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笔记-第十二章 芦苇滩亚男痛哭(三)-笨笨的姥爷-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十二章 芦苇滩亚男痛哭(三)
作者:笨笨的姥爷      更新:2020-02-26 23:37      字数:2346
    冬天,尤亚男的手指经常是又红又粗,这与她的脸庞和身段不成正比,那是姑娘的身段和脸庞配置上了一双老妈子的双手,显得极不协调。糊火柴盒子的动作也不够协调,缓慢而笨拙。

    春、夏、秋三季,亚男纤细修长的十指在模块上麻利灵巧,轻舞翻飞,火柴盒子不停地从她的手里有节奏地飞落到旁边的竹匾里。如果那时她学弹钢琴,或者在打字机键盘上操作,那尤亚男后来的故事肯定得改写了。

    因为长期加工骨子和火柴盒子,她家里充斥着浓郁的浆糊味,有时浆糊发霉发馊了,也舍不得倒掉。如果遇到长时间的阴雨天气,那些还没有晒干晾干的骨子、火柴盒子堆积在屋内,更是添加了那股异味的厚重。衣服上、床上,整个室内的空气里,全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尤亚男心气高,虽有小姐心,但仍为丫鬟命。这些外加工的活计虽然她做得几近完美,但她内心对这些活计的厌恶,也让她的心理,几近达到崩溃的边缘,可惜了她一片剑气箫心。

    好歹第二年有个甘露职中读书的机会,让她重新看到了希望,虽然她并不看好这一类学校。

    尤亚男两年多没有见过文建国,他长高了长壮了。今天与他不期而遇,竟然是在自己感觉最倒霉的一天,是在让人看上去最落魄的时辰。如果不是自己刚刚在芦苇滩歇斯底里地发泄过,她肯定会当着文建国的面哭鼻子的。刚才在芦苇滩,她似乎已经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光了,她想幸亏是哭光了,否则在老班长文建国面前要丢丑了。不过,说心里话,她似乎不在乎在文建国面前丢人现眼的。

    上小学时,她也算是伶牙俐齿的,可今天她没有说一句表示感谢的客气话,也没有意识到需要用点儿什么来加以掩饰。她对文建国有一种自然的亲近。

    尤亚男站在自家门口,双眼红润,望着文建国渐渐远去,直到望不到建国的身影才转身进门。刚才文建国在拐弯的地方还转过身来和她挥挥手,她的眼泪却又掉下来了。

    她仰头望望满天的星空,她知道天上没人在看她,不,也许父亲正在看着她呢。爸爸对她说,要把芦柴摊开晾干晒干,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的。

    文建国今天与尤亚男不期而遇,没有多想什么,只是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失落。多少年以后,文建国读到法国人帕斯卡尔的一句“人是能够思想的芦苇”的名言,才唤醒了他对尤亚男身背芦柴行走在昏暗路灯下那一幕的回忆,有一股凛冽寒风,刺骨般地让他感到钻心似的疼痛。

    自然界,人如芦苇般的脆弱,但人因为有思想,才有尊严,才有伟大,才所以为人。尤亚男只不过为了一捆芦柴,为了省下几个钢板,却背着芦柴出现在那样的窘境之中。

    按照文建国的想象,尤亚男原本应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的,或者起码也是“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是的,尤亚男在文建国最初的心目中就应该是这样的女子。

    尤亚男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姣好的容貌,活泼可爱的个性,品学兼优,可这一切与尤亚男来说,都是奢侈品,她现在需要的是维持生计的柴火。文建国感叹,可真是爱也芦柴,恨也芦柴。

    其实文建国知道,自己仅仅是借芦苇说话而已。

    后来尤亚男的生活过得确如芦苇一样,在生活的每个节点上都可以轻易地遭受折损,但她又不是芦苇,因为她有思想,她挣扎,她抗争。然而在她人生之壮年,她还是毫无声息地走了,就像一根芦苇,根断了,芦苇也就死了。

    小学时的尤亚男与史静是闺蜜,那时好像没有“闺蜜”这一说,只是说两人玩得好,有交情,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她们成绩同样优秀,又一同参加了少年宫的课外舞蹈班和体操训练,每天上学放学同进同出,可谓形影不离。

    可现如今呢?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尤亚男常常发呆,一想到史静她就发呆。我只比史静矮了个三公分,其他方面我都可以与她相提并论。当然,问题并不是个子高矮的问题,而是小学毕业我就失学的问题。凭什么让我失学?

    史静已经被选调到市文工团,国家干部编制,才十四、五岁,就国家干部,乖乖隆的咚!有练功服、有演出服。练功、演出,舞台、掌声,有时还有鲜花呢?女孩子该有的一切,史静都有了,还有每月15号关饷,还有劳保福利分发。而我呢,读个初中还不能如愿;为了节省几个铜板,背回一捆芦柴要奔波十多里路;为了赚取几个小钱,糊骨子、糊火柴盒子。

    她曾经有两次悄悄拿出以前的练功服装穿上,可是,对着镜子那叫惨不忍睹啊,又小又短,穿在身上,像个演滑稽剧的小丑。今天晚上睡觉前,她第三次拿了出来,贴在身上比划比划,她可不想再试装了,她将练功服用装上开水的搪瓷缸子熨烫,叠好,收起。她在这一过程中,泪水一直没有中断。好像要把刚才当着建国的面没有尽情流出的眼泪,加倍地付出。眼泪滴在练功服上,再熨干。虽然眼泪干了,但那一定会留有泪水的化学成份的,她愿意在衣服上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她似乎在履行一桩庄重神圣的礼仪手续,以彻底埋葬引发她产生烦恼的回忆,以轻松饱满的精神状态面对残酷的现实——不,她还没有那么复杂的思想境地。她无非是在赌气,或是想逃避,也有可能只是妒嫉,或是一种单纯的下意识的发泄。

    那个夜晚,尤亚男是抱着练功服睡着的。

    她和史静一道在舞台上演出,一道接受观众的掌声和鲜花——有梦做,真好!白天的辛苦,刚才睡觉前的痛苦,都没有再次光顾。只是,只是当有人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进入文工团的?她醒了,一脸的茫然。屋内屋外一片漆黑,而脑海深处的舞台上,灯火仍然辉煌,她分明看到,只有史静一人正在接受观众的献花。

    史静加入文工团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学生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其训练的艰辛并不是他人所能体会的。她虽然有一定的舞蹈基础,但毕竟非科班出身,基础理论知识的学习,从舞蹈的概念、作用和种类开始。

    由于史静的自身努力,三年后她终于从群众演员中脱颖而出,跨入了主要演员的行列,她经常受命扮演某一角色的B角。也就是说,如果A角没有特殊情况,或者A角愿意演,那她只能是B角,光环并没有轻易地落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