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灭族-落紫苏-玄幻魔法-爱读网
灭族
作者:落紫苏      更新:2015-11-05 20:28      字数:8793
    天气晴朗,新月如钩,万千星辉盈盈洒于枝叶上,如浮了一层褶褶生光的云雾,实在值得观赏。若在往常,我必会仰头闭目故作优雅地站在湖边赏山赏月赏风景,可今日实在不适合。

    丛林森森,风拂过枝叶擦过我的耳畔,隐隐生疼。耳垂上有血,一滴,两滴,热腾腾地落在肩头,肩头上新制的虎皮衣被划出一道口子。若是以往,我定肉痛的紧。

    在我们部落,正式成为巫女前总要穿上这么一件象征地位与能力的虎皮衣,举行一场祭天拜地的仪式。我成为巫女的年纪有点儿晚,今年我十八岁。

    在东荒得到一件虎皮衣裳是件极难的事,先不说猛虎难猎,石针也是难磨,再加上将虎毛捻成线,一针针穿过,着实费了不少心力。

    又是一阵树叶沙沙,风继续纠缠我滴血的耳畔,依然很疼。肩头上的虎皮衣划出的口子让我的肌肤和自然有了个亲密接触。尽管虎皮衣再珍贵再难得,也都没时间让我心疼了。

    背后生风,像有什么东西追过来。虎皮虽暖,却也挡不住从全身各处毛孔里灌进的冷意——

    我在逃命!

    今天是我祭天拜地成为巫女的好日子。虽然我资质愚钝,成为巫女的年纪有点儿晚,但能成为巫女也是需要一些条件和本事的。我的条件和本事是:阿爹是巫师,阿娘是巫女。

    我虔诚地握着龟板拜天祭地。龟板像自我手中生出,硌得掌心有点儿疼。我的生命轨迹从出生那日起便被注定:如同我的阿娘,成为这个部落的巫女。虽然这个部落的巫女有很多,阿娘是巫力最弱的那个,我也注定要成为本事最差的巫女。

    可我还来不及成为巫女。手中的龟板往上抛,落成一个圆弧,圆弧很完美,不,是即将很完美,只要它能完美地落在地上,跌成阴阳两面——那意味着我是被上天选中的巫女。

    全族人都在看我扔龟板,阿爹在,阿娘在,阿桓哥在,仟影也在。

    阿桓哥是祭司爷爷的独孙,住在我隔壁的山洞里,十三岁已通悟了所有的巫蛊之术,是众所周知的下一代大祭司。仟影是我的堂姐,却与我从小不对付,从抢吃的到抢阿桓哥,最让我气愤的是:她从小被称为神童,十三岁时便成了族里最年轻的巫女!

    我闭上眼,浑身上下都出了汗。我知道,此时此刻所有族人的视线必然都胶着在我手中小小的龟板上。

    心中默念,我的双手握紧又松,然后用力地往上一抛……

    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咚”,传来的是阿爹和阿娘撕心裂肺的叫喊,“小陌,快跑!”

    心头仿佛被什么一刺,我匆忙睁开眼,眼前是血珠子结成的一张网——阿娘的血。阿娘流血了!一头圆滚滚、分不清头颈肚子、浑身灰色独独眼睛血红的怪物正张开血盆大口咬住阿娘的肩膀,将阿娘的皮肉连着狐毛皮衣剥下。

    景象似停滞了一瞬,而后以地动山摇之势向我的五感四观袭来,在我的视线里裂成无数个碎片。到处是血,到处是肉,血中带肉,肉中混血,遍地残肢,天地山河一片鲜红。

    耳畔充斥着族人们的呼天抢地,更多的是皮肉撕裂以及骨头折断的脆生生的“咔咔”。

    灾难面前,人人自危,无论地位如何,逃得全无形象。阿爹却未逃,他左手举长棍,右手捏柳叶符,符棍齐发,用力往前掷。柳叶合着长棍穿过飞沙走石,撞上浑身刚硬的丑陋身躯。

    以卵击石呀!

    咒符发出微乎其微的光芒,弱得几乎肉眼难辨,却也足够吸引怪物的注意力。它咧开嘴的瞬间, 阿娘挣脱出来。她身后如同开了朵鲜红的霸王花——是那怪物喷出的烈烈火球。

    火球朝我飞来,眼看要烧到我脑门。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眼前一明一暗,阿娘温厚的胸膛已将我覆住。那火球只烧焦我头顶的一小撮发,却烧尽了阿娘背后一大片狐皮袄,烧得她背后一片血肉焦黑。

    怪物一路发着狠踏步而来,踩死三四个族人,咬伤七八个族人,更多的是将他们连皮带肉活活吞下。四周鬼哭狼嚎,不少族内巫师放弃逃生,冲过去与怪物拼命!其中自然少不了我那巫术不怎么强大、胆气却大得可以的阿爹。

    阿爹抓起我用以祈告天地的龟板,挺着瘦小身躯冲过去。那怪物伸爪咧嘴,一边吐火,一边将大厚爪子朝阿爹脑门盖。阿爹巫术不了得,然躲避的功夫很了得。只见他灵巧地转身再转身、翻滚再翻滚,避开利爪,很快攀上了它的壮背。

    怪物大吼,阿爹大叫:“走,你们都快走!”他从它的背爬上它的头,张开口,用力地咬!

    凡人怎咬得过怪物!

    怪物怒极跺脚。一跺便跺成了山震。招摇山上千万年前风化的岩石,在它一次又一次的跺脚里裂成了碎石,从山顶滚落下来。

    怪物愈发躁狂,裂开的血盆大口里露着煞白的尖齿,齿上正滴着血珠子,是被它吞入腹的族人的血!

    我只觉热血沸腾:想我即将为巫女,怎可置身度外不保家为族!我抖了抖虎皮衣,抓起滚到脚边的石头一边朝怪物脑门打,一边跃跃欲试投身战斗。

    阿娘却拦住我,将我往外推,大喊:“走,快走!”

    “我要去杀了那怪物!”我气怒攻心,觉得眼眶都滚烫了!

    “你想让你阿爹白白牺牲吗!”阿娘严厉的斥责叫我心头一跳。抬起眼才看到阿娘盈满眼眶的泪,她的语气也已变得柔缓,一字一句将话敲进我的耳膜,然后撞进了我的心——

    “小陌,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用尽全力将我一推,忽然而至的火球擦过她的头顶落到我与她之间,仿似屏障,我看到火帘后她的双眸——心痛、不忍、眷恋、诀别、期望,在她珠玉般的双眸里一一转过。

    怪物发出的震天吼声、跺出的山体崩裂,在她愈发鲜明的背影面前弱化成虚像,她如阿爹般也攀上了怪物的背,去咬它的头,然后与阿爹一同被怪物从头顶甩到了身前,直接送进自己的嘴。

    阿爹阿娘双双挺直了脊梁骨,头顶上齿,脚踏下齿,如两棵屹立岩石缝里不屈的松!可凡人又怎抵挡得过怪物?那张可怖的血盆大口慢慢合拢。它将阿爹阿娘当作美食,生吞活剥,然后意犹未尽地舔唇,咧嘴朝我行来,每踏一步即燃起浓烈大火,烧得寸草不生。

    脑袋已空,视线朦胧,满世界里都是母亲纵身一跃的幻影。火仍在烧,怪物仍在靠近,然所有的声音到了我耳畔只变作九天外一个个毫无意义的音符。

    恍惚间,手臂被人一扯,耳边闯进阿桓哥的低语,“快走!”眼前一亮,似乎是一张符咒。那符结成霎那的光影,亮得怪物行动一缓。阿桓哥趁机将我拉出了战圈。

    山还在抖,石还在滚。我们被砸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所幸仟影赶来帮忙,我们才逃出这人间炼狱,在玄石洞前停下。洞前是小时候我们常常去耍玩的玄石溪。那时候,天空湛蓝,溪水清澈,鱼虾成群;如今,天空被那怪物喷出的烈火烧得鲜红似血,溪水也是血红,溪水里时不时便飘过来死鱼碎虾,无限萧索。

    浑浑噩噩间,听阿桓哥要去探路,嘱托仟影照料我。仟影想跟阿桓哥去,被他好说歹说劝下。她跟不成,便将一肚子火撒到我身上,拿手沾了些血水往我脸上拍,没好气道:“别装死!”

    我不是装死,只是惊痛过度。被她拍过的脸颊汹涌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刺入鼻端。我心头一颤,只觉天地由迷蒙到清明。分明熟悉的山体轮廓,却在我眼中却那么陌生。仟影脸上尽是怨怒,我恍若未觉。胸口堵着一口闷气,自我清醒的那刻便迅速窜至四肢百骸,以至于我抬脚往外走时,浑身都在发抖。

    她大约想不到我是这态度,愣了一会儿才一把拽住我,“去哪儿!”

    “怪物!”我平常是个爱说长句子的,可一旦极怒攻心,齿间往往只蹦单个单个的词。

    “不许去?你知不知道,阿桓哥费了多大的力才把你拖出来!”她使劲儿拉我,“你想去寻死?叔叔婶婶死了没够,你还想去!”

    这话正中心窝,我一声不吭,反手就给她去了一拳。

    她心里大约也堵得慌,好不容易有个理由发作,想也没想便朝我扇巴掌。她扇我巴掌扇得利索,“啪”地一声,极是响脆,仿似火引子,一下子便引燃了我与她。

    这一场架来得莫名,然打得激烈,甚至比以往任何一场有名目的架都要激烈,都要得心应手。我们用最原始的方式,扭在一起互相抓头发、掐脸,咬手指……

    身上的痛虽来得剧烈,然心里的闷已随之淡去了,四肢疲惫,精神却爽快极了。我们肩并肩平躺溪边喘息,依稀还是小时候看天看日,可如今天上地下鲜红欲滴,日头也被滚滚浓烟笼罩得只剩朦胧。

    冷风刺骨,从四面八方浇进我的虎皮衣,我听她道:“谁的亲人没死,我爹我娘,祭司爷爷……”她有些说不下去,大喘了几口气,恨声道,“我也想找那怪物报仇!”复又落寞,自问般地低喃,“可是,能报得了吗?我不想送死。”转头看我一眼,恶狠狠道,“你想死就去死好了,我才不管呢!”

    她虽这么说,刚才还是拼命留下了我。我的眼角落了泪,“是不是就剩下咱们了。”不等她回答,又道,“为什么是公孙一族?”

    她沉默许久,道,“你知道那怪物是什么吗?”接着冷嘲热讽,“问你也不晓得,都不知道巫术学哪里去了,还想当巫女,太笨了……”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几成耳语,“我在石壁上看过,是凶兽。”

    似闪电忽然劈中灵台,我的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胸膛,“凶兽?三万年前不都被神人消灭干净了吗?”

    “那不过前人传说,谁知道真假……”顿了顿,她又道,“还记得三叔吗?”

    三叔是我爹与他爹的幺弟,小时候见过几面,听说后来得道成仙了。

    她续道,“他升天那日我看到了,三叔没有成仙,而是入魔了。”

    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你以为还有神吗?”她冷嗤,“那些神仙早就不管咱们凡人了……否则又怎会让这只凶兽……”她顿住,眉宇间染上厉声,“魔族神族,没一个好东西!”

    头一次听她说这事儿,我惊得半天回不了神。

    “刚才阿桓哥告诉我,祭司爷爷前几日便已占卜算出大灾祸。当时以为姬人又要打过来,不想是这凶兽……”她自语又或者是对我说,眼中很是坚定,“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想起阿娘留的遗言,我哑声点头,不由便流下泪来。

    仟影发了一会儿愣,忽然神色紧张地坐起来了。

    “怎么了?”见她神色有异,我顾不上抹泪也跟着坐起。

    “有动静!”她趴到地上边听边示意我噤声。

    我正要学她听地,不想枯木林里冲出来一个血人。我抬眼一瞧,正是隔了几个山洞的老三。

    他一见我们就“怪物怪物”地大呼大喊起来,看来已是神志不清了。

    仟影沉吟,“那怪物追过来了。快带他去玄石洞!”

    当时我被老三的形状吓得半死,也没留意仟影的神情,待我将老三半拉半扯进玄石洞才发觉仟影没跟进来。

    老三情况着实不妙,左胳膊连着肩膀往下已没了,右手肘被火灼伤,身上也有不少爪痕,皮肉翻起。我极是恐惧,可仟影又没影儿,只得硬着头皮劝慰,“忍着点,我给你疗伤。”说着,拔了一把枯草,打算蘸水料理他的伤口。

    哪知我才蘸了水回来,便见老三滚到了地上,不断地拿灼伤的右肘去撞击玄石洞里的石壁。我正要阻止,老三却忽然停下,拿头来顶我,口中还龇牙咧嘴“嗷嗷”喊着。我瞧得真切,见他那受伤的右肘不过片刻已白的白黄的黄,显出腐肉来。

    我心中一凛:莫不是那怪物有毒!

    老三一会儿“嗷嗷”叫,一会儿“呜呜”泣,一会儿朝我顶,一会儿又朝石壁撞。右肘上的腐肉由黄变灰,再呈焦黑,眨眼工夫,已从手肘沿上下臂两侧各自延伸,眼见着泛起火星子,要烧到右肩去!他忽然朝我跪下,痛苦地扭曲着五官,行动艰涩迟缓,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朝我磕头。

    老三与我同辈,竟要给我磕头?我万分惊奇,扶住他道,“老三,你这是要作什么!”他却避开我的搀扶,往后急退,头艰难地往右下低,猛地一点下颌。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让我砍他的右臂,连连摆手,“不,不行!”

    老三全非的面目里露出痛苦,仰天长嚎一声,猛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忽然蹿起,往石壁上撞去。石壁已被他中了毒的右臂撞出了浓烟,可他的臂仍牢牢长在他的右肩上,火星子一点一点燃起来,很快便要连成一片了。

    “唔——”老三朝我嘶哑地喊,又跪了下去,许是身上太痛,跪了没多久,就地滚起来。

    我犹豫半天,咬牙将心一横,“好,好,我砍。”老三这才安静下来,满是希望地望我。

    我心中一痛,别过头去,捡起玄石洞里的一根桃木棍,又取出柳叶符贴上,口中大喊,“老三,忍着点儿!”说话间,眼一闭,手挥出,桃木棍迅速下砸。

    我原本便是公孙族里一等一的打架好手,这一砸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却在老三右肩上方生生顿住,然因之前的急速下落,那桃木棍尖已与空气摩擦出一道白烟,柳叶符便在这白烟里化作光直落老三肩头。

    老三闷哼一声,右胳膊连着燃烧的肩应声而落,在地上仿佛有生命般,朝我滚来。

    我吓了一跳,忙寻了块玄石蹿上去,举着桃木棍一动也不敢动。那胳膊想直立不成跳也不成,僵持在玄石下,发起怒来。它这一发怒,便红了,从手肘处开始跳出火星子,那胳膊越烧越烈,不一会儿便将自己烧成了灰烬。

    我等了好半天,见灰烬没有成妖的意思,便大着胆子跳下,顺便做了个符贴在灰烬上,这才敢去看老三。

    与这怪异的胳膊不过折腾了个把时辰,老三已腐烂得肉身不辨了。他瞪着凸起的白睛黑仁,咧着见骨的下巴颏,已没了平日里的模样,然他的神情却极安详,身子“咚”一声砸到了地上。

    洞外的风打枯死的藤条,似悲戚声。我哭着在玄石洞外挖了个土坑将老三放进。天已经黑透,可仟影与阿桓哥仍然没回来。

    外头林木尽枯,瞧着阴森恐怖极了。我沿着山间小路往下走,见满目都是残肢碎骨,好不凄惨。风愈刮愈紧,在这悄无人烟的黑暗里,像极了凶兽的呼吸。虎皮衣被刮得七零八落,裂开的口子灌着冷冽的寒风,刺得肩头僵痛。我形单影只,只觉脚下的路与心头的感觉一致,迷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个山头,呼啸的冷风忽然停了,四周静悄悄,只剩我的心跳“咚咚”,如鼓捶敲在耳膜。我忽然想起了猎豹捕食,猎豹捕食前也是安静的,安静得仿佛时间就此停止。

    凶兽是猎豹,我是猎物!

    身后的地面徒生出塌陷的错觉,我看着眼前土地上黑影扑来——

    爪影!

    在那只爪子伸来时,我快速低头,身子一转,就地滚了出去。凶兽大约没料到我有如此身手,哼了一声,粗壮的爪子又伸过来。这只爪子上还沾着血迹,也许是阿娘的血,也许是阿爹的血,也许是其他族人的血,月光下看来格外凄厉!

    悲痛愤怒,心宛如被荆棘抽打,可我的动作未曾变缓。还是就地一滚,我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躲过最简单粗暴的攻击,回手一扬,掌心里沾了血的桃木往那凶兽脚底心刺了过去。

    我虽没有正式成为巫女,巫力还是有些许的。在逃命的过程中,我已在随身携带的桃木上附了柳叶咒符。凶兽浑身坚硬如石,独独这脚心是最薄弱一处,没想到被我这么一蒙竟蒙准了,蒙得它“嗷嗷”直叫。

    我急忙撑地跳将起来,还没站稳,半空中竟又飘来一个物体。不明物体,像人,又不像人。“呵呵呵……”笑声从这个不明物体传来,清脆的很,“倒是个机灵的,愿入我们魔族吗?”

    魔族!

    我一下懵了,那凶兽许是见主人来了,也不再嚎叫,只虎视眈眈地瞪我。

    不明物体渐渐靠近,月华冷冷扫在他的发梢——红的!他的眉目隐进黑暗,凉凉的嗓音听不出男女,纵使看不清,也能感觉他全身上下都透着一抹火红,在如许夜色中泛出诡异的暗光。

    果然是个魔,呃,魔物!

    我在脑中搜索阿爹阿娘普及的关于魔族的知识。魔族有五君,金君、木君、火君、水君、土君,对应天上五神,金神、木神、火神、水神、土神。这看起来像少年又像少女的红色魔物,估计不是火魔君就是火魔君手底下的爪牙。可魔族不是在三万年前就举族覆灭了吗?

    “怎么,吓傻了?”魔物飘了下来,落在我的面前,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你们全族人都死了,若归顺魔族,我可保你肉身不死,否则……”他拖长音调,瞟了眼一旁蓄势待发的怪物,似笑非笑道,“我这爱宠似乎有些饿了,你这肉身是否能安全,我可不敢保证。”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我这一生最害怕的是威胁,最不怕的也是威胁,全看这威胁我的人,比如说威胁我的是阿娘,那么我自然乖乖就范,比如说威胁我的是魔物,那么——

    阿娘说,人要有骨气,死也要死得腰板挺直,不丢咱们公孙族的脸。

    我将腰挺得笔直,很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死就死,不就是入鬼域吗?本姑娘还在乎什么肉不肉身,十八年后,本姑娘还是条好汉!”一口气吐完这番话,我自觉多出一份豪气。

    魔物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倒是个有骨气的。”他双眼一眯,漏出一道恶毒凶光,“你大概还不知道,现下鬼族已归顺我魔族,就算你死后入了鬼域,也只能被关进了十八层鬼狱,永生永世受刀山火海油锅之刑。何况肉身若被吞进我这宠物腹中,魂魄就会永生永世锁在它的肚子里。”

    我闻言一愣,虽内里渐渐虚了,还是维持面上的强硬,“胡说!”

    “那就看看是不是胡说”他扬高了眉,双手一挥,但见黑暗之中浮现一抹血红光影。光影之间,人头浮动,多如牛毛,个个都是面目痛苦扭曲。这幻影传不出任何声音,偏偏透出更深浓的绝望之感,叫我忍不住腿脚打颤。

    那魔物声音低沉幽长,像是幽冥鬼域里惑人的糜音,“这些便是锁在我这爱宠中的魂魄,有些是上万年前便进去的,也有些是刚才进去的。”他顿了顿,大约瞧见了我脸上的怯意,得意地弯了弯嘴角,“你仔细瞧瞧,或许还有你们族人。”

    我撇过头不忍看,可目光又下意识顺着他的声音往上飘。浮动人头间,果然见着几张熟悉的脸孔,却并不是我的爹娘,心中暗急,身子不由自主朝那幻影挪了挪。然他双手一掠,那血一般的影像立时消失,只余留重重叠叠黑影在眼前滚动。一旁凶兽不耐烦大叫,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露出的锋利尖牙上还垂着涎。我腿肚子打颤,面上却不肯显出软弱,只将喉间颤抖要蹦出的音调一点一点吞回,在肚子里过了一遭才勉励开了口。声音不算颤抖,比往日沉了许多,有着连自己都想不到的愤怒与绝望,“向你这魔物投降,想得美!”

    “魔物?”他眉梢高高挑起,随后露出一口白牙,暗夜里笑得有些阴冷,“口气不小。”我一度以为他要发作,连对策都想了三四步,他却只是摸了下怪物的头,“你说这小丫头像不像先前被神族灭了的水魔君?”我愣是没反应过来他这话,他朝我递出一眼,“你这小丫头还真对了我味口。现在有两条路,要么乖乖入我魔族,要么……”他收起笑意,声音变得森冷,“去浑沌肚子里和这些魂魄做伴!”话才说罢,怪物已“嘶嘶”地兴奋大叫。

    我,仟陌,怎能被这小小魔物打败!何况这魔物还是杀我爹娘的凶兽!

    “做梦!”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只觉第二股豪气自我脚底心一直升到了头顶心,紧了紧手中的桃木棍,在脑子里将所有学过的巫咒都过了一遭。

    “你想用这根丑棍子同我拼命?”他轻蔑地斜睨我。

    我抬了抬下巴,挑衅地回瞪他。我这人有个优点:豁出去的时候不怕死,不怕死的时候是当真不怕死。我真的豁出去了。

    魔物眼中光芒骤盛,像燃起一簇火,一旁的凶兽蠢蠢欲动,卷起鲜红的舌尖,隐约可见淡蓝色的火苗窜起。

    “呼!”它吐出火球,直喷我面门。

    我往后跳一步,拿桃木相挡。

    我说过,我巫力不怎么样,打架却很怎么样。桃木在我手中舞出三十六种花样,加上我绵绵不绝念着以前记得丢三落四的各种巫咒。许是求生本能,许是真如阿娘所言,以往我一心二用,未发挥潜能。这一次我一心一意,巫咒施得反常地好,至少那一团团的火被我密不透风的棍法舞在了身外。一番打斗下来,我只是烧了鬓边的一撮发,右脚上的一只草鞋,还有后背上的一小块虎皮。

    我气喘吁吁,凶兽却越战越猛,直逼我近身,一双爪子眼看着要朝我头顶招呼。我始终记得它的弱点在足心,猫下腰拿桃木去戳它的足心,它呜呜乱叫,爪子扣上我的手腕,划出道血痕。

    桃木“啪”地断了,我失败了。

    败者为寇,我束手就擒,耳畔响起阿娘温柔的声音,她仿佛正轻抚我的头,“小陌,好好活下去。”

    可是阿娘,仟陌已经活不下去了。

    眼中攒出的一滴泪落了下来。

    阿爹,阿娘,若你们被锁在凶兽腹中永生永世,仟陌便陪着你们永生永世,这世间景致再好,没有你们,仟陌又如何活得安稳?

    爪子没落下来,相反,我被一股强大吸力吸了过去,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传来凶兽的哀嚎,比刚才我戳它足心还要痛苦的哀嚎。

    眼皮后的世界,被亮光照得明如白昼,后归于沉寂。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一缕发扫在我的眼皮上,透过那丝丝缕缕的发,我看见凶兽满地打滚,坚硬如石的后背上竟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黍离,你属木性,也敢与我斗!”还是那雌雄莫辩的嗓音,透出一股子怒气。我不由打了个冷战,抬眼望去,看到一个下巴,是个线条很柔和的下巴。

    这线条很柔和的下巴动了动,好听的声音如微风扫过柳叶,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透出些许冷意,“本君倒不知道,原来不敢跟你斗。”

    魔物喝了一声,飞上半空,手中多出一把红色长棍状物什。那红色长棍状物什一转,扫过的范围立即喷出烈焰火光,如一条长龙,往这抱着我不知是仙是魔是妖是鬼的,呃,暂且叫人吧,往这人身上冲过来。火舌过处,空气尽燃。这不知是仙是魔是妖是鬼的人却只是懒洋洋用他空着的右手轻轻画了一个圈。衣袖带过,我感到百花盛放万物逢春般的勃勃生气,他右手划过的区域似被什么护了起来,将那凶狠窜过来的火隔开了。

    那魔物见状火气更甚,将这一方天地外的上下左右烧成了个火海。可即便四周成火海,在这男子布下的区域面前却无可奈何。我如隔岸观火,看他像个跳梁小丑般恨得跳脚。

    这一幕叫我吃惊,以至于我许久之后才发觉自己被他放下了。他低眸将我一瞧立即将眼睛移开,伸手一扬,便有一件不知是什么的物什兜头罩下,罩得我全身上下严严实实。其实我穿得也不算暴露,该遮的都遮了,遮不住的勉强留着,也算不上有失大雅,至少我们部落里的女人们都是这么穿的。而这件虎皮衣因比较正式,比我平时穿的用树叶做成的衣裳还严实了许多。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给我套上这么一件我没见过的不知道该不该叫衣裳的物什,正待开口询问,听得他闷闷地问道,“可还撑得住?”

    我打量他被同我身上这件相似的物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诚实地点头,“虽然全身很疼,但撑一会儿还是没问题的。我阿爹阿娘的魂魄被那怪物的肚子里了,你能不能去救他们?”我估摸着他要去解决那魔物,我也期待着他要去解决那魔物。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剖开凶兽的肚子,锁在肚子里的阿爹阿娘便能得到自由。

    他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身子一转,人影已失。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再拿自己的头撞了他刚才布下的区域。

    “嘭”好疼,青光一闪,我被一股力道反弹,跌坐在地上。

    是在做梦吗?那人凭空消失了。

    我一瞬不瞬地瞪大眼,眼前却只有那一片妄图冲进来的烈烈火帘。

    眼皮越发沉重,眼皮外的世界通红模糊,我渐渐瞧不清那熊熊烈火。许是奔波一日,忽然松懈下来,便觉得浑身发酸,精神不济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在耳边低问:“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阿娘让我好好活下去。”我忙道。

    我听见叹气声。

    “阿娘别叹气,小陌一定好好活下去。“

    那人叹息更深,我努力地睁开眼。火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天色渐明,东方一轮红日冉冉而升。那人将我拥在怀里,背后似生出茫茫金色,铺得天地景致皆幻成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