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成河-第四章 湮灭  第15节  大结局   大道逐溪成河-凝神-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四章 湮灭  第15节  大结局   大道逐溪成河
作者:凝神      更新:2017-02-16 11:54      字数:4001
    这个老天爷,看来今年就是不让种地的人吃饭了。

    偏瘫的杨守诚把拐棍放在李玉秀的坟前,坐在上泉出水口的一块大石头歇晌。

    在这麦茬庄稼急等着拔节生长的日子里,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着雨星了。

    山岭上的高粱和玉米都旱得耷拉着半干的枯白叶子,随着山风一起像死了亲娘似的干嚎。金银花焦渴得缩起了脖子,龟着脑袋,任滋生出来的小腻虫把叶和花儿都给锈成一个蛋儿,黏黏的,采摘花针时,常会抓一手的黑油,蜂飞蝶忙,入眼的是一麻黑儿,入鼻的是一股荤腥儿味。坟边的两棵香椿树叶,落得只剩下顶枝上的几片叶子,活像战败了的小日本挑着以示缴械投降的小白旗。

    不能再干农活的杨守诚,在这到处都张着嘴等雨喝的日子里,在南岭的南墙根里,再也蹲不住了。他拄着拐棍跑到老伴的坟前,用水瓢一瓢一瓢地往一个半大的水桶里刮水。这老天旱得,连有无数根水筋的上泉都不怎么冒水了,这可是几十年来都不曾遇到的情况。等到刮一大半桶水,杨守诚就一手拄拐棍,一手提溜着水桶,一步一点地,往往妻子的坟前走去。

    近前后,把拐棍架在胳肢窝下,另一只手把水桶掼在地上,把桶口向前一倾,水就自动流出水桶,出溜一下就被金银花棵给灌到肚里。几趟水拎下来,杨守诚体力不支,便坐在李玉秀的坟前喘气。

    别的老农干活时,通常都是干一上通,然后歇歇喘喘闹袋烟。杨守诚一辈子烟酒不沾,除了饿病,什么病都没有找算过他,没有想到老了老了,得了个偏瘫。

    邻家百舍的媳妇婆婆们都在私下里议论:你说,这个三老头子怪不怪,三婶子活着的时候,给她抬了一辈子杠,一辈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没想到,这三婶子一去,三老头子到是腻歪上了,三天两头地到她坟头上去给她说话哎。

    杨守诚自从年轻时被李玉秀敲打过之后,一辈子不和老娘们说嘴儿。她们不嫌累就说,自己依然在好天里就去上泉刮水来浇田,能浇上几瓢是几瓢。眼看着再也刮不出水来了,他就坐在坟前歇息一会儿等着,儿女们死得死,离得离,散得散,反正也没有人来看他了。他有的是时间来和老天爷熬。

    “三哥,你怎么又跑这里来了。我到家里找你几次了,都没有找到。”杨守智急慌忙吁地赶了过来。

    “俺一个半死不拉活的老头子,找俺干嘛?”老实人就是老实人,好话也不知道好好说,说出来就像朝别人心口窝儿攮棒子。

    “这天看起来要变,你就不要再浇水了。”说话间,天已经雾起了毛毛点点的小雨花出来。

    “先下毛毛无大雨,后下毛毛不晴天。这天啊,还不知得旱到哪辈子呢。”杨守诚拄着拐棍,被四弟用手扶着,心里涌出少有的感动,嘴里便少了些硬气。

    四叔来找这个一辈子都不沾咸的三哥,无非是让他出来做个人证,四家各派出代表,商量迁祖坟事宜。

    大涧村的村民是有信仰的。

    他们逢年过节都要去大殿里朝拜张玉皇,求他在干旱时给雨,洪涝时给风。张玉皇吃了大涧村这些年的贡了,自然也多次显灵,在村民们求雨时给雨,求风时给风。

    可自打大炮在山里头连续轰隆,搅扰了他的清梦后,他老人家似乎发威动怒了,连续有几家私人矿山的石塘里出现了死伤事故。

    像金盛集团这样的大公司里也不可能坐享肃静,只不过仗着财大气粗,分分钟找担保人给钱搞定,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一团清明。可那些零敲碎打的小老板们,可经不起这么一来二去的折腾,出上几次事故,搭上个把条人命,这辈子的营生就都给毁了。

    大海家尽管请了夏至的二大爷给把着关呢,可毕竟这张玉皇的殿不是给他一家人开的,贡吃得多了,摊儿铺得太大,就荫庇不过来了。可不,前几天,大海家的石塘里又出事了。这次倒是合了大海媳妇上次的要求,人是死了,不用再费工夫了。可是这次遇到个难缠的家属,把这两年挣的钱,也差不多全给揍进去了。

    四叔结合着哥几个家里连年来的遭遇,找夏至二大爷一合计:祖坟被人扒过,破了风水,断了龙脉,伤了根基,就意味着这个家族将要走向衰落。如果要想重新崛起,必须另起灶台,另搭窝。

    “恁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反正俺家里人快死光了。俺也不管了。”杨守诚听懂了老四老五的意思后,又着着实实地攮了一棒子。

    “三哥,你也别这么说,你家里不还有老大,老三,还有几个孙子嘛,谁不想个好?”四叔不满地看了三哥一眼,继续和大家商量着:“大家看这样行不行,钱呢,凑份子,凑不够,我来出。只要到时候大家都到场,去帮个人场,就行了。”

    选好了场地,在给村委里进行交涉的当儿,老天爷突然变脸了。天天出来晒死个人的大太阳不见了。

    这天一早,四婶就嚷嚷着:水缸出汗了。杨守诚这下乐了,水缸出汗蛤蟆叫,不久必将大雨到,这里头的道道,他最清楚的。不用再上山给上泉地里的菜、花浇水了,老天爷会自己给往地里倒了。

    四叔却不乐意了。这老天,怎么早不下晚不下,偏偏等我选好了祖宗的坟地,等着选吉日行迁的时候,你就没命得下了起来了。

    连下了五天还不放晴,第六天一早,四婶又嚷嚷了:水缸穿裙子了。水缸穿裙,大雨盈门。这是老话的说法,主要是针对平洼的地方来说的。在大涧村,是永远没有这种讲究的。因为大涧村的房子都是依山势而建在山脚边的,即使是建得最低的人家,在平地的公路上,一眼看去,也像是在半天腰上似的,没有办法,谁叫咱大涧村的地势高呢。所以,大涧村村民一辈子也不会有被淹没的远虑和近忧。

    有人说站在儿狼窝顶上,就能看见东海,难不成,张玉皇把东海里的水给调出来了?一连六天这个大雨水下得,处处沟满河平。靠天吃饭的农民们乐得在家里白天黑夜编凉席子睡大觉,矿山老板们可都成了尖腚帮子,怎么也坐不住了。水灌满了塘,塘出不出了石,石上了不车,车进不了山,山自然也就给人挣不了钱。耐得住性子的就白天黑夜搓麻将,耐不住性的就黑夜白天摔酒壶骂娘。

    第七天傍晚,雨住了。西天还露出了一脸火烧霞。家里所有能吃的青菜干菜都吃光了,杨守诚用水瓢端着用水浸泡过的黄豆来到屋后石碾子上想把它压成豆钱子,用干辣椒来烀着吃。

    石碾边上早排成了队伍,双喜娘碾花生米,发起娘压玉米粒,国胜家的碾地瓜干,尖嘴子家的压麦仁儿。大家都在抱怨着这鬼天气,要么一滴雨不下,一旱旱个死;要么没命地下,一涝涝个死。这个玉皇老儿吃了大涧村这么多年的贡了,怎么行个事,这么不靠谱呢?

    发起娘看到杨守诚可怜不见地,那么大年纪了,还拖个把棍儿来压碾,就赶紧上前来说:“三叔,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吱一声,俺几个谁有空了谁帮帮你。”说完就把自己正碾着的玉米粒扫到碾台边上,腾出空来,把杨守诚的黄豆给倒了上去。发起娘和双喜娘两个和杨守诚年龄差不多,却是小了一辈的侄媳妇。她俩一推一拉,帮着杨守诚把黄豆钱给压了出来。

    “三叔,你这个趴趴草屋一定漏雨了吧?下了整整七天了,别说是草屋,就是俺家里的水泥平房,都漏得墙皮挺刮刮的湿,有的都脱落下来了。”双喜娘关切地问杨守诚。

    “咳,别说了,只要靠墙边的地方,都呼呼地漏呢。我现在就拉了张凉席子,睡在屋脊底上,只有当中间的还不漏。”杨守诚齉着鼻子叹息道。他已经感冒好几天了,姜茶喝得嗓子直冒火。

    “身边没个人照应还真是不行啊!这是怎么说了,两三年的工夫,几个能干的人,说没就没了。可怜!”发起娘也跟着叹息起来。

    杨守诚从锅屋里的麦秆垛中间,掏出几把干点的麦秆,划了五根火柴棒,才把它点着。等到小铁锅里的黄豆钱不再有豆腥气,冒出了辣辣的香味,杨守诚用铁铲子一点点把它盛在一个大白瓷碗里,最后把贴在锅壁上的褐色锅巴也一并铲起,直接把它抿在嘴里,咂吧咂吧吃掉了。

    午夜的光景,杨守诚听到外面盖在香台子上的塑料布又啪啪地响了起来,声音一下大似一下,开始还有间歇,随后,就像是放炮仗似的不分桠地炸开了。一股冷冽的风从洇透了的窗户缝里挤进来,杨守诚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不由得把身上的毛巾被裹得更紧了些。这样还不足以抵挡这倏忽而至的寒冷,他一连打了四个喷嚏,心想,这下完了,感冒了,家里别说是药了,就是连根草都没得吃了。

    李玉秀在世时,常会念叨这样几句话:这喷嚏,你打一声,是说明有人想你了。你打两声,是有人骂你了。打三声是有人恨你,这三声以上打下去,就是感冒了。这可不带犟的,可不,这整天跟个铁打的似的杨守诚,一辈子都号称自己不脏不净吃了没病的杨守诚,在偏瘫一年后,这大夏天的,竟然会被冻得感冒了。你说,这简直是见了鬼了。是不是刚才刮来的这一股子邪风给闹的?

    他觉得自己不能任感冒再继续发展下去,最好能在它要生还没生出来之时,就把它给掐死。这样想着,杨守诚一骨碌从当地上的凉席子上爬了起来。跟个喝酒鬼子似的,踉踉跄跄地踱到那张被油污沾得看不出真面目的矮八仙桌子上,从一个高粱秆缝制的小弯篦子里,拿出几天前曾切过几刀的半块干巴姜,用那把黑不溜秋的连根粉条都拉不断的钝菜刀,对着姜块切了三刀,觉得又太厚了些,干脆就用菜刀对着三片姜“咚咚”“嘣嘣”地剁了起来。三片姜转眼间被剁成了一小垛,杨守诚用手一点点把它捏到碗里,拔出暖水瓶塞,晃了两下暖瓶,把口往下一倾,对着碗里的姜沫儿冲了下去。找了一个不知是哪个儿女之前上学用过的快餐杯盖子,盖在碗口上。

    在等待开水闷姜沫的当儿,远处隐约传来轰隆隆的滚动声,像以前生产队里打场的石滚子在空石板上打转,又似坦克贴着地皮碾来,细听又像是千万匹马在得得儿撒欢儿。约摸两三分钟过后,杨守诚揭开快餐杯盖子,把这浸出了辛辣之味的姜茶一气儿灌到肚里,胃立马热乎起来,通体舒泰。碗刚才离开嘴唇,当头一声巨震,碗陡然落地,杨守诚打了一个寒战,看见老伴李玉秀把手伸向了他,“平安娘……”他张了嘴还没有喊出声来,晃都没来得及晃一下,就被一头猛兽给吞没了。轰轰然天塌地陷,一片混沌……

    千里之外,南国一个繁华小城的一隅,一座大型私立学校的校园公寓里,夏至正在收看着老家的新闻联播:曲阳县大丰镇大涧村,连续七天的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望海山前面坡上的农田、坟茔和靠近山脚的后村二十几户的老房子均被冲毁。死三人伤二十五人。其中死者为一名七旬半身不遂的老人,一个中年疯子与日夜看护着他的老母。在大涧村后山上的矿区里,还有一辆正在行驶中的进口轿车被吞噬。据悉车主为本村的党支部书记杨明东,他担心矿区的安全,在巡察回来的路上,不幸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