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土-第一章 韩桂芬棺木入土-令狐瓜子-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一章 韩桂芬棺木入土
作者:令狐瓜子      更新:2016-09-02 18:42      字数:13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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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桂芬在出嫁途中,路过洪道河青石桥,突然跳井淹死了。

    那是一九八八年冬天,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寒风凛冽,谢家沟四周的山川、树木、房屋和街道都覆盖上了厚厚的积雪。太阳在空中明晃晃地照着,雪却不见融化。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站着扫雪的人,他们冻得满脸通红,嘴里呼着白色的寒气,扑通扑通地把雪直接从房顶扫到街道里。不知是哪个早起的人先在街道里走过,踩出来一行清晰明显的大脚印,一直通到了村口。村外山路上罕有人迹,在这种恶劣的天气,即使有再要紧的事情,人们也要考虑出行安全,尽量把事情往后错,留在村里不出门,勤劳的闲不住忙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懒散一些的就偷得浮生半日闲,乐得猫在热炕上读读书,看看电视。白雪皑皑,地阔山空。林中树梢上喜鹊飞鸣,成双成对互相唱和。村边谷场上麻雀成群,忽起忽落叽喳觅食。偶尔从村里谁家传出来的一两声鸡鸣犬吠,或者牲口叫,听来十分高昂响亮,空旷的山谷越发显得寂静。

    谢家沟任何人的事情都可以往后错,谢老黑的事情却错不得。明天是他和韩桂芬结婚的良辰吉日,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亲戚朋友也都事先通知到了,定好的日子不能更改。按照当地风俗,他必须在今天下午把韩桂芬从龙山庄接过来。尽管这场大雪带来了不便,影响了村民出行,但是,谢老黑望着这场大雪却非常开心。瑞雪兆丰年,这场雪下在他结婚前夕,这根本就是吉兆,就是祥瑞,象征着他的爱情丰收,婚姻丰收,将来的日子也会大丰收,他和韩桂芬一定白头到老,幸福美满。因此,刚吃过午饭,他便叫上堂弟谢向东一起赶着马车出村了。谢向东比谢老黑**岁,从小跟在谢老黑屁股后边一起长大。他在尧县教育局工作。谢老黑提前给了他喜讯儿,他便在下大雪以前赶回了谢家沟。

    要说谢老黑这门亲娶得可真是不容易。他快三十岁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娶到韩桂芬这样年轻漂亮的老婆。改革开放以后,城乡差距拉大。山里姑娘的心躁动了,她们不甘心像她们母亲那代女人一样,一辈子猫在山里上工下地,闲下来就钻进地窨子里纺棉花或者坐在树荫凉里绣花儿、纳鞋底儿。她们去山外打工,近的在尧县城、冀中市,远的就出市出省,一个个投亲靠友,各寻个的门路,有的当保姆,有的在工地做饭,有的在饭店当服务员,有的在乡镇企业当临时工、甚至还有的在砖窑拉砖坯子。不管干什么,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在山里窝憋着。这些走出大山的姑娘,见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衣服也不会好好穿了,路也不会好好走了,话也会不好好说了。她们眼晕了,心野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大都扑棱着小翅膀儿,嫁到山外去了。长得漂亮命好的嫁给了有正式工作的小伙子,一般的就嫁在市郊或者县城周边的平原村。她们宁可嫁给山外吃喝嫖赌抽的二流子,也不肯嫁给山里正里正道本本分分的小伙子。在她们眼里城边平原村的小伙子哪怕缺胳膊少腿儿,也比山里的小伙子强。

    这样一来,可苦了山里的小伙子们,急坏了山里小伙子们的爹娘。山村里打光棍的人越来越多。都说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盖好的大房子没有姑娘肯来住,买的大彩电没有姑娘愿意来看,能把人活活愁死。谢家沟也不例外,娶媳妇儿难成了村里人的心病。庄稼人嘛,忙活来忙活去,一辈子的事业可不就是给孩子盖房娶媳妇儿。这连给孩子娶媳妇儿都娶不上,辛苦劳累还有什么意义,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儿?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股买媳妇儿的风气,花几千元钱就能买一个外地女人做媳妇儿。这买媳妇儿说起来不大好听,毕竟人不是牲口,可以随意买卖转让,应该说属于邪门歪道,是违法的。可是走正道没办法,为了孩子一生考虑,为了给祖宗留下一条根延续血脉,大人们就顾不得做人的道义,顾不得脸面是否好看,一个跟着一个学,都花钱买起媳妇儿来。

    谢老黑一开始不想买媳妇儿,他觉得不光彩,不气势。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看着别人买媳妇儿,没有人管,也不见公安来抓人,他也心急眼馋听从了爹娘的安排,买了一个云南女人。没想到看管不严,没过三个月,那云南女人瞅准机会逃跑了。老黑爹娘发动亲友从各个路口去追都没追到。过了半年,老黑爹娘咬咬牙又为他买了一个四川女人。这一次他们提高了警惕,四川女人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绝不让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甚至到晚上睡觉,老黑娘都要把她脱下的衣服拿走,第二天早上起床再送过来。这四川女人手脚勤快,不吃闲饭,每天忙前忙后帮助老黑娘干活。过了几个月,来了一个男人,说是四川女人的爸爸。老黑爹娘立刻紧张起来,那个男人住了十来天,他对老黑爹娘说,这边的日子比他们那边儿富裕,看他们待女儿很好,是个老实本分过正经日子的人家,就不接女儿回去了。说了这话,第二天那男人就走了。老黑爹娘不落忍让他空手走,又给了那男人两千块钱的路费。那男人还推三阻四,推辞了一会儿便接了。一年以后,家里拍了电报来,说四川女人的母亲病了,很重,怕有生命危险。四川女人没完没了地哭,跪着求他们,说想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她发誓说一定回来。他们看着四川女人声泪俱下的样子,心就软了,觉得不放她回家真是不近人情,又想起她一年来的表现,又勤劳又孝顺,不像是个会耍鬼招子的女人,于是就答应了。他们到底是不放心,让谢老黑陪着她一起回去。没过几天,谢老黑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原来四川女人的母亲没有生病,这根本是一场骗局。她趁火车中途停站,谢老黑下车去买小吃的功夫,一不留神转眼就不见了。

    这件事对于谢老黑家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把他们过日子的心气儿都打没了,先别说鸡飞蛋打,多少钱打了水漂儿。他们觉得这脸面都丢尽了,他们还怎么在村里抬头活人?谢老黑遭受的打击更大,买了俩媳妇儿都没留住,他心灰意懒,什么事都不想干,什么话都不想说,整天失魂落魄变得有点儿魔魔怔怔了。就这样过了两年,就在村里人看笑话儿,以为村里又多了一条光棍的时候,谢老黑嫁在龙山庄的姑姑无意中跟他们村的姑娘韩桂芬提了一句,撮合他们见了面,没想到韩桂芬居然答应了。谢老黑喜出望外,简直要高兴疯了。尽管老黑爹娘也听说这韩桂芬在村里名声不大好,说是给她说了好几个婆家,都是黑了彩礼不结婚,说她在村里乱搞男女关系。可这毕竟是一线希望,再说这女人呀,谁不都是从当姑娘过来的,只要结了婚生了孩子,身子就拴住了,心就收住了。于是,老黑爹娘东挪西借凑齐了彩礼,给谢老黑和韩桂芬定了婚。而且,韩桂芬主动提出来年前就结婚,这让老黑爹娘彻底放了心。这门亲事让家里的人都还了魂,这个家一扫阴郁之气,院子里又响起了开心的笑声。

    谢老黑家在村庄东北角,出村北行百十来米就是洪道河。天气寒冷,洪道河中央的水流欢腾,两侧靠岸的地方却结了一层白冰。这条河是尧县的第一条大河,它源自临县北岳山,沿途汇集无数条小支流,进入尧县境内,水量逐渐增大,河面变得宽阔起来,两岸群山耸立,草木蔚然,美丽壮观。据《尧县志》记载,上古之时,尧地多水患,百姓择丘而居,苦不堪言。尧帝率众开山掘地,泄洪放水,固定河道,不使泛滥,故名洪道河。自谢家沟至封龙镇两岸十里河滩上长满了茂密的洋槐树,花开时节,满河滩白皑皑的一片,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这段水域本来河面开阔,水流汹涌。大跃进时期,由省水利厅在上游青秀山设计修建了青秀山水库,这样从水库出水洞放出的水在原先的河道流淌,河水流量少了一多半儿,最深处也不过半腰,致使河床大面积裸露,荆草丛生,到处铺满了圆滚滚的鹅卵石。后来,农业学大寨,封龙镇人民群众响应党中央号召,在洪道河两岸的沟谷山梁上修建了层层梯田,又在河边挖了一个又一个蓄水大井,用柴油机水泵往高岗上抽水灌溉。

    谢老黑和谢向东赶着马车,沿着洪道河南岸向东走了大约三里地便到了那座古老的青石桥。过了青石桥,拐上了连接封龙镇和青秀乡的大道。大道沿河并行,西去即是青秀乡,往东走就是葫芦岭,翻过葫芦岭就是葫芦村,过了葫芦村再走三里地,就是封龙镇。省级公路在封龙镇村东经过,跨过封龙大桥南行通往尧县城,东行穿过封龙铁路高架桥,沿着洪道河北岸一里多地到龙山,转向东北即可通往桃谷县。

    龙山是一座小孤山,四面不与其它任何山脉相接。山势西部低缓,东部高耸,犹如一条昂首向天作势腾空的巨龙。传说尧帝的母亲曾在龙山居住,在山上生下了尧帝。山顶中部地势微凹,有一座小寺庙,唤作灵云寺,供奉的就是尧帝的母亲庆都。寺外古柏苍翠,环境幽雅。龙山庄就座落在龙山西侧山脚下,而韩桂芬的家就在村南口老戏台子旁边。

    大喜的日子,韩桂芬家照样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街坊四邻都过来恭喜帮忙,送韩桂芬上车。冀中师范毕业后,谢向东在龙山庄教过一年书,结下了好人缘,留下的口碑不错。有他帮着周旋,送亲的人也就没有楞给谢老黑闹,让韩桂芬顺顺利利地上了马车。桂芬爹是瘫子,桂芬哥是傻子,平日里这个家全靠韩桂芬在支撑着。看着马车离开,桂芬哥傻笑着跟车追出村去,桂芬娘心里酸楚,不禁抹开了眼泪儿。

    谢老黑和谢向东小心翼翼地赶车,尤其是过葫芦岭的时候更是提心吊胆。山道在半山崖上盘旋,原本就十分险峻,积雪又一点儿都没融化,更加光滑难行。谢老黑和谢向东一边一个,使劲扳着车辕尽量往山道里侧靠,生怕车轱辘打滑翻下山崖,掉到下面洪道河里去。马车一点一点挪动,过了很久才从岭上下来,两个人都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岭下的道路比较平展,他们松了一口气。谢老黑看着用大红被面装饰得喜气洋洋的车棚,想着新娘如花似玉,心里登时美滋滋的甜丝丝的,忍不住咧嘴傻笑。谢向东会心一笑,冲着前面洪道河槐树林大声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光温暖了我的心窝

    每次当你悄悄走进我身边

    火光照亮了我

    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仿佛天上星最亮的一颗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我虽然欢喜却没有对你说

    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

    谢老黑知道谢向东是在唱他,越发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们俩光顾高兴,没想到事情突然起了变故,马车刚要拐弯走上青石桥,新娘韩桂芬突然从车棚中钻出来,一跃而下,向着青石桥附近的蓄水大井飞跑过去,一头冲向井里。谢老黑猝不及防,吓得大声惊叫,飞扑过去,终是晚了一步,只扯下了韩桂芬的红盖头。韩桂芬头上脚下戳碎水面上的寒冰,掉进了水里。押车的桂芬姑和桂芬小表弟也吓得魂飞魄散,扑到井沿儿上。桂芬姑冲谢老黑和谢向东大呼小叫:“你们还傻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救人?”

    谢老黑虽然生长在洪道河边,可是他不会游泳。谢向东也只会几下狗刨。可此情此景,又不能见死不救。谢向东稍微犹豫了一下,脱掉棉衣,扑通一下跳下井去。天寒地动,井水冰凉,谢向东闭气在水里游了一圈儿,居然没有摸到韩桂芬。他从水面上探出头来,嘴唇发紫,冻得直打哆嗦,他对谢老黑说:“光我不行,快去叫人。”

    谢老黑扯开嗓子疯了似的冲四周大喊:“救命啊,快来人啊!”

    寒林萧瑟,雪野茫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谢老黑立刻卸掉马车,骑上红马飞奔回村叫人,等到众人七手八脚捞出时,韩桂芬早已气绝身亡了。谢老黑瘫在地上,无限悲痛地大声哭叫:“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啊?”

    2

    众人把韩桂芬的尸体抬上花轿运回谢家沟,又派人去龙山庄报信儿。桂芬娘如五雷轰顶,惊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她跟着报信的人,一路嚎哭着向谢家沟奔去。她走过封龙镇,在泽丰银行前面公路上摔了一跤,正好车前进从南面沟汊里走上来。车前进急忙把桂芬娘搀扶起来。桂芬娘心头火腾腾的,看到车前进,她立刻迁怒于人,使猛劲儿扇了他一耳光,把车前进给扇懵了。

    桂芬娘二话不说,打完就走。车前进捂着脸站在雪地里发愣。车前进是龙山庄人,在中国泽丰银行封龙营业所上班。他是韩桂芬的初恋**。他知道韩桂芬这几天出嫁,谢老黑要来接她。他怕看到那场面受刺激,担心控制不住情绪做出冲动出格的事情来。几天前就开始逃避,晚上躲在单位不回村了。可是,他人在单位,心却在龙山庄,一想到韩桂芬嫁给别人,今后他们再也不能有任何瓜葛,就心如刀绞,恨不能立刻死了。大雪天,来营业所办业务的人很少,同事们都聚到二楼宿舍里打麻将,一楼营业室里只留了车前进一个人值班。他坐在柜台里,时刻关注着外面公路上的动向。谢老黑和谢向东赶着马车过来过去,车前进都看到了,他的心哆嗦着,他坐不住了,攥着拳头在营业室里来回转圈儿。他很想冲出去拦住马车,抢了韩桂芬逃走,找一处深山老林隐居起来,谁也找不到他们,也不再有人管他们。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白天开荒打猎,晚上坐在山溪边,嗅着花香看星星。车前进想得很美,很浪漫。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那么做,他和韩桂芬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逃不过俗世这张大网。韩桂芬要嫁给谢老黑,他也认识了谢明慧,他再不能任性做事,他要考虑后果。他只能认命,现在他最后能够为韩桂芬做的,只是默默祝福她,让她安安生生的出嫁,不要因他再起任何波澜。

    车前进走出营业室,偷偷追出封龙镇,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在心里呐喊:亲爱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请你珍重,祝你幸福。车前进悲痛万分,站在公路边泪流满面。

    车前进心里堵得慌,他想散散心,透透气。他下了公路,沿着洪道河,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乱走。一群喜鹊从封龙大桥那边飞过来,在槐树林里鸣叫,追逐,从这棵树飞腾到那棵树,从他头顶上飞过,向着葫芦岭那边飞去了。车前进的目光跟随着那群喜鹊,思绪仍然离不开韩桂芬。他想象着她已经过了葫芦村,下了葫芦岭,上了青石桥,到了谢家沟。她下了车,坐在了暖烘烘的新房里,被谢老黑家的亲人们簇拥着,祝福着。新房里喜气洋洋,充满了欢声笑语。

    车前进越想越难受,越想心越乱。他在雪地里狂奔、大叫,搬起鹅卵石砸河里的冰。跑了、叫了、砸了,他心里好受了些。他坐在河边雪地里,忽然想起抽屉里的现金还要入库,就转回来,顺着那条正对着营业所的小沟汊走到公路上来,正好遇到桂芬娘摔倒。车前进挨了她一耳光,他没有恼火,他只是纳闷。韩桂芬不是刚被谢老黑接走吗?桂芬娘为什么要追过去?她哭得那么厉害?难道桂芬娘反悔了,要把韩桂芬追回来,还想把她嫁给他?可他为什么要打他?

    车前进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他记完现金账,把剩余现金入了大库,就回家去了。他想回村里去看看,听听消息,究竟韩桂芬家发生了什么事情。车前进走进村口,跟沿途遇到的村民打招呼,他感到大家看他的神情都很怪异。他不知道,韩桂芬自杀的消息,早在村里传炸了。村民们议论纷纷,想起这个家庭祸不单行的惨状,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大家嘴里没有说,可心里都在想:韩桂芬这傻丫头,做这傻事,都是因为他车前进。

    车前进回到家,看到母亲在哭。一问才知道韩桂芬跳井自杀了。车前进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双腿发软,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五脏六腑一下子都被掏空了。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想立刻赶去谢家沟,却被父亲拦住了。

    前进爹把大门插上,堵在门口,拼命把车前进拦在小院里。前进爹说:“你去算什么?不怕人笑话!”

    “我不怕!”车前进流着眼泪说,“桂芬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她。”

    前进爹说:“是她自己不要见你的,也是她自己跳的井,跟你有什么关系?”

    车前进听了,立刻挥舞起胳膊,冲父亲大吼大叫:“我和韩桂芬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前进爹说:“是我害的怎么样?现在她死了我也不后悔,她活着我不要你娶她。她死了,我也不要你去见她。你趁早死了心,在家里好好呆着,别去给我丢人现眼。”

    车前进哭喊:“桂芬都死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的心肠太狠了!”

    说完,车前进就一头扎进屋里,扑倒在炕上失声痛哭。

    3

    车前进和韩桂芬一同生活在龙山庄,从小青梅竹马,直到去封龙镇(当时称封龙公社)读高中都在一起。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一天夜里,他们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去封龙镇看电影《小花》。在黑影里,他们偷偷往后退,向一起靠拢,终于在李谷一那甜美的歌声里,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寻到了她炙热的手,紧紧地牵在了一起。他们悄悄离开银幕下,离开看电影的人群,在皎洁的月光下沿着洪道河漫步。蛙鼓虫鸣,流萤飞舞,他们互相依偎着坐在槐树林里。晚风吹拂,水气氤氲,月光透过树枝,将碎影子洒在他们身上。他们沉醉在幽幽的稻花香里,立下了不离不弃生死不渝的誓言。

    相爱的心永远避不开世俗的眼。村里的年轻男女偷偷摸摸结下私情,能把村里人笑死,把爹娘活活气死。村里传下车前进和韩桂芬的闲话,传到桂芬爹耳朵里,这个本事不大脾气火爆的男人气得大发雷霆。桂芬爹破口大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就是打死你这个死丫头,也不能让你进那个穷光蛋的家。”

    韩桂芬战战兢兢地说:“前进哥是个好人哩。”

    桂芬爹说:“好个屁,那就是一堆牛粪,一摊臭狗屎。”

    韩桂芬小声抗辩:“反正我爱前进哥,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桂芬爹大怒,抄起一把铁锹在院子里追打韩桂芬,边追边骂:“我让你不知道丢人,我打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韩桂芬性子拧,桂芬爹越打她,她态度越坚决,她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去和车前进见面。桂芬爹娘又气又恨,担心他们哪一天不知轻重做出丑事来,那可就在村里丢死人了。

    为了彻底断绝车前进的痴心妄想,桂芬爹豁出脸,坐在车前进家门前老槐树下的碾盘上,指桑骂槐连骂了三天糊涂街。骂得车前进一家人缩在家里,不敢吭声,骂得车前进难以在村里做人。当年冬天,县里征兵,前进爹逼着车前进参了军。走以前,车前进很想见韩桂芬一面,桂芬爹娘看得很严,不让韩桂芬出门。那天晚上,他就在韩桂芬家附近的戏台上吹口琴,吹她最爱听的苏联歌曲《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结果被桂芬爹在院子里骂,隔着院墙往外扔石头,把车前进给轰跑了。

    到了部队,车前进迫不及待地给韩桂芬写信。信件犹如雪片般一封封地寄出去,总是收不到她的回信。车前进胡思乱想,急得火烧火燎,忍不住给家里写信,委婉地询问韩桂芬的情况。前进爹先是不说,后来便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韩桂芬找了婆家。车前进一看就急了,他想回家。可是部队三年才给探亲假,告假不准,他就想偷偷往回跑,结果被部队及时发现追回去关了禁闭。出来后,他的山东战友杜宇经常开导他,劝他多看书,让他开拓视野,把思想从传统的小农意识和庸俗的爱情束缚中解放出来。杜宇说男人需要爱情,更需要事业。可是车前进就是想不开,他就是惦记韩桂芬,舍不得韩桂芬。

    后来,老山战役打响了。韩桂芬嫁人了,车前进也不想活了,他抱着必死之心随部队奉命上了前线。结果,想死的没死成,不想死的却牺牲了。在一次部队转移中,杜宇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当场身亡。杜宇死后,杜宇家里频频来信,都是车前进给收的。最后一封信敞着口,信上写着:“杜宇我儿:你在前方打仗,千万别牵挂家里,家里一切都好。你在前线不像在家中,你自己莫忘了保重自己,要多杀敌立功。”

    斯人已去,家书难寄,车前进伤心不已,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虽是文盲,却给了他深沉的爱。在穷苦的日子里,母亲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给他和弟弟车永进,让他们先穿暖和了。车永进双腿残疾,行动不便,他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倘若自己遭遇不测,母亲也该有多么痛苦啊。更何况,现在前线战事吃紧,哪能还把心思用在儿女私情上。杜宇娘说得对,即便是死,也要杀敌立功,为祖国而死!他要让桂芬爹娘看看,让村里人看看,他车前进不是孬种,不是骚情的二流子。此后,车前进振作起来,奋勇作战,在一次战役中,他被流弹击中,左臂受了重伤,荣立了二等功。

    部队换防,车前进所在部队撤出老山前线。不久,车前进退伍回村,分配在中国泽丰银行封龙营业所当出纳员。回家以后,他才发现被父亲欺骗了,韩桂芬并没有嫁人。他责问父亲,前进爹说当时韩桂芬的确有了婆家,但是,后来桂芬爹耍赖,退婚不退彩礼,对方多次闹着讨要都要不给,只好自认倒霉,桂芬爹尝到了甜头。山里的姑娘大多往外嫁,听说谁家姑娘肯在当地找婆家,人们就争相托人说媒。韩桂芬又接连相了三四次亲,都让桂芬爹给搅黄了,而且每次都不退彩礼。搞得韩桂芬好好一个闺女名誉很臭,都说他父女俩串通好了通过“放鹰”来发家致富。前进爹怎能容许车前进跟这样的女子扯上关系,惹上一身骚气呢?

    车前进恼火父亲骗他,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也无可奈何。上班后,如果不值班守库,他每天晚上都骑自行车回家住。在村里出来进去跟韩桂芬见面多了,忍不住旧情复燃。车前进退伍回村前一年的秋天,桂芬爹上树摘红柿,踩断了树枝,掉下来摔断了腰,瘫在炕上出不了门。桂芬哥是个傻光棍儿,桂芬娘是个软弱没主意的人。车前进心如明镜,只要他和韩桂芬同意,韩桂芬家里已经没有力量可以阻止他们。他可怜韩桂芬,心疼韩桂芬,想起往日立下的爱情誓言,车前进决定迎娶韩桂芬过门儿。这天夜晚,车前进让一个小姑娘捎话,把韩桂芬约出村外,顺着西侧的缓坡,一起走到到龙山上。山风习习,星光灿烂,他们坐在一棵枫树底下,车前进把退伍金交给韩桂芬,让她给父亲抓药,并且把自己的心思说给她听。韩桂芬看到车前进对她的一片真心没有变,没半分嫌弃她的意思,方才向他释放了压抑已久的情感,她抱着车前进痛哭。她说:“前进哥,我撑不下去了。”

    自从车前进退伍回来,韩桂芬冰封的心就活动了起来。她感觉,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拯救自己,那就只有车前进了。可是,她又想到车前进已经是公家人,她自己让父亲闹得坏了名声,还怎么配的上他?她不能自私,不能影响他。他好不容易翻了身,能够在乡亲们面前直起腰来堂堂做人,她不能再去沾惹他,让别人笑话他,看不起他。再说,车前进当兵这么多年,她没有收到过他一封信,说明他对她早已忘情了。每当想到这里,韩桂芬便不敢对他有任何奢望,偶尔起了热切的念头,也赶紧泪汪汪地压了下去。她在心里祝福着他,希望他找一个漂亮贤惠好名声的姑娘做媳妇儿。韩桂芬渐渐止住哭声,把退伍金塞回他手里,又送给他两双亲手绣得鞋垫。她痛苦地说:“前进哥,你再不要念着我,你去找一个好姑娘吧。”

    韩桂芬一扭身,快步下山,伤心地回村去了。当天晚上,车前进在灯下抚摸着那两双鞋垫久久不能入睡。那两双鞋垫,一双绣着双喜字,一双绣着鸳鸯戏水。韩桂芬分明是在告诉他,她是多么渴望和他喜结连理,共同生活啊。车前进想象着韩桂芬情意绵绵,在灯下一针一线在鞋垫上绣花的情景,越想越激动。捧着鞋垫亲了又亲,吻了又吻,贴在胸口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宿。第二天一大早,他便仗着胆子去韩桂芬家叫门儿。韩桂芬没有开门,她站在影壁前看着车前进,紧张的心砰砰直跳。隔着木栅栏门儿,车前进坚定地对她说:“桂芬,我要娶你,我就是要娶你!”

    说了这句话,车前进如释重负,畅快难言。他也不管桂芬娘是什么反应,也不管韩桂芬是不是答应,说完转身就走,到封龙镇上班去了。韩桂芬流下了热泪,她感到无限甜蜜,重新焕发了希望,心头充满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就在韩桂芬认为苦尽甘来的时候,前进爹给了她沉重的一击,他誓死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强烈的爱子之心,让他不能袖手旁观,任凭车前进往火坑里跳。在前进爹心中,这时候,韩桂芬的名声好坏已是其次,最要命的是,桂芬爹瘫痪在炕,桂芬哥傻啦吧唧,家里的重担全压在韩桂芬一个人肩上。倘若车前进跟她结婚,他们家势必会把车前进拖垮,恐怕车前进得一辈子给她们家做牛做马闹个累死不可,将来的生活哪会有半点幸福可言?车前进劝父亲,前进爹不松口。求母亲,前进娘低声哭泣。车前进没有办法,他给父母跪了下来。看到车前进如此执迷不悟,前进爹猛然打开木箱,把一摞泛黄的信件摔在地上。那些信有车前进写给韩桂芬的,也有韩桂芬写给车前进的。那时候,邮递员总是把报纸和信件送到小学校。村民们寄信也会事先送到小学校转交给邮递员取走。前进爹是龙山庄小学的负责人,这样便有了从中做手脚的便利。车前进气愤地说:“爹,你怎能这样做?”

    前进爹说:“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这样做就是想断了你的念想,让你一心在部队好好干,努力谋一条出路。现在你有了好前程,端上了铁饭碗,在这卧马镇找个媳妇儿还是什么难事?别说农村姑娘随便挑,恐怕连城里干部家吃商品粮的女子都能娶下哩。”

    车前进忽地一下站起来,倔强地说:“我不要什么吃商品粮的女子。不管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我就是要跟桂芬结婚。”

    前进爹看着车前进,突然给他跪下了,他痛心地说:“没出息的东西,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跟她结婚去吧,你别再踏进这个院子,我没有你这儿子。”

    车前进赶紧去拽父亲,跪在父亲面前嚎啕大哭。前进娘看着实在受不了。她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跑到韩桂芬家,跪在韩桂芬面前哭着哀求:“求你放了我们前进吧。你不要再折腾我们了,你让我们家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韩桂芬心头顿时罩了一层寒冰,她感到天旋地转,无限悲凉。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前进娘,揪着下衣摆,咬着手指头,哽咽着说:“你放心,我再不会缠着前进了,我就是死也不会缠着你们家前进了!”

    车前进追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失声叫道:“桂芬,你”

    韩桂芬回屋拎出一把菜刀,望着车前进冷冷地说:“从今以后,你若再靠近我半步,我就”

    说着将菜刀搁在手腕上一拖,鲜血流了下来。车前进急忙向前阻止,韩桂芬退后一步,将菜刀搁在了脖子上,吓得车前进赶紧后退。桂芬娘护着女儿,大声轰赶他们:“滚,你们快给我滚出去!”

    车前进搀着母亲哭着走了出来。后来,车前进没敢再去接近韩桂芬。路上遇到,地头撞见,也如同陌路,他想给韩桂芬说话,韩桂芬隔老远就提前避开了。每天早晚,他都站在家里遥望韩桂芬家的院子,看着韩桂芬出出进进,脸上再没现半分笑容。不久以后,村里就传出韩桂芬和谢老黑定亲的消息,婚期就定在当年冬天。车前进郁郁寡欢,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就是不爱说话。前进爹怕他憋出病来,便托了谢向东的父亲谢永和说媒,与谢家沟小学代课教师谢明慧定了亲。尽管谢明慧要了很多彩礼钱,但是前进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于这门亲事,车前进没有吵闹。哀莫大于心死,不能跟韩桂芬结婚,他觉得跟谁结婚都一样。

    4

    老黑娘没让韩桂芬的尸体进院子,而是在村边儿荒地上搭了一个简易的帆布灵棚停放在里面。

    桂芬娘守在灵棚里哭得死去活来:“桂芬呀,你走了,教娘可怎么活啊!”

    哭了韩桂芬,又哭老黑爹娘和谢老黑,咒骂他们没有照看好女儿,让他们家给韩桂芬偿命。老黑爹是个蔫啦吧唧,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主。老黑娘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做事比较强势,平常家里的事都是她说了算。她喜好装神弄鬼,热衷烧香拜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落日峡奶奶庙烧香。看到桂芬娘哭骂不休,她神神道道地说:“亲家,你不要哭了。桂芬没有死,她的魂魄才走到奶奶庙。我这就去给你追回来。”

    桂芬娘心里迷迷糊糊,被老黑娘唬得一愣一愣的。村里帮忙的人暗暗撇嘴,尸体都凉透了,僵硬了,哪里还能起死回生?老黑娘在村里人缘不是很好,常为些鸡毛蒜皮的事给人骂架,吵得四邻不宁。这时候,谁都不说破,都存心看她的笑话,看她怎样装神弄鬼,追魂摄魄,让韩桂芬还阳。老黑娘一本正经,叫上两个平日里志同道合的村妇,向着村南落日峡走去了。她们顺着峡谷,踩着冰雪,转弯拐角走了快一个小时,才来到奶奶庙。老黑娘在三奶奶神像前摆了供品,点香烧纸,开始念念有词地招魂。她举着手臂在虚空里抓抓挠挠了半天,突然身体乱抖,变了嗓音尖叫着说:“我不愿回去,不想再在阳间过那糟心的苦日子。”

    老黑娘变回嗓音说:“桂芬,你娘很伤心,我怕说不动她,你还是回去自己跟她说吧。”

    老黑娘面容僵硬,一言不发,健步如飞地往回走。那两个村妇小跑着都追不上。老黑娘回到帆布棚内,桂芬娘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韩桂芬的尸身。她用充满期望的眼神问老黑娘:“桂芬呢,你没把她追回来?”

    老黑娘用僵尸一样的神情望着她,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娘。”

    桂芬娘吃了一吓,望着老黑娘的死人脸说:“桂芬!”

    老黑娘尖声说:“娘,你不要为我伤心,活着太苦了,太累了,我活够了,你回去吧,把我的尸身也带回去埋了吧。”

    桂芬娘惊恐地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怎么这么糊涂,狠心把你爹和你弟都丢给我一个人,你快回来吧。”

    老黑娘尖声说:“我已被三奶奶送入了阴阳界,再不能回去了。”

    说完闭目倒地不起,旁人感到诡异恐怖,都不敢去搀扶她。过了一会儿,老黑娘自己醒来,挣扎站起,恍恍惚惚地说:“我不是在落日峡吗?怎么回来的?”

    桂芬娘瞧瞧老黑娘,又看看韩桂芬的尸体,不由得放声大哭。老黑爹娘都觉得这件事很棘手,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去求谢永和帮忙处理这件事最放心合适。

    谢永和跟老黑爹是叔伯兄弟。虽然老黑爹是长房长孙,但是他性格内向,优柔寡断,不好管闲事。谢永和是谢家沟小学教师,知书达理,为人热情,平日里好做些助人为乐的事情,宗族里那些兄弟姐妹们家里有了麻烦事,都把他当做主心骨,请他来处理。谢永和与老黑爹两人打小在一起玩儿,关系还真不错。但是,自从老黑爹结婚以后,老黑娘很不安分,在宗族里扯舌头乱搅合,又是合纵又是连横,把那些同宗兄弟姐妹间的关系香三天,臭五天,搅得乱起八糟。本是村里人员众多的大家族,因为四分五裂不和睦,让村里人看不起。谢永和孩子多,日子过得不宽裕。老黑娘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们,怕他们沾她的光,除非有了事情上门说话,平常也不怎么热心跟谢永和家来往。直到谢向东考了冀中师范,吃了公家饭,她才眉开眼笑,想和他们家套近乎。向东娘恨她人品不正,不好好搭理她,只跟她们家维系着表面的关系。

    谢老黑结婚,谢永和没想到会发生意外。噩耗传来的时候,他正在学校上课。当时,他去老黑家走了一趟,看到他们家乱纷纷的,安慰了老黑爹几句就回家了。向东娘说:“这是报应!离地三尺有神明,都是老黑娘平日挣下的。她一天到晚幸灾乐祸,不盼这个好,不盼那个好,这下她自己可好了。”

    谢永和唉声叹气地说:“老黑这孩子这是什么命啊,买媳妇儿媳妇儿跑,娶媳妇儿媳妇儿又自杀。”

    向东娘说:“那怨谁,谁让他娘充洋相,觉得自家是个茬,挑肥拣瘦,说这个矬,嫌那个黑,不好看的怕丑,好看的又担心不安分。就我们这小山旮旯里,不挑不拣有丫头嫁你就不错了。我以为她神神道道,有本事把七仙女从天上招下来当儿媳妇儿呢。最后还不是娶了一个凡间的丫头?还是一个名声不好没人要的,最可笑的是,还是一具尸体。”

    谢永和同情地说:“这才真是叫倒霉哩!”

    向东娘警惕地说:“我告诉你,你好好上你的课,他们家的事你不要管。向东去接媳妇儿我就不乐意。他说老黑说出话来了,不去不好看。这下好看了,沾惹了一身晦气。大冷的天,光着膀子跳井救人,把身体冻坏了可怎么得了?!”

    谢永和说:“那是你老叨叨,人家也没说让我管。”

    第二天,谢永和来到小学校,连小学生们都在吵吵这件事。谢永和叹息地说:“什么事能有生命重要?这女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谢明慧淡淡地说:“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

    谢永和说:“你们这些孩子啊,遇到点不顺心的事,就死啊活啊瞎嚷嚷,你们就不替父母想想,父母养活你们大容易吗?”

    谢明慧说:“人早晚不是个死吗?”

    谢永和说:“那也得活到该死的时候,不该死的时候就要好好活着。”

    谢明慧说:“什么时候才叫该死?老了动不了没人管了?病了治不好没希望了?”

    谢永和训斥她:“你这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老说这种丧气话。你不兴想点高兴的事情?”

    谢明慧说:“我想不起有什么高兴的事情。”

    谢永和说:“傻丫头,你和前进谈恋爱,那不叫高兴的事情?”

    谢明慧低头不语。她身材瘦小,穿着宽大的棉衣裳,形容销减,脸上毫无血色。谢永和疼爱地说:“我是过来人,我看得出来,前进是个好孩子,他会对你好的。你不要一根筋,老想着你们小孩子家那些不切实际的把戏。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结婚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不能任性,不能稀里糊涂,你放心,我是看着你和向东一起长大的,我还能害你?”

    谢明慧心烦意乱地说:“烦死了,这人不结婚该多好!”

    说完起身走到外面嘟嘟嘟地吹响了上课哨子,腋下夹着书去隔壁教室上课去了。下午,快放学的时候,老黑爹找到学校来,央求谢永和无论如何帮他过了这一关。谢永和头脑一热,仗义出手,舍我其谁的劲头又来了。他满口答应连夜赶往龙山庄去找前进爹。

    前进爹正和车前进较劲,他怕车前进不争气,借上班的机会偷偷跑到谢家沟去丢人现眼,索性连班都不让他去上了,就在家里严防死守紧盯着他。他和谢永和是好朋友,谢永和一来,他就原原本本把车前进和韩桂芬的事情都说了。谢永和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催我给前进说媒的原因啊!”

    前进爹点点头,表达了不能出头露面的歉意,让他去找龙山庄的村长车轱辘。谢永和看前进爹为了自家孩子一肚子愁肠,确实不好出面,安慰了他几句,就回村去找明慧哥。

    明慧哥三十刚出头,精明能干,要头脑有头脑,要手艺有手艺,是谢家沟发家致富的能人,年纪轻轻就进了村领导班子,当上了村长。谢永和是村里的文化人,村里的孩子们都是他教出来的,明慧哥也不例外,而且谢永和又是谢明慧的媒人,明慧哥比较尊重他。谢永和来找他解决韩桂芬的事情,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他和谢永和一起找了车轱辘。

    韩桂芬家在龙山庄属于外姓,人丁不旺,桂芬爹是独生儿子,在村里也没有本家兄弟。桂芬姑嫁在青秀乡,平时来往不多,也不怎么精明,憨头憨脑地拿不了主意。他们只能对桂芬娘说事。桂芬娘咬死了让老黑家给韩桂芬偿命。车轱辘磨破了嘴皮,劝说半天才让她明白,韩桂芬是自杀,偿命是不现实的。桂芬娘便提出要他们全家给韩桂芬披麻戴孝。这条件老黑爹娘哪能答应?谢永和、车轱辘、明慧哥、连带老黑爹娘都给桂芬娘说好话,让谢老黑跪下来求桂芬娘,桂芬娘嚎啕大哭:“你们这分明是欺负我们家没人啊。桂芬啊,你看看这些人,他们快把你娘给逼死了啊!”

    众人苦苦哀求,劝她节哀,让韩桂芬早日入土为安。桂芬娘愤怒地说:“你们倒是安了,我的心能安吗?那可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后来,众人好说歹说,桂芬娘总算接受了韩桂芬死亡的现实。老黑爹娘同意负责丧葬费,又出钱给桂芬娘做经济补偿。但是考虑到谢老黑将来还要娶亲,他们不想让韩桂芬以老黑妻的名义葬进他们家的祖坟。桂芬娘想起韩桂芬附体老黑娘,表达了想回龙山庄的心愿,她同意把韩桂芬葬在龙山庄。她还退了一步让谢老黑一个人以孝子的身份戴孝打幡儿,怎么把韩桂芬从龙山庄接走的怎么送回去。

    韩桂芬是女儿身,又是横死,进不得韩家祖坟,只好村外洪道河南岸山脚下寻了一片荒地下葬了。棺木入土的时候,墓穴前突然起了一股小旋风,自东向西而去了。龙山庄看坟的车先生说,那是韩桂芬的怨气,她要回葫芦岭,去洪道河槐树林,将来是福是祸,全在这口怨气如何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