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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
作者:ran.t      更新:2016-09-22 08:44      字数:10466
    十三

    杨亦秋送卓越到上海的家里,卓太太卓越母女相见,自有一番悲喜。卓太太笑嘻嘻地直掉泪,连说“下回可不准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了”。

    杨亦秋因与蒋子谦有梁子,不便公开露面,仍是私下行事。卓越为生计发愁。杨亦秋安慰她道:“我有政府的津贴,足够我们两人的开销。以前的工作不过是个幌子。你姐姐又嫁在蒋家,不会丢下你母亲不管。你闲了只管散散心,或是编两支爱国歌曲,也是为抗战尽力。”

    这天卓太太催卓越去看卓思,“到底姐妹一场”,卓越执意不肯,也就罢了。除了卓太太、卓思,上海的亲人只剩下张另。卓越便叫了黄包车到“夜巴黎”。巫婷等人一见了她,都大说大笑的,一路簇拥着送到张另那儿。张另亲自张罗她坐,问起别来情由。卓越拣些不重要的说了。众人知道她未婚夫被她姐姐横刀夺爱,都小心翼翼不提这件事。卓越问巫婷道:“阿德呢?”张另笑道:“亏你还记挂着他。”

    阿德是“夜巴黎”保镖之首,几次为卓越排忧解难,对付记者也是他出面。卓越一直记着他的好处。张另叫了他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恭敬:“卓小姐。”卓越含笑问好,打量着化妆间道:“阿德没变,大家也都是老样子。只有我不同了。”张另笑道:“再怎么不同也是我们的‘玫瑰皇后’。我现在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你和伍薇走了以后,我费尽心血想培养几个台柱子,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昨天还有老主顾说,玫瑰皇后的风姿是再也见不着了。你不如就妆扮起来,客串一晚,出去吓他们一跳,也让这些新人知道什么叫做歌舞。”巫婷笑道:“好极了,我甘心做你的绿叶。”她身属“五朵金花”之一,除了杨亦秋、梁倩,却是谁也不知道她的底细。

    张另怕巫婷多心,笑着说:“你早就独当一面了,还当绿叶?你肯我也不答应啊。你就和卓越来个争奇斗艳,花开并蒂吧。”阿德和其余诸人都带着期盼的笑容望着卓越。卓越不忍扫了大家的兴,笑道:“既然张姐说了,我怎么好固执呢?不过只是今天一晚,往后我就坐在台下看了。”张另笑道:“那当然,今晚是你卖我的老面子,以后难道叫你重操旧业不成?”

    卓越这次不再像以往那样,坚持由自己化妆了。镇江一行,让她在许多事情上变得圆通。她在化妆师手下一点一点的明媚娇艳起来,旧日的玫瑰红的舞裙套上身,愈显得艳光逼人。司仪在前台让客人们猜“今晚的神秘嘉宾”。台下喧闹扰嚷。等到卓越、巫婷一出台,全场刹时安静,乐队也有意地不发一个音符。良久良久,花炮一爆,彩屑纷飞,音乐猝然奏响,观众呼声如潮。张另在后台笑道:“还是她镇得住场面,什么叫‘颠倒众生’?这就是了。”阿德在一边憨憨地笑。

    卓越边舞边唱:

    “灯红酒绿夜光杯,

    黄叶秋风舞来回。

    醉一江春水,

    蔷薇她处处飞。

    看人面桃花凤眼媚,

    听吴侬软语耳边吹。

    何须辩真伪,

    只因情在人为……”

    她忽然想起了蒋子谦。他以前和汤玛士常来看她的演出,引得别人又羡又妒。她感慨地向台下看,蓦然间目光一跳。蒋子谦竟坐在以前的位子上。她差点儿乱了舞步,幸而巫婷替她遮掩过了。蒋子谦旁边不是汤玛士,换了一个西装笔挺,连领结也打得一丝不苟的中国人。那人跟蒋子谦说着什么,蒋子谦点头,一双眼却没有离开过卓越半分钟。

    “扭扭捏捏,体体贴贴,

    半就半推,欲进故退,

    她明里跟随暗中指挥,

    难怪他不知怎样奉陪。

    美酒不醉人人自醉,

    逢场作戏也够味,

    何须辨真伪,

    本来情在人为。”

    过门一带,歌未完而曲风已变。卓越、巫婷和后排伴舞的女孩子们,随着那急急风的音乐甩起裙裾,银色的舞鞋“踢踢塔塔”敲击台面,时而合成一排,时而分成三排,此进彼退,如同潮涨潮落。卓越两手一分,众舞伴将她团团围住,过了片刻,巫婷等一齐散开,卓越却已将裙子蜕去,露出一袭银白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紧身衣。一片片枫叶像一球球火焰一般,映得卓越像一轮骤然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美得刺目,美得专横,美得不近情理。观众疯了似地狂叫。蒋子谦不自由主站起身来,举杯遥敬。卓越就像没瞧见一样,把那“灯红酒绿夜光杯”的两段,换了一种低沉颤栗的声腔重唱了一遍,词同而味不同,跟着又且舞且唱道:

    “勾肩搭背,成双作对,

    路也徘徊,爱也徘徊,

    待一曲终了说声‘再会’,

    害得他今晚不得安睡……”

    蒋子谦身边那人笑道:“你今天怕是真的睡不好了。”蒋子谦勉强匀出耳朵来听他的,眼睛却舍不得挪开半点。卓越那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左边一大半堆泻到肩膀上来,以一只“黑玉蝴蝶”的发卡牢牢地绾住。每当她舞到尽兴一甩头,那“蝴蝶”就飘扬起来,闪出一道魅丽的黑光。

    众女孩绯红的裙摆,巫婷桃红的裙摆,卓越银白灿红的身形窜得人眼花缭乱。音乐越响越热烈,舞姿越来越奔放,场内的空气似要沸腾起来。一片喧嚣中忽听卓越的声音拔众而起,压倒余音,扶摇直上:

    “蹉跎了青春不后悔,

    旧梦往事终回味,

    何日君再归,

    相约再满场飞。”

    一曲既终,掌声、口哨声、叫好声足响了五六分钟。卓越、巫婷带领众女孩谢了三次场才脱身退下。

    临走前,张另再三谢谢卓越,嘱咐阿德护送卓越出门。哪知一到门口,蒋子谦和他的朋友正等在那里。蒋子谦道:“卓越。”卓越不吭声。阿德道:“蒋先生,请让一让,卓小姐累了。”蒋子谦掏出一张大钞塞给他道:“这里没你的事了。”阿德不接,却看卓越。卓越点点头,他才接过钞票进去。卓越道:“在这儿拉拉扯扯的太难看,蒋先生有什么话,就快请说吧。”蒋子谦从朋友那里拿过一束花来递上。卓越冷然道:“这束花应该带给卓思才对。我跟你顶多也就是姐夫和小姨子的关系。”蒋子谦的朋友打圆场道:“Miss卓,你误会了。蒋先生是一番好意……”卓越眼光从他身上掠过,像在问空气:“你是谁?”那人也不尴尬,笑呵呵地道:“鄙姓吴,是个医生,承蒙蒋先生看得起,当我是他的朋友。”蒋子谦道:“doctor吴是留英归来的心理学博士。”卓越道:“哦?物以类取,都是喝过洋墨水的。我只喝过葡萄酒而已。”蒋子谦有点急了:“别赌气了好吗?我今天来‘夜巴黎’,也是觉得以前对不起你,才来……怀旧,没想到真会碰到你。”

    卓越的眼神利如刀剪:“你以为你又有机会了是吗?你就觉得我们还有缘分是吗?姐夫,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不可能了!我不是卓思,对姐妹的男人没有兴趣,对一个在关键时刻抛弃我的男人更没有兴趣,对表面上新派,其实封建的不中不西、僧不僧道不道的‘两不像’男人尤其不感兴趣!”她一通发泄,痛快淋漓,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有些疑心她会把持不定,这时却鲜明强烈地感到,原来她经常想起他,不过是在等一个痛斥他的机会。她现在是彻彻底底地放下了,卓思就算双手奉送,她也不要。这一种了断使她身轻如燕,仿佛获得了重生。

    吴医生看着她的背影笑道:“这么烈的性子,连西洋女人都没几个能比得上。”蒋子谦笑了笑道:“也许我该感谢她。当初我犯了一个错误,今天差点犯了另一个。”他指指汽车:“送你回家。”吴医生笑道:“不用了,又不顺路,我坐电车。”蒋子谦道:“随你,明天下午的约会别忘了。”吴医生道:“关系到你的亡母,我怎么敢失约呢?”

    蒋子谦回到家里,自有仆人接过外衣,给他换上家常的银灰色软背心。卓思殷勤地迎了上来道:“下雨啦?衣服上这么多水点子。”蒋子谦道:“不是雨,是酒。”他想说“我到‘夜巴黎’去了。”想想她这一阵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打理得十分精心,就没作声。但是他到欢场买醉,还是刺激了她。自从卓越上门揭穿她和汤玛士的图谋,蒋子谦对她一落千丈。她哭着求他原谅,说她因为太爱他了才一时糊涂,蒋子谦才没有把她赶走,然而永远是不冷不热地对她。

    “今天我看见你妹妹。”蒋子谦道。卓思心里“突”的一跳:“哦,她回上海啦?倒没听妈说过。”蒋子谦淡淡地进书房去了,留下卓思难堪地站在那里。

    书房里,蒋烈儿正自绘图。蒋子谦道:“你这上海周边地形图可完工了?”蒋烈儿道:“差不多了。明天你见桥本先生,我跟你一块去。”蒋子谦道:“国事家事事事烦心。又能要帮日本人筹谋策划,又要查出家里的内鬼。”蒋烈儿道:“妈的遗像还没找到?”蒋子谦沉着脸道:“这个贼胆大包天,莫名其妙,竟敢偷母亲的遗像。他们一个个都不肯承认,好,我就请一个厉害人物来揪出这个人!”蒋烈儿道:“是你那个医生朋友么?”蒋子谦笑笑道:“你居然猜得到。”蒋烈儿淡然道:“我反正是个闲人,不想想这些闲事,还能想什么呢?”蒋子谦深知杨亦秋的走,对妹妹打击极大,他怕触到她的痛处,当下并不点破,道:“你快画完吧,明天跟我去见桥本先生。”

    第二天天刚亮,兄妹俩安步当车,走到废园。桥本背朝他们道:“你们很准时。”蒋子谦道:“烈儿画好了地图,军民两用,非常精细。”桥本回过头来,负手身后:“烈儿,辛苦你了。”蒋烈儿微笑,递过图去。桥本粗略一看,颜色、标尺、比例说明、重要军事目标……做得堪称完美。他满意地点点头,收起来道:“我们的军队已经完成布署,过几天就要总攻。有这张图就更稳操胜券。”他顿了顿道:“本来我请了日本国第一高手雾隐文轩去抢那批财宝,结果没成功。不过不要紧,要想赢就先要学会怎么输。我给你们介绍个人。”他拍了拍手。残墙后走出一个人来,形貌质朴。蒋烈儿觉得似曾相识:“你是……”那人笑道:“我是车夫黄坚,蒋小姐不记得我了?”蒋烈儿奇道:“你是桥本先生的人?”黄坚道:“我是弃暗投明,从国民政府归顺过来的。”

    蒋子谦看看桥本。桥本阴沉沉地笑道:“他是南京派来的高级特工,他们这一组人叫做‘五朵金花’。他在上一次窃听行动中,被我的手下抓获。经过劝说,作了我们的反卧底。”蒋子谦上前拍拍黄坚道:“恭喜。”黄坚嘴里“咝”的一声,急忙让开,似乎肩上有什么伤痕。蒋子谦心中雪亮,心道:“你是经不住皮鞭、烙铁的‘劝说’,才投诚的吧?”桥本道:“黄先生带来很多珍贵的情报,可惜除了杨亦秋以外,他也不知道另外三朵金花是谁,也没有固定的接头地点。”他望望蒋氏兄妹道:“你们以后多与黄先生交流,他就住在浅水湾饭店旁边。”蒋子谦笑道:“新房子也是桥本先生送的?”黄坚笑了,算是默认。蒋烈儿道:“他忽然有了一幢大房子,不怕太张扬吗?”桥本道:“这一节我自有安排。这么有价值的卧底,绝不能让人识破。”他鸷鹰般的目光向三人一扫:“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攻陷上海,意义重大,全中国的士气也会受到打击。你们好好准备吧!”

    蒋子谦与蒋烈儿慢慢走着,外滩上天光云影,船舶往来,一片繁华。蒋烈儿租了一艘游轮,点了两份西餐,与哥哥相对而坐。蒋烈儿道:“哥,桥本先生果真攻占上海,我们不就成了民族罪人了吗?”蒋子谦道:“我只知道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桥本先生伸出援手。”蒋烈儿用刀叉轻敲盘子,沉思着道:“明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当真来了,又心里难受。也许我们要再想一想?”

    蒋子谦走上甲板,走到船尾,蒋烈儿也跟了上去。蒋子谦看着簇簇浪花,看着倒退的浪痕,道:“我们上了船,又怎么会那么容易,说下去就下去?”他抬头仰望,高楼林立,海鸟翻飞,天蓝得让人心痛:“你以为我们还有得选择吗?”蒋烈儿挽住他的胳膊,也默然了。

    卓思精心准备了小菜,铺好了桌布,又投合蒋子谦的口味做了一道苹果馅的水果饼。没想到蒋子谦和蒋烈儿在外面先吃过了。她只好无情无绪、没滋没味的吃了一餐。敏姨今天倒是没讽刺她,只是笑嘻嘻的,挟一块菜,看一看,真也是“无声胜有声”了。

    卓思没理她,自回房去躺了半天,才有点睡意,蒋烈儿在外面敲门——蒋子谦并没有正式和卓思结婚,蒋家又西化,不好公然声称他是纳妾,蒋烈儿不便称她“嫂子”,又不能再叫“卓小姐”,又不能叫她“喂”,简直不知怎么样才好,末了还是敏姨教她有话直接说,把主语省掉,变成个秃头句子——“吴医生来了,哥请你出去。”

    卓思答应着披衣起床,略梳了梳头,开门出来。两人走到会客室,见门窗全关上了,只开着一盏吴医生带来的暗黄色的小灯,有点像电筒,也是用电池的,可那光更昏暗,更诡秘,好好一个房间,被它照得像山洞似的。卓思心中奇怪,脸上含笑:“又劳动吴医生的大驾。”吴医生笑道:“不敢。”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链子怀表,打开表壳。怀表上除了时针分针秒针,还有一些正向的黑弧和逆向的红色箭头,乍一看不觉得怎么,盯着看就有点头晕。卓思不知他在干嘛,蒋烈儿却明白这是西方的催眠术。她冲了杯咖啡,走进书房去了。

    卓思和敏姨略显不安地互望了一眼。吴医生和蔼地笑道:“可以开始了么?”蒋子谦点了点头。

    吴医生向卓思道:“请你看着怀表。”他一手拎起表链,那怀表就左右晃动,如同钟摆。他随口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卓思不需思考,随口应答。秒针“嘀嗒嘀嗒”,表身的黑弧和红线在一晃一晃之间仿佛开始涡漩、融汇、流动。卓思一阵轻微的眩晕,不由自主去看吴医生的眼。两人目光一触,卓思打了个激灵,听吴医生柔声道:“你现在往前走,你看见一扇门。你慢慢上前,推开它,你看见蒋夫人的遗像。蒋夫人在看着你……”

    卓思恍惚间踏进一间黑沉沉的屋子。唯有供桌上亮着一盏小红灯。淡淡的红光笼罩在遗像上。卓思走上前去,拾起抹布,机械地擦拭。玻璃镜框凉阴阴的。遗像的眼睛忽然眨了眨,瞳孔带着两点红色。卓思一惊,抹布掉在地上。“不关我的事。”她说。遗像的玻璃平面变得像水,轻轻颤动,蒋夫人的脸就缓缓凸起在这“水”上。卓思往后退开,遗像却“咣啷”一声撑碎玻璃,化为一颗活生生的头颅飞到她眼前。卓思大声尖叫,退到墙角。蒋夫人瞪着她:“你为什么这么做?”卓思颤声道:“做……做什么?”蒋夫人冷冷的道:“和别人联手设计你妹妹,设计子谦。”卓思死抠着墙壁,指甲上都出了血:“一开始我是为了钱,可是后来我不是!我爱子谦,我爱他!”蒋夫人看她的脸,她脸上就一阵酷寒,结了层白霜;蒋夫人看她前胸,她胸口血液就仿佛结了冰,冷得想呕;蒋夫人渐渐看到她的小腹。卓思猛然伸手抓住蒋夫人的头,往身后墙上乱撞:“滚开!滚开!我没得罪你,我不怕你!你休想害我的孩子!”

    “停!”

    蒋夫人不见了,屋子不见了,像是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唰”的一声,卓思回到了会客室里。她满头虚汗,十个指甲上还在渗血。刚才她以为她在抠着墙壁,其实却是抠着桌子缝。

    蒋子谦抓住她双肩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孩子?”卓思带着三分余悸,心神不属地道:“我……我前两天老是反胃,到医院里检查,谁知他们说……我有了身孕。女鬼想冰冻我的宝宝,我不能让她得逞。”她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腹部。蒋子谦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卓思神智逐渐清醒,眼睛也逐渐明亮,神情中带着涵容与宽和,好象蒋子谦也是她的大孩子:“我想等下个星期你过生日时给你一个惊喜。”蒋子谦之前听她在朦胧状态中说“我爱子谦,我爱他!”已经有些感动,此时将为人父,更是喜出望外。他深悔用催眠术对她,而事实证明,遗像的失踪的确跟她无关。他忙坐到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

    卓思从前处心积虑,为的是蒋家的地位与权势,而在与卓越的争夺拉锯中,更本能的觉得她要“争”的是个好东西。带着这份心理惯性,与他朝夕相处,纵然处处委屈,还是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蒋子谦西式的风仪与魅力,也是她的世界中一向缺乏的。等到有了他的骨肉,更是死心塌地,再无别的念头。

    吴医生道:“蒋,还继续吗?”蒋子谦拉卓思坐远一些,淡淡地道:“敏姨,轮到你了。”敏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

    书房里传出蒋烈儿一声惊呼,跟着“当”的一下。蒋子谦忙道:“怎么了?”静了片刻,蒋烈儿道:“没什么,我打翻了墨水瓶。”蒋子谦生怕外敌入侵,胁迫妹妹假报平安,拿起手枪,悄悄走去,猛的把门撞开。蒋烈儿正蹲着收拾一地的墨水,抬头笑道:“真的没事。你快去吧。”蒋子谦四面一扫,确无异样,这才放心退出。他返回客室,就见敏姨双目圆睁,好似见到什么了极特异的景象。吴医生的怀表又在晃动。卓思拉住了蒋子谦的手。

    敏姨感到她恍恍惚惚地和蒋夫人的遗像面对着面。遗像蠢蠢欲动,敏姨却毫不畏惧。遗像叹了口气,浮在空中。敏姨仰头看着,厉声道:“你以为你能吓住我?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难道死了反而有这个本事?”遗像道:“你真的这么自信?”敏姨突然一伸手抓下遗像,用尽全力,摔到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每一块碎片上都是蒋夫人的脸,她好象化身千万。敏姨踩着碎玻璃片,俯身道:“以前你就栽在我的手上,今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你不是正妻吗?你不是很威风吗?不是想我死吗?到头来,我终于还是借老爷的手把你斗垮!”她压低了声音狞笑道:“设局的人就是我。”满地碎片一片片拼接起来,一眨眼又成了一个完整的遗像。蒋夫人道:“妹妹你是发昏了吧?”敏姨脸上肌肉扭曲,格格笑道:“好姐姐,除了装神弄鬼,你还能作什么怪?从我第一天进门你就妒忌我,几次三番陷害我。要不是我棋高一招,早就毁在你手里了。”遗像闭眼,双目中流下血来,头发却越变越长,从镜框缝里钻出,将敏姨裹得动弹不得。敏姨挣扎不脱,一口唾沫吐在遗像脸上:“你哭吧,哭吧,哭出血来也没有用!子谦和烈儿还是待我如母。每次看见你的一双儿女叫我‘姨’,我就像打了你一耳光!我抚养他们,就是要你难受,要你痛,要你九泉之下阴魂不安,看着他们兄妹俩向杀你的人尽孝!哈哈哈哈……”她疯狂地大笑起来。蒋夫人的头发虽然缠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还是尖笑不绝。

    “子谦,别这样,杀了她你要偿命的!”

    蒋子谦双手掐得敏姨喘不过气来,眼中全是红丝。卓思拼命拉住他道:“你住手啊!”她力气本来就不如蒋子谦,刚刚受过催眠,更如蜻蜓憾柱石。蒋子谦手上青筋暴起,敏姨白眼翻出,卓思急中生智在他臂上咬了一口。蒋子谦吃痛松手,坐倒在地,如同虚脱。卓思抱着他哭道:“给没出世的孩子积点儿德吧!”她一向憎恶敏姨,也曾想用计谋斗倒她,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她的命。尤其怀孕之后,心里满是柔情,日常与敏姨相处,嘴上虽不肯落了下风,其实连痛恨也谈不上了,只是反感而已。此刻见蒋子谦行为狂悖,竟要致敏姨于死地,不禁又惊又急。

    蒋子谦用力撑起来,坐到沙发椅上,对敏姨粗声道:“我早就想杀你了!”吴医生上前在敏姨脑后一阵推拿,低声说了句话。敏姨浑身一抖,茫然看着众人。

    书房门留着一条缝。蒋烈儿亲眼看到这残酷的一幕,不觉呆了。她身后一人轻道:“你千万不要出去,我们还有一件事没有确定。”蒋烈儿无助地握住他的手道:“亦秋,亲人变成仇人,你说我怎么办?”她身后的男人正是杨亦秋。他之前从窗子里翻进,蒋烈儿失声惊呼,他反应极快,立刻把墨水瓶打碎,躲到门后。假如蒋烈儿不为他隐瞒,他势必与蒋子谦有一场剧斗;但蒋烈儿却顺水推舟,撒了个谎。他潜入蒋家,原是为了探听日本人的新动向,他相信他们总有三言两语涉及到桥本。没想到蒋烈儿恰在书房,与他撞了个照面;更没料到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与闻蒋家的惊人秘密。

    蒋子谦问了几个问题,敏姨便脸如死灰。她先前见到卓思被催眠的模样,就知道不妥,事到临头,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她靠在椅背上,淡淡地道:“蒋家是你做主,你就把我交给巡捕房吧。”蒋子谦握紧了拳头,嘎声道:“你不离开我和烈儿,就是为了向我妈报复?”敏姨斩钉截铁地道:“是!”蒋子谦道:“一点亲情也没有?”敏姨迟疑了一下才道:“没有!”蒋子谦苦笑道:“很好,很好。”他沉默半晌方道:“事到如今,你是不要指望安享晚年了。我答应你,把一切交给法律,我绝不从中做任何手脚。但是……你把我妈的遗像还给我。”

    杨亦秋在书房里悄悄地道:“遗像不是她拿的。”蒋烈儿奇道:“你怎么知道?”杨亦秋道:“她恨了你妈这么多年,要用遗像泄愤,她早就做了,也不用等到今天。”蒋烈儿沉吟道:“那会是谁呢?”

    果然敏姨道:“我没有拿过遗像。”蒋子谦、卓思半信半疑。敏姨道:“一个快死的人,是不会说假话的。”

    吴医生一直没作声,这时插了一句:“也许我有办法。”蒋子谦道:“什么办法?我母亲生前照片不多,连画像在内也只有五幅,丢一幅少一幅!就算把上海滩翻过来我也要找到!”吴医生道:“你帮我把怀表盖上。”他说了这句不相干的话,蒋子谦却不以为忤,“啪”的一声合上表盖。吴医生凑近他道:“盖子上有什么?”金属翻盖上刻着一些火焰图形,映着昏昏的黄色灯光,像在“毕毕剥剥”的燃烧。蒋子谦遍身发热,忽觉“轰”的一声,透过熊熊火光,见到了一扇房门。那就是蒋家最神秘的一道门。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得入内。卓思曾经好奇问过,反被敏姨嘲笑她没资格打听。蒋子谦开了门,开了灯,窄窄的房间内只有一桌一椅一柜。那柜子分成几十格,每一格都贴着标签。桌上搁着一架显微镜,还有七八个试管、一盏酒精灯。他坐下来,戴上医用手套,从两个试管里倒出两种培养液,盛在另一个空试管中,将混合后的紫色的液体摇匀。他倒出一些在消过毒的玻璃片上,把样本送到显微镜下观察。细胞分裂,像一个不大不小的眼睛。眼睛滚来滚去,长出眼白、瞳仁……黑白分明,他母亲的眼睛!他惊得推倒了显微镜。他一回身,寒毛直竖,只见四面墙上全是眼睛,成百上千的眼睛。有些瞧着他,有些眨呀眨的。他冲到门边,正要开门,门把手上也出现一只独眼。他踉踉跄跄退到柜子前面道:“妈!妈……”蒋夫人的声音回荡起来:“子谦,你干什么?”

    蒋子谦道:“我要为你报仇!你难道甘心死得这么冤枉?”

    “你早就知道我是枉死?”

    “我没有真凭实据,可我知道爸爸不会无缘无故对你翻脸。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详查,爸爸就死了。叔叔伯伯瓜分我们财产,我一个人流落在外,直到遇见桥本先生。”

    那么多双眼睛一下子消失了。蒋夫人站在他面前,一如从前。她抚着他的头,似有无限感慨。蒋子谦哭出了声。蒋夫人抚慰着他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不容易。你自己也要做爸爸了,还在妈跟前撒娇。”蒋子谦含着泪笑了:“妈,敏姨把烈儿带大,不管她是什么居心,总是免了烈儿跟着我流离失所。所以我后来明明查到了真相,也一直没有揭穿。为了帮烈儿报恩,我只用我配的慢性毒药加在茶里,腐蚀她的五脏。她最少还能再活两三年呢。”蒋夫人道:“所以你就布置了这个房间,谁也不准进?你的毒液哪里来的?”蒋子谦搭着蒋夫人的肩道:“日本人在研究细菌战,我跟他们要了一些。”

    杨亦秋在书房听到,吃了一惊。看来日本人不择手段,挑畔《国际法》,连生化武器也要动用。蒋烈儿却道:“你让开,我要去救我哥。”杨亦秋轻声道:“他暂时并没有危险。”蒋烈儿道:“但你知不知道,催眠固然可以治疗精神创伤,运用不当也能让人落下严重的妄想症?”杨亦秋本想多听一些机秘,但硬不允许人家去救她的亲哥哥,这话毕竟说不出口,只得罢了。

    蒋烈儿刚要出去,就听蒋子谦叫道:“doctor吴,你搞什么鬼?连我也敢催眠?”

    吴医生微笑道:“蒋兄确实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居然不用我的帮助,自行走出幻觉。”蒋子谦“霍”的站起,又身不由己地倒下。卓思忙去扶他。吴医生笑道:“我对你用了双倍量的诱导,你陷入幻境极深,虽然脱得出来,也损耗了大量精力。现在一阵风也吹得倒你。”卓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吴医生道:“我想让你们一家增加了解,知道彼此的心思,知道表面的和睦不过是个幌子。”蒋子谦道:“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吴医生笑道:“好处很多,比如试一试我瞬间控制别人的能力,比如为我的朋友讨一个公道,让他死得安心。”他向书房笑道:“蒋小姐,你也一起出来听听吧?”

    蒋烈儿缓步走出,笑了笑道:“你的朋友是汤玛士?”卓思一惊,吴医生脸色也是一变,随即鼓掌笑道:“Miss蒋猜得真准,只不过时机上稍微晚了一点。”蒋烈儿走到蒋子谦前面,护住哥哥:“你是留学英国归来,又说好友被害,除了那个英国奸商汤玛士,还能有谁?”卓思忆及往事,一张脸涨得通红。吴医生嘴边露出一抹浅笑:“汤玛士是我在英国最好的朋友,又一起回来上海做事。听说他被人杀了,我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敢动洋人的人,必然有深厚的背景。事后我去过他的庄园,又跟警界多方打听,原来凶案发生前一天你们曾去做客,原来蒋兄还受过质询,原来日本军界还亲自出面,把这事压了下去。”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蒋兄明面上亲近英美,暗中却跟日本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蒋子谦冷冷地道:“于是你就在街上跟我‘巧遇’,投我所好,跟我结交……”吴医生道:“于是我就顺手藏起了你母亲的遗像,好得到这个来这里催眠的机会!”他说着说着也激动起来,胸膛起伏,忍不住就要动手。

    蒋烈儿一个箭步欺上前去,吴医生不躲不闪,只是望她的眼道:“你确定你哥哥很安全吗?”蒋烈儿被他一看,不由的觉得蒋子谦会有危险。她刚一犹豫,双手已被吴医生捉住。她向来文武兼修,身手不凡,但在吴医生眼光、语音的蛊惑下,十成本事竟使不出五成。她心念急转,忙道:“汤玛士死有余辜,你为这种人得罪我哥哥,值得吗?”吴医生道:“汤玛士在英国乐善好施,是两个慈善基金会的会长。到了中国,就算有时候不大检点,也罪不至死!”蒋烈儿冷笑道:“不错,西方人的民主与博爱只限于本国,到了东方就把别人当成二等公民!”吴医生反唇相讥:“就怕不仅是西方人这样,日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为什么你哥哥又愿意跟他们合作?”蒋烈儿还想说话,吴医生打断她道:“你以为你分散我的注意,就能等来转机?蒋子谦三天之内体力都不能恢复;卓思是个孕妇,敏姨……她还是操心她的监狱余生吧。”敏姨从听说蒋子谦用慢性毒药害她,就成了泥塑木雕,连眼珠子也没动过。

    吴医生得意地笑笑,正想拿蒋烈儿做第四个试验品,后脑一痛,眼前发黑,栽倒在地。蒋子谦等几人见到杨亦秋,都“啊”的一声。杨亦秋拉过蒋烈儿道:“你没事么?”吴医生万万没想到书房里还有别人,这一下出其不意,头痛欲烈,再有多少手段也使不出了。他昏昏沉沉中听杨亦秋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就饶你一条命。”吴医生捧着头**道:“什……什么事?”杨亦秋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晶晶的女孩子?”吴医生蜷缩在地上道:“哪个晶晶?”杨亦秋道:“镇江梁家的大小姐。”吴医生哼哼着道:“我的徒弟……关你什么事?”杨亦秋舒了口气,心想:“这才叫天网恢恢。你传了晶晶邪术,她用来害我和卓越,我却亲手把你擒获。”他和蒋烈儿一起把吴医生捆绑起来,出去叫了仆人进来看着,又打电话给警局。他饶了吴医生的性命,把他交给有权制裁他的人。

    他拍拍衣服,轻快地出门。蒋子谦道:“杨亦秋!”杨亦秋站住了,却不说话。蒋子谦道:“谢谢。”杨亦秋道:“碰巧而已。”他看了一眼蒋烈儿,拔脚就走。他不是没有看到她柔情谴绻、难以割舍的眼神,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唯有狠狠心去做更重要的事。

    他刚一出门,就听到街道上刺耳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