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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网络文学”价值和意义的思考——兼与何平先生商榷
作者:鲍远福      更新:2018-02-07 21:21      字数:6436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何平教授近日在《文艺争鸣》上发表《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一文,对当下文学研究中热议的“网络文学”的功能和价值进行了认真的讨论和深入的评析。何教授用了一个“同义反复”的标题来阐明他对“网络文学”这一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关键概念的态度和认识。我想,如果不是真正的研究者,或者说对“文学”或“网络文学”概念没有一定的认识基础的读者来理解这个有些“绕”的论文标题的话,就有可能会陷入初次阅读鲁迅先生“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样的阐释悖论中。我想,很多读者可能都带着这样的疑惑展开对何教授高论的阅读的;实际上,我也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不过,我仍然带着疑惑和对何教授丰富学养的尊重,细致而认真地将这篇大作通读了几遍,并顺着何教授的思路,对他所谓“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的论述进行消化理解,以求解惑释疑。然而,读完何教授大论,我心中的一些疑惑却并没有得到消除,反而加深了。因此,特将我在阅读过程中的疑惑凝练成文,谨向何平先生赐教。

    首先,何平先生的文章,其中心思想或者核心观点是非常清楚的,正如他在文章开头向读者所表明的那样:“连网络文学都是文学,《故事会》为什么不是文学?” 言下之意,“网络文学”并不是文学,正如《故事会》不是文学一样清楚。围绕着这个核心观点,何教授首先是从网络文学作品的遴选机制、其叙述方式以及其所显现的社会功能来看,网络文学及其代表性作品和《故事会》、《知音》、《今古传奇》等通俗读物及其中的各类“故事”一样,仅仅是《故事会》一类的通俗文艺谱系的一种当代延续,就像何老师所说的那样,“在我的理解上,当下网络文学中的大部分应该就是这个‘故事会’传统谱系上的。”也就是说,何老师是用对《故事会》一样的态度和评价来认识“网络文学”的功能和价值的。我想,在这里,何老师可能直接忽视“网络文学”及其创作者在当代中国社会文化生活领域以及国外文学接受群体中所产生的越来越重要的影响了。因为,按照何老师的语气,他似乎更应该在这句话后面加个后缀来加以限定:“当下网络文学中的大部分应该就是这个‘故事会’传统谱系上的”,“只不过,这个谱系上的网络文学新成员的承载媒介和接受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已”(笔者所加)……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呢?因为,稍微对网络文学创作、传播和接受现状有所了解的中国读者可能都知道,网络文学创作与传播方式、其文本的承载媒介、接受对象与环境跟二三十年前的《故事会》、《知音》们相比,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它所面临的阐释语境和理论范畴也今非昔比,而何老师却仍旧站在学院精英研究者的思维立场上去比较二者,并构建所谓的比较前提来对网络文学的叙述技巧、表意方式、身份合法性、社会价值和文化属性进行图解,这种逻辑意图我认为是值得商榷的。

    实际上,由于网络文学的创作、传播、文本和接受语境等因素都发生了“新变”,因此何老师在文中所假设的这个“前提”就不太能站得住脚了。可以推想,他之所以如此设论并进行相应的逻辑推理,实际上仍然没有脱离学院派精英对网络文学的轻视乃至“敌意”的态度。因为在他们看来,网络文学写手和《故事会》的讲述者一样,其主要目的就是把一个故事讲得“精彩和好听”,能够让读者身临其境、入迷其中即可,或者说,他们仅仅是完成了叙述学意义上的一个浅层次的任务或技巧——即做个合格的“讲故事的人”、完成情节的连缀而已。由此,网络文学就无法和学院精英所认同的文学——也包括现代、后现代文学谱系中的所有成员一较短长,而只能停留在比较浅显或初级的层次上,更不太可能“成为经典”。至于话语结构、修辞方式、审美范式、思想表达、人文精神等学院精英所认定的文学活动的核心要素,现有的网络文学可能还远远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因此,最好让“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能够满足小年轻或者大众的情感宣泄即可,正如“让《故事会》就是故事会”、努力营造出一群人围成一圈听人说书的气氛那样,而不是要去“霸占”学院派对“神圣文学”或“精神家园”进行理论阐释和审美解析的制高点,自娱自乐即可,“朕不给,你不能抢”!由此,我们就可以看出,作为长期浸淫于强大的非网络文学传统的何平教授及其所代表的“学院派文学阐释阵营”,对网络文学这种已然存在并产生巨大影响达到20年之久的文学家族成员有着怎样的一种“态度”和“评价”了。

    其次,在作出“当下网络文学中的大部分应该就是这个‘故事会’传统谱系上的”判断后,由于担心读者误解,何老师通过对通俗文学谱系的回溯和梳理,进一步强化了他自己对“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就像《故事会》就是“故事会”的判断,如果硬要强调网络文学的现实价值的话,那么仅仅是“网络激活和开放了这个传统谱系的文学潜能。”我所疑惑的是,难道真的是如此简单武断么?

    实则不然。我们看到,在仅仅20余年的发展历程中,网络文学不仅是对20世纪初以及20世纪50-60年代以后中国通俗文学传统的“复兴”和“回归”,它还承载了与当下文化思潮和中国现实社会生活相关联的现代精神和思想价值,特别是对科学主义精神和创新思维的重视,跟传统的精英文学有着很大的不同,这在21世纪的诸多网络文学类型中,有着生动的体现,例如网络科幻文学。虽然我们看到中国网络文学中的科幻小说家族还不像欧美科幻小说体系那么完备,对科学精神的阐释可能还相对稚嫩,但是,通过网络媒体的推动,网络科幻小说对国人科幻意识的提升已然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例如,我们把2004年称为中国网络文学“元年”,在这一年中,最为网络文学读者熟悉的网络文学作品除了萧鼎的《诛仙》和萧潜的《缥缈之旅》外,就是玄雨的科幻小说《小兵传奇》了。虽然它并不是纯粹的“硬科幻”作品,但也迅速地引爆了当年的读者圈子,成为网络文学作品崛起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此外,中国网络文学中的科幻流、穿越流、架空历史流等题材的作品虽然在故事情节、内容框架和世界观的设定上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已经和传统意义上的通俗文学的叙事范式、表意机制和接受方式等要素产生了根本性“裂变”,从而成为一种新型的文学实践。从2015、2016年中国科幻小说《三体》(刘慈欣著)、《北京折叠》(郝景芳著)分别获得具有世界影响力的“星云奖”、“雨果奖”之后科幻文学在国内的接受情况就可以看出,网络科幻小说的创作和传播,为这些具有科学精神和人文内涵的优秀科幻文学作品提供了成熟的读者群体和接受语境,并进而推动着比较优秀的网络科幻小说的诞生,如猫腻的《间客》、宝树的《时间之墟》、彩虹之门的《重生之超级战舰》和《地球纪元(1-4部)》、zhttty的《大宇宙时代》、天下飘火的《黑暗血时代》以及署名王白、目前正在起点连载的硬科幻作品《银河之舟》,等等。所以说,网络文学的兴盛,不仅复兴和重塑了中国通俗文学的优良传统,也更充分地与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科学精神和创新思维接轨,从而直接承载了学院精英们所认可的那种文学的文化艺术功能和思想价值属性。

    再次,紧接着对网络文学是对通俗文学谱系延续的判断,何老师还把通俗文学“现代的恶趣味”的“原罪”嫁接到当代网络文学的作品和创作者身上,认为“这种无视‘五四’现代启蒙成果的‘现代的恶趣味’在今天网络空间是中国现代以来前所未有的。”言下之意,网络文学不仅全盘继承了通俗文艺的“痼疾”,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我认为,这样的评价,颇有一棍子打死的嫌疑,因而失却了客观。虽然大多数网络文学写手为经济和社会利益创作,为了获得资本的青睐,通过讲述一个个“爽文”(邵燕君语)来谋求叙事“寻租”,但是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被体制或资本“征用”或收买。一方面,由于创作环境的相对宽松,网络文学作家们保持了一定的创作个性和自由度,他们在网络空间中实现了文学创作的梦想、一定的物质收益和相应的社会文化价值;另一方面,网络世界也为这些当代梦想家们提供了一个相对自由的创作平台和实现白日梦的“完美世界”;另外,主流文学界和批评界对网络文学写手和网络文学作品的接纳,多出于主动,而非网络文学作者和网络文学的主观诉求,可以说,这是一个双赢甚至多赢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可以说是传统文学一直所追寻的梦想。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当前的中国网络文学已经成为某种“准世界级现象”了,欧美和俄罗斯网络空间中对中国网络文学作品的接受和讨论已经成为2016年以来文化产业领域的热点话题[如北美中国网文翻译网站“武侠世界”(Wuxia World)等] ,并引发了国内文学研究领域的相关讨论。由此可见,中国网络文学走向世界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对中国文学母体的“反哺”价值可能也就越高,所以说,网络文学写手的成功,也可以视作他们的“中国梦”的一部分。说的再极端一些,我们的现代白话文学经过一百多年的努力才在2012年艰难地获得世界文学主流的认可(莫言获得“诺奖”),我们的通俗文学实现这个目标大约只用了不到20年的时间(2015、2016年刘慈欣和郝景芳分别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而中国网络文学获得世界性的声誉和影响的时间甚至更短(“武侠世界”网站对中国网文的追捧),这难道还不值得自豪么?!从根本上讲,网络文学的成功恰恰是“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重大成果之一,对此,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

    当然,我们也不否认当下的网络文学作品中有很多负面的价值观,比如“升级打怪流”、“历史穿越流”以及“后宫耽美流”等题材网文所宣扬的弱肉强食、钻营欺诈、巧取豪夺、计谋**甚至涉黄涉暴的故事情节和思想观念,它们与主流文学的价值观是背道而驰的,也是应该批判的。然而,除了“现代的恶趣味”之外,网络文学难道就没有积极进步的精神价值体现?既然这样,那我们该如何去认识《明朝那些事儿》(当年明月著)将历史主义、人文精神和审美意蕴进行有机结合后对反抗暴政、追求真理、公平正义和民族自信的主题升华?我们又该如何去评价《诛仙》(萧鼎著)的主人公张小凡在逆境中仍能自强不息、守护正义、救助天下苍生的那种与金庸武侠世界里一脉相承的侠义精神和高尚情操?我们又将如何去看待《地球纪元》(彩虹之门著)的主人公赵华生等人为了拯救全人类而做出的艰苦奋斗、自我牺牲与无私奉献?甚至于,我们又将如何审视《无家》(雪夜冰河著)中浓厚的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精神以及它对历史和人性辩证关系的深入挖掘与反思?……正因为如此,我想,如果我们能够用相对客观的态度去评价这些被万千网友甄选出来的网文精品,那么,站在学院精英视角的何老师们,可能就不会忽略和低估这些来自基层的年轻写手们对于文学精神和人文情怀的坚守、强调乃至重塑了。总体来说,网络文学写手的素质的确有待提高,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当下的网络文学创作者及其作品就永远没有机会达到20世纪初以及50-60年代那些通俗文学中文人创作的水准了,甚至于,我们还可以乐观地认为,如果给网络文学创作一个良性互动的环境,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中国网络文学一定可以出现具有深刻的思想性、艺术性和巨大社会价值的经典作品。

    第四,何教授在对网络文学的叙述和传播语境的论证中指出,“叙述是一种权力”,特别是网络新媒体的创作和传播语境给予了网络文学更多的自主权,而在这种自主权的支配下,在市场、资本和“草根舆论场”的直接参与下,网络文学更是获得了为自己正名的机会。对此,何教授不无担忧地指出,“在取得自我叙述的权力后,网络文学还愿不愿意在传统的文学等级制度中被叙述成低一级的‘俗’文学?网络文学愿意不愿意自己被描述成中国现代俗文学被压抑的报复性补课?甚至愿意不愿意将自己的写作前景设置在世界文学格局中发育出的‘中国类型文学’?”我认为,这些担忧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中国网络文学通过网络空间成功地“走出去”,恰恰印证了我们文化战略的成功,中国网络文学在海外读者圈子的传播,也恰如其分地为这种独特的“中国类型文学”作出了精准的命名,从根本上说,这些成果的取得,和我们国家近年来所推行的文化走出去战略目标是一致的。至于何教授所说的,网络文学取得话语权和合法身份后,会不会挑战现有的文学准则,甚至于对自己的文化身份进行报复?这种担忧也无必要,因为从学术界对所谓的“网文大神”们的访谈、对话和研究来看,他们不仅没有宣称要去挑战现有的文学规则,也不反对学院精英(如北京大学邵燕君教授、山东师范大学周志雄教授)对他们的作品进行深入研究和解读,反而是一再强调他们对文学精神的敬畏、迷恋和向往,甚至于,他们还十分乐意被吸纳到体制之内,迫切地希望获得合法身份。这些事例足以说明,不管是网络文学本身,还是网络文学创作者,在面对强大的文学体制时,其三观都是非常正的。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他们对“文学传统”和“文学精神”心存敬畏,所以他们才会愿意接近这个圈子,也会在自己的创作中有意识地对这种传统和精神保持亲近姿态,甚至按照“文学传统”来规范自己的网文创作。如此一来,网络文学也将会得到学院派认可的文学法则的影响、滋润和改造,其作品最终也真正有可能达到文学经典的高度。虽然目前我们还不能说与传统文学经典相媲美的网络文学精品已经大批量地诞生,但是,“准经典”和比较接近经典的网文作品已经逐步浮出水面了,比如深受读者喜爱的《明朝那些事儿》、《诛仙》、《昆仑》、《琅琊榜》、《无家》、《将夜》、《时间之墟》,等等,它们在思想艺术与故事内容层面“经典化”道路上所取得的成就,即使是与精英文学相比较也不遑多让,这种情形确实值得我们深思,而不是忧虑,甚至无视。

    最后,何老师在文章中分析了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三个阶段:20世纪九十年的萌生期,表现为一定的先锋性与叛逆性,通过把纸媒文学向网络空间迁移,实现所谓的野蛮生长;2004年前后是网络文学的草创期和“类型化”阶段,表现为大神辈出,各种网络文学类型被确立,民间资本也开始逐步注意网络文学并寻求合作的可能性;第三阶段是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彻底剥离,资本的强势注入导致了网络文学彻底与消费主义文化“合谋”,借助“IP化”这个怪胎在资本圈迅速“上位”,并与传统文学的文化启蒙与思想艺术性诉求断裂,成为资本市场的附庸。对此,何教授指出,“传统文学和网文的分裂已经不是文学观念的分歧,而是文学和非文学的断裂。传统文学忌惮网文平台和大神写手的民间资本力量,希望他们心怀慈善,做出权利让渡,培养一点文学理想和文学公益心,但网文界真的能如其所愿吗?”言下之意,网络文学写手在面对追求利益最大化还是进行思想启蒙的抉择时,已然心中有数,他们可能无法抗拒资本无限增殖的**而背离文学的审美价值属性,网络文学作品也必然会“蜕化变质”,并与真正的文学创作及其所追求的价值观体系相互切割。如此,精英文学批评者在探讨网络文学的所谓价值时,“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的结论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归纳出来了。所以,学院精英们就不用再“挖空心思去证明网络文学是我们说的‘文学’,网络文学也可以不要背负文学的重担,只是以‘文学的名义’轻松地去填充不是满足文学需要的阅读人口的阅读时间。”如此,何老师以一种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就把网络文学诞生近20年来的所有成就消弭得干干净净,并亮出自己对网络文学的态度:道不同则不相为谋,你彻底“IP化”了的网络文学大可以继续让消费文学的大众消磨时间吧,其他的事情,诸如思想启蒙和镌刻精神什么的,则由我们“文学”来做,井水不犯河水。

    通读何平教授的全文,一个学院精英的高大形象跃然于纸上,对网络文学(特别是被高度“IP化”后的网络文学)的“不待见”和“看不上”也似乎随处可见。如前文所述,《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对网络文学诞生短短20年来在国内外取得的成就以及很多网络文学写手对于文学精神和文学价值的思考和重塑,并未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而只是使用“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这样一个很“绕”的表述把读者带进了一个“语义迷宫”中,我认为,这对于我们真正理解网络文学的功能和价值是不利的。 本文正是基于此而立论,且不揣狂妄与冒昧,诚挚地求教于何平先生。

    本文原刊载于广东作家协会主办的《网络文学评论》杂志2017年第3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