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棚漫笔-老宅-刘仁前--爱读网

老宅

作者：刘仁前更新：2015-12-15 15:56 字数：2245

    老宅在老家关闭多年之后，终于易主了。

    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妻在家中忙饭，说是父母亲均下乡，搬家去了。老家的那幢房子卖掉了，挺便宜的。“卖掉了？”“愣什么愣，你不是一直主张卖的吗？”妻忙着手里的活儿，头也不抬，“刺”了我一下。

    的确，对老家的房子，我一直建议父母亲卖。二位老人家仅我一个儿子，终究要和我们一块儿生活的。他们俩年岁一年大似一年，和我们住在一起，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好歹有一个照应。况且，城里乡下毕竟不大一样，能让二位老人家住进城，有诸多便利不说，我这做儿子的，脸上也有光嘛。然而，我多次提议，父亲好像不大积极，说：“等等看，有合适的买主再说。”鉴于这种情况，我只好表明自己的立场：卖不卖，全凭父母亲作主。

    老家在苏北平原一个颇不起眼的小村落。百十户人家，靠一条无名乡河而居，参差错落，疏密有致。鸭知水暖时节，乡河潺潺，岸柳抚风，时有扎了花头巾的女子，挥舞着船篙，口中吟唱着水乡小调，乘一叶小舟，从柳丛穿过，很是轻盈。夏秋之季，村树很是繁茂，村人的房舍多在浓荫覆盖之中，整个村庄均躲到绿阴里去了。偶或，有青砖红瓦的小楼房从绿叶间露出，隐隐约约，颇含蓄。这当口，顶热闹的，就数那鸣在树叶间的蝉了，它总是一个劲儿地在叫着：“热啊——热啊——”

    转眼间，天气变凉了，西北风劲起来。又飘雪花了，真是鹅毛似的，铺天盖地。一夜之后，打开门一看，院落白了，房顶白了，村树白了，巷道白了，整个村子都白了。那雪，亮晃晃的，直逼人眼，那才叫白呢。老人摸摸山羊胡子，对孙儿们说，这雪，好着呢！

    老宅坐落在村西头，位置颇好。屋前一条水泥方块铺成的巷道，蛮宽的。屋后一条小河，河水清悠悠的。正屋南北向，三大间，红砖青瓦，颇高爽。前面一个院落，砖墙作围，宽宽大大。挨西砌有一间平顶房，房顶四周，钢管栏杆，焊接好，油漆好，一直银光亮灿的。正屋后身，另有三间辅助用房，平行而立，堵了两端，一个小小的后院，自然天成。邻近河边，栽有五六棵榆树，笔直地往上蹿，颇高大。

    早年间，一家六口人，平平和和的，就生活在这座老宅里。爱花爱草的妹妹们，总爱在院里栽上些栀子花、月季花，白的白，红的红，芳香四溢。妹妹们则多半摘了花或送给平日里要好的女伴，或用针线穿成一小簇一小簇，往蚊帐里挂。一直勤于劳作的母亲，则在院角里、屋后榆树下，用小锹挖上几个塘子，栽上几棵丝瓜、扁豆之类。用不了多久，便有长长的丝瓜藤、扁豆藤爬到树上、院墙上去了。黄黄的丝瓜花、紫红的扁豆花开了，微风吹拂，似彩蝶翩跹，蛮好看的呢。当妹妹们玩花赏花的时候，我便爬到榆树上、院墙上，帮妈摘些青丝瓜、红扁豆，好让妈从地里回来给我们烧丝瓜汤、煮红扁豆。那时候，乡里人碗里看不到什么荤菜，能吃上新鲜蔬菜算是不错了。

    夏夜，乡里人有乘凉的习惯。一家老小，便上了平顶，母亲早给我们铺好了席子让我们躺。人在高处，少了蚊虫叮咬，我和妹妹便簇着父亲，让他讲故事。父亲是读过几年私塾的，肚里有些名堂，便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讲些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之类的故事。讲得不耐烦了，便用芭蕉扇拍拍他的孩子，“去去，让你妈接着讲。”母亲多半不会接着讲的，她顶拿手的，便是教我们认天上的星星。什么灯草星，什么石头星，还有什么笨婆娘撑帐子，那笨婆娘可真够笨的，帐子被她撑得一角上一角下，歪得很厉害。我们被母亲逗得“格格”直笑，笑久了，身子也乏，便睡着了。

    父亲之于老宅的那份感情，我多少能领略到。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这一生造过四次房。父亲与爷爷分开过较早，爷爷家境不算富有，又有个小叔叔未成年，故而，父亲一结婚便搬出爷爷那大家庭，单砌炉灶了。一切都是自己动手，备些好稻草盖屋顶，脱些土坯砌墙，就这样有了立身之所，虽说也艰苦，但费力不费神。唯有建造老宅这一回，父亲费了好些心血，房子动工不久，便病倒了。先是房基，大队上通不过，其时，父亲已是大队会计“三把手”了。按说，房基不成问题。然而，就是大队支书那一关过不去，支书要我家上新庄基。新庄基，尽是刚从河里挑上来的土，不沉淀几年，根本不能砌房子，勉强砌了也不牢的。支书对父亲说，你是“三把手”，你不带头，社员就没人肯上新庄基了。父亲当时对新庄基规划就有想法，但这事情不是他说了算，只好闷在肚子里。父亲对支书说：“不能光图面场上好看，社员建房是一辈子的大事呢。”父亲口气颇硬，支书只好走了。第二天，大队公勤员送信来说，要父亲到公社去做检查。

    时值初冬，一场大雪刚下过。父亲单独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扣好棉袄扣子，走了。一家人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在雪地上渐渐远成了一黑点，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

    父亲去了公社，请来帮工的亲友只得回去，大队支书已下令我家房子停工。母亲只好带着我和妹妹们暂住在大队的大会堂里。大会堂大得很，能容得下全村人开大会。住着我家几个人，空空荡荡的，冷风直往里灌。父亲一去几天没回来，我和妹妹们冷得直抖，哭着要爸爸回来，要妈妈快建房子。

    后来，房子自然建成了。只是父亲的大队会计也不当了。多少年过去之后，村里人都说父亲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因为，公社后来决定，重摆全村的建房规划了。

    出差回来，我还是先去了单位。手头应急的事处理过后，总是惦记着搬家。便请了假，回去看看。刚到门口，便见几个妹婿在帮着搬东西。妻也在收拾。见我来家，妈便说，“卖了也好，省了个牵挂。丢在乡下，也不怎么放心。”我点点头，问：“爸呢？”母亲往内屋一指，“在那儿呢。”我走过去，父亲坐在床沿上抽着烟，闷闷的，见了我，也没吱声。我想对父亲说些什么，张开口，终于没吐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