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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看不见的手

作者：霍君更新：2015-11-21 06:19 字数：2971

    又是一个晚上，和上一个夜晚的相遇，几乎是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王局微笑着朝小吴走过来，小吴微笑着朝王局走过去。不同的是，小吴在这次相遇中，没有和王局打招呼。一胖一瘦两个人微笑着而过。相向而过的瞬间，小吴把自己的身子和王局的身子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一米之外。为了保持更远的距离，小吴的身子差不多是贴着公园的栏杆走的。这是一个充满冒险的经过，小吴的细瘦的身子在经过的瞬间，有了轻飘飘的感觉，赶紧丹田气下沉，才稳住了它。

    小吴的身子过来了，王局的身子过去了。

    夜晚的秋风，很是有些凉爽了。但是，这个别有用心的经过，让小吴的额头浸满了汗珠儿。

    考验完成了，还欠了一个结果。小吴的直觉告诉他，那个晚上，他没有从王局身上看出变化来。也许，王局严重的白内障是真实的存在。然而，小吴毕竟是在场面上摸爬了一些年头的，人心是最难揣测的，不能轻易就下了结论。于是，小吴千方百计寻找他要的最终结果。这个结果从下一个相遇中而来。

    王局，又接孙子啦！

    小吴又是老远就打招呼。

    王局又是老远就减速，慢慢停了车子，和小吴打招呼。

    微笑没有变，语气没有变。恩，什么都没有变。小吴放心了。看来，王局的白内障是真的了。

    目送着王局远去，小吴忽然呵呵地笑了笑。是自嘲的笑。他知道，他在笑自己。小吴暗暗叫着自己的名字，妈的，你活得累不累啊？

    再在街上碰到王局，打不打招呼，全凭小吴自己了。高兴时，就让自己的一张瘦脸皱出一条条的笑纹来，没有心情时，就漠然地走过。当然了，不会忘了让自己的身子和王局的身子保持距离。最少一米以上的距离。

    秋在人的指间滑过，颜色越来越深。那根手指，是季节苍老的罪魁祸首。

    小吴用手里的一根水笔去拨键盘上的一组数字。它们组合在一起，就是王局的电话号码。

    还差一个数字了，手机响。看了看电显号码，小吴停止拨弄，接听手机。接听完了，重新在座机键盘上拨弄，刚拨了两个数字，手机又响。眼睛扫了一眼电显，小吴立刻停止拨弄，毕恭毕敬，而且满面谦恭笑容地接听。大约一分钟后，小吴收了手机，碎着步子出了办公室。

    等他再回到办公室时，就忘了没拨弄完的那个电话。不是故意的，他的事情太多了。是真的忘了，而且忘得干干净净。所以，等到检查的日子到来，爱康眼科医院的车子停在门口时，小吴才想起王局，想起那个未拨弄完的电话。这记性！小吴一边自责，一边赶紧拨通了王局的电话。

    王局，在家么，您别出门，我马上去接您。

    你小子把我接哪儿去啊？

    接单位来，车在这儿等着呢。

    单位有重要活动？

    王局，是这样的，爱康眼科医院组织一个义诊活动，给离退休的老干部免费做白内障手术，今个儿先去筛查。

    把我的名额让给别人吧，我不做，不相信那些二把刀医生的手艺。

    王局，人可都是眼科专家。

    啥砖家不砖家的，反正我不做就是了。再说了，我也没在家。

    王局，我到您楼下了。

    跟你说了，我没在家。

    王局，我听见您家小卡在叫了。

    王局家里养着一条贵宾犬，叫小卡。楼道里稍有风吹草动，小卡就会大呼小叫。电话里听见小卡叫，就等于王局在家了。王局不在家的谎言被小吴拆穿了。

    不想做手术的王局，被小吴挤到了墙角，只好乖乖地上了小吴的车。小吴将王局转到爱康医院的大轿子车上，扶着老爷子上车。王局的脚刚往车上迈，一车的吆喝声铺天盖地朝王局的脸兜都来，威力不输给一阵六七级的大风。

    老家伙，还拿着范儿呢，就等你一个人啦！

    咋着，这难请啊，不是给脸不要脸么？

    哈哈……

    我不来，那是高风亮节，想把机会让给更需要的同志，哪像赵局，狗日的眼比灯泡子还亮呢！

    大伙都说你狗日的白内障走街上六亲不认了，这不挺活泛的么？

    赵局，就你那个老鸹声音，我还用浪费眼？

    王局和车上的人你来往来，逗着嘴儿。车上的老干部大都是面儿上的人，城市比婴儿的尿垫子大不了多少，谁又不认识谁，不知道谁呢？

    在座位上坐下来的王局，发现小吴没有下车，而是坐在了他旁边的座位上，看小吴的架势是要跟车去。王局赶忙说，小吴你忙你的吧，白内障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病。小吴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王局，是局长派我来照顾您的，回头局长一看我当了逃兵，还不得给我点颜色看看。您就行行好，让我陪陪您吧，也算是给我一个孝敬您的机会。哎，说起来啊，您对我的恩情，我不孝敬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得好好孝敬您老。想当初……

    小吴的眼角有些潮润了。他侧头看了看王局，老爷子一颗花白的头靠在椅子背上，患了白内障的眼睛闭着。一张脸宁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睡着了的样子。

    到了爱康医院，先做初步的筛查，符合手术条件的，留下。不符合手术条件的，大轿子车再原路返回。有人指挥着老干部排队，老同志倒也配合，嘻嘻哈哈着站成了一列长队。然后，前后之间形成一个小范围，继续着各种无厘头的话题。守在老人们旁边的，是本单位的工作人员。他们偶尔腾出眼神儿，扫一下队伍的进程，赶紧垂下眼皮，把精力用在手里的手机上。手机是一个魔方，引得他们凝神，引得他们嗤笑。

    队伍一寸一寸地短了。王局睁着一双白内障的眼睛，做左张右望的动作，像是在寻找什么。

    王局，您咋了？

    吴啊，上岁数的人憋不住尿，厕所在哪儿呢？

    我领您去。

    小吴就领着王局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时，王局非要排在队伍的最后边，他说赵局在后边，要跟赵局说说知心话。小吴那个气啊，腰都快站折了，眼看就要挨上个儿了。但是他又不能显露出来，嘴上还得说着“行，只要您高兴，排哪儿都成。”

    手机QQ提示，有人发来新消息。小吴点开，是一个叫“夺你魂儿”的女网友发来的，问他在干嘛。小吴回复：想你呢。

    赵局，你帮我数数，前边还有多少人哪？

    一，二，三，四……还有十五个。不对，算上我还有十六个。着急了吧，谁让你排后边来着。

    不着急。肯定是前列腺了，咋总想跑厕所呢？

    小吴只好又跟着王局跑了两趟厕所，总算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排在王局前边的赵局做完了检查，拧着两条鸭子腿扭出了检查室，哈，妈妈的，想占公家点便宜，咱这眼睛还不争气！该你狗日的啦！

    王局往身后瞅了瞅，确定再没了别人，回骂了一句赵局，进了检查室。小吴本来也不想跟进去了，见门儿被王局带上了，就一屁股坐在检查室门口的椅子上。小细腰都快累折了，用手摸一把，从脊椎缝儿里往外冒酸水。这个死老爷子，把人往死里折腾。小吴实在是乏了，顾不得理会手机里“夺你魂儿”的呼唤，把头靠在墙上，打算迷瞪一小会。

    此刻的王局已经按照大夫的指令，将略显臃肿的身子安置在一张阔大的皮椅里。大夫问，老同志，眼睛看不清东西多长时间了？

    王局：从我当上领导就开始了。

    大夫：那您的病史够长的了。

    王局压低了声音：大夫，能不能给我开个证明，证明我眼睛不适宜做手术？

    大夫：为什么呢？

    王局：我怕做完手术，眼睛看不清东西了。

    大夫：您不相信我们的技术？话说回来，您本来就看不清东西啊。

    王局的声音更低了：大夫，和您的技术没有关系。您有所不知，在位时眼睛病得是挺厉害，可是从一退休突然就好了。不过，大伙都不知道我眼睛恢复了。这不求着您，帮我瞒一下么。

    大夫：老同志，不要为难我，请您配合我一下。

    大夫调配仪器，准备给王局检查。王局抬起一只手臂，按住了大夫的手，然后慢慢移动手掌，将他的掌心对着大夫的掌心。王局的手掌离开时，一张硬硬的卡片留在了大夫的掌心里。

    一系列的检查结束了，大夫边在诊断证明上写着字，边大声和王局说话儿，老同志啊，按说您这个白内障马上手术才好，可是您视神经萎缩得太厉害了，眼下不太适合手术啊。

    听了这个结果，王局又微笑了。

    王局没有注意到，一只手将风儿吹开的门轻轻带上了。

    那是小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