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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相通
作者:ran.t      更新:2018-05-25 16:42      字数:3381
    六

    三天后,死硬到底的小张被押出谷外。两个人高马大的机器警察挟着小鸡似的小张,连拖带拽,出了大门。小张头发蓬乱,裤脚撕破了,沾了不少泥巴。过谦看了倒有点不忍。

    在两部电影里历险,也不是毫无好处,身临其境与看大屏幕毕竟是两码事。他受了激发,在宿舍奋笔疾书,很快拿出了一个新小说的提纲。这是他进幻谷以来提交的第一个小说大纲,不仅他本人格外重视,莫渊、滕燕还先后给他找了两轮错别字,力求尽善尽美。

    三大长老分别收到了打印稿。老夫看了,由不得窃笑。伏虚也意味深长地笑了。两人没给任何反馈。魏晋却用“语音铃铛”传话请过谦到他那里去一下。

    魏晋和另两位长老都是单门独户的屋子,还带着小院落。老夫的院子里浇了水泥,支了洋伞,放了西式桌椅,甚至还有个烧烤架子。他天性喜欢热闹,隔三岔五会和许有清等亲近的晚辈搞些聚会。伏虚的院子遍植名贵异草,有绿色、金色、紫色乃至朱砂色。此外只辟了个鱼池。他不在院子里招待朋友,因此院中一张椅子也没有。偶尔他会坐到鱼池边上,撒点桂花花蕊,逗众鱼争食,引为一乐。魏晋与他们不同。他把围墙拆了,象征性地做了个矮矮的篱笆,篱笆上爬了些青藤野花。院里打了口井,自己提水做饭,说是比供水系统的无菌水有人间味。一棵老树,几杆疏竹,还有个晒衣服的木头架子。他又贴着墙造了梯子,兴致来时爬上屋顶自斟自饮。

    魏晋见过谦眼睛忙得不歇,笑说:“院子还成吗?”过谦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魏晋笑道:“我就图个自在。”他把过谦让到屋里,三室一厅,倒有两间是书房。家具简单大方,有些东西随手摆放也不觉得混乱。

    分宾主坐定,魏晋叫一个古代小孩打扮的机器人上茶。过谦看着它发笑:“这造型别致!”魏晋笑道:“是唯一的一个,叫小童。我在这里当了十年长老,就提过一个要求:给我专门设计个小机器人,像书童似的,未必多听话,但不能无趣。”那机器人小童“哼”了声说:“先生又说我的是非。”魏晋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说:“夸你呢。去找你的小朋友玩吧,我这里暂时用不到你。”小童撇撇嘴说:“怕我偷听,把我支出去。人类心眼儿最多。”魏晋慈和地笑着,也不嗔怪。小童见主人别无吩咐,出门找他的X、Y们玩耍去了——尽管它们都循规蹈矩,不大敢理它。

    聊了会儿闲话,谈到正题,魏晋说:“你的小说提纲我看了,写得不错,不过要重写。”过谦惊道:“重写?”魏晋说:“幻谷对外宣称小说的园地百花齐放,其实提倡的是纯文学。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创作通俗小说,起跑线上就扣三十分。你在幻谷的头一个作品,选材要慎之又慎。”过谦不忿:“雅和俗不都是小说吗?一样是怀孕,谁是二十四个月养的?!”魏晋安抚他说:“你先不要急,喝杯茶再讲。”

    他这里的茶具不像甘愿那里高科技,也不是伏虚那号讲究人,非精致瓷器不用,就只普普通通的木碗、陶碗,乍看朴拙,细玩却粗砺得有味。过谦喝了半碗茶,火气下降,听魏晋接着说道:“你说得固然有理,但不成文的规定有时候约束力更强。张恨水的世情小说写成那样,《金粉世家》几乎是一件艺术品,文学史上的评价也不过如此。金庸是个异数,就算他吧,也是一百来年才真正稳在了庙堂,三不五时还有人攻击。海宴、凤歌都不坏呀,你见哪本纯文学期刊上发表有关他们作品的评论了?也不单是咱们国家,大仲马在法国的地位能跟普鲁斯特和福楼拜比吗?”过谦听得满心沮丧,兀自强辩:“我觉得小说不在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魏晋给他续了水说:“风气的改变大可以慢慢努力,从长计议,我找你来不仅是提醒你,还要点醒你。”

    过谦听这话有文章,由不得目光炯炯,静侯下文。魏晋随手拿块干抹布擦拭桌上的水珠:“幻谷贬抑通俗文化,却安排你浏览了两部商业巨片,你想过原因吗?”过谦本性聪明,经他一点拨,顿时恍然:“是有人故意把我带歪?”魏晋搁下抹布说:“知道是圈套,就不要为了赌一口气,硬往里跳。”过谦把茶碗重重一搁:“承他们看得起,这么处心积虑算计我!”魏晋一笑超然:“话就说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魏晋把过谦送到篱笆外,过谦回头说:“您觉不觉得,许多所谓小说家水准平平,只是抱着‘纯文学’这面免死金牌?”魏晋笑了笑说:“同在这一范畴,也分三六九等。好比你写下岗工人、农民、农民工和形形色色的苦人,最容易获得认可,文笔差一点,写人性浅一点,都不算什么;写小市民、小公务员、边缘人,就要稍微吃点亏;写文化人、中产阶级、大富之家,那就要吃大亏,不管写得怎么样,人家先怪你不接地气。”过谦呵呵一乐:“好像这些人就不活在地球上似的。”一老一少互相看看,同时大笑。

    过谦这一笑并没笑掉积郁之情,晚上拉了莫渊、滕燕喝酒。莫渊酒量甚豪,陪过谦喝了一个多小时还目光清亮。过谦酒入愁肠,醉眼朦胧,滕燕强行夺他酒杯,不准他再喝了。她按铃唤了个Y过来,叫吩咐厨房做碗醒酒汤来。Y去了,这里滕燕便分析道:“很明显,老夫他们特地选了这两部电影,打算在影片中加害我们,万一失败,也能把过谦的思维往通俗文化的方向引导。魏长老如果不提点我们,将来几万字的中篇小说拿出来,老夫、伏虚两个滑贼就会以通俗题材离现实太远为由把作品毙掉,咱们的洋相就出大了。”她一口一个“我们”“咱们”,把过谦的成败完全当成了三人共同的荣辱。莫渊有些吃醋,过谦却颇为感动。

    过谦珍爱着自己的小说提纲,在坚持己见与另起炉灶之间纠结了好几天。这天他信步走到灵河岸边,正与甘愿邂逅。他向她问了好,不似平时神采飞扬。甘愿指指前面,叫他陪她到横跨灵河两岸的白虹桥上。白虹桥是一道巨大的白色飞虹,桥面非砖非石,而是云气水雾。过谦明知幻谷里的物事不能以常理测度,还是略感踌躇。甘愿讥诮地笑了笑。过谦傲气上涌,大步上“桥”,踩到云上,厚厚的,软软的,有点立足不稳,就像踩在席梦思上。

    “眼见未必为实,这又不知是什么特殊材料做的,还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过谦暗忖。

    甘愿踱到他身边,俯视桥下流水说:“这河的颜色因人的心情而异,我现在看到的是淡红,你呢?”过谦看看脚下道:“暗蓝。”甘愿说:“什么事不开心了?”

    过谦说了,感叹才来了不到半年,就引得这么多人大搞针对。甘愿锐利地瞧了他一眼说:“我早说过,你待人接物要改一改。锋芒太露,便遭人妒。”过谦嘀咕:“你不也是霸气外露吗?”甘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跟我比?我已经飞出了天花板,成名成家。在世人眼里,我的锋芒叫个性而你叫做狂妄;我说多了叫舌灿莲花而你叫做显摆卖弄;我写字潦草叫龙飞凤舞而你叫做鬼画符。这就是现实。”过谦不语,肚子里骂句“**的现实!”

    甘愿又说:“这也不是全部原因。党同伐异,圈子意识,你不可能不懂。你有潜力,又不肯和他们结党,又不能像莫渊那样韬晦,自然成为打压的对象。”

    过谦眼中的灵河更黯淡了,几乎成了蓝黑墨水。他冷笑道:“不得不承认,‘反派’的战斗力和持久性总是那么不同凡响。”甘愿笑笑说:“那是因为他们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这里,而你不是。”顿了顿又说,“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反’与‘反’也不同。老夫并不贪婪,但自恃前辈,倚老卖老,对于吹捧他的人就特别偏心、护犊子。伏虚呢,眼里只有利益,六亲不认,和老夫是两种类型的歪路子。”过谦便说魏晋气象高古,值得一交。甘愿点头说:“这人既有文学鉴赏力,又有操守和良心,德高望重四个字,当之无愧!”过谦难得听她毫无保留地肯定别人,而此人恰恰也是自己所敬慕的,心中一喜,灵河水色变成了淡绿。

    甘愿竟能与他心思同步,立时便笑道:“颜色变了吧?”过谦笑着称是。甘愿与他又往白虹桥拱形的顶端攀升了几步说:“上次我给你争到‘经典电影宫’的游历机会,为了不让人指指点点,以避嫌疑,后面的事就没过问,不料因为这样反被小人所乘,别有用心地给你选了两部片子,投放在剧情的危急关头,逆转程序,险些送掉你一条命……”

    过谦忽想:“难道不该是三条命吗?莫渊、滕燕被她华丽丽地忽略了。反过来说,她对我还真是青眼有加!”河水由绿变黄,隐然泛着金丝。这一次甘愿没有及时察觉,自顾说下去:“这件事对我是个教训,我跟绿萍商量过,从今往后,我甘愿欣赏的人,纵然谣言滔天,我也要出面去帮、去保,我就偏要看看,是魔高还是道高!”

    他和她陡然间心灵相通,同时看到河水泛起了七彩潋滟的波光;不仅他们各自看到,还确切地知道对方也看到了。奇妙的,又是醉人的一瞬间,如此美好,又仿佛惆怅;如此短暂,又似乎永恒。

    远远的,祁必明一脸羡慕崇拜,仰望白虹桥顶端,火烧云映衬的二人。

    更远处,滕燕咬着嘴唇,神色怔忡,呆呆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