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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罗马假日(上)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3-03 14:24      字数:4223
    七十二、罗马假日(上)

    大竞技场呈规则的长椭圆形,上上下下可以容纳六万名的观众。就像后来有人想象的那样,皇帝陛下通常在这欢迎那些远道而来的海外行省的总督们。这点,在撒克逊人吉本的著作中也可以查到一丝蛛丝马迹作为证据。不过,即使查不出,也没关系。

    今天,这样的欢迎礼显得犹为隆重。倒不是我们的总督们又为皇帝陛下带来了帝国事业蒸蒸日上、又得以开疆扩土的好消息,或者是去年内湖沿岸橄榄油和葡萄酒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的喜讯。这些,我们的皇帝陛下已经毫不关心了。没有一项人间的事业可以超过神灵们在陛下身上所施加的伟力,陛下已经成为了朱庇特大神最宠爱的人间之子。他发愤创作,写下了一部足以和日月星辰争辉的作品:《一个了不起的罗马先知——普罗米修斯》。据说,当皇帝陛下最终创作好了这部戏时,太阳神因为自愧才华不如而掩饰了自己的光芒,而美神维纳斯则因倾慕陛下的才华而现形出来,与之交合。当然,这些都是无知者出于纯粹的膜拜而编排出的谰言。皇帝陛下本人却不认可,他只是暗自将自己的作品与一个天才的诗人维吉尔相提并论而已。是的,皇帝陛下的文治武功是不用说的,他的名字早已超过了伽图,西庇阿,马略,苏拉,克拉苏,庞培,安东尼,多米蒂安,尼禄,图拉真这些宵小之辈,完全可以恺撒和奥古斯都并列了。然而,倘若议论起艺术的才华来,那么卤莽的恺撒和愚蠢的奥古斯都怎么能和当今的皇帝陛下相比呢,即使以文雅著称的哈得良也望尘莫及!一个只能写出几本粗陋的战地日记,一个却连一句动听的诗都写不出,所以说当今的皇帝陛下是无与伦比的!他的新作即将在大竞技场里上演,这将是个堪与攻陷迦太基相媲美的日子。

    对于普通的罗马市民来说,今天也是个好日子,每年的今天都是个好日子。4月26到5月23日的维纳斯之日即将到来,按风俗,罗马城将举行盛大的庆典,城里所有的、大约是二十万的妓女将在那一天纷纷涌上街头,为特洛伊的王子伊尼亚斯的后裔们,为所有尊贵的男人们提供“维纳斯之服务”。不必非要用金钱撩开她们的衣襟,只要男人们,你们乐意,并且足够地强壮。那么,这些维纳斯的化身们任由你们尽情地驾驭吧!你可以找十个交战,也可以找一百交战,直到精竭而亡,直到醉死在温柔乡里。现在,还有好消息说,回国述职的犹太总督彼拉多从东方带回了一百个黑发的美貌少女,她们将荣幸地献身于这场狂欢。这不能不让全城的男人们怦然心动,假如他还对男女交合保持着浓厚兴趣的话。

    还在皇帝陛下酝酿着写作那部伟大剧作的时候,色雷斯奴隶亚苏被送到了这神狼之都。至今,他还对一路上见到的美丽风景记忆犹新,那阿尔卑斯山顶皑皑的白雪,那波河蓝色的波浪,特拉西姆诺湖畔富有诗意的林木,还有亚平宁高耸入云的峻岭,一切都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帝国核心区域的美丽,虽然他的确失去了欣赏的兴趣。在酒神守护之地色雷斯,亚苏有幸系统地学习并研究过罗马城传播过来的知识,包括拉丁文的文法和十二铜表的法律精髓,维吉尔和卢克莱修风格迥异却同样出色的诗篇,还有贺拉斯的诗艺、普洛丁的太一学说和奥维德的爱经。一直以来,他都对那帝国文明的中心、那日神光辉庇护下繁华的首都倾慕不已。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来到这向往已久的城市。在一次出游中,他被一伙歹徒抢劫了,可窥视他财产多年的弟弟拒绝了用任何一枚金币赎回自己的亲哥哥。于是,强盗们毫不犹豫地将他交给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奴隶商人。而他可鄙的弟弟不但霸占了他的财产,还强奸了自己美貌的嫂嫂。亚苏最终被卖到了一个鼎鼎大名的角斗士学校,这所学校一直坚持花重金挑选最棒的角斗士为皇帝陛下表演。这为它赢得了糜烂的贵族圈子里可以获得的最好的名声:桂冠角斗士学校。

    经过了三年暗无天日的训练,今天亚苏终于有机会站到这竞技场的中心了,展示他精湛的角斗技艺了。三年间,他从一个精通诗艺的文人变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斗士,更重要的是,直到今天,他才有机会将他酝酿已久的计划附诸实施。如果大神得以施加其可贵的怜悯,那么,伟大的斯巴达克第二就会在这个日子里产生了。在三年之前,亚苏还是个高高在上的,拥有五百个奴隶的大奴隶庄园主。那时,他并不理解失去自由和尊严意味着什么。三年的生活明白地告诉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只在于与奴役拼死一搏!不自由,毋宁死!

    角斗即将开始。从幽暗走廊里来到竞技场中心,亚苏感到光线像一枝枝利箭那样刺目。他揉了揉犀牛皮护胸后狂跳不止的心脏,暗自向上苍祈祷。透过头盔上护眼罩的缝隙,他看到今天的天空一片惨白之色。没有太阳,天空中有几个巨大的亮斑在闪闪发光,像是一只只眼睛。如果让一个占星术士或者天象学家来观测的话,他一定能说出天象的大异,这与人间的灾祸有关。可惜没人会对此感兴趣,他们沉浸在人世的享乐中太深了。亚苏将目光从天空投向了四周的战友。他看到阿非利加黑奴马克持着短戟的手在颤抖个不停。他害怕了,亚苏想,但是害怕也不是办法,今天要想活着走出这里,必须要按原定计划行事。虽然,那个计划也只能保证他们有一线生的希望。当马克掀开头盔投来怯懦的目光向他求救时,亚苏用自己坚毅的目光向他表达了那层意思。以同样的目光,亚苏鼓励了其他十二位战友……

    按照皇帝陛下所写的那个剧本的要求,竞技场的中央搭建起一个不算太高的舞台。舞台上了不起的罗马先知普罗米修斯正被束缚着,被那些野蛮的日耳曼人、高卢人还有可恨的安息人联手束缚着。因为强大无比的普罗米修斯战胜了他们所信奉的那些神灵,并拥有了那些神灵的妻室。于是,他们动用了木马计一样的诡计,请出与朱庇特不和的海神波塞冬设计捉住了普罗米修斯。现在,他们正想尽一切办法要折磨这位伟大的罗马先知,甚至威胁先知,如果他不屈服,就要放火烧死他。但不久,皇帝所派遣的勇士们将奋力打败野蛮人,救出先知。那场拯救先知的“战争”将动用真正的野蛮人和真正的帝国角斗士,是全剧的高潮所在。现在,扮演普罗米修斯的那个演员正滔滔不绝地朗诵着皇帝的诗篇,他可是帝国最好的演讲家,有着“西塞罗”的美誉。皇帝的诗篇并不是那些元老院的元老们所说的那样糟糕透顶,客观地说,比起卡杜尔的诗歌来也毫不逊色。但这些诗篇的修辞太过于华丽,也太过于冗长,缺乏和谐之美。当然,诚如元老们所说,在情节的设计上,“他显现出了白痴般的弱智与无知,标准不学无术者垃圾般的梦呓!”

    此刻,皇帝陛下置身于高高的看台,头戴纯金的桂冠,侧身躺在名贵的东方丝绸做成的毯子上,正用红黑色的葡萄酒漱口。一位美貌的红发女奴适时地张嘴从皇帝嘴里接过吐出的漱口水。在皇帝的身后,目光冷漠的卫兵们正地监视着奴隶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每人都手持那种叫“法西斯”的棒束与斧头,戒备十分森严。而陛下本人则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诗篇当中了,他完全不理会身旁那位面目沉郁的犹太总督:罗莫洛斯•格格他•彼拉多。

    “一切即将结束,一切即将结束!”舞台中心的“西塞罗”高声朗诵道,“神界的争端将由人间英明的皇帝来解决!拯救吧,先知,伟大的普罗米修斯!我们恺撒的勇士们将在野蛮人血液的海洋中分开一条大道,将在野蛮人尸骨的山丘踏出一条通途,让我们重温帝国的光辉,让我们复兴恺撒的武功,拯救先知,拯救普罗米修斯!吾皇万岁!”

    这最后一句“吾皇万岁”并不是剧本原话,而是朗诵者为了讨好君王擅自添上去的。一时间,场内又一阵阵地喧哗,此起彼伏地叫喊“吾皇万岁!”而元老们的座区里则一片嘘声,元老们对皇帝的不满已经相当昭著了。在这喧哗声与嘘声之中又响起了皮鞭声,是卫兵们在驱赶着角斗士们。他们将被迫用真正的鲜血去完成本剧的高潮:拯救普罗米修斯。身披帝国盔甲的角斗士们从四周冲向了为“野蛮人”所控制的大舞台。更多的野蛮人从舞台下的地道里被驱赶了出来,他们用兽皮遮体,手持利斧,疯狂地杀向皇帝派遣出的帝国“远征军”。很快,杀声如雷,血流成河。所有的观众都开始疯狂起来,包括那些元老们。恰如哲学家塞内加所形容的,所有的人在为杀戮而欢呼,而杀戮“不因愤怒,也并非出于恐惧,人杀人只是为了欣赏死亡!”

    罗•格•彼拉多对疯狂的厮杀表演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也无欣赏死亡。这位性格沉郁的犹太总督不仅世袭了他先祖本•丢•彼拉多的爵位以及在耶路撒冷的总督职位,还继承了彼拉多家族有名的抑郁、阴沉和禁欲的性格。此时,他正手按佩刀向皇帝陛下通报自己在东方领地里的所作所为:“承蒙诸神庇佑,我的恺撒,东方的行省还算安好……我努力和安息人搞好关系……不久前,我接待了来自更远的东方帝国的使者团……他们自称叫‘汉’人,大汉帝国!……”

    “是吗,东方帝国的皇帝是不是准备约我们一起攻打野蛮的波斯人呢?那样,他们的丝绸和香料就可以更多地进贡到罗马来了!”皇帝心不在焉地说。他的诗剧已经达到了高潮,全场的观众在沸腾,在欢呼:“杀死野蛮人,拯救先知!”无疑,自己的杰作无论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都实现了空前的成功。试想,无论是古希腊还是前代的诗人们谁能做到让诗歌、戏剧和角斗完美无缺地统一在一起?这绝对是天才的杰作!皇帝决定马上就下令在全国的竞技场里搬演这部伟大的剧作。

    “另外,我的恺撒!”彼拉多继续在用低沉的嗓子不知趣地向皇帝汇报着,“与伟大的奥古斯都时代相比,帝国所面临的问题越来越复杂。因为,在我所了解的范围内,特别是远离恺撒您光芒照耀的底层,人们逐渐被一种听来奇怪但却非常动人的思想所笼罩,那种思想……”这时,皇帝高声尖叫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一个野蛮人被一位身着犀牛铠甲的“帝国战士”一剑穿喉,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城墙那样倒塌了下去。“好样的,英雄,英雄!”皇帝赞许道,“马上擢升为大将军,挽救先知的英雄!”显然,皇帝陛下根本兴趣听彼拉多在说话。

    彼拉多眉头微微皱起,他素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似乎也有点为这位年轻的帝王给激怒了。但这是他唯一一次述职的机会,所以即使情绪恶劣,他还要坚持着把想说的话说完,他有一种奇特的忍耐之心:“我的恺撒,那种奇怪的思想,或者说一种能够直接攻入人们内心的那种情绪,正像风一样在帝国的疆域内广泛地传播着。它有别于您的东方领地里原先的那些宗教,它像魔法一样能唤起人们内心最为软弱的情感,整个灵魂都难以抵抗它的冲击……当我正对此事深感不安时,我查阅到我先祖遗留下来的,用火漆封存多年的羊皮卷。在那封缄默良久的羊皮卷中,我读到了我先祖奇特的曲卷的笔迹以及对一桩普通死刑案详尽的记载。令人惊讶的是,这所有的变化居然都跟这件非常普通的法律审判有关……那个被判处死刑的拿撒勒犯人,一个马夫女人的私生子。他,我的先祖用希腊文记录了他名字。他叫,他叫——耶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