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竹缘-第十章:艺海春秋   画说中国-蔡白玉-现实题材-爱读网
第十章:艺海春秋   画说中国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6-01-01 11:12      字数:9813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在四川乐山沙坪坝那个小山村里,余家在当地算得上是家境殷实的富裕人家,十几间大瓦屋连成不大但也宽敞的院落,几十亩土地也足够让一家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然而到了三十年代未期,动乱的时局却让余家家境日渐败落,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余家的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家中所属田地基本上变卖光了,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到了余家第二个孙子长大成人的时候,已经是家道中落,要靠举债度日了。

    那时,在乐山水口沙湾一带还有个颇有名气的教书先生,先生姓孙,诗书满腹,教书有方,然而,博学多才的孙先生家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但封建思想,重男轻女的习惯却并没有让孙先生家的四个女儿有上学读书的机会。孙家女儿虽然没有读书,却也一个个出落得清秀标致,再加上良好的家风,于是余、孙两家搭上了亲家关系,余家的第二个儿子跟孙先生的长女婚配成家。

    孙家大女儿聪明灵利,相貌清秀,言行举止大方得体,她嫁进余家后,嫁到余家后,在生了一个男孩后。1941年,孙二娘又为余家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余新志。在沙湾那地方,很多人都认识孙二娘,一是她的人品好,虽然家里穷,但通情达理,乐善好施,跟邻里乡亲的关系也相处得非常好,最主要的是在为人处事上很有主见,这不是平平常常的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所拥有的。

    在余新志的印象里,母亲聪明勤劳,敢做敢为,后来一直被左邻历舍津津乐道的事是1951年抗美援朝的时候。那时全国刚刚解决,人们好不容易翻身做了主人,刚刚经历了战争和动乱的人们,非常渴望过安稳而平和的日子,然而朝鲜战场又起战火,战争刻不容缓,于是上级领导安排工作组和村里干部开大会动员父母鼓励家里年轻的男子参军上前线。

    工作组的领导们费了很多唇舌,在动员大会上宣讲抗美援朝的重要性,希望大家为了国家而贡献自己的力量,为了大家而忘了小家,为了国家利益抛弃个人利益。好男儿要上战场,为了国家的安危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可是刚刚解放迎来新中国的诞生的老百姓,眼瞧着就是安稳妥的好日子了,谁又舍得丢下家里的妻儿老小再去经历生死考验,战场上的子弹可是不长眼的,弄不好就成了丢在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所以尽管工作组的费了很多力气,台下响应者始终了了无几,怎么才能调动起群众的积极性呢?领导们一商量,在家庭中,做为母亲是最舍不得自己儿子去参军打仗的,所以领导希望找个妇女代表上台发言,做一下群众的动员工作。当时的家庭妇女哪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往后躲。有人推举孙二娘上台讲话,孙二娘看了看台上的领导和台下黑压压的群众,想了想,毫不犹豫地走上台去。

    “各位乡亲们,刚才我们已经听了几位领导说过这个抗美援朝的重要性。这是国家大事,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中国人虽然解放了,我们不用打仗了,但朝鲜人民又要打仗了。乡亲们啊,我们都是经历过动乱战争的人,都希望过上和平安慰的日子。也知道这打仗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就是要掉脑袋要丢性命的事,我相信谁也不想打仗,但是没办法呀,不去抗美援朝的话,那朝鲜离我们国家可近了,要是美国把朝鲜占了再来打中国,那我们国家又要打仗了,咱老百姓又要遭殃了是不是?我们哪能过上安稳日子?没有国哪还有我们的家?!    要是别人欺负我们,要跟我们打,那也不能害怕,咱们中国的男人不是孬种,好男儿就当上去保家卫国。大家跟我这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哪个不是在战争中长大的,那时候子弹在脑皮顶上嗖嗖地飞来飞去,我们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么?所以我们要拥护毛主席的英明决定,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把美国鬼子打回他们的老家去!我们家有三儿子,最大的儿子今年十六岁了,如果领导可以通融,我们全家都支持他上战场去杀美国鬼子,把他们赶跑了,我们的国家安定了,我们老百姓才会有好日子过,大家说对不对?……”

    孙二娘一口气说了十多分钟,听得领导刮目相看,说得台下的群众热血沸腾,很多年轻小伙子纷纷报名参军,很多家庭也纷纷支持孩子去为国家争光。当时年仅十岁的余新志,心里就有了隐隐的军人情节。当兵入伍,保家卫国。

    而与母亲孙二娘相比,余新志的父亲是个性格相对温和的人,也许是经历了家道中途破落的苦难之后,很多事他都很看得比较淡,做起事来也是不急不慌,也不爱与人争执。在余新志的印象里,父亲是个说话不多,没有什么太多话的男人,与母亲的聪明能干比起来,父亲显得更平易近人一些,家里的很多事,也大都是母亲拿主意。

    如果说母亲是一幅色彩鲜明的花鸟画,那么父亲更像一幅水墨山水画。这个家的生活虽然一直不怎么宽裕,但却家庭和睦,兄弟姐妹团结友爱,如今父亲和母亲都已经离开自己几十年了,可是很多事却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幕幕地闪现在他的脑海中,父母苦了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1982年,已经身为两个孩子父亲的余新志,自然也懂得了为人父母的不易。在部队工作了十六年,在美术界也初露头角。那年夏天,余新志帮妻子办完了所有的随军手续,第二天就要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去成都随军安家落户了。按农村里的习俗,一家人在离开之前要吃顿团圆饭。大清早,父亲从地里挖了十几斤红萝卜回来,要挑到镇上去赶集。

    孙二娘抬头看了看,太阳都三照头顶了,“这么晚了,你去镇上买点菜回来,红萝卜就不要卖了,得到什么时候能卖完啦。”

    “顺便就卖了,我们这红萝卜新鲜,好卖。”

    “那你快去快回吧。都日上三竿了,还不着急。”

    父亲是个慢性子的人,去的迟回来得也晚。那一天父亲挑去的红罗卜全卖完了,价钱也卖得不错,分外高兴的父亲在镇上买了酒,买了肉,回到家来已经是傍晚时分,母亲和妹妹们忙着炒菜做饭,乐山和成都虽然离得不远,但必竟是去省城了,一家人都非常高兴。

    对做父母的来说,儿子终于苦尽甘来,有出息了,以前夫妻分居两地,还没有完全像个家,现在好了,随军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做父母的怎么能不高兴呢。兄弟姐妹也高兴,家里出了个大人物,有国家工作的人,是非常光彩荣幸的事。

    “二娃,”父亲多喝了几杯酒,话语也比平时多了些,“你现在有了点出息,也不能忘了做人的根本,要记住自己是农村人,要靠自己的真本事,不要一有点成绩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就瞧不起别人,更不能搞歪门斜道,要踏踏实实做人。有时间经常回来看看,你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忘了本,也不能忘了沙湾这个地方。”

    余新志看着父亲红光满面的样子,自己的幸福和成就对父母来说是最大的安慰。他能理解父母心里的高兴,当初在村子里被人冤枉着抬不起头来的人,终于靠自己的一枝画笔打出一片天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自己给父母长脸了,无论是父母还是余家的兄弟姐妹在邻里乡亲面前也跟着有面子。

    “我和你妈在家里都挺好的,不用你操心,好好干工作,把老婆孩子照顾好,两个孩子要好好读书,将来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材。”

    母亲慈祥地笑着,“你就瞎操心,他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当他是孩子。”

    “八十岁他也是我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我还不能说了?他有本事怎么着,我就不是他爹了,他敢瞧不起咱们,我没本事养了个有本事的儿子……”父亲开心的笑着,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很多故事,兴奋得有点唠唠叨叨了。

    这一晚,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聊到深夜才各自安然入睡。凌晨五点多钟的时候,余新志还在睡梦中,屋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母亲恐惧的呼喊。他翻身爬起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说,父亲刚才起床说有点不舒服,要上厕所,没想到不一会,她就听到从厕所里传来的重物坠地的声音,这一声把孙二娘吓了一大跳,半梦半醒之间她忙举了灯上厕所一看,丈夫已经倒在了地上。余新志忙把兄弟姐妹叫醒,小心翼翼地把父亲从厕所里搬出来,匆忙请来村里的医生,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昏迷了半天的父亲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人世,那一年,父亲正好七十岁。

    当一份病危的电报发给远在陕西咸阳的三弟余新友时,失魂落魄的新友三弟竟然忘记了穿鞋子,光着脚连夜赶回家乡,可惜也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出殡那天,余新志看着由邻里乡亲自动赶来的那长长的送丧队伍,想起父亲清贫善良而谨小慎微的一生,眼看着家里面的兄弟姐妹都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家里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可是父亲却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就这么走了,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睛,应该让父亲过上几天舒服的日子,也该享享儿女福报的时候就么匆匆走了,一家人嚎哭遍地。

    福祸相倚!在这么高兴的日子里,父亲的突然离世让余新志感受到了生死无常的心酸无奈。珍惜眼前人,珍惜生活。

    “自古人生知几秋/十二三岁事无忧/十五六时懵懂过/待到成年木成舟/养育儿女多茹苦/只盼清闲欲还休/欲还休来欲不休/人生到底几多愁。”这是1988年5月,余新志写了一首《人生感怀》的诗。人到中年,正是他的创作高峰时期,然而现实与艺术往往是有冲突的,上有年迈的母亲需要尽心尽孝,下有未成年的儿女需要养育。而做为一个画家,却希望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创作上,所以让余新志的心理时常有顾此失彼的感觉。想要放下一切纷扰繁杂的俗事,却又无法放下,做为一个男人,不能只为了理想而不承担应有的家庭和社会责任。这种无奈和苦恼又有谁能明白,又要跟谁去诉说呢。

    画画是为了什么?每当回头去想想这六十年来走过的路程,都不由得让余新志感慨万千。从少年时期单纯地只想把家乡那片美丽的竹林描绘下来,到后来的一步步走上艺术这条路,这其中的艰辛不是一般的人所能了解的,少年时,跋山涉水写生,吃过了很多人不曾吃过的苦。成年后,为了多画几张画,多看几本书,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其实他喜欢唱歌跳舞,二胡也拉得有模有样,可是他没有时间。有时候为了筹备画展,连家里的事都顾不上,自己这么辛苦图什么呢?

    如果是为了当官,那么当初不离开部队,也许就有更好的仕途发展。如果是为了利益,那么可以去做生意,他从小就跟妈妈去赶集做小买卖,后来又到集市上摆画摊,做生意也难不倒他。然而,艺术对余新志来说,是生命中的一片净土,是灵魂的依托和归属,那里没有利益纷争,没有尔虞我诈,是可以放飞梦想的蓝天,是溶入他生命和血液里的幸福和向往。

    “月亮慢慢走/岁月缓缓流/八月十五又中秋/月儿高挂/荡我心头/年年团聚未成聚/岁岁重阳未重圆/游子在外梦思乡/昔年赏月在北苑/十八画家登城楼/举国观光饮米酒/喝一口/思一愁/不知妻儿老小/饮酒不饮酒/今日赏月聚杭州/钱唐江边看潮头/月儿当空/翻滚心头/风华正当年/为事业奋斗/家人理解/奔波流浪/几度春秋/艺海深处/漫漫游。”1991年8月20日余新志来杭州,正逢中秋佳节有感而作诗《佳节倍思亲》。

    这是1989年在中国美术馆成功举办个人画展后,他的心情和情绪都非常不错,画展把余新志的艺术成就推向一个新的高峰,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也随之多了起来,可以称得上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他期盼着在艺术上能更进一步发展,能够开拓出一片更广阔的艺术空间。在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出余新志对自己的未来和艺术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和想法。当他谢绝部队的挽留,离开了工作、生活近三十年的四川省武警部队,放弃了更优越的生活条件和仕途发展。但转业回到地方工作后的余新志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创作,同时也有更充裕的时间参加一些全国性的展览,在中秋节的杭州美景下,他那淡淡的乡愁和对亲人的思念也就如明媚春光里的几缕细雨,装点出几分情趣和浪漫的气氛,艺术给余新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生活如果能如此一如继往的走下去,人生该是怎样的圆满?俗话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而对余新志来说,却可以说是福无双至,祸事相连,1992年,在父亲去世十周年之际,母亲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余新志对母亲的感情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清楚的,如果没有母亲对自己艺术事业的大力支持,也许就没有现在的画家余新志。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到几十里外的煤矿挑煤,为的就是能赚一毛钱两毛钱买纸和笔,想起多少个夜晚,母亲在灯下的陪伴,到后来只要有自己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不认识字的母亲却为自己收集剪报……    对母亲的感情,余新志除了爱,更多了一种敬重,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出生于旧中国的家庭妇女,为了支持几个孩子读书,自己省吃俭用,辛苦劳累从无怨言。就算对余新志当初画画这个不那么靠谱的业余爱好,也全力支持才成就了他。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父母年事已高,离开人世是自然规律,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必然要面对的事,余新志虽然觉得父母辛苦了一辈子,却没有过上几天舒服的好日子而难过,但生命并不会因为亲人的不舍或留恋而会停留。然而,有些事却是很难让人接受的,因为它违反了常规。1993年的夏天,这一次从天而降的噩运却让余新志的人生跌到了低谷,生活突然沉入黑暗的无底深渊。人生四大悲剧之一的丧子之痛,人到中年,情何以堪?!尽管有艺术来支撑,尽管时间过去了很多年,但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妻子……

    1995年3月,他在诗歌《从磨难中走进艺术殿堂》里写道:“一张张沉痛的密网/我必须一层层撕破/一条条命运的绳索/我必须勇猛地挣脱/我要沿着童年的艺术理想追逐/让生命焕发出光和热/追求、奋斗、奋斗追求/让艺术的灵魂占据我的全部……在成功的路上/已不知花去多少代价/抛洒多少血汗/更有那些冷嘲热讽/想把我压垮掀翻/只因我像岩石顽强/不达目的不罢休是我永恒的理念/只因艺术的纯真……我在马拉松的艺术道路上/跑进了国家艺术的最高殿堂……”

    事业上的成就并没有让余新志的心情好起来,那两年时间里,虽然他努力想用绘画来让自己忘记一切伤痛,却也是收效甚微。艺术是盛开在肥沃土壤上的花朵,现实却总是带给他沉重的打击,并且严重影响了他的创作思路。

    “我在做什么/我在做苦行僧/我在抓头发/我在咬笔儿/我在苦海边/我在做什么/我在画画儿/苦苦绘我的画/我在跺步呢/忘了吃饭/忘了打电话/忘了呼女儿/忘了外面世界/忘了我自己……”1996年元月,余新志作诗歌一首《我在做什么?》,痛苦、迷惘、质疑,肯定、否定……这六十年来,因为艺术,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但因为有了艺术,他的生命才变得如此精彩,这一点勿容置疑。

    中国画是什么?传情绘意。与西方美术理念的写实主义最大的区别在于,中国画更倾向于描述画家内心的情感和对人生,对生命的感悟和体会。画家把自己的情感和思想通过笔墨,线条和色彩表达出来,从画面上读者可以了解画家当时所处的环境和心里状态。在余新志的画里,也许读者无法品味出他生命中所经历的痛苦与磨难,但他笔下那一根根坚强挺拔的竹杆,是历经严寒仍然倔犟的顽强生命,是不折不挠的不向世俗低头的气节。艺术是盛开在肥沃土地上的灿烂之花,而苦难往往是沃土的根源和发酵地。

    很多人都知道,一个职业的画家,在没成名之前,要靠卖画为生,是非常艰难的事。在中国大部分人的意识里,艺术品是有钱的富贵人家玩赏娱乐的东西,而从事艺术工作的人也曾经被归属于游手好闲之辈。要靠画画卖钱活命,那就等于是自寻死路。虽然余新志有工作,也有退休金,但这份微薄的退休金除了能买点粮食大概就所剩无几。小时候,只是单纯的爱好,走上了这条路,却并没有想到这条路会有多么艰辛,而这一路走来,他收获了太多太多,成败得失,是非功过,悲欢离后……从少年时陪伴他成长的竹林,有了要把这美好永远留在纸面上的想法,到看了一场社戏,那个美丽的姑娘,引发了他对美的追求和向往,再形成图画。他也从来没想到过要靠卖画来维持生计,艺术在他的心里,是美好的人间天堂。

    在余新志的艺术道路上,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国家当代艺术史的发展历程。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间,中国的书画市场基本上处于少有人问津的状态,学美术的惟一出路就是要么到学校当老师,教美术课,要么进文化馆工作,画一些舞台背景宣传广告之类的图画,纯粹的艺术创作是很稀罕的,如果说要以画画谋生那更是不可能的事。而他的这个画家梦,却一直成为他人生的信念和动力。也许他并不清楚这个梦会让自己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不清楚前景是什么,所以在求学无门,读完高中回到农村的时候,他只能到集市上用给人画肖像画的技能来得到一点微薄的收入。

    而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样贫穷的生活环境下,虽然只是几毛钱的事,但能画得起一张肖像画的人家也很少,人们连自己的温饱和生存问题都无法解决,一张画也许还换不来一个鸡蛋和一棵白菜。人在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无法满足的情况下,再美好的艺术也只是空中楼阁。一个画家还抵不上一个工匠,而这类人大都也是被人认为非是游手好闲的不务正业之徒。所以那时余新志的父母也很担扰,担心儿子将来吃饭都成问题,担心他娶不了媳妇成不了家,他越是执着亲人越是不理解。而周围人的眼光和议论也时常会干扰他的判断,对未来的迷惘,人生的出路,这些余新志不是没有考虑过,几度绝望却又因为无法违背当初的梦想而痴迷执着,然而命运却也因为画画而给了他机遇,让他有幸走进了军营,成为了一名军官。虽然工作繁忙,却也给了他一个更宽广的舞台、生存环境和更丰富的人生阅历。

    艺术当随时代。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中国的艺术创作更多的是为政治服务,艺术家只能在妥协于工作要求与追求自我艺术创作中寻找生存之路。每当余新志想起那段在大墙上刷标语的时间,酸甜苦辣就会涌上心头,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是人生中精力最充沛最旺盛的年纪。当然,余新志至今也不否认这段时间的经历对他的艺术创作有着怎样的影响,如果没有那段时间的严谨和勤学苦练,也就不会有今天扎实的美术功底。人生的每一段经历,对有心的人来说,都是一笔财富,任何事情都有好坏的两个方面,主要在于我们看待事物和问题的角度。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余新志对生活的态度更多了宽容和理解。     我们每个人生下来都会有不同的命运和际遇,社会大环境和个人小环境都影响着每个人的发展方向。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当时自己不是身在部队,身为军人,也许就跟当时的很多画家一样,走出了国门,八十年代正好是海漂画家盛行的年代,当时国内很多的艺术家都向往国外自由的艺术空间,可以更接近和学习一些西方艺术的理念。以当时余新志在国内艺术圈的知名度,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当时一些国外的艺术机构邀请他前去办展,都会因为出国审批手续太繁琐或者根本批不下来而搁浅。

    然而,事情过去了二十几年,中国的艺术市场已经有了更广阔的前景和空间的时候,很多当年的海漂画家又以各种形式回国发展,但他们却又面临着回国后的水土不服,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并不是生硬的拼凑或嫁接,中国画家只有根植于中国文化的土壤才会长得枝繁叶茂,所以当余新志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走过的历程,他觉得自己在艺术道路上是幸运的,一些偶然或必然发生的事,成就了他的艺术,我们的一生中太多不可预见性的事发生,谁也不知道我们的人生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模样。

    尽管这几年来,中国的艺术市场已经在飞快发展和上升阶段,但在很多方面还远远落后于西方一些发达国家。而像余新志他们这一代人,正好经历了整个中国艺术市场的发展变化,从解放初期到九十年代初期这段时间内,在这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里,中国艺术市场的空白也没有阻挡住真正喜欢艺术的人,余新志还记得,在北京还有个琉璃厂,有个荣宝斋,有那么一点文化艺术的氛围,但在成都基本上没有艺术市场这个词,虽然当时他的画也在杜甫草堂、武侯祠等名胜古迹内的商店里有寄卖,但收入微乎其微。再说就算是在北京,如张大千,李可染等一些大画家的作品价格也非常低廉,买家更是了了无几。吴昌硕的画,一般的作品也就是卖几十块钱,齐白石的花鸟画更便宜一些。而在文革期间,古代书画更是被作为破四旧的对象而被大量烧毁,书画家们也沦为知识份子臭老九,身份和地位都得不到社会的承认,搞书画的都是玩物丧志的败家子,艺术作品根本不值钱。各地的老字号文物店,服务对象主要是华侨、外宾,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当时的买家也没有什么投资意识,大都是单纯的因为喜欢而收藏。

    到七十年代以后,国内一部分有较高工资收入的人群,还有一些对这书画艺术有所爱好的地方和军队的中高级干部、文学艺术界、医学界的名家才收藏一些字画,但是价格也非常低廉。余新志记得,当时如果有人想找书画家要一幅作品,送一瓶酒、一条烟就可以索取到一张字画。在他的印象里,那时也没有卖画之说,谁要就送一张,书画家本身也觉得是无所谓的事,从事书画创作的人也没想着靠卖画养家,另外有工作维持生计。而当时书画家的作品没有价格,也没有什么市场行情来定一个参考价,根据个人喜欢而定,一瓶好酒可以换一幅画,几句开心的话也可以换一幅画,艺术家也是看心情看交情而定,这个时期的书画家对中国的艺术是看不到希望的。

    1988年前后,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国门对外敞开,香港、台湾、新加坡、日本等一些地区和国家的收藏家开始进入中国内地市场,于是一些古旧书画,第一次有了身价,成了抢手货,不管价格如何,几百上千的变成了钱。余新志记得最清楚的是,在1996年的广东一次书画交易会上,他的一幅四条屏竟然卖了六千块钱。这在当时的书画市场上可以是说一笔大收入,这让余新志看到了希望。但是就算在那个时候,也只能说是中国艺术市场的萌芽阶段,无论是艺术家还是藏家,都对艺术品的价格没有一个衡定的标准,于是买卖双方根据自己的生活水平,经济实力,眼光和修养以及对书画的理解水平喜好,评估,出价收购,而卖家也是看人下碟,但要价都不高,经过讨价还价成交。

    当时也有一些境外的艺术机构,想通过“包养”的方式签约余新志的画,承诺每年给他多少钱,但必须要按照对方的要求来创作,这对余新志来说,觉得纯粹是扯谈的事,艺术创作怎么可能是命题作文,那还要画家干什么?最终因为艺术理念和对市场的理解相左而没有达成一致。在余新志的意识里,生活可以清贫一些,但是不能让艺术沦为金钱的奴隶。

    书画从以前比较单一的爱好转向艺术和市场更紧密的时候,余新志也曾困惑和迷惘过。其实早在八、九十年代他的作品就开始进入市场买卖。从最初的完全没有市场,到一个一切以经济利益为导向的年代,艺术或者艺术家如何坚守自己的原则和操守?为了市场而妥协还是为了艺术而坚持?艺术圈的浮躁和功利是最让余新志无法接受的事。可是现在有几个人能安下心来做学问,艺术家每天忙于各种各样的应酬和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然后是各种媒体和拍卖会的炒作,中国的艺术市场不是单纯的市场,有很多因素阻碍了艺术的正常发展,很多时候,画家们心里也很清楚,但为了生存,又不得不妥协屈从。在一个物欲泛滥的年代,艺术家要置身世外,不受外界干扰也是不容易的事。对余新志来说,只能是坚守自己的最后底线,因为生活不只是活着,那是人跟动物最本质的区别。

    余新志爱竹、迷竹,也因画竹而成名。他画过成千上万张竹画,也写过很多关于竹的诗文。

    《题朱竹诗》:世人画竹涂墨雅/我写青竹用丹砂/既颂新篁迎风展/枝枝叶叶暖风斜。     《题竹诗又一首》:铁骨劲节两清风/四季长青众不同/不待颜色几分艳/画竹千秋笔墨功。《题竹雀画诗》: 细雨昼忽破/新篁满山中/鸟语竹林处/故园春意浓。从这一首首关于竹的诗歌中,可以看出余新志对竹的情感和喜爱。

    在《怎样画竹》一文里,他用浅显易懂的方法告诉人们怎么画竹,从用笔到用墨和构图布局,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拥抱竹魂》一文中写道:“不知是竹迷了我,还是我迷了竹,我常出没于大渡河畔的水乡竹林,废寝忘食地写生,还带着干粮,爬上三千余米的峨山山顶,风餐露宿,观看那杆如铁,叶如箭的原始竹海,收集素材,千里之外的蜀南竹海也留下了我的足迹,那茫茫波澜起伏的碧涛,把我带进原始神秘的天然境地……我终于从万竿幽篁之中找到了您的灵魂,绘出您的风采,我将一生一世拥抱您,与您共创人生辉煌。”也有人说他太固执,像块顽石,所以他自取名号为“石竹斋主人”。他还记得多年前一个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画画没有虚假的东西,得下苦功夫,功到自然成。所以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着,用一生的精力描述着他喜欢的竹。

    这世界上,任何看似极其简单的事物,学起来很容易,但要做到极致却非常难。比如画竹,几根竹竿再添上几片竹叶,横竖错落,“人”、“个”、“介”字画法,涂雅几笔并非难事。然而,中国画的价值并不是简单的描形像物,是融入了创作者情感和灵魂的状物述情。痴迷于竹的余新志把竹的灵魂画进了他的画里,他的性格也像那根根翠竹,宁折不弯。

    少年时期的艰苦生活和曲折磨难,军旅生涯里的锻炼成长,生命历程里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和折磨,如果没有坚强的意志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也许早就放弃了。因为有了坚持和梦想,人就也就有了顽强的生命力,也就有了余新志今天在中国美术界的地位和影响力。

    年年岁岁竹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但艺术是永恒的。人生有涯而艺无涯,如今余新志已经年届七旬,但他的生命力却如竹子般顽强而坚韧,而他在艺术上的追求更是越发的精益求精了。