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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窃案件
作者:ran.t      更新:2018-05-23 06:46      字数:4988
    三

    过谦和祁必明此后很少碰面儿,据莫渊说,祁必明独往独来,目无下尘,有个外号叫“男黛玉”。过谦倒觉着这一点他胜过乃祖,至少他不会像祁永聪那样行贿送礼(尽管没送得出去)。

    幻谷里聚集了整整二百位作家,老中青少皆有,而以中青年为多,因为有一个世所公认的提法,从二十世纪延续至今,叫做“青年人是明天的太阳。”过谦认为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句名言还隐含了另一层意思:青年在今天还不够资格算作太阳。

    持“明天太阳”这类见解的所在多有,譬如幻谷三大长老中的首席,姓老名夫,名字已经明示了他对年龄和资历的重视,至于有人问他“还有人姓老?”他只一径儿嗤之以鼻,表示学海无涯,你还没捞到一勺浪花。另一位长老名唤伏虚,倒是很平易的,过谦跟他一接触就告诉莫渊,用一句话概括此人就是《笑傲江湖》里冲虚说岳不群的:“貌似谦和,实则肚量不广。”他是在宿舍里跟莫渊说的,不料隔墙需有耳,窗外岂无人,三传两传,传到了伏虚那里。既然过谦说他并无雅量,伏虚也不忍叫过谦失望,从此在大事小情上加以打压。老夫平生最见不得“狂徒”,因之与伏虚出发点不同而目标一致。莫渊替过谦悬着心,说才来了这么点儿时间就得罪两个大人物,以后还是不要这么毒舌吧?过谦不为己甚,一笑置之。

    这天他一个人出去闲逛,见一只九尾狐小巧玲珑,玉雪可爱,便凑近了逗它玩儿。狐性机警,九尾狐虽是灵兽,也免不了有所戒备。过谦想摸它的尾巴而不可得,心想短短五十年,技术突飞猛进,搞一个机器动物园怕不客似云来?

    他正在那里浮想联翩,身后有人叫他。他一回头,是专写乡土题材的中年小说家许有清。幻谷里有两个常被取笑的作家,合起来被人编了句口号叫“眼高于顶祁必明,低到尘埃许有清。”说的是祁必明自负才气而实则水准平平;许有清却逢人赔笑,见人示好。过谦分析,刚开始或许是搞好人际关系的一种手段,到后来成了下意识,积习难改,不幸成为文人中骨头很轻也很软的一类。

    许有清含笑同过谦打招呼,过谦是七情上面,不喜欢遮掩的,态度上客客气气,却鲜明流露出他的爱搭不理。他想莫渊也创作乡土小说,唯见淳朴,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别人越傲气,许有清本能地越想巴结,也许是缺什么补什么的内在需求,因此继续笑道:“看九尾狐哪?”过谦笑笑。许有清又说:“这要是个真的,咱们就得离它远了。狐狸精啊,有几个好的?”过谦嘴里叼着个草根子,一边说话一边防着它掉下来:“这话武断了。九尾狐比较复杂,有人说它装婴儿哭引了人来吃,有人说它撮合过大禹和涂山氏,是古书里最早的红娘。”他说着自顾往前。许有清亦步亦趋:“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过谦原不想说的,但风闻许有清长期以来走老夫的门路,品格甚低,便回了他一句:“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

    以年纪来说,许有清大他足有十岁,一听这话,也不由得动了几分气。但他生性不喜欢跟人当面翻脸,便不作声,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僵了。

    过谦奇怪他碰了这个钉子还跟着自己,话不投机,又赖着不走,倒也无可奈何。前面一只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独角动物对着二人虎视眈眈,猛然发出一声喊,极像婴啼。许有清心惊胆战问那是什么?“你说九尾狐装婴儿,它这不也像小孩子哭吗?来来去去见过几次了,看起来有点瘆人。”过谦说那是蛊雕,吃人的——当然这头机器是喝油不喝血。又有一只怪鸟,赤身六足,没有五官,过谦说那是帝江,“那可不是兽,是神,比人强多了,它只是没脸,不像有些人是没脸没皮。”他图嘴头子痛快,未必是特指某人,许有清却一一记在心里,暗暗怀恨。

    这一段倒真像是珍禽异兽的集中地,为了填补难堪的冷场,过谦把青鸟、肥遗的习性选了浅近的讲给许有清听,说“多数是《山海经》里的,你回去补补课就行了。”这话是完全没有恶意而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过谦读书比他多,已经引起他的不快;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更是叫他难以消化。就像根鱼刺,吐是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一路把食道和胃壁戳得伤痕累累。

    再往前是幻谷最靠里的一座孤峰,全谷最高,上下需乘电梯。峰顶上云烟缭绕处有座古色古香的建筑,俯视全谷,大有威势。

    过谦看看许有清说:“怎么不走了?”许有清道:“你知道那是哪里吗?‘揽月阁’!”过谦“啊”的一声。他曾听莫渊提起,幻谷中成就最高的小说家甘愿就住在这里。除了几个Y当侍应,只有甘愿一人独居。过谦不大能想象幻谷这样群英毕集的地方,会有一位被绝大多数人推崇的偶像存在。他来的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欣赏甘愿的小说,但是看“揽月阁”的气势,和禁止闲杂人等靠近的牌子,不禁升起一丝期待。

    他想他一定要找机会去会会这位谷中的NO 1。他很快就如愿了,却没想到是那样一种方式。

    许有清失窃了,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少了一部老手机,旧型号,有年头了,是他去世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幻谷的通讯是用“语音铃铛”,即使在谷外,手机也在慢慢淘汰之中,“是谁眼皮子这么浅呢?”机器警察过来调查,不懂许有清弯弯绕的表述,逼得他不得不挑明了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不拿手机当回事了,哪位作家是从过去来的,哪位就最有可能下手嘛!”

    名字呼之欲出,范围缩得无可再小。机器警察一搜索,轻易就锁定了过谦。

    过谦觉得可笑,大开房间欢迎来搜。机器警察后头是闪闪缩缩的许有清。他目光不敢和过谦相遇,又极力要表现出失去了父亲纪念物的痛心与焦虑。过谦原来只说许有请是个不辨是非的糊涂虫,待看了他这番卖力的表演,才恍然他是有心嫁祸。要真是如此,手机在自己房里也说不定。电视剧里无数次地演过,主人公面临汹汹而至的搜查者,坦然得让人伤感。随后就会在哪个角落里找到赃物,弄得主人公有理说不清。

    机器警察搜寻床下、衣柜、抽屉,甚至被子、枕巾、床单。他陡然想起前两天许有清曾来串过一次门,询问孙犁的乡土与赵树理的乡土谁高谁下,《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谁更厚重?过谦鄙薄其为人,但文化人的通病是好为人师,逢到有人低声软气地请教,碰巧问的又是他熟悉的一块,就免不了要滔滔不绝,答疑解惑。现在好了,他得为他的虚荣付出代价:眼看着一个式样老土的手机从他书架内层的一排书里被挖了出来。

    “是这个,就是这个!”许有清尖锐地叫了两声,转向过谦,一脸的难以置信,“过老师,真是你?!警察给的分析我还不相信!我说我跟过老师聊过天,谈得很愉快……”

    过谦朝天翻了个白眼。

    许有清续道:“你虽然不写乡土小说,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理论修养和阅读面都很不差的……”

    过谦晃着腿看他发挥。

    许有清又说:“年纪轻些,但徐志摩成名的时候也不大,张爱玲也才二十几岁……”

    过谦心道:“即使是欲抑先扬,也扯得太远了。”

    许有清说:“没想到你里外是两个人,你……你把你大好的前途毁了你知道吗?”

    过谦打了个呵欠,拍拍旁边神色焦急的莫渊:“别急,清者自清。”

    许有清叹道:“最好是场误会,不然我都替你惋惜。不管是不是误会吧,程序总归要走一走。”

    过谦懒得跟他啰嗦,只道:“那就一起去见谷主和长老吧。”许有清细心提醒:“曾谷主出差去了,见长老是必须的了。”

    众人出了门,穿过竹林,穿过亭台水榭,穿过两棵阔叶流金的银杏树,眼前就是议事厅。幻谷的房子中西合璧,外部一式的中国古典建筑风,里面是宽松明亮的现代布置。花草树木则纯是传统的东方韵味,看不出西方园艺的痕迹。

    进了议事厅,窗外芭蕉冉冉,平和清雅,室内鸦雀无声,暗流涌动。

    上首坐着三人,中间的是首席长老老夫,头发快掉光了,短短的白须,身形肥胖,眼神凌厉。左边的是伏虚,中等身材,细眯着眼儿,似开似闭,莫测高深。右边的长老魏晋,过谦是第一次见,生得清隽异常,衣服却是宽袍大袖。他神色淡定,目光扫过许有清、莫渊,对过谦凝视良久。

    长久的沉默通常对被审者是威压,对过谦却不太灵光。一来他心中没鬼,二来他遇强愈强,天不怕地不怕。对方不开口,他乐得打量周围,梳理事件,筹思对策,间或给莫渊一个安慰的眼色。老夫见措施无效,咳了一声。伏虚睁开双眼,似笑非笑。魏晋揭开茶杯盖子,喝了口清茶。

    老夫发话道:“近十年来,幻谷没有过盗窃案发生,这件事性质严重,幻谷上下,一同蒙羞!”

    桌上有话筒,他没用,一说话仍是声若洪钟。他清清嗓子接着说:“所以小案子不等于小事,五十年前的人犯罪也不等于能够逍遥法外。”

    许有清恭敬提问:“敢问老长老,像过老师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老夫捋捋胡须说:“把污点档案退回原时空,逐出幻谷,让他回2025年的监狱去服刑。”许有清点点头,不作声了。老夫朝左右望望,征询另两位的意见。伏虚蔼然道:“很是,过去的人用过去的法律制裁,咱们不能越俎代庖。”语音很是清朗。老夫又看魏晋,心里有些没底。魏晋顿了一顿才说:“不能单凭一面之词,听听过谦怎么说。”他的声音苍老低沉,但字字清晰。

    老夫哼了一声,心中不快,但对魏晋有三分忌惮,何况他说的是正理,便道:“过谦,你有什么话好说?”

    过谦摸摸鼻子笑了笑:“终于轮到我发言啦?我还以为只要站在这里做人肉布景就好了。”老夫喝道:“叫你说你就说!”过谦双手一摊:“我没偷。”老夫质问:“手机自己飞过去的?”过谦说:“有人设了陷阱。”老夫说:“把话说明白些!”过谦说:“你的干儿子栽赃,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许有清大气儿不敢出。老夫大怒:“说的是你偷东西的事,东拉西扯你想暗示什么?”过谦笑道:“暗示?幻谷里谁不知道许有清认了你当干爸爸?”老夫眉毛竖起:“那又怎么样?”过谦说:“那他这个胆小鬼就有可能乍乍毛,壮壮胆,做点铤而走险的事。您感觉我这个逻辑推理严不严密?”许有清嗓子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太过……”过谦斜了他一眼:“我太过谦了是不是?你不说你做得太笨了?我就算是从五十年前来的,也不至于看得上你家那古董手机,要长相没长相,要功能没功能,比砖头薄一点而已。这真是你爸留下的?老人家真有情怀。不说我还当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心肝宝贝呢!”

    当下就有几个旁听的作家笑了出来,祁必明笑得最响。伏虚插了句:“请各位老师保持安静。”大家才忍住笑。

    老夫狠狠盯着过谦说:“别狡辩了,你有没有实质的证据?如果没有,我们就照规矩处分。”过谦说:“前两天令郎曾经来过我房间,大概就是那时候做的手脚。”老夫追了一句:“动机呢?”过谦怜悯地看看许有清:“我的知识储备、创作才华就是他的动机。”许有清怒惭交集,嘴唇抖动。过谦说:“我小时候,网上流行过一个说法,不知道你们这会儿还说不说了?”祁必明在旁笑问:“什么说法?”过谦说:“羡慕嫉妒恨。”祁必明大笑。

    莫渊见老夫脸色越来越青,既佩服过谦临危不惧,又不自禁地为他担心。他急中生智问了句:“宿舍卧室里有摄像头吗?”他是想为过谦找佐证。伏虚不等老夫开口,在一边闲闲地说:“没有。你们是当下最优秀的小说家,又不是犯人;过来是给你们最好的环境、条件让你们出作品,又不是来坐牢。幻谷的所有公共场所都有或隐或显的摄像头,私人空间就一概没有。”莫渊脑子急转:“公共场所有摄像,那是不是许老师来的过程都给拍下来了?”伏虚笑说:“那也只能证明他拜访过过谦,不能证明他把手机留在过谦房里啊。”他避免说“故意放在”,而选了个中性词“留在”,也是他的缜密之处。许有清感动地看他,他不动声色,微笑如故。

    莫渊一筹莫展,祁必明无话可说,过谦明知最坏的结果已然逼近,但塌了人不能塌了架子,便仍保持着他那歪歪斜斜的站姿。

    老夫暗骂一声“流里流气”,朗声问道:“还有什么过硬的证据吗?”过谦笑回了句:“我要是有个弟弟就叫他‘过硬’。”祁必明乐得鼓掌喝彩:“过兄人杰呀!这样的人能是小偷吗?你们赶他走,小爷我第一个不服!”

    三四个中年女作家尖声叫好,她们对于桀骜不驯又孩子气的祁必明有种又像姐姐又像妈妈又像**的复杂情感。祁必明的缺点在她们那里自动变成“特点”,优点呢,则会十倍放大,因之怎么看怎么招人待见。

    当然她们在幻谷里是绝对的少数派,加上了祁必明、莫渊也左右不了大局。老夫问魏晋:“魏老,你看呢?”魏晋淡淡地说:“我老眼昏花,没眼看。”老夫不理他的一语双关,以掷地有声的斩截宣布:“经过公平公正公开的讯问,根据幻谷治安处罚条例第六条,现决定……”

    “决定?太轻率了吧?”

    随着这一声,门口走进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粉面含霜,双眉入鬓,一身银红的长裙,红得明亮透彻,华贵侵人。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老夫、伏虚一齐变色。过谦奇怪地看向莫渊。莫渊用口型偷偷说了两个字:甘愿。

    过谦震了一震。他没想到众人口中的传奇,小说大师甘愿如此美艳又如此肃杀。看样子,她是来帮自己解围的。局面一变,他精神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