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月光里的爱情-第四章-星星-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四章
作者:星星      更新:2016-04-22 09:15      字数:4174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的夜晚,他不可能不想念他的女人谢云兰。他近乎嘶嚎的歌声,惊动了栖息在老榆树上的鸟,赵玉柱也被翅膀煽动的“秃噜声”吓一跳。他稳了稳神儿,发现前方路中央影影绰绰,有两团黑乎乎的东西。他顿时冒出一身冷汗,难道是狼?老狼都鬼灵精,常常卧在路上装死,等到半夜车马走到跟前,它才突然蹿起来,一口就掏开驾辕的马脖子。不能是胡子,胡子横行霸道,明抢明夺,无须卧在冰天雪地的路上。

    赵玉柱勒住了正在撒欢跑着的马,不听使唤的嘴轻轻地喊了一声“吁”——正跑得起劲的马,突然被勒住了缰绳,它满腹怨言地打着嘟噜,踢腾着腿。赵玉柱跳下去,差点去捏它的嘴。他搂着它的脖子,贴在它耳朵上,噤若寒蝉地安抚它,“别叫,别叫啊——”马意识到了主人的恐慌,收住了蹄也噤了声。

    蔫得无声无息的北风,却凛冽得如同无数把飞溅的小刀,割在赵玉柱的脸上。他站在原地踱步,大气不敢喘。一直等到天色微微放亮,他才试探地往前走。走到近前,他认出躺在地上的是皮铁匠和他老婆。两口子显然死了多时,身上挂着一层白森森的霜。从雪地上混乱的车辙印来看,皮铁匠两口子是坐在大车上的。可是,车哪去了?车老板呢?赵玉柱查看路两边一人多高的蒿草,干枯的蒿草里有几只冻死的麻雀的尸体,壕沟里除了雪也不见人影。草甸子既没有车老板的脚印也没有尸体,只有两道车辙。而车辙不是朝镇上的方向,从凹下的车辙来看,车上一定是装着货物。看来,车老板和大车都被打劫的胡子掳走了。

    赵玉柱虽然住在离镇上五十多里地的宝山。但他和皮铁匠有交情。他还见过他们的女儿皮大蔓,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皮铁匠两口子特别娇惯宠爱女儿。镇上的人既怕皮铁匠,也佩服他的胆量。当年若不是皮铁匠,在五道街北头撮起两间房,还开了洋铁铺,恐怕被称为狼窝子的五道街北头,至今还荒无人烟,饿狼横行。所以,别看皮铁匠是外来户,镇上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是他把肆无忌惮祸害人的狼赶出了镇子。

    两年前,当赵玉柱背着多病的母亲,搬到大哥指定的仓房里,正直寒冬腊月。由于常年不住人,仓房里阴冷。砖砌的炕炉子还用一个铁皮拐脖,架起几节炉筒子直接插到烟囱里,既烧炕还取暖。可能是一直被囚禁在潮湿阴暗的仓房里不见天日,炉筒子全身布满针鼻大的筛子眼儿,一点着火就呼呼往出倒烟。炉膛里也呼呼地往外戗烟,炉火暗淡得死气沉沉。北地墙上白莹莹的霜遇到温热的烟,立刻就柔软了,仓房里的湿气也更重了。老母亲冻得瑟瑟发抖,还被烟呛得咳嗽不止。赵玉柱掏了炕,连炕洞壁上挂着的沉年积灰都刮掉了,可炕炉子仍然缕缕不绝地往出冒烟。炉膛里的煤从没烧透过,一撮子煤填进去,能掏出半撮子煤核。赵玉柱想在屋地中央架一个铁炉子,它们就不会再争嘴了。再说铁炉子散热快,老母亲也不会遭罪了。他把堆在墙角的破东西,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铁炉子。赵玉柱站在一堆破烂前,抓挠着头发,他实在拿不出钱买炉子。他想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大不了再砌了砖炉子,两个炉子一个烧炕,一个取暖,屋里就不冷了。赵玉柱刨了两大盆冻土块,用热水和泥,拌上轧碎的羊草在屋地上砌个炉子。砌好了炉子,他劈了一大抱木绊子架在炉膛里,一点火,烟就从炉筒子密密麻麻的筛子眼儿里窜出来。赵玉柱不得不把呛得咳嗽不止的老母亲,背了出来。

    赵玉柱借一架毛驴车,到镇上找手艺最好的皮铁匠。

    皮铁匠按照他给的尺寸,打好了三节炉筒子和一个拐脖。赵玉柱却拿不出钱,他愁眉苦脸地看着打好的炉筒子,说过几日再来取。皮铁匠急了,一把扯过他,说你要活时急得猴子似的,还口口声声怕老母亲挨冻。我起早贪黑地赶出来,把一道街刘麻子要的洋铁壶都推了,你咋又不着急了。是嫌我的手艺不好,还是嫌……赵玉柱抓住皮铁匠的手,颤巍巍地摇晃着,不迭声地叫着铁匠哥,说镇上谁不知道你的手艺。只是我手头不宽裕,拿不出……当年大黑狗在赵玉柱心里留下的阴影,像一道高不可测的屏障,不但让他唯唯诺诺。一着急,说话还结巴,一紧张,手就抽筋。听了半天,皮铁匠恍然大悟地“嗯”了一声,他甩开赵玉柱抽得像鸡爪似的手,说钱不凑手是吧,先拿去用吧。数九寒天,冻坏了老娘,再买药吃,哪多哪少。皮铁匠还拎了一个铸铁炉子,装到赵玉柱的驴车上。他说冰天雪地的,泥炉子哪能好烧。换个铁炉子,屋里暖和再把炕烧热乎,老娘就享福了。再说,冬天关门关窗的,炕炉子倒烟,千万别让煤烟把老太太呛着。

    赵玉柱感激得都快哭出来了,他拉着皮铁匠,又一连气地叫着“铁匠哥——

    拉了两趟脚,赵玉柱手头有钱了,他去给皮铁匠送炉筒子钱。皮铁匠一挥手,说先别急着给我,把欠别人的先还上。再给老娘添件棉衣。你也买件羊皮袄,赶车那活儿不是人干的。冻得瘪茄子似的不说,这年头也不太平,路上再遇到劫财害命的,这辈子就没啥想头了。赵玉柱就差给皮铁匠跪下磕头了。临走时,皮铁匠还让老婆,把自己没上脚的趟绒棉鞋送给他。

    赵玉柱憋足了劲干,一年下来翻盖了仓房,还添置了碗架子,八仙桌和椅子等过日子的物品。老母亲看到他的变化,心情好身体也渐渐好起来。慢慢的,能坐起来了,还能干家务活了。赵玉柱一进屋,就有可口的热乎饭菜等着他。赵玉柱乐呵呵地看着老母亲,他说妈,你好好活,我多挣钱。等咱们手头再有点积蓄,咱们搬到镇上去住。在五道街北头撮起两间房,皮铁匠两口子是好人,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儿,长得好看着了。

    老母亲高兴得呵呵地笑。

    大哥和二哥都眼气,他们没想到肩不担手不提的老三,竟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手头紧时就找他借钱。“老三,你二侄子订婚,女方家要四铺四盖。手上的钱不凑手,先在你这儿挪几个,等明个……”大哥借钱时也理直气壮,口气一点也不软。

    当然,借出去的钱都如丢进水里的石子。

    赵玉柱挣钱的心更切了,他起早贪黑地干,想多攒些钱,快点搬到镇上去。这次卸完了粮食,他给皮铁匠的女儿卖两条粉色的头绫子,她皮肤白嫩,扎粉色的头绫子一定好看。赵玉柱还打算回到镇上,称上二斤猪头肉,买个酱肘子,再打上一壶烧酒,去皮铁匠家喝一盅。把铁炉子和炉筒子钱还上,顺便再跟铁匠哥唠唠,他和老娘搬到镇上的事儿。

    “铁匠哥,咱俩还没喝顿酒,你还没见到老娘,咋就走了。该死的阎王爷,你可真不开眼啊,活生生地把两个好人送上了阴间路。铁匠哥,你咋撇下……”

    赵玉柱泪水长流,寒风把眼泪和鼻涕冻在脸上。他把皮铁匠两口子的尸首扛到大车上,还用麻袋盖住了他们的身子。他抱着鞭子跟着车一边走,一边抹眼泪。马通人性,它也传染了主人的悲伤。它们迈着平稳的脚步,好似怕颠疼车上躺着的两个人。赵玉柱并没有直接把皮铁匠夫妻俩送回家,而是在棺材铺前停下。买了一口厚板的大棺材,还买了冥纸和和金锞子。“铁匠哥啊,你们两口子活着时住一铺炕,睡一个被窝,走了也别分开,还在一个棺材里并骨吧。俩人分开多冷清啊,别像兄弟似的,活着死去都是一个人。赵玉柱拍了一下脑门,别挑兄弟的理啊,兄弟也没能耐让你俩各住一间大房,就自作主张地让你们睡在一起。哥嫂放心吧,你们的女儿还没出嫁,你俩的事儿我就替她做主了。哥嫂先走一步,在阎王爷跟前多替我和老娘说说好话,等我和老娘去时,咱们再团聚。我好好干活,去时多带些钱,咱们在那头保证不愁吃不愁喝。你们对我的好,等我去时再一并答谢你们。对了,我会照管好大侄女的,她要是不愿意一个人住,我就把她接到宝山跟奶奶作伴……”赵玉柱一边哭,一边把皮铁匠两口子到阴间的事儿安排好了。

    听说皮铁匠和老婆被胡子砍死了,镇上的人都唏嘘感叹。年岁大的女人都来帮忙,为皮铁匠两口子赶制寿衣和鞋袜。男人们扛着镐头和铁锹,到草甸上为皮铁匠两口子挖阴宅。清掉覆盖的大雪,一镐头下去,冻硬的大地只锛出个白点儿。没有办法,只好架上劈材烘烤冻得坚硬无比的土地。赵玉柱以皮大蔓叔叔的身份,张罗着皮铁匠出殡下葬的事宜。

    皮大蔓沉浸在无边的悲伤里,她趴在炕上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地哭。赵玉柱怕她哭坏了,就把她拉起来,劝她吃饭,哪怕喝碗米汤。皮大蔓坐一会儿,又趴下了。她水米不进地窝在炕上。赵玉柱说,“大侄女啊,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哥嫂没了,还有奶奶和叔叔在。以后你要是不愿住这儿,就住奶奶家,给奶奶作伴。有奶奶吃的,就有你吃的。我挣钱养活你们俩……”

    入殓之前,赵玉柱怕吓着皮大蔓。他买了两壶酒,亲手为皮铁匠擦去脸上和身上的血渍。还特意给皮铁匠戴一顶帽子,遮住他头上的洞。他一边为皮铁匠穿衣,一边跟他说话。“哥,我是你兄弟。小叔子不能给嫂子穿衣裳。请人帮嫂子穿吧,你放心,一定把嫂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赵玉柱雇一个胆大年岁也大的女人,为皮铁匠老婆穿衣裳。他再三叮嘱老女人,一定把嫂子的身子搽干净,把衣裳穿板正,别怕费酒,让嫂子像新娘子似的,跟哥到那头过日子。

    冬月二十八,是皮铁匠两口子出殡的日子。赵玉柱担心三天没吃没喝的皮大蔓,无法为父母披麻戴孝,扛灵幡,摔丧盆。他如一只焦躁的老狗,在门口不安地踱步。赵玉柱想扒着门缝儿看看,可又觉得扒一个大姑娘的门不妥,就贴在门板上苦口婆心地劝,“侄女啊,起来送你爸妈上路吧。你要是不为他们扛灵幡,西天的路不好走,他们再走岔了道。听说岔道上有恶狗拦路,还有刀山要上,火海要过……”不管赵玉柱如何夸大阴间岔道上的艰险,屋子里还是一丝声音都没有。赵玉柱咧着嘴感叹,还是得生儿子,要是小子,这几天得为爹妈守灵。可这个丫头,趴在炕上都没看她爹妈一眼。

    “唉,兴许是哭累了,到底是个丫头啊。身板弱,不扛折腾。”赵玉柱唉声叹气了一阵儿,竟黯然神伤地哭起来。

    三天来,皮大蔓根本就没睡。她知道今天是父母出殡的日子。天还没亮,她为自己打一盆洗脸水,蘸着水把乱草似的头发梳得油光崭亮,在脑后编两条紧实的大辫儿。从今儿个开始,她要为父母守孝百天。正当赵玉柱焦急得团团转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穿着孝衫的皮大蔓,肃穆地移步出来。

    镇上来送皮铁匠最后一程的人,都被一身孝的皮大蔓惊呆了。尽管这三天她遭遇了天崩地裂的横祸,但她的美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一身孝服的皮大蔓,宛若出水的莲花,清秀而又不失俏丽,她款款地走到灵柩前,扶棺看着并排躺在棺椁里的父母。父母脸色清白,眼窝深陷,颧骨突兀,身子也小了两圈。殓衣松垮地贴在身上,宛若被徐徐清风吹皱的水面。她咬住嘴唇,才三天的时间,父母咋就像扎花铺里的纸人。

    赵玉柱怕皮大蔓悲伤晕倒,就示意工匠盖棺。皮大蔓并没有阻拦,而是神情肃然地,跪在父母的棺前磕了三个响头。起灵前,她摔了丧盆,扛着灵幡引领父母的灵柩,朝着他们最后栖息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