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竹-第二十四章  架车王-*4435-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二十四章  架车王
作者:*4435      更新:2021-05-25 16:38      字数:5615
    第二十四章 架车王  

    架车这个行当,随着交通运输的改善,汽车摩托车的普及,几乎已经绝迹了。但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南方,架车可是短距离运输的主要工具。龙峰水库主坝的安砌工作开展起来之后,运输工作成了大问题。指挥长芮明亲自带领一批人参加了运输连的工作。文兴邦见吴为他们都到架车连去了,出于好奇,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加上自己走资派、黑帮、叛徒子弟的身份,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脱胎换骨,好好地表现自己,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来。还有看见架车连的小伙子们,一大早拖一坨石头到主坝之后,一天的任务便完成了。剩下的时间便由自己优哉游哉地随便玩儿,何乐而不为呢!芮明见他态度坚决,就叫他和自己一道拖一辆架车,先当见习“司机”。

    七十二行,架车为王。衣裳拖烂,颈子拖长。

    这是架车连的小伙子们为自己编写的歌谣。他们把架车排在七十二行之首,恐怕主要是指其劳动强度吧!至于衣裳拖烂,颈子拖长,到也不假,拖架车人的右肩上,经常被绳子拉磨,不要说衣裳被拉破,连肩膀上也磨起老茧了。怎么又会颈子拉长呢?要用力往前拖,颈子必须往前伸。特别是十几辆架车排成一字长蛇,上不太陡的坡的时候,你站在坡上往下看,人们的头几乎碰到地面了,大家合着“嗨哟!嗨哟!”的号子,一步一挨头点地,像鸡啄米,又像所有拖车的人,都在向你行鞠躬礼一般,长年累月如此,颈子自然拖长了。

    文兴邦和芮书记两人同拖一辆车,他们拖着一辆崭新的架车,来到十多里远的采石工地。在同伴们的帮助下,大家将一坨“四五一”规格的石头竖立起来。所谓四五一,是指石头的规格是一公尺长,五十公分宽,四十公分厚。这样一坨石头,重达一千多斤!文兴邦将架车推过来,将架车尾部抵在石头的下边,然后抓住架车的把手稳住架车。两三个人将石头扳倒在架车上,然后抬起架车尾部。文兴邦也用力压下架车手柄,让石头往前移。待移到中间部位,前后的重量基本平衡之后,就用铁丝拌住石头的尾部,便算大功告成,可以上路了。于是又去装其他架车的石头。待同行的几辆车都装好之后,于是出发。

    大概是文兴邦才十几岁年纪,又没有拖架车的经验,芮书记说什么也不让他拖中间当“驾驶员”。他自己抢过背带背在肩上,双手握住架车柄,只让文兴邦拉着边索在侧边拖。车子走出没多远,他们就感到十分吃力了。原来他们的石头没有装平,前边重了一些,芮书记的双手死死地提着架车柄,文兴邦见书记吃力,也帮着握住一边的手柄往上提。又要往前拖,又要往上提,他们二人很快就吃不住劲儿了!没奈何,只好停下来,将铁丝放长一些,石头往后移一点儿。一千多斤重的石头,要想在架车上前后移动,谈何容易,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满头大汗,才将石头往后移了一点儿。继续前进时,又发觉糟了,移多了一点儿,后面重了些,只好用双手死劲地握住手柄往下压。他们一边用力压住手柄,一边往前拖。不行,太费劲了!放下再挪一点吧,又十分艰难,不挪吧,又吃不消。犹豫了好一阵子,走出几十公尺,不得已,还是停了下来。武卫国,吴为见状,忙叫住后边几个小伙子也停下车帮忙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地鼓捣了一阵子,才将石头移到了不前不后,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的位置。现在拖起来,轻松多了。平地方,两人用不了多大力气,车子便能轻快地前进。平缓一点儿的坡,两个人还能用尽全力拖上去。稍陡一些的坡,单靠两个人的力量就不行了,往往两三辆车联合起来,一辆一辆地推上坡后,大家再一同前进。

    下坡时也不轻松,那些又长又陡的坡,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用肩膀死命地扛住把手,一步一步地往下滑,接近坡底时,才能压下把手飞快地跑起来。那些坡度不太陡,技术又过关的小伙子,这时候便叫自己的同伴爬上架车,坐在石头上,他自己拉着架车从坡顶疾驰而下。驾车人的手肘压在架车的扶手上,身子悬空,只用脚尖轻轻地点地,一步要跨一丈来远,腾云驾雾般地飞驰起来。其速度完全可以和自行车下坡时相媲美!

    来到一个平缓的坡地时,小伙子们一个个飞驰而下。芮明也叫文兴邦爬上架车,坐在石头上。待文兴邦坐定之后,他身子往上一串,压下架车把手,车子快速地奔驰起来。车子行驶了十几丈远,糟了,速度太快了,两条腿无论怎么迈动也跑不赢了。他猛地来个急刹车,双手抬高把手,让架车的鱼尾紧贴马路摩擦以减缓速度。这一来,架车像醉汉一样,在公路上东一趟西一趟地走起S形来。眼看冲到了公路边,一场车祸即将发生。文兴邦吓得冷汗直冒,跳车,躲避都来不及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芮书记猛一使劲,架车终于停了下来!他们两人的小腿都吓得直打哆嗦!在公路边上坐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于是又慢慢地拖着继续前进。下坡时,再也不敢从坡顶疾驰而下了。看来这高超的“架车”技术,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熟练起来的。

    后来,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磨练,他们两人都学会了一套架车驾驶技术,够得上一个标准的“驾驶员”了。他们不时交换着“司机”和“乘客”的位置。有时文兴邦坐在芮书记的架车上,嘴里叼着一支烟卷,吞云吐雾,是那样的怡然自得。为此,土秀才吴为不禁诗兴大发,写了三首小诗,发表在县文化馆主办的一张小报上。

    我和书记拖石头,        大汗如雨遍身流。

    移山造海建水库,        不再苦苦把天求。

    我和书记拖石头,        腾云驾雾乐悠悠。

    改天换地创奇迹,        誓为子孙免忧愁。

    我和书记拖石头,        豪情激荡路上走。

    风吹雨打浑不怕,        同心同德保丰收。

    当时,在水库工地的年青人中还是引起了轰动效应。吴为这个土秀才的名声更大了,人们一见到他,便土秀才,土秀才地叫得山响!

    酷热的夏天已经来临,公路被晒得滚烫滚烫,赤脚踩在这滚烫的公路上,使你不得不赶快把脚提起来。火辣辣的太阳晒在人的身上感到灼痛,同伴们一个个变成了非洲黑人。芮书记身上除了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遮住的地方,也和大家一个样。收工时大家到避静的河湾里洗澡,他那赤裸的躯体,远处看,就和穿了一件白背心和白短裤一样,黑白是那样的分明!大家戏称这样的裸体为穿着白短裤儿的。说是一次有个老头子裸着身子,和大家一道挑着担子,走在前边去赶集。在朦胧的夜色里,走了十多里都没人发现,全都认为他穿着一条白短裤儿呢!

    气温实在是太高了,拖着架车穿行在水田边,好像突然钻进了蒸笼里一样。随着天气的加热和架车的增多,伙伴们不再两人拉一辆车,一天跑两趟了。全都是一人拖一辆。他们不等天亮就出发,利用清晨气温低一些的时候,拖完一趟完成任务后不再拉了。文兴邦和芮明也分道扬镳,各自为政了。身为水库指挥长的芮明,把“为将之道,必身先士卒”奉为立身之本。那时时兴的是学习焦裕禄,深入群众之中以身作则,带头示范。他清晨拖一坨石头到主坝,白天负责主坝的安砌工作和指挥其他配套工程的修建,夜班则由土工程师史利民全面负责。他不顾辛劳,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却没有多拿一分钱的报酬。大家对他十分尊敬佩服。不像现在的某些领导,下属各单位部门,逢年过节都要送红包,给礼物,得好处。还从来不干一星半点儿的活儿。站在旁边瞎嚷嚷,这个不行,那个不好的评头品足瞎指挥。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清晨,启明星刚从东方爬起来。文兴邦、武卫国,吴为和芮书记他们又拖着架车上路了。整整一个晚上都是把席子垫在屋外的草地上乘凉。那时的工棚里可没有什么风扇空调之类的奢侈品。据后来的文字披露,六七十年代的中国,连林彪副统帅的毛家湾也安不起空调,天热了只好到人民大会堂去住。普通老百姓自不待言,何况还是临时修建的水库工棚里。由于点了几堆烟火熏蚊子,加上石老师傅不时给文兴邦,武卫国和吴为等人用竹笆扇扇几下,他们到也很快进入了梦乡。而大多数人都仅在下半夜迷糊了一会儿。天亮时的气温也没下降多少,仍高达30来度。当太阳露出它那圆圆的血红的脸庞时,芮书记,文兴邦,武卫国,吴为等人,已装好石头往回拖了。架车连的食堂设在中途的小镇上,伙伴们都喜欢起早把石头拖到这里吃早饭。吃完早饭再把石头拖到主坝就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了。

    芮书记他们一行五人相约为伴,以便装车和上坡时好互相帮助。车子来到观音堂坡上,这里要下一个又陡又长又弯的坡。芮书记一马当先,用肩膀死死地扛住架车把手,两只脚死命地在前面蹬着,一步一步地往下滑。看看下到了一大半的距离,该按下车把飞驰而下的时候了。芮书记猛地往上一窜,用尽全身之力压下车把。也不知是昨晚没有睡好,还是没有拖到中途的食堂吃早饭,肚子里是空的。压下的车把手没有抓牢,唰地一下掉了下去,来了一个倒栽葱!车后的鱼尾高高翘起,两只把手支撑在公路上,抖抖索索地往下滑。芮书记也被身后的架车横木推倒,被压在了架车的肚子底下。一千多斤重的石头在倾斜的架车面上抖抖索索地滑动滑动,终于轰地一声栽倒在公路上。伙伴们目不忍睹,心急火燎,心里说了一声“完了!”大家死命地顶住自己身后的架车,想停车抢救又停不住!这时恰好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路过。文兴邦,武卫国,吴为忙叫他捡来几块小石头,塞住架车轮子。停住车跑过去连声呼喊:

    “芮书记!芮书记!”

    芮书记没有吭声。架车已从他身上滑过停住了,石头摔在公路中间。芮书记头朝坡下,趴在公路上一动不动。伙伴们的车也停了下来,大家跑过来一迭连声高喊:

    “芮书记!芮书记!”

    芮书记仍不吭声。大家情知不妙,跪在地上,轻轻地把他翻过身来。只见他面色苍白,冷汗直冒。脸上被公路上的石子搓了一道伤痕,慢慢地渗出了一些血迹。他渐渐地睁开了无神的眼睛,清醒过来。大家扶着他坐了起来,发觉他手肘上,膝盖上都被公路搓伤了一层皮,向外渗着鲜血。腰上也被架车横木磕出了一道紫痕!

    “芮书记,压着了没有?”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没有!”芮明摇了摇头,轻轻地说。

    “芮书记,我们拉你上街找医生吧!”

    “不要紧,只擦伤了点皮。”芮书记已恢复了常态,从地上爬了起来,腿还有些颤抖。原来,架车往下一栽,迅速将他推倒在地,车子慢慢下滑,石头从车子上滚落时,架车已从他身上滑了过去,奇迹般地躲过了这次灾难!

    架车连已出过两三起这样的事故了。一次,石头栽下来砸在一个小伙子的后背上,小伙子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死去了;一次石头滑下来将一个小伙子的右腿砸成粉碎性骨折,到市上第三人民医院,让医生从大腿中间锯断了;还有一次是石头掉下来将“驾驶员”的左小腿肌肉咬过稀烂,医生将烂肉割去,医好后腿肚子全不见了。夏天穿短裤或有事卷起裤腿时,那一粗一细很不协调的两条腿,往往引来路人惊奇的目光!现在芮书记神奇地从架车肚子底下钻了过去,躲过了这场可怕的灾难,大家都说他是,“菩萨供得高,运气好!”吴为说他是,“吉人自有天相,什么灾难都能躲过!”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阵,将石头从公路上立了起来,调好方向,然后将架车牵到石头下方,用两块小石子塞住轮子,文兴邦赶忙稳住架车,大家将石头倒在架车尾部。一些人抬架车尾部,一些人按下车把,把石头移到适当的位置,用铁丝篼住。吴为先将架车放到坡底,然后再由芮书记慢慢地拖走。他再转去拖自己的架车。待拖到街上诊所包扎好膝盖手肘,吃罢早饭之后,芮书记又和大家一样,遇到不太陡长的坡时,又能从坡顶风驰电掣般地飞奔而下了。

    芮书记遭遇这场有惊无险的车祸之后,好些人都劝他别拖石头了。他心里明白,他的去留,对架车连的影响很大。他不但没有离开架车连,还把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独生儿子芮丰民叫来帮忙了。自从爱人和他离婚之后,他拖着丰民受尽辛酸。甄别平反后,他作为一个区委书记终日劳碌奔波,不是县上专区开会,就是下乡蹲点,调查。根本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正当他和区供销社一个售货员姑娘情好日密,准备结婚时,哪知又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老账又被翻了出来,老账新账一起算,架飞机,戴高帽,挂黑牌,游街示众。姑娘早吓破了胆,和别人结婚去了。前两年,在中央抓钢治国精神的指示下,他才补进了区革委任副主任,个人问题一直拖到今天。孩子是他的唯一安慰,但他知道绝不能娇生惯养。前两年当孩子十一二岁的时候,在暑假期间,他下乡帮生产队挑粮,总要把孩子带上,也去帮生产队背一点儿。他教育孩子说:

    “丰民,你吃的粮食是国家供应的,是社员们辛辛苦苦地劳动出来晒干风净挑上街来的,你去背一点儿就当作背自己的口粮吧!”

    孩子很听话,再苦再累也毫无怨言。但背不了多远,孩子已是汗如雨下,汗衫短裤湿透了,腰弯成了一张弓,两手死死地抓住背篼索,以免它勒得肩膀生疼!看到孩子这个样子他也感到心疼,常常将孩子背篼里的谷子倒一些在自己的箩筐里,有时要倒两三次。现在他身历车祸之险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把孩子叫来帮着他拖架车了,这对水库全体职工的震动还是大的。

    丰民今年14岁了,在当时“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毛泽东思想指导下,他已经进入高一学习了。丰民很卖力,伙伴们都很爱逗他,经常同他开玩笑。

    “丰民,架架车坐起安不安逸啊?”

    “不错!”

    “你坐过些啥子车啊?”

    “我坐过火车,汽车,自行车,架架车!”

    “你坐过自贡市的天车吗,那坐起才安逸哩!”

    “你骗人,听爸爸说,天车是抽盐水的井架,不能坐的。”

    于是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

    丰民也同他父亲一个样,一件背心,一条短裤,一双塑料凉鞋。他背着一根宽宽的边绳,上坡使劲地拖,平地拼命地跑,下坡则坐在父亲的架车石头上感到十分惬意。第一天拖了下来,他全身像是散了架一般,连走路也有些趔趄了。肩膀上,手臂上像涂了红药水一般,被太阳晒得通红。躺在床上也感到疼得不行。第二天,全起了一层亮汪汪的水泡。几天后水泡全破了,身上大块大块地脱了一层皮!芮书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想叫孩子回区公所去,但又怕孩子回去后贪玩儿,不放心,在这里虽然苦一些,但毕竟自己能照看一下。早晨同他一道去拖石头,自己也轻松多了。俗话说,“多个螺丝多坨死肉”到也不假。拖石头回来后他就可以做做作业,拿拿东西,或帮伙食团摘摘菜什么的。这样朝夕相处也要放心一些。有一点儿不便就是早晨出发时,孩子睡得正香,喊几次都喊不动。有时他真想让起来。待孩子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大天光,但想到为了磨练孩子的意志,也为了给自己松把劲,还是狠着心把孩子从床上拖了孩子开校离开他时,浑身上下,也和一个非洲黑人的孩子差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