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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时空着火了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2-02 14:57      字数:4588
    你在一排排枝繁叶茂的果树上飞翔,你的周身为果实的清香覆盖。你不觉得自己是无遮无盖的了,你披上一层飞天们的紫云绡。你又拉起扫帚的长柄,让它直冲长空,你升高了!你在适当的空度上向着魂牵梦萦的地方直飞而去,你看到一条又一条宽长的亮缎带在你脚下滑过,那是大地上的河流。你忍不住又想降低高度与它们亲近,你是自由的,你说降就降,你让飞帚和你一起浸入到一条宽阔的长河中,这条从雪山之巅曲折蜿蜒了六千多公里的世界第三大河第一次迎来了你这位奇特的畅游者。你溯流而上,像一把银亮的剪刀一样剪开了波涛汹涌的江面。呵,这花月之夜胜景无边之中的春江!你伴随着流霜飞翔,江水用温暖的荡漾来洗涤你飞翔千里的飞尘。你和飞帚火焰般地自由来去、闪烁不止,也给这亘古不变的江天带来全新的魅力。它突然也有了生命,狂躁不安,动荡不止。你不能再和它亲近了!

    你飞越了江畔高高的矶石,飞越了种满茶树的连绵丘陵,还有那星星点点灯火闪亮的村舍,你飞到了一片同样月色朗照下的稻田,那久违了的泥土清香和久违了的稻谷清香扑鼻而来,你还侧耳倾蛙鼓阵阵,你开心地笑了。你看到一个身着栀子花连衣裙、扎着条马尾辫的小姑娘在稻田间的小路上行走。在她的身后,一个满脸酒气的醉鬼正咆哮着咒骂她:“死丫头,你要是再回来,我一定杀了你。我们家要的是男孩!”是的,他要男孩,他嫌她绝了种。你怒火中烧,又挥起扫帚来拍打他的嘴。醉鬼捂住嘴,望了望半圆形的月亮迷糊糊地说:“怪了,天下冰雹了吗?”……

    你一直守护着那个小女孩穿越广阔的水田,走向那座带阁楼的老房子。那里,你已看到有位满头银丝的老人正站在门槛上眺望,她那扇一般大的手将会抚摸着小姑娘的脑门,她那沙哑的歌喉为她唱上四季的花谣。你已经忍不住要为孤行在农田深处的小姑娘唱起来了。她被你的歌声所吸引,抬头望着天空自言自语:“是我自己在唱吗,还是月亮在唱?”你把扫帚降到小姑娘的耳边,轻轻告诉她:“是你自己在唱,月亮也在唱,阿莞!你快跑呀,外婆等你等得很着急了!”小姑娘呵呵地笑着,一路飞奔,边跑边唱,她双颊上的泪早已被你给吻干了。

    你绕了个圈,告别那个小姑娘,朝着月亮飞去。你看到了一所死气沉沉的学校,你被一排高大的杨树所阻挡。你便索性跳下扫帚,坐在一棵最为高大的杨树中间的枝桠中等候。月色如水,轻盈无声,你看到一个身材窈窕的大姑娘踩出细碎的足声走到这棵杨树的下面。斑斑驳驳的树影投在她圆润的肩上,她凝视着浑身怒目圆睁的树干呢喃而语,只将少女怀春的悄悄话对不动声色的植物讲。她还会用指甲习惯性地抠挖着树干上行将剥落的老皮。她的声音那小那么细那么轻,可阿莞还是都听清楚了:“你说,我是跟他说呢,还是不说?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坏呢!你是高中生了,你可要考大学的!他,他笑起来真……”

    你焦急万分,很想告诉那姑娘:“阿莞,你这蠢丫头!怎么能因为他向你和善地笑一笑就这么胡思乱想呢?你下定决心了吗?你可知道你将付出多大的代价!”那姑娘可是不愿听的,根本没有顾忌到有多少双神色怪异的眼在盯着她。她也不会抬头昂视树梢上的你,倾听你的忠告的。在她眼中,你只是挂在树梢中的一轮将圆的月亮。

    你失魂落魄地看着她下定决心,像小鹿一样跳跃着告别了杨树。不过不管怎样,你驾着飞帚继续向月飞去并想,这是她唯一一次由自己作出的并影响她短暂一生的决定,她的心和现在的你一样,是自由的。是啊,你是自由的,你自由来去,你尽快飞翔!

    可是,以后无论如何风驰电挚的飞翔都不能令你感到愉快了。相反,你伏在飞帚的长柄上,满心忧伤,满心凄凉。大地依然在你膝下无声无息地退却,融入了月光的风在你双鬓上轻吻。我的狂欢女王,是什么使你苦恼不已的,是什么让你眼中柔和的光芒变得晶莹剔透,带上了泪水的味道的呢?你是这夜世界的女王,你有把魔力无穷的扫帚,你可以扫清你所憎恶的一切,难道你不会用它彻底发泄你心头的忿恨吗?哦,我含蓄的女主人翁,你一定要紧紧抓住飞翔的扫帚,别让那东方女性固有的柔弱来损坏你自由的心!你像那皎洁的月亮一样美丽!

    你乘着扫帚飞入了一座灯光辉煌的城市,这座你也不知是哪的城市。你看到玻璃山一样摩天大楼比比皆是,它们在耀眼的灯光照射下像一块块的矿物晶体那样耸高着。它们拦住了你飞翔的道路。大楼之下,车水马龙,无数的灯光汇成了一股股明亮的溪流,溪流又汇合成渠道,渠道汇合成河流。但你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再像畅游长江那样落入这河流中畅游的,因为你无法忍受它巨大的噪声和难闻的气息。你只在高高的地方绕着一座又一座大厦转着飞翔。这样游戏般的飞翔让你暂时忘却了心中的忧伤,你像小时候独自一人玩跳房子游戏一样快乐无比。你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型广告霓虹牌间的缝隙,又在即将撞上一座大厦之时将扫帚迅速上提,与它擦肩而过。你还差点撞上了一架正在入港的波音飞机,它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差点震聋了你的耳朵。你一会儿飞到东一会飞到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好像永远没有玩够了的时候。

    这是多么惬意的飞翔啊,那些高楼大厦,在以往你一直昂视着它们,心中绝不会存跨入其中半步的非分之想。现在呢?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任何一座踩在脚下。你能透过玻璃幕墙看到每一座巨型蜂巢里忙忙碌碌的工蜂们。你看到他们在优雅的灯光中喝着咖啡,谈论着怎样挣钱以及回归田园。你向他们扮出了一个个笑脸,并拍打着玻璃吓唬他们。你还看到一对男女在一个现代化的办公室里偷情,他们的行为和刚才老板对你一样毫无美感——不过,我调皮的窥视者,你何必要用大声的咳嗽来惊吓他们呢?你自己不也一丝不挂么!

    你玩够了,驾着飞帚向市郊飞去。你粗心大意的飞翔,也不仔细看看前路,所以你一头撞入市郊高山的林木中了。不过幸好你撞的并不重,那些杉树的枝叶很柔软,它们像宽大的手掌一般托住了你。你就顺着山势贴在林木飞翔,好像一支测绘山形的笔。你翻越了高山,看到山那边的那片茂密森林和那个在月色中波光粼粼的湖面。你沿着湖畔飞翔,突然遭遇到了一丛造型典雅、环境优美的别墅。你无端地产生了怒火,因为你眼中看到的却不是别墅丛气派的洋楼,而是一只只关着金丝雀的金丝笼。别,别,你又要挥动那把可怜的飞帚了,你没看到它的一端已被你砸得不像样子了吗?你砸吧,你敲打那金丝笼的屋顶吧,难道你还能让金丝雀们全都飞走?你顶多吓唬吓唬那些秘密偷欢的男女吧!快跑,快跑吧,别墅区的保安和警卫看见你了,他们向你示威,要你滚蛋,你这连衣服都买不起了穷姑娘!好吧,你飞去了,在临别之前,用扫帚遒劲的彗尾将那帮凶神恶煞全都扫倒在地。

    你又飞临了一座城市,一样的高楼林立,一样的灯火辉煌。你都厌倦了。根本不想再飞入其中了。你只是绕着城市的边缘飞翔,整个城市便像一个转盘那样慢悠悠地转动了起来。如果它真是个转盘,你会再飞去赌一把么?不,在这种赌搏式的想法中,你已经输掉了一切,不是吗?好了,继续飞翔!

    你总算飞到了一个灯火阑珊的小城。这座小城在满月的光辉下显得格外古朴,格外宁静。你就沿着它古旧的街道和小巷飞翔。夜空中除了那深巷之中的狗叫声,就只有你飞翔所发出的“呼呼”声了。你飞越了两排路灯衬托着的梧桐树,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虽然带着露水粘到了你的身上,伴你飞了许久才悠悠落下。

    你被这冥寂中的歌声所吸引,便转过扫帚柄向北飞去。你沿着一条灰白色的宽阔主街道飞翔。拐了个弯便飞入了另外一条更为宽阔的街道。你将高度稍稍压低了一点,耸耳寻找那漂渺歌声的来源。你看到了月光下只有一辆拉着客的人力黄包车在飞奔。一不小心,一张被风卷起的广告招贴画擦过了你的脸颊。你慌张地一避,又差点撞上一个写着“升泰洋行”的铁皮招牌。

    你听到歌声越来越清晰了,愈发凄冷:“……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当你感觉就要抓住它之时,歌声忽然停止了。你满心不欢地准备调头离开时,一阵阵惨厉的笑声凭空宣传来:“哈哈,哈哈哈!……”

    你震惊了,驾起飞帚循着笑声寻找。你最终在一所大宅子的幽深后院里找到那狂笑的女人。她衣着裘皮大衣,手中抱着一只白色的波斯猫,不安地在一株沐浴着银亮月色的宽叶芭蕉树旁逡巡。她烦躁不安地尖声叫喊:“放我出去,带我走!我没疯,这九天之上圆圆的月亮可以作证,我没疯!”

    你自然对这口称“我没疯”的女人好奇万分,你绕过一棵高大的榆树,飞落到树后那座黑色屋子的顶上。屋顶鳞片般的瓦面上沾满了白如月光的霜,你光臀坐上去,凉意便沿着你全身的脉络直冲脑门。于是,那把可怜的飞帚除了扮演飞行交具和大锤之外还要扮演一次垫子。在你端坐的角度上,你可以看到一条黛青色的曲折石板小路被一圈高耸的围墙和一扇圆形的月亮门所截断。那唯一的一扇门上挂着一把巨大又醒目的铜锁。那个穿裘衣的女人正是被这院子和锁禁锢住了。

    她用各种各样难听的词语破口大骂。她骂遍了这世上存在着的一切人和一切秩序。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男女之防,圣贤理法,家族礼教,直至整个世界、整个宇宙。“这腐臭的鬼窟,这不公的阴曹,这该毁该烧的浑蛋世界,狗屁的宇宙!”她骂得那样投入,用一种女性特有的哀号来骂,用一种招魂般的语调来骂,用一种鞭尸般的义愤来骂。她尖刻粗鲁不堪入耳的谩骂,不知怎地,使你一下子想到了那个脏话满口的领班。你忽然想到:女人真是脆弱得彻彻底底,当我们对心里憋着的恐惧愤懑无能为力时,只会把全部的希望和力量寄托在语言上。须知语言可是世上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泼妇骂街式的自卫只是徒劳的笑料。你不禁对院子里的那个女人心生怜悯。

    “爸爸,你这畜生,你这禽兽!”那女人忽然跺着脚出语惊人地骂起自己的亲人来,“你这人间第一号的淫棍,我厌恶你那张永无人气,永远像发情公狗一样色迷迷的眼。你这虚伪的,专横的,毫无人性可言的畜生!妈妈,你这娼妇,你这婊子,你活该陪老淫棍一起下地狱!哥哥,你这大魔头,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人群的败类!你是什么英雄,你口口声声要解救大众,你却把你妹妹像猪像狗一样地关起来养着,你要养肥了吃我!你来呀,你来呀!我让你吃,我让你吃,加上香油加上香料,吃我的大腿,吃我的膀子,吃我的奶子!哈哈,你吃干净了,还要舔干净骨头上的血,还要跟你那帮狐朋狗友一起分享!瞧,这是我细皮嫩肉的妹子,你们来吃,来吃呀!——可你就是不让他来吃,你不让我爱他,也不让他吃我!你好狠毒!哥哥,你这妖魔,你放了我!你放了我!我要去找他,去爱他!我宁可被他一寸寸地咬下也不让你碰一下!我啊……”

    那女人真疯得无药可救了。你看着她的脚越跺越响,在月光中摇动得犹如颠簸在一条行将覆灭的海船上。你的怜悯之心像月光那样流淌不止,你为她落下漶漫的泪来。

    “神父,我异国的神父,救救我吧!你跟上帝说,跟他说,我不做异教徒了,我等待我的恩主拯救我……”那女人突然跪在了地上,号淘大哭,“不,我不用谁来拯救我,我不用!我要烧,烧烧烧,烧掉这里的一切,烧掉一切!”她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把丢开手中的猫,飞奔着跑回屋内。

    你开始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傻愣着,偶尔揩一下泪。不一会儿,你就感觉到身下的空气炙热起来了,有一股股烟从屋子的四周窜出。你听到了毕毕剥剥的响声,那种通常只有火才能弄出的折裂一切的轻响。你惊骇:走水了,失火了!失火了!

    的确是失火了,整个屋子开始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燃烧有着不可比拟的速度,火很快窜到了那棵榆树上,并又以榆树为跳板向满园高高低低的各株树木或花竹上跳跃。于是,整个园子都沸沸扬扬地燃烧起来了。为这火势助兴的是一位尖厉凄惨的笑声:“烧了,烧了,烧起来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