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歌谣-第九章 她究竟是谁-霍君(火堆儿)-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九章 她究竟是谁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1-25 11:02      字数:3764
    早春的第一场小雨夹杂着零星的雪粒儿,唯恐被谁惊扰了,选在晚上清清静静地飘洒着。陈建兴没有开他的破夏利车,步行着,朝着陈庆旺家的方向而来。这样的夜晚,会让人忆起很多事情,会让人浮想联翩。那把雨中的花雨伞永远地搁浅在了高中时代,伞下的人儿如今身在何方?她还保持着在雨中漫步的习惯么?如果是,又是谁给她撑起雨中的花雨伞呢?不会也像他这样独自一人在雨中行走吧?是啊,行走,不是漫步。漫步需要情调,需要时间,这两样他哪一样都没有。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早就变成了一只陀螺。一只为芝麻村旋转的陀螺。

    一颗小雪粒打在眼皮上,陈建兴揉了揉眼睛。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的,老母猪想起万年糠来了。加快了步子,恢复到陀螺旋转的速度。在进陈庆旺家门之前,他先敲开了父亲陈庆占的门。屋子里还生着炉火,空气干燥且温暖。

    你妈,赶紧把好茶叶给村长大人沏上。陈庆占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的屏幕。

    爸,您这是干啥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来。

    陈庆占这才把视线挪过来,扫了一下酒瓶上的标签。然后,溜下炕沿,从裤腰上摸出一把钥匙,落了靠墙一截躺柜上的锁头,取出一个本子来。打开,用一截铅笔头在上边记着什么。

    给你记账呢。五嫂子向陈建兴使眼色。

    记啥账?陈建兴伸脖子一瞅,乐了。一行新鲜的铅笔字,组合成如下内容:某年某月某日,村长陈建兴向老子行贿一瓶西凤酒,行贿原因不明。再往上看,某年某月某日,村长陈建兴向陈庆旺行贿大中华烟半盒,行贿原因:有可能是拉拢人心。

    哈——您真是我亲爹,陈建兴笑出了眼泪。

    有你哭的时候,你别以为一瓶好酒就能使我就范,再想让我签字,当卖地贼。哼,没门!

    爸,别说您不依,再卖地我这关就过不了。剩下的一千多亩稻地可是咱的宝贝呢,您看着吧,我要让它生出金蛋来。

    陈庆占递给陈建兴一个狐疑和不信任的眼神儿,拍了拍手里的账本,你小子记住喽,栽了跟头,我不但不捞你,还要踹你一脚,把这个本子往上边一交。

    死老头子,瞅瞅把你能的,哪天我把你那个破本子给你烧了。骂完了,五嫂子又把头转向儿子,听蝲蝲蛄叫唤就不种庄稼了呢,别听他的,他就是死鸭子嘴肉烂嘴不烂。向东拿着菜刀找庆旺,你爸爸差点拼了老命,开始我还寻思着这老家伙逞英雄呢,过后跟我说,要是真出了事儿,儿子肯定脱不了干坯。还说村长就是一个大家长,家里不安定出了乱了,家长是要负责任的。那大道理说得叭叭的,觉悟比中央大干部都高。

    竟扯淡!老伴揭了自己的老底,陈庆占有点恼了。

    陈建兴的心里却是狠狠一热。

    去庆旺叔那院儿坐坐。就起身往外走。

    不该说的,别瞎说。五嫂子出来送儿子。

    你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啊,人家是村长。陈庆占的人未动,话儿跟了出来。

    临跨出后门,陈建兴对着里屋的父亲说了一句,哪天把那犍牛卖了吧。

    给陈建兴开门的,是陈庆旺。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前一后进了里屋。屋子里,该在的人都在,除了陈建松。连黄毛都在。在他进来之前,几个人好像正讨论着什么话题,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每个人尽管都在尽力掩饰,残留的凝重和压抑还是扑面而来。尤其是飘红,眼圈儿的红晕还未褪去。

    我们没好烟儿,对付着抽吧。陈庆旺打起精神,操练起一贯的口吻。

    还真得废您一袋烟儿。陈建兴把老烟叶子卷成的烟亘在两根手指之间,揉捏了几下,叼在唇间,瞅了一眼靠在奶奶怀里的陈晨,爷们儿,点一颗吧?他想活跃一下气氛,但是陈晨却不买帐,摇了摇头。没有了往昔顽劣的风采,小眼睛里含着两坨和年龄不相称的忧愁。

    叔啊,您瞅我给您带啥来了。从怀里又掏出一瓶西凤酒。

    给你爸留着喝吧,我隔三差五的整两盅二锅头就行了。

    有我爸的份儿,一人一瓶,该孝敬您的。叔,我可把话说明白了,买酒的钱绝对是干干净净的。您还知不道吧,我们家老爷子都给我记着帐呢,我早瞅透了,我要是敢贪污违法,他第一个出来检举我。上回我送您那半包烟,也给记上了,简直拿我当阶级敌人……对那个犍牛,跟祖宗似的,比对我还好呢。哪天,我趁着老爷子大眼了,把牛给牵出去卖了……

    全是一些无俚头的闲话,没有主题,散散漫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是不提陈建松。他看陈庆旺没有提的意思,就千方百计地绕着陈建松。这样的局面,和自己的最初的想法是有些差距的。他以为他往陈庆旺家的炕沿上一坐,陈庆旺一家子就会感动得主动向他诉苦。他来的目的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而且,他是带着双重身份来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加上陈庆旺救过父亲的特殊关系,他该来;他是村长,村里的和谐稳定出了问题,他也该来。可是,陈庆旺一家子闭口不谈家事,这让陈建兴的心里有些失落。他有一种拿着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的感觉。所以,他也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尽管失落,为着那两个原因的该来,还是值得的。来了,就表明了一种姿态,体现了一种情分。来了,就够了。但是,又不能总聊些牛啊狗的问题,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序儿,引向正题的一个序儿。既然是序儿,那就得再另外找一个正题。正题就像是酒席上的大菜,少了它,酒席就降低了档次。既然办酒席的主人嫌自己烧制的手艺差,不肯端出烹制的大菜,那他这个吃客,只好“救场”了。

    水稻公社,您知道吧?

    知不道。

    让城里的人来咱村种水稻,认领稻地要交钱。咱现在承包一亩稻地不超过六百块钱,对不对?城里人认领稻地,也就相当于承包稻地,一分地就要五六百块钱。

    是城里人给咱们五百,还是咱们给城里人五百?

    婶子,当然是城里人给咱们五百了,倒找钱的事我能干么?

    人家又不是傻子,能干么?

    叔,婶,咱拿几百当个钱儿,在人家眼里不算回事。咱种地叫种地,人家那叫农事体验,讲究的是一个乐趣。体验完了种稻子,再荡舟潮白河,捕捕鱼,捉捉虾。叔啊,到时候还得请您出山呢。

    我一个糟老头子,知道个啥,你可别高抬我。

    陈建兴续上一颗烟,成立一个艄公队儿,专门给捕鱼的城里人摇橹,您就是艄公队的头,艄公都由您统一调度。

    到时候再说吧。然后,陈庆旺一声长长的叹息。

    所有的郁闷全在这一声叹息里了。陈建兴发现,眼前的陈庆旺忽然一下了衰老了,没有精气神了。曾经那么骄傲的陈庆旺,被他的儿子彻底打倒了。标志性的两个大眼珠子,显得空旷而又苍凉。心不由酸了一下,角落里的那一份失落慢慢被融化掉了。

    叔,婶,弟妹,有啥事就言语一声。临走,陈建兴撂下一句话。这句话要是放在平常,不显山不露水,会被当成一句客套话在转眼间香消玉损。今天就很是不一样了,从表面看,它的皮很薄,但是里边却包裹着耐人寻味的“馅”。“馅”的味道是“我随时都会帮你们的”。这个,才是他今晚此行的目的。

    又在陈晨的头上轻轻抚了一掌。那颗头扎在奶奶的怀里,两颗小眼珠儿在眼皮底下咕噜噜滑动了两下,复又静止不动了。这个小淘气,八成是做梦了。最后的结束动作和结束语完成了,该是离去的时候了。陈建兴就被陈庆旺送出门来。

    雨夹着零星的雪粒保持着旧有的模样,等着陈建兴。这是一份让人无法轻视的等待。陈建兴坚信,它们是在等他的。等待,多么让人怀念,多么让人感动啊。有所等待,是幸福的。仰起脸,让幸福的雨星星和小雪粒子落在他的脸上,体验它们和他的肌肤亲密接触时在瞬间迸发出的一丝凉意。凉意滋儿滋儿地沿着经脉爬行,一直爬到他的心尖儿上。心尖儿就颤颤的,痒痒的。

    啊——他用舌尖抵住上颚,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声欢快的嘶鸣。

    谁?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突兀地横陈在他面前。

    它吓到了陈建兴。它出现得太突然了。心尖儿上的那份痒痒的轻颤倏忽就逃遁了,不见了踪影。

    我,陈建兴。好在,“村长”的外套紧紧地跟随着他,两只胳膊一伸,就穿上了。于是,他又变成了村长陈建兴。

    噢,是村长啊,吓我一跳。

    去串个门儿,你也去串门儿?

    声音和身影都没有熟悉到仅凭着记忆就可以辨认出来的程度,但是,他又没有必要非要弄清是谁的女人。不过是碰在一起,打个招呼而已。就要擦肩而过了,他听见女人说,不是去串门儿,这么好的夜晚,一个人走走。

    这是谁家的女人呢?凭着这句话,他对她刮目相看了。他听得出来,女人说这句话时,一点矫情的意思都没有。在他的印象里,芝麻村的女人大多是粗糙的,尽管现在大大小小的女人们,越来越时尚,越来越洋气,但是,她们骨子里的粗糙并没有褪去,情调以及文化涵养跟她们从来都不沾亲带故。对她们,他既爱不起来,又恨不起来。使用更多的一种情绪,是蔑视。比如小黑人媳妇,比如飞燕,放弃村长的眼光和成见,仅仅以一个男人的角度,他蔑视她们。她们那样的人,会懂得真正的情感么?

    这个女人就不同了。他忽然有了想弄清楚是谁家女人的冲动。

    天这么黑,道又不好走,还是尽早回家吧。脚步慢下来,和着女人的节奏。

    为啥不给村里安上路灯呢,这是你村长的职责。

    陈建兴没有想到,女人把话题一转,奔着他而来。话儿像刀刃,有了几分锋利。

    快了,就快了。保证下一个雨夜散步,你会看清雨丝的容颜。

    陈建兴说出了让自己很得意的一句话。

    雨丝是什么颜色?红的,绿的,还是蓝的?

    陈建兴嗅出了淡淡揶揄的味道。不过,他一点也不计较。

    是天使的颜色——他回答。

    天使是啥颜色?

    圣洁和美好——他回答。

    女人唏嘘了一声,好酸,都不像村长了。

    如果我不当村长,一定可以成为一个诗人。

    当村长和当诗人并不矛盾啊。女人又接着说,村长是大忙人,咱可不敢耽误您的宝贵时间,您先走吧。

    意犹未尽的话题就戛然止住了。陈建兴暗暗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让到了嘴边的一句话随着唾液滑进胸腔里。舌尖儿送出两外一句话来:

    你慢走吧。

    人就大踏步朝前走了。心却没有跟上来。拨开几缕带着寒意的雨丝,心儿悄悄地打量着女人的身影,想,她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