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书藏在哪儿了-第一节-霍君-都市言情-爱读网
第一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31      字数:4627
    那个女人在一九七五年的某个上午走进新生班。当女人的形象完整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我的原有的紧张情绪像一堵土墙那样倒塌了。她,梳着村里女人们的发型。齐着脖颈的短发,一束头发在左侧用一根红头绳扎了起来。这样一个在大街上随便一抓就能装满一驴车的女人竟会是我们的老师?

    女人说话了,她说她姓郑。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让我把她,不,是郑老师,从驴车上给分离出来。因为郑老师说着一口和我们截然不同的话。我们说的是一口地道的天津农村土话,而郑老师说话的腔调和收音机里的腔调一模一样,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听一个有形的人发出如此动听的声音。那是一只曼妙的手指敲打金属器的声音。曼妙的手指和金属器隐遁在一个无形的世界里,单单送出一屡天籁之声,供我们享用。仅凭这一点,足以叫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对郑老师充满了好奇。和敬畏。

    好奇和敬畏,对我来说应该是有形状的。它像一件珍贵的玉器。我那时还没有见过什么珍贵的玉器,就说它像一只完好无损不缺边少沿儿的盘子吧。我没有想到郑老师这么快就打破了那只完好无损的盘子。她说完那句她姓郑的话之后,在我深深地陷于对于一只盘子美好的遐想之时,她又说:

    同学们,是贫农的请举手!

    无数只肮脏的小手羞羞怯怯地举了起来。

    请放下手,是富农的请举起手来!

    手明显地稀了许多。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再一次勇敢地举起手来。临上学时,我的母亲曾经数次交代,上课回答问题要积极地举手,老师最喜欢积极回答问题的孩子了。

    你,站起来!郑老师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指向了我。我看见,那根探出的食指的指尖上燃着愤怒的火苗儿。

    我无辜地从我的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无辜地看着郑老师依旧指着自己的那根食指,我真怕在顷刻间燃烧起来。郑老师严厉地说,你一会是贫农,一会又是富农,是不是存心捣乱?

    我突然就被郑老师那根就要燃烧的手指感染了,胸腔内浓烟滚滚。浓烟从我的眼睛,我的鼻孔,我的耳朵往外拥挤着。我张开嘴巴,浓烟又夹裹住我的语言朝外蹿着。所有的人都听清了我的那句浓烟味道颇重的话。

    我说,我爸爸是贫农,我妈妈是富农!

    和郑老师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子。明明是个小女子,却偏偏叫了个男孩的名字,陈冠军。陈冠军被安插在了我的班上,和我前边的娟子做了同桌。我只要一看黑板,视线一定要经过陈冠军,那是一条必经之路。很多的时候,我就让视线无所顾忌地落在陈冠军的身上。这个和郑老师操着一个腔调说话的陈冠军,真的是和我们有着很大的不同。她不光说话和我们不一样,而且也不像我们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脏乎乎的,她是干净的。她不用说话,她的干净就显示出了她的与众不同。她的干净让她有了几分傲慢。我的眼睛放大镜似的在陈冠军干净清爽的衣服上寻找着不干净不清爽的地方。当然,还有陈冠军雪白的脖子,它以它的雪白在无声地嘲笑它周围那些裹着黑皴的脖子们。裹着厚厚一层黑皴的脖子们,在黑皴的掩盖下,毫无廉耻地支撑着一颗颗形状各异的头颅。我思索着这些问题的时候,郑老师往往把教鞭在黑板上敲得啪啪响,看这,看黑板,有的同学不注意听讲!直到黑板上的字都快被敲得逃走时,我才让我的目光跨过陈冠军,直逼郑老师的脸。郑老师加大了教鞭敲击黑板的力度,黑板上的字疼痛着面目全非了。唾沫星子从郑老师的齿缝间挤了出来,看黑板,我脸上有字么?郑老师明显地是在针对我了。

    我的倔脾气上来了,两只眼睛死死地粘在郑老师的脸上,顶多不就是挨一顿教鞭嘛。郑老师就是郑老师,她要打我肯定是要找一个正当的理由的,单单是眼睛没盯在黑板上,为了这个理由就鞭打我一顿,怎么说也不是理直气壮的。所以,郑老师用那根学生给她削好的教鞭指着我说,你,站起来!我双腿笔直地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郑老师将手里的教鞭指向黑板上的一个生字,教鞭的另一端敲在那个字上时,斑斑驳驳的黑板弹出一声脆响。

    我大声而且准确地念出了那个字的读音。在那一瞬间,我发现郑老师的眼底掠过一抹失落,虽然它很快就消散了,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甚至预感到,郑老师一定会寻找机会来修理我。结果,时间很快就证实了我的预感。

    事情因为陈冠军而起。刚开始,陈冠军以蔑视的姿态和我们独立,像一头小鹿一样远离我们这群又丑又矮的羊。渐渐地,她就承受不住孤独给她带来的那份煎熬了,一点一点地缩小自己的身子,尽量把自己从鹿向羊的方向转变。当陈冠军把自己变成一只特殊的羊时,和我们玩起了踢纱包。说她是一只特殊的羊,是因为我们这群羊都让着她,哄着她,惟恐这只贵宾羊一个不高兴,去郑老师那里告上我们一状。陈冠军就因了她是一只特殊的羊,身上就有着特殊才具有的蛮横和霸道。她玩纱包,赢了是赢了,输了也是赢了。同学们心里不服气,表面上谁也不敢惹她。而我,也是一只特殊的羊。既然是特殊,就要在某些时刻显出它的特殊性。就像陈冠军的蛮横和霸道。当陈冠军紧紧地捏住那只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纱包时,忍无可忍的我跳起来去抢陈冠军手里的纱包。陈冠军连同纱包一起被我扑倒在地,而我,收不住自己的身子,竟然结结实实地压在陈冠军的细软的小身子上。我发誓,我真是只是想抢回纱包,并且真的不知道陈冠军怎么就轻而易举地仰躺在地上了。陈冠军哇地一声就哭了,我的胸部挤压着她的胸部,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快速地在陈冠军的体内游走,奔涌,它们在喉部大量地囤积,时刻准备着以哭的形式往外喷发。同学们,我的同学们很快,甚至用最快的速度到郑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找来了郑老师。

    郑老师赶来时,我已经从陈冠军的身上爬了起来,也已经把陈冠军从地上扶了起来。其实是拽了起来。陈冠军在她妈妈到来之前,拒绝从地上爬起来,她躺在地上才是最好的证据,这个证据就是我欺负她的最好的证据。所以,陈冠军即使被勉强地拽了起来,强硬地拒绝我想为她拍去身上尘土的做法,那些尘土证明着她曾经和脚下的土地亲密地接触过。见郑老师小跑着走了过来,陈冠军的哭泣声突兀地提高了八度。郑老师替陈冠军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大声地说,谁呀,谁呀,这是谁呀?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我,所有的小手也都不客气地指向了我,是笑天,老师,是笑天。把我推入绝境的是陈冠军。陈冠军的哭声突然就停在高八度上,像郑老师第一天上课时用快要燃烧的食指指着我那样,也是用了那样一根食指指着我,这是一根更加恶毒的手指,勾子似的,恨不得从我的身上惋下一块肉来。陈冠军用这根仇恨的手指指着我说,笑天和我耍**!

    笑天和我耍**。陈冠军说完这句把我打进地狱的话,又接上她的高八度的哭泣,干打雷不下雨地想把声调再提高一个档次。

    郑老师把目光转向我的同学们,问,笑天耍**了么?

    我的那些亲爱的同学们居然全体背叛了我,他们纷纷地站到陈冠军的一边,站到陈冠军的立场上,异口同声地说,笑天耍**了,笑天耍**了。异口同声之后,是更加具体的指正。娟子说,我看见笑天亲陈冠军了。然后是一片附和声,证明娟子的说法是正确的。最好的伙伴小强说,我还看见笑天脱裤子来着!

    郑老师的浑身在颤抖,满口的唾液想通过牙齿的缝隙喷发出来,可偏偏一粒都喷发不出来。更多的唾液在郑老师的口腔里聚集,沸腾。它们几乎堵住了郑老师用来呼吸的通道,由于呼吸不通畅,郑老师的一张瘦长的马脸被憋成了青紫色。终于,郑老师艰难地说出了几个字,把笑天的妈妈叫来!

    叫家长是惩罚学生的最高手段,学生犯了错误,老师放弃了各种形式的体罚,直接把学生的家长请来,说明学生犯的是非等闲的错误,犯下的错误远非任何形式的体罚所能修正的。我那个可怜的母亲被几个同学从地里找来,由于天热,由于匆忙的赶路,由于惊骇,滋味复杂的汗水把母亲的一张过早失去弹性的脸分割成一条一条的,母亲刚要张嘴说话,混着泥土的汗珠儿便装作不小心失足状,一脚滑进母亲的唇齿间。母亲的话语带了浓浓的咸腥味道,他郑老师,我家笑天咋的啦?此时,我正站在教室的前边,一排排矮桌隐没了我同学的身子,一颗颗面部表情极其严肃的头悬浮着。陈冠军的脸上则是一副被人占了便宜,被人耍了**的委屈相,她的好看的小鼻子蝉翼一样扇动着,随时在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悲声。郑老师坐在破讲桌后边的凳子上。她的表情既有当母亲的悲愤,也有一个老师对一个无可救药的学生的惋惜和哀怜。我那可怜的,梳着和郑老师一样头型的母亲,将她整个悬荡在肥大蓝布褂子里的被岁月和困顿的生活剔除了肉质的身子,全部展现在郑老师和同学的面前,第二次惊恐地问,他郑老师,我们家笑天——?

    脸上长着横丝肉的郑老师朝着我的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的母亲更加地惊恐了,嘴巴半张着等着郑老师叹息的实质内容。我的母亲在郑老师的又一声叹息过后,等来了她需要知道的东西。郑老师说,笑天家长,你家笑天要好好地管管了,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耍**,那长大了还了得,那是要受法律制裁的,是要蹲大牢的。郑老师脸上的横丝肉有节奏地跳跃着。我的母亲费力地转动着脖子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我,又将头转向教室下边的几排小人头,在里边努力地分辨着郑老师的女儿陈冠军。在母亲转头的一刹那,我看清了母亲的头型和郑老师头型的区别。表面上看它们是一样的,细看,区别就出来了。郑老师扎头发的是一截红头绳,而我母亲用的是一截韧性很好的草根。其实,我的母亲根本不用仔细地寻找,毕竟陈冠军和我们的区别太明显。在确定哪一个是陈冠军后,我的母亲朝着陈冠军的座位走了过去。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我的实际年龄只有三十五岁的母亲就伸出了她的手。那只手伸向陈冠军。就在那只蕴涵了足够温柔的手快要触到陈冠军的头时,陈冠军把头扭开了。陈冠军的头怎么能是一个小**的母亲可以触摸的呢,就算伸过来的不是小**的母亲的手,也是不够资格触摸她陈冠军的头的。陈冠军避开我母亲的手,是有两层意思的,一是,那是一只**母亲的手,二是,那是一只粗糙的沾着粪汁的农民的手。我的母亲知趣地收了那只手,讨好地说,瞧瞧这孩子,咋长这俊呢。然后,我的母亲重新走到郑老师跟前。依旧带着满面的讨好的笑。我恶狠狠地瞪着我的母亲,我希望她能看我一眼,能捕捉到我愤怒的目光。可我的母亲已经不再看我一眼,她讨好地对着郑老师笑,低声下气地和郑老师说话。

    事情有点出乎郑老师和同学们的意料。他们以为我母亲知道我对着陈冠军耍了**之后,肯定会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当着受害人陈冠军的面,对我做出点什么,比如打我的耳光,拧我的脸,或者重重地踢我。然而,我的母亲什么都没对我做。也许,在郑老师看来,我之所以有当众耍**的行为,和我母亲平时对我的纵容有着直接的关系。我是个欠管教的孩子。他们把不满都写在了脸上。尤其是陈冠军,她的小眼睛一翻一翻的,一会白云,一会黑土,变幻不停。我的母亲继续低声下气地和郑老师说着话,她说的内容无非是我这孩子皮呀,希望郑老师多管着点呀,不听话就打呀,打得多重都没关系啦。等等。我的母亲说着这些话时,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她要说的是一些别的话,而那些话又让她无法说出口,她不得不用一些很表面的话来应付一下。郑老师很显然是不耐烦了,她把她的不耐烦使劲地压了压,用平和的口气对我母亲说,笑天家长,您的孩子我管不了,您还是回家管吧。郑老师说出来的话长了翅膀,长了蛰人的刺,我的母亲被刺伤了。她忘记了她的讨好,忘记了她的低声下气。母亲尴尬地僵立了一会儿,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把嘴巴凑近郑老师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郑老师被母亲的悄悄话惊得眼睛和嘴巴都张成了夸张的句号。我的母亲,说完了那几句悄悄话,含着泪花走了。母亲被不得不说的悄悄话伤害了。母亲沉浸在她的巨大的伤害里,顾不上看我一眼,走了。或许,是母亲不想看我一眼。那么,我和那个悄悄话,和那个巨大的伤害有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