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仁前
“祥大少”死了有些年了。
“祥大少”一生“三好”:玩牌,听戏,打老婆。
“祥大少”喊全了该是“祥大少爷”。可一村人,都喊不全,便喊他“祥大少”。上了年岁的都晓得,他爷爷倒实实在在做过几年少爷。到他父亲手上,家中卖得只剩几间空房子了。倒也好,落得个红根子。然而根红苗不正。子承父业,“祥大少”从父亲那儿学会了玩牌,听戏。“有钱赌,有钱输,没钱买个尺二锅。”说的便是他。冬天一到,破棉袄上栓根麻绳,怀里揣着个半旧不新的收音机,坐到牌桌上,正正经经玩牌。
“祥大少”玩牌,不玩现时的扑克,他玩纸牌——窄长窄长的那种。外行人一看,黑乎乎的,净一个模样。“祥大少”眼尖,看得挺清爽。他玩纸牌,不玩别的花样,只玩“寸符儿”。“寸符儿”只能三人玩,四人当中轮流着歇空。别人歇空就“相斜头”(看另一家的牌,帮着参谋参谋),“祥大少”歇空不“相斜头”,从怀里掏出小半导体,自管听戏。“祥大少”听戏,只听淮戏。他总嫌别的戏不如淮戏够味。可别人都说,那是他别的戏听不懂。这么说,淮戏他真懂 了?不见得。“祥大少”听戏,总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小小的,就到 耳根上听,他听《白蛇传》,听《珍珠塔》,听《合同记》,听《铡美案》……一边听,一边跟着哼。一冬哼下来,也没见他正经八百地
唱过一段。但,他依旧是哼。
“祥大少”没看一回戏。他的钱都尽心尽意往牌桌上送。“祥 大少”玩牌老是输。
人背时喝凉水都塞牙。妈妈的!”祥大少”恨恨地,骂了阿 Q的名言——可韵味比阿Q差多了。早几年,可不是今儿的情况。弗时.村上就一张牌桌,上手归他坐。那时他还是队长。虽说入冬 就。扛。上棉袄,——这扛字,只有本地人懂。天冷了,飘雪花了,穿上棉袄,出门遇见,彼此招呼一声:“也扛上棉袄啦?"“扛啦!”回答
极简便,就是不喊“穿”字。可棉袄上用不着麻绳。他两手总那么叉在腰杆上,挺威风的。天刚透亮,小巷上就响起他的脚步声,嚓、嚓、嚓……接着就是吆喝:“烧早饭啦——”“烧早饭啦——”
不是说“冬闲”吗?冬闲是冬闲,你想闲,干部不让闲。冬季事儿挺多:上河工。挖鱼塘。挑路。做圩。还有上“大型”(大型水利工程的意思,乡里人识字少,说简单点方便)。这“大型”,年年有、每队抽几个。苦虽说苦点,可弄得好,一冬下来,能赚个百十斤粮呢——上“大型”,国家、队上都给补贴的。自知一冬难熬的,或是冬冷没人“焐脚”的(光棍的意思),在家没念想,想赚些细粮回来过年的,都争着要去。“山高皇帝远”,一个穷巴拉叽的村子,难得干部来,权在“祥大少”手上,被抽的,称做民工。挑一副担子,一头打着棉絮卷儿,里边夹些吃饭家伙。另一头捆着担箕大锹,担箕里绑着个小罐子,黑红黑红的瓷。罐里装满了老咸菜,同样黑红黑红的。不管吃饭,还是喝粥,都拿它当“菜”,那味道喷香,挺下饭的。干过民工的都这么说。
民工临行,队上总要“送行”。因为,这一去就是一冬。三五个人代表一个队去的。送行酒多半在队长家办。这里的队长,自然就是“祥大少”。送行酒极简单,说不上几盘几碟。为主的就两样:一是“大麦烧”(当地人用大麦烧酿而成的酒),再一是猪头肉。“大麦烧”用蓝花大碗装满。猪头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块子,肥颤颤的,堆满了粗瓷“二郎盆”。这刻儿,民工们便甩开肚子,风卷残云,猛吃猛喝。吃这么一顿不花票子的肉饭,实在是鸡子啄石头——难得。“祥大少”呢,想得挺周全,酒足饭饱之后,丢上一副黑乎乎的纸牌,说是陪大伙玩一回,要去一冬呢!民工们大都上了酒,然而队长情面难却,只得伸出手去,颤歪歪地摸牌。“祥大少”悠然地打开半导体,伸出两个指头放在舌头上湿一湿,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中。酒,他倒是留了一手。民工们一走,剩下的酒菜,他自可慢慢消受。这样,一醒对三醉,“祥大少”自然是赢家。钱,不需现给(民工们多半拿不出),由队长从各人“大型”的补贴工分中扣除。年终结帐,扣多少,凭队长的良心。因为,哪个也记不清那天晚上的输项了。
“祥大少”的吆喝声,不久就在巷子上消失了。
他记得,有一天,支书从城里开会回来,田头上便插起了五颜六色的小旗,小旗上写着各家男人的名字。不用他吆喝了,嗓子眼儿挺痒。他挺闷。依旧早起。惯了。嚓、嚓、嚓,走在巷头,想张嘴,可是各家的门都开了。炊烟袅袅地缠着村树,飘到村子上空去。女人们蓬松着发髻,掖着怀,出门淘米,拎水。这时,“祥大少”才晓得,不用吆喝,人们原来也会早起的。
如今,一入冬,田野里拿棒子都难打到人。冬闲,倒真闲了。一冬下来,冻不着,饿不着,便没人想那上河工的事了。玩牌的多起来。三五个聚到一处,玩扑克,也有玩纸牌的。“祥大少”那破棉袄里,整日揣个半旧不新的半导体,依旧是玩牌。可一丢了上手,就什么都丢了。一冬下来。没见他赢过。输了,心里憋气。心里憋气咋办?打老婆。
“祥大少”打老婆很有手段,一把抓住老婆的头发,能在巷子上拖个来回。“祥大少”老婆模样挺秀气。圆圆的脸盘子。黑黑的眼珠子。直挺挺的胸子,挺撩人。可惜,是个哑巴。村里人都说,哑巴嫁给“祥大少”一生给糟了。这哑巴,太通灵性了。“祥大少’’揣着收音机出门,她便倚着门框无声无息地流泪。可每次“祥大少,,垂头丧气回屋,她总是极细心地接了收音机,递过去一碗热粥。村上人都说,哑巴痴心,想让“祥大少”念着她,念着家,别再坐到牌桌上去。“祥大少”依旧揣着半旧不新的半导体出门,依旧揪他老婆的头发在巷子上拖。终于有一天,“祥大少”一回屋,看见他老婆静静地悬在了屋梁上。
当夜,“祥大少”家走水(这地方,失火不叫失火,叫走水)。邻居起来看时,屋塌了,火苗子“轰轰”地直往上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满村找不到“祥大少”。可奇的是,从南边锅灶间里,发现了一只空酒瓶和他命根子似的半导体。半导体开着,是秦香莲的声音——
……把你比作父,不认二姣生。
把你比作子,不孝二双亲。
把你比作禽,无翅又无鳞。
谭驼子,是个摸鱼的。背驼驼的,身子向前俯着,与摸鱼的营生挺相宜。农闲一到,他便穿上摸鱼褂,背上鱼篓,提根短棒,走村串舍,寻塘下沟。
谭驼子,生来一双鱼鹰眼,识风水,知鱼性。他断好的塘,说是下去抓鲫花(一种野生鱼),抓上来就不会是“刀子”(一种鱼的俗名),非鲫花不可。谭驼子摸鱼最叫响的一遭叫“柳下取呆子”。家中来客了,急急忙忙的,没处弄“咸”(这里人,称菜,不叫菜,叫咸。与咸淡的咸意思不同。为什么叫咸,不叫“菜”呢,弄不清楚),邻居便会提醒:“到谭驼子家抓两条鱼来,不就得了!”于是,兴冲冲跑到谭驼子家,一望鱼缸,空的,“没得啦?”谭驼子躬着身子,并不回话,只是问:“来客了?”“孩子他二舅舅来了,没咸呢。”“哎哟,舅舅弄不好会翻桌子呢。来,我来想办法。”谭驼子说笑着,跨出门,转到香河边水柳根下。看好了一处,蹲身下水,手一出水,活蹦乱跳的“虎头呆子”(一种鱼的俗名)便进了鱼篓。一根纸烟的工夫,便够了一顿中饭“咸”。谭驼子不无得意地拍着鱼篓,说,“这叫现货现卖,图个新鲜。”
谭驼子的买卖做得活。暂时手头不方便,也不要紧,鱼照样拎走,欠帐。谭驼子呢,会擦着刚抓鱼的手,很和气地笑着:“不碍事,不碍事。低头不见,抬头见。乡里乡亲的,还怕跑了不成。”就连村子里来了上头下来的干部,要招待,也要找谭驼子:“有一斤两条的刀子鱼吗?要活的,烧汤用。”“有,有,一斤两条。”谭驼子边应声,边从水缸里抓鱼。鱼一出水,泼刺刺地响,丢进篮子,直跳。来人拎了篮子,丢下一句:“记帐!”“好,记帐。”谭驼子躬着身子,把来人送出院门。
谭驼子,对上对下都不错。一村人都晓得,谭驼子,人缘好着呢!
谭驼子不光摸鱼,他还张网。白日里,寻河塘转槽沟,察看水色。晚上划着一条小船,在白天看好的河里撒下网。第二天,天没亮便又划着小船,行二十多里水路到县城街上去,卖鱼。
有天夜里,邻村抓到一个偷鱼的。他张网张到人家鱼塘里了。叫人发觉时,船上已是白花花的一堆了。村民们气不过,将偷鱼的好一顿死打。那人绎不住打,无奈说了来龙去脉,说是这个村的干部约定他来张的,说是张得的鱼四六分成。
后来才听说:那偷鱼的不是别人,就是谭驼子。村上人都很是吃了一惊,谭驼子,会偷鱼?
一村人,哪个也不晓得,村上的鱼塘早叫谭驼子张了网。他同村干部只不过不是四六分成,而是五五对分罢了。因为,本村张网,易撞见,冒险大。
南蛮北侉。“二侉子”不是北方人。
“二侉子”在村上开了个小杂货铺。“碗口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倒开了两三家小店铺。“二侉子”家铺子生意独好。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二侉子”为人和善,加之铺子里花样齐全,挺迎人的。“二侉子”卖女人用的针、线、滚鞋口用的带扁子之类;卖男人需的纸烟,“大麦烧”之类;卖家家过日子离不了的洋火、洋油之类。这里人,称火柴为洋火,称火油为洋油。家中念过二三年书的孩子,听了总是正色地纠正道:“这叫火柴,不叫洋火。这叫煤油,不叫洋油,说过多少遍了,真是!”当爹妈的淡淡一笑,“是啊,说过多少遍了,可那会子都这么叫的。惯啦。”“二侉子”到底是“二侉子”,四五十岁的人了,挺跟形势,很快就学会了。碰到小学生来店里:“侉二叔,买两包火柴。”“好来,两包火柴。”那“火柴”两个字咬得挺重。要是上了年岁的呢,扯着老公调喊:“二侉子,拿两包洋火!”“好来,两包洋火。”“二侉子”笑嘻嘻地把火柴递过去。
“二侉子”在北方当过几年兵,还是抗美援朝那会子。回乡之后,“晓得”,到他嘴里变成了“知道”。一村人觉得希奇。他呢,一样事情说完了,又总爱说一句:“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挂在他嘴上,成了他的口头禅。他也因此成了“二侉子”。
这里水乡地带,出门见河,雨水盛,河汊里总是满盈盈的。这里人会水不算奇,女人、孩童都能游水。一到夏季,小猴头们,浑身赤条条的,泥鳅一般,挨排立在场头,捏着“小麻雀子”,“哗啦啦”地往河里撒尿,之后,“扑通”,“扑通”,窜进清滴滴的河水里,连影儿都不见。隔了好一会子,才在对岸露面,一个个水鸭子似的。一甩头,水珠子四溅,咧着嘴朝过路的行人笑呢。
会水的不算奇,不会水反到希奇了。而“二侉子”就不会水。
有一年,“二侉子”和一个社员一起踏翻车(苏北常见的一种人工灌溉工具。似风车,只是不靠风力,无篷。用人踏),踏得悠闲了。哼起了小调:
我送(那个)哥哥(哎)青草河,青草河上(哎)有对鹅,公鹅(那个)前面鹅鹅叫(哎),母鹅(那个)后面(哎)叫哥哥,哎嗨哟,叫哥哥。
哼着,哼着,动了心思。脚下没跟上趟,一个失空,吊田鸡了(田鸡就是青蛙。翻车踏得不熟的,时常吊田鸡。脚无处着落,只得双手抓住伏身子用的横杆。翻车一时停不下,脚伸着被“拐”打得生疼,只得两腿尽力往上缩。这不就跟田鸡一个模样了),心一慌,‘‘扑通”,跌进河里去了。“咕鲁咕鲁”直往上翻水泡。窜出水面,喊一声:“救命!”岸上社员见了只是笑:“装得像!”过了一会,社员见不对头了,下去把“二侉子”拖上岸,已灌得像个蛤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社员,冒出一句:“我不会水,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社员也吓侉了。
“二侉子”不是不当兵就回乡的。他不当兵转到东北一家电厂当工人。那时,他还很年轻。跟厂里的一个姑娘好上了。一好上,就不可分开。年轻人,难免头脑发热。他忘了,家里在他当兵那年,就给他找了一个姑娘。这一年,家里来信,让他回去。父母年纪一天大似一天,想早点把他的事情办了。到了春节,他没回去。他娘领着那姑娘到厂子里来了。两个姑娘一见面,抱头大哭一场。人让他娘领回去了。厂里那姑娘怀着两个月的身孕(连“二侉子”都不知道),含泪送“二侉子”上了轮船。之后,“二侉子”就再也没能到厂子里上班。成了家。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有了田地。东北,在他印象里渐渐模糊了。他再也没提起过。
“二侉子”老了。头发花白。他井一爿小店铺。小钱匣子里,倒是沉甸甸的。可日子过得挺紧巴。不过年不过节,就别想见荤腥。只见他一个子几一个子儿往匣子里装,从没见他取过。有一年,“二侉子”得了肺病。妻想开匣子取钱抓药,他跟妻大吵了一场。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没有红过一次脸。第二年清明,“二侉子”肺病沉重了,死了。“二侉子”的心思,到死也没对哪个说——
他要去一趟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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