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歌谣-第二章 没有理由 无法解释-霍君(火堆儿)-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二章 没有理由 无法解释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2-14 21:45      字数:4347
    陈晨终于可以出院了。在芝麻村休闲旅游盛大庆典的第二天。

    再给你妈打个电话。一大早上,陈庆旺就叮嘱陈建松。

    当着陈庆旺的面,陈建松掏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

    ——妈,头晌午我们就到家了,家等着,别串门子了。

    等等,我有点事跟你妈说……

    爸,我让我奶做点好吃的……

    陈建松早挂了手机,长途,省省吧。

    妈个臭逼的,小气样儿。很寻常的一句粗话,从陈庆旺的嘴里顺顺溜溜地溜达出来。被陈晨捉住,重复利用了一回,捏着嗓音:

    妈个臭逼的,小气样儿。

    制造了一个快乐的场。陈建松拉动一下脸上的肌肉,做了一个笑的动作。心里却是酸酸的。

    刚才的那通电话,他并没有拨通。不过是对着嘟嘟声在说话。这样的对话差不多从陈晨转入普通病房就开始了。

    陈晨彻底清醒那天,陈庆旺在电话里嘱咐陈建兴,让老伴给他回个电话。陈建松觉得那是一个等不来的电话,他早就察觉出了母亲的不对劲。如果母亲没有出事,她肯定会牢牢地守在家里,等他们的每一通电话的。孙子没有脱离危险,她会有闲情逸致到街上看热闹?陈建兴他们一定是在集体隐瞒着什么。于是,他对陈庆旺说,爸,我回去一趟,拿几件换洗的衣裳,顺便瞅瞅我妈。

    半天多一点的时间,陈建松从家里赶了回来。速去速回,证明一切都是顺利的。

    你妈没事吧?

    能有啥事啊,好着呢。大伙这个拉那个拽的,连火都不用起。

    儿子的话该是真的,儿子的亲眼目睹该是真的。陈庆旺缘于老伴的那份不安终于静下来。

    也是从那时起,陈建松不用陈庆旺提醒,隔三差五的就给母亲打个电话。既然母亲经常被街坊四邻拉去,所以不在家里的几率比较大。在时,陈建松就向母亲简洁地回报一下陈晨的病情,说快了,就要出院了。每一通电话,陈庆旺几乎都是在场的。

    拿来,我给我奶打个电话,想那个小老太太了。有几次,陈晨都这样说。

    陈建松就瞪起了眼珠子,爷呀,您省省吧,您知道您这回有病干进去多少银子么?

    可是今天,陈晨出院了,母亲的事情再也遮盖不住了。陈建松不知道该如何对陈庆旺说,一点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如什么都不说。让喜悦在那张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老脸上,能多停留一会就多停留一会吧。

    陈晨算得上是元老级的病人,曾经的小病友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走廊里的家属也更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每一批家属都听说了陈晨死里逃生的传奇故事。所以,当陈庆旺一家人和医生护士道完别,经过长长的走廊时,走廊里散落的家属们,不管是南方的脸儿,还是北方的脸儿,都挂满了真诚的微笑。

    走了啊,走了。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陈庆旺不停地挥动着大手,眼眶里闪着星星般的泪花儿。

    没有更变的是守门的半老阿姨。四十天的时间,老阿姨见证了陈庆旺一家人钢铁长城般的意志,见证了陈庆旺一家人从黑暗走向光明的艰难过程。老阿姨摸着陈晨的头,眼睛眯眯地笑,命大的孩子,以后可不许再吓唬人啦。

    这一刻的陈晨,俨然就是一个小大人,奶奶,您放心吧,以后有时间我让我爸带着我瞅您来。

    老阿姨依旧眯眯地笑,两颗浊泪从笑容里滚落出来。

    我们陈晨成人了。陈庆旺拎着大包裹紧追在陈晨的屁股后头。

    这个老爷子,我啥时候不是人呢。

    朝着身后的陈庆旺撅了一下屁股,做放屁状,又以手做扇,驱赶肉眼看不到的气体。然后,陈晨咯咯地笑出了声音。充满金属质感的咯咯声,叮叮当当地撞击着大厅里的每一面墙壁。听上去悦耳又悦心。

    是啊,陈晨太快乐了。又晒到分别很久的阳光了,又将见到张子涵黄毛嘎嘎嘎嘎婆芦花鸡还有陈浩了,一家人又可以一个不缺地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也不和我商量商量,这花也忒大胆了,胆敢悄悄地开了。

    车窗外,一朵小花,一只飞燕,因为分享了陈晨的快乐,开得更加恣意,飞翔得更加辽远。

    车窗外的每一个景色都是全新的。这个世界都是全新的。扒住车窗的孩子不愿意错过每一个“全新”,兴致勃勃地看着,看着。陈晨的目光在窗外,陈庆旺的目光在陈晨身上。在他眼里,陈晨也是“全新”的。陈晨的一颦一笑,一个小动作,他都看不够,看不倦。死里逃生的小人儿身上,仿佛涂抹了一层厚厚的502胶水,牢牢地粘住了陈庆旺的目光,想挪都挪不动。嘿嘿……臭王八蛋……

    飘红的目光在陈建松身上。当然,她不会像陈庆旺把目光粘在陈晨身上那样,也把目光粘在陈建松身上。借着看陈晨,借着看窗外的景色,借着看其他任何可以看的东西,让目光从陈建松的身上滑过。不知道为什么,一离开医院,疏离感即刻就站在了她和陈建松中间,拉大了两个人的距离。在医院共同战斗的四十天产生的紧密感,见到阳光就松懈了。所以,才给疏离感制造了机会。她不经意扫过的目光是生出了触须的,想抓住陈建松。想紧紧地抓住他,不让他再跑掉。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男人,他是她的大山,他是她的大树,他还是她的钱袋。忽然就怀念起医院里的时光了,怀念那只给她掖被角的手。因为不确定那只手在以后的日子里,是否还会给她掖被角,飘红又被主动式的哭泣侵袭了。

    爷,这还是咱们庄么?

    芝麻村还是芝麻村,这个没变。芝麻村像是做了美容,鼻子还是那个鼻子,眼睛还是那个眼睛。经过化妆师一调,肤色亮了,鼻子挺了,眼睛有神了。再配上崭新的装束,也难怪让人耳目一新了。稻田里新插下的秧苗儿,绿得醉人,看上一眼,仿若二两二锅头入口。

    生什么水乡,人文村庄。

    生态水乡,人文村庄。

    陈庆旺给陈晨念悬挂在村头儿的横幅标语。刚一念完,老头子忽然扔了手里的大包裹,把陈晨举了起来,大孙子,在学前班学的那些字,你还记着呢。我大孙子是集美沙发——真牛!

    爷,你说我奶会接咱们来么?

    会来,一会就该来了。来了,来了,你看来了不是?

    果然,奶奶候在学校门口等着陈晨了。

    奶,陈晨回来啦。边喊边咯咯笑着跑向陈庆旺老伴。陈庆旺老伴看了一眼抓住自己手臂的孩子,粗暴地推开了,你是谁家的孩子,赶紧回家吧,你爷和你奶找不到你,多着急啊。

    这个老太太,我才走一个多月,就不认得我啦。又转头向陈庆旺,爷,我奶得老年痴呆了吧?

    陈庆旺觉出了不对劲,把陈晨往老伴的怀里塞,你好好瞅瞅是谁,咱们的大孙子,大孙子从医院里回来了。

    你净瞎说,咱们大孙子上学前班呢。老伴现出一脸的委屈,你们都去哪了,咋才来呢,他们把咱陈晨藏起来了,我天天来接都不让我见一面。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我非把他们的大门给烧了不可!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弯腰去点一捆干稻草。陈庆旺一把抢过老伴手里的火柴,你妈,你真心疼我,你也跟着添乱!抓起老伴的手,连拉带拽地往家里走。

    陈晨出院了!

    哎呦,这不是陈晨么,把大伙吓个半死,他倒是白胖白胖的,臭小子!

    ……

    遇到的每个芝麻村人都发出充满浓浓乡情的感叹,让人有一种陈晨不光是陈庆旺的孙子,而是全体芝麻村人孙子的感觉。谁都不提陈庆旺的老伴,好像人们的眼里只有陈晨,被陈庆旺拉在手上的那个人是一团空气。人们之所以不提,还是心底的悲悯在发挥作用的结果。人是由多种情绪组合在一起的高级动物,悲悯作为情绪中的一种,客观地存在于人精神世界里。当面对和自己没有关系的灾难及其不幸的发生时,悲悯便在情绪的队伍中向前跨越,站在最醒目的位置了。悲悯睁大了眼睛,看到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灾难的陈庆旺一家人,又马不停蹄地跌进新的不幸中,于是不忍心了。虽然那个不幸客观地存在着,但是不忍心去提,小心谨慎地绕着不幸走。仿佛不去触碰,那个不幸就不会滋生出疼痛来。只等一家人走远了,悲悯才敢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孩子的命捡回来了,建松也归队了,老的又出事了。真是的,一家过日子,知道会出啥事呢……

    悲悯是真实的。但是悲悯回一下头,会发现它的身后站着庆幸。庆幸自家的儿子或是男人没有携了别家的女人出走,庆幸自家的孩子健健康康,庆幸家庭成员没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这个庆幸是见不得阳光的,不能示人,只能偷偷地存在。

    哎呦咋没提前打个电话,让建兴去接你们啊?

    五嫂子说完这句话,就捉了衣袖擦眼睛。五嫂子的泪水半是欢喜半是歉疚。欢喜当然来自陈晨,歉疚则来自陈庆旺的老伴。她和陈庆占肩负着看守的责任,人却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失了常。

    想着孩子回来了,人也就好了,咋这样呢……今儿有几拨划船儿的客人,你五哥占着身子,我心说等做完了晌午饭,再把他婶子叫回来,要不身边没空过人……五嫂子的眼泪擦不完了。

    陈庆旺只好反过来安慰五嫂子。这个时候的陈晨早投入黄毛的怀抱了。

    黄毛——

    黄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着,没动。

    黄毛,傻了吧,我是陈晨,陈晨哪!

    恩,这回看清了,也听清了。黄毛一个猛子,撞在陈晨身上。陈晨打了个趔趄,蹲下来,任凭着黄毛撞击、舔舐。激动的黄毛,疯狂的黄毛,委屈的黄毛,所有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绪,全在每一个动作上酣畅淋漓地展现出来。由于太过投入,耗费了大量的精气,片刻,黄毛就嘘嘘地喘起了粗气。

    好了,黄毛,咱们去看嘎嘎,嘎嘎它们好么,我不在家,你是不是又欺负它们了?

    嘎嘎,嘎嘎婆,芦花鸡,你们好额——

    陈晨站在院子里一声响亮的吆喝。黄毛垂着眼皮耷拉着尾巴,醋意涟涟地看着嘎嘎带着嘎嘎婆煽动者羽翅跑过来。芦花鸡也远远地围拢过来。

    嘎嘎——咕咕——一阵欢快的鸣唱过后,见陈晨没有慰劳它们的意思,失望地散去了。

    黄毛的心里爽极了。事实证明,只有他才是陈晨最忠实的朋友。嘎嘎他们,切,有吃的,围着转,没吃的,鸟兽散。

    一个一个的都是白眼狼,还是黄毛好。陈晨也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

    黄毛摇起了尾巴,表示赞同陈晨的说法。

    把你妈弄医院瞅瞅吧,一家两病人,还都得专人看着,谁受得了哇。

    午饭桌上,陈庆旺打了咳声。

    你才有病呢,我好好的,上哪门子医院呢。陈庆旺的说法遭到了老伴的强烈抗议。

    你没病,我有病,行了吧。

    还有啊,我再说一遍,谁家的孩子,赶紧给人送回去。

    咱家的孩子,往哪儿送啊,你给我指出一个地儿来。

    老两口子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陈庆旺是有意识和老伴说话,结果表明,老伴的思维清晰极了。除了不认眼前的陈晨,除了不提陈建松婚变出走的事,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中午饭都是老太太做的,稀的干的,做得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在吃饭时,见陈晨动了那只酷似电视剧《家有儿女》里边的那只紫色的塑料碗,才显现出不正常来。一把夺过陈晨手里的碗,我孙子的碗,谁也不许动!

    那些无法承受的记忆,说不定是睡着了,兴许哪一天就突然醒来。陈庆旺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撂下饭碗,陈庆旺开始给飘红分派任务。飘红依旧负责照看陈晨,但是从今往后的照看是不同于以往的。家里的大事小情飘红可以一概不过问,绝对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陈晨,以免陈晨抽疯时身边没人。陈庆旺说,还有你,小松头……陈松的那个位置却是空的。

    陈建松走了。

    他去了城里。城里有一个女人在等他。

    回到家里,一切都在陈建松眼前清晰起来。那份等待就是一个巨大的磁场,陈建松身不由己地被吸了过去。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这个结局出乎陈庆旺的意料,出乎飘红的意料,出乎陈晨的意料,出乎陈向东的意料,出乎侉子的意料,出乎陈浩的意料。出乎飞燕的意料,出乎全村人的意料。其实,它也出乎陈建松自己的意料。没有理由。陈建松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