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火堆儿)
陈晨七岁以前的日子,陈庆旺过得热火朝天,有声有色。七年前的某一天,陈庆旺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院子里撞来撞去,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步子不知道该往哪里迈。他在焦躁地等待着儿媳妇生产的消息。老伴被他按在电话机旁,等着儿子陈建松随时都可能打来的电话。隔一会,陈庆旺就朝屋子里喊一嗓子:
你妈,来电话了么?
老伴有点不耐烦了,瞧你这个人,来电话我不告诉你,没来!
陈庆旺便又接着在院子里无序地乱撞。老伴透过窗玻璃,看着陈庆旺的样子,痴痴地笑。她知道他的脾气。他是个没有多少耐心的人,以他的臭脾气,电话总不响,他非得把话筒捏碎了不可。如果不是老伴拦着,陈庆旺早蹬上自行车去了城里。自行车搬出来好几次,都被老伴拽了回去。老伴数落陈庆旺,儿媳妇生孩子,你一个当公公的去露哪门子脸!
老伴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时,陈庆旺不见了。原来,陈庆旺进了院里的猪圈。他要找点事做,结束难挨的无序乱撞,从猪圈里传出的几声猪叫提醒了他。他利索地拌好一桶猪食,拎着进了猪圈。等陈庆旺拎着空桶从猪圈里出来时,他又出现在老伴的视野里了。
看着陈庆旺手里的桶,老伴明白他在做什么了。于是,噢的一嗓子,拖着受伤的左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舍了电话机,冲到陈庆旺跟前。
你这个死不了的,我晌午刚喂的猪,你要是把猪给我撑死了,我也跟着猪一块去死!
陈庆旺才醒悟过来,好心办了坏事。也是,自己干点啥不行,喂的哪门子猪哇。
陈庆旺的这个段子在芝麻村很是流行了一段时间。
村里的人都知道陈庆旺家生了个大孙子。那段日子,街上的调皮小子都敢开陈庆旺的玩笑:大爷,今儿喂猪了么?
陈庆旺两大眼珠子一咕碌,一个佯怒后,嘴巴乐得差点挂到耳衩子上,哈,这个蛋操的!
爷把迎接陈晨出生发生的段子讲给陈晨听,陈晨乐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后来,陈晨摸清了爷的几个段子,就开始选择,让爷讲哪段爷就给他讲哪段。爷一边讲,他一边评价。
爷说,你爸总不来电话,打电话又不接,你奶就毛儿脚了(陈晨评:脚上长毛额),主动把洋车子给我推出来,让我进城去瞅瞅我大孙子生出来了没有。还没等我走呢,你奶先爬上车后座不下来了,瘸着个伤脚跟着添乱(陈晨评价:就是)。我不是想着抄小道近点么,就没听你奶奶的(陈晨点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陈晨奶奶伸手抚摸偎在她怀里的陈晨,嗤嗤笑)。呆着,不老实不给你讲了!妈的,都走了一半了,谁想桥头那个庄子浇返青水那早呢,还跑渠口子啦,这下子可干了,小道上全是泥(陈晨点评:没有泥车子咋会骑着你呢)。我不是贱的想马上看到大孙子么,你奶还说要不咱们退回去吧,我心里话这点泥算个啥。走着走着就不行了,泥把车轱辘给塞住了,不转了。这回可把爷给累苦了,一边扛着车子,一边还得扶着你奶。你奶也是,脚丫子早不崴晚不崴,非得赶上生大孙子的节骨眼儿,崴得真是时候!
照你这样说我是诚心崴得呗!老伴不干了。
我说你诚心了么,不就是说你崴得不是时候吗!
陈庆旺有个外号,叫“炮筒子”。两句话不过,准会把俩大眼珠子瞪得像牛蛋子。仿佛他的大眼珠子就是配合着他的炮筒子脾气而配置的。
老伴的眼睛小,瞪不过陈庆旺,就气得将陈庆旺的军,有本事把眼珠子瞪出来。
我才不瞪出来呢,还留着瞅我大孙子呢。大孙子,你说你奶坏不坏?
大孙子不知何时睡着了。一颗头歪在奶奶的怀里,嘴角缀着一丝儿坏笑。一小串晶亮的口水顺着嘴角试试探探地爬行着。
老两口子去哪儿逃荒啦?陈建松正跟着护士往病房推刚刚生产完的飘红。
别废话,生了么?陈庆旺用大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蒸腾的热汗。
——生了。
——生个啥?
陈庆旺的大眼珠子张开到最大限度,满满的期待波光滟潋,映射着被涂抹成花斑狗样的脸。
——您自个去看。
陈建松的语调里几分懒散,几分疲惫。背后还压抑着几分欣喜。他知道他老子的心思,所以故意卖了个官司。
飘红欠了一下头,大概是想告诉公婆结果,但是拿眼神扫了一下陈建松,又缄默不语了。将倦怠而又幸福的小嘴角抿得紧紧的,以示无论何时,她都是和陈建松站在一个立场上的。陈建松要说捉迷藏,她立刻就会把脸蒙起来。
陈庆旺最见不得陈建松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但是此刻他顾不上教训陈建松,他的整个精神已经被巨大的期待绑架了,任由它的摆布,任由它的引领。
就是这个小毛桃?
当陈庆旺确定小床里的那个小肉团子就是他期待的终极目标时,两只手掌在裤子上蹭蹭地蹭了又蹭,直到十根手指和掌心都是干干净净的了,才谨慎地朝着小肉团子伸过去。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动作的动机,他要亲自验证一下,小床里躺着的是不是他的大孙子。
神秘的面纱就要揭开了,陈庆旺却忽然停止了。他直起身子,一把将身边的老伴揪住,你妈,你先瞅。然后,自己闪到了一边。
关键时刻,陈庆旺清醒了。
要是孙女呢?丫头和小子是不一样的,即使是刚出的孩子,小屁股也不能轻易示人的。爷爷咋了,爷爷也要守着这个规矩。况且,儿媳妇正盯着自个儿呢,落个老不正经的名声就坏了。陈庆旺暗自庆幸,庆幸自个及时刹车。忍着,不差这一会儿。
陈庆旺细密的小心思周围的人无从知晓。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小床里的那个婴儿身上,他们知道小婴儿的性别,知道陈庆旺夫妇期待中的那个结果。但是他们谁也不说,兴致勃勃地等着老两口子亲自揭开这个谜底。揭开谜底的这个过程是很享受的,会掀起一个快乐的高潮。他们要做的就是在高潮来临之前,都牢牢地捂着那个谜底。陈建松是,飘红是,先把小婴儿抱进小床里的飘红的父母也是。陈庆旺的退缩,他们集体视为怕失望的表现。他太怕小床里躺着的不说他心心念念的大孙子。
白了一眼陈庆旺后,老伴的手刚要掀开小婴儿身上的小棉被儿,陈庆旺突然伸手拽住了老伴的后衣襟儿,你妈,瞅一眼就盖上,别冻着孩子。
老伴果真照着陈庆旺的话去做了,只看了一眼就盖上了。
你妈,是个啥?
不告诉你。老伴也卖起了官司。
但是,陈庆旺已经从老伴的表情上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真的么?你瞎么合眼的瞅清了么?
质疑只是停留在嘴巴上,陈庆旺从老伴眼睛里喷射出来的巨大惊喜中准确地判断出来,此时此刻的他们,有了一个大孙子!
大孙子,爷瞅你来了,睁眼儿瞅瞅爷。
说也奇怪,原本闭着眼睛的小肉团忽然把眼睛张开了,两粒乌黑的小眼珠左右转动着,好像在找寻什么。
大孙子,爷在这儿呢!
陈晨粗起嗓子学着陈庆旺的强调,续接他出生时的情景。陈庆旺大眼珠子瞪起来,佯装愤怒,青筋暴露的右手臂配合着表情,高高地举起来。
打啊,给你打啊!陈晨鼓励陈庆旺,并且把屁股调过来,交给陈庆旺。
等你长大了,禁得住我一巴掌喽再打。陈庆旺没有选择地笑了。
孙子赢了。陈庆旺愿意看孙子赢,愿意输给孙子。他输得心花怒放。
大孙子,跟爷说,为啥爷一叫大孙子你就咔嚓把眼睁开了呢?陈庆旺讨好陈晨。
让我说也可以,得有奖励。
行,你说要啥。
我要一个芭芘娃娃。
八鼻子娃娃?你是大老爷们,要娃娃干啥,不会是送给张子涵吧?那我不给。
不给就不给,我还不要了呢。
那还回答爷的问题不?
你是爷,我惹不起你。实话实说么?
恩。
我想看大美女来着,一睁眼是个糟老头子,哈哈……
一边笑,一边溜走了,像一条鱼儿,滑滑的,挣脱了陈庆旺拥住他的手臂。
本来张子涵是要晚几天才会来到这个在多数情况都会阳光灿烂的世界的。
那天晚上,子涵的妈妈挺着大肚子去找自己的男人。男人在村东头的陈向东家里打麻将。不光是她的男人,村里很多男人只要一赋闲,都愿意聚到陈向东家里。会打麻将的打麻将,不会打麻将的看眼儿,不喜欢看眼儿的就坐着聊天儿。其中也会零散地混合着几个女人。人的屁股密集地排列在床沿上,沙发上,凳子上。实在没有地方安放的屁股,就靠着门框,连门框都没得靠了,只好在屋里寻一个空间安置了。在一片烟雾缭绕中,麻将牌的噼啪碰撞声,人喉管里散发出来的嘻哈声,像蛇一般滑滑地缠绕在一起。男主人陈向东却不在家里,由于厨师职业的特殊性,使他暂时缺席了。女主人,新婚不到一年的女主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飞燕。飞燕是个漂亮女人,准确地说,是个丰腴的漂亮女人。婚姻把漂亮的飞燕提前变成了女人,其实,飞燕刚满十八岁。因为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按时髦的话儿说,先上车了,以后再补票。那样的媳妇谁都会着急娶回家,连影子都透着七分魅。
飞燕名字俏丽,长相妖娆,娶过门来人们才发现,她的性格更是惊艳。看不见的性格上好像涂抹着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引得人们伸着颈子,不由自主地靠近。靠近的人们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群:会打麻将的,生活上吊儿郎当的。最初靠近的几个人很是有点先锋官的架势,为后来者铺平了道路。很快,即使不打麻将的,不怎么吊儿郎当的,也加入进来。有被气味吸引而来的,但大部分就是为了热闹聊天来的。累了一天,找个场所感受一下轻松的气氛,放松一下心情。无他。无论你是老,无论你是小,飞燕家的那扇门永远敞开着,绝不会把任何一个拒之门外。人不毒,不各色。在这个公共放松的场所里,你尽可以谈天说地,尽可以骂娘,尽可以说荤笑话,尽可以议论男女的那点事。也尽可以背后说些蜚短流长,但是别怕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当心人家打上门来。不愉快的小插曲偶尔发生过,并没有影响主旋律的照常上演。飞燕有时会借着洗牌的空挡,扫一眼屋里的人,见有舌头长的,就点着人家的名字,臊裤裆,嘴上有把门的啊。臊裤裆也不恼,和众人一起哈哈地笑。以陈庆旺为代表的一大队伍的人却对飞燕嗤之以鼻,当然,这个队伍里也包括陈庆旺的儿子陈建松。陈庆旺说,那就不是过日子人家。陈建松说,看着吧,不是啥好鸟。就把目光转向陈向东,看看陈向东是个啥态度。陈向东不但不奈何飞燕,人走尽了,还主动帮飞燕打扫铺了一地的烟屁股、瓜子皮子。飞燕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一脸倦怠也是一脸幸福地等着男人给她铺床。
有缺妈的。陈庆旺的邻居五嫂子,斜着她那只一辈子都没正过来的眼珠子。陈庆旺扑哧一笑,不知道是笑五嫂子的话,还是笑五嫂子的斜眼儿。
子涵妈上门找自家男人的那一时,没凑上手的男人正将脖子伸成鸭状,贴在飞燕的身后,给飞燕的牌支招。
闭上你的臭嘴,你给人家瞎支招,输了你掏啊。女人的目光穿过人的夹缝,狠狠地盯着自己的男人。
有点挂不住脸儿的男人,只瞟了一眼女人,就收了目光,以示自己的威严。回去吧!
女人有点恼了,探出手来捉男人的手臂。男人一甩,不想力气大了些,臃肿的女人像皮球朝着反方向滚动。冲开了几个人的身子,撞在靠着墙壁摆放的组合家具上。
举屋皆惊。男人的手臂向着女人飞奔,终没拦住女人。伴随着一声“哎呦”,女人的双手捂向了凸起的肚子。
赶紧找车,上医院!屋里的人弃了手里的麻将,弃了嘴上的闲白儿。
坐我车,我车在后院停着呢。臊裤裆尖着嗓子叫唤。
“救命啊”!
受了惊吓的众人忙着回头,却见飞燕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个儿的裤腿儿看。清汤样的液体从裤管儿里顺出来,撒着欢儿地奔涌。
羊水破了,赶紧的,都坐裤裆的车去医院……
彼时,陈晨出生还不到三个小时。飞燕的儿子陈浩第二个出生,张子涵第三个出生。
张子涵出生的时间有点悬,脱离母体后三秒钟,咯噔一下,表针儿走完了全天的路程,打个立正,和今天作别,进入了崭新的一天。
你听见我叫你了呗,所以你就跑来了。陈晨这样解释他和张子涵的同年同月同日生。
张子涵张着两只漂亮的大眼睛看着陈晨。她愿意听陈晨说话,无论陈晨说什么,她都愿意听。
车到村口,坐在车厢里的陈庆旺用手攀住车帮,大声吆喝“停车”!
陈建松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停了他的乳白色厢式小货车。
你妈,你在车上坐着。
陈庆旺边吩咐老伴,边动作起来。搬起躺在车厢里的自行车,发现陈建松没有下车,又吆喝,咋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呢!
陈建松不知道他老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只好悻悻地下了车,接住老子手里的自行车,墩在地上。
摔坏喽,轻点!
摔坏了我给您买十辆。
陈庆旺蹬上自行车,走在车的前边。蹬了两步,见车没有动,就冲驾驶座上的陈建松一摆手,开你的车!
这个老爷子葫芦里卖的啥药呢?副驾驶座上搂着小婴儿的飘红说。
陈建松慢慢地启动了车子,缓缓地跟在陈庆旺的身后。跟了一小段路之后,大家都明白陈庆旺此举的涵义了。此刻,正是将近中午,下班回家吃饭的,到河里打渔回来的,接孩子放学走在路上的,在堂屋里灶上灶下忙碌的。陈庆旺老远就和人家打招呼,把回家吃饭的招呼下自行车或是摩托车,把走在路上的招呼得停了步子,把笼罩在灶间烟雾里的人招呼得歇了手里的刀铲。因为陈庆旺招呼他们之前,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知道昨天上午他家儿媳就上医院生孩子的,就主动问,生了?
生啦!陈庆旺要的就是这句话。
生个啥?
大孙子!陈庆旺脸上的干肉皮早变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儿,它们组合在一起,绽开成一朵瑰丽的奇葩。
哎呦,真随心。
不知道他家儿媳上医院生产的,会问,他叔,大哥,大爷……您这是干啥去了?
儿媳妇上医院生孩子去了。
如此,下边要说的话就顺过来了。
陈建松歪起嘴角暗暗发笑,让车像甲虫一样爬爬停停,少有地配合着陈庆旺。虚弱着的飘红瞧着公公的举动咯咯笑出声,她怎么能不笑呢,她是最该笑的。她是一个打了大胜仗的功臣,儿子是她胜利的果实。这枚果子给她带来的是无尚的荣耀。所以,尽管是虚弱着,她还要拿出力量来笑,而且是咯咯笑出声音来。
陈庆旺的老伴也时不时从后车厢里发出喜悦的声音,和街上男女老少打着招呼。不大的两只眼睛眯成了初一的弯月亮。巨大的欢喜冲走了她一院子张嘴儿活物的记忆,五嫂子把它们照顾得好不好,这个问题起码在此刻可以忽略不提了。
回家的路是幸福之旅,全芝麻村的人见证了陈庆旺一家人的幸福。
陈庆旺安顿好了他的幸福,一个人骑着他那辆二八自行车,去了村外老陈家的坟地。老陈家的坟地在村子大北边,几乎就要与绿豆村的土地接壤了。
远远地望见了娘亲的坟包,陈庆旺的两个大眼珠子再也兜不住烫眼眶子的泪水了,妈呀,我的亲妈呀,我来告诉您一件天大的好事儿,您有重孙子啦。
妈呀,这回您踏踏的吧,别再埋怨我了。您都埋怨我二十多年了,也该歇歇啦……枯燥的手抚摸着被太阳晒得温热的坟土。
风儿的脚步踏在衰草上,刷刷,刷刷。像是寡母的回应声——旺头啊,妈听到了,听到了,呵呵……
陈庆旺扑哧笑了,这老太太耳朵还挺好使。就蹲在寡母的身边,陪着说了会子话。叮嘱寡母,妈,您放心和我爸去团聚吧,别总到我梦里来串门了。您再不去啊,说不准我爸不等您了,在那边又找了老伴儿了。
他敢,欠了我大半辈子的感情债,我得好好让他还还。
陈庆旺听见了寡母的话,还看见了寡母的表情。她说到父亲时,有了几分的羞涩。母亲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他长得像母亲,父亲的形象对他来说是模糊的,是遥远的。
羞涩让寡母生动起来。在他的记忆里,寡母的表情大都是艰涩和愁苦。看来,他给寡母带来的真是一个好消息,寡母带着它,可以去见父亲了。离散几十年的夫妻可以团聚了。
大孙子,爷谢谢你啦!
这个晚上,陈庆旺的睡眠少有的安静。看来寡母真的是带着好消息去和父亲团聚了。
我爸说我做满月的时候唱大戏了,你有么?陈浩努力寻找打击陈晨的方式和方法,伺机赢得小美女张子涵的芳心。
吹呢,我爷肯定也给我请了。陈晨有点心虚,他出生的每个细节,每个精彩或者不精彩的环节,爷都不会错过给他讲述。每次爷讲的时候,仿佛他又重新生了一次。唱大戏这么大的事情,咋没听爷说过呢。爷没说过,奶奶和爸和妈也没说过。只好在气势上强硬一些。
回家问爷,果然他过满月时家里没唱大戏。
我就知道你这个老爷子,抠门怕花钱。这回栽了,咋让我抬头做人呢?
正在饭桌子上的一家人差点把吃到肚子的饭又喷出来。
我说请,你爷不让,这事儿别赖我啊。陈建松赶紧脱离干系。
臊裤裆,真不是个东西!陈晨的小郁闷很是关乎陈庆旺的大痛痒。
陈晨在月子里,谁要是想看一眼,先得过了陈庆旺这一关。证实来人不但现在没感冒,现在之前的一段时间也没感冒,现在之后的一段时间也不会有感冒的迹象后,才得以放行。看孩子时,一要保证轻声,不能惊扰了孩子。二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万一口腔里有病菌,不能传染了孩子。小三口的房子和陈庆旺住的老房子隔着几排,为了让飘红把月子坐好,陈庆旺让飘红和孩子搬到了他的大炕上,自己到别处去睡。凡是女人能想到的,他都会想到的。女人想不到的,他也会想到。陈庆旺是一个外表粗犷,内心纤细的人。
眼看陈晨的满月到了,陈建松说,咱弄点动静?
那两家有啥动静了?
没有。
一个庄住着,你把动静弄大了,伤人。
您不就是怕花钱么?这个钱,我花。
你懂个屁,该滚哪儿滚哪儿去。
陈庆旺还真不是怕花钱。对他自个儿,一张纸币只可惜不能撕成片儿花。对大孙子就不一样了,大孙子是他的星星,是他的月亮,只要能让大孙子光芒万丈,别说花钱,摘他的心肺都舍得。
芝麻村大部分人家都姓陈,据说所有陈姓人家过去是一个老祖宗。陈姓大家族的人,名字是不能乱取的,比如陈建松这辈儿,中间是“建”字。陈庆旺那辈儿人,中间是个“庆”字。和辈分紧密相连的名字,是从陈晨这一代人开始乱了章法的。陈晨当然不是第一个。最初的乱人们还略显不适应,渐渐的,也就接受了,习以为常了。感谢这个什么都讲改革的年代,打破过去的老规矩慢慢成了一种时尚。但不管怎样,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陈”字,按辈分,陈向东要称呼陈庆旺大爷爷的,抢孙子辈人的风头,庄里人明着过了眼瘾,暗里还要戳你的脊梁骨,说你臭显摆,穷得瑟。决不能在这件事上栽跟头,让自己的威信扫地。便叮嘱陈建松收了闹动静的心思,把酒宴整得精致一些,多上几个硬实菜就可以了。
想不到,满月那天突然发生了意外情况。一个东北二人转的班子像天兵天将一样降落在陈向东家门口,舞台是骚裤裆大货车的车厢。过去,有钱人家办喜事请放映队在家门口放上一场电影,或者请来小戏班子唱上几段评戏折子戏,当家家都有电视露天电影提不起人们的兴趣后,掏钱放电影就成昨日黄花了。依依呀呀的戏曲大多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人爱看,管他评戏之乡不评戏之乡的,年轻人尤其小孩子才不买帐呢。这个时候,想要整出点动静来,让人觉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来,就要颇费一番脑筋了。前几年,现代歌舞跌跌撞撞地冲进芝麻村,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你也请,我也请。无奈,歌还是那个歌,舞还是那个舞,老百姓的口味也越来越刁了,慢慢的眼神就飘移了。
原汁原味的东北二人转的人马,从县城小剧场里高薪请来的。芝麻村呼啦一下子,像一只抱窝的母鸡突然受了惊吓般,炸窝了。
舞台上。男人的长头发飘起来,女人翘翘的屁股扭起来。无所顾忌的动作,无所顾忌的唱词儿。小子们爬上墙头,婆子媳妇们搬来了垫脚的凳子。口哨声,哄笑声,像潮水哗哗地奔涌。公公们一边抻脖子看,一边拿眼的余光寻自己的儿媳妇,为了显示自个的正经,嘴巴里还骂着,妈的,这叫玩意,耍流氓么。骂归骂,脚跟儿仿佛在地下生了根,任凭周围的人左冲右撞,我自是岿然不动。
陈向东这个狗日的!
你八成儿是骂错了,听说是骚裤裆的活儿。女人得来的信息总是更快一些。
骚裤裆和陈向东无亲无故,凭啥卖这么大的力气?
冲着飞燕呗。
哼,妈的,陈向东说不准当了王八,还呲牙咧嘴的在那乐呢。
无论如何,陈庆旺的心里都不舒坦。在街上看见陈向东,陈向东主动打招呼,大爷,吃了?
你小子这回是拔创了。陈庆旺大眼珠子一骨碌,竖起一根大拇指。
初中毕业的飘红在家里是个老闺女,不太漂亮,不太个性,不太张扬。有一脸的好皮肤,细腻,光亮,一看就是天生的,绝非化妆品的结果。性格太过中庸的飘红,在该出嫁的年龄,顺顺当当地让父母把自己嫁掉了。刚一进婆家的门,又顺顺当当地怀了孕。飘红对生儿生女的概念是模糊的,是公公婆婆一步一步地把她往清晰的地带引领。从她怀孕,引领的工作就开始了。多吃了几口辣椒,公公就派了婆婆来问,吃辣椒的习惯是过去就有了的,还是一怀孕才想吃的。婆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怀着儿子走路先迈右脚,闺女则是先迈左脚。于是,走路也被公婆关注了。飘红就刻意先迈右脚,但是很多时候,她会忘了,吃了饭把碗往后一推,站起来就准备回他们自己的房子。公婆不会忘啊,但见飘红此一刻先迈右脚,彼一刻又先迈左脚。乱了,真是乱了,莫不是要生一对龙凤胎不成。一来二去,心无城府的飘红就有了负重感。孩子在肚里越长越大,担子在肩上越挑越重。
哪有你妈你爸那样的,要中魔。飘红只得跟陈建松发牢骚。
为人之母的幸福感上压着一坨山,幸福起来总觉得沉甸甸的,没有松弛感。在她的内心里,愿意把大多数人幸福的方向确定为自己幸福的方向。幸福不就是大家满意么,不就是随波逐流么。80后飘红不是一个太讲究自我价值的人。飘红的负重在生产前达到高峰。生产前还要再做一次B超,飘红问做B超的技师,是男孩还是女孩?技师说,看不出来。
飘红说,马上该生了,您告诉我,应该不违反规定了吧?
技师说,真的看不出来,脸儿朝着里边呢。
飘红出来把技师的话跟来陪她的娘家妈说了。娘家妈说,八成是个丫头呢,丫头是妈的小棉袄,和妈心贴心,凡是丫头都是趴着生下来的。
飘红的眼窝儿浅浅的,马上就转了泪花花。陈建松问她,又疼了吧?
飘红摇头。
那哭啥呢?
我妈说是闺女。
闺女咋着了,不是人啊。
见陈建松一点也不理解自己的心思,飘红的泪珠儿就一颗一颗地摔下来。
别哭了,让你妈瞅着好像我欺负你了似的。陈建松压低了声音吼飘红。
不远处的娘家妈,看见自个的闺女在掉泪珠子,权当是因为生产带来的恐惧在向男人撒娇。
事实证明,娘家妈的小棉袄一说是个谬误。当小婴儿脱离母体时,飘红举全身最后一丝力量,欠了欠头,一眼就看见了被拎在医生手里的那个小肉团裆间的小尤物。
她放心了。安详地躺在了床上,沉浸在缓缓漫过来的幸福的河流里。因为过滤掉了杂质,幸福感纯净而又透明,像天使的羽翼,随时都会带着她飞翔起来。
接下来,陈晨七岁以前的日子,飘红都是这样过的:每天早上老公陈建松开车出了家门,飘红就领着陈晨(后来又多了黄毛)穿过几条街到公公婆婆那里报道。婆婆把饭端到桌子上,她第一个端起碗,把碗里的饭喝得呼呼响。反正有碗遮挡着,碗沿儿上落了再多的公婆的目光她也看不见。
陈庆旺基本上对飘红还是满意的,不光是飘红善解人意地给他生了个大孙子。更重要的一点是飘红的脾气。她好像是一个没有多少脾气的人,经常地和陈晨打打小架,往往还是陈晨的口下败将。因为生活上的许多琐事,比如给陈晨切的咸菜条太宽了,因而遭到陈庆旺的指责。面对指责,飘红一般是保持沉默,吃饭时,照例第一个端起饭碗,把饭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刚才的指责根本就没发生过。就算它发生了,也没浸入到飘红的心里。被她的坚硬恺甲挡在了外边。
陈庆旺当然很明白,这样的儿媳妇已经不多见了。
飘红身不动,膀不摇,每天只需按照公婆的要求看护好陈晨。其他的,什么事都不要她操心。不就是偶尔地享受几句唠叨么?唠叨的人不会因为唠叨就少做了一件事,享受唠叨的人也不会因为唠叨就多做了一件事。唠叨肯定无损于人的身体健康。飘红依旧如凝脂的皮肤很是说明问题。
飘红只需遵守一个原则。那就是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确保陈晨的人身安全。确保陈晨不去溜潮白河,不去捉鱼摸虾,陈晨和其他孩子打架,他打别人可以,别人不可以打到他。否则,飘红绝对过不了陈庆旺这一关。
陈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两面派,经常把大人玩弄在他的小手掌之上。比如,奶奶把饭端上桌子,打渔回来的爷还没站稳脚跟儿,飘红旁若无人地坐在桌子边上夹了满满一筷子的菜,陈晨的闲话来了:我这个妈,真没眼力见,爷,下回你别管她饭了,让她自个做。陈庆旺就是再累,心里再不舒服,也没脾气了,哈哈一笑,骂一句:这个蛋操的!
出了陈庆旺家的门,陈晨就换了另外一副嘴脸,他拧着眉心叮嘱飘红,我爷就那样,你别理他,他说他的,他就当没听见。
黄毛把祈求和哀怜的目光投向过往的行人,希望有谁来帮帮他。他失去了解救自己的能力,呼吸越来越细弱,生命就要离他远去了,已经站起来,随时要走掉的样子。早上的阳光照耀着大地,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寒冷冻住了他的灵魂。有人发现他了,并且朝着他走过来了。是一个脖子上飘动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小学生围着黄毛转了一圈,忽然伸出脚,朝着黄毛的脏身子狠狠地踢了一下。然后,向着学校的方向跑,一边跑,口中一边发出滴滴声。两只手配合着滴滴声在胸前掌握着方向。屁股上的书包快乐地跳跃着。上学的孩子们纷纷给他这辆车让路,唯恐撞到自己,造成交通事故。
你这个怂孩子,慢点跑!臊裤裆的媳妇站在自家门口,将声音送得远远的。女人手里端着一盆水,手臂一用力,哗——盆里的水在空中做了一个水帘的造型后,陨落了。黄毛占领着陨落的一角,所以,不可避免地被淋湿了。
黄毛根本没在女人的眼里,因此女人的表情是无动于衷的,蓬着一头未及梳理的卷发缩进了自家的院子。关了大门儿。
妈,那个老娘们咋那坏呢,把水泼在狗身上。
读学前班小班的不到六岁的陈晨刚好看到眼前的发生,甩开飘红牵着他的那只手,跑到黄毛的跟前儿,左看右看。飘红一声尖叫,陈晨,你找死吧!像一头小母狼一样冲向陈晨,牵起陈晨快速地远离黄毛。好像地上趴着的不是黄毛,而是一颗随时要爆炸的炸弹。
狗把你咬了,你爷得把我给吃了。飘红余惊未消,继续斥责陈晨。
陈晨却不走,身上使了千斤坠儿。妈,那狗多可怜啊,他要死了,不会咬人了。见飘红的表情继续着刚才的坚定,小心眼一动,就求飘红,好妈,我站这儿等着你。又摘下肩上的书包,打开,拿出一只小保温杯,取出一枚温在里边的鸡蛋递给飘红,你把这个煮鸡蛋给狗狗送过去,好不好?
拿了小眼珠瞟着飘红脸上的动静,见飘红有松动的意思,赶紧乘胜追击,好妈,去嘛,我保证以后跟你一伙儿。
飘红笑得一脸灿烂。行,保证跟我一伙儿啊,再给你爷他们帮腔,看我咋收拾你。
飘红果真拿了陈晨的鸡蛋给黄毛。黄毛却抖得更厉害了,他吓到了。突然有人对他这么好,他不敢相信了。他不能确定这里边是不是蕴含着不良的动机。
呀,陈晨,狗尾巴冻住了,我说咋动不了呢,给我找一根小棍儿来。
陈晨找来了小棍儿。两个人合力挖黄毛的尾巴,细细的小木棍却奈何不了冻得硬邦邦的大地,嘎嘣儿一下就折了。飘红说去借个铁锹,就敲开了臊裤裆家的大门儿。
妈呀,谁这缺德,把水泼狗身上啊,冻这结实,起码得大半宿了。
你这缺德呗。陈晨把小眼睛武器一般对准臊裤裆的媳妇,发射出去两片白眼儿。
我刚才是泼水来着,没往狗身上泼啊,就算是沾上一点,也不至于冻这快呀!臭小子,再诬赖好人,不给你铁锹使啦。
妈,把铁锹给她。陈晨夺过飘红手里的铁锹,扔给臊裤裆媳妇。心里偷着乐,拿走吧,反正用完了。
狗狗的尾巴果然已经能自由地摆动了。
陈晨和张子涵两个人手牵着手,随着队伍往外走。走着走着,陈晨的棉鞋突然被后边的人踩掉了。
好你个陈浩!
你哪只眼看见是我啦?陈浩的小脸上就差用笔写着幸灾乐祸几个字,嘴上却矢口否认。
二郎神的那只眼看见的,拿命来!
陈晨哧溜一下,绕到陈浩身后,伸脚去踩陈浩的鞋后跟儿。陈浩就脱离了队伍,野兔儿般朝着校门外奔去。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了,带队的侠老师一把薅住了陈浩肩上的书包带儿,陈浩的小身子晃晃悠悠的吊在了侠老师手臂上。陈晨岂肯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扑下身子,借机脱了陈浩脚上的一只鞋子。
侠老师又去捉陈晨,结果这边又跑了陈浩。陈浩拎着鞋子,把自己凶猛成一只下山的小老虎,要看陈晨岌岌可危。忽然,一只狗狗从校门口的方向窜过来,让过陈晨,直扑陈浩。吓得陈浩抹过头来,边朝着侠老师的怀里扎,边喊着妈妈。陈晨一看乐了,这不是那只黄毛狗么。哎呀,真是够哥们。
害得候在校门口接陈晨的飘红好一顿解释,再三向侠老师保证,狗狗真不是她家的,她真的没有放狗咬人。为了证实话语的真实性,飘红甚至拿了小石子去丢跟在她和陈晨身后的黄毛狗,去,上你们家吧。
黄毛狗没有了刚才的勇猛,摇晃着身子可怜兮兮,却也是坚定地跟在飘红和陈晨的身后。他们能给他带来生存的希望,他们能决定他的未来,他决定跟定他们。
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陈晨鼓励黄毛狗,走,跟我上我家,我家有好吃的。
陈庆旺却不许黄毛进门,还瞪起眼珠子斥责飘红,他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还带家里来了,狗脸子酸着呢,把孩子咬着就晚了。砰的一声,关了门儿。门外是无助的黄毛狗,门里是撒泼的陈晨。撒泼是陈晨的杀手锏,每次要求得不到满足,他都会使出这个绝招。而每一回,以陈庆旺为首的家人都会都会被他的这招挑落马下,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这一回,陈庆旺一闪身子,居然躲过了陈晨的杀手锏。而且,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站在了陈庆旺的立场上。坚决不让黄毛成为家庭的一员。并且,他们这个群体也都一致认为,陈晨哭一哭闹一闹,很快就会风平浪静的。看来,最熟悉的也是最陌生的这句话有时候可以拿来当真理用,他们太不了解陈晨了。
黄毛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他需要黄毛。黄毛可以帮他打败陈浩,还可以陪他玩。一个男子汉整天被老妈盯着,真是无聊透了。所以,他决定不会轻易放弃黄毛。要想让黄毛成为他家里的一份子,路漫漫兮。幸亏,他还有更厉害的功夫呢。罢饭,罢上学。哼!
飞燕打乱了陈晨的计划。
她把陈浩驮在背上,敲开了陈庆旺家的门儿。
哈哈……大爷大奶,我们陈浩砸您锅来啦。
来,快进来,谁惹着我大孙儿啦?陈庆旺老伴往屋子里让着飞燕娘两个。
陈晨见陈浩来者不善,坐在桌子边上闷头吃起午饭来。刚才还在罢饭,一转眼,饭菜成了他逃避事件的道具。一家人已经从陈晨的行动上看出了端倪,一定是他在外惹是生非了,人家打上门儿来了。飞燕背上的陈浩,小脸涂抹得像戏台上的角儿,手里还拎着一只鞋子。飞燕的背上与其说是背着陈浩,还不如说背着“现场”。
陈浩到家哭得跟马猴似的,说陈晨叔在学校放狗咬他。陈晨,你是小叔,平时谁欺负陈浩,你还得帮衬着呢,咋能放狗咬呢?
是陈浩先踩我脚的。陈晨把目光从道具里拔出来,黑亮亮地对着飞燕。
陈浩,没事你踩小叔的脚干啥呢?飞燕颠了一下后背上的“现场”。
我没踩!“现场”理直气壮。
踩了,不信你问张子涵!陈晨弃了道具,站直了身子,小脖子梗着,脖子上的青筋崩儿崩儿地跳。
我们家的孩子不会说瞎话儿。陈庆旺不得不说话了。
娘俩儿坐下来说,背着多累啊,陈晨欺负大孙儿了,回头太太打他,给大孙儿出气啊。陈庆旺老伴打着圆场,边拿眼神暗示陈庆旺,示意他不要多说话。
赶明儿我们也得跟大爷学着点了,养条狗当陈浩的保镖,谁欺负陈浩,放狗咬他。哈哈……飞燕玩笑着。她的玩笑很软,像面条,但是里边裹着利器,打在人的脸上麻酥酥的疼。
正在这时,飘红说了一句非常不着调的话,陈晨,你爸咋还不回来吃饭啊,一家子都等着他。
陈庆旺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陈晨妈,你去接陈晨,瞅见陈晨放狗咬陈浩了么?
没看见。咱们家哪有狗啊?飘红总算说了一句点儿上的话。
渣儿都不差,全芝麻村的人都知道我只养孙子,不养狗,你非得说陈晨放狗咬陈浩,说疯呢吧。陈庆旺索性耍起了“爷爷”的范儿。
陈晨,门口的那个黄狗是不是你们家的?飞燕也不恼。
是,咋地吧。陈晨的脖子没有松弛的意思。
陈晨的话无异于一个大巴掌,狠狠地抽向陈庆旺。陈庆旺的脸火辣辣地疼,顺手抄起一根棍子,腾腾几步出了屋。陈晨马上意识到爷爷要干什么,扑上来抱爷的大腿,爷,好爷,我真没放狗咬陈浩,陈浩踩我脚还追我,黄毛才咬他的。爷,你别打死黄毛,我以后不气你啦……陈晨鼻涕眼泪哗哗地淌,蹭了陈庆旺一裤子。陈庆旺举起的棍子就僵在了半空。
黄毛显得越发无助了。他大概是知道陈庆旺棍子的涵义的,但是他没有逃跑。他丧失了逃跑的勇气和力量。认命了。终归要死,哪一种死法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今天之前,他对眼前的这个世界已无留恋可言。那就带着最后的温情上路吧,如果另外一个世界也是寒冷的,正好可以用来取暖。这是一份多么弥足珍贵的温情啊。看着施与他这份温情的人,黄毛流泪了。泪水是他唯一的表达感激之情的形式。
陈庆旺第一次看到一只狗流眼泪,心里最柔软的那个部分动了一下,缓缓地垂下手臂。
最不可能养狗的陈庆旺家收留了黄毛,在芝麻村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事件。人们在第一时间发布,在第一时间发表评论员的口头文章。
陈庆旺不养狗,倒不是前世和狗结了深仇大恨。狗儿忠诚不假,但是狗儿的脸也酸,小孩子下手又没轻没重。与其日后发生狗儿伤害陈晨的可能性,不如防患于未然。可惜,陈庆旺的管辖范围只能是自家,手伸得再长,也管不了别人的事。陈庆旺只好给飘红下死命令,在街上不许主动或被动地接近任何一条狗,不许到养狗的人家去串门子。如果做不到,立刻下岗,和婆婆换换工作。
这样一个陈庆旺,居然破了自己定的死规矩。很快人们发现,陈庆旺家的黄毛是如此地与众不同,老爷子疼爱大孙子真可谓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黄毛的嘴上居然戴着一个笼头。过去骡子马下地干活时,防止它们啃庄稼,嘴上都会套一个笼头。如今,机械化让骡子马失去了用武之地,笼头也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生活。没想到,笼头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出现,真是惊喜了人们的神经。
戴着笼头的黄毛成了陈晨的小跟班,每天脖子上挎着陈晨的书包,跟着陈晨一起上下学。陈晨进了校门,他就守在门口等着。等候的过程是享受的,是无怨无悔的。能有所等候的他,看上去更是幸福的。陈晨可以放心地和张子涵手牵着手走出校门了,再也不用担心陈浩会踩掉他的鞋子了。只一次,陈浩就畏惧了黄毛。因为畏惧,陈浩甚至开始讨好黄毛,把黄毛哄得高兴了,就和他成朋友了。和他成了朋友,对陈晨必定会是一个打击。陈晨及时识破了陈浩的阴谋,一声吆喝,黄毛就远离了陈浩那只摊开的小手掌,以及掌心里那根诱人的火腿肠。
陈浩就讪讪的,回家的路一个人走得好寂寞。
陈晨才不管呢。他从黄毛的脖子上摘下自己的书包让飘红背着,把张子涵的书包背在黄毛身上。两个孩子追着黄毛跑,咯咯的笑声洒下一路。他们太快乐了。
你们张子涵长大了当我们家的儿媳妇吧。飘红对来接张子涵的张子涵妈妈说。
伴着寂寞尾随在后边的陈浩撇了撇嘴,终归没忍住,哭了。边哭边撒腿往家跑,一口气跑到家里,扎进还在牌场上的飞燕怀里,妈,我让张子涵当我媳妇……
在杂乱的哄笑中,臊裤裆捏着尖细的嗓音,跟大大说娶媳妇想干啥?
陈浩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点灯,说话儿。
想吃媳妇的奶吧?哈哈……
飞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张子涵第一天被妈妈送到学校的学前班小班,把自己哭了个梨花带雨,好一个小可怜儿。
年轻的侠老师,递过来温柔的笑脸,以及温柔的手掌,来,跟老师去教室。
之前还是小雨沥沥,侠老师过来牵她的那只手,瞬间幻化成了催雨器,张子涵泪飞顿作倾盆雨。死死地揪着妈妈的衣襟儿,不让妈妈走。
教室的玻璃窗子上,密匝匝地贴着一张一张的小脸。挤眉弄眼搞怪的有之,把自己置身局外纯粹地看一场热闹的有之。子涵的妈妈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如此乖顺勇敢,就恼了,用力甩粘在身上的小女孩。一恼,一甩,张子涵的哭声突然高了八度。
侠老师挟着她的温柔,袖着无可奈何的表情,对子涵妈妈说,您别着急,不行明天再来,到家里好好做做工作。
关键时刻,陈晨横空出世了。没有经过侠老师的同意,陈晨擅自跑出教室,跑到两只小手死死拧住妈妈衣襟的张子涵跟前,说,走,我带你去教室。
张子涵张开一双楚楚可怜的盈满泪水的大眼,看着陈晨。大约思考了两三秒钟的样子,小手松开妈妈的衣襟,把它们递到陈晨的小掌心里。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进了教室。
同样坐在教室里的陈浩,眼睁睁地看着那么美丽的一个小姑娘,就这样鸟儿般地依偎在陈晨身边。为什么第一个牵张子涵手的那个人不是他呢?
张子涵无比地信任了陈晨,无比地依赖了陈晨。从学前班小班,到学前班大班,两个人上学一个桌,放学一个队,形影不离。每天上学,张子涵都会比陈晨早到一些时候。到了,却不进校门。站在校门口等着陈晨,把人等到了才双双回教室。
风雨无阻。持之以恒。这两个词儿竟然发生在那么小的小人儿身上。尽管不可思议,然而,它就真实地存在和发生了。
子涵,进去等好不好?子涵的妈妈把头上的伞往小女孩的位置上移了移,自己的大半个背部裸露出来,成了雨水的欢乐场。
一把又一把的小伞,像竞相绽放的蘑菇,一朵一朵地漂移进校园里。哪一顶蘑菇下都没有陈晨的影子。上课的铃声响了,张子涵成了最后一朵扎根在校门口的蘑菇。
子涵的妈妈只得掏出手机来给飘红打电话。飘红说,陈晨有点低烧,刚吃了药按在床上。
死心了吧,陈晨发烧了,下午不上学了。
那我站在这里等他,等到他不发烧了。
子涵妈妈有点气急败坏了,伸出的手指狠狠地戳到了子涵的鼻子上,你们家的老祖宗肯定是个大情种,隔了八辈儿,遗传给你了。
子涵的小手抠住大铁门的门轴,做好了抵抗妈妈来拉她的准备。
子涵妈妈没有来拉子涵。子涵带给她的一半是震撼,一半是绝望。
她深深地凝望着小小的倔强的女儿,忽然蹲下身子,一只手将女儿揽在怀里,泪水止不住地奔涌。子涵,妈希望你做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女孩子太痴情了,会伤了自己,你知道么?
子涵还不到懂得妈妈话语的年龄。她有些茫然,弄不懂妈妈眼泪的涵义。
陈晨!惊喜驱赶了眼底的茫然,张子涵叫声里充满着骄傲。她用她的骄傲向妈妈挑衅,哼,就知道陈晨一定会来的。
子涵妈妈扭转头。已经长得非常健壮的黄毛跑在前边,身上罩着一件蓝色雨披子。
黄毛的后边是飘红和陈晨。陈晨趴在飘红的背上,一只手举着伞,另一只手在朝着张子涵使劲摆动。意思是,他胜利了。他打败了家里一切阻止他来学校的反动力量。
看着胜利的孩子们走进了校门。门口的两个妈妈开始过招儿。
子涵妈妈:长大了你们陈晨要是负了我们子涵,我非得大嘴巴抽他不可。
飘红:长大了的事谁说得准呢,兴许还是你们子涵先变心呢。
子涵妈妈:你倒是挺老实的,你们家陈建松也能挣钱,是个好人家。就是你公公忒事儿多,太娇孙子,将来啥活都让我们子涵干可不行。
飘红:总不能天天吃饱了呆着吧?我们家不缺小姐。
子涵妈妈:你不就是屁活儿不干的小姐么?
两个女人的笑声就和雨水声搅在一起了。
陈晨看出来最近爷的心情不好,小眼睛窥视着爷爷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发现爷爷回家的迹象,赶紧给黄毛套上笼头,做出一副乖乖相。吃饭时,还主动把筷子递到陈庆旺手上。
可爷爷还是生气,吃着吃着就会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妈的,把地全卖了,吃啥喝啥?
围坐在桌边的人,原本认认真真地吃着碗里的饭,一听陈庆旺又摔了筷子,更加认认真真地吃着碗里的饭,没有一个人吭声,或者准备吭声。
陈庆旺这脾气就发的很没意思了。他感觉他的胸口里藏着好多颗炸弹,他需要有人接他的话茬,然后接他话茬的那个人就会成为他打击的目标。他会朝着打击的目标一顿狂轰滥炸。而,那个目标最好是陈建松。只有陈建松才能让他积压的郁闷咆哮起来。
村里抽调他测量土地的第一天,陈建松表现得就很好。
他刚发出第一声叹息,陈建松就拧着眉毛批判他,种地能挣几个钱哪,都占了才省心呢。
不种地,吃啥喝啥啊?
买粮食吃,能花几个钱啊。
都不种地了,都想买,粮食从哪儿来?吃钱喝钱啊?
您那是抬杠。
我抬杠——陈庆旺手里的筷子,说时迟那时快,飞镖般朝着陈建松飞去。
疯子,往后谁也甭理他!老伴发出母狼般恶狠狠的声音。原本,老伴是站在陈庆旺立场上的,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了土地,还叫农民么?老伴恼怒的是,买地的又不是家里人,跟家里人张牙舞爪的算怎么回事呢。所以,适当的时候,她也要发出正义之声。飘红继续把饭吃得呼呼响,陈晨的小眼睛绕过碗沿儿察言观色,他在想着如何平息眼前的战争。手里的碗见他心不在焉,就走了心思,啪嚓一下子,将一碗白米饭扣在地上,自己也粉身碎骨了。
爷啊,我不是故意的……呜呜……暑假后已经读学前班大班的六岁半的陈晨吓哭了。
他用手捂住脸,将委屈无助的表情埋在小掌心里。小眼睛透过指头的缝隙,扫荡着圆桌边上一脸怒色的人们。
吃饭还不老实,瞅着点别嚓了脚丫子——爷爷斥责,并低头查看。
换个碗吧——奶奶起身去拿碗。
废物死你——飘红撂下饭碗,去拿笤帚簸箕。
陈建松趁机往嘴巴里划拉饭。
之后,饭桌上恢复了平静。咀嚼声,吞咽声,夹杂着一两声重重的鼻息声。
陈建松便吸取了教训,闷头吃他的饭,不再给老子借题发挥的机会。
咱们东洼那块地多好啊,棒子个头多大,这回省事了,陈晨甭吃煮棒子了。
大家听明白了,自家的几亩旱地被规划进去,老爷子有点吃不住劲了。
大家依旧静悄悄的,没人拾他的话茬儿,让他胸中快要引爆的炸弹无用武之地。筷子摔了出去,再捡起来夹菜,就显得太没风度了。
陈晨,给爷把速效救心丸拿来。一只手很配合地捂住胸口。
此招果然奏效。一家人专注的咀嚼唰唰来了个立定后退场,程度不同的惊慌素颜登台。
几条身子,几双手,一起扑向柜子上的小药丸。
我去开车,上医院。将药丸塞进老子的嘴里,陈建松扭头向外走。
不用,没事啦。陈庆旺嘴里含着药丸,阻止陈建松。
陈建松迟迟疑疑,真没事?
我爷没事了,你去挣钱去吧。回来给我买一个娃娃来,记着。陈晨转悠着两粒小黑眼珠子,示意陈建松可以走了。
见爷身边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借着给爷递烟的空当,小东西趴在爷的耳边,爷,你刚是不是装的?
陈庆旺伸手摸着陈晨的后脑勺,你个小王八蛋,爷真有心脏病。
然后,嘿嘿地笑起来。陈晨也是嘿嘿地笑。两个人心领神会。
陈庆旺说在炕上歪一会,后晌好继续跟着量地,关乎钱财的大事呢,一刻不能松懈。
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六,陈晨可以不用到学校去上学。原计划是要带着黄毛到陈浩家门口去挑衅一番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陈浩昨天居然送给张子涵一个加菲猫,幸亏被张子涵拒绝了。这不明摆着和他过不去么?此仇不报,在张子涵面前还有何脸面。但是,今天中午家里发生的事情,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陈晨决定做一件大事情。做完这件事情,他就是一个男子汉了。因为只有男子汉才能做这件事情。
趁着看守他的飘红上厕所,就带着黄毛出来了。直奔邻居五奶奶的大儿子家。陈晨知道,五奶奶的大儿子是村里最大的官儿,多大的事他都能拍板儿。尽管五奶奶大儿子和五奶奶住得有一段距离,但陈晨认得哪间房子是五奶奶大儿子的,他和爷爷去过。
敲了后门,来开门的正是五奶奶的大儿子。他肯定也是和爷一样,吃了饭在炕上歪着来着,白眼球上趴着一条一条红色的线线儿。
大大,我找您来了。陈晨开门见山。
被称作大大的陈建兴让进来陈晨和黄毛,呵呵,找大大有事儿啊?
我想跟您谈谈。
谈啥?
谈点大事。
啥大事?
陈建兴把陈晨让上凳子,坐定,侄小子,抽抽吧?
摸出一颗烟来,递给陈晨。
还抽抽?陈晨接过了烟,叼在唇上。
来,大大给侄小子点上。然后,又摸出一颗烟来,叼在自己的唇上,笑眯眯地听着陈晨和他谈大事。
大大,咱能不能不当卖国贼啊?
谁卖国啦,这么大的帽子。
把地都卖了,不是卖国贼么?
哈哈……
大大,你别笑,没地了,往后咱们吃啥喝啥啊?
侄小子,这不是大大能决定的。
还有比你大的官儿呢?
有啊,是个官都比大大的官帽子大,大大是最小最小的官儿。
这么说,我走错门了呗?
没错,你到大大这来谈问题,是对的。要是把大大迈过去,就是越级,知道不?臭小子……还再来一颗不?
不来了,一瞅就不是好烟,忒辣。
(十章发完大家先看着,第一次在网上发表小说,请大家给点鼓励。以后每天固定更新一到两章,希望大家能喜欢)
陈建松和他的白色小货车,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飞燕有什么瓜葛。飞燕完全在他和它的意料之外。但是,意料之外,并不等于没有可能。这种可能性在人不知觉的情况下,候在你前进的路途上。机宜成熟了,它便窜了出来,让你看看它的真实容颜。
陈建松仅有的一次在飞燕门口驻足,是在两天前,以一个看客的身份。飞燕家后门口聚集着一些神色诡异的村人,而飞燕家的后门少有地关闭着。刚刚晃出父亲家门的陈建松,用手托着饱胀的胃,加入到了诡异的氛围里。
陈老板来了。有人和他打招呼。
陈建松晃荡着身子,作出一副十足的消化食儿的姿态,表明不是为着其他的目的。可他拿眼一撩,发现故作姿态的不止他一人。明明是想获取某种信息,却把自己伪装得很无辜的样子。人们想知道的信息全在紧紧关闭着的飞燕家的门里。
这时候,最有发言权的是知情人。他们是飞燕家里的常客,打麻将的,看打麻将的,不打麻将也不看麻将只是凑热闹的。知情人说,而且是不止一个知情人说,飞燕家的门之所以能持续关闭两天,是因为他们家在“谈判”。谈判的人是陈向东,为了这次谈判,特意请了两天假。谈什么?谈飞燕的作风问题。前两天,厨师陈向东下班回家,臊裤裆竟然当着他的面,和飞燕调情。陈向东向日葵一样的圆脸当时就拉成了长茄子。大伙见男主人的脸上有了愠色,都说不早了让人睡觉吧,便都知趣地散去了。转天,飞燕家的门就没有开,也没见陈向东去上班。
奇怪的是,该吃饭时,也没见这家人冒出烟火气。更奇怪的是,陈浩的踪影也没见着。这就传递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要不要把门撬开了呢,要不要通知他们家里的老人呢,要不要报个警呢。在确定是否将这几个“要不要”逐个落实之前,有人扒上了飞燕家的墙头儿。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着爬墙人发出一声“快救人哪”,他们好采取行动。爬墙人趴在墙上,伸着脖子朝院子里看,看着看着,脸上有了表情。一会掀掀眉毛,一会嘬嘬嘴儿。底下的人就急了,一把拉下爬墙人。爬墙人是张子涵的爸爸张石头。张石头一边揉着被摔痛的屁股,一边寻找拉他下来的人,伺机报一拉之仇。从他的反应上,大伙知道院子里的危险解除了。问他看见啥了,他龇牙咧嘴地说,只看见陈浩在院子里搭积木玩呢,其他的,啥也没看见。
这就好了。假如真的发生了啥事,陈浩不可能玩得那么安定自若。
人抻得紧梆梆的神经就就像过了性的皮筋儿,松松垮垮的了。话题自然就集中到了陈向东和飞燕谈判的主题上,两个人在两天的时间里,会谈些什么呢?话题是发散式的,包容了飞燕除了和臊裤裆好,还和谁谁关系也不错。张石头还拿他自己引经据典,说他利用上厕所的功夫,还和飞燕暧昧了一回。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得意。如此经典的段子正是人所爱听的,他们装作闲适的样子加入进来,正是要获取这些花边信息的。
男人们一边蔑视着飞燕,一边在心里巴不得飞燕也给自己制造一个上厕所的机会。那感觉一定是妙不可言传的。
女人们则在心里发着狠儿,盼着陈向东胖胖地揍上飞燕一顿。说不准,已经是被打得下不了地儿了呢。那样的一个女人,绝对是芝麻村的祸害精。
紧闭的门儿忽然洞开了。开得很是突兀,让聚在门口“闲着聊天”的人很是措手不及。尤其是陈建松。
洞开的门里,露出来飞燕一如既往的笑脸。像一朵开到极致的牡丹,把娇媚全部地释放出来。看不出谈判的痕迹,更看不出被打过的痕迹。让人怀疑那扇门根本就不曾关闭过,两天的谈判也根本不曾发生过。措手不及的人们,失望的人们,脸上都现出深浅不同的尴尬来。
松叔,今儿咋这闲着呀。飞燕在和陈建松打招呼。
松叔,把你的好烟掏出来散一颗。陈向东嘻嘻笑着,隆重出现在人的视线里。
陈建松有了一种主动窥视人家私密的感觉,散了烟儿,借口要去送货,从人的眼皮底下晃了出去。
第三天,陈向东如两天之前那样上班了。飞燕一早就站在后院梳头。站在后院梳头的飞燕,已经成了芝麻村早上不可或缺的一景。身子略略朝着左侧倾斜,一帘秀发便流泻下来,随着一把木梳的滑动,一帘秀发越发地生动起来。它在奔跑,在跳跃。这样梳着头,亮开嗓子和往来的人们打着招呼。
大婶儿,吃了?
太爷,又去瞅您那二亩地?赶明没地了,像您这样勤快的就没了抓挠了。
大哥,今儿没下河啊?
……
没有任何的不正常。笑容没减一分,依旧热情得像一颗火炭儿。人便疑惑了,那两天的谈判是否真实地发生过。疑惑的同时,失望像豆芽菜一样生长出来。就这样过去了,太简单了,太不可思议了。
松叔,拉货去了吧?怕陈建松听不见,飞燕辅以手的动作。
陈建松才发觉走的是飞燕家的这条街道,正经过飞燕家的后门口。
陈建松和臊裤裆一样,是芝麻村里彻底与渔民身份断绝关系的代表。每天早上天不亮,陈建松就要起来去镇上的屠宰场拉货,在村里大多数人都起床的时候,把货拉回来,在家里经过简单的“加工”后,再把货送到客户。(把陈晨送去上学,飘红也会帮着陈建松“加工”货物。所谓的“加工”,就是用一只特制的管子往猪头猪下水里注水。经过“加工”后的货们,分量会突飞猛进一大块。)
一秒钟的愣怔之后,陈建松才送出一个“恩”字。
松叔,别光想着挣钱,有空搓两圈儿,也给我们一个赢钱的机会。
行,有空儿。
那说定了啊。
说定了。
那帘染成棕色的秀发,小鹿似的,蹦蹦跳跳地跃上陈建松的小货车,悬挂在挡风玻璃上,遮住他的视线。拿手去拨遮挡之物,却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妈的,陈建松骂了一句。他想用骂来清醒自己混沌的大脑,来达到某种效果。比如驱赶,比如蔑视。那样一个女人,他怎么会放在眼里呢?
到了家门口,摁了一声喇叭,飘红颠着小碎步从屋里出来,将两扇大门洞开,放进陈建松和他的白色小货车。细弱的小身子顶在门柱上,咯咯吱吱咯咯吱吱重新合上两扇门。
陈晨上学去了?
陈建松从车上跳下来。
卸么?
歇会,累了。
往屋里走,飘红跟在后边。噗咚,像摔麻袋一样,把身子摔在床上。胳膊腿儿松松垮垮地摊开来。看着飘红:把头发养起来好看。
一天忙得难受,哪有空儿养头发啊。飘红说得理直气壮。
扑,陈建松笑了,你都说说你天天忙啥。
接送陈晨,收拾屋子,还得给你打下手。
还有么?
这还不够我呛。
飘红说得小鼻子一煽一煽的。
我想让你再帮我一个忙——陈建松坏坏的表情。
帮忙得给工钱啊——飘红想或者是让她去买烟吧。
我有点冷,想搂你一会,来点热量。
飘红就明白了,大白天的耍流氓。
我和我媳妇耍,警察都管不着。
经过一番撕扯,陈建松胜利了,如愿地取上暖。飘红边给陈建松取暖,边叨叨,陈晨越来越不听话了,你得好好管管他,把手伸黄毛嘴里,要是让黄毛咬了,一家子都得赖我……
陈建松没有听到飘红话语的具体内容。那帘棕色的秀发又在他的眼前跳跃,跳跃。他的灵魂情不自禁的,随着它一起舞蹈。
(感谢大家的支持)
臊裤裆本名当然不叫臊裤裆,他生下来,爹妈也是给他取了正经名字的。小时候的臊裤裆憋不住尿水,经常把裤裆尿湿了。夏天好说,实在没有换洗的了,溜光的出去耍,也不会有人笑话。四五岁,五六岁的小子们,那时在街上光着屁溜子跑,翘翘着稚拙可爱的男根,把身子晒成一条条小泥鳅,是再寻常不过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随着天气的转冷,臊裤裆的尿臊就逐渐加重了。尿了棉裤,通常是不敢声张的,倦怠着一副神情未老先衰的裤裆妈,会突然精神抖擞起来,像摔打一把儿高粱穗子那样,狠狠地把臊裤裆摔打一顿。臊裤裆不比高粱穗子,摔打完了还落下一地的颗粒。所以,裤裆妈越是摔打越是气,越是气越是起劲地摔打,你个没用的东西。和摔打比起来,臊裤裆选择了忍着。用热身子趿着裆部的冰凉。尿臊的气味细致入微地融进棉裤里的老棉花套子里,老远就扑人的鼻子。人闻了一口,鼻粘膜会因受到强烈的刺激,而发生突如其来的喷气现象。“臊裤裆”由此得名。
臊裤裆并未朝着父母担心的方向发展。没有出息啦,娶不上媳妇啦,统统都没有发生在臊裤裆的身上。臊裤裆的嘴唇上往外冒出青春的特征时,总也刹不住的尿水,忽然装上了一个阀门,释放尿水时,闸门一开,质量安全又可靠。但是,臊裤裆的外号却流传下来,没有随着现象的消亡而隐退。好在,臊裤裆并不介意,乐乐呵呵地应着,把一对小眼笑成两弯月亮,露出一嘴碎米粒似的小白牙。不帅气,也不讨人嫌弃,极具亲和力的一副表情,让人往往忽略了他瘦小的身材。
瘦小的身材,蕴含着的勇气和智慧,却如参天古树般,需要让人仰视的。二十岁的年龄像柳树芽儿刚钻出头,那时的臊裤裆就贷了几十万元的款买了一辆大货车,到几十公里之外的盘山拉砂石料。臊裤裆的老妈手扒着车帮,哈哈,败家子啊,败家子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这些年,臊裤裆大把的钞票赚回来,臊裤裆的老妈肚子也大了,走路时腰板也拔起来了。
钱多了,闲话儿就多了。据说臊裤裆经常主动给司机放了假,自己亲自驾车去拉货,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黄头发蓝眼圈儿的时髦女子。开着车,抽空像小鸡一样啄一口身边的女子。还据说,好多人都亲眼目睹过。人就打趣臊裤裆的媳妇,可得把钱攥牢了,外边的小俊闺女可着劲地往身上黏糊呢。臊裤裆媳妇哈哈一笑,这叫本事,你也让小俊闺女往身上黏糊一个给我们大伙瞅瞅?
红头发蓝眼圈儿的小姑娘好像并没有影响臊裤裆的正常生活,好在,人有了新的期待。眼前儿棕头发的飞燕总能搅起些波浪吧?臊裤裆以及臊裤裆的媳妇会不知道著名的“谈判事件”?“谈判事件”正在发生时,臊裤裆却神秘地隐身了,这说明什么问题呢。他在刻意地回避。他的回避恰巧证明了他和飞燕的非正常关系。飞燕和陈向东的谈判悄无声息的结束了,臊裤裆的家人,尤其是臊裤裆的媳妇总该整出点动静来吧?人就主动接近臊裤裆的媳妇,主动问一些看似很边缘的问题,裤裆又出车了?这两天咋没见着你家裤裆呢?
绝口不提飞燕和陈向东的“谈判事件”。不能提。真实发生的事情不能提。提了,就成了别有用心了。提了,就不厚道了。提了,就伤了邻里感情了。只能旁敲侧击,用不经意的话儿慢慢儿引。
我们家裤裆干大事儿去了。臊裤裆媳妇眯起眼儿,朝着太阳,突然阿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几天后,人们才明白臊裤裆干的大事儿,那也的确是大事儿。他们家那几亩被规划的土地,一夜之间长满了树苗儿。树苗儿挤挤挨挨,密不透风。
臊裤裆家地里的树苗儿,不是树苗儿,而是一根根金条,它们亮闪闪地刺痛了人们的眼睛。同时也给幡然醒悟的人们指明了一个方向。
人疯狂了。土地也疯狂了,就像一只巨大的子宫,一眨眼,就孕育出一片又一片的树苗儿。孕育的过程太多粗糙,大多数的产儿是畸形的,不过是光秃秃的树枝儿插在了土地上。
陈庆旺按住了陈建松,关键时刻,他要和“上边”保持一致。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一场黑色旋风马上就要刮起来了。
果然,当“上边”几次和风细雨的动员工作失败后,动起了真格的。荷枪实弹的警察,像芝麻密密地撒在地头。一群从大巴上下来的膀大腰圆的陌生小子们,如遮天盖地的蝗虫,所过之处,“树苗儿”纷纷倒地。
给我打!臊裤裆尖细的声音还没落地,手持棍棒的芝麻村人就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事实再一次教训了芝麻村人,公家的油水不是他们等人可以揩的。你的土地,公家说占了,赏给你多少银子,你乐呵地揣起来,就是聪明人。不聪明的结果呢?作为闹事首领的臊裤裆不是把自个给整进监所里去了么。
赶紧拿钱儿活动吧,好把人活动出来。“上边”没硬实人,你一个老百姓要想把人活动出来,简直是天方夜谭。那也要活动,要砸钱。砸了,有一线儿希望的存在。不砸,就只有伸着脑袋等着弹了。臊裤裆在村里也算是趁两个钱儿的,不活动活动总是说不过去的。活动是有深意的,一是为着把人捞出来,二是人家有钱儿的一种显摆。
臊裤裆事件和征地款的分配暂时牵扯了人们的注意力,忽略了飞燕家发生的细微的变化。
该来飞燕家打麻将的,除了臊裤裆,一个不少。该来飞燕家纯粹串门子说闲话听闲话的,也一个不少。且那段时间,飞燕家议论的主题紧跟着村里的形式,臊裤裆家里活动的进展,征地款分配的不合理性。等等。气氛热烈中不乏紧张,偶见脸红脖子粗的现象。所有这些,都不在变化之内。
变化,从飘红的介入开始。
除了陈晨和陈浩是同班的同学,飘红和飞燕及其飞燕家的环境基本上没有什么瓜葛。她是蔑视了飞燕和飞燕家的环境的。她的蔑视,缘于她的公婆她的男人对飞燕和飞燕家环境的蔑视。飘红不是一个独立自主去蔑视独立自主去欣赏的人。无论是蔑视,还是欣赏,都不是空穴来风的,要从事实中提取或是蔑视或是欣赏的理由。提取就要分析,要动脑子。飘红的脑子不屑于做这些工作。自己的公婆和自己的男人蔑视和欣赏的方向,就是她蔑视和欣赏的方向。真是一举两得,既保持了家庭的和谐统一,又省掉了分析所要耗费掉的脑细胞。
没事儿也打打麻将吧。
我又不会。
看几遍就会了。
上哪儿打去呀?
陈向东他们不是有麻将场儿么?
飘红不知道,她正一步一步被陈建松引诱着,成为他想达到某个目的的一个工具。
总得给自己找一个进入的理由吧。这个理由一定是合情合理的,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心思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去飞燕家,打打麻将聊聊天,那样一个私人化的公共场所,某一天某一个新人的介入,谁都认为是正常的。陈建松自己不这样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突然进入呢?这个想法让他丧失了进入的勇气。他怕他怀里揣着的那个想法,被人看穿了。他知道,村里人的眼神儿可厉害着呢,利剑一般,木头都能钻透三公分。如果,他去想往的那个场所里找飘红,那就不一样了。找自己的女人,谁管得着呢。
飘红到底还是有其他顾虑的。公婆向来反对谁家的媳妇打麻将,说那样不是过日子的料儿。
没事儿,去吧,别耽误接送陈晨就行。
飘红最后一个顾虑是钱,她怕输钱。
干啥不交点学费啊,媳妇儿,那点钱咱输得起。
飘红的眼圈儿就红了。
别哭啊,哭可打屁股。
两颗泪珠子啪啪摔了下来。看来自个真是嫁对人了,飘红流的是感动的泪水。
爸,我反对让我妈去陈浩他们家。陈晨停下了手里的剪纸作业。
小孩儿之间的矛盾跟大人没有关系。
噢,小的知道了。那我上回让你买的东西啥时买啊?
不给买了,我听你妈说你总偷偷给张子涵,你以为咱家通着银行啊。
赶明儿我爷要是问我,谁让你妈打麻将的呀,爸,你说我咋回答呢?
好儿子,买啥样儿的来着?
陈晨竟然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
在陈建松的鼓励和支持下,飘红从看眼儿,到上麻将桌子,这条路走得颇为顺利,很快变成了三缺一的角色。打理完生意的陈建松理所当然地坐到了飘红的身后,给飘红支招儿。往往,经过陈建松支出来的召儿都是臭召儿。飞燕最愿意坐到飘红的下家,可以多吃好牌,多赢钱。
明明是陈建松乱支招儿,还反过来怪飘红,臭手,臭牌,你起来,我替你来两把。
于是,飘红就坐到了陈建松身后看眼儿。看陈建松如何打出带着香味儿的牌来。结果,陈建松比飘红强不到哪去,飞燕照样吃好牌,照样赢钱。
邪性了。陈建松不服气。
飞燕乐滋滋地码着手里的牌,不语。桌下的腿无意地碰了一下陈建松。
很是没有创意的一个动作。这个动作让陈建松有一些纠结,飞燕可以“无意”地撞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无意”地撞臊裤裆,或者其他人呢?看来,飞燕果真不是一个本分的女人。陈建松的脸上就有了愠色,从牌桌上撤了身子,玩不好这个东西,你们玩吧。
就走了。
飞燕的眼神儿全在手里的牌上。不就是走了一个陈建松么,走就走呗,不值得她转动一下眼珠儿。做足了一副不在乎的姿态。
飞燕的不在乎像一块大石头,来不及磨碎了再吞咽,就咚的一声,囫囵个地掉进陈建松的胃口里。下不去上不来,沉甸甸地坠得难受。
更让他难受的,他发现自己很是在乎飞燕对他的不在乎。
连着几天,陈建松不再到牌场去找自己的女人。他觉得他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伤害,飞燕要拿出一个态度来给他。
早上拉货回来,依旧绕到飞燕家的那条街,依旧经过飞燕家的后门口。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大街是公家的,想走哪就走哪。暗藏的另一个理由,才是真正的要走这条街的理由。他希望从站在后门口梳头的飞燕那里得到他想要的那个态度。
如旧的飞燕。时间不变,站立的姿势不变,召唤过往行人的热情不变。
松叔,拉货去啦?
她热情地招呼陈建松。只这一句,便没了下文。很单纯的一句问候,表面是热情的,实则是客客气气的。没有陈建松要的那个态度。陈建松按一下喇叭,算是对飞燕的回应。
一连几天如是。
绝望由细弱变得强壮,恨意起到了催肥的效果。却不知道该恨谁,恨飞燕,还是恨自己?不是很明确的恨意,在他的心里徘徊。不知疲倦地徘徊。下午,一个人在自家的院子里给猪头做加工,将水管子头儿上安装的针头扎进猪头里,用脚一下一下地踩着压力板,给猪头“输液”。想想,这个简单的活儿原是飘红在做的,此刻的飘红,却是在麻将桌上的。头皮处痒痒的,一股怒火正伸着舌头舔舐,要破壳而出。
掏出手机,给飘红打电话,活儿多,一个人忙不过来总是理由吧。
正要拨号,来电的铃声却抢先一步响起来。
松叔啊,三缺一,过来救救场!是飞燕。
我忙着呢,哪有空啊,你们玩吧。
您不是想着我用八抬大轿去抬您吧?
哪有那大事儿呢,一会就到。
倏忽间,头皮就不痒了。生长得强壮的绝望被一把收获的镰割走了。
飞燕的下家突然拉了肚子,不能再胜任码长城之事,捂着肚子溜走了。这个时候,给陈建松打电话再恰当不过了。
陈建松真切地体味到了那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深刻涵义。
这就叫机缘。时机到了,机缘就来了。急不得,燥不得。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陈浩的手头儿最近很是宽松,上学的路上经常买些小零食带到学校。原来也是买的,辣卷儿什么的,色素把嘴唇以及嘴唇的外围染得残红一片。还有干脆面,几袋儿跳跳糖。都是很大众的货。从最近小食品的档次上,购买的频率和数量上,可以看出来,陈浩有钱了。
陈晨恨不得把陈浩揍一顿。有钱就有钱呗,臭显摆,一副不要脸的样子。你瞧他脸上的得意劲儿,明明就是在挑事儿。
陈晨不舒服了。他早就不舒服了。陈建松和飘红到陈浩家去打麻将,让他在陈浩面前很是没面子。他发现,如愿以偿的那些玩具并不能完全让他快乐起来。过了年,他就七周岁了,一个七岁的大男人的面子是何等重要啊。他觉得在陈浩跟前矮了三分。陈浩不是看在惧怕黄毛的份儿上,说不准早就当面羞辱他了。只敢暗中打打眼神儿的主意,从眼神儿里放出一些胜利的曙光来。
不行,要动动自己聪明的小脑袋瓜儿,想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能损失自己的利益,不能和爸妈发生正面的冲突,也不能在爷跟前加盐花儿(爷早知道爸妈打麻将的事儿了,气得一边吃饭一边哼哼),要是再加盐花儿,爷又该飞筷子了。咋办呢,办法在哪呢?
好办法没想出来,陈浩紧跟着就拿好吃的来挑事儿了。瞅他那个德行,好像在吃他陈晨家的东西,打着狠儿,解着恨儿。
陈浩还笼络人心,把吃的东西分给其他同学吃。这招太毒了,他要把陈晨孤立起来。但是,人家又什么也没说。同学都知道陈浩和陈晨是情敌,厚道的悄没声的把东西吃了,嘎点儿的就要整出点动静来。班里有一个叫陈飞鸿的,吃着陈浩派发的德芙巧克力,咬了一口,把巧克力伸到陈晨的鼻子尖儿,陈晨,闻闻香不香,德芙的。
大孙儿吃吧,爷不吃。
陈飞鸿脸上就挂不住了,我是你爷爷!说着,身子往前凑。
陈晨的小胸脯也雄赳赳地昂起来。一场战争迫在眉睫了。
老师,陈晨和陈飞鸿打架啦!上课铃声还没响,陈晨和陈飞鸿误以为大家在起哄,谎报军情。两个小身子依旧往前凑,鼻子尖儿贴着鼻子尖儿。张子涵蜷缩在座位上,做出随时要哭状。
陈晨,陈飞鸿,你们两个咋回事?学前班大班的云老师从天而降。
陈飞鸿给我巧克力吃,我说孙子吃吧,爷不吃,他就说我骂他。老师,我没骂他,他就是我孙子。有一回他爸爸让他管我叫小爷的,还说萝卜小长辈儿上了。
陈晨理直气壮极了,鼓动着伶俐的唇舌抢占了上峰。
经过云老师调查,陈晨的确是陈飞鸿的小爷爷。在云老师的撮合下,爷俩个握手言和了。
陈晨有一个不好的预感,陈飞鸿事件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它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第二节课刚一下课,陈晨的预感就被证实了。它,来的太快了。而且,气势凶猛,一下子就击中了陈晨。
不过是去了一趟厕所。再跑进教室,陈晨清楚地看见张子涵正往嘴巴里送吃的东西。而那吃的东西,居然是和陈浩派发的一模一样——德芙巧克力。张子涵见了陈晨,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闭紧了两片嘴唇,不敢咀嚼噙在嘴巴里的巧克力。只让两泡泪水在眼眶里委委屈屈地打转儿。
陈晨失恋了。一连串的打击他快要承受不住了,他想哭一哭,可是他是男子汉。爷说男子汉是不能轻易落泪的。他就忍着,憋着,用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可是,可是,他还是很想哭。一抹头,冲出了学前大班,跑过大年级同学一间又一间的教室。黄毛,他想黄毛了。他要去找黄毛。
已经掌握了陈晨放学规律的黄毛,聪明极了,他已经不用再傻傻地等在学校门口。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溜溜达达的来接陈晨。他不和飘红一起来,总会提前一些时间。黄毛愿意把在门口的等待时间拉得长一些,大概那样,他会觉得很是享受。刚站稳了四只脚的样子,就瞧见陈晨跑出来了。黄毛很是奇怪,陈晨还不到出来的时间,还有出来的方式也不对。以往都是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和张子涵手牵着手出来。更让黄毛不安的是,陈晨好像很难过很伤心。虽然他不知道陈晨为什么难过,但是陈晨的难过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片乌云,瞬间遮住了晴朗朗的心情。他的尾巴低垂着,用悲伤的目光迎合着陈晨。然后,任陈晨蹲下身子,抱住他的脖子,口中含糊不清地呜咽着黄毛的名字,将泪水蹭在他的毛发上。
哭着哭着,陈晨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便抬起头来,问黄毛,黄毛,陈浩给你好吃的东西,你会吃么?
你不会吃,对不对?
黄毛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可是嘴上的笼头不能让他顺畅地表达。陈晨就给黄毛摘了笼头。
黄毛把舌头伸出来,像一条温暖的毛巾,擦拭着陈晨脸上的泪痕。
就知道你不会吃的,还是黄毛好。陈晨龇出他的两片大板牙,嘿嘿笑了。
张子涵怯怯而又委屈,一泡泪水噙到放学。陈晨故意不去看她,故意和前后队伍的同学谈笑风声,故意把手插在口袋儿里。
爷,你咋不牵着你媳妇儿的手呢?陈飞鸿挤了挤眼儿。
噢——陈浩一个带头,其他同学寻着云老师的踪影儿,一边嘻嘻窃笑。
张子涵噙着的泪水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契机,刷刷地滑过脸蛋儿,一颗一颗地碎在小胸脯上。
小毛孩子,知道啥叫媳妇儿!带队的云老师回头,眼神儿刀片子似的,横扫了整个队伍,平息了爆发的骚乱后,转回来,在陈晨和张子涵的身上徘徊了两徘徊,眼角悄悄漾出几丝儿打趣的笑纹儿。
路上,陈晨没有让黄毛帮张子涵背书包。他和黄毛走在前边,飘红跟在后边,牵着张子涵的手。说是牵着,其实是在拽着。张子涵的身子呈三十度角后倾,小脸上缀着沉甸甸的哀怨,不情愿被拽着却又没有过于反抗。姿态上的小伎俩让人一眼就识破了,小心眼儿里是希望被拽着的。已经被陈晨漠视了,再少了拽着的这只手,小女孩一定会把回家的路拿泪水给淹了。跑在前边的黄毛不时回头看一眼张子涵,他大概在思考一个问题,在陈晨和张子涵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而发生的具体内容,是他永远不能了解的。
陈晨,是不是欺负张子涵了?
陈晨当然无视飘红的责问。
张子涵,陈晨欺负你了么?
张子涵刚刚收在眼眶里的泪水,又决堤了。
飘红便不敢再问了。一直将张子涵拽到以往要分手的路口。张子涵的妈妈已经站在路口在等张子涵了。在家里给服装厂做加工的子涵妈衣服上的几根线头儿拼命摇曳,想驾风而去。
子涵别哭了,等我到家好好收拾陈晨,给你出气啊。飘红当着子涵妈的面儿,赶紧做了表态。
子涵妈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把子涵揽在怀里,把两只冰凉的小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咋哭得跟马猴子似的,看到家他妈不把他的屁股给揍肿喽。
哼,吹呢。陈晨的小后背挺挺的,扔过来一个不服气。
子涵,你姑给你买的德芙巧克力还有呢,咱回家吃啊。
子涵妈故意很大声,故意让声音去撞陈晨的后背。
陈晨的心的确被撞到了,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了。鞋子里的脚趾头用力扒住地皮,才算稳定了自己。男子汉摔倒了,要让人笑话的。所以,他和黄毛一起继续朝着张子涵母女两个的反方向走了。
(声明:以后早上一章晚上一章 谢谢大家的支持 我会努力的)
冬还不是很深,几只芦花鸡,嘎嘎和嘎嘎婆在夕阳的暖里一边散步,一边等着晚餐。嘎嘎是一只公白鹅,嘎嘎婆是公白鹅的媳妇儿,一只母白鹅。春天时,嘎嘎、嘎嘎婆和另外几只鹅以及几只小鸡雏,一起被陈庆旺老伴买进家来。它们被买来,是为陈晨服务的。它们的蛋比买来的蛋有营养,陈晨爷爷奶奶要让他们的孙子吃有营养的柴鸡蛋柴鹅蛋。嘎嘎是被当作母鹅买来的,混迹于其他几只鹅中间。其他几只鹅除了未来的嘎嘎婆,都英年早逝了,没有来得及为陈晨做出贡献。早逝的原因不尽相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黄毛。除了陈晨,大家一致这样认为。
别把笼头摘了,黄毛会把小鸡小鹅连毛吃了的。陈晨得到无数次这样的警告。
中午的阳光很好时,陈庆旺老伴就把盛着小鸡小鹅的纸箱搬出来,让小家伙们晒晒太阳。谁都想,黄毛反正是戴着嘴笼头的,奈何不了比他更幼小的生命。黄毛不喜欢小鸡小鹅,很是不喜欢。他的不喜欢缘于妒忌。每次看到陈晨让一只小鸡或是一只小鹅站在他的掌心玩耍,他都非常不舒服。这是不公平的,站在陈晨掌心玩耍的为什么不是他?那些只会唧唧叫的东西们,既不会给陈晨背书包,也不会到学校去接陈晨,凭什么受到那么多的宠爱?一定要找个机会惩罚一下讨厌的家伙们。
看哪,那些家伙不好好晒太阳,居然跑到陈晨身边来了,而且,有一个家伙在顺着陈晨的裤脚往上爬。它要干什么,要爬上陈晨的掌心玩耍么?
黄毛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伸出两只前爪之中的右前爪,推了爬上陈晨脚面上的小鸡一把。刚要长出翅膀的小鸡像一颗弹球,从陈晨脚面上滚落。
哈哈——陈晨好开心。
陈晨的开心是对黄毛最大的鼓励和怂恿。小鸡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黄毛又一掌。小鸡无助地摔了了仰面朝天。等到陈庆旺的老伴发现时,其他小鸡小鹅都遭遇到了第一只小鸡的待遇。它们反反复复地被推到,反反复复地站起来。
结果是黄毛被罚饿了一顿,飘红以不好好看护陈晨为由,也被狠狠斥责了一顿。
没过几天,有几只小鸡小鹅先后逝去了。鸡剩下了六七只,鹅剩下了两只。
都是黄毛给弄死的!黄毛成了罪魁祸首。在愤怒的声讨声中,黄毛灰溜溜地夹紧了尾巴和陈晨形影不离。陈晨是他的保护伞,当他的安全受到威胁时,陈晨会一手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指向威胁的发生源,怒喝一声:谁敢!
黄毛的威胁就解除了。
经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六七只小鸡长成了芦花鸡,两只小鹅长成了嘎嘎和嘎嘎婆。嘎嘎是一个意外。不是长着长着变了性别,而是从根上就是个嘎嘎,被误当嘎嘎婆买回来生产鹅蛋的。误会出一对神仙情侣,也算是一个和谐的结果。在鸡鹅们成长的过程中,黄毛渐渐学会了接纳,最初由嫉妒而生的嫌恶,随着季节的深入,不再是汁水饱满,一点一点地萎缩了。只要没有大的冲突,基本上可以和平相处。他看出来,他的位置是芦花鸡它们不能取代的。它们除了围着陈晨唧唧嘎嘎要吃的,什么事儿都做不了。是一群值得蔑视的家伙。自然,小打小闹的事情也是偶尔发生的。比如,黄毛会看不惯嘎嘎和嘎嘎婆仰仗着身材上的优势,抢夺芦花鸡口中的食物。这时,他会主持正义,用他的强势去威吓嘎嘎和嘎嘎婆。
看着嘎嘎和嘎嘎婆齐心合力,被黄毛追得走投无路,反过来用长嘴巴拧黄毛,陈晨真是开心死了。拧啊,嘎嘎快拧啊!黄毛,快跑,嘎嘎要拧到屁股啦!
陈晨欢喜看黄毛和鸡鹅吵吵闹闹的场面,放学回家故意撒一把玉米粒,或者其他一些谷物。然后,等着热闹的场面发生。芦花鸡,嘎嘎和嘎嘎婆同样欢喜陈晨回来,它们追在他的身后,仪式热烈而又隆重。
看见陈晨和黄毛回来,芦花鸡和嘎嘎夫妇两个像往日那样,热情地迎了过来。黄毛从嗓子里发生一声斥责,意思是,一帮没长眼珠的家伙,看不见陈晨的心情不好么?它们还是有些畏惧黄毛的,黄毛的强势让它们放缓了步子。但是,并没有放弃,压抑着热情尾随着陈晨。
奶奶蹲在灶间在做一家人的晚饭。爷喜欢睡热炕,一到做饭的时间奶就把灶膛烧得旺旺的。爷还没回来,像奶说的,爷准是又到正在建的大棚那儿找他的魂儿去了。飘红妈妈脚跟还没站稳,就说,听你奶的话,我去瞅瞅你爸把活儿干完了么?抽身就走掉了。陈晨知道,妈在撒谎,爸把妈从麻将桌上换下来,妈才来接他回家的,妈肯定是急着再上麻将桌呢。
这个妈呀,人家心情不好也不说安慰安慰,真找在爷跟前给她加点盐花儿呢。
就坐在院子里想自己的心事。刚一坐下,就听奶奶一声惊呼,地下凉,冰拉稀喽,这个宝贝!慌着手脚从自己的屁股底下撤出一只小板凳,颠儿颠儿地送过来塞在陈晨屁股下。
陈晨向奶奶吐了一下舌头,辅之以一个白眼儿,以表明他的有动于衷。
然后继续陷在他的心事里。
误会张子涵了,要不要和她道歉呢?道歉,多没面子啊。
芦花鸡,嘎嘎和嘎嘎婆以为陈晨把它们给忘了,只好发出咕咕嘎嘎的声音来提醒陈晨的注意。一边咕咕嘎嘎,一边还要窥视着黄毛那厮的动静。刚才已经遭遇到黄毛的斥责了,警惕心还是要有的。
黄毛,你说道歉么?
黄毛弄不懂陈晨话语的涵义,喉管里发出局促的呜呜声。
嘎嘎,嘎嘎婆,你们说我要不要道歉?
咕咕……嘎嘎……
一群白吃饱!陈晨捉起身边的一颗土坷拉,掷向咕咕嘎嘎。
起重机长长的手臂上吊的不是建筑材料,而是陈庆旺的心肝肺。心肝肺离开他的胸腔,弃他而去。空,一种说不出的空,死死地按住他。下意识的,站在潮白河东大堤上的陈庆旺将两只枯瘦的手臂叠在胸前,想把空从胸腔里挤压出来。
叔啊,又瞅您那二亩地来了?
吱——很破败的一声刹车。
村里的大拿陈建兴像从地里钻出来。陈庆旺胸腔里的空来了一个荡漾。
换个车吧,都快散了。
陈建兴从一辆红色旧式夏利车上下来,抬起一只手压了压头顶上站立着的毛发。头发很硬,手没有奈何了它,依旧乱糟糟的一片张扬气象。
叔啊,多好的车到我手里都得废了,先凑合着吧。这个官真不是人当的,好几宿没脱衣裳了。
你小子不是忙着再把剩下那点地儿找个主卖了吧?
叔啊,我的亲叔啊,您骂我就是冤死我也认了,谁让您是我叔呢。建这个基地是上边的意思,您老扪儿清的。
乱糟糟的头复又扎进车里,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盒烟。我给叔点上。
大中华?腐败来的吧,我不抽。
不瞒您说,这是给上边烧香买的,我也是借光抽抽。叔啊,这可是北方最大的花卉基地,咱不能白靠着它,要让他给咱下几颗金蛋。咋下?呵呵,叔,现在城里人在城里呆腻了,时兴往乡下跑。咱也与时俱进,搞它一个休闲游,把城里人都引到咱芝麻村来,起码这个基地算是一个亮点吧。另外,咱还有潮白河,还有稻地,都大有文章可做。城里人的口袋儿多鼓哇,一走道银子叮当乱响,咱得想方设法让他们把银子掏出来,装进芝麻村人的口袋儿里。叔,您说中不?
还问我中不,你小子不是正在跑着这事呢么?
嘿嘿,那也离不了叔的支持。
手机响。陈建兴将手里的大半包中华烟拽给陈庆旺,叔,我走了。
一哈身子,左手拿了手机贴在耳朵上,右手发动车子。车屁股拖起一股烟尘,急惶惶地溜了。
咳咳——这狗鸡巴日的,被鬼催着呢,陈庆旺搂着胸口一顿猛烈的咳嗽。咳完了,瞅了瞅手里的中华烟,身子一个向后转,眼前便是母亲般慈祥的潮白河了。对着烟波浩渺的河水,丹田运气,做了一个用力的投掷动作。等到手臂垮垮地垂下来,大半包中华依旧牢牢地抓在陈庆旺的手里。
大孙子该放学了,回家吧。
大孙子像一块带着温度的红薯,丝儿丝儿地冒着热气,飘散着的诱人味道袅袅地侵入陈庆旺的肺腑。空旷的肺腑慢慢变得饱满丰盈。
花卉基地。陈建兴。旅游村。
此刻,都像废气般从陈庆旺的胃囊中被排挤出来,没有立足之地了。陈庆旺和他的二八自行车向着夕阳西下的方向奔驰。夕阳里,有他的家,家里有他的大孙子。大孙子是他的精神鸦片,无论哪里疼痛,一含上大孙子,疼痛感登时就弱了,败了,自觉缩回到表层之下了。
今天的大孙子情绪有点反常。陈庆旺一打眼就看出来了。
你妈呢?
干活去了。
陈晨翻了翻陈庆旺。
是干活去了,码长城去了,那可是个力气活。不好好看着孩子,都想造反呢。
陈晨看着已经蹲在身边的爷,老爷子,够厉害啊。
你觉着不告诉我,我就知不道哇,懒得理他们得了,淡着他们,看他们自觉不。大孙子,跟爷说,今儿咋不高兴呢?
我不高兴了么?
爷瞅出来了,大孙子有心事儿。
哪只眼瞅出来的?
两只眼一块瞅出来的。
凭啥我要告诉你我的心事呢?
我是爷,脑子里多着主意呢,随便拿出两个来就可以帮你。不信,你试试。
我还真得试试,要是不管用,以后你就别当爷了。
爷,“误”字咋写?
真笨,爷给你写。
你写一边,我照着抄。
我大孙子这笔字写得不难,比蜘蛛爬得好看多了
听着咋不像夸我呢?
一刻钟后,陈晨出现在星期六早上的大街上。今天的阵势整得有点大,追随在身后的不光是黄毛,还有嘎嘎和嘎嘎婆。嘎嘎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牵在陈晨手里。婆不离公,嘎嘎到哪,嘎嘎婆到哪。
陈晨,溜鹅呢?
刚一出大门口,就碰上了五爷爷。五爷爷正给他的宝贝犍牛梳毛,拴在桩子上的黑色犍牛毛发黝黑铮亮。
非得吵着上街,真没办法,还得让我牵着。
五爷爷哈哈地笑,抬起手背直抹眼泪花儿,你小子咋这些鬼花活呢?
就要经过了五爷爷和五爷爷的黑犍牛,陈晨忽然想起了什么,止了步子。
五爷,我想问您啥来着?
我咋知道你坏蛋想问啥来着。
哦,想起来了。也没人来配牛,您快把它卖了吧,省得天天还得伺候它。
行,赶明卖了,给陈晨买冰糕吃。
作别了五爷爷,路上又遭遇了张大爷王大妈陈大婶,陈晨都一一招呼过来。离着陈晨大约有五六十米的样子,陈庆旺拿目光瞄着陈晨。
终于站到了张子涵家的门口
见四下无人,陈晨赶紧行动起来。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张小纸牌儿挂到嘎嘎脖子上。用硬纸做成的小牌牌儿上,用红颜色的水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陈晨误会张子涵了。
推了推门,子涵家的大门却是关着的。哎,这家人真懒,日头都晒屁股了还没起来。咋办呢,敲门儿?
正犹豫着,里头有了动静。把耳朵竖起来,寻着动静的方向,兔儿般蹦蹦跳跳,过去看个究竟。
今儿你要是给我走出这个门儿,就别再回来!
不回来我上哪儿啊,要不你把卖地款儿给我,我在外边置个房子,再娶个媳妇儿。
死不要脸的,也就是我瞎了眼跟着你!
死娘们儿,再打我一下,看我不接着墙头子扔你外头去。哎呀,疼死我了,好媳妇儿好媳妇儿,不是我不想干啥,这冷的天你让我干啥去呀。等开春买条新船,我打渔去还不行么?
打卖地款儿的主意,你想都别想!
夹杂着追逐声,乒乒乓乓声。
也行,赶明我去大棚打工,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给我生个儿子。
再让我给你生孩子,你也配!
够毒的,咱惹不起躲得起。拜拜了,您哪。
一条影子就飞出了墙外。吓了陈晨一跳,也吓了黄毛和嘎嘎、嘎嘎婆一跳。
这功夫!陈晨小声嘟哝。黄毛是吠叫,嘎嘎和嘎嘎婆选择的是引颈长鸣——嘎嘎嘎嘎。
那影儿很快飘远了。紧随其后的,咣当——大门开了,裸露出子涵妈来。
子涵妈把自己钉在门口,直挺挺着身子,朝着影子远去的方向,颤抖。唇在抖,手在抖,腿在抖,衣服在抖。头发也在抖。绾在脑后的发髻到底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颤抖,松散开来。发丝在冷风的协助下,遮挡住子涵妈的表情,掩住女人的悲愤。
陈晨,黄毛,嘎嘎和嘎嘎婆都不在女人的眼里。它们全是隐形的。
一双小手牵住女人的衣襟,女人才止了颤抖,把自己的身子很费力地拔出来,从一颗虚无的钉上。
自己玩吧,妈去做活儿了。女人掠了一把散落的头发,回屋了。
妈不让爸去打麻将;
爸还偷妈的钱;
妈说,总有一天要带着我和人私奔,离开爸爸;
陈晨,啥叫私奔呢?
私奔就是私奔呗。
那你跟我们一块私奔吧。
我爷我奶,我妈我爸,还有黄毛嘎嘎嘎嘎婆芦花鸡,都得跟着私奔。
那咱们咋私奔呢?
让我爸开车,真笨。
我想看五爷给牛刷毛。
黑犍牛让张子涵的私奔念头搁浅了。
走吧,女孩子家家的啥都想看。
陈晨的小眉头一皱。张子涵撅着小嘴,两条小臂膀甩成要飞翔的姿势,大步子经过了五爷,和五爷的黑色犍牛,以及站着和五爷说闲话的陈庆旺。
嘿嘿,这小丫头,给咱们陈晨接家来,当童养媳养着挺好。
你还当着是过去的社会。和陈庆占说着话,陈庆旺的两个大眼珠子却是一直粘在两个孩子的背影上。并且,把一张瘦脸皮笑成一颗炒熟的核桃,让人有砸开了剥肉吃的欲望。
黑色犍牛是五爷爷陈庆占家的功臣。犍牛年轻时,经常有母牛被主人牵着慕名找上门来。母牛一来,陈庆占就会牵出他的漂亮而又精力旺盛的黑犍牛。不等把母牛赶进大门外的桩子里,黑犍牛就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哞哞叫着向前冲。然后就发生一顿牛和桩子的冲撞声音。大概黑犍牛永远弄不明白,每次谈恋爱干嘛非要把母牛固定在桩子里,在人类的掌控之下谈情说爱。所以,尽管知道每次都要等到人类把该进行的程序都进行完了,才能和心爱的母牛缠缠绵绵,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害得主人狠力气拉它的牛鼻子。
一次二十块钱。隔三差五的,陈庆占家大门前的牛桩子里一发出牛和桩子的冲撞声,间或着陈庆占的吆喝声,左邻右舍的人就知道,陈庆占家又来生意了。生意旺盛了,买菜的钱,买油盐酱醋的钱,孙男孙女的零花钱,红白喜事的份子钱,也就细水长流着不愁了。就不用和几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陈建兴讨要了。陈庆占表面上看是个温和脾气,骨子里却是犟得很。在他的反对下,陈建兴顺利地当上了芝麻村最年轻的一把手。陈庆占扬言,绝不会花陈建兴一分钱,不会吃陈建兴买的一口东西,省得粘牙粘嘴的,落下一个跟着儿子揩油水的坏名声。陈庆占高血压,有一回捞鱼虫子,一头扎进了河里,幸亏让也在河里捞鱼虫子的陈庆旺救了上来。到医院一检查,血压表失灵了,找不到高压。从此,陈庆占打鱼虫子的历史便让老伴和几个儿子给封存了。黑色犍牛就是陈建兴当上村里一把手那年,陈庆占用卖鱼虫子攒下来的钱买的,年岁和陈建兴的官龄相等。
每天,陈庆占都把黑犍牛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黑犍牛也是争气,用他的精气神创造出来一条又一条的小牛犊。然而,凡事有辉煌就会有衰落。并且,黑犍牛的辉煌一去不复返,成了永久性的回忆。
牛和马和驴子一样,逐渐退出了芝麻村的历史舞台。好像就是忽然间的事情,眨巴了一下眼,打了一个哈欠,顶不济是到商店买了趟盐的功夫,陈庆占的生意就衰败了。芝麻村人看得清清楚楚,几年过去了,陈庆占黑犍牛生意的衰败就是打了灭草剂的草,再无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偶尔,也会传来牛和桩子冲撞之声。很久很久才会发生一次。偶尔发生时,冲撞声也没有原来激烈了,多半的原因是黑犍牛兴奋度数下降了,不用再劳烦主人狠拉它的牛鼻子。没有这个“偶尔”出现时,只要有时间,陈庆占就会把黑犍牛领进牛桩里,拿了把刷子给黑犍牛刷毛。一边刷一边期待着偶尔的到来。或者,什么都不期待,纯粹地一心一意地给他的黑犍牛刷毛。
每次陈晨想看五爷刷牛,飘红都会捉了他的脖领子,把他像拎一只芦花鸡一样拎走。快回家瞅你奶奶给你做啥好吃的了,回头叫五爷来吃啊。五爷也这样撵他。
那语气,好像过一会就会发生一件神奇的事情,这件神奇的事情一定是和黑犍牛有关。而过一会和黑犍牛有关的神奇事情的发生,是忌讳让小孩子看到的。越是不让看,陈晨越是想看。他太想知道过一会究竟会有怎样的一个神奇发生。并且,他有一种感觉,他小时候,小到还不能记住事儿的那个时候,一定是亲眼看过神奇的发生的。类似的忘记还有一个呢。今年七月七,在街上听见好几个人都说要把不会说话的孩子放在葡萄架下,偷听牛郎织女说话儿。回家问奶,奶说你小时候也在葡萄架下偷听过牛郎织女说话呢。那我咋知不道呢?你还不记事呢,咋能知道呢。那不记事不是白听了么,再让我听一回吧?不会说话的孩子听才听得到,你忒大了,听不到了。
七月七那晚,陈晨果然去葡萄架下偷听牛郎织女说话了。听了很久,也未见陈晨从葡萄架里出来,飘红就喊,陈晨,把五奶奶家的葡萄都吃光了吧?葡萄架下无人回应。飘红又吆喝了一遍,葡萄架下依旧静悄悄的。近前一看,小东西正忙活着摘葡萄,摘好的葡萄堆在地上,已经数量不菲了。浓密的架子上,凡是他手能触及的葡萄,基本上都终止了成长的梦想。天啊!飘红的惊呼,引来五爷爷和五奶奶。
不是我要吃的,给牛郎织女摘的。我听见他们两个在天上说,哎呀,要是能吃到葡萄多好呀。
没有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赚了一大兜的葡萄,也算是有所斩获吧。
嘿嘿。陈晨又露出了他的大板牙。那大兜子葡萄,五奶奶心疼得差点没把牙花子嘬漏喽。想想就觉得可乐。幸亏张子涵的注意力在跑道上的遥控汽车上,才忽略了陈晨的坏笑。
哎,跑题了,咋跑到五奶奶那儿去了。还说牛吧。陈晨觉得对黑犍牛神秘事件的忘记,和不会说话时听到的牛郎织女悄悄话的忘记还是有区别的。五爷爷整天在黑犍牛身边,黑犍牛发生的神奇事情五爷爷肯定是看见了的。好多大人也一定看见了的。也就是说,允许大人看,不允许小孩儿看。再确切一点,是不允许记事儿了的小孩看。
就是了。陈晨竖起一根大拇指,给了自己一个赞扬。
张子涵,你遥控一下。
陈晨把遥控器递给张子涵,让张子涵亲自操作。把自己的身子腾出来,窥视大门外的动静。也怪,从记事以来,这样的窥视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尽管窥视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是不能消弱他窥视的兴趣。每个“这一次”的窥视,都会让他觉得神奇马上就要发生了。
门缝外边,爷站着和给黑犍牛刷毛的五爷爷说话呢。
他听见爷说,五哥,抽抽再刷?
五爷说,又巣你儿子好烟儿抽了?
爷说,这个不是从我儿子那巣来的,从你儿子那巣来的。这好的烟儿,我儿子买不起。
五爷说,你上哪儿碰见他去呀,都忙上天去了。
爷说,真在地球上碰见了。来,点着!
五爷直起身子,却不接爷递过来的烟,眯起眼珠子,把视线调远,打量着烟的牌子。真是他给你的?
爷说,可不真是老大给的,咱老百姓哪抽得起呢。
五爷说,你还别说风凉话,我更没长抽好烟儿的嘴来。
五爷没接爷手里的烟儿,垂下头,垂下视线,继续给黑犍牛刷毛。
爷嘿嘿笑,将烟儿叼在唇上,点燃了。
让他给你当儿子吧。五爷对着黑犍牛说。
陈建松的转机从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
培养飘红的打牌兴趣,是为这场雪铺垫的一个开始。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都是为着这场雪而来。
包括陈浩,也是这场雪的一个铺垫。
第一次,陈浩说,滚,你们不要到我家来。
他不恼,也不滚,嘿嘿地笑,看来还得交点进门费呗。
第二次,陈浩又说,哼,你们陈晨总跟我过不去。声音却是没有了第一的
强硬。
得,到家我打他一顿还不行么?又捏出纸币来安抚陈浩的情绪。
这个铺垫和飘红的那个铺垫是同步进行的。这个铺垫,因为飘红的在场一
点也不显得张扬,一点也不被人过度关注。尽管这个铺垫,飘红不是特别愿意,从她喜怒形于色的脸上会流露出不满意来。毕竟只是哄孩子的几个小钱,毕竟这几个小钱对她家而言可有可无,毕竟她的男人会无视了她的不愿意。后一个毕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飘红只得听之任之。随着铺垫的深入,飘红被挤下牌桌子的时间越来越长。陈浩也是聪明的,他非常会审时度势。只要飘红不在,一切都好办了,他会主动到陈建松的牌桌上去拿钱,且面值一点一点增大。
“您还真不客气。”或者,“您手下留情嘿。”
陈建松会说。但他并不阻拦,他的不阻拦就是许可,就是默认,就是纵容。
陈浩拿他的钱花,陈建松心里是很享受的。他看到了铺垫的成果。因为他发现,飞燕并没有制止陈浩的行为。她什么都不说,不反对陈浩,不支持陈浩,亦不对陈建松做出任何情绪上的表达。也没有再发生“无意中”碰陈建松腿的事件。
只要她不制止陈浩就好了。不制止本身所传达的信息是深刻的。
飘红把陈建松“带坏”了。陈建松打麻将上瘾了。再无他。
他没有臊裤裆的明目张胆,一切都操作得隐晦,有条不紊。
他是她的叔公,怎么能胡来呢?
雪懂得他的经营,懂得他的心思。该来时,便来了。
路滑,要不就别回来了。飞燕在电话里对陈向东说。
没事儿,我慢慢开。电话那头的语气很坚定。
不管多晚,不管天上下着什么,只要不下刀子,陈向东一定要开着他的摩托车回家的。夜晚的家没有他,是不安全的。他有责任有义务有权利,让自己成为安定家的那颗砝码。所以,他风雨无阻。为了保证他的风雨无阻,摩托车油箱里的油总是处在饱胀状态,摩托车的各项机能总是处在良好状态。
漂亮女人飞燕是他一个人的老婆,现在是,将来是,永远都是。飞燕不是喜欢热闹么,那就让她无拘无束热闹个够。想怎么热闹就怎么热闹,折着跟头热闹打着把势热闹都行。一个把自己置身在热闹之中的人,是没有私有空间的。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众目睽睽就是一盏无影灯。表面上是他在纵容自己的女人,实则是他把自己的女人丢到一个公众的视线里。
夜晚,他会收回自己的女人。独享。因此,他没有不回去的理由。不就是几片雪花么?
嘿嘿。他不知道另一个男人在心里冷笑了。
我开车去接他吧。向东打工的饭店在哪儿?
别走瞎了,我跟您去吧。飞燕将手里的牌让给张石头,又指了指床上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陈浩,大伙给我瞅着点孩子,等我们回来再走啊。
雪片的舞姿,合拢成一个魅的通道。白色的小货车兴奋而又谨慎地在魅的通道里穿行。
驾驶座上的男人,副驾驶座上的女人都不说话。他们的注意力好像都在车灯照亮的那一畦雪花上。不知哪个巧手农夫种下的,多么绵长多么蓬勃的一畦生命。
蓬勃,是让人激动的一个词汇。蓬勃,是让人跃跃欲试的一个词汇。尤其身临蓬勃的现场。它,却原来是一把薪柴呢,人体内某种安静渐渐升温,沸腾。
冷么?沸腾的男人说。
冷。沸腾的女人说。
要不坐到我前边来,暖和暖和?
恩。
女人就动起来,把自己丰盈的身子搬到男人的前边。男人岔开两条腿,把女人的身子尽量拢进来。
暖和点了么?
赶紧换个好车,暖风不管用呢。
这不是有比暖风管用的么?
男人将车子缓缓停在离城还有三分之一路程的路边,敞开外套,把女人彻底包进去。这回不冷了吧?
不冷了。
要不要谢谢我?
咋谢呢?
女人转过头,沸腾的气息香喷喷地喷在男人脸上。
就这样谢。男人的唇突然在女人的唇上啄了一口。
你欺负我——女人两颗漂亮眼睛里忽悠就泪光点点了。
你可心疼死我了,咋会欺负你呢。男人拿了唇吸吮女人眼里的泪花花。
以后你得保证对我好。
恩恩恩……男人的喉管里呜咽着,滚烫的唇一路下滑……
车窗外的雪花感觉到了车里的温暖,纷纷退避绕行。
陈建松不想睡去。这个夜晚。
飘红和陈晨沉在各自的梦里。一大一小母子两个,把睡眠睡成两枚熟透了的果子。一触碰,就要从枝头脱落下来。屋子里,暖气充足,黄毛把身子蜷在从超市买来的小房子里,惺忪着睡态打量了打量陈建松,又合上眼睡去了。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
他无法让自己融入到屋子的安恬气氛中。转身,来到院子里。把自己身和心浸在依旧飘洒着的雪花里。
哭了。怎么又哭了呢,不是已经哭过了么?
她说,你哭了。他说,谢谢你。她说,为啥哭呢。他说,谢谢你。
谢谢你——他该感谢她。结婚八年多,他从来不知道女人还可以这样让男人幸福。是啊,幸福。感谢幸福,感谢给他幸福的女人。
只是,这幸福来得太晚了。是命运的安排么?先给了他一个飘红,让他误以为幸福就是平平淡淡的,幸福就是波澜不惊。命运真是太坏了,就他妈是一个流氓,是一个痞子。它给了你生活的平静,你就得接受它给你的另一份平庸。如今,它给了你品尝了幸福的机会,但是,你需要付出勇气,需要付出智慧,甚至需要付出生活的安宁。
他明白自己再次流泪的原因了。
仰起脸。一片两片三片四片的雪花融化在温热的液体里。
忽然有一天,陈浩也牵了一只狗狗上学,脖子上也挂着陈浩的书包。那是一只浑身都是皱纹的沙皮狗。沙皮狗行动本来就慵懒,身上再负了重物,走起路来更显得迟滞笨拙。
陈浩却是走得威风凛凛,甚至是杀气腾腾。沙皮狗,认得么?一千块钱买的呢!
一路上,这句话被陈浩反复使用。而且是主动式的使用。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陈浩和沙皮狗的后边看热闹。高年级的同学不知道个中原由,看不出热闹的所以然,陈飞鸿他们却是不同了,他们太知道陈浩牵狗狗上学的意义。
陈飞鸿大概沾了黄飞鸿的光,两条小腿上像是安了两个轱辘,眨眼间便滑到了与陈浩相隔一百多米的陈晨身边。
陈晨,不对,陈晨爷,陈浩牵着狗上学来了,看见了么?然后审视着陈晨的表情。
那个破狗,寒碜死了,白给我都不要,嫌丢人。
你这个孩子还挺坏。飘红看出了陈飞鸿的险恶用心,及时点破了。
陈飞鸿龇牙,做了一个鬼脸,启动脚上的两个轮子,滑走了。
还没等到陈飞鸿挑拨成功,一个意外事件插了进来。
这不是我们家的狗么,我说咋找不到了呢,感情让你给偷走了。臊裤裆的儿子票子说着,动手来牵沙皮狗。
噢——偷狗贼!几个高年级的孩子架秧子起哄。
陈浩登时急了眼,你瞎说,我妈让我爸给我买的,花一千块钱呢!并且,牢牢地抓住了狗链子。
你妈跟你爸瞎说呢,就是从我们家偷的。票子步步紧逼。
上学的孩子们都停止下来,将陈浩和票子围在中间,一边拿了眼珠子扫视着老师的影子,一边满怀热情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票子原本是嘴儿欠,逗逗陈浩寻寻开心。在热情观众的鼓舞之下,他必须要假戏真做了,否则面子就要跌下来,不光砸了脚面子,还要把土地砸出一个坑儿来。整不过一个学前班的小屁孩,真是白活了呢。
拳头就扬了起来,撒手,把狗还给我!
陈浩盯着眼前的铁拳头,两泡泪水沁出来,在眼圈儿里转悠,寻找突破的途径。两只手却是更牢地抓了狗链子。
有选择么?没有。票子的拳头准备往下落了。
小兔崽子!声音到,人也到了。票子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拳头就被钳住了。
你也想进监狱跟你爸作伴儿吧?
是。臊裤裆儿子一咧嘴,做出痛苦状。
那好,你打一个我瞅瞅。飞燕松了钳住拳头的那只手。
不是,我说错了还不行么?
那你再给我说说,这狗是谁家的?
你们家的,我跟陈浩逗着玩呢。
噢——哄笑中,票子夺路而逃了。跑远了,回头小声骂了一句。
他骂您哪。陈飞鸿赶紧通报。
等哪天我把他嘴给撕烂喽。又转头斥责陈浩,你看谁牵个狗上学啊?
陈浩脸上挂着突奔的泪水,看着已经追上他们的陈晨飘红还有黄毛。不说话。
你有啥资格跟陈晨比啊,你以为你爸爸是大老板还是大官啊?
给我——朝着陈浩伸过来一只手。陈浩乖乖地把狗链子交到飞燕的手上。
败了。又败给陈晨了。人家没动一刀一枪,又把他打败了一次。
看着陈晨一脸的坏笑,陈浩的沮丧简直达到了骨灰级。
陈浩的沮丧的确给陈晨带来了不小的快乐。他把他的快乐讲给爷听,讲给奶听,讲给爸爸听,讲给嘎嘎和嘎嘎婆听,讲给芦花鸡听。让他们集体分享陈浩的囧。
哈,是不是,黄毛?
他要目击证人黄毛给他“出庭作证”。然而,黄毛却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身在家里,心却不知道跑到哪里旅游去了。送陈晨上学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路上东张张西望望,还把鼻子贴在地面,嗅来嗅去的。
爷,黄毛是不是病了?
没病,吃多了撑的,饿他两顿就精神了。
爷说没病,黄毛就该是没病吧,陈晨相信爷不会骗他。
可是忽然有一天,放学时,学校门口不见了黄毛,只有飘红一个人的影子。陈晨立刻有了不详的预感。
黄毛嫌冷,不来了。
才不是呢,黄毛到底咋了?
也就是我,天上下刀子也得顶着锅来接你。
黄毛呢?
陈晨急,飘红依旧嘻嘻哈哈,黄毛自个玩去了,玩够了就回来。
陈晨真生气了,恨不得捶飘红两拳头。
扔下一句“不跟你费屁”,跑走了。跑出两步,又回头,把张子涵送家去啊。
一路喊着“黄毛”。陈晨相信,不管黄毛在哪里,只要听见他的喊声,准会飞奔到他跟前儿。喊到家里,连一根黄毛都没见着。门前,门后,角角落落,都没有黄毛的踪迹。嘎嘎,黄毛呢?嘎嘎率领着嘎嘎婆芦花鸡追在陈晨屁股后头,黄毛一定是死了,一定是让爷偷偷给埋掉了,爷还说黄毛没病。哇——陈晨的哭泣灌满了整条喉咙。
我大孙咋着啦?正准备抱柴烧火的陈庆旺老伴大惊失色,散了怀里的柴禾,忙不迭地跑向陈晨。
奶,黄毛死了,我爷把黄毛给埋了。
谁说黄毛死了?
那黄毛上哪去了?
奶奶跟你找去啊,别哭了,再哭脸就让风给疝了。陈庆旺老伴拉着陈晨往外走,你妈呢,挺大的人连个孩子都看不好,真是费鞭梢子。你爷也是的,又扯哪儿去了,这个老嘎嘣儿的,不给他做饭吃了。你爸爸老早就把货送完了,又打麻将去了吧,趁倆钱知不道咋得瑟好。黄毛——
太奶奶,黄毛在我们这儿哪!
陈浩回应着。小东西尖细的语气里夹着得意,夹着兴奋。
陈晨甩了奶奶的手,踏踏直奔陈浩家。
果然在陈浩家后门口发现了黄毛。陈晨发现黄毛的同时,黄毛也发现了陈晨。发现陈晨的黄毛有些不好意思了,不敢正对陈晨的逼视,只让一些羞怯在清亮的眼底游移着。
黄毛,看来我得给你掏掏耳朵了。
陈晨的小尊严挂不住了。他的黄毛居然跑到了陈浩家门口,而且还使用了那副表情。这个贱东西!
走,家走!陈晨愤怒了。
皮皮——陈浩卸下肩上的书包,套在沙皮狗的脖子上。走,咱吃饭去喽。
皮皮却拒绝进门。回头望了一眼黄毛,含着满目的深情。这一望,立刻瓦解了黄毛跟着陈晨回家的意志,他脱离了陈晨,围着皮皮打转转。打转转的同时,拿了鼻子在皮皮身上嗅来嗅去。嗅得有点狠,恨不得把鼻子摘下来挂在皮皮身上。
陈浩,赶紧把小巴狗子牵屋去吧,大冬天的要闹狗。
太奶奶,不是小巴狗子,是沙皮狗。
别管啥皮的狗,赶紧领家里去吧。
陈浩摆出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神态,反倒不急着进屋了。陈晨看得出来,陈浩想看他的笑话,看黄毛的笑话。
让你不走——一怒之下,陈晨照准了黄毛的屁股就是一脚。
嗷——黄毛一声凄厉的惨叫,把尾巴紧紧地夹进裆里,乖乖地跟着陈晨走了。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
见外边的动静没能惊扰屋里的打牌人,陈庆旺老伴对准那扇虚掩的后门,喊了一嗓子,小松头你王八蛋别动弹啊!
就气哼哼地跟在陈晨和黄毛后边走了。临走,听见屋里有人说“嗨,外边喊小松头呢”,然后一阵笑声。笑声里,有人朝着门外的人送出一句话,“老太太,松头今儿把钱输干了,正使劲捞呢”。
净你妈扯淡。陈建松终于发出了声音。
奶,我爸天天不好好做生意,天天到陈浩家打麻将。输了好多钱了。
陈晨小眼睛一转悠,及时抓住了一个发泄的把柄。哼,不光向奶奶告状,还要到爷那儿再加加盐花儿,谁让他去陈浩家了?大不了不买玩具了呗。
你早前儿咋不跟奶说呢?
早前儿不是忘了么?
你就是小狼羔子,疼你半天还是向着你妈你爸。
对了,奶,刚您说皮皮闹狗呢,闹狗就是狗连蛋子吧?
你听谁说的?
我在街上看见过,他们说那是狗连蛋子。黄毛也想和皮皮连蛋子吧?
陈庆旺老伴嘿儿嘿儿笑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鬼机灵的问题,只好用笑来搪塞。一笑,就算是默认了陈晨的话。
陈晨忽然就若有所思了。快走到家门口了,止了步子,奶,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五爷的黑犍牛是不是也会连蛋子啊?
晚上,陈建松没有回家吃晚饭。他的那个座位空着。
陈庆旺黑着一张瘦脸,一句话不说,将饭碗抓在手里,两颗大眼珠子近距离地盯着碗里的饭,让人怀疑,他碗里的饭究竟是吃进肚里的,还是瞪进肚里的。陈庆旺老伴的精力全放在了不好好吃饭的陈晨身上,仿佛没有注意到那个空着的位置。
飘红到底忍不住了,再也不能全神贯注地把碗里的饭喝得呼呼响。就悄悄撂下碗筷,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准备再给陈建松打一通电话。
陈晨妈,你好生吃你的饭!
陈庆旺两大眼珠子弹珠儿似的弹在飘红的手臂上,飘红的小手疼得一抖,弃了手机,赶紧把碗捧在手里,继续呼呼吃她的饭。
谁让他去陈浩家了,活该。陈晨不准备帮着陈建松说话了,但是他也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心情幸灾乐祸。因为,他发现,黄毛出大问题了。
黄毛身子是跟着陈晨回来了,可是心思却没回来。陈晨把晚饭端给他,他却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卧在冰冷的地上,垂着眼皮。
黄毛,下回不踹你了,吃饭吧。
有意思了,陈晨端着饭碗求着黄毛,陈庆旺老伴端着饭碗求着陈晨。
你踏踏吃你的饭,谁也饿不死!
陈庆旺老伴毒毒地白了陈庆旺一眼,惹不起大的惹小的,算你本事。
听着爷的话外之音,陈晨也恼了,黄毛,咱们走,到咱们家去,这儿是人家的地盘,咱惹不起躲得起。
领着黄毛就出了后门。
黑灯瞎火的,赶紧跟着点……飘红扔了手里吃到一半的饭,急惶惶地披上羽绒服,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发着牢骚,陈晨,你这个不要脸的孩子,没事生疯玩。
陈庆旺嘹亮的嗓音在身后逆着西北风赶上来,大孙子,爷没说你……
哎呦,要知这样,何必那样呢?晚了,陈晨小人家已经拂袖而去了。
走啊,黄毛?怎奈,黄毛一步三踟蹰,望着皮皮家的方向嗟叹。
转天上学,陈晨没去爷家吃早饭。他不去,证明他还在生爷的气。他要给爷点颜色看看,陈晨岂是那么好得罪的呢。
在学校门口,陈晨千叮咛万嘱咐,要飘红一定要看好了黄毛,如果黄毛再跑到陈浩家去找皮皮,就拿飘红试问。飘红也满口应着,放心吧,我一个大活人,还看不住一个黄毛,也忒小看我了吧。陈晨还是有点不放心,把这个任务交给爷还差不多,可是,给爷布置任务,就证明他和爷和好了。才不呢,男子汉不能轻易服输。将就着吧,就让妈看着吧。
看着黄毛噢。陈晨又一次叮嘱飘红后,趴在黄毛的耳边上,耳语了一番,才和张子涵进了教室。
云老师是怎么搞的,又上算术课,上算术就上算术吧,总出那几道连小孩子都会做的题目。什么七加八等于几啦,九减六等于几啦。真是毛毛雨啦。陈晨就走了脑筋,想他的黄毛。黄毛又找皮皮去了么?斜了一眼陈浩,那家伙的脸上还挂着胜利的笑容。哼,嘴角往上弯,就是在笑,笑他的黄毛给他丢了脸。黄毛,黄毛,求求你了,乖乖地听话,回头给你买火腿肠吃。
陈晨,十加十等于几啊?云老师提问陈晨。
陈晨却没有听见,不光心挂在黄毛身上,耳朵也挂在黄毛身上了,在倾听着黄毛的动静。张子涵就暗暗捅了一下陈晨。
黄毛!陈晨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噢,十加十等于黄毛,大家说对么?
孩子们早就笑喷了。
不好好听讲的结果是罚站。云老师把陈晨请到了教室后边。
张子涵,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张子涵从座位上站起来,怯着一双忽闪的大眼睛,不说话。
等于几啊,说话!云老师手里的小教鞭砸在算术式上。算术式被砸疼了,颤了一下。
张子涵依旧不说话,只是忽闪的大眼睛里含着的怯意加深了,加重了。
二十——站在教室后的陈晨捏着嗓子,小声提示张子涵。他的小声全班同学都听到了。一班的小眼睛都把视线甩过来,静观事态的发展。尤其是陈浩,他太满意陈晨的表现了。因为太满意,就要有所表现,一个鼻涕泡儿忽悠就从鼻孔里呛了出来。环顾左右,幸亏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陈晨身上。
沉默。看来张子涵决定将沉默进行到底了。她的小心思里,只要她不说话,老师也会罚她的站。那样,她就会如愿地和陈晨一起被罚站了。
坐下吧。云老师的决定出乎张子涵的意料,大眼睛里又深又浓的怯意一下子滚成了委屈的珠子,一颗一颗地跌出来。
也没打你也没骂你连罚都没罚一下,哭个啥呢?云老师这个大女人也无法破解张子涵这个小女人的心事了。
哎,都是黄毛惹的祸。这个臭黄毛,破黄毛,坏黄毛。他要是再去找皮皮,非把他的黄毛一根一根拔下来不可。不行,黄毛太让他不放心了,要想一个办法回家看看黄毛。咋办呢,想个啥办法呢?等到下课的时候偷偷溜回家?瞅一眼黄毛再溜回来?会不会误了上课呢?要是按上哪吒的风火轮就好了,嗖——一下到家了,再嗖——一下回来了。哪吒,你在哪儿呢,借我风火轮用一下。
陈晨,你成心捣乱是不是?云老师的怒喝让陈晨醒过神来,这事儿闹的,把心里想的话都嘀咕出来了,咋忘了是在上课呢。
再捣乱,就到外边站着去!
这个注意不错。没等云老师反应过来,陈晨已经把自己请到了教室外边。小身子贴着墙根儿站着,线条异常流畅。
云老师真的生气了,见过嘎孩子,没见过这么嘎的。当老师的真是窝囊,打不得骂不得,那就让他在外边冻着吧。
云老师的放任态度正中陈晨下怀。侧耳听了会子教室里的动静,确信云老师没有出来关照他的意思,他便迅速地开始行动了。哈下身子,提着脚步,一条没尾巴的灰老鼠般,贴着墙根儿溜走了。没到放学的时间,大门虽是紧闭着,但小角门却是开着的。出了角门,意料之中地没有发现黄毛的影子。开跑吧——两条腿交替的频率不比安上风火轮的速度慢多少,一闪间便是大半的路程过去了。跑得不过瘾,扯开了羽绒服的拉链,羽绒服便在身后鼓荡起来,随时要拉着陈晨起飞的样子。
七八分钟后,陈晨喘着粗气出现在爷和奶奶的家里。正在清理冬储大白菜烂叶子的陈庆旺吓了一跳,提前下学啦?
刚要问爷黄毛在哪儿,猛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陈晨就把跳到舌尖儿上的话送进了肚里。除了爷,院子里只有嘎嘎和嘎嘎婆在走动,几只芦花鸡挤在一起,偎在阳光里,眼皮都懒得动一下。没有黄毛的影子。陈晨退出身子,出了后门,又跑动起来,朝着陈浩家的方位。身后,陈庆旺举着两只沾满菜汁的手追了过来,活祖宗,你干啥去啊?
昨晚的一幕再现了。黄毛又无耻地在守在陈浩家的后门口,不过,这一回他不再是孤单的,还有几个和他一样的同类。他们在陈浩家后门口打着旋儿,处在焦急的等待当中。那几个同类大概是一伙的,他们形成一个小团体,黄毛和他们保持了距离。
陈晨刚要喊好你个黄毛,陈浩家因为天冷才合上的后门儿,开了,吐出来一个串门子的人。守候的狗儿们一下子群情激昂了,因为他们发现随了人类一起出来的,还有沙皮狗皮皮。天啦,他们能不激动么。
别把皮皮放出去,闹狗呢。飞出来飞燕的声音。
晚了,已经晚了。皮皮已经被男狗们包围起来,其中包括黄毛。关键时刻,黄毛无所畏惧了,勇敢地冲了上去。黄毛的勇敢激怒了另外几条或大或小的男狗狗。你个该死的黄毛,好事是你能独自霸占的么?你享受的机会大了,我们享受的机会就要小了。你要把快乐建立在我们的失意之上,岂能容忍,上!
几只狗狗抄起他们最有力的武器——一嘴巴的尖利牙齿,嗷嗷叫着和黄毛厮杀在一起。一眨眼睛的功夫,黄毛就被掀翻在地,发出最凄厉的惨叫声。始作俑者,百岁老妪一样的皮皮,则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观战,一脸的漠然。
我靠——红了眼睛的陈晨也把自己变成了一条狗狗,加入到激战中。
陈晨——陈庆旺想喊,那两个字却石头一样堵在喉管儿,让他窒息,眩晕。不太健康的心脏无法负荷突来的发生,决意要逃跑和回避。陈庆旺伸出右手,用力地盖在心脏的位置上,稳住它,断了它逃跑的念头。左手在路边的一垛木柴里,抽出一根可以上手的棍子。然后以狼的姿态,和滚成一团的狗狗一顿混战。
外边的动静到底惊扰了屋里的人。弄清了眼前状况的人,纷纷抄家伙,和陈庆旺一起把几条男狗揎得晕头转向,寻不到逃窜的方向,只得在原地打旋儿。
陈晨,赶紧的,赶紧的!陈庆旺已经语不成句。但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便止了和狗的殴斗,把注意力全转到陈晨这边来。陈晨抱着黄毛,他在努力地想把黄毛从地上抱起来,抱到他的怀抱里。可是,他的怀抱有点小,黄毛的身体有点大,尽管尽了力量,却不能达成心意。只得把求助的目光转向陈庆旺,爷啊,黄毛受伤了,你救救他吧……一流泪,身子之前崩着的劲儿就松懈了,软软地跌进陈庆旺的怀里。
大孙子,听话,先让爷瞅瞅你哪受伤了没有,回来再救黄毛,行不?
陈晨哪,听话,赶紧让你爷瞅瞅,要是让狗咬伤了好给你爸打电话,拉着你上医院。飘红也泪眼婆娑了。
外边冷,到屋里把衣裳脱了再查。飞燕的声音。
不用。陈庆旺冷漠着声调,开始细细检查着陈晨的小胳膊小腿儿。检查的结果是,除了厚厚的棉裤破损了,陈晨身上的任何一片肌肤都是完好无损的。
亏得是冬天穿得厚。陈庆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走,跟爷到兽医站给黄毛治伤。
我给他爸打电话,叫他爸开车去吧,反正拉货也该回来了。从刚才到现在,飘红发出的声音细弱得像一根蜘蛛丝儿,需要仔细地捕捉,才能发现它的存在。
你打麻将去吧,不用你操心。陈庆旺头都没回一下。
妈,都赖你!陈晨倒是回了一下头,以便让飘红看清他眼底的幽怨。
我把黄毛关在你奶屋里了,准是你奶出去串门子把黄毛给带出来的。
飘红委屈极了,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一遍又一遍地澄清。她想求得陈晨的谅解,求得公公的谅解,求得陈建松的谅解。她用委屈的眼神推动着大家强加给她的责任,那责任便缓缓地滚动起来,朝着婆婆的身边进军。让婆婆把责任挑起来,她就获得了轻松。这样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岂是她羸弱的身子能挑得动的么?她庆幸陈晨没有出事儿,不过是虚惊一场。真的被狗嘴咬伤了任何一个部位,她都会被责任压垮的,即使想推卸,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气,更没那个胆量的。陈晨的平安无事给了飘红勇气。通过这件事,飘红也悟出了一个道理。陈晨是她生下来的,可是却不是她自己的。看护陈晨的任务实在是不轻松。看护好了,你没有功劳,一旦有了哪怕小小的闪失,你就失职了。并且,失职会被放在放大镜下,无限制地放大了。悟出深刻道理的飘红,一边把陈晨险些受伤的责任攒成球体,朝着婆婆的方向的滚动,一边抢着家里的活计干。洗衣做饭,任劳任怨地给陈建松拉回家的猪头们注水,把小手冻得通红,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抱怨“让我干活自个倒去打麻将,哼,不要脸”。她制造出一个忙碌的景象来。她是忙碌着的,忙碌着的她抽不出身子来去接送陈晨。让爷去接吧,再不行让奶去接吧。爷和奶就暗中嘀咕,瞅着吧,三天的热乎劲。
黄毛受伤了,所以陈晨不能马上原谅飘红。飘红辜负了他的信任,轻视了他的嘱托。起码,在黄毛好起来的这个过程,他准备一句话都不和飘红说。而且,晚上也拒绝和飘红一起去睡。把黄毛的小房子搬出来,和黄花一起,睡在爷的家里。即便飘红不制造出那个忙碌的景象,在黄毛好起来之前,在他原谅飘红之前,他也是拒绝飘红接送的。
陈建松呢,也拿出了一个态度,明着暗着迁怒了飘红。陈晨是他脖颈上挂着的一颗无价珍珠,珍珠发散的光芒让他的日子熠熠生辉,珍珠一旦受损,将会影响到他生活的光明度。因此,他是非常珍视和爱惜脖颈上的这颗珍珠的。飘红竟然把珍珠从他的脖颈上摘下来,高高举起来,做了一个摔的动作。这个女人,真是可恶至极。暗着的那层迁怒,则是和飞燕有关。老爷子以在饭桌上摔了一只碗为代价,大骂,妈个X的,都是你带的好头儿!看那样子,他再敢出现在麻将桌儿上,老爷子非把他的脑袋当成碗摔了不可。儿媳妇不是自己生养的,就算犯了错,也不能拍桌子瞪眼骂娘,儿子就不一样了,骂了白骂,打了白打。照顾一下老爷子情绪吧,忍着不去打麻将。怎奈,麻将已经动了他的灵魂,一日不见魂飞魄散。寂寞难挨的夜晚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魂魄如一缕烟雾飘出了窗子,飘过几条冰冷的街道,在飞燕的窗前止步。敲打着飞燕的窗棂。飞燕,飞燕。因为她是飞燕,所以她不同于睡在身边的飘红。他想起一则笑话,人说关上灯,女人就没有了区别。不是,太不是了。经历了飞燕,他知道了女人和女人的差别。
想你。摸索着发了一条短信。
很想你。跟了一条。
想你到骨子里。又跟了一条。
然后,关机,睡觉。却睡不着,一具少了灵魂的躯壳,空得难受。
睡不着,陪我一会。开了床头灯,伸手拍打身边的女人。
飘红很不情愿地张大嘴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忽然,她想起来,现在的她是孤立的,他让她陪着,是在向她传递一个信号:他原谅她了,不计较看护陈晨发生的意外了。于是,她止了哈欠,抖擞起精神,陪着陈建松。陈建松捉起飘红的一只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她的手那么小,比陈晨的大不了多少,纤细而又柔软。
你咋睡不着呢?
看着女人一脸纯净的疑问,陈建松忽然说,你要是我妹妹多好啊。
你就当我是你妹妹吧,又是媳妇又是妹妹的,呵呵,多好啊。女人笑了,光洁的肌肤泛着亮亮的光芒。
媳妇就是媳妇,妹妹就是妹妹。陈建松蜷起右手的中指,在飘红的额头弹了一下。发出一个轻微且短促的脆声。
陈庆旺呢,也没闲着。在自家的桌子上摔了碗,又找到了学校的领导,指着年轻校长的鼻子尖训斥,不到放学的时间孩子从学校走了,一旦出了啥事,别说一个校长,就是十个八个也付不起这个责任。把孩子送到学校,你凭什么让家长放心呢?你以为学校是个串门子的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个人管么?
陈庆旺前脚出了学校门,校长后脚就下令把那扇开着的角门关死了,并且上了一把锁,不到放学的时间,休想有人出校门,或者进校门。
做完了这件事,陈庆旺找来一些铁丝,开始日夜兼程地编织。几天后,手里拎着一串儿笼头走街串户,专拣有狗狗的人家进。进的第一户就是陈建兴家。说巧还真巧,陈建兴正发动他的破夏利车,看样子准备出门。见了陈庆旺拎着一串儿笼头进来,赶紧从车上下来。
叔啊,这闲着呢?
我记得你们家有个狗呢。
那儿拴着呢,要不忒劳神。旺旺——
柿子树下的一只白色京巴狗,听见主人唤他,摇着尾巴做出回应。
您别胆小,拴着呢,就是不拴着也不咬人。叔,您老有事?
有点小事,踏踏的,肯定不是让你为难的事儿。
叔,您从来不求我,不过您放心,在您侄子权利范围之内的,我能办到的,肯定义不容辞。
看着陈建兴一脸的凝重,陈庆旺嘿了一声,真没啥大事,就是借你的狗用一下。
旺旺?
对,旺旺。
不会是借旺旺的肉用吧?
小巴狗子能有几两肉。你把笼头给他套嘴上,我牵着他出去溜一圈儿。
陈建兴不知道陈庆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照着陈庆旺的话做了。白色京巴狗胆子有点小,以为笼头是伤害他的一个利器,便跳起来,闪、转、腾、挪的招数都用上了,拒绝笼头接近他。
官当大了,小事干不了了。陈庆旺一把拽住拴狗狗的链子,利索地缩短手和狗狗锁链之间的距离。旺旺果然跳不起来了,嘴巴上乖乖地被套上了一只笼头。
陈庆旺牵着旺旺,欲出村长家的大门。回头问,你那事折腾咋样了?
正折腾着呢。陈建兴又伸手按了按一头倔强直立的乱发。
爷们儿,咱可别栽了。
叔,您放心吧。
陈庆旺走了两步,又回头,两大眼珠子深深地盯了一下陈建兴的口袋儿。
叔,没有大中华了,云烟儿,抽不?我自个儿花钱买的。
陈庆旺接过陈建兴递过来的大半包红云,抽出一颗夹在耳朵上,将剩下的烟又还给陈建兴,抽自个儿的烟踏实,得了,一会给你把旺旺送回来。
左手拎着少了一只笼头的笼头串儿,右手牵着面部表情现出惊恐的旺旺,走了。一只耳朵上夹着那颗红云烟儿。
有了村长家的狗狗做示范,做带头,其他的狗狗带起笼头来就顺风顺水了。狗狗的主人们和陈庆旺开玩笑,嘴巴里叫着叔,叫着爷,叫着哥,您拿村长压迫我们,这不是么?陈庆旺也回着玩笑,蛋操的,别废话。
没多久,芝麻村的街上便出现了一道奇观,在街上溜达的狗狗们,嘴巴上都罩着一只笼头。戴着笼头的狗狗们,在街上偶遇,见对方也都和自己一样,嘴上被强行负了一件阻止他们随便捡东西吃的器物,心里压抑的烦恼也就释然了。
嘿嘿。嘿嘿。
(今天高兴今天三张 谢谢大家这些天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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