一放学我就把陈晨接回来了,你说好不好?陈建兴下了车,弯下腰,和声细语地和张子涵商量。
你说话算数?那小东西的眸子里满含着质疑,同时也满含着希望。
我是村长,说话当然算数。
恩,那你和我拉勾。
好,拉勾。
一根粗壮的手指和一根比小水葱还要嫩的手指勾在了一起。然后,小女孩张子涵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校门。
谢谢你。女人说。
陈建兴没有看女人,打开车门子,把身子放进去。
车子启动了,从车窗扔出一句话——
再有几天,路灯就装好了。
依旧不看女人一眼。他怕女人把他的心化掉,再也收拾不起来。
时间:上午十点;地点:县城的大街上。
陈建兴瞥了一眼反光镜,将陈庆旺一个小动作收入眼底。坐在后排坐上的陈庆旺对着身边的陈晨飞了一个眼儿。这个飞眼儿是在暗示陈晨,至于暗示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再一次把他列入了外人的行列。紧跟着,他看见接了暗示的陈晨点了点头。原本,陈建兴的心里该有一些不悦的,哪怕是淡淡的。可是现在,他没有空余的情绪来表现不悦。情绪被激扬和亢奋占据着。它们饱满得快要溢出来了,根本容不得其他情绪的掺杂。但是啊,他又不能让除了他以外的几个人感觉到他性情的高涨,那样,太不厚道了。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把它们按压住,遮上一块沉郁色调的苫布。一辆三轮车挡在车子的前边,没有躲闪的意思。陈建兴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喇叭。喇叭受了惊吓,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
妈的,我要是县长非得把三轮车给取缔了,耗子一样到处乱钻。
和喇叭一样受了惊吓的,还有三轮车的司机。三轮司机回了一下头,然后惊慌地给夏利车让路。就是这一回头,副驾驶座上的飘红发出一个惊诧的声音:
咋这像小黑人媳妇呢?
飘红的惊诧,引来车上其他几个人对三轮车司机的关注。从体态和衣着上,是个女人没有问题。但她的脸被一条丝巾遮盖着,只露出来两只眼睛。
小黑人媳妇不是去北京搞网恋去了么,据说被有钱的老头给包养了。
陈庆旺哼了一声,你要是那个有钱的老头,会包养小黑人媳妇那样的?咋也得挑挑拣拣的,总不至于跟捡破烂似的,捡着一个是一个吧。
连叔都明白的一个道理,小黑人会不明白?
小黑人肯定以为他媳妇是朵花儿呢。靠在椅背上的陈晨冷着小脸,冷着声音。
陈庆旺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疼。这孩子肯定拿着小黑人和他爸比较了。村里人都知道飞燕不是个正经过日子人,只有自己的儿子拿着她当块宝贝。哎——
陈庆旺暗暗叹了口气。一只小手探到他的嗓子眼儿,轻轻地抓挠了几下,留下一阵巨痒后悄然而去。陈庆旺把脸扭向车窗,很用力地咳了几声。
要是搁在平时,陈建兴会逗一逗陈晨。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大人一样的孩子。他甚至认为,如果成长顺利的话,长大了的陈晨将会是个人物。
陈晨,咱瞅瞅蹬三轮车的是不是小黑人媳妇,好不好?
随便吧,方向盘在你手里呢。
陈建兴完全可以绕过已经给他让开了路的三轮车。可他没有,就在两秒钟前,他忽然特想看一看蹬车女人的真实面貌。假如真的是小黑人媳妇,他会逼着她露出庐山真面目来。小黑人媳妇也好,陈建松也好,他们都是肉汤里的老鼠屎,影响了整锅汤的鲜味。前两天去镇里开会,镇长拍着他的肩膀说,芝麻村的花边新闻不少哇!惹得众村长哄堂大笑,纷纷拿了他当靶子,猛拽了一通损话儿。
他是村长。他有权利追查真相。
蹬三轮车的女人显然感觉到已经被跟踪了。说是蹬,其实是开,三路车是电动的。这样的载客三轮车像蟑螂一样,稠密地奔跑在城区的大街小巷。女人提高了速度。她大概没有想到她的提速是徒劳的,要想甩掉后边车的可能性很小。提速只是出于本能。后边的夏利车,如同一块甩不掉的鼻涕,紧紧地粘着。
三轮车——
有人扬手,唤着三轮车。那三轮车却不停,勇往直前。
这就有几分像小黑人媳妇了。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害怕呢?
追他娘的!陈晨坐直了身子,小眼睛兴奋地盯着前边的三轮车。
眼看事情的真相就要揭晓了,不想,枝节在关键时刻横生了。三轮车勇敢地闯了一个红灯,而,路口指挥交通的警察竟然视而不见。
警察同志,前边三轮闯红灯了。
皮肤黑漆漆的警察用眼角撩了一下车窗里的说话人,操着警察的腔调,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等待一个绿灯亮起来的时间,刚好可以让一辆三轮车跑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早上,陈浩还在梦中,家里的座机忽然响了起来。陈向东很茫然地四下寻找声音的出处。因为座机沉寂得太久了,他忘了它的存在,忘了它还会响起。当他意识到是座机发出的声音时,身子下的床一下子变成了一根弹簧,嗖的把他弹了起来。
喂——
没有人的回应声。除了一片嘈杂。
在他喂第三声时,电话挂断了。看了看显示屏,打进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飞燕。他确信是飞燕。她,这个他深爱的背叛她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要浮出水面了。他的手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往下按的动作。恩,他按住了飞燕的头,决绝地把它重新送回到水里,斩断了它呼吸的欲望。嘿嘿,去死吧。他终于发出一声欢畅的狞笑。
大约隔了几十秒钟的时间,座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陈浩,醒醒,你妈来电话了。
这个睡梦中的孩子,来不及睁开眼睛就去拿话筒,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喂,是妈么?妈,你在哪呢,快回来吧。
没有应答声。
妈,你咋不说话啊,回来吧。你回来我保证好好上学,再也不跟陈晨打架了。
依旧没有应答声。
爸,我妈不理我——伤心的孩子没有其他的选择,只好哭了。
陈向东把话筒拿过来架在座机上,抱起光溜溜的陈浩,放进被窝里。
刚七点,再睡一会吧。
还没有完全醒透的孩子,哭了会子,果真又进入了梦乡。眼角的泪水却没有停止,不断有新的泪液濡下来。这孩子一定是把梦境和现实弄混了。
有泪水软软地滚过脸颊,丛生的汗毛被泪水碾压出一条路径来。陈向东不相信自己会流泪,泪水是无能为力和绝望的代名词。摸了一把,手指感觉到了泪水的真实存在。那手便愤怒了,抬起来,带着一股风,狠狠地击打在无耻的流泪的脸上。一下。两下。三下。脸很快就痛了,红了。然后知耻了。悔恨的泪水飞溅,晶莹而且绚丽。
浪子回头金不换,手儿却是不依不饶。幸亏一阵敲门声及时赶来,救下了还剩下半条命的脸儿。
陈向东把手臂垂下来,并没有开门的意思。所以,他沉默着不动。
想是敲门人以为屋里没人,便止了敲门。不到五秒钟,手机铃声又响起来。手机遭遇到了和敲门声同样的待遇,被陈向东置之不理。它便兀自响着,响了很久。
突然,被窝里又钻出来光溜溜的陈浩,光脚下地,抓了沙发上的手机,果断地恩了接听键。
是陈师傅么?
我是陈浩。
噢,陈浩啊,陈师傅在家么?
陈浩看了一眼陈向东,小声问:爸,说你在家么?
那头就挂了电话。敲门声继续响起来。经过短暂的歇息,好像蓄积了力量,比刚才的声音更大了。
陈浩知道,陈师傅是他爸。酒店里的人都管他爸叫陈师傅。
爸,开门么?一个女的。
村里许多人都看到了一个女孩在敲打陈向东家的后门。那个女孩好年轻,年轻足以掩盖其他的缺陷,比如眼睛不够大,比如身材不够高挑,比如说着一口方言味很重的普通话。
很快,女孩就有了一个“侉子”的绰号。一提到侉子,村里人就知道是谁了。侉子,等同于小黑人和臊裤裆,成了女孩的代号。
芝麻村的新鲜事年年有,哪年没有今年多。侉子敲开了陈向东家的后门,进去就没再出来,当起了女主人。给陈向东父子洗洗涮涮,买菜做饭,擦地喂狗。据说,侉子是和陈向东在一个酒店打工的;据说,侉子来自贫困的山区,一直把眼光盯在本地男人身上,指望着靠婚姻脱贫致富;据说,侉子早就和陈向东眉目传情了;据说,侉子听说陈向东的女人跟人跑了,兴奋得总是给客人上错菜,结果被老板开除了。
进了陈向东的家门就没再出来,是在人们的推测之中的。你用脚丫子想想啊,换了你送上门的鸭子,你会让它飞了么?留住侉子的原因有二:第一,侉子是个一掐就出水的小女孩,尽管欠缺了飞燕的姿色。第二,是证明个人魅力的最好时机,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第三,就算是陈向东对侉子没有意思,为着报仇雪恨也要留下侉子。
侉子留下的当晚,由侉子下厨做了几道菜,吃饭的时候,又开了一瓶红酒。算是庆贺。侉子给陈浩盛了一碗米饭,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陈浩,以后我给你当妈妈好不好?
陈浩就戳着手里的筷子不动,拿眼神瞄陈向东。
陈浩的眼神不在陈向东的视线里。杯中的酒,如血。一杯又一杯。血色染了他的面庞,染了他的眼睛,染了他的牙齿。后来,他就变成了一杯没有容器的酒。
侉子女人妩媚地笑着,不吃,也不喝。只是看着陈向东,手里把着酒瓶。他喝完一杯,她就马上倒满一杯。
陈浩害怕极了,比站在老窑疙瘩门口还要害怕。恐惧感揪住他的胃口,一口菜都送不进去。
爸——睡觉时,陈浩紧紧地抱住爸爸的手臂。变成了葡萄酒的爸爸,早就响起了鼾声。他还是不放心,隔一会就睁开眼睛看看。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爸爸要消失了。像妈妈那样,等他醒了就不见了。这一次,他决定不要睡去,看着爸爸,守着爸爸。睁开眼睛,爸爸还在。又睁开眼睛,爸爸依旧在。眼皮一次比一次沉重,后来,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他再也没有睁开的力量了。
爸爸呀——醒来时,陈浩发现他的那个预感变成了残酷的现实。爸爸不见了。不但爸爸不见了,而且他发现自己睡觉的床也变了。本来在爸爸和妈妈的大床上,现在变成了小床。是谁把他搬到了小床上,他竟然毫无知觉。
爸爸呀——这个孩子踩着冰凉的地板,跑向对面屋子里爸爸和妈妈的大床。
嘘——正在梳头的侉子,将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爸爸没有消失,他还在大床上。仍然浸在睡眠中。并且,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是你把我搬到小床的么?
是啊,你还挺重的嘞。
你睡在哪儿的?
和你爸爸睡在一起,有啥子不对么?
你和我爸爸睡在一起,我妈回来睡哪儿?
你妈和人跑喽,不回来啦,以后我就是你妈妈撒。
我不让你当我妈,我也不让你和我爸爸睡在一起,你走!
陈浩不光说,且有了动作了。他拎来侉子的包包,往后门口走,准备将它们扔到大街上。侉子两步就跨了过来,只一把就夺过了包包。包包的带子却被陈浩死死地抓在手里。侉子便用力一轮,陈浩倒地,带子从陈浩的手中脱落。倒地的陈浩做泼妇状,嘴巴大大地洞开,一串国骂喷涌而出。
我操你妈,你打我!我操你妈,你打我!我操你妈,你打我……一句国骂被反复使用。
侉子没有料到陈浩还会撒泼,她有些无措,有些慌乱。回头看看床上的陈向东,她生怕这个男人会突然醒过来。醒过来,她说得清楚么?刚一来就打了他的孩子,你说没打,那孩子咋会倒在地上,咋会哭呢?这是内心充满阴谋的坏孩子,为了赶她走,居然栽赃陷害她。侉子真想狠狠地甩给陈浩两个耳光,以解心头恨。可是不能,不但不能得罪他,还要讨好他。
陈浩乖,地上多凉啊,我扶你起来好不好?
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陈浩识破了侉子的险恶用心。她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眼睛里却有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他忽然止了哭声,招了招手。其实他不用招手,皮皮早就守在他的身边了。这条外形笨拙的狗,当小主人需要帮助和安慰时,她只能表现出一成不变的哀怜情绪。
陈浩抱住皮皮,在皮皮的耳边耳语了几句。然后拍了拍皮皮的头。
皮皮站着不动。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扑过去,去和伤害小主人的侉子搏斗。她生性憨笨,而且懦弱,胆小怕事。永远做不到黄毛那样勇敢。她的小心灵太弱了,需要像黄毛那样狗狗的呵护。
皮皮的表现很让陈浩失望,但是他不想在侉子面前表现出来。这一次把他的耳朵贴在了皮皮的嘴巴上,听了一小会,做恍然状,噢,听明白了,不想吃她的肉,嫌她的肉臭啊。
哈哈……他破涕为笑了。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战役。
陈浩,上学去!
床上睡着的陈向东突然说话了。
陈浩背着书包出了家门。他忽然一点也不想呆在家里了,一个原因是因为那个女人,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爸爸,那个女人欺负他,他哭得那么大声,就是哭给爸爸听的,爸爸竟然不帮他。然而,他又不想去学校。上学,一点心思都没有。可是,不去学校去哪呢。奶奶家么,不想去。
陈晨咋样了呢,这几天在他爷家里住着,不知腿好了没。
陈浩用脚踢着一小块石子。踢着踢着,一使劲,那石子就飞了起来,弹到一个人家的后门上。
你蛋操的背个书包不去上学,跑这发坏来啦?
咦,陈庆旺的头从门里露了出来,陈浩才明白,自己偏离了上学的路。
太爷,我不是故意的。陈浩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吃早饭了么?陈庆旺的语气柔和下来。
陈浩的脚尖在地上揉捻着,眼神依旧盯在上边。仿佛脚尖可以捻出烧饼油条来。
陈庆旺的心一软,进来喝碗大米粥再去学校,你太奶熬的黏糊着呢。话儿过来,手也过来,拉陈浩。
太爷,我不饿,我想看看陈晨好没好,行么?
陈晨还没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就倚在枕头上看陈浩喝粥。陈浩看着陈晨,有点不好意思。如果陈晨的表情里有了不屑,或者嘲笑,陈浩的粥就喝不下去了。陈浩之所以有勇气走进陈庆旺的家门,不就是有了救陈晨那档子事垫底么。一不小心成了对手的救命恩人,喝他家一碗粥不过分吧。陈晨要是忘恩负义,他撂下粥碗扭头就走。
趁着热赶紧喝吧,一碗不够,咱喝两碗。
陈晨龇出他的大板牙,眼睛眯成一弯月亮。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陈浩一个“不客气”说完,一碗粥已经进肚子大半了。他饿了,而且饿坏了。昨晚就没吃饱,一大早的又耗费了许多体能,没有来得及补充。
听说你们家添新人啦?
恩恩。
你是喜欢她呀,还是喜欢她呀?
不喜欢,她占了我妈的地方。
抹了抹嘴巴,陈浩凑到陈晨跟前,我想把她撵走,你有啥好办法么?
办法么,肯定是有的。陈晨挠了挠脑袋,那我有两个条件。
两个啥条件?
一个,不许再打张子涵的主意。再一个么,还是不许打张子涵的主意。
骗人呢,你。
嘿嘿,逗你玩呢。以后咱们就是好哥们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咋样?
就这么定了。咱们要不要向电视里那样拜把子呢?
再烧柱子香,磕三个头。爷,我和陈浩谁先生出来的啊?
净瞎乱,哪有爷俩拜把子的。陈庆旺进了屋,手上端着给陈浩新添的大米粥。粥里卧着一枚剥好的煮鸡蛋。
和失意的陈浩比起来,陈浩奶奶是最得意的。走路的样子酷似想当年的臊裤裆母亲大称子。在小春风的吹拂下,陈浩奶奶昂首挺着瘪瘪的胸脯子,专拣了人多的地方释放她的得意。
哈哈,她的儿子陈向东可是让她扬眉吐气了一回。刚飞了一只本地鸟,就来了一只外地鸟在她家的树上筑巢。况且,新来的鸟是个雏鸟,头一次在别人的树上安家。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这个为什么很重要。她家的树有魅力呗。向东就是她家的梧桐树啊,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古语说得对着呢。自家的院子里种了这样一棵梧桐树,谁的功劳,谁的骄傲呢。当妈的功劳,当妈的骄傲噢。你,他,你们,他们,芝麻村的男人,你们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呀呀呸!小黑人,你有么?你媳妇打工来信儿了么,给你寄钱了么,呦呦,当心跟人跑了。
陈浩奶的屁股都乐开了花。
你瞧她那个德行,不就是她儿子又找了个大闺女么,他妈的。
小黑人,嫉妒了吧,有本事,你也找个大闺女,把你媳妇休了。
我不稀罕。
不稀罕,是找不着吧,典型一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吼吼。
在正在建设的花卉基地打工的小黑人,无端被众人奚落了一通,屁股重新落在车座上,气哼哼地走了。
小黑人刚走,痛快着嘴儿的人,就见新飞到向东家的雏鸟,那个侉子女人端着一只锅出来了。出来倒脏水的吧?
但见侉子两只手臂一用力,手里的锅就送了出去,收回来时,锅里的汤就没了。全泼洒在了路边。几颗小肉丸子不安分地骨碌碌滚来滚去。粉丝,有几根不甘心被遗弃,死皮赖脸地挂在锅边上,以危险的方式悬荡着。
皮皮,回来!
对肉丸子馋涎欲滴的皮皮,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里的陈浩,不情愿地止了脚步。她没法不止了脚步,脖子上套了链子,链子的另一头握在陈浩的手里。看来,陈浩是早有预谋,不让她吃到美味的丸子。为什么呢?
你们大伙过来看看,好好的一锅丸子汤,出来几颗羊屎豆,这饭还咋吃撒。你们看看噢,看看噢……侉子说着蹲在地上,拿手捏起一个东西,近了几个闲聊的人,放在他们的鼻子下,眼睛下,让他们闻个清楚看个明白。
是佐料吧,饭锅里咋会出来羊粪豆呢?
其实人的心里早已明白,压抑着心里的巨大快乐,表面上用一本正经做盾牌。
您尝尝好啦,是啥子作料?
家走吃饭去喽。几个看热闹的一哄而散,嘻嘻哈哈地躲开了侉子几乎塞到嘴巴里的羊粪豆子。
饭桌子上,侉子依然就羊粪豆子发表演说,汤锅里咋就有了羊粪豆了呢?说时,拿了目光在陈浩和陈向东父子两个的脸上扫描。想从陈向东那里寻求帮助和支持,想从陈浩那里看出破绽和胆怯。
陈向东注意力在手里的酒杯子上,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受模样。羊粪豆和他有关系么?一点关系都没有。它破坏不了他的陶醉,破坏不了他的享受。
此刻,比陈向东更享受的是陈浩。这个最失意的孩子,终于有了片刻的难得的享受。享受的源泉来自爸爸的态度。爸爸真是帅极了,他没有帮侉子说话,没有追查羊粪豆子的来历。等着瞧吧,羊粪豆子才是刚刚开始呢,不把侉子撵走决不罢休。他把表情埋进手里的饭碗,偷偷地得意。
羊粪豆自个长了翅膀,飞到汤锅里了呢。
侉子的话真是有趣,扑——陈浩忍不住喷出了嘴巴里的饭粒子。自知失态了,赶紧又假装咳嗽了两声。
侉子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是鱼钩子,把小东西钓在钩子上,三天三夜不让他下来,钓死他。
明儿起我上班去了,你,好好看家做饭照顾孩子,少干串门子数板凳的事。你,好好上学长本事,只要将来考上大学,老爸砸锅卖铁也供你。你们两个要是不听话,全给我滚蛋。
爸——
陈浩哀哀地叫了一声爸。难得的快意没有了,爸爸的话像一根大棍子,又把他打进了失意的泥潭里。爸爸说他明天开始上班了,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不再找妈妈了,他放弃找妈妈了。他承认侉子了,接受侉子了,他决定让侉子当他新的媳妇了。
爸爸不要妈了。不要妈了。他没有胜利,胜利的是侉子。胜利的侉子一定不会饶过他,会想着办法整他,还有,天天会做他不喜欢吃的米饭。
妈,你在哪啊?陈晨,我该咋办啊?
最着急的人,则非陈庆旺莫属。
自从侉子入驻进陈向东家里,他的心像是被点燃了一团火。这团火以他的心为燃料,火苗儿跳动一下,他就疼得一揪一揪的。陈庆旺太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向东有了新的女人,飞燕再回来就难了。飞燕回不来,傻儿子浪子回头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如此啊,这个家真的快要散了。尤其火上浇油的是,陈向东以上班的实际行动来证明对寻找的放弃。眼下,最紧要的就是找到儿子,等过个一头半年的,侉子再给向东生个一儿半女,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如果说前些天找儿子还掺和着做姿态的意思,那么现在,做姿态已经像海绵里的水,被心里的那团火榨取得干干净净了。找儿子,怎么找,到哪里去找,陈庆旺心里一点谱也没有。陈庆旺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陈晨住院那天,他要是晚出去一会,说不定就碰到儿子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那天,即使碰到了,他真的有勇气把儿子押解回来,交给陈向东么。老天爷,我没做过缺德的事啊,你为啥这样折磨我呢。
还用老办法,挨家挨户地去找么,恐怕人没找到,向东那个侉子媳妇早把孩子生出来了。咋办呢?
陈晨,帮爷出个主意,你过去遇到困难爷不是也帮你出主意了么?
腿痊愈了的陈晨依旧被严格控制行动,爷和他说话时,他正趴在窗台上,透过玻璃窗子,看奶奶收拾芦花鸡。奶奶把芦花鸡浸在一只盛满水的大水盆子里,按住,过了一会再拎出来。芦花鸡惨透了,浑身湿淋淋的不说,脖子伸得长长的,拼命地呼吸。陈晨敲了一下窗子,奶,你在教它游泳么?奶说不是,在给它洗澡,洗舒服了它就不再抱窝了,不抱窝就该给陈晨下蛋吃了。陈晨就明白了,这只芦花鸡想当妈妈了,这几天经常看到她大白天的在窗下的窝里趴着。害得奶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抓出来,把身下的蛋抢走。抓出来没一会,看别的芦花鸡嘎达嘎达一叫,它就飞奔到人家的果实上趴着不动,小圆眼眯起来做妈妈梦。凭什么我们的宝宝要叫它妈妈呢?不光是其他的芦花鸡愤愤不平,就连嘎嘎和嘎嘎婆也都看不过去。吃东西的时候,他们连一点都不给她留。她要是敢有怨气,嘎嘎和嘎嘎婆的两张嘴巴可不是吃素的。本来是两个团队之间的水火不容,现在变成一只芦花鸡和一个群体的对抗了。要是当成妈妈也就罢了,还要惨遭洗澡的折磨。梦想彻底破灭的芦花鸡,夹着两片湿嗒嗒的羽翅,踱到墙角,独自伤心去了。
赫赫。陈晨笑了一声,回头,爷,你说啥?
陈晨,你爸要是真把陈浩妈娶回来咋办?
爷,要是那样,我天天给她羊屎豆吃,把她给臭跑了。
说点正经的,咱想一个办法,把你爸赶紧找回来。
你不是又想当愚公去了吧?我帮你想一个好办法,保管把我爸给找回来。
陈庆旺从来都不敢小觑陈晨的主意的。在他眼里,古灵精怪的大孙子虽然只有七岁,却是充满着智慧。小孩子的主意看似幼稚,说不定关键时刻,还真解决大问题呢。陈晨给陈庆旺出的注意是到电视上登一个寻人启示,陈庆旺认为这个办法不是不可行的,但是具体登什么内容,就要由他来亲自操作了。
说干就干,转天陈庆旺就进城了,他直接去了电视台。小松头,这一回看你往哪跑!
临走的时候,陈庆旺让老伴把家里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柜子底下空罐头瓶子里的,埋在猪饲料里的……加在一起三千多块钱。三千多块钱呢,可别打了水漂哇。妇人之见,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到了电视台,陈庆旺才知道,在他和老伴眼里分量很重的一沓钞票变得多么轻飘。一千块钱播一回,一回三十秒钟。播么?播几天?想好了就拿钱。当然了,您要是嫌贵也可以不播,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便宜。陈庆旺忙着堆上笑脸,播,播,我先播三天的,找不到我再续。
您家里谁丢了?
儿子。
叫啥名儿?
陈建松。
多大岁数,走丢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二十九岁,穿啥衣裳我忘了。
是精神病还是先天痴呆?
都不是。
这么大咋会丢的呢?
和我生气走的,生气走的。
联系方式?
陈庆旺报出一串数字。不等拿笔记录的人问话,主动说,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您在后边缀上,提供线索者必有重谢。
照片?
忘带了。
那您就把长相尽量描述得清楚一点。
我还是家走取一趟吧。您等着,我打个来回用不了多长时间。
陈庆旺边把二八式的自行车蹬得飞快,边在心里骂给他登记的小伙子。妈的,瞅我是个土老杆想糊弄我,门儿都没有。你们嘴唇儿一动,把钱挣到手就算完事了,不顾老百姓的死活。真他妈的国民党。
当陈庆旺搂着胸口窝气喘如牛地出现在广告部的门口时,广告部的门儿早已经锁得噔噔的了。陈庆旺把身子贴在门上,想歇息一下,腿儿一软,贴在门上的身子板就撑不住了,一点一点地往下出溜。一直出溜到地上。屁股着了地儿,比累更难受的一种滋味开始茁壮成长。这是啥滋味呢?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陈庆旺想起来,他渴了,此刻的他,需要一杯水。
女人和儿子都不在家。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不在家。读高中的儿子是因为住宿不在家,女人呢,是因为忙。他不知道女人咋会那么忙,早上一睁眼就没了踪影,除了一日三餐的饭桌上,不到该睡觉了,休想见到女人。他觉得自己的女人不太像女人,倒是像一架风车。这架风车的性能良好,有风的日子在转动,没风的日子也在转动。女人的身子板很壮实,白天在地里转。别人家的地是地,她家的土不是地,是一块花布,花色和图案都是她一针一针地绣出来的。所以,她家的地格外地漂亮,不光长庄稼,还长美丽。冬天农闲了,女人依旧在地里转,背上一只空筐,转来转去就转满了。就落下了一个话把儿:村长家的女人连柴禾叶子都是好的。旱地被征走了,女人还是喜欢在地里转,转着转着,就把自己转成了一名建筑工人,夹杂在一群男人当中,搬砖绑钢筋,样样干得不比男人差。晚上,刚一撂下饭碗,女人又转动起来,忙着东家西家地串串门子。女人在谁家里,谁家马上就热闹起来。反正,一刻也闲不下来就对了。有时候,他就开女人的玩笑,能不能消停消停,像个女人的样子。女人问他,女人应该啥样子。他说,起码温柔一点。女人就哈哈地笑,笑声震得房顶直颤悠。放假在家的儿子推开门儿,说有喜事共享噢。女人的头发都笑散了,儿子,你爸跟我要温柔……哈哈……
但是陈建兴得承认,她的女人是个好女人。除了不会小鸟依人,勤俭,吃苦,耐劳,过去传统女人该有的品质,在他女人身上都集中了。按时下的说法,自己的女人七零年出生,也算是个七零后,却一点也不具备七零后该有的时尚和非传统。此刻的女人,吃罢了晚饭,脚底下抹油,早溜得无影无踪了。陈建兴有一些失落,鸟窝头不见了,村里人都注意到了,自己的媳妇却没有注意到。在她的心里,他究竟有没有分量呢,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时间看他一眼。
哎——他朝着女人的背影送出去一个“哎”字,“哎”伸出手臂,拉住女人的手臂。
有事啊?她问。
他想说,你瞅我最近有啥变化不?这句话像一株发芽的种子,已经拱出了地皮儿,生生又被他压了下去。
一会我去跑农家院的事儿。他说。
却又不急着出门儿。陈建兴拿起梳子,对着镜子,安抚好头上的一丝小凌乱。然后,关掉电视,正式准备走出家门了。也许,在全芝麻村,只有陈建兴家的电视利用率是最低的,除了吃饭时开着看两眼新闻,其他时间基本上被闲置的。陈建兴的手指已经触到了开关,却停住了。气象预报过后的一条寻人启示,被寻找的人居然是陈建松。
哧——陈建兴笑了,庆旺老爷子这回真急了,下血本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臊裤裆的女人进门了。听见脚步,陈建兴以为是自己的女人又转了回来,便说,把魂拉下了吧?
谁把魂儿落村长家里了?
陈建兴闻着声儿一看,竟然是臊裤裆媳妇。进来的臊裤裆媳妇手上是负了重物的,陈建兴一眼就看出来了,是两瓶茅台酒。
这是唱得哪出啊?陈建兴单刀直入。
呵呵,村长捯饬这么干净,要出去办事啊?我不耽误您大事,就占您两三分钟的时间。
臊裤裆媳妇笑得很是不自然。她的笑是硬挤出来的,干干巴巴,一点水分都没有,给根火柴就可以燃起来。
尴尬皆是因为臊裤裆。臊裤裆因为妨碍公务罪,被判了小一年。裤裆妈大称子和裤裆媳妇到处托人,到处花钱,几个月过去了,也没把一个臊裤裆鼓捣出来。两个女人抱定了一个观点,如果不是陈建兴暗中使坏,他们家裤裆肯定不能出事。所以,她们求猫求鼠,也不求陈建兴。也就等于把对陈建兴的不满和怨恨摆到了明面处。今晚,裤裆媳妇突然登门,而且还拎着礼物,说明她们认输了。她来给村长赔礼来了,认错来了。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行动就是语言。赔礼和认错的目的,是希望陈建兴搭把手,帮帮忙,把裤裆给捞出来。按说,小一年的刑期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况且时至今日,时间已经过半,再耐时日人也就出来了。捞的意义便不是很大。裤裆家人却是不这么想,捞出来和刑满释放不是一个概念。“捞”是能力的体现,“捞”是本事的象征。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
您伸伸手,把裤裆捞出来吧。
这句话,像一块干燥的抹布,因为浸满了哀怜、祈求,而变得沉甸甸的。哀怜和祈求是唱词,既然是唱词就不能干巴巴地唱,是需要伴奏的。拿什么伴奏?泪水,女人的泪水。它们成着串儿地汩汩而出了。
你这是干啥呢,都在一个土台上住着,我能办到的肯定能办。也许你知不道,裤裆的事我没少给搭话儿。
那就再给使使劲,也给我们弄个保外就医啥的。上回我去瞅他,都瘦成个人干儿了。就算不可怜我们裤裆,也得可怜可怜我,我一个女人家,家里没个男人咋行呢。恩恩……
裤裆女人将一泡泪水含住,在向村长撒娇了。
陈建兴忽然很恶心,你先回去吧,还是那句话,能办的我肯定会办。并作出要往外走的样子,用行动来撵裤裆媳妇。
很突然的,裤裆媳妇做了一个动作,一伸手,抓住了陈建兴的胳膊,摇着,大村长,好村长,就算看在我的份上,卖卖力气嘛……
一股浓烈的狐臭味道不客气地往陈建兴的鼻孔里钻。陈建兴又羞又恼,胳膊用力一甩,想把裤裆媳妇甩掉。岂料,裤裆媳妇像一块嚼过的口香糖,粘在了陈建兴的手臂上,甩是甩不掉,需要一点一点地剥离。陈建兴只好用手去掰。
你们两个够亲热的。
真是要了陈建兴的命了,怕啥来啥,本来不该回来这么早的女人,钉子一样契在门口。
我说这阵子小头发梳得跟猫添的似的,敢情是约会老情人。
玩你妈蛋去!陈建兴恼怒至极,一语双关地骂了屋里的两个女人。
裤裆媳妇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一幕,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但是嘴上又不肯服软,可不许污蔑人啊,我和村长清白的。然后,放下手里的两瓶茅台酒,扭着肥硕的大屁股,夺门口而出了。
站住!
陈建兴的吼声骇得裤裆媳妇胖屁股一哆嗦,听话地站住了。
把你的酒拎走!
裤裆的事儿,您不管了?
我再重申一遍,能办的肯定办,邪门歪气的在我这一概行不通。
谁搞邪门歪气了?裤裆媳妇嘀嘀咕咕地走了。临走,没忘了拿眼神刮一下村长女人。
村西的稻地已经灌满了水,再过二十天就要插秧了。这意味着他的乡村休闲农业旅游计划就要正式开始了。把腿儿都跑细了两圈儿,开业庆典,稻地认领总算有了眉目,农家院和游船的事一点进展都没有。农民,这个词既亲切又陌生。年轻力壮的可以到基地打工或者出去上班或者下河打渔捞鱼虫子,剩下的女人可以开农家院,像庆旺叔那样的可以加入艄公队。可是,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这就是农民啊,只看得见眼前的一点亮光。芝麻村的乡亲啊,他是爱不得恨不得。在喇叭里喊了几天,一个报名的都没有。想动员自己的媳妇开个农家院,起个带头和表率作用,媳妇却操着和老爷子一样的腔调,说不想沾他这个大村长的光。几次动员几次劝说,均以惨败告终。
子涵妈,她会愿意开农家院么?
本来今晚想去她家里,做做她的工作,让她带个头。妈的,让裤裆媳妇弄得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啊——
陈建兴站在稻地边上,一口长长的浊气呼出了肺腑。
我说今儿咋没星星呢,都让村长给吓跑了。
是她。是子涵妈。黑暗里的这个声音,亲近极了,温暖极了。陈建兴忽然就有了想哭一哭的冲动。
他吸了一下鼻子,泪水顺着鼻腔走了,冲刷出很重的一个鼻音,黑灯瞎火的,咋溜达这儿来了?
感冒了?
恩,有点吧。
开农家院有报名的了么?
没有。哎——
别急,大伙总会想明白的。
都是榆木疙瘩脑袋,能想得明白么?
也包括我?
这么说你想明白了?
不够格么?
够格,够格,百分之百够格。你要是不够格,这村里就没有够格的了。
我听广播里喊要开十家?
恩。首批十家。
我算一家,再去做做别家的工作,说不定还能做通两三家呢。
忒好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来了。
我可不是活菩萨,做通一家要收一家的好处费呢。
行,没问题。
电话响。以为是自己的女人,却不是。老爷子打来的。
夜晚的静把电话里的声音衬托得异常响亮。即使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她也清晰地听到了说话的内容。
村长啊,你真是日理万机,见一面真不容易呢。
您找我去了?
是啊,我这不是有事求着您么,想走走村长的后门。
啥事,您说。
我想报名参加你们那个啥艄公队,要是用送礼的话呢,赶明我给您拎两瓶子酒过去。
爸……
陈建兴的鼻音更重了。吧嗒,他合上了翻盖手机。
放心吧,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往前冲的。
恩。女人也有了鼻音。
陈晨蹲在大门口,看五爷给黑犍牛刷毛。今天的五爷和以往不一样,刷得格外仔细,格外认真。今天的黑犍牛也和往常有点不一样,站在牛桩子里,一声又一声地发出哞哞的叫声。叫的时候,脖子转向五爷。好像在和五爷说话。黑犍牛大概也和他一样烦恼,在和五爷说心里的伤心事。
黑犍牛的伤心事可以和五爷说说,可是自己的伤心事又该和谁说呢。
给爷出了一个馊主意,三天的寻人启示播完了,连爸的毛儿都没看见。爷上火了,腮帮子都肿了。咋办呢,想个啥办法才能把爸找回来呢。哎,真是愁死人。想不出好办法来,自己的脑袋不就成了只会吃饭的家伙儿了么。
黄毛,想个办法出来,就知道搞对象。还有你,嘎嘎婆,就知道欺负芦花鸡,有本事给我下出一个好主意来。你们啊,都是一群吃货。
五爷,仿佛没有听见陈晨的自言自语。依旧聚精会神地给黑犍牛刷毛。黑犍牛也依然哞哞地向五爷倾诉着衷肠。
陈晨的腿蹲麻了,办法也没想出一个来,索性就坐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五爷给黑犍牛刷毛。
不知过了多久,五爷终于停止了刷毛。轻轻地拍了拍黑犍牛的后背,然后,五爷牵着黑犍牛往西走。黑犍牛却不听五爷的话,站在门口,一声紧似一声地哞哞叫。叫着叫着,五奶就出来了。五奶朝黑犍牛挥了挥手,跟他走吧,我也救不了你。走吧,走吧……五奶捉起袖子开始擦眼睛。
该干啥干啥去!五爷骂完五奶奶,又牵着黒犍牛往西走。黑犍牛不再叫了,沉默着,也是乖乖地跟着五爷。五爷的腿好像有病了,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显得特别艰难。
陈晨有了一个预感,黑犍牛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明白五爷为啥要这么做。也许黑犍牛老了,挣不了钱了,五爷就把它给卖了。
黄毛……陈晨哀伤着叫了一声,搂住黄毛的头,虽然你一个办法也没给我想出来,我向你保证,肯定不把你送走。
咕咕——
不用回头看,肯定是奶奶又再给芦花鸡洗澡了。这个芦花鸡真是够不要脸的,奶都给她洗了好几回澡了,还想当妈妈。还不到洗澡的季节,要是人,早就冻感冒了。
凉水——感冒。
陈晨的灵机一动。他要洗个凉水澡,让自己感冒了,感冒肯定要发烧,一发烧肯定要去医院。那时候,爸爸肯定会再来医院看他。他相信,爸爸是疼他的。上次住院,爸爸去看他,还用手摸他的腿,问他疼不疼。然后,又用手摸他的头,说儿子的脑门冰凉不烧呢。爸爸的手掌好温暖,看他的眼神也好温暖。弄得他好想哭出来,好想说,爸爸,不要再走了。
恩,就是这个注意。陈晨呲了呲牙,算是给自己的聪明才智一个小小的鼓励,一个小小的奖赏。另外,还有些许的骄傲和自豪。骄傲和自豪来自他做为一个男人所承担的责任感。
陈建松,你放马过来!陈晨一个叫板,他坚信,他的力量可以把陈建松拉过来。那只抚在他额头的手给了陈晨无限的勇气。
他把计划定在晚上。白天家里的眼目甚多,不利于计划的执行。爷和奶看他洗冷水澡还不疯了。哎呀,天咋还不黑啊。盼着天黑干啥?天黑好睡觉哇。天不黑谁拦着你睡觉了?大白天的谁睡觉啊。
爷捂着腮帮子盯着他忙碌的屁股。
下午的时间还不是很难熬,因为是周六,张子涵来了。子涵来了时间不长,陈浩带着皮皮也来了。加上黄毛,嘎嘎夫妻两个,芦花鸡,队伍就很庞大了。和几个孩子比起来,小动物们快乐多了。皮皮尽管欠缺了女性的娇媚,但是以其敦厚赢得了黄毛的垂爱,黄毛愿意鞍前马后地为她效劳着。黄毛颇感安慰的是,陈晨和陈浩关系的修复,让他的心里不再有愧疚感。终于可以和皮皮正大光明地眉来眼去了。嘎嘎和嘎嘎婆初时并不怎么欢迎皮皮,皮皮的样子乍看呈凶相,所以他们只是远距离的观望。时间渐长,并没有发现皮皮对他们生出恶意来。相反,倒是看出几分憨厚来。嘎嘎夫妻两个为了验证自己的眼光,主动接近皮皮,见皮皮没有反应,胆子大了起来,偶尔用嘴巴触碰一下皮皮的身体也是有的。皮皮也都容忍了。嘎嘎和嘎嘎婆心里就有底了,喜新厌旧地认定了皮皮这个朋友。明察秋毫的黄毛,早把嘎嘎和嘎嘎婆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但是,他假装看不见。因为皮皮在,他要拿出一点风度来。切,饶过你们。
相比,三个孩子的情致就低落很多。各自怀着自己的心腹事。陈晨的心腹事揣在怀里,他不准备和陈浩说,也不准备和张子涵说。张子涵的心腹事是盼着陈晨爸爸早一天回来,陈晨早一天去上学。这段时间陈晨没去上学,几乎天天都要哭鼻子。每天最怕的就是走进教室,同学问她“张子涵,陈晨呢,又没来?把你给甩了吧,以后跟我好吧”。她有别的选择么,除了哭?云老师罚把她弄哭的同学去贴墙根儿,几个幸灾乐祸的才收敛了些。陈浩的心腹事是想妈妈,想办法撵走侉子。一锅羊粪豆烫看来分量太轻了,没有吓走侉子。
咋办呢,你们说?
咋办呢,谁知道咋办呢。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我脑子的办法都睡着了,就是想出来,也不管用。
陈浩明白,羊粪汤的主意没有发挥作用,陈晨不愿意再帮他的忙了。所以,他有必要苦口婆心地向陈晨说明,不是他的主意不好,是敌人太强大,比变形金刚还要厉害。一个主意好比一颗子弹,一颗子弹是打不倒敌人的,所以要一排子弹。一排子弹呢,就相当于好多个主意。啾啾,这个子弹打到了侉子的眼珠子。啾啾,这个子弹打到了侉子的心脏。啾啾,这个呢,打到了肚子上,肚子开花了,露出了大屎包,侉子就个屁着凉把眼翻了。
陈浩将两只黑眼球藏起来,翻出来的白眼样子非常滑稽,张子涵想笑,但是看着陈晨一样的严肃,就使劲忍住了。
将来我要是找到我爸和你妈了,我会想出好多办法来整你妈,也让她个屁着凉把眼翻。
你要是敢让我妈个屁着凉,我就让你爸也个屁着凉。
陈晨不再是陈晨,变成了愤怒的一只小公鸡,脖子上的羽毛炸了起来,随时准备投入战斗。陈浩也不再是陈浩,变成了另外一只小公鸡,脖子上的花羽毛也炸了起来,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一场恶战马上就要开始。
千钧一发之际,张子涵哭了。她哭得很伤心,顾不得女孩子的仪态,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在张子涵的哭泣声中,两只小公鸡脖子上的羽毛一点一点地倒伏下去。
不打了还不行么?
别哭了,我们真不打了。
张子涵睁开被泪水糊住的眼睛,那你们两个和好。用她的小手捉了两个男孩子的手,放在一起。
哎,陈晨叹了一口气,心说,烂事一大堆,咋还有心情打架呢。算了吧,又不是陈浩让他妈跑的,就饶过他吧,何况人家还救过自己呢。男子汉,该大度就得大度。尤其是当着张子涵的面。
我错了,陈浩,对不起。
这么干脆的道歉,陈浩头一次享受到。他有些受宠若惊了,眼泪差点掉下来。
两双小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终于到了晚上。
陈晨撂下饭碗,打了一个长长的咳声,拿眼挑了一下飘红,妈,你一个人睡觉多害怕啊,还是我跟你作伴吧。
又对着陈庆旺,爷,我腿全好了,您就放心地让我去吧。
只象征性扒了两口饭的陈庆旺,没有吭声,心思全在眼前一个渐行渐远的烟雾圈儿上。
你这个妈,咋跟我奶养的猪似的,这能吃呢,我困得睁不开眼了。
过去夺飘红手里的碗,扔在桌子上,让我奶刷碗吧。
一路上,飘红都在满腔怒火地指责陈晨,自作多情,我一个人挺好,谁用你陪了?总自以为是地夸大自己的作用,也不照镜子瞅瞅自个胎毛褪干净了没有……一句接着一句。陈晨有些纳闷,过去他要跟爷和奶住上几宿,飘红妈可是会生气呢,他的耳根子会老长一段时间得不到清净。什么儿子就是不如闺女好,闺女是妈的小棉袄,什么你个没良心的,还没怎么着就不和我站在一个队伍上了。原来,和谁睡在一起就是和谁站在一个队伍。今天是怎么了呢,看样子飘红妈很不乐意让自己和她站在一个队伍了。生气了?
小气劲儿的,生就生呗。他可没有心情哄她。他是男子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飘红利索给陈晨铺好了被子,睡觉吧。
这早睡觉,睡不着。
睡不着也得睡。
我睡觉,你干啥?
我玩会牌。
你玩你的,我看会电视。
越来越不听话,跟你爸一块合着伙把我气死得了。
陈晨就纳闷了。他没做什么呀,咋会和爸一起合伙要气死她呢?
好儿子,乖,睡觉吧——不仅说着,还动作着,飘红把陈晨抱到小床上,不容分说地扒了陈晨的衣服,把陈晨像一颗炮弹般闯进被筒儿里。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给陈晨留下。
陈晨索性就躺下,还索性闭上了眼睛。假寐。一边拿耳朵听着飘红的动静,一边想着自己的计划。
启动电脑的声音。过了一小会,键盘敲击声响起。陈晨把眼睛张开一条缝隙,他发现飘红妈根本没玩牌,在津津有味地做着另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一定比玩牌有趣多了,而且,这件事情一定是怕别人知道的,所以,她才撒谎。
咋还不睡觉啊?
显然,飘红妈津津有味做着自己的喜欢的事情的同时,还没忘了偶尔关注一下陈晨。
妈,我想拉拉。
不行少吃点啊?
让黄毛跟我去就行了
把衣裳披上点,别感冒了。
春天正渐渐地走向深处,可晚上的风还是凉浸浸的。到了院里,陈晨把肩上的衣服甩了,搭在黄毛的背上。
老式压水井的水簸箕下,放着一只水桶。桶里的水满满的,散发着新鲜的清凉气息。几颗星星扒着桶沿儿满意地打量着自己容光焕发的容颜。劈的一声,水吞没了陈晨的一根手指,星星的镜子就碎了。水面上滚着一层金色的碎珠儿。
手指从水里抽出来,金色的碎珠儿互相追逐团聚着想重圆一片完整的梦。很快,一颗头深深地扎进水里,金色的梦再度粉身碎骨了。
陈晨的头拔出来,再扎进去。如此反复。他有了一丝自虐后的快感。
夜不动声色地用怀抱接住那些被甩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水珠子。
痛快,好痛快!
那条溜光的身子,被星光点化成一尾银色的鱼儿。鱼儿一个跳跃,桶里的水伸出玉藕般的手臂接住鱼儿,将鱼儿紧紧地拥在怀里,让鱼儿恣意地享受着水的热情。
后来陈晨在那家全国著名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意识清醒时说,这回玩得有点大了。
确实有点大了。
飘红照着陈晨湿淋淋的屁股就是两巴掌,你个不让人省心的,看来真是想气死我!
陈晨嘻嘻地笑,任由飘红打,任由飘红骂,任由飘红把他用被子包起来。打完了,骂够了,包裹停当了,飘红下厨想给陈晨煮一碗姜汤,却由于家里久不开火,连个姜片都没寻到。只得将一块陈旧的已经板结的红糖砍下些许,在滚水里化了,端给陈晨喝。却遭到陈晨的强烈拒绝,没事的,我保证不感冒。
端着红糖水碗的飘红,没有选择地使用了她的主动式的哭泣。这一回陈晨要是感冒了,她付出的不仅仅是心疼和担心,还要承担疏于看护的责任。她的泪水是语言,它们一串串地往下掉,组合在一起,实际上是在对陈晨说:陈晨啊,听话吧,这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已经够可怜了,她没有多余的心情为你操心了。所以,请你顺从了她吧。
这么热,你想烫死我啊,过一会再喝,好不好——拖延也算是一种妥协。
接下来就该如愿地发烧了。陈晨乖顺地卧在被子里,等待着那个如意结果的出现。左等等,右等等,感觉身上好像是有点和以往不一样了,就喊飘红,把体温表拿来,觉着有点烧呢。
飘红惶急地把身子从电脑前挪开,一阵翻腾,找体温表,儿子,你别吓我啊。
结果:正常,对飘红是一个虚惊。对陈晨而言是一个失望。
大约十分钟之后。陈晨又唤飘红,真好像烧了呢。
这一回,飘红从容了许多,将体温表夹在陈晨的腋下,还回到电脑前敲了几行字。
结果:还是正常。
陈晨沮丧极了,自己的努力白费了。好失败啊……这个小男子汉,心底那堵用坚强筑成的壁垒,再也禁不住失败的侵袭,摇摇欲坠了,眼看就要坍塌了。两泡热泪从滚烫的眼窝儿里滚出来……
将被子蒙在头上,他拒绝飘红看见他的表情。闷着嗓音叮嘱飘红,妈,待会我要是睡着了,你再瞅瞅我烧不烧,要是发烧了,给我爷打电话,咱好上医院。
飘红百分之九十九的心思都在网络世界里了。或者,作为一个妈妈,她该想一想,陈晨为什么会如此热切地盼着自己发烧,盼着上医院。可是她没有。起码当时没有。当她用她的简单面对了陈晨的复杂时,她就以为陈晨也是简单的。一个孩子,哪会有那么多的心思呢。
夜里十一点多时,飘红留给陈晨的那个百分之一的心思动了一下,于是,她想起了陈晨。左手捶着酸涩的后背,右手搭在陈晨的脑门儿上。这一搭不要紧,还真搭出问题来了。陈晨的脑门是烫的,手感的温度起码在三十八度左右。飘红的心啊,就像一支突然插在热水里的温度计,蹭的一下子,另外百分之九十九的空间全被陈晨占满了。药呢,退烧药呢?家里不是一直备着退烧药的么?快出来,藏在哪儿了,赶紧自己长了腿儿跑出来。噢,在这儿呢,找到了。找到了。老天爷,真让我找到了。来,儿子,醒醒,把药吃了。吃了药,就不烧了。靠在我身上,张开嘴,好儿子,再喝口水。咽啊,咽下去啊。我大儿子真棒。好了,躺下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睡醒了就好了。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微沁的小汗珠儿,看着在迷糊状态吃过药小脸潮红的陈晨,飘红相信,这不过是一个因为受凉引起的普通的感冒而已,就像她说的那样,睡醒了,感冒就已经离去了。明天,公公婆婆见到的陈晨,和以往的陈晨不会有两样。所以,因看护失职而引发的深度谴责也不会发生。
夜晚和退烧药会伸出魔幻的手,修复她的过失。恩。恩。
QQ一直在闪。对牛弹情已成过去,新来了对猪弹情。飘红一看到这个名字就被气笑了,她属猪,好像那个名字专门为她而取的。为着这个名字,她鼠标一点,使对方轻松拿到了准入证。对猪谈情果然不俗,没有上来就急吼吼地问,你真的是个漂亮妈妈么,发来照片看看,打开视频看看?文字的背后藏着一张俗不可耐的嘴脸。飘红就拔下头上的发卡,去扎那些文字。不,是文字背后的那张脸。一下,又一下。那脸就瞎了两只眼睛。飘红一点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她不喜欢他们,就要表现出她的不喜欢来。这一个没有,而是把小幽默小智慧面糊一样裹在文字上,一串一串地滚给飘红。粘了飘红一身。飘红懒得去拍落它们,就让它们舒舒服服地挂着。舒爽中带着几分麻酥酥的感觉,进入飘红的躯体时,被男人抛弃而产生的痛莫名地轻了许多。真是好呢,飘红不禁有些迷恋起来。
儿子发烧了,刚吃了药,在看着儿子。
用我陪么,值班中,时间,大把地有。
恩。
毫无知觉的,集中在陈晨身上的饱和的心思有了缺口,心思从缺口处缓缓地外溢,又流向陪她的人。恢复不到之前的百分之九十九,大抵也有一半吧。说了会子话,去看看陈晨。然后,继续说话。往复几个回合,陈晨的额头凉津津的,汗也出来了,烧也退了。
将近凌晨一点。飘红带着她的预计之中的小如意,睡去了。早上醒来,飘红发现她的小如意遭受了一些挫折。陈晨的小脸又变得潮红的了,呈现了发烧的征兆。飘红意识到,仅给退烧药恐怕是治标不治本了,最好是去村里的小诊所打一针。就喊着陈晨起床。
妈,我发烧了么,烧多少度?清醒的一瞬间,陈晨想起他的那个计划,立即亢奋起来。
把体温表都快烧爆了,赶紧起来去诊所打针。飘红恐吓。
陈晨怎么肯呢,飘红小如意的挫折,正好暗合了他计划的顺利。夜里迷迷糊糊被飘红灌了药浑然不觉,现在他可是清醒得很呢。
飘红恼恨起陈晨的撒赖,拿捏起河东狮吼的架势,问陈晨究竟要怎样。
陈晨却是振振有词,小诊所咋治得了我的病呢,给我爷打电话,把我送城里的医院去。
飘红想生气都没了底气,你以为你是啥大人物啊,得个感冒就要住院,上回住院住上瘾来了吧?
反正不上城里的医院,我就不起来。
陈晨要是撒赖,飘红一定是无计可施的。只好退了一步,你给你爷打电话吧,你爷要说去城里的医院,咱就去城里的医院。但是,不许提洗冷水澡的事儿,你爷要是知道是你淘气才感的冒,非把你屁股打开花了不可。
我跟你一样弱智啊。然后,一个溜光的小身子蹿到座机旁,拨了一串数字。爷,大孙子感冒发烧了,把体温表都给烧爆了,赶紧上城里的医院吧。
陈庆旺听着怎么都不像是把体温表烧爆了的样子,把电话给你妈。
这是明摆着的不信任,陈晨气呼呼地把话筒塞到飘红的手上,朝着飘红打手势。陈晨的意思飘红当然明白,于是气定神闲地揭穿了陈晨的谎言,没事儿,是有点发烧,没他说得那么厉害。
一句话,把陈晨打进了地狱。陈晨那个郁闷啊,白白地折腾了一个晚上,临了临了,大医院没混上,爸爸没见着,还要把屁股奉献出来。他奶奶的,都亏到姥姥家去了。
哎,又一个失败。
心不甘情不愿地奉献完了屁股,陈晨被勒令呆在屋里,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一心一意地养他的小感冒。其实,就算爷和奶不虎视眈眈地把守着大门二门,他也不会出门。出门是要心情的,他有么?没有。既然没有出门的心情,躺在炕上睡大觉是唯一的选择。奶特意把陈晨的身子搬到了炕头,炕头热乎乎的,正好用来发汗。
眼皮开始发沉,然后是头,再然后是整条身子。陈晨模糊的意识里出现一个场景:身下的炕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吸铁石,他悬空的身子正被吸铁石巨大的磁性吸引着,渐渐地下沉。下沉。另一股力量想要拉住他,却是徒劳的,由于太过弱小,只能眼睁睁看着下沉继续发生。那个洞,看不见底儿,下沉没有止境,没有结果。一直在进行中,一直在路上。让陈晨痛不欲生的是,灵魂下沉的速度要比躯体下沉的速度快。所以,为了追赶灵魂,躯体只好拼命地追赶。然而,无论怎样努力,却总也追不上。眼看,灵魂就要出窍了。
啊——
灵魂彻底脱离躯体的那一刻,陈晨一声大叫,没有了任何知觉。
今天,芝麻村的心情有些诗情画意。正微醺着眸子打量街边新栽下不久的龙爪槐。黑魆魆的虬结的枝条曾经的冷酷仿佛是坚不可摧的,没想到,只经了几场春风,便柔情似水了。绿意争抢着冒出来,绽满了枝头。绿,是嫩到了极致的,只需看上一眼,心儿便蠢蠢的了。真想作首诗啊。
就是这时,一个人破坏了芝麻村的诗兴。他不顾一切地闯进了它的视野。换个说法,他用他的不顾一切,让芝麻村放下所有的心情,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来关注他。
他疯了。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一辆四个轮子的汽车,把档位挂到了极限,把油门踩到了家。可事实上,他这辆车只有两只轮子,而且,由于年代陈旧,跑动的速度远远达不到他需要的速度。按说,他该有自知之明,他该气急败坏。他没有。他来不及思想,来不及耍情绪。此刻,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两个字:奔跑。
近了,才发觉,他不是一个人在奔跑。他苍老的背上,驮着一个孩子。驮着一个孩子,在奔跑。为了使背身上的孩子不至于后仰,他奔跑时尽可能地哈下腰身。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呼喊同一句话:
快救救我孙子!
原来是为孙子在奔跑。背上的孙子一定是生病了,并且了生了非常严重的病。芝麻村动容了,主动加入到抢救孩子的队列中来。
两个轮子的车来了。三个轮子的车来了。四个轮子的来了。它们从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方向朝着奔跑的老人而来,它们相信,自己奔跑的速度才是最快的。
坐我的!坐我的!坐我的!
迎着长长的队伍,一辆旧式样的红色夏利车,旋起一条长长的土龙,飞到背着孩子奔跑的老者身边。吱——一声尖利的叫嚣,车子拐了回去,又向着原路飞走了。土龙紧紧地拽着车的尾巴。
老人以及老人背上的孩子不见了。和车一起飞走了。
醒悟过来的人,醒悟过来的车,也匆匆忙忙地拽着土龙留下的一截尾巴,浩荡着出发了。
朝着医院的方向进军。他们和它们集合成一股力量,去参加一个拔河比赛。从死神的手里夺回一个孩子的生命。集体的力量永远是伟大的。
不能参加拔河比赛的,涌到陈庆旺的家里,做安抚工作。说是安抚,其实是看守。以五哥和五嫂子为首的看守人员,确保陈庆旺的老伴不出现任何状况。
她哭,我要去医院。看护的人拉着拽着,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大孙子肯定不会有事,你去了只会添乱,出点啥事还得找人照顾你。踏实的在家等着吧,说不定后晌大孙子就回来了。一会儿咱上街上买点好吃的,提前给大孙子预备着。
她还是哭,你们净蒙我,孩子都不省人事了,都抽风了。
哭着,往外突围着。她要去医院看孙子,谁也不能拦她,谁也拦不住她。
嚎丧吧,你就!五哥一声大喝,本来孩子没事,你总嚎丧,非得让你嚎出点事儿来不可。
五哥的话起了效果,陈庆旺老伴果然噤了哭声。把巨大的悲痛哽在喉咙里,不敢放出来,噎得直翻白眼。对孙子不吉利的事儿,她宁可憋死也不会去做的。
五哥说大孙子后晌就会回来呢。
后晌,是多么诱人的一个希望啊。
大孙子,你睁开眼瞅瞅爷啊!任陈庆旺喊破喉咙,陈晨的眼皮动都不动一下。它们两个从未有过的安静,从未有过的乖顺。建兴啊,叔给你磕头,你快点开,救我大孙子!
车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声。闯过一个红灯,又闯过一个红灯。紧跟在其后的,是一串大大小小的农用车。这是一支疯狂的队伍,像龙卷风一样朝着县城的腹地扫过来。这样的一支队伍,是所向披靡的,街道上的人和车辆纷纷避让。拉响警笛的警车,不敢正面拦截,在外侧护卫着疯狂的车队。直到到了医院的停车场,年轻的脸上排满了青春痘子的警察,才一把薅住了陈建兴的脖领子,牛逼啊,你!
陈建兴芝麻村村长先抢救孩子完了事要杀要剐随了你……没有停顿,没有喘息的一句话,噼噼啪啪地从陈建兴的嘴巴里爆出来的同时,已经接了陈庆旺怀里的孩子。他忘了警察的手还薅在脖领子上,差点带了痘子警察一个跟头。
哐当——急诊大厅的门被冲开。
大夫,大夫呢!赶紧救救孩子!
白色的身影在动。检查的仪器在动。
交钱是么?我这儿有!我去交!杂乱的脚步咚咚地响着,从楼下到楼上,又从楼上到楼下。
半个小时后——
陈晨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透明的液体迈着局促的脚步,去打扰他过度的安静。
到这时,人们才弄明白一个词儿:大脑炎。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个词儿已经离人们的记忆很远了,不是么?从那次之后,村里再也没有哪个孩子的性命被它带走。因为从那次之后,上边每年都会派人来村里,给孩子们打预防针。打了预防针的孩子们就会远离这个词生出来的魔爪。开始人们不信,可后来村里真的没有哪个孩子再跟它结缘。于是,那一次就成了一个终结。
那一次被大脑炎带走的孩子,突然又被从另一个世界拎到了人们的眼前。
他是个十岁的男孩,一对骨碌碌转的大眼睛。他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忽然有一天说,爸,我头疼呢。爸说,头疼,吃止疼药哇。孩子就吃止疼药。吃了一片,还疼,就吃两片,三片。疼得不行呢。爸就抽了他一巴掌,真是懒,怕干活吧。孩子果然是偷懒,挨了打就说不疼了。后来,孩子就说爸我困,困的不行了,想睡觉。爸就说你个懒家伙,就知道睡。孩子大概实在太困了,顾不得爸的谩骂,躺在炕上睡去了。一睡,就没再醒来。抱到医院,医院的大夫摇头,说这孩子死在大脑炎上了。死了的孩子不许进村子,不许进祖坟,孩子的爸爸就在村外浅浅地挖了个坑,把孩子埋掉了。那孩子从此便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大馒头似的坟包。后来,经过风吹雨打,大馒头似的坟包变成小馒头,终于有一天,小馒头也不见了。那孩子就彻底消失了。
那孩子是陈建松的哥哥,陈庆旺的大儿子。
报复,他来报复了……他怪我害死了他,怪我不去看他,他,他就报复来了……
陈庆旺眼神迷离,儿子,我想使劲把你忘了,可是你天天站在我心尖儿上,一碰就疼。我想着这辈子注定是欠你的了,没法还你了,就想着好好疼你兄弟,好好疼你大侄子,别让他们再有个闪失。儿子,要是非得让一个人偿命,你才解了心头恨,你别动陈晨,爸的这条贱命你想多前儿拿走就多前儿拿走,好不好?爸求你了,儿子……求你了,儿子,饶了你大侄子吧……儿子,爸给你跪下……
爸……陈建松使劲抱住身体下滑的陈庆旺,两颗泪珠子啪啪地摔在急诊大厅的地上。
陈建兴早派人买来了急救用的救心丸,塞了几颗在陈庆旺的嘴巴里。
局促的喘息终于平缓了。陈庆旺迷离的视线渐渐聚拢,看清了抱住他的人。
我大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先弄死你!
爸,真要到那个份上,我自个去死。
身边的嘈杂,仿佛离着陈晨十万八千里,因此,它没有能力走进他的安静。
他的安静影响了周围的嘈杂。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噤了声音,只探出长长的焦躁的视线,聚集在白色床上的那个小身体上。不敢眨眼睛,捕捉安静的孩子发出的第一缕走出安静状态的信息。
集体等待着。等待着。
它终于没有来。
安静,病床上陈晨的安静好坚固啊。像金刚石那样坚固。像铁桶那样坚固。可是,它又不是金刚石,不是铁桶。你看不见它,想用切割机切碎它,想用锤子砸烂它,你做不到。做不到,无处下手。
它是无形的。神仙都奈何不了它。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有什么可以奈何得了它。一定有。
专家。恩,专家。北京的专家。他们比神仙厉害,他们手里握着一把神奇的宝剑,只一下,扑——坚固的安静便被捅破了。
救护车,朝着一百公里之外的北京奔驰。去寻求那件能够打破陈晨安静的宝器。
病房里只能留一个家属。陈庆旺,陈建松,飘红三个人轮流守着。一个人守着陈晨,另外两个人就可以歇息一下。夜里,没有睡觉的地方,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躺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眯一会。椅子是有限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家属们大多横七竖八地趟在地上。一块铺在地上的垫子,一个身子刚离开,另一个身子马上煎饼一样摊上去。谁也不会嫌弃谁。这条狭长的走廊,既是家属们等待和歇息的地方,也是他们互相打气互相支撑互相取暖的地方。同时,也是家属们接待源源而来的探视病孩子们的亲朋好友的地方。
在陈晨昏迷的五天里,陈庆旺,陈建松和飘红三个人没有加入到走廊家属的行列里。他们没有一点点多余的精力去和他们交流。他们要非常节俭地使用他们所剩无几的精力。习惯了主动式哭泣的飘红也节省了哭泣需要消耗的精力。他们在和彻底的绝望对峙着。他们没有加入到那个行列,却并没有被那个行列拒绝和抛弃。那个行列的人都知道陈晨是几个孩子中病情最重的一个,他们无声的声援,无声的期盼。用他们的眼神。用他们的心。只要陈庆旺摇晃着从病房里出来,躺在垫子上的人再累,再困,也都把垫子给陈庆旺让出来。他们同情陈庆旺一家人的同时,心里也暗存侥幸,幸亏得大脑炎的不是自己的家的孩子。
陈庆旺拒绝享受那块垫子的安逸。一个人走到楼梯口,蹲下,摸出纸烟,点燃。两个眼珠子在陈庆旺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脸上,大得有些夸张,和恐怖。它们偶尔地还能骨碌一两下。
陈庆旺在想,也不知道老伴现在怎么样了。五哥刚才把电话打到陈建松的手机上,说他们已经到家了。陈庆旺还是放不下心。老伴就不该来,真是越乱越添乱。本来,陈庆旺叮嘱陈建松,每天都要给老伴打一个电话,向她报个平安。老伴很警觉,在电话里说,既然陈晨像你们说的那样好,就让陈晨和我说话。老伴的这个愿望当然没被满足。更让老伴怀疑的是,亲戚朋友们鱼儿一样成群结队地往北京游,他们把她当成捕鱼人,全都绕着她躲着她。她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她要亲自去北京看陈晨。然而,从未出过家门的老伴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北京,只好天天泡在五哥的家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磨五哥带她去北京。被逼无奈的五哥只好及时地向陈庆旺汇报军情。陈晨在京昏迷的第五天,陈庆旺终于说,来吧。
陈庆旺当时想,如果陈晨真的醒不过来了,就让老伴看孩子最后一眼吧。
恩,这一次,小女孩张子涵也来了。当然,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也是坐着陈建兴包下的北京专车来的。一个可以容纳二十多个人的小巴士,它把芝麻村的村民一拨又一拨地运到北京,运到这家全国著名的医院。尽管绝大部分芝麻村人看不到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陈晨,但是他们来过了。来过了,很重要。来过包涵着一种诚意,一种慰问,一种乡情。即使平时和陈庆旺有隔阂的,“来过”就像一把抹泥的抹子,一下子就把隔阂抹平了。陈庆旺明白,大半个芝麻村的人都跑到北京看陈晨,一部分是缘于自己在村里的人缘:从来没有在背后给谁捅过刀子,从来没有干过损人不利己的事。一部分则是见风使舵的人,他们是看在村长的份上,才给了他陈庆旺面子。在这部分人的眼里,他陈庆旺是村长的大红人。他家的大事小情,比国务院总理都忙的村长总是冲在前边,这一点,眼里不揉沙子的芝麻村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管谁当村长,他陈庆旺都不会更不想通过拍马屁溜勾子,来争取红人这个称号,以达到某种目的。他之所以一不留神地成了村长的红人,除了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除了他救过五哥的一条命,村长在利用他的威信。村长需要像他这样在村里有威信的人做臂膀,征地的事,如果没有陈庆旺带头签字,也会进展那么顺利?村长大人是聪明的,他能把别人的好处记在心里,并且以实际行动来回馈他内心的感动。所以,他这个村长就当得有情有义。比如这次,村里农家院的事正忙得不可开交,完全可以打一个电话,但是他没有。在陈晨昏迷的五天里,每天都会往返一趟北京。
牢牢地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半老阿姨,也被村长的诚意感动了。所以,当陈建兴提出让老人和孩子看一眼陈晨时,老阿姨犹豫起来。陈建兴看出了希望,眼珠子快速地扫描了周围的情况,迅捷地塞给老阿姨一样东西。半老阿姨展开手心,见是两张大面值的人民币,就生气了,操着十足的京腔,你这不是玷污我么?
陈建兴忙着给老阿姨道歉,又是作揖,又是敬礼,阿姨,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瞅着您忒辛苦了,想着路上买包茶叶孝敬您,忙忙呼呼的给忘了。
真的?
真的。向毛主席保证。
半老阿姨早将钱捏在掌心,怜悯之情重新遮盖了脸上的怒色,我这可是犯错误,你们几个一会进去,别进屋子,隔着玻璃窗看两眼就出来。
老伴隔着大玻璃窗看到了全副武装的陈晨。陈晨小小的身子上竟有那么多的管子,脸上还罩着一个大罩子。她的眼睛艰难地拨开一根又一根的管子才能看清陈晨。那是她的孙子陈晨么?陈庆旺说是陈晨,陈建松说是陈晨,飘红也说是陈晨,应该不会错的。那这个孩子肯定是陈晨。她眼底的疑虑还是不能完全地褪去。
没有陈庆旺和众人意料之中的恸哭。老伴显得过分地平静。小女孩张子涵,还没有看见陈晨,小嘴角就一瞥一瞥的,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了。那是陈晨么?陈晨咋会变成那个样子?小女孩一边提着问题,一边哭得抽抽噎噎。她大概很想冲破玻璃窗子,跑到里边去看看埋在管子底下的陈晨。但不知道是由于恐惧,还是出自小女孩的矜持,两只小手死死拽住了陈建兴的衣襟,唯恐自己一个把持不住,冲进陈晨的重症监护室。陈庆旺想,陈建兴大概想把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的,因为他看见村长哈了一下腰。之所以又直起身来,可能是觉得他老伴比一个哭泣的小女孩更需要关照吧。那一刻,谁都以为陈庆旺老伴会出状况。那一刻,陈庆旺老伴成了保护的重点。然而,他们担心的状况一直没有出现。小女孩张子涵的哭泣也对她没有丝毫的影响,她的无动于衷,她的过度平静,从开始坚持到最后。
老伴反常的举动,无异于在陈庆旺已经麻木了的心脏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木木地痛。
爸,吃饭吧。陈建松将一盒快餐伸到陈庆旺的眼皮底下。
给家里打个电话,瞅瞅你妈到家了么。
两个小时的路程,这会儿早到了。
电话却没人接听。连陈庆旺都听到了手机听筒里传出的忙音。
又打给陈建兴。哥,你们到家了吗?
到了,后晌不到四点就到了。没事吧?
陈建兴的声音很大,在一片嘈杂声中脱颖而出。
坏了,赶紧给你五大爷打电话。陈庆旺蹭的从地上站起来,一腔子的血液来不及缓冲,呼啦啦朝上灌,衰老的躯体被打了一个趔趄,手里的盒饭就抓不住了。红颜色的西红柿,黄颜色的炒鸡蛋,白颜色的米饭,无辜且醒目地散落在台阶上。
爸——陈建松用肩膀扛住陈庆旺。
管我干啥,没事,打你的电话!
电话通了,是陈庆占老伴接的。陈庆占老伴连着说,踏踏的吧,踏踏的,你妈没事,我刚从那院儿过来,她正喂猪呢。这边的事儿你们别操心,有我和你五大爷呢。
在变成旅游村之前,在村里的养猪场建起来之前,家里的确还有最后的几头猪要喂。喂猪,好像挺合理的。但是,不安的感觉并没有从陈庆旺的体内褪去,它像一只跳蚤般,蛰伏在陈庆旺的神经管道里。冷不防就跳起来,咬上一口。让陈庆旺感觉到它的存在。然而,陈庆旺没有富裕的精力去捉它,只好无奈的任其存在着。
晚上,这个晚上,是陈晨昏迷第五天的晚上。也是让陈庆旺陈建松飘红几近彻底绝望的一个晚上。陈晨苏醒的希望,已经变得像蜘蛛吐出的丝儿那样纤细。背景是一片空旷,蜘蛛丝儿微微地颤抖着,眼睛稍稍一个松懈,它便会融入到一片空旷里。所以,每个人都不敢眨眼。每个人都把渺茫藏在心里,用坚持互相加油,互相鼓励。只要他们不把心中的渺茫说出来,只要他们坚持,蜘蛛丝儿就慢慢变得粗壮,希望就不会断。他们坚信。
可是,这个晚上。这个晚上啊。他们的眼睛快要抓不住那根飘摇的小细丝儿了。
下午来的那个小女孩,和陈晨得了同一种病的那个小女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被护士推出了重症监护室。
推出重症监护室的孩子,一个结果是转入普通病房,意味着脱离了危险。一个结果是宣告死亡。据说,那个女孩还不到十岁。据说,不到十岁的女孩患的是另外一种型号病毒的大脑炎。原来,大脑炎只是一个统称。好比鞋子,只要是穿在脚上的就叫鞋子,但是鞋子又有不同的外观,不同的型号。还据说,病毒已经扩散到女孩整个大脑了。就是一只烂西瓜了吧。一个山东口音的男人小声说。没有人回应他。守候在走廊里的患儿的亲属们,自动后退,给小女孩让出一条路来。
用满含着惋惜的眼神给小女孩送行。
小女孩的身后,大概是小女孩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彼此搀扶着,像是一对耄耋的老者,行动迟缓,表情呆滞。一条小生命的逝去,在瞬间抽取了他们几十年的光阴。于是,他们提前衰老了。
看着看着,躺在四轮床上的小女孩忽然变成一阵风儿,打了一个旋儿,回过头来,朝着陈庆旺他们那个空旷的背景吹过来。陈庆旺,陈建松,飘红,都迅疾地跑过来,用身体挡住风儿。不让它吹断纤细的蜘蛛丝儿——他们的希望。
风儿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它穿过了他们的躯体。
蜘蛛丝儿在晃了。晃了。
眼看就要——断了。
(昨天太忙忘记发了 今天给大家补上依旧谢谢大家的支持 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
下雨了,快拿伞……下雨了,快拿伞……
飘红费力地将头从胸前拔起来,看了看窗外。一片亮花花的阳光逼得她眯起眼睛。下雨了,明明有人在说下雨了。
下雨了,快拿伞……
那个声音又在飘红的耳边响起来。是一个缥缈得近乎虚无的声音。
飘红环顾左右,寻找着那个声音。
下雨了,快拿伞……
天,居然是陈晨在说话。陈晨半睁着眼睛,微笑着。
飘红瘦小的身子噌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等着,陈晨等着,妈给你去拿伞……疯狂地向病房外冲去,大夫快来呀,我们陈晨醒了……爸,陈建松,陈晨醒了……
已经对陈晨不抱多大希望的专家,头戴护士帽的护士,匆匆地赶往陈晨的重症监护室。守着大门儿的半老阿姨也有点激动了,一激动就公开地违反了规定,开了门,将热血沸腾的陈庆旺和陈建松放了进来。
陈晨醒了。他彻底地醒了。
昏迷了将近一周的陈晨依旧半睁着眼睛,微笑着。他的微笑没有停留在哪一个具体的事物上。或许他的微笑还不够有力量,还抓不住某一个具体的事物。但他在微笑,他在微笑呀,这是多么地振奋人心。
陈庆旺,陈建松,飘红,他们不约而同地泪流满面。他们所有的泪水全在这一刻得以欢快地倾泻。那是存储了一个世纪的泪水。
陈晨,我是妈,我是妈呀。
陈晨,爸在呢,爸在呢。
大孙子,看见爷了么?
陈晨的微笑很突兀地停止了,呼吸罩下的小嘴一撇,做委屈状。
我大孙子受委屈了,大孙子想哭就哭吧。
陈晨却收住委屈,继续着刚才的微笑,下雪了,下雪了……
原来,陈晨的微笑,委屈,还有他的自语,都属于他一个人。他的世界里有迷蒙的小雨,有纷飞的雪片。他在他的世界里独自微笑,独自委屈。他的世界别人无法走进去。
醒过来,已经是个奇迹了,不是么?
陈庆旺朝着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一揖到地,然后又仰望着天堂的方向(天堂一定是有方向的,天堂的方向就是大儿子呆的方向),在心里默念:儿啊,爸就知道你不忍心带走你大侄子,你在天上踏踏的等着爸爸,咱爷俩团聚了,让爸好好疼你一场。
默念完了,叮嘱陈建松赶紧把陈晨苏醒的消息告诉老伴。
老伴依旧没有及时地接听电话。她又不在。
老伴到学校接陈晨去了。
理所当然的,老伴没有接到陈晨。她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孩子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出学校的大门,仔细分辨着小黄帽下的每一张小脸。哪一张脸都像是陈晨,哪一张脸又都不是陈晨。
陈晨呢?我家陈晨呢?她抓住一个小黄帽。
陈晨不是病了么?小黄帽甩开了钳住他的手臂。
听说你们家陈晨要死了?另一个小黄帽表现出了几分关切。
你这个孩子,吃狗毛了吧,胡沁!她甚至朝着说陈晨要死的陈飞鸿举起手掌。
不信,你问张子涵,她不是你们陈晨小媳妇么。
哄笑声在队伍里蔓延。带队的云老师将冷峻的目光投掷过去,压住了哄笑的气焰。她大概也想问一下陈晨的情况,但是看出陈晨奶奶的反常举动,终于忍住了。伸手去扶可怜的老人,却被拒绝了。陈庆旺老伴觉得陈飞鸿的话是正确的,她该问一下张子涵的。便又忙着翻看小黄帽下的小脸,寻找张子涵。
恩,找到了。她一把抓住张子涵,陈晨呢,咋没和你一块呢?
张子涵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陈晨奶奶的问题,早已是满脸的泪水。
你不是想给我们陈晨当媳妇么,是不是变心了,你这个女陈世美,不要我们陈晨了吧?
捉了张子涵的小肩膀,愤恨地晃动着。哇——张子涵哭出声音来,边哭边剧烈地摇着头。头发乱了,泪水飞了。
陈晨奶奶,我送您回家吧。云老师救下了张子涵。
陈庆旺老伴就像以往张子涵等待陈晨那样,扳住学校的大门门框,死死地守着。
她坚信陈晨就在学校里,只要她坚持守下去,就一定会等来她的大孙子陈晨。
在她守候的过程中,家里的几头猪实在无法忍受饥饿的煎熬,集中集体的智慧,集中集体的力量,冲出了猪圈。留守的芝麻村人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捕猪行动。猪的想法很单纯,只想着到外边寻些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哪料到会引来那么多的人的围堵。恐惧感便油然而生,抱定了保住性命第一的信念,恨不得把肚囊里的肥肉也化作力量,疯狂地逃窜。人们也算见识了安闲猪儿们的另一副亡命徒般的面孔,牺牲了几张渔网,才彻底掐死了猪儿逃跑的念想。随后,五嫂子给猪煮好了一桶猪食,才算是把猪的情绪稳定下来。
这个时候,陈建兴风风火火地开着车来了,兜头盖脸地问陈庆占,建松把家里的电话都打爆了,两院儿一个接电话的都没有。
猪跑了,全在外边逮猪呢。五嫂子抢着回了。
大村长,是不是北京有信儿了?
是,孩子醒了。
赶紧的,你婶子在学校门口呢。
陈建兴飞车去了学校,向陈庆旺老伴通报喜讯。
看着陈建兴的车绝尘而去,陈庆占忽然想起来,该给陈建松回一个电话的,告诉他,他妈知道陈晨醒了,正高兴呢。还有,村里人也都跟着高兴呢。刚抓起电话拨号,就听五嫂子滋儿滋儿地嘬牙花子。滋儿滋儿声就是一串密码,破解出来就是,这月的电话费呀。五哥慌忙撂了话筒,确定电话没有打通,确定滋儿滋儿声没有播出去,抬起脚对准五嫂子,做了一个踹的动作,妈个逼的,再滋儿滋儿一个?
看见张子涵,黄毛摇了摇尾巴,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晨刚住院的时候,张子涵尽管自己的心情也很悲痛,但她还是主动承担起安慰黄毛的责任。一放学,就来看黄毛,说一些安慰的话给黄毛。说着说着,往往她自己先哭起来,变成了黄毛安慰她。黄毛不理解死亡的意思,不知道陈晨生了重病。然而,他却是懂得思念的。那天,陈晨被爷爷背走了,就再没回来。他表达思念的方式,就是守在家里,像大家闺秀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地等着陈晨回来。顶多就是踱到门口,把头探出去,朝着左边凝望一会,再朝着右边凝望一会。凝望完了右边,再凝望左边。思念,看不见摸不着,比一块吃不到嘴里的肉骨头还要折磨人。吃饭,没有心情。出去找皮皮玩,也没有心情。万一他刚一离开家,陈晨就回来了呢。看见嘎嘎和嘎嘎婆欺负芦花鸡也懒得管。张子涵明白,黄毛所有这些表现都和陈晨有关。他和她一样,担心着陈晨,牵挂着陈晨,思念着陈晨。她甚至觉得黄毛好可怜,起码自己还可以哭一哭,而黄毛呢,他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昨天,从北京回来,张子涵不敢见黄毛。小身影在陈晨奶奶家的后门口徘徊了几徘徊。她的情绪低落到了零点以下,小胸腔里满满的都是绝望。她怕黄毛被她的绝望感染了,所以,她最终没有鼓起见黄毛的勇气。现在不同了,大家说陈晨醒过来了呢。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挂着泪痕的七岁小女子立刻破涕为笑了。她知道,醒过来的意思就是陈晨不会死掉了。大家还说,是老天爷把眼睁开了。小女子不知道老天爷长什么样,老天爷一睁眼陈晨就醒了,那老天爷一定是个好人。一高兴,七岁的小女子就跳了起来。索性陈晨奶奶不在家门儿却是敞着的,所以张子涵像以往那样长驱直入。
黄毛,臭黄毛,连尾巴都懒得摇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看不把尾巴摇断了呢。
七岁的小女子呵呵地笑着。她笑着,就是不说那个好消息。
黄毛斜着眼睛看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小女子那么高兴,一定是陈晨快回来了。
愉悦的情绪终于光顾了黄毛。他觉得尾巴马上就要欢快地摇动起来了。但是,黄毛使劲压抑着,绅士地等待着好消息从张子涵的小嘴里跳出来,砸到他。享受被快乐砸晕的感觉。
陈晨醒来的巨大喜讯怎么就像一只小白兔呢,它在七岁的小女子心里上下左右地突奔,找寻着出来的路径。小女子想藏住它,看来是不可能了。
陈晨醒了——她在黄毛的耳边大声喊。然后,又继续呵呵地笑。
真是一块幸福的砖头。黄毛理解的这块砸中他的幸福的砖头的内涵是:陈晨马上就要回来了。
陈晨马上就要回来啦!
黄毛晕了,晕得一塌糊涂,晕得像个下山打劫的土匪。冲进嘎嘎夫妻和芦花鸡的队伍里,把他们每一个都当成劫持的目标,一通狂追。被追逐者从来没有见过黄毛如此疯狂的样子,惊骇得四处逃窜。嘎嘎本来也想临危不惧,以生命做代价让大家见证爱情的奇迹,可是,最终没有挺住,在黄毛强大的攻势面前节节败退,最后干脆调转屁股,煽动着羽翅做了逃兵。令嘎嘎婆好不伤心难过。
让嘎嘎觉得尴尬的是,他发现癫疯到极致的黄毛,并没有伤害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意思。只是在单纯地疯耍。地上散落的羽毛,也全是逃窜时脱落的,没有哪一根是黄毛的战利品。这个该死的黄毛!
黄毛!
张子涵的一声吆喝,止了黄毛的疯跑。垂着一条已经出汗的舌头,黄毛颠儿颠儿地跑到张子涵的身边。尾巴竖起来,摇成一朵绽开的菊花。
他以为张子涵要带他去迎接陈晨。
走,黄毛——
果然如黄毛所料,张子涵要带他出去了。不能让陈晨看到他萎靡的样子,于是,黄毛挺胸,昂首,高抬腿,每一个步子都尽量走出雄赳赳的气势来。但是,让黄毛感到奇怪的是,张子涵引着他来到了陈浩家的门口。一路上,连陈晨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黄毛当然弄不懂张子涵了。怎么说陈浩现在也是陈晨的朋友,小女子打算和黄毛一起把陈晨醒来的喜讯告诉陈浩。也不知道陈浩听没听说这个好消息,要是听说了,就一起分享一下快乐喽。恩,她确信陈浩会快乐的。
陈浩家的后门关着。陈浩没有出来的迹象,皮皮也没有出来的迹象。那个侉子女人,也没有出来的迹象。
等了一会,那扇门依旧没有打开的意思。张子涵想喊,或者去敲一敲门儿,但是她没有这个胆量。怕门开了,侉子女人出来骂她一顿。连陈晨的主意都奈何不了侉子,可见侉子是多么厉害呢。
又等了一小会,张子涵就见陆陆续续的有同学上学了。才想起来,她这个学前班大班的学生该去上下午课了。
你不让我去上学,等我爸回来,我告诉我爸,看他不把你揍扁了。
说完这句话,陈浩呵呵地笑了。他在他的语境里看到侉子被爸爸一记重拳,直打得飞出了窗外,然后,啪嗒一下,又摔成一张大饼子。
侉子没有飞出去,擦脚布却飞来了。一股汗脚丫子的恶臭直扑陈浩的脏器,中午没有进食的小胃口一阵翻腾,几许粘稠的液体攀沿着胃壁,想要逃离这恶劣的环境。蹿至喉管,却被塞在陈浩嘴巴里的擦脚布堵住了去路,便又抹过头来顺着原路返回。
陈浩的眼泪都呛了出来。他想骂,可是只能发出呜呜之声。他想踹,却踢不到侉子,白白地耗费气力。捆住手臂的绳子,另一头拴在床腿儿上。不甘心,还是朝着侉子的方向,一下又一下,狠狠地踢着一片虚无。
学啥子不好,学当小贼。老实交代,把钱藏到哪儿啦,说出来,我立刻就放了你噢。
侉子不急不躁。她不准备动陈浩一根手指头,动了,你就说不清了,就会留下一个虐待孩子的名声。她才不会那么蠢呢。她本不愿意和陈浩结下仇怨的,那样,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但是,这个屁大点的孩子太顽劣了,经常和那个叫陈晨的孩子混在一起,一起商量对付她的坏主意。他以为他不说,她就不知道,哼,他们的那点伎俩是逃不过她的法眼的。羊粪豆子汤不说,还在她的被窝里放野蒺藜。幸亏被她及时发现,才免了一场肌肉受伤事件。说不定是陈浩放的呢?你咋就肯定是陈浩放的呢?陈向东居然在给儿子打掩护。这些事件,勉勉强强可以忍受,谁想这小子越玩越升级,早起发现包包里的五百块钱不见了。
说吧,你没得选择。
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自己的嘴巴被堵着,就算想说也说不出来啊。
皮皮忧伤地注视着眼前的发生,无能为力。自从家里来了新的女主人,忧伤,仿佛成了皮皮生活的主旋律。她是心疼被捆绑住的陈浩的,然而,她没有办法解救他。她是仇恨这个新的女主人的,但是,她缺乏和新的女主人对抗的勇气。只好生自己的气。只好用忧伤来折磨自己。
陈浩忽然停止了腿部动作。他做出一个决定,就这样被捆绑着,等到爸爸下班回来。让爸爸认清这个坏女人的嘴脸,然后把她赶跑了。反正,偷钱的事儿,他死活不会承认的。
其实,他不想偷钱。即便是侉子的钱,他也不想偷。可是,他太想妈妈了。侉子不让他接妈妈的电话。昨天晚上,家里的电话响了,陈浩在侉子之前跑去接电话。一看来电显示,陈浩激动万分,他认得那个号码。是飞燕妈,她终于不再关机了,终于用这个他熟悉的号码给他打电话了。
妈——
话筒还未拿起来,陈浩脱口而出。这个字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也让他感到无比的委屈。
眼看就要捉住话筒了。千钧一发之际,去捉话筒的小手被另一只手捉住了。捉住他手的那只手尽管是绵软的,但此刻却像螃蟹的钳子一样,牢牢地钳住他。让他无法捉到那只话筒,任凭铃声响着。响着响着,铃声就失去了信心。不响了。
更可恶的是,捉住他的那只手,在铃声静止之后,竟然拔掉了电话线。
爸,我妈来电话了。
陈向东刚一踏进家门,陈浩就向他回报。也算有了生活经历的陈浩,学会了动脑子。他是故意说给陈向东的,他想看看陈向东的反应,想看看陈向东对他的飞燕妈妈是否还在意。
陈向东的态度是冷淡的。仿佛陈浩的话是不够级别的风儿,还没刮到陈向东的耳边,便夭折了。
妈的,又让侉子看了笑话。
打侉子包包的主意,是半夜的事儿。陈浩起来撒了一泡郁闷的尿水,忽然发现堂屋的椅子背上挂着侉子的包包。侉子上街经常拎着的那只包包,咋会拉在堂屋了呢?噢,陈浩想起来,晚上侉子出去到小卖店买了一趟东西。回来急急忙忙上了厕所,肯定是那时把包包放在椅子上的。
包包——钱——手机。对啊,他可以用侉子的钱买个手机,然后用手机和妈妈通电话。这泡尿水真是撒的值呢,五百块钱到手了。
侉子丢了钱,一定会找的。把钱藏一个好地方,才不让她找到呢。藏在哪儿呢?书包不能藏,口袋也不能藏,屋子里也不能藏。这些地方都不安全。有了,云老师给他们讲过鸡毛信的故事,把钱藏在皮皮的尾巴底下说不定是个好办法。可是,皮皮的尾巴太细了,毛儿短短的,根本盖不住啥东西。咋办呢?皮皮,你说咋办呢?再给侉子还回去?才不呢,就算手机买不成,也不能做那样的蠢事。
关键时刻,还是奶奶发挥了作用。有一回,陈浩奶奶家里,看见奶奶正撅着屁股,往一只鞋子里塞东西。细一瞅,竟然是钱呢。奶,你咋把钱放臭鞋里呢?奶奶吓了一跳,嘱他不要说出去,还警告他说出去,以后有好吃的会喂了狗。
果然不出陈浩所料,今儿中午放学回家,刚把书包放下,侉子就关紧了后门儿。连审问的程序都免了,直接搜身。侉子这一翻腾,陈浩心里倒是踏实了,说明她没有找到丢失的钱呗。这个死侉子,搜身就搜身,连裤裆里的小鸡鸡都给她摸到了,还带着耍流氓的。搜身只是个开始,之后采取了审问,挨饿,捆绑等一系列的手段。均无果。
侉子看了看时间,你想不上学撒,想都不要想。
侉子有侉子的想法,村里那么多双的眼珠子都在看着呢,她要让那些眼珠子瞧瞧,从她进了门儿,陈向东的家才又像个家了。起码,一切都运转正常了,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亲手给陈浩松了绑,又将书包挂在陈浩的肩上,推着陈浩,开了后门儿。
陈浩!
正要转身和黄毛走掉的张子涵欣喜地喊道。
见和陈浩的家有一小段距离了,张子涵按捺不住了,陈浩,你知道么,陈晨醒过来了。醒来过的意思,就是死不掉了。
噢——
这个喜讯好像不能让陈浩高兴起来,仍然是刚出门时的一副恹恹的样子。
张子涵显然对陈浩的表现不是很满意,小嘴巴高高地撅了起来。不再和陈浩多说一句话。默默地送黄毛回家。默默回家背了书包。正在忙着为农家院开张做准备的妈妈和她说话,也没放下撅起的小嘴。
默默地走在上学的路上。身后跟着默默行走的陈浩。
侉子把我拴了一晌午,连饭都不给我吃,我没劲儿高兴。
一听,小女子的心马上就软了下来。你等着——
将书包甩给陈浩,噔噔一溜小跑回家,又噔噔一溜小跑回来。一去一回,手上多了两角儿大饼,饼里夹了菜。不断有菜汤顺着大饼的缝隙蜿蜒而下。
陈浩真是饿坏了。两只小脏手捧住大饼,眼珠儿瞪得圆圆的,只恨没有长了牙齿,不能多添了两张嘴巴。离着学校还有着一段距离,两角儿大饼早入了肚。沾满菜汁儿的手蹭蹭在裤子上摩挲了几个回合,歪头朝张子涵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还没到学校门口,两个孩子就看见了陈晨奶奶。
她一定还不知道陈晨醒过来的好消息呢。看在陈晨的面子上,张子涵决定不计较老太太上午放学骂她女陈世美之事,主动走近眼巴巴的陈晨奶奶。
您听说了么,陈晨醒了,就要出院了。
陈建兴也这样说,你们都这样说,咒我大孙子住院,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你,女陈世美,呸!
一口唾沫猝不及防地啐到了张子涵的小脸蛋儿上。
陈浩,陈向东,侉子,谁也没有想到飞燕突然杀进门来。没错,是杀进门来。
晚上放学,侉子到学校来接陈浩。一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会主动打招呼,然后一脸幸福地告诉人家,去接我们陈浩放学撒。
侉子接陈浩的真正目的,是怕小家伙逃跑了。跑到西头的奶奶家里,告上她一状,可就说不清了呢。陈向东没和飞燕离婚一天,她的存在就不合法一天,所以,她要拢住陈向东,就不能对陈浩太过分了。尽管在心里,她早把陈浩恨得牙齿直痒痒。
侉子多虑了。陈浩还没有去奶奶家里的打算。进城去找妈,想过,但是他亲眼看陈晨和陈庆旺所做的各种努力都变成了徒劳,他就打了退堂鼓。他的想法是,妈不会不管他的,早晚会来找他的。不是已经来过电话了么?这个信号坚定了他和侉子作斗争的信心,坚决把侉子赶出家门,等妈妈回来。妈妈一回来,就会看到他。为了让妈妈一回来就看到他,放了学,尽量哪都不去。
这个不要脸的侉子,她居然还牵着自己的手,居然逢人就说,接我们陈浩去了。真想也啐上她一口。进了家门,陈浩主动伸出手臂。
干啥子?
捆我啊。
你还是老实交代撒,等你爸爸回来,我就给他说是我放错了地方噢。
原来,她还向爸爸告状了。陈浩悄悄地拿眼溜了一下床底,鞋子放得好好的。看上去,他放在鞋垫底下的钱还没有被侉子发现。可是,爸爸回来,会不会打他呢?爸爸的手好大,好有气力。想到这个问题,陈浩迷茫极了。恐惧,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来。他退一步,恐惧跟进一步。眼看就要无路可逃了。
侉子,我操你妈,赖我偷你钱……
他哭了。尽管他一点也不想哭。可是,他没有办法了。
侉子没有再捆陈浩,也没有再往陈浩的嘴巴里塞擦脚布,她决定把这个小刺球踢给陈向东,让陈向东来修理他。上午发现包包里的钱没有了,她已经给陈向东打过电话了,婉转地问陈向东是否拿了她包包里的钱。等陈向东一回来,她只需说包包里的钱没找到就可以了。如果陈向东不想让陈浩堕落,一定会过问此事的。哼,小东西,身上的肉可要长结实点噢。
侉子的小算盘打得倒是蛮精的,算盘珠子扒拉得噼里啪啦脆响,那声音真叫一个悦耳。终止这美妙音律的是飞燕。
陈向东的摩托车前脚进了院子,后脚儿飞燕就下了出租车。两个人几乎同时进了门儿。
妈——
陈浩愣怔了片刻,揉了揉眼儿,果然是他漂亮的飞燕妈妈。哀哀地叫了一声,扑向久违的温馨的母性的怀抱。
飞燕揽住陈浩,使用了质问的语气,他们欺负你了么?
她说“他们”。
陈向东此时已经将身子放在床上,漠然着一副神情,注视着眼前的发生。飞燕说的“他们”,仿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过是一个看客而已。
侉子只好接招了。伶俐着一口洁白得有些过分的牙齿,你把话说清楚撒,谁欺负他啦?
从飞燕一跨进门,侉子就知道了来的女人是飞燕,不是其他的什么鸟燕。
没欺负,连电话都不让接?飞燕指着被拔掉电话线的座机。
干啥子要接你电话,你不是跟人跑了么,不是不要这个家了么?哎呦,你叔公陈建松不要你了,又想起老窝儿了撒?
飞燕将怀里的陈浩推开,一把薅住侉子的一缕头发,毛还没长齐,就想占老娘的窝儿!
另一只手上去,啪啪一顿大嘴巴。侉子想倚仗着自己伶俐,以弱攻强,但她没有这个机会。在飞燕手里,她就像一只玩偶,只有任凭飞燕摆弄的份儿。
救命啊,陈向东。陈向东,你不是想宰了这个女人吗——
床上的陈向东没有动的意思。脸上的漠然由于到了深度,结了一层冷森森的霜花儿。
眼见着妈妈占了上峰,把侉子收拾了,陈浩心里那叫一个爽。对他的飞燕妈崇拜极了,想,这回侉子肯定被打回老家啦。然而,事态的发展有点出乎陈浩的意料。他的飞燕妈打够了,骂够了,闹够了,对陈浩说,他们谁要是欺负你,给我打电话。说着,还走到座机跟前,把电话线给接好了。
啥意思呢?
陈浩刚爽了一下下的心,又沉郁了。
妈——我跟你一块走,行不?
追在从停在后门口的出租车上往下搬东西的飞燕身后,陈浩的语气里凝满了哀怜和商讨。
酸奶,乖乖,爽歪歪,旺旺。稀的干的一大堆零食堆放在陈浩的脚下。
我把你带走了,让他们两个过舒坦日子,门儿都没有。搅也搅死他们!
陈浩发现,他的飞燕妈说这句话时,从她的眼睛里飞出来两把小刀子,一把扎在爸爸身上,一把扎在侉子身上。爸爸没有反应,好像感觉不到疼痛。散乱着头发的侉子像皮球一样弹跳起来,忘了说普通话,或者是故意不说普通话,用他听不懂的话几里哇啦地叫唤着。虽然听不懂,但是陈浩可以猜出来,那一定不是啥好话。
臊狐狸,有本事把舌头捋直了!
侉子在原地跳着脚,仿佛脚下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块跳板。
飞燕又在挽袖子,准备开始新一轮的肉搏。
滚!都他妈给我滚!
陈向东,突然像一具僵尸,从床上挺起来。
独自的微笑,独自的委屈,独自的自语持续了两天,陈晨进入了躁动期。他会很突然地从病床上跳下来,挣脱身上的束缚,光着屁股往外跑,全然没有了平时的羞涩感。力气大得惊人,一个人根本就按不住他。无耐,在医生的建议下,只得把陈晨的手脚都绑在病床上。借助绳锁的力量,人勉强地可以制服陈晨身体里那个躁动的魔鬼。
连轻易不动容的医生都有些可怜陈庆旺了,说偶尔地给陈晨打一针镇静剂,对孩子的影响不是很大,人也可以适当地休息一下。陈庆旺坚决不同意,他不会做任何影响陈晨病情恢复的事情。只要他最后一根老骨头还没累断,他就要坚守。
陈建松和飘红也更加紧密地和陈庆旺团结在一起,他们一起驱逐陈晨体内的魔鬼,一起渡过最艰难的时刻。飘红脸上的皮肤不再是凝脂般的滑润,空前地粗糙,暗淡着。像一幅密度不够的粗布。
在其他病孩子的家属看来,在医生看来,陈庆旺,陈建松,飘红三个人,是一条拧在一起的绳子,他们的力量朝着一个方向,没有分歧。现在没有过,从前也没有过。曾经的故事在他们的身上没有一丝痕迹。如果不是陈晨病了,这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家庭。一个人千方百计地体恤另外两个人,千方百计地拉长自己守护孩子的时间,千方百计地延长另外两个人的休息时间。他们三个人自己都产生了错觉,曾经的过往,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么?
特别是陈庆旺和飘红。
他们以为陈建松从那个偏离他们的轨道上退了出来,又回到了原有的正轨上。把陈建松拉回来的是血脉相连的亲情。在关键的时刻,亲情总能发挥它的特殊性。陈建松的回归,没有过多的悬念。同时,陈建松的回归,也是众望所归。村里的舆论也空前地保持了一致性,尤其是飞燕的突然杀回来,更是陈建松回归的信号。只是,如此的回归,代价太沉重,差点牺牲了一个七岁孩子的生命。或者说,自己七岁的孩子险些丢掉性命,做父亲的,没有不回头的道理。
一点悬念都没有。陈建松的一举一动也是朝着没有悬念的方向发展着。
和陈建松没有悬念的回归相比,陈晨病情的发展还是充满悬念的。老专家说,就要看陈晨能不能顺利地渡过躁动期。就算顺利通过了躁动期,陈晨的智力能否恢复,恢复的程度是多少还是个未知数。
陈晨躁动期的消退就如同不愿意退潮的海水,缓慢,艰涩,一步三回头。消退的途中恨不能连陈庆旺三个人的骨头渣子都一并袭卷而去,以显示其魔鬼般的神力。躁动的魔鬼完全地从陈晨的体内褪尽时,陈晨恢复成了完全的自己,虚弱,疲惫。他昏沉沉地睡去了。监视器发出嘀嘀的声音。每两个短促的嘀声之间,深深地烙下七岁的陈晨朝着生命奔跑的脚印。
陈庆旺坐在椅子上,两只空前巨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监视器。他,暂时地失去了控制能力。睡着了。
这时候,陈晨醒了。他用了一段时间来适应眼前的一切,分析眼前的一切。尽管他只能做简单的回忆和简单的分析,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病了。他不但病了,而且还病得非常严重。所以,他说——
这回玩得有点大了。
陈庆旺一个机灵,从暂时的睡眠状态中清醒过来。
大孙子,是你在说话么?陈庆旺将耳朵贴在陈晨的呼吸罩上。
是。
你瞅瞅,好好瞅瞅,我是谁?
你是老牛。
大孙子,你使劲瞅瞅,使大劲,我是谁?
是爷,长两个大牛眼的爷。
陈庆旺两片干燥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他想说,大孙子,别说话了,别累着了。然而,剧烈抖动的嘴唇无法将他想说的话输送出来。
陈庆旺亲自给老伴打电话,告诉老伴他们的孙子彻底地清醒过来了,告诉老伴专家说的话,专家说他们的孙子创造了一个奇迹。他们的孙子真是了不起的一个孙子。
家里的电话依旧没人接听。
陈庆旺只好又把电话打到五哥家里, 五哥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听。再打到陈建兴的手机上,一首热热闹闹的歌唱了许久,才传出陈建兴的声音。不等陈庆旺发出声音,陈建兴急促着语气,叔啊,我都烂眼儿赶蝇子,胡噜不开了,这两天也没去北京,陈晨咋样了?
就是想跟你说呢,陈晨认出我来了,嘿嘿,这小子认出我来了,认出我来了……陈建松的步步高手机被陈庆旺捏得吱吱直响。想起这通电话的主题,陈庆旺努力把自己从激动的情绪中解救出来,建兴啊,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婶子病了?
婶子那天一听说陈晨醒了,老太太立码就精神了。这两天,总屁股后头追着我,让我带着去北京瞅大孙子呢。
你小子没蒙我?
我要是蒙您,回头您把我扔进潮白河喂鱼。我刚开车打我爸那儿经过,老爷子不是把牛卖了么,今儿把一破船鼓捣家来了,好些人都瞅热闹呢。我婶子也在呢。
瞅热闹?陈庆旺尽管狐疑,但是陈建兴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也挑不出啥毛病来。
抽空跟你婶子说,让她给我回个电话。对了,你婶子不会拨号,你给她把号拨好喽。
行,叔您就把心都放在陈晨身上吧,婶子这儿有我爸妈他们呢。
一通没有达到目的的电话就结束了。
陈晨还要在重症监护室住下去,具体什么时候转到普通病房,要听专家的意见。为了陈晨,陈庆旺不怕花钱,不怕把自己的棺材本儿都折腾进去。他多次对负责医治陈晨的老专家说,您别给我省钱,我有的是钱,您尽管放心地用药,用最好的药。慈祥的老专家看着陈庆旺粘着污渍的老头大皮鞋,真是无限的感叹。
陈晨虽然彻底恢复了意识,另一个问题也马上跟着出现了。那就是抽疯。睡眠状态下的陈晨是安静的,抽疯一般都发生在清醒的时间。抽疯是没有任何前兆的,说来就来。抽起来时,身边的人用指甲掐住陈晨的人中,两只上吊的黑眼球在短时间内就会复位。刚刚抽完疯的陈晨显然很疲惫,很快就会陷入睡眠状态。还有,陈晨的智力究竟恢复到什么程度,谁都没有把握。陈庆旺他们会向陈晨提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飘红问陈晨,陈晨,一加一等于几呀?
陈晨笑了。尽管他的笑还特别虚弱。他觉得飘红一定是把他当成傻子了。就说,五。
不明真相的飘红一脸的失望。飘红的失望引来了来换飘红班儿的陈庆旺的斥责,你把我大孙子当成三岁孩子啦,真是的。又把脸转向陈晨,讨好地说,大孙子,告诉爷,五加五等于几?
等于十。
十五加十五呢?
陈晨的眉头皱了起来,想了一会,说,我脑袋疼。
陈庆旺慌忙说,大孙子,别想了,爷不问了。
陈庆旺怕陈晨努力的思考会引起抽疯来。
爷,你岁月大了,让我爸守着我吧。说着,陈晨还举起没有扎液的那只手臂,朝着陈庆旺脸的方向摸了过去。陈庆旺赶紧把脸凑近陈晨,让陈晨的手指落在凸起的颧骨上。
陈庆旺的眼窝儿就潮了,却嘿嘿地笑着,大孙子,你怕爷累着了,是不?爷跟你说,只要你好好的,爷一点都不累,有的是劲头。
这么大岁数了,不听小孩儿的话,赶紧的,把我爸换进来。老让我费话,多累啊。
是啊,陈晨还不能长时间的说话,他的体力和智力都还特别虚弱。陈庆旺只好出去把陈建松换了进来。从打着大哈欠的陈建松进屋,陈晨就用目光攫住了他。尽管这样陈晨会很疲倦,但是,他不愿意让陈建松在他的目光之外。他怕一个不注意,陈建松会从他的目光里溜走了。所以,陈晨恨不得把眼前的是他爸爸的这个男人含在眼睛里,爸爸永远也走不出去。
我是爸爸,不认得啦?
那样的注视,让陈建松心生了恐慌。刚刚出现的清醒,莫非又消逝了?
认得,你是爸爸。
你想干啥,撒尿?
就拿过来陈晨的尿罐子,一只空矿泉水瓶子。掀起陈晨身上的白色被单,将小鸡鸡装进瓶嘴儿里。小鸡鸡软踏踏的,没有任何要喷出尿水的迹象。
不想撒尿。
那想干啥?
你让我想一会儿。
他的确是想让爸爸干点什么,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便攒起小眉头,认真地想了起来。
好儿子,别想了,一会又该脑袋疼了。
陈建松伸手在陈晨攒起的小眉头上摩挲着,想要抚平它。
这个感觉好温暖,也好熟悉。陈晨想起来了,他的腿摔伤时,躺在病床上,爸爸就是这样摸着他的额头。而他现在想要的,也正是这个。抚摸,让他感到爸爸的对他疼爱的真实存在。抚摸,让他感到很踏实很安全。抚摸,让他感到快乐离他很近。
攒起的小眉头就舒展开了。
陈晨终于盼到了转入普通病房的这一天。在重症病房二十多天的岁月,对陈庆旺一家人来说,简直是漫长的几个世纪。转入普通病房,意味着陈晨百分之百地脱离了危险。
陈晨戴着大口罩自己跑向普通病房,经过护士站,盯着一个屁股超大的护士哈哈地笑。护士被盯得脸上有了愠色。飘红紧走了两步,斥责道,你这个孩子,咋这不要脸!陈晨笑着跑走了。边跑边学着飘红的话,你这孩子,咋这不要脸!
陈庆旺跟在后边偷偷地笑。他发现陈晨的玩劣本性并没有因为生病而受到磨损,这是让陈庆旺倍感欣慰的。一个智力受损的孩子是没有足够的智商来实现玩劣的,玩劣需要聪明,需要智慧。
是的,陈晨太快乐了。他掩饰不住他的快乐,他要以一种什么形式来表现出他的快乐。护士的大屁股都能成为他快乐的理由,其实,村里许多女人的屁股都比护士大多了,她们的屁股后边像挂着半扇生猪肉,他也没觉得怎么好笑过。陈晨之所以如此快乐,是因为陈建松的回归。在旁人看来,陈晨的快乐是因为他病情的逐渐恢复,有了快乐的精力,更因为一个孩子的本性。人们太低估了陈晨的快乐。
陈晨看到了一家人的团聚,一家人的团结。他的病给了一家人重新在一起的机会,他也就有了快乐的理由。他是真正地快乐,真正地自豪,真正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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