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竹-第三十三章  打人现场会-*4435-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三十三章  打人现场会
作者:*4435      更新:2021-06-15 16:25      字数:3404
    第三十三章 打人现场会

    芮明被叫回区革委,一天多没见到什么动静。他耐不住了,主动找上了翁主任的门。翁主任十分热情地请他坐。又给他拿了一只青花盖碗茶杯,先在自来水龙头下清洗干净,再倒点儿开水涮了涮。然后将茶杯盖子揭开,翻转来放在桌子上晃来晃去,为的是怕沾染上桌上的灰尘杂物污染茶水。翁主任在一个铁盒里揪了一小撮茉莉花茶放入杯中,冲上开水,盖上茶杯盖,轻轻地送到芮明的面前说:

    “请喝茶!”

    芮明将茶杯往外推了推,开口问道:

    “翁主任,我回来有一天多了,究竟有什么事啊?”

    翁主任唉唉啊啊地唉了半天岔开话题说:

    “老芮啊,我说你也应该找个对象了,那个余芳就不错嘛,人家主动追求你,你熬什么资格啊?”

    芮明心里纳闷,这个翁主任的消息真灵通啊,看来他没少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了如指掌的。幸好那天晚上没有凭感情冲动到余芳那儿去呢!不然,又不知会有什么风流传闻四处传播了。看到芮明没有吭声,翁主任掏出一盒金沙江牌香烟,递一支给芮明,自己也叼上一支。掏出打火机打燃,先让芮明吸上,然后才将自己的烟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憋了一会儿,从鼻孔里噴出两道烟雾。然后缓缓地说:

    “唉!老芮呀,最近水库里谣言四起,对你很不利啊!何明秀那姑娘确实不错,但知青是受法律保护的,动不得的啊!”

    听到这里,芮明不禁两眼瞪得溜圆,将嘴上吸着的刚点燃的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戳,冷冷地说道:

    “谣言终归是谣言。别人见到风就是雨,加油添醋以讹传讹 我可以原谅,但翁主任也如此感兴趣,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翁主任脸上的横肉微微地颤了一下,继续不动声色地说:

    “我也不相信那些胡说八道,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呀!”

    “我相信组织上会实事求是的,相信群众不会冤枉好人。我个人的荣辱得失无关紧要,我希望不要拿无辜的姑娘来作攻击别人的炮弹!”

    芮明愤愤地说。翁主任又吸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道:

    “老芮啊,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我也不清楚,反正你们在明处,我在暗处。我认为如果确有其事,就争取主动从宽处理,不要弄得太被动了。”

    芮明没有向翁向东作过多的解释。他知道翁向东对这个问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给他是说不清楚的。他回到寝室,一头栽倒在床上思绪万千,悲愤难平。十几年前的往事又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

    在那超英赶美的跃进年代,到处都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的场面。第一年是漫山遍野的庄稼收不回来。金黄的稻穗在田里发芽,生秧;土里的红苕挖不回来,雪水一浸,全部烂在泥里。少数收回的稻谷红苕,堆在阶檐下,堆在院子里,绝没有人动一星半点儿。伙食团里吃饭不要钱,大锅小锅的红苕稀饭,饭少红苕多。人们把稀饭吃掉,红苕丢得满地都是。隔一段时间,伙食团变换花样,办一桌红苕席给大家打牙祭。什么油炸红苕粑,油炸红苕丝,红苕圆子汤,红苕酥肉汤应有尽有。大人小孩乐得合不拢嘴。真有点儿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景像。但这样的景象仅是昙花一现般的转瞬即逝。第二年春耕时,尖锐的矛盾就表现出来了,田地无人耕种,家里留下的老弱病残虽然也能勉强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农活,但毕竟少得可怜!白天耕种不多,晚上接着挑灯夜战。要在十来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国,不加班加点怎么行呢?卫星放起来了,什么钢铁卫星,粮食卫星放起来了。什么钢铁上万吨,粮食亩产双千斤,上万斤,一个比一个吹得厉害。反正牛皮随便吹,吹破了也不犯死罪!

    人们的机能毕竟有限,晚上加班拔秧苗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拔着拔着就睡着了;干活的人借口去解溲,跑到没有灯光的地方往地下一歪便呼呼睡去。最吃紧的还是粮食危机,俗话说,春来不下种,秋来无收成。一年前都还有漫山遍野的庄稼无人收,一年后则到处都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即使有的地方被老弱妇孺种了点庄稼,也是“禾生陇亩无东西”,也是“草盛豆苗稀”的荒凉景象。吃的没有了,饥饿教训了人们。于是出现了全民尽盗,人人皆偷的现象。民间歌谣云:

    大干部大偷,小干部小偷。

    司务长坐着偷,炊事员锅头偷。

    社员只能吃点儿毛毛秋!(指未成熟的庄稼。)

    尽管当时局势严重,饿殍遍野,人口锐减一半以上,但牛皮越吹越凶,卫星越放越高,粮食产量有增无减。芮明清楚地记得,他17岁农技校毕业分在龙岭区工作,后来担任区委委员,副区长。在一次秋天召开的区委四级干部会议上,当时的区委书记翁向东,事先就准备了一大抱带竹节的竹块。会议一开始,翁向东先从一个叫王福生的生产队长开刀。翁向东先给大家讲了会议的宗旨是反贪污,反浪费,反瞒产,反私分;要产量,要高产!接着他心平气和地把王福生叫到了主席台上问他道:

    “王队长,你们生产队今年的粮食,产了多少斤?征购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啊?”

    “大概有五千来斤,征购任务根本无法完成!”

    “啥子?五千来斤?你跟老子敢贪污盗窃,瞒产私分,看老子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翁向东恶狠狠地说罢,腾地站了起来,操起一块三指来宽,五尺来长的竹块,没头没脑地向王福生狠命地打去。王福生开始还本能地用手臂左抵右挡,跳掷腾挪,东躲西闪。后来不知怎么绊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竹块不断地翻飞,王福生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杀猪般地嚎叫:

    “哎哟!哎哟啊!翁书记哩,饶命啊,打死人啰,哎哟啊!”

    “你叫!你叫!老子叫你叫不得的时候!”

    翁向东竹块上的竹节,一下便能钉出几个窟窿。真正是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王福生的腿上,手臂上,腰上,背上,到处是血痕。翁向东手里的竹块打折了,他换一块竹块,气咻咻地指着王福生问道:

    “跟老子说不说,粮食哪儿去了?全队产了多少斤?”

    “我说,我说!粮食在箱子里,啊,不,不,在柜子里,在围包里。全队产了一……一万斤!”

    王福生躺在地上苦苦哀求。

    “一万斤,你他妈一个生产队几百亩土地才产一万斤,你给老子们还想瞒产私分,欺骗领导!”

    说罢,翁向东又抄起竹块没头没脑地向王福生打去。

    “哎哟!哎哟哟!两万斤,两万斤!”

    “两万斤你也休想过关,你非得把粮食给老子交出来!”

    “哎哟!我交,我交!五万斤,五万斤!哎哟,八万斤吧!八万斤!”

    大概是翁向东也打累了,他住了手,气咻咻地对王福生说:

    “八万斤就依你八万斤!下去三天之内,把征购任务完成,把社员的生活安排好!”

    “是是是,征购完成,生活安排好!”

    王队长躺在地上连声答应。他口里这样说,心里十分清楚,队里一粒粮食也没有,收一点儿吃一点儿。产的粮食还没有晒干,便吃光了,你叫我拿什么去完成征购任务?但为了逃脱眼前的灾祸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边泪流满面地答应,一边带着满身血痕,像竹节虫一样缓慢的,一点一点的撑起身子,十分艰难的,一瘸一拐地退下去了。

    另一个生产队长被叫了上来。区公安马皮军手拿竹块,横眉怒目地站在翁书记的旁边。打手换了一个又一个。十几个被打的人,满地翻滚,浑身鲜血,鬼哭狼嚎,放声痛哭!后来的人,吸取了前边挨打人的教训,十万八万地报了上来。产量就是这样追出来了。全区又是一个超产年!打人现场会上,有的被打折了腿,有的被打折了腰。龙脊公社龙湾大队6生产队队长官长生,被逼得走投无路,出到区公所门外的大街上,趁人不注意,向飞驰而来的汽车一头撞去,当即命丧黄泉,少却了许多烦恼!而更多的基层干部在现场会上学得了经验,回去后变本加厉地如法炮制。抓住偷山粮的社员,刁脚筋,穿锁骨,吊半边猪,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严法重刑,可以逼出天文数字的粮食产量,但绝不能逼出漫山遍野的庄稼。树叶吃光了,芭蕉头,包谷芯,豌豆藤,胡豆叶,观音土全吃上了。许多人全身浮肿,偷割死人肉吃。一个叫陈淑华的女人,饿得实在受不了,把自己几岁的儿子,活活地掐死来煮吃了!事发后,公安局抓去劳动改造了好多年!饿殍遍野,人口锐减一半以上。作为刚参加工作,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芮明,偷偷地向省委写信,向中央写信,反映翁向东违法乱纪,瞎指挥的罪行。结果信还没有交出县境,就被检查出来,一顶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落到了他的头上。他不屈服,他抗争,他继续上访。1963年,他的问题被甄别平反,恢复了区委委员,副区长职务,后来又成了全县最年轻的区委书记。

    翁向东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回乡务农去了。三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他们两人的地位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个是贫下中农联合司令部的司令,一个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革委会成立后,他们本可以和平共处,多年的旧恩怨一笔勾销,哪知又来了一次反击右倾翻案风,又出了一件莫须有的风流案件。这少数人的权力之争,受损失的是党的事业,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安危啊!这样的权力之争,何时才是一个尽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